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北湘元君
作者:司馬蘭闌      更新:2021-12-23 08:33      字數:4004
  江硯白講的故事其實有些耳熟, 沈魚早在豐敬那裏聽過前半部分。

  三十年前,北湘居士收養的那第一個孩子,被一個祖籍永涼的商人途徑盛京文丘觀時帶走了。

  這富商家中有一獨女, 隻是從小嬌弱,疾病纏身,家裏人就想為這獨生女兒找個童養婿, 因為是入贅, 富商怕男孩家中人反悔,文丘觀裏那個孩子無父無母, 且盛京遠離永涼,實在是個不錯的人選。

  富商帶回了童養婿,打算在養幾年後便讓他與女兒成親。富商一家待他很好,還請了夫子教那個孩子讀書識字。

  “隻是天有不測風雲, 在兩個孩子即將成親的前夕,久病的小娘子沒有熬過那個冬日……”

  沈魚磕著瓜子, 猜測道, “然後那個童養婿吃了絕戶?”

  “可以這麽說吧。”她磕瓜子的聲音不絕於耳, 江硯白也抓了一把到自己麵前, 沒有磕,隻是剝起了瓜子仁放在小茶杯裏。

  江硯白繼續講著,與普通吃絕戶不同的是, 這位童養婿改了女方的姓, 他本就無姓, 沒有什麽所謂。而富商女兒去世後,富商和夫人經不住打擊,本就是老來女,一下子兩個老夫婦也就去了。

  富商夫婦心善, 顧忌著小男孩的自尊心,即便是對內也隻說是他家的義子。

  永涼並非富商的家鄉所在,隻是那地方氣候適宜女兒養病,才在那裏置了一個別苑。當地人並不清楚童養婿的真實身份,還當他是主家的親戚。

  童養婿給富商夫婦辦完了喪事,名正言順地繼承了富商在永涼的一些產業,也遣散了所有的下人,離開了永涼,前往盛京。

  幾年後,他便高中進士,成了六部裏的一個小官,還有高官榜下捉婿,他因此娶到了一個美嬌娘。

  故事聽罷,沈魚灌了一口茶水,瓜子屬實太幹,潤潤嗓子。還有,江硯白這講故事的能力實在是不怎麽樣,若非故事本身還有些戲劇性,她都不樂意聽。

  沈魚飲完茶,“聽起來故事的結局還不錯。”有了功名,娶了嬌妻,人生圓滿。

  江硯白剝完了手中瓜子,輕吹一口氣,將手上透明的東西吹走,“是還不錯。”

  “永嘉一年中進士,此人如今還在朝為官?”

  江硯白點頭。

  沈魚低頭思忖,喃喃道,“永嘉一年,離現在已經十幾年了,想必已經身居高位。這人也太無情了些——”

  “怎麽說?”

  “他做了官,想必衣食無憂,還有個富商的遺產也不是筆小數目。文丘觀日子還這麽貧苦,想來他是一點也不記得北湘居士的好了。”沈魚扯了下嘴角,“又或許是不想讓人發現他那不堪的身世。”

  豐敬曾說過這孩子是私奔所生,北湘居士□□之事有不少人知道,他若與文丘觀之人有接觸,免不了有人順藤摸瓜查出來。

  小茶杯中的瓜子仁快滿了,江硯白把茶杯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自顧自喝起茶來,像是無事發生。

  沈魚看了眼那快要溢出來的瓜子仁,有一瞬愣神,怪不得這剝不吃,原來是給她的。

  “沈娘子一語中的。”江硯白偏頭看她,桃花眼明亮,她從來都這麽通透,不必多言便知道他隱含的意思。

  沈魚垂眸躲避他的目光,心下緊張,手不自覺在桌上摸索起來,隻摸到一杯瓜子仁,往嘴裏送了一把。嗯,她炒的瓜子就是香!

