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楠知北      更新:2021-12-21 19:15      字數:4115
  回到薑府已是月色清明,春意濃重院中花香馥鬱。曹夫人下車直奔內院,步子匆匆仿佛身後有鬼魅追趕。

  馬車將將駛出澄山書院,她便察覺途中怪異似有人追隨,卻始終沒有現身。曹夫人崇信鬼神,覺得定是被不幹淨的東西盯上了,膽戰心驚地回屋焚香沐浴還叫丫鬟去寺廟請法師。

  與之相反的是薑鶯,舒舒服服睡了一覺從馬車上下來精神倍增,跨進沉水院說要去看兔子,讓積正再帶她飛一回。

  前幾日三人在王府的奇遇茯苓也聽說了,雖沒見過那位沅陽王但茯苓總覺得此人危險,還是避開為好。“夜深上門隻怕汙了二姑娘名聲,再說小兔子要睡覺了,明日奴婢把兔子抱回來好不好?”

  薑鶯的男女意識向來淺薄,及笄前沒人同她講,及笄後更不會有人說。

  她懵懂地點點頭,回屋翻找出一盒東珠。東珠產自北地粟末河,憑稀少貴重聞名於世,不過這樣的好東西於薑鶯而言卻平平無奇。小時候薑懷遠送她十顆,薑鶯當彈珠玩,見她喜歡薑懷遠便有意收集,隔一段時間就有人送到她手上。

  東珠圓潤碩大,光彩照人,薑鶯讓積正送去王府給王舒珩。小鳩明白此舉何意,不舍道:“東珠貴重,二姑娘想謝沅陽王今日講學之恩,一顆足矣。”

  一顆也太小氣了!薑鶯大方:“不怕,家裏還有好多。積正叔叔翻牆去送,別叫娘親瞧見。”

  積正點頭,將盒子揣進懷中很快消失在夜色裏。

  這夜忽然疾風驟雨,打落花枝一地狼藉。錦帳中薑鶯已然熟睡,整座臨安城陷入蒙蒙夜色中。城郊一處華美別院,風雨中正是血氣腥腥。

  屋頂一聲驚雷,借著慘白火燭之光,船工朱健這才看清台階之上暗紅的血汙。別院幽深昏暗,手中油燈驅不散森森陰氣,朱健舉近油燈拾級而上,腳下驀地出現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子。

  他將男子翻過身,兒子朱小八那張年幼的臉映入眼眸。朱小八嘴皮子厲害,無論是誰都能被他哄的爽快掏錢。弄成這副樣子,朱健也是老淚縱橫。

  朱小八還沒死,雙手死死拽緊他的衣袖:“父親——救——救我。”

  “救——一定救——”

  霎時,院中燃起簇簇火把,昏黃火光照亮四周腐朽之氣更為濃厚,王舒珩目不斜視跨過朱小八瀕死的身體,在一方木椅上坐下。

  他並不言語,手中把玩一柄短刀。朱健跪地匍匐,喚了好幾聲大人,才見王舒珩漫不經心撩開眼皮瞧他:“怎麽,這會又願意替本王做事了?”

  朱健抬頭仰視,正好對上王舒珩狠絕漠然的麵龐,上過戰場的人渾身殺伐之氣,讓他止不住汗流手抖。送信被抓那日王舒珩並沒有為難,隻是沒收信件讓他想辦法自圓其說,還有招攬之意。朱健為逃過一劫沾沾自喜,未曾想噩夢才剛開始。

  早在答應做這門差事時,對方就承諾會保護他的家人。可不過數日,老婆被人追債逼的跳河,兒子也莫名失蹤,若再不答應朱健實在不敢想後麵還有什麽厄運等著自己一家老小。

  他抹了汗,聲中顫抖怎麽也掩不住:“大人,信是從汴京來的,經過七人之手層層轉交,最終到達何處小人確實不知。前幾日小人謊稱落水丟失信件,對方並沒有懷疑。小人還有用,願意為大人做事,不過小人就隻有一個兒子,讓他回家去吧。”

  “回家?”王舒珩眸中笑意漫開,耳骨玄色玉珠隱隱發光:“他回家去,把你那六十老母送來嗎?朱健,不要以為找人假扮你是什麽難事,本王不過想簡單一點。”

  說罷,短刀以快到讓人看不清的速度插入朱小八右肩。在一聲慘叫中,王舒珩的警告猶如索命惡鬼:“不要耍花招,他是死是活全在你。”

  頭頂又是一道驚雷,森森寒光中,朱健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此人究竟是什麽地獄修羅。

  回府已是後半夜,雨停了。主子外出辦事,田七雄等人不敢懈怠。王舒珩回屋卸下沉重氅衣,沐浴後取下耳上玉珠,霎時周遭聲音俱減,右耳完全聽不見了。

  王舒珩打開桌上錦盒,裏頭是顆顆東珠,光澤透亮一看就是上上珍品。他記得,這東西半年前楊吟貴妃得到兩顆炫耀了一個月,還大張旗鼓地邀皇後去毓寧宮觀賞。

  這麽罕見東西薑鶯一出手便是幾十顆,跟不要錢似的,薑家之富裕遠超出想象。樹大招風,聖上不打壓薑府打壓誰?

