第8節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32      字數:2946
  尤其是今春的一場大戰,更是北涼人拂之不去的一場噩夢,就連大晉邊疆幾座小城也死了不少無辜之人。

  前些日子,阮阮聽薑成照在府中提過,與北涼那場大戰過後,邊境百姓原以為自此太平,可暴君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說幾十名北涼賊寇混入了大晉邊陲幾座城池。

  暴君生性冷血暴戾,為將敵將揪出來,幾夜不眠不休,對待可疑之人寧可錯殺三千,也不肯放過一個,邊境一時風聲鶴唳,民怨沸騰。

  多年以來,大晉的絹帛茶葉與北涼的牛羊馬匹也曾有過友好互市,貿易往來的同時,邊境難免有與北涼通婚的大晉百姓,他們留著大晉的發髻,口中說的也是大晉官話,是大晉人的妻子或丈夫。

  然而,這些與大晉關係友好的外族人在短短幾日之內全部被梟首示眾,如有包庇,家屬和鄉鄰也通施以連坐處置,無一幸免。

  那段時間,就連薑成照也戰戰兢兢,終日不安,生怕遙州也混入了北涼的奸細,成為這瘋子的屠宰場。

  他們地處西北,總是比南方人更能嗅到戰爭和死亡的氣息。

  她莫名想起進京路上那個逃跑被抓回來、身首異處的姑娘。

  荒郊野外的,就這麽孤零零地死去,連一具棺木也沒有。

  還有方才在廊廡下見著的,那個被取了心頭血的姑娘,不知能不能撐過去……

  這些人雖非他親手所殺,卻與他脫不了幹係。

  可太醫為何又說,方才暴君咬她的時候,卻將自己體內的餘毒壓製了下去,以至於自己疲累過度而暈厥?

  照他的性子,殺個人還需要考慮?

  他這樣的人,旁人在他眼裏就同賤草一般,不殺她,難不成留著給自己療毒麽?

  可那麽多美人,也不差她一個。

  她困惑了許久,也沒想明白。

  聯想起方才撿到的紙團,阮阮在心裏默歎一聲。

  一抬眸,卻見暴君忽然眉頭緊皺,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麵上毫無血色,眉眼間的異常無不昭示著,他在極力隱忍壓抑著巨大的痛苦。

  阮阮呼吸一滯,緊張地盯著他看。

  這是怎麽了?

  難不成是頭疾複發,還是體內毒性發作?

  阮阮猶豫了許久,還是忍不住拿起枕邊的巾帕,緩緩靠近些,替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動作輕得不能再輕,生怕將身側的人吵醒。

  這是下意識的動作,她見不得旁人這般痛苦,而且這麽多年,也習慣了照顧人。

  就算身邊窩著隻貓,她也不會袖手旁觀。

  就當……就當感激他今日沒有將她毒死吧,阮阮在心裏自嘲。

  她從來沒見過病成這樣的人,額角青筋暴起,麵上冷汗浮了一層又一層。

  是有多痛才會如此難受?連帶著她自己心口也泛起綿密的疼痛來。

  她正想著要不要喚汪順然過來瞧一瞧,手掌撐著緞麵欲起身,卻見他眉目又慢慢舒展開一些,方才的痛苦好似消散了不少。

  擦拭至右側眉尾時,阮阮手一頓,注意到他眉尾下一道淺淺的刀疤。

  看著年深日久了,在眉尾微微凹陷一道溝壑,約莫半寸之長,淺到幾乎看不清。

  這傷疤……

  她指尖輕輕顫了顫,想起了年少時一些忘不掉的畫麵。

  刀槍劍戟,人仰馬翻,耳邊全是孩子和女人的哭喊。

  幼時對遙州記憶最深刻的一次,便是北涼人肆無忌憚地闖入城中燒殺擄虐的那一天。

  手指攥著巾帕也不知在他眼側停留了多久,男人眼皮子忽然動了一下,阮阮嚇得趕忙縮手,觸電似的彈開,蹭地躺回了自己的被窩。

  第7章 姑娘擔心陛下?

  他醒了?

  醒來打算咬她,還是直接殺了?

  阮阮緊張壞了,她不敢再看他去確定什麽,整個人僵直了背脊,不敢動彈。

  良久沒有聽到聲響,偌大的宮殿隻餘自己隆隆的心跳聲。

  阮阮甚至忘記了,方才是因為什麽才盯著他看的。

  一時間心亂如麻。

  她逼著自己不要去想,乖乖躺著就好。

  他沒有醒,沒有注意到你……

  她知道自己睡覺不老實,為免冒犯了他,顫顫巍巍地躲到龍床最裏麵,兩人中間恰似隔了百丈銀河,這才慢慢地斂下心緒,闔上眼睛,良久才入了夢鄉。

  腦海中混沌迷離,阮阮又夢到了幼時遇見的那個少年將軍。

  放眼望去正是熟悉的遙州大街,她與薑璿借管家施粥的契機出府玩耍,卻不想遇到了一夥橫衝直撞的北涼人。

  施粥的鐵鍋被掀翻,熱騰騰的薄米粥盡數傾倒在地。

  四處逃竄的人群行經此處無一例外地滑倒,黏膩的髒汙蹭了一身,來不得打理,隻顧著往沒有蠻兵的方向逃命。

  馬蹄矻蹬蹬響徹天際,幾乎踏碎遙州城,將沿街兩側的攤棚撞得七零八落。

  烈火將木棚燒得砸砸作響,焦臭味裹挾著濃鬱的鐵鏽腥衝至鼻尖,雜亂的哭喊聲撕裂耳膜。

  她在混亂中被人撞開,再一抬眼,推推搡搡的人群裏,哪裏還有薑璿的身影?