  沈魚仔細想了想,不知江硯白與她說起這個故事的目的是什麽,莫非是要她一起痛斥那忘恩負義的?可他字裏行間也並未透露那位大人是誰啊。

  再轉念一想,她所知道的大人裏麵,與文丘觀有關的也就江硯白一個,其餘……

  不,不對——

  還有一個,沈魚微微睜大眼,驀地想到了那位隻有一麵之緣的大人,他似乎與文丘觀有些牽扯。

  沈魚驚訝的神情明顯,為自己這個離譜的聯想吃驚,迫不及待地想向江硯白求證,那個字都快到嘴邊了,手背上覆上一直溫熱的大手,她的大腦瞬間宕機。

  她目光平視,看見江硯白微微搖頭。

  然後聽見他說,“沈娘子有何猜測,可以寫下。”

  這便是不方便說出口的意思了,不過江硯白這反應,她不用寫就已經驗證了她的猜測。但既然他說讓她寫,沈魚拿食指沾了些茶杯裏的水,在木質桌麵上寫下了一個七筆字。

  江硯白沒有說話,骨節分明的大手抹去了水漬,食指和中指並攏然後彎曲,在桌子上輕敲了兩下。

  清脆的響聲,不知道為何,沈魚覺得這手勢便是說她猜對了。

  真的是杜侍郎!這也太巧合了!

  沈魚壓下心中詫異,輕歎一聲,“救命之恩,比不上流言蜚語嗎?”若非北湘居士將他養大,哪來他今日富貴,他卻怕因為被人發現身世,而裝作陌路。

  江硯白嗓音低沉,“迷途知返,猶未晚矣。”

  “你是說……”沈魚驚喜抬眼,江硯白頷首。

  她嘴角漾起一抹笑,“還算他有良心。”

  沈魚額上碎發乖巧地垂在耳邊,眉目舒展,眼睫微翹,笑起來時眼尾下垂,唇角微勾,柔和又恬靜。

  江硯白收回視線,喉間滾了滾。

  “怎麽手還是這麽涼,嫂嫂送你的藥可有按時吃?”方才一觸即離,也感知到她那不算熱的手。他故意不提自己送的手爐,隻拿葛涵雙說事。

  手背上的溫熱早已消失,他不提還好,一提起她隻覺被他碰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熱了起來,“有在吃的。”

  本著不浪費的原則,她都按時吃完了,雖然中藥還是一如既往地難喝,但這次似乎有點用了,往日她來癸水時都會吃點苦頭,前幾日來時沒那麽疼,有了緩解。

  “麻煩江少卿與葛姐姐說一聲,以後不必再送藥了。不然將配藥的單子給我也是可以的。”食樓開張後緊接著過年,她都快把這件事情忘了。

  江硯白卻隻品出了一點,“那藥有效?”

  “嗯。”

  江硯白接著道,“嫂嫂的事情我向來不過問,沈娘子還是與她親自說吧。”

  沈魚開始懷疑這藥的來源了,這普通的補藥就能對症?沈魚本來沒有思考過這件事,江硯白的反應,讓她認真思考起了這個問題。

  想起那日豐敬給她看診時說的話,他可是都在場聽見了,莫不是他擔憂我的身子讓豐敬開了藥,然後藥葛姐姐送來?

  這心思也太繞了吧?

  但確實是他能幹出了的事情。

  沈魚探究的目光看向他,江硯白見她一臉狐疑,便知自己可能露了底,趕緊轉移話題,點了幾道菜讓她去做。

  沈魚帶著疑惑進了廚房,還不忘瞄他兩眼,可惜那張如玉的麵龐並無什麽異樣。

  江硯白望著她的背影,有些無奈地笑了,她這敏銳程度,來大理寺當個官倒是極好。

  這天夜裏又下起大雪,是入年後的第一場雪,大雪覆蓋滿山,到處都銀裝素裹,院中的大槐樹都被壓斷了好幾根枝條。

  文丘觀中,杜侍郎跪在北湘居士床前,老淚縱橫,“阿嬤,不孝兒來見你啦……”

  北湘居士勉力睜開眼,眼中一片渾濁,隻看得見一個依稀人影,雖已經幾十年未聽到他的聲音,但北湘居士知道,是她的陽兒回來了。

  “陽兒,是你嗎?”她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想去觸碰眼前的人影。

  杜侍郎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嬤,是我,我回來了。”

  北湘居士感受到手掌上的濕潤,她眼睛已看不清,“陽兒,別哭,都是阿嬤的乖孩子。”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每說一句話也很累,但她是笑著的,真心實意的笑著的。