  忙碌一宿福泉也是乏的緊,正要回屋歇息卻聽田七雄道:“薑二姑娘身旁那個男子武藝高強,我總覺得在何處見過。”

  福泉打了個哈欠,拍拍他肩膀:“主子不是派人去打聽了嗎?不久就該有消息了。”

  再過幾日便是榮安縣主生辰,作為臨安首屈一指的大戶薑府自然受邀。榮安縣主是承樂長公主之女,父親是長陽侯。長陽侯任臨安長史,平日不免與臨安商戶往來頻繁,其中人情自然需好好維係。

  孟瀾對出席榮安縣主生辰十分重視,一大早帶薑鶯出門挑選賀禮。臨安街頭熱鬧,茶樓酒肆林立,飛簷樓閣之上春光普灑,為繁華異常的臨安城平添幾分詩意。

  主掌中饋多年,送賀禮對孟瀾來說並不難。出門前她就擬好禮單,送榮安縣主的,長公主的,小侯爺的……麵麵俱到甚至把長公主近侍都考慮了。

  今日采購任務繁重,孟瀾擔心薑鶯無聊便讓小鳩茯苓帶她去玩。薑鶯路過一家名喚雲霧記的布樁,見布匹不錯便進去看看。好巧不巧,三姑娘薑沁也在,身邊還跟著範府嫡小姐範瑜。

  薑鶯沒什麽朋友,其中少不了薑沁的功勞。自落水受傷,薑沁在外頭沒少說她壞話,久而久之臨安各家小姐對她能避則避。

  薑沁範瑜出門也是為榮安縣主挑選賀禮的。雲霧記的布料色彩華美質地細膩,尋常人根本消費不起。聽聞榮安縣主最喜雲霧記布匹做衣裳,薑沁範瑜打算買一些贈與。

  甫一進門,薑鶯身上自然聚集不少目光。薑沁背後不知哪家小姐竊竊私語:“這就是那個傻子嗎?看著也不傻呀,長得倒是好看……”

  薑沁一個眼神掃過去便沒聲了。範瑜也看不上這個傻子,薑府大房掌家,比範府有錢的範瑜都不喜歡。

  同樣的,薑鶯也不喜歡她們,自然不可能寒暄說話。她一眼看中一匹橙色布料,卻被範瑜搶先一步拿走。

  做生意的都是人精,掌櫃看出兩位姑娘都出身富貴人家誰也不想得罪,笑說:“二位姑娘眼光真好,這是西南來的浮光錦,乃本店珍品,輕薄飄逸用來做披帛最是好看,隻不過……是最後一匹了。”

  “本小姐買了。”範瑜得意地朝薑鶯一笑讓丫鬟去付錢。“是給榮安縣主的生辰賀禮,隻好奪薑二姑娘所愛了。”

  這回薑鶯是真有點生氣,範瑜薑沁三番兩次搶她東西。她正生悶氣,卻見侍女去而複返,臉色憋的通紅湊在範瑜耳邊小聲說什麽。

  範瑜臉色也是明顯一變,不一會掌櫃賠笑過來:“得罪範姑娘了,雲霧記不接受賒賬,您看……”

  堂堂範府嫡小姐出門竟銀子不夠?明擺著讓人笑話。

  這會店中人多不少姑娘紛紛憋笑,看熱鬧不嫌事大般竊竊低語。範瑜性子跋扈,平日可沒少與這些人交惡。她花錢大手大腳慣了,誰知近來府中各院份例忽然砍半,才讓她陷入買東西掏不出錢的尷尬境地。

  這種時候薑沁知道躲的遠遠了,浮光錦價格昂貴她那點銀子哪裏夠。

  範瑜侍女嘴硬,罵道:“不就是賒賬,還擔心範府賴賬不成?別家布樁都可賒賬,為何雲霧記不行?”

