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江殷,從前你保護我……
作者:鷺洲裏      更新:2021-12-12 12:16      字數:10804
  第116章 “江殷,從前你保護我……

    陸玖怔忡地聽著那小廝哭哭啼啼地稟報, 好一陣沒有反應過來。

    何羨愚死了,何羨愚真的死了?

    她一瞬回想到那時年少,蹴鞠場旁那個穿寶藍色錦袍, 臉圓圓, 眼睛也圓圓的溫和少年,總是抱著他懷裏一個裝著零嘴的小錦囊吃個不停,你叫他名字的時候,他就會抬起眼睛, 衝著你耿直溫柔地笑。

    何羨愚死了。

    那……月知要怎麽辦?

    她還在京城裏等著他回來,她還在繡著自己的嫁衣,歡天喜地地等著他班師回朝以後的鳳冠霞帔。

    如今, 什麽都等不到了。

    “世子妃……”身旁的婢女小心翼翼地喚了她一聲。

    陸玖這才猛地察覺自己的淚水盈滿了眼眶,連自己哭了也未留意。

    北疆軍戰敗,大周兵馬退居天門關做最後的抵禦。

    何羨愚戰死。

    江秘江殷父子被打為有意引蠻真人入關的叛徒。

    陸玖已經能預感到, 齊王府不久以後便會有一場大風暴。

    陸玖看著身側惴惴不安的下人們, 迅疾地抬手, 將臉上的淚痕擦得一幹二淨,沉冷著麵孔,堅毅地轉過身, 繼續朝著耶律珠音的院子走:“先把王妃的喪事辦好再說。”

    身後的仆從們聽見齊王府沾染上這樣大的禍事,早已經沒有了主心骨,但是看見麵容堅毅沉靜的陸玖,眾人也漸漸從慌亂轉變成安定。

    隻要有世子妃在, 他們這個王府就還沒垮下。

    *

    朝廷雖然有心隱瞞北疆的敗仗, 但終究紙包不住火,這消息很快就在鳳鳴城不脛而走,鬧得滿城風雨, 人人自危。

    其中在文人們口中討論得最多的就是古北口與碧城的戰事。

    有人說齊王為皇帝征戰多年,齊王父子乃是忠君之將,必然不可能做出這等引禍水入城的事情。

    但也有人說齊王是因為覬覦太子之位,如今太子病重,行將就木,而皇太孫已死,剩下可能繼位的人隻有皇孫江煒,可是江煒無才,手底下又沒有依附從龍的將領,半壁兵權都掌握在齊王府的手上,所以齊王才會起異心。

    更是有人說,何羨愚前往碧城就是因為知道了齊王府與蠻真勾結,所以看不過去,自行前往碧城彌補自己的罪過。

    民間傳言言辭振振,一口咬定了這件事情必然是齊王府勾結蠻真,畢竟齊王妃乃蠻真國的長公主,現在蠻真君主的妹妹,兩相勾結也說得過去。

    但最可笑的是,就連齊王妃過世,也被某些有心之人說成了金蟬脫殼之計,其實是為了舉家逃回蠻真。

    這些流言愈演愈沸,齊王府一瞬間就成了眾矢之的,甚至在某些文臣口中成了過街老鼠。

    哪怕朝廷還沒對齊王府是否勾結外敵的事情蓋棺定論,但是京城百姓們都相信這些口口相傳的流言所言非虛。

    輿論之下,齊王府雖然還未接到任何處罰的聖旨,但日子還是越發難過。

    陸玖已經接近臨盆,撐著身子周全主持了耶律珠音的葬禮,而後又對王府當中的下人們做了清洗。

    此危急存亡之際,願意留下與齊王府共患難的人,將來齊王府必不會虧待。但是想要走的人,齊王府也絕不挽留,去賬房結了銀子可以立馬走人。

    陸玖在嫁入王府之後其實就已經對府中的人員做了一次篩查換血,如今府中伺候的人多半是她一一提拔的,忠心耿耿,除了個別貪生怕死的離開之外,餘下的人都表示,要與齊王府共存亡。

    看著滿堂灼灼的目光,陸玖當眾朝著他們行一大禮,悲切卻堅定地道:“我身為世子妃,必然會盡全力洗清王府的冤屈,還老王爺與世子一個清白!”

