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楠知北      更新:2021-12-21 19:14      字數:4162
  薑府人丁不算興旺,宅院卻大的沒邊。府內亭台樓榭林立,甬路相銜,整座宅院被紅牆垂柳圍護,在這寸土寸金的的臨安城占據半條平昌街,家底財力可見一斑。

  家宅富麗堂皇,城內商鋪,貨船,田地比比皆是。臨安城姓薑的人,都恨不得尋根摸底到祖宗十八代,好跟薑府扯上點幹係。

  然外人所見隻是表象,卻不知薑府並非人人都闊綽,有錢的隻是大房薑懷遠這一家子。老夫人娘家姓漆,是老太爺的續弦,嫁過來育有兩子,便是如今的二房薑懷正和三房薑懷盛。

  老太爺的亡妻生下一兒一女撒手人寰,漆老夫人嫁入薑府後,畢竟是繼母,對大房一家雖不苛責,卻也實在親近不起來。

  但無論親近與否,老夫人也要給幾分薄麵。原因無他,薑府今日都是薑懷遠給的。

  薑懷遠頗有經商頭腦,生意越做越大帶著兒子常年在外,府中留下薑鶯和孟瀾。薑鶯上頭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薑芷,是薑懷遠已逝妻子秦氏所出。老二薑懷正現任臨安都水司知事,老三薑懷盛一直遊手好閑,也是前些年才收了心,如今經營一個不大不小的布樁。

  薑府眾人心知肚明,沒有薑家大房,何來薑府今日。

  從小到大,薑鶯薑芷吃穿樣樣是府裏最好的,說是泡在金子堆裏長大也不為過。薑懷遠對兩個女兒疼愛至極,常年在外也不忘搜羅奇珍異寶往府裏送,舍不得寶貝閨女受一丁點兒委屈。

  遠離臨安的薑懷遠尚不知曉,他挑的女婿中舉人了。

  慈安院內坐了好些人,二房曹夫人和李姨娘都在。屋內備好茶點,遠遠地能聽見說話聲,話題無一不圍繞程意中榜。

  大梁重文輕商,薑家讀書人少,唯有薑懷正三十九歲考中舉人,其餘子孫都像讀書要命似的,能躲多遠躲多遠。就連府裏兩個孫兒,也是成天從書院偷跑出去打馬球。

  一早聽聞薑鶯未婚夫婿中榜,大夥無一不拉著程夫人一通猛誇,說她教兒子教的好,程意才貌雙全與薑府二姑娘極為相配。

  熱熱鬧鬧的說話聲直到孟瀾母女進屋才稍稍低了些,薑鶯先同老夫人行禮,而後問候叔嬸。

  規規矩矩地行完禮,薑鶯左右張望,並沒有見到程意。曹夫人見狀打趣:“二姑娘急什麽,程家郎君已是你板上釘釘的人,不急在這一會。”

  這話看似不經意調笑,卻隱隱帶著股酸味。程意年輕前途無量,二十中舉人以後還得了,這等便宜好事竟讓一個傻子撿了去。

  薑鶯向來不喜慈安院,每次來都是沉默坐在一旁。被曹夫人打趣也不會辯解,下意識地往孟瀾身後縮了縮。

  孟瀾笑容淺淡,“弟妹慎言,鶯鶯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

  漆老夫人鬢發如銀臉頰偏瘦,一身墨綠華服高座堂中,聽見曹夫人這話也不高興。薑鶯再傻也是薑家的,外人麵前吃什麽味兒。

  “好了。”漆老夫人發話,聲音中氣十足:“鶯鶯與程意已經訂親,相思是人之常情。不過今兒怎的不見程意,中舉這麽大的事是該親自來府中見見。”

  畢竟沒有薑懷遠,程家連柴米油鹽都是問題,何談程意澄山書院的束脩。

  一聽老夫人有發難的意思,程夫人趕忙起身賠不是:“他原本也是要來的,可惜出門前被書院先生留下,過幾日我讓程意過來給老夫人問安。”

  既是要做親家,老夫人也不欲為難,客客氣氣給了台階:“程意中舉,接下來要準備秋闈肯定更忙,就不用在我老婆子身上浪費功夫了。過幾日府裏正好去書院看薑棟,趁機見見吧。”

  堂廳中其樂融融,議完事趙嬤嬤送程夫人出府,路上照例遞給她一隻錢袋子。沉甸甸的看上去不少,程夫人猶豫,趙嬤嬤已經將錢袋子塞到她懷中,笑說:“早晚是一家子夫人客氣什麽,咱們齊心合力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握著銀錢的程夫人頭一回心慌意亂,她知道漆老夫人這是在敲打她,婚事板上釘釘,莫要有不該的心思。