  掌櫃十分為難,拱手賠罪:“不滿諸位,在下有意出售布樁已經在找買家了,雲霧記隨時可能易主,這種時候賒賬……萬萬不能啊。”

  這廂眾人看熱鬧,薑鶯嘴角淡淡勾起,她有個主意……

  小鳩茯苓是看著二姑娘長大的,看她笑意藏著蔫壞還有什麽不明白,小鳩已經準備好掏錢,茯苓還是一如既往的穩重,小聲說:“二姑娘想買就買。”

  “掌櫃的——”這節骨眼上薑鶯忽然出聲,齊刷刷的目光朝她望來:“雲霧記我買了,晚上派人來與你詳談。”

  少女聲音甜軟,神色認真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緊接著小鳩擱下一琔金子,笑說:“這是我家姑娘的定金。”

  店中一片死寂,針落可聞。

  雲霧記易主的消息在人群中炸開一道口子,議論聲不絕於耳。雲霧記生意好地段佳,是不是賠本買賣全看後續如何經營。雖然薑家有錢已不是秘密,但隨手買商鋪這份闊氣還是讓人震撼。

  一旁薑沁臉色已十分難看,細看就能發現她捏帕子的手指都氣的發抖。同是薑家人,憑什麽她出門就要摳摳索索精打細算……

  範瑜更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簡直快要氣暈過去了。雲霧記的一塊浮光錦她都得不到,那傻子卻能輕而易舉買下整個商鋪。範瑜提裙,落荒而逃。往後貴女麵前,怕是再沒有她一席之地了。

  從雲霧記出來又逛了一會,茯苓才帶薑鶯與孟瀾匯合。聽說女兒買了座商鋪孟瀾沒說什麽,臨安到處是薑府的商鋪,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她讓茯苓去找任渠接手雲霧記。

  其實薑鶯買下雲霧記還有一層考慮,她娓娓道來:“聽人說榮安縣主最喜歡雲霧記的布匹,過幾日給她多送些,娘親覺得呢?”

  自然是極好的。薑鶯自小聰明,在書院讀書習字頗得先生賞識,若沒落水……想到這些,孟瀾心中又是一陣意難平。幸好底子還在,薑鶯比癡兒可強多了。

  孟瀾拿起帕子擦擦女兒鼻尖,說要帶她去食鋪買吃的。薑鶯連連點頭,酥和飴沒有了,福泉叔叔和沅陽王都說好吃,這回多要多買一點。

  母女二人在街上走著,街邊一座酒樓中,程意孫仕昀臨窗而坐,側目一眼瞥見人群中的孟夫人和薑鶯。

  孫仕昀叫了幾個伶人在一旁唱曲,伶人身段姣好容貌瑰麗,彈得一手好琴還會給孫仕昀斟酒。孫仕昀接過酒杯順便不著痕跡地碰了下姑娘手背,那姑娘羞赧一笑,轉而給程意斟酒。

  臨安第一才子誰人不知,雖已訂親也不妨礙年輕姑娘欽慕。伶人嬌笑喚他:“程公子,喝一杯。”

  程意好似聽不見,目光仍緊緊盯著街邊那一抹倩影。鶯鶯貌美,一顰一笑恍若驚鴻惹人眼睛,他自小就知道。

  這邊伶人受了冷落,孫仕昀看不過去,強行讓程意轉過頭,好笑道:“出來喝酒,別惦記你那傻子未婚妻了。”

  “仕昀,不許這麽說她。”

  孫仕昀冷笑:“你這麽寶貝人家,又是守身如玉又是不準旁人說她壞話,怎知她就對你一心一意?”

  此話頗有深意,程意不傻豈會聽不出,他清俊的眉頭蹙起,質問:“什麽意思?”

  孫仕昀也沒打算瞞著,一五一十道:“明海濟講學那日,你未婚妻和一個陌生男子坐在一起,又說又笑我瞧著關係不簡單。”

  頭頂恍若晴天霹靂,程意思緒亂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慌張漫上心頭。不可能,他與鶯鶯青梅竹馬最懂她的性子。

  鶯鶯內向,甚至有點木訥,除了他身邊從未有過別的男子,更不可能與旁人說笑。

  “定是你看錯了。”程意隻覺得心頭梗著不知名的東西,五味雜陳。

  “沒有看錯,除了我齊子翼也瞧見了,不信你回書院問他。齊子翼嘴巴不嚴實,說不準這會書院裏早傳開了。”

  “不過這也不算壞事。那天距離太遠我沒看清那個男子是誰,隻知華著華貴身份不簡單,說不準薑家打算換婿,這不正好麽你也不必……”

  話沒說完隻見程意舉杯一飲而盡,起身回書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