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楠知北      更新:2021-12-21 19:14      字數:3720
  明海濟曆經三代帝王已是耄耋之年,如今發如銀霜,臉上條條皺紋都在訴說歲月往事。他一襲青灰常服,精神矍鑠眼神炯炯有光。

  “明澈。”明海濟人未到,爽朗的笑聲已經先至。

  王舒珩起身:“恩師。”

  師生二人三年未見,落座後一番敘舊,明海濟注意到對方右耳耳骨的玄色玉石難免歎息一聲。當年王舒珩與一眾皇子拜在他門下,王舒珩好武卻最富才情,寫文行雲流水意不斷,無人能出其右。

  有一回宮宴賢明帝出題讓當場作文,眾人有意讓皇子表現紛紛推辭,唯有王舒珩不退不讓一篇策論震驚翰林,賢明帝也讚不絕口,完了他隻是輕飄飄地回應一句:“無心之作。”

  那天王舒珩和太子在東宮偷偷喝了不少酒,宮宴出來明海濟責備他不懂藏鋒,王舒珩醉醺醺答藏了可惜藏不住。

  七皇子早對他不服,當即嘲諷還與王舒珩定下賭約:若王舒珩考中進士,七皇子就學狗叫。當時年少不懂事,王舒珩就為了聽七皇子那聲狗叫,一路高歌猛進中探花,據說還是因為賢明帝有意避嫌才沒給狀元。

  回想往昔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明海濟心中五味雜陳。王舒珩似是知道恩師心中所想,淡然一笑勸道:“恩師在想什麽?茶快涼了換一杯吧。”

  明海濟知道,王舒珩就是這樣的人,過往僅是過往無論榮與辱,誰提及對他而言也如一杯白水。

  他這才將話題轉到正事上來,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道:“書信為師仔細與內閣案帖對比過,從字跡看確實出自鹽運使楊詔,你從何處截獲?”

  說來也巧,回臨安當日碼頭有人行蹤可疑,王舒珩抓人搜身便搜出了這封信件。信件上無落款,所寫俱是販賣私鹽一事。送信之人隻知信來自汴京,其餘一概不知,王舒珩當時就懷疑與汴京鹽運司脫不了幹係。

  楊家出過三任皇後,如今的皇後雖非楊家女,但貴妃楊吟後宮勢力如日中天,沒少給皇後添堵,賢文帝雖有意打壓但礙於楊太後不好下手。

  “楊詔是貴妃表哥,販賣私鹽說明楊家缺錢。與商戶合作是來錢最快的路子,若是恩師,會選擇臨安哪位商戶?”

  臨安商戶多且富,明海濟搖頭:“從結果來看,楊詔的選擇無外乎薑範李三家。不過為師覺得薑懷遠頗具俠義之心,前年黃河水泛五百萬兩黃金說捐就捐,還有那年你平定南境缺糧草,聽聞也是得他相助。”

  話雖如此,但二人心知肚明,楊詔最好的選擇是薑家。畢竟薑家……可真是太有錢太會生錢了。

  木屋中一時無言,清風吹過,一顆腦袋忽然從窗口冒出。薑鶯扒著窗口隻露出一雙烏溜溜大眼,狡黠道:“你們在說我爹爹。”

  嬌嬌姑娘橫空出現,還將對話偷聽了去,二人皆是一愣。看清來人,王舒珩將她拎進屋,冷聲問:“聽到了多少?”