  遠遠望見薑鶯跟隨孟夫人離開的背影,程夫人內心泛起苦澀。讓程意上門做婿已是丟麵兒,更別說……對方還是個腦子不靈光的,叫她如何向程家列祖列宗交待。

  翌日府中女眷結伴出門,孟夫人卻不得空。今日是薑老太爺冥誕她請了承光寺法師念經,還有繼女薑芷的屋子也該打掃。

  二房三房兩位夫人並沒有和薑鶯同道的意思,孟夫人便安排茯苓和小鳩護著薑鶯出去玩。出門時正巧碰上庶妹薑羽,說想和二姐姐一塊。

  薑羽是二房姨娘所出,身子不好常年用藥養著,麵上總是淚光點點,病態嬌弱的模樣誰見了心腸都得放軟幾分。

  當然薑鶯除外,她對這位庶妹並不熟悉。薑鶯後退兩步,茯苓就明白她的意思,客客氣氣拒絕薑羽,喚來車夫備車。

  一旁,被拒的薑羽沒什麽脾氣,笑說:“二姐姐好走。”

  不過人才消失在月亮門,薑羽臉色就淡了。討好薑鶯自然有理由,一來跟隨薑鶯出門銀子花銷不愁,二來……自從發生了那事,薑羽總不自覺與薑鶯比較。她出身不如薑鶯,但頗有才氣,和個傻子交好最能體現自己的聰慧。

  未曾想頭一回示好,竟遭嫌棄……

  出門時天色尚早,微白天邊散布著幾顆星星,隔壁沉寂多年的沅陽王府忽然忙開了。

  薑鶯腳踩杌紮上馬車,纖纖素手挑開車簾,隻見沅陽王府外仆役們進進出出,一水的箱子裝上馬車,那架勢似乎要將家底兒搬空。

  一位身材魁偉,黑月雙眉的漢子立於王府角門前,正指揮仆役忙前忙後。此人名喚田七雄是王府的管事,薑府大多數人都記得他。

  車夫道:“沅陽王府這是要舉家搬遷不回臨安了吧。”

  “那不正好麽,幸好這些年沅陽王府沒人,否則抬頭不見低頭見,真不知道兩家人怎麽做鄰居。”

  “聽聞沅陽王正得聖上恩寵,如今權力大的嚇死人。”

  ……

  薑鶯抿唇不語,思緒隨仆從說話聲紛飛。半晌,她回憶起什麽,高興地衝茯苓道:“沅陽王我記得,是那個壞蛋哥哥的父親……”

  沅陽王府的事在薑府最是忌諱,小鳩上前阻止談天說地的車夫,茯苓也趕忙掩住了薑鶯的嘴。

  “二姑娘,這些說不得。”薑府與沅陽王府的恩怨由來已久,茯苓不知二姑娘還記得多少。曾經的王府世子王舒珩成了如今的沅陽王,因為他少時欺負過薑鶯,薑鶯一直稱呼人家壞蛋,這話當著王府的麵萬萬不能說。

  茯苓耐心解釋,薑鶯懂了。她知道自己做了錯事,趕忙捂住嘴巴乖乖點點頭。好嘛,如今壞人得勢,她不能當麵叫壞蛋,隻能偷偷地叫了。

  不過沅陽王府的事薑鶯卻記的清楚,當年那個壞蛋,可是差點成了她的姐夫呢。

  說起薑府和沅陽王府的恩怨,還是薑府理虧。

  當年,老沅陽王跟隨聖祖皇帝打下大梁江山被封王,子孫世代襲位皆受蔭蔽。最風光的時候,老沅陽王能帶兵入都城,隨行帝王左右無人出言斥責。

  風光幾十年後,王子敬襲爵時,王家得賢明帝皇恩庇護愈發繁盛,世子王舒珩十六歲便以探花郎的身份名動汴京,引來紅綃無數美人折腰。賢明帝讓入翰林,他卻婉拒後隨父從軍成為中侯。

  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繁盛了幾十年的沅陽王府衰敗於一場驚變。

  天啟四十一年沅陽王追隨太子平定西戎戰亂,兩個月後西戎連破五城,更是傳出太子和沅陽王投敵的消息。先帝龍顏大怒,派出董老將軍親征酣戰五個月才平定戰亂。那之後東宮沒有留下一個活口,沅陽王全族憑借聖祖金書鐵卷保住性命,卻被責令永不得入京。