  她一邊逃命,一邊哭喊小姐的名字,不知踩到了什麽,腳底一滑,整個人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腳踝針紮一般的疼。

  耳邊倏忽一聲戰馬嘶鳴,還未及反應,頭頂北涼的鐵蹄抬起半人的高度,猝不及防地落入眼眸。

  馬上那人並未收住韁繩,眼看著就要將她踏為肉泥。

  電光火石間,槍戟入肉的聲音伴隨著淒厲的嘶鳴轟然入耳,溽熱的鮮血霎時濺了滿臉。

  “能起麽?”

  頭頂傳來清冽通透的嗓音,在這嘈雜的環境中隱隱透著低沉的威勢,仿佛頃刻便能將屍山血海的狼藉掃蕩幹淨,也讓她渙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煙霧太濃,她睜大了眼才勉力看清,手執銀槍的是一位黑衣黑袍的少年將軍。

  高頭大馬之上,來人眉宇淩厲,輪廓硬朗利落,背脊挺直,氣勢凜然不容侵犯。

  隻是眼尾一道半寸長的傷疤,將這張臉修飾出戾氣橫生的況味。

  她手掌撐地,試著起身,可腳踝痛得沒了力氣,隻好無助地望著馬上的將軍。

  將軍望了望前方的形勢,又側頭垂眸,手中銀白色的槍杆空中打了個旋,另一端槍尖對準腳踝刺過來,她嚇得臉色煞白,往後微微退了退。

  槍尖微微挑開一角裙擺,隻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腳腕。

  隻見他凝眉審視一番,眸中寒意稍縱即逝。

  “腳沒事,起來。”

  銀槍並未收回,卻是將一端遞到她腕邊,她會其意,趕忙抓緊槍杆就勢站起身。

  前方蠻夷猖獗,將軍並未稍加逗留,單手縱馬,隻留下一句不冷不熱的話。

  “自己找地方躲好,到處添亂,可沒人救你。”

  尾音稍稍一揚,透出幾分倨傲。

  再一刻,他已策馬揚鞭,絕塵離去。

  街上兵車揚塵,人仰馬翻,離刺史府還有兩條街的距離,四處亂竄不是個辦法。

  她腳疼,壓根也跑不遠,隻好找了個隱秘的陋巷破屋暫時躲避。

  木門栓不緊,還留著一條小縫,她哆哆嗦嗦地拿手抵著門縫,一邊聽著外麵的動靜。

  她想著,隻要馬蹄聲遠去一點點,她就逃出去找小姐。

  “這有幾間屋子,去看看!”

  正要離開之時,耳邊忽然響起北涼人粗糲的聲音,她頓時僵住背脊,不敢大聲呼吸。

  腳步聲錯落,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刀槍劍戟聲。

  她透著縫隙瞧過去,打拐角處大步踏進幾個身著外邦服飾的男子,個個黑麵虯須,耀武揚威。

  幾人四處掃過去,厲聲喝道:“一間間搜,有什麽寶貝就拿!”

  她提心吊膽地躲在門後,緊張得忘記呼吸。汗濕了手心,方才腳踝的疼痛足以令人忽視,取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恐懼和慌亂。

  她用手掌扶著門,卻控製不住指尖的顫抖,驚覺連木門都跟著她的手一道抖動。

  旁邊的幾間屋子已經被掃蕩過,腳步聲在慢慢靠近,仿佛貼著耳廓。

  手底下似乎有千斤重,可她不能鬆手,因為一鬆手,破門一定會吱呀吱呀敞開來。

  可若是不鬆手,躲到屋子裏麵去,同樣也會被那些人搜出來。

  怎麽辦,到底該怎麽辦?

  她在門後一動不動,寒意從腳底一點一點往上爬,心都在哆嗦。

  長劍劃過地麵凹凸不平的石磚,“噌噌”的聲響愈來愈近,宛若從地獄傳來,無比清晰地撚磨著耳膜,並一點點地放大。

  腳步聲近在咫尺,仿佛隻隔著一扇薄薄的木門,倏然,一聲悶哼從陌生男人的喉嚨裏溢出來。

  緊接著,零零散散的刀劍聲“哐當哐當”伴隨著利器劃破身體的聲音,填滿了她腦中所有的空白。

  片刻。

  外麵漸漸安靜下來。

  她抑製住內心的狂跳,小心翼翼轉過身,透著門縫往外麵望一眼。

  正與一雙漆黑的鳳眸對上。

  眸光中透著凜冽的寒意,眼尾赫然一道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