    在耶律珠音下葬之後不久,陸玖便向宮裏遞了牌子,說想要入宮麵聖,當麵與皇帝說清,請求徹查齊王府的冤屈。

    但是皇帝與太子雙雙病重,京師當中能夠主事的人早已經變成了江煒夫婦,江殷押送回京之後三司會審的事情也是交給江煒處置。

    情況很不妙。

    十二月十四,江殷作為戰犯被秘密押解回京受審,當天,江圓珠、徐月知便齊聚齊王府商量對策。

    徐月知早已經知道了何羨愚戰死的消息,寧死不肯退婚,甚至開始為他服縞素守喪,一身喪夫的裝扮。

    江圓珠亦是在短時間內瘦了一大圈,整個人的眼底下全是青黑一片,憂思重重。

    徐月知的眼睛已經哭得像兩口枯竭的泉眼,無神木然地看著陸玖的方向,而江圓珠則是把一塊令牌交到了陸玖的手裏。

    江圓珠看著手中的令牌,眼神裏滿是哀慟:“這是出入大理寺天牢的令牌,我好不容易拿到的,玖玖,你若是願意,就去看看江殷,我的身份不方便,這件事情隻能交給你。”

    陸玖手握那塊令牌,垂眸摩挲著上麵的圖騰,過了一陣,這才點了點頭。

    江圓珠看著她死灰般的麵孔,垂眸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把自己最新得到的消息告訴她。

    “如今父皇跟大哥都在病中,接連罷朝,朝中的大小事情都隻能讓江煒夫妻二人來主持,而且我聽說,這次二哥意圖謀反的事情一傳出來,父皇雖然沒有十分相信,但是也已經在開始準備冊立江煒為皇太孫了。”

    陸玖明白她話裏的意思,沉沉一點頭:“我知道,要是江煒被冊立皇太孫,陸瑜身為太孫妃,大局都把握在他們夫婦手裏。陸瑜恨我入骨,自然巴不得踩我進泥裏,真相,要快點查出來。”

    江圓珠麵露擔憂:“上午江殷已經入獄了,聽說三司會審的結果很不好,明日會再審,趁著今夜,你趕緊去看看。”

    徐月知慢慢地抬起木然的眼睛,看向陸玖滾圓的肚子:“可是玖玖,你已經快要臨盆了,這件事情……”

    陸玖垂眸看了看自己圓滾的小腹,裏麵的孩子已經接近足月,馬上就要生下來。

    “無妨。”陸玖知道徐月知的擔憂,她抬眸衝著她笑了笑,“我跟元朗的孩子,不會怕這些。”

    江圓珠歎氣道:“我會在宮裏勸著父皇母後嚴審此事,你去天牢中探望元朗,一定要安撫好他的情緒,讓他知道,外麵還有我們,都在為他的清白而努力。”

    徐月知見她去意已決,按了按肋下的佩刀,抬眸定定看著陸玖:“那今夜,我和你一起去。”

    陸玖望著徐月知,鄭重點了點頭。

    江圓珠上前,將自己、陸玖還有徐月知的手疊在一起,定定道:“不管怎麽樣,我們都還有彼此三個風雨同舟,隻要我們相互支撐,一定可以找到真相。”

    陸玖握緊了她們的手,麵容沉肅,慢慢地一點頭,眼底毫無懼色。

    *

    陸玖與徐月知是在暮色降臨之後抵達的大理寺,二人隻乘了一輛小小的馬車,進入大理寺天牢之後,陸玖將自己的令牌交到了掌獄的手中,掌獄便放了陸玖進去。

    隻不過令牌隻能容一人進出,徐月知便在天牢之外的院子裏等她出來。

    這還是陸玖頭一次進入天牢,越往底走,周身的光便越暗,兩邊潮濕且長著青苔的牆壁上掛著火把,這一步步朝下走,仿佛是在走進一個深淵地獄。

    天牢底不見天日,處處爬過蟑螂老鼠,還有一股子血腥味混雜著衝天的黴味,陸玖用手絹掩著鼻子,還是能聞到一點那令人作嘔的味道。

    她腹中的孩子好像也感知到了周圍環境的變化,不安地在她的腹中動了動。

    陸玖將溫熱的掌心放在小腹上,安撫地摸了摸,安慰孩子不要害怕。

    獄卒帶著她走向盡頭的一間牢房,而後停下腳步道:“半炷香的時間,不要留得太久,否則我們也不好交差!”