  天子重臣淪為叛賊,人人唏噓榮辱不過一夕之間。沅陽王府舉家離京回到臨安舊宅,一同回來的還有戰死親眷的靈柩。

  薑鶯那年不過十歲,猶記得當時送葬隊伍長如蜿蜒河道,喪鍾嘶啞十裏白幡。隊伍最前頭,便是那位曾經名動汴京的探花郎王舒珩。

  許是剛從戰場上回來,身姿挺拔的少年脖頸,手背有幹涸暗紅的傷痕,一身素白麻衣玉麵朱唇神情淡漠,手捧靈位骨子裏透著的那股冷意讓人退避三舍。明明王家已不複昔日榮光,但少年天生如啟明星般,無論何種境遇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因為是罪臣喪禮不得大辦,草草辦完親眷喪事王家麻煩接踵而至。奴仆接二連三被遣走,王妃纏綿病榻,最後就連家宅都差點沒保住。

  沅陽王府出事,薑府也雞犬不寧。隻因薑芷生母秦氏早年於沅陽王王妃有恩,薑芷與世子王舒珩自幼訂下親事,若王家沒有出事,薑芷與王舒珩早該成親。

  若王家像往昔如日中天那自然是極好的親事,隻是當時看來確實是個火坑。薑芷表麵不說什麽,明眼人卻知她不想嫁。王妃也明白自家的境遇,拖著病體親自登門說婚事不如算了。

  守孝期三年內王舒珩不得成婚,不過那時王妃身子極差據說時日無多,有人建議王府白事頻繁該有樁喜事去去晦氣,若新娘子過門說不準就好了。

  薑懷遠也是為難,悔婚沒信用但他又舍不得女兒受苦,猶豫之際薑芷做了驚人的決定:她願意嫁。

  薑懷遠再三確認,薑芷堅決的態度絲毫不像開玩笑。既然如此薑府和王府很快迎來喜事,隻是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成婚當日薑芷逃了。

  十八歲的少年郎在薑府等了又等,終是沒見到薑芷,就連薑府所有人都不知薑芷去了哪裏,一個大活人仿佛憑空消失一般。第二日才得知,薑芷與員外郎家的兒子私奔了。

  這個消息無異於雪上加霜,王妃一病不起沒多久便去世了。那段時日薑王兩家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嘲笑,薑府還好畢竟首富的名頭還在,王府就沒那麽幸運,說什麽難聽話的都有。

  半年後隨著王舒珩離開臨安,流言才漸漸平息,自那以後薑鶯再也沒見過這位大梁最年輕的探花郎。

  薑芷失蹤六年,薑懷遠找了六年。六年間人事變遷,薑王兩家的恩怨卻一點未改。

  馬車在門前停留太久,遠遠的,薑鶯感受到田七雄慍怒的審視目光。薑鶯迅速放下車簾捂住心口,壞蛋的隨扈果然和壞蛋一樣,凶巴巴的。

  茯苓吩咐車夫:“走吧,一會該遲了。”

  馬車緩緩而動,路過王府時眾人瞥見那一方鎏金的門匾,早在三年前沅陽王府就裏外修葺過,據說門匾上的四個大字是當今聖上親筆所提。

  茶肆劇館的說書人陸續講過,沅陽王王舒珩記仇,所結之仇他日必當百倍奉還。他生於武將世家,骨子裏流淌的血液生來就是冷的。

  近年聽聞王舒珩以鐵血手段接連收複北疆七處失地,打的蠻夷縮回老巢瞅見沅陽王掛帥就不戰而敗。此外,更是親手斬下南境叛軍頭領首級,懸掛於城牆三天三夜,凶名在外實在嚇人。

  更有老百姓相傳王舒珩帶領的鐵鷹衛所過之處白骨森森,血流成河。那屍山血海的場景誰見了都膽寒,唯有他們腳踏屍骨走過,不曾顯露一絲俱意。

  此人絕非善類,是以薑府的人聽到王舒珩名號就抖。

  馬車駛出平昌街,薑鶯才覺那種壓抑感減輕了些,她聽車夫們說沅陽王府要搬遷又放心下來。那個欺負人的壞蛋,她可不想再見了。

  與此同時,王府角門外田七雄嘴裏叼一根稻草,粗獷的漢子目送馬車走遠才回頭。

  有小廝湊上跟前,問:“那是薑府哪位姑娘,長得跟天仙似的,俺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田七雄一拳敲打小廝腦門:“磨磨唧唧什麽,少說閑話多做事!家具擺設裏裏外外都要換新,主子這回要在臨安住好久,兩日後就到耽誤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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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