  北湘居士與杜侍郎說了很多話,即便大多數時候,她說什麽,杜侍郎根本聽不清,杜侍郎還是握著她的手,時不時應兩聲。

  直到床上的人再無聲息,杜侍郎仍沒有放開北湘居士的手,然後那隻手逐漸失溫。

  他心頭悵然,爆發出一聲猛烈的喊叫,“阿嬤!”又是兩行清淚流下。

  門外的梁間聽到聲音衝進來,隻覺心頭被重重一擊,床上的阿嬤帶著笑顏,安靜而祥和的躺著。

  梁間想,阿嬤重病間時刻不忘陽兒,臨終前見到了,應該沒有遺憾了吧。

  梁間也一並跪在床前,對身旁人說了句,“多謝。”

  “是我該謝你。”杜侍郎跪坐著,似沒了精氣神,眼睛麻木地目視前方。

  梁間第一次來找他時,他第一直覺是害怕,害怕被人發現自己不堪的身世,他沒有承認隻是給了他一點銀子,麵對梁間提出的去見北湘居士的要求也沒有答應。

  隻是那枚舊桃符時常如夢,他想燒了它,卻每每在放入的那一刻後悔。夜裏多夢讓他幾日都沒有睡好,良心與虛榮心兩方撕扯著他。

  他沒有辦法,想了個看似是萬全之策的法子,自己設計了一場失蹤,但中途卻出了意外。

  杜侍郎想,這也許就是天意不讓他去見阿嬤。

  在江硯白帶來北湘居士還好的消息時,他心安理得地不再去見她。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誰也沒有想到病情會惡化的這麽嚴重。

  阿嬤要死了,這個消息將杜侍郎所有的偽裝全部擊碎,兒時的回憶不斷噴湧而出,記憶席卷著他,一下一下地敲擊著他的虛榮。這些年對文丘觀的不管不顧,昭示了他的不孝,他的忘恩負義。

  他不再逃避,他要去見阿嬤最後一麵。

  杜引香和杜夫人等在門外,她們不知道為什麽杜侍郎這麽傷心,也不知道杜侍郎與這素來無交集的文丘觀有什麽牽扯。

  杜侍郎出來時,哭腫了雙眼,腳步虛浮,杜引香與杜夫人趕緊去扶。

  “老爺,您這是怎麽了?”她們不解,為何為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冠哭得這麽傷心。

  杜侍郎長吐出一口氣,緩慢而又鄭重的對家人說,“北湘居士予我有養恩。”未生而養,幾世難償。

  然後杜引香與杜夫人,聽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陳年故事。

  聽罷後,母女倆不免拭淚,杜夫人拉著杜引香的手,“引香,咱們母女也去給北湘居士磕個頭吧。”

  杜引香重重點了兩下頭,母女相攜進門。

  屋子裏的孩子都哭成了一團,有些年紀太小還不懂“死”的意義,隻是看見哥哥姐姐們哭,也跟著哭了。

  北湘居士的葬禮辦得很風光,杜侍郎訂了口楠木棺材,紙錢撒了一路,許多長大成人下山了的孩子聽到這個消息,紛紛趕回了文丘觀。

  浩浩蕩蕩,有三十二人之多。

  沈魚看見這場景,不免動容,將做好的供果擺好。

  哀樂聲與哭聲交錯,一片悲切之間出現了個不合時宜的銅鑼聲。

  “咚——”

  隻見一群人抬著一塊紅布蓋著的匾額,吹吹打打地往山上來。

  為首之人,是江硯白,他玄衣加身,昂首闊步走在前方,行走之間,衣袍翻飛,瀟灑自如。

  在場眾人都不明所以,江硯白是來砸場子的不成?

  沈魚也不解,但深知江硯白的脾性,知道他不會做如此不合時宜之事。再定睛一看,人群中有個穿著奇怪的人,白麵無須,手持浮塵,看樣子,像個內侍。

  江硯白走到她身邊,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那人在北湘居士墳前站定,扯起尖細嗓音,“文丘觀眾人,接旨——”

  跪倒一片,聆聽聖諭。

  聖旨的大致意思便是歌頌北湘居士的善舉,如此大功德,永嘉帝親封北湘元君。同時也痛斥了丟棄嬰孩的父母,以及各地善堂的不作為。將文丘觀的孩子接入善堂,且命天下善堂永以文丘為名,不僅紀念北湘元君也讓這個名字時刻警誡各方官員。

  梁間代接聖旨,叩謝吾皇大恩,攥著明黃聖旨,心中戚戚然,阿嬤,您不必擔心孩子們了。

  嗩呐響起,音調由悲轉喜。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這個故事是有原型的,那位道姑婆婆沒有收養這麽多孩子,應該是21個,隻是看見了這個磯,就想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