    如今齊王府罪名未明,一朝失勢,獄卒也知道齊王府的主子隻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於是亦懶得假以辭色。

    陸玖並沒有在意,而是點了點頭:“多謝大人。”

    如今齊王府式微,江圓珠的這塊令牌是好不容易才得來給她的,能夠見到江殷,陸玖便已覺萬幸,自然不會再去計較這麽多。

    牢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獄卒退到一邊,讓陸玖進去。

    陸玖扶著腰,邁步走進陰暗無光的牢房,而後獄卒在背後關上了牢門。

    整座天牢當中唯一的光源便是壁掛的火把,借著這微弱的光芒,陸玖看到靠在牆根底下的一道身影。

    一瞬間,她就認出了那是江殷。

    江殷穿著一身囚服,渾身襤褸,披頭散發,顯然已經是一副階下囚的模樣。

    他陷在黑暗當中,低垂著頭,聽見牢門外的動靜,這才木然遲疑地把臉從垂落的頭發當中抬起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看著站在門前的陸玖。

    他蓬頭垢麵,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看到了陸玖,於是自嘲地笑了一聲,然後又慢慢地把臉埋下去。

    直到陸玖的腳步輕移,慢慢地站在了他的麵前。

    “江殷。”陸玖垂下眼睫,而後屈膝,慢慢地坐在了他的身前。

    江殷渾身一顫,而後不可置信地猛然抬起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怔怔地看著她。

    隔著相近的距離,陸玖終於看清了江殷的臉。

    身陷囹圄的江殷一身落魄囚服,細看之下,衣服上還沾著已經幹涸的血,臉上爬布了幾條傷痕,像是受了鞭笞。他眼底烏青,下頜也有了青色的一圈胡茬,配著那雙木然空洞的瞳仁,整個人都顯得格外的頹喪。

    “江殷,是我……”陸玖顫巍巍地伸手,將自己溫熱的手心貼上他冰涼的俊容。

    江殷的睫毛顫了顫,空洞的眼底漸漸浮現一抹光亮,但是隻是一瞬,那光亮很快又沉寂下去。

    “玖玖……你,你怎麽來了?”江殷的嗓音喑啞,全然不似往日的醇厚好聽。他的語氣當中透露出一絲恐懼,猛地說道,“你快走,你不要來!別管我!快走!”

    “江殷……”陸玖看著眼前這個頹廢而自暴自棄的男人,哪裏有一點從前意氣風發少年的模樣?從前的江殷是明朗的,是百折不撓的,臉上永遠充斥著爽朗的笑容,陸玖從未見過他這般擔心受怕的樣子,“到底發生了什麽?阿愚他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江殷的眼底閃過一絲悲痛。

    他回想起月前在古北口的慘狀,想起碧城上何羨愚的絕響,想起回到天門關之後被打成叛賊的那一日,想起這些天來的百口莫辯。

    古北口全軍覆沒的那一日,他就應該想到,這件事情絕不會這麽輕易地結束,後麵一定還有更大的波折。

    而這些天在大理寺受審受刑罰,十道酷刑流水一般過的時候,他忽然就想到了,或許不止是蠻真人想要他死,在京師之中,亦然如此——

    有人要他死。

    有人想要他的命。

    如今父王死得冤屈,朝中討伐之聲遍地而起,江煒替皇帝把持朝政,他們父子二人根本無法為自己辯駁,而且說不定還要連累身邊的親人朋友。

    這幾天之內,江殷已經把所有的利弊都權衡了一遍,也已經下定了決心,若是要死,絕不再連累身邊的任何人。

    阿愚已經用他的性命為自己鋪路。

    他決不能讓別的人再受難。

    “讓我看看你的手。”陸玖見他隻是沉寂,也不回話,於是努力地忍了忍眼眶裏的淚水,伸手去抓他的手腕。

    衣袖一捋,陸玖頓時看到上麵大大小小遍布的鞭痕。

    她顫巍巍地抬手,想要碰一碰他的傷口:“……疼嗎?”旋即,她的話音轉化為憤恨,“你是燕雲山下征戰的英雄,他們怎能如此對你!?”

    江殷聽著陸玖憤憤不平的哭腔,垂眸,眼底下定了決心。

    他緩緩地把手從陸玖的手心裏抽出,而後淺聲啞然道:“玖玖,我已經不是什麽英雄了。古北口戰敗,三的萬人,我隻帶了三千人出來,阿愚又帶著餘下的兩千去碧城赴死,我拚死跑回天門關,結果還成了反賊被關押在此,早就不是什麽英雄了。”

    他的口氣決然而哀戚,像是已經認命。

    這樣的江殷,忽然讓陸玖覺得陌生。

    “江殷!”她奮不顧身地一把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大聲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是或者不是,結局都是這樣。”江殷的聲音沉沉,“你還不明白嗎?有人非要我的性命,我必死無疑。”

    陸玖從來沒有見過江殷頹廢至此的樣子,一瞬間方寸大亂,瞳仁顫顫地看著他:“江殷,你別這樣……”

    江殷卻輕聲道:“玖玖,我知道小姑母費了許多心思才把你送來見我這最後一麵,有些話,我們現在說清楚吧。”

    他神情宛如一具沒有靈魂的泥胎木偶,啞然開口說著:“我知道如今齊王府的景況,父王已死,母妃也死了,家裏隻剩下你我二人,而現在江煒陸瑜夫婦把持朝政,不說江煒,陸瑜是絕對不可能放過我們這個家的。這些天我已然仔細地想過,若是讓我一個人連累你們大家,我於心不忍,所以趁著現在事情還沒徹底蓋棺定論,我們和離吧……”

    “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陸玖隻覺得心口悶痛,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江殷,悲憤道:“你什麽意思?江殷,你要跟我和離?現在這個時候,你竟然要跟我和離?”