  薑鶯好不委屈。她和小鳩走散了,在林中走走停停見到一處木屋想過來歇歇,竟聽到有人在說她爹。“聽到你們說我家有錢,還誇我爹有俠義心腸,你們誇的沒錯。”

  “明澈,好好說話不要嚇壞小姑娘。”明海濟並不覺得此人會有威脅。

  王舒珩說話調子向來偏冷,經恩師教訓態度軟下幾分。聽薑鶯解釋完前因後果,道:“去別處玩。”

  說罷要招福泉過來,薑鶯卻不肯大搖大擺在竹椅上坐下,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腳疼要在此處等小鳩,哪也不去。”

  “小姑娘,我們先來的,你在這裏我與先生不好說話。”

  這有何難,薑鶯伸手捂住耳朵,無辜地望向二人:“我什麽都聽不見,你們說吧。”

  那副賴皮樣簡直讓人束手無策,王舒珩又氣又好笑。好在事情已經說的差不多,也快到明海濟講學的時間現在走也行。

  自己剛來別人就要走,薑鶯拽住王舒珩袖子,問:“你要去哪裏?聽聞今日書院有位大人物來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明海濟最善為人師,可惜每每講學來的鮮有女子。他先一步開口:“薑姑娘對講學感興趣?”見薑鶯點頭,明海濟便吩咐:“為師先行,帶薑姑娘過來。”

  薑鶯把孟瀾的交待忘的幹幹淨淨,從木屋出來就乖乖跟著王舒珩走了。福泉依照王舒珩吩咐一直守在百米之外,見主子身後跟著二姑娘也是驚奇。

  一路上,薑鶯像隻黃鸝鳥似的小嘴就沒停過:“我的小兔子怎麽樣了?有沒有喂它吃飽?今晚我去看它好不好?”

  “被福泉吃了,你問問他□□味道如何。”

  啊——

  霎那間,薑鶯嘴巴一撇眼中蓄滿淚水,眼看就要哭了。王舒珩見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立即投降:“騙你的,那兔子在府中活蹦亂跳今兒一早還打翻一隻花瓶,何時把它領走?”

  好像變戲法一樣,薑鶯眼淚又收回去了,“你幫我養著不可以嗎?它長大了生一窩小兔子,到時候送你一隻,送福泉叔叔一隻,送程意哥哥一隻……”

  一聽自己也有,福泉樂嗬嗬的,但薑鶯說起程意福泉臉色就不好。反觀王舒珩倒是淡定,他是真的不在乎。

  在薑鶯心裏,這會兩人已經是好朋友了。他不覺得她傻,她在他家用過膳,兩人不是好朋友是什麽?除了娘親和沉水院的人,薑鶯並沒有什麽朋友,因此對這份友誼格外珍惜。

  忽然間,薑鶯想起上回在王府吃了這人好多東西,禮尚往來,她在腰間佩囊掏了掏,掏出兩塊油紙包好的糖。一塊給福泉,一塊遞到王舒珩跟前:“我請你吃糖,你幫我養小兔子,這樣你也不虧啦。”

  是酥和飴,表麵凝著一層糖霜。

  見王舒珩不接,薑鶯剝開油紙遞到他的嘴邊,“你吃呀,特別好吃。”說罷自己默默吞咽了下口水,她帶在身上的隻剩兩塊了,不過家裏還有好多。

  見她那副饞貓樣,王舒珩好笑地伸手接過。他將酥和飴捏在指尖凝視半晌卻遲遲不吃,薑鶯眼巴巴盯著更饞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把糖搶過來自己吃,可是不行,已經送出去了。

  “你不喜歡嗎?若是不喜歡就我……”

  話沒說完,酥和飴已經進了別人的肚子。王舒珩不喜甜食,但逗小姑娘有趣。他嚼著糖果含糊出聲:“好吃。”

  薑鶯有點委屈:“下次我多帶幾顆……”

  明海濟講學的地點就在林中一片空地,他講學不挑地點隻要足夠大,也不限製聽者年齡性別,來的人中不光有澄山書院的學生,還有許多慕名而來公子,甚至有兩個尼姑。

  人實在太多,王舒珩隻好將人護在胸前,一路穿過人流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石凳坐下。到處是烏泱泱的人頭,卻很安靜。薑鶯起身張望,巡睃一圈沒看見程意不免有些失望。

  “坐下。”王舒珩往她的肩膀一摁,薑鶯隻能乖乖坐下。

  她沒再反抗,因為明海濟出現在一方巨石上,深深一拜,說:“明某謝過各位前來——”

  薑鶯反應半晌,湊到王舒珩身旁以極低的聲音說:“他就是那位大人物呀——”

  “才知道?”

  薑鶯點頭順道撅起小嘴:“不準說我傻。”

  王舒珩無奈:“不傻。”

  這才對嘛,好朋友是不會覺得對方傻的。

  明海濟所講內容很有深度,又並非泛泛而談的空理。他全程站立,聲音鏗鏘一點也不似七八十歲的老者。結束時有澄山書院的學生提問,明海濟一一解答。

  最後不知是誰問:“先生三代帝師桃李應當早滿天下,敢問先生,可有最滿意的學生?”

  聞言,明海濟撫摸白須當真思考起來。許久,眾人都以為怕是沒有時,隻聽明海濟答:“有。”

  能被天下最有學問之人認可,對方該是如何的卓爾不群?馬上有人問是誰,有人猜測應該是某位皇子,甚至有人說應該是當今聖上。

  王舒珩也很好奇此人是誰,他抬眸,正對上明海濟的目光。明海濟道:“說出來諸位可能不信,是一位武將。少年成名他之妙筆令鄙不及,文也縱橫武也縱橫,當之無愧驚才絕豔四字。”

  人群中一陣唏噓,紛紛猜測是何人。薑鶯也猜,但她知道的人物實在太少了,便問王舒珩:“你知道此人是誰麽?”

  “知道。”王舒珩與明海濟相視一笑,心中已了然。

  因為之前福泉派人知會過小鳩,小鳩便安心候在林中。王舒珩將人交到小鳩手中後,薑鶯高興衝他揮手,“我走啦,今晚來你家看兔子。”

  澄山書院門口有一片集市,多是賣字畫筆墨,吃食的小販。王舒珩正欲上馬,一輛馬車在身前停下,車簾掀開露出明海濟略顯疲憊的臉龐。

  “明澈,為師今日就回汴京,這個給你。”

  一本泛黃書簿遞出,王舒珩接過翻閱兩頁,明海濟解釋:“那年會試完你從承光閣出來,問為師何為太乙之算出自何處,竟從未見過。當時無暇顧及竟拖延至今,實在慚愧……此書定能解你之惑。”

  王舒珩雙手拜過,又聽明海濟道:“你二十有四早該成家,可有相中的姑娘?若有,明家可代替你父母上門提親。”

  “恩師,沒有。”

  明海濟沉吟片刻,摸著胡須道:“喜歡什麽樣的?為師幫你留意。”

  這個問題王舒珩從未想過,卻被問過多次。他一曬,答:“賢良淑德,不能嬌氣。會騎馬,會舞劍,省錢持家會過日子,不然孫嬤嬤得念叨。”

  “嗯,為師記住了。”

  馬車飛揚而去,王舒珩翻身上馬,抬眸卻見一個明豔的身影穿梭於商販之間。

  薑鶯左手一串糖葫蘆,右手接過商販遞過的牛肉包子付錢。她出手闊綽掏出一錠金子,攤主哪見過這麽多錢,眼睛瞪直了道:“一個包子五個銅板,姑娘這……我沒碎銀子補零呀。”

  “哦——”薑鶯無所謂道:“那就不補了吧,我沒銅板。”然後問身後的小鳩:“花出去一錠金子,這樣錢袋子是不是輕一些,你拎著就不重了。”

  小鳩可不在乎這個,她現在擔心的很。“二姑娘,夫人不讓你吃這些。”就不該讓茯苓守在馬車旁,茯苓沉穩嚴厲,她的話二姑娘還能聽上幾分。

  “噓——不要告訴她。”

  因為有牛肉包子攤前的經曆,其他商販都跟迎財神一樣迎接薑鶯,紛紛賣力吆喝。

  王舒珩凝視薑鶯許久,無奈搖頭對福泉道:“一會派幾個人偷偷跟在薑家馬車後頭,務必把人送至薑府。這般明目張膽地撒錢,不被山匪盯上才怪。”

  “是!”福泉應下辦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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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薑·撒錢·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