    江殷決絕地閉上眼,不忍再看她的眼神,從懷裏掏出了一份已經寫好的和離書,靜靜地擺在陸玖的身邊。

    “……這份書上已經寫清,一式兩份,簽了它,你我之間就再無瓜葛,我的事情,不會牽連到你身上。”江殷緩緩睜開了眼睛,用那雙疲憊的眼,近乎乞求地看著她,“簽吧,別再來找我,沒了我,你還能走得更好更遠。”

    陸玖指尖顫抖地拾起身側那份和離書,眼淚翁然一下從眼眶中滑落。

    她舉著那份和離書,放在江殷的麵前甩了甩,通紅著眼睛道:“江殷,當初你不是和我說過,我們兩個人,一生一世都是要綁在一起的嗎?我們誰也逃不開誰,我問你,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江殷垂下了眼睫,一顆淚從頰上悄然滑落。

    “今時不同往日。”他的語氣當中全然沒有回心轉意的餘地,絕狠地看著陸玖道,“陸玖,若是你不肯和離,我便是寫休書休棄也會讓你離開!”

    陸玖哽咽著忍著淚水,抬手胡亂地將麵容上的眼淚擦拭幹淨,而後亦用堅決的目光看著江殷:“當年多少次挫折你都沒放開過我的手,你現在想要甩開我,晚了。江元朗,你寫吧,你愛寫就寫!”

    她猛地抓起那一紙和離書,撕得粉碎。

    “不管你寫多少封休書都是一樣,我不會走的,我決不會走的,江元朗,我陸玖不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你要想這麽簡單的擺脫我,你簡直就是在白日做夢!”

    “嫁給你的時候我就下過決心,這一生一世都要和你相扶相持,夫妻之間若是隻能共榮而不能同辱,那我陸玖還讀什麽書?算什麽人?我連做人都不配。”

    “你要是敢寫休書,我就敢守著齊王府絕不離開半步,你死了,我就追隨你,上窮碧落下黃泉,要死就死在一起,你怕了,我不怕!!”

    她把那一紙撕得粉碎的和離書盡數丟在江殷的臉上,然後一把死死抓緊了他的手,用赴死的目光悲切地看著他:“別想甩開我。”

    江殷如鯁在喉。

    當初,不管是在京城,還是在北疆掙戰功,不管陸玖對他是冷是熱,他都從來沒想過要放開她的手。

    可是這一次,他卻是無比希望她能夠聽他的話,鬆開他的手,安安穩穩的,不要沾染他身邊的半分是非。

    他垂眸,看著身前的陸玖,她的雙眼分明含著淚,可眼神卻還是如此的倔強,像是寒風中傲雪淩霜的紅梅,傲骨不折。

    他顫顫開口,抬手輕輕撫摸她的容顏,每一下動作都顯得那麽留戀不舍。

    他忍著眼淚:“你怎麽就這麽傻?這個時候不離開,以後就沒辦法走了。”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陸玖定定望著他,清澈的瞳仁裏滿是堅定的神采,“不僅是兩不疑,更是兩不離。江殷,從前少年時,總是你保護我,現在你落難了,就輪到我來保護你。”

    她緩緩地抬手,將自己溫熱的手按在他的手上,而後握著他的手,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一瞬間,江殷瞳孔縮緊,放在陸玖小腹上的手如同觸電一般縮回。

    可是縮回之後片刻,他又忍不住再度把手放在那裏。

    陸玖的小腹裏,一個小生命悄悄地踢了踢他的手。

    江殷渾身上下的力氣好像都在這一瞬間被抽去,他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陸玖。

    陸玖溫柔地垂眸,注視著自己小腹上兩個人交疊的雙手,眼底含著為母的寧和恬靜:“你感受到了嗎?這裏,是我們的孩子,我一直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想要給你一個驚喜。”

    她緩緩地抬起頭,凝望著江殷那顫抖的瞳眸,一字一句道:“元朗,你不能拋下我和我們的孩子,所以你死心吧,我不會跟你和離,更不會認下你的放妻書。”

    江殷看著她,顫顫地問道:“這,真的是我們的孩子?”

    他本以為,父母已死,這世上已經沒有與他骨血相融的親人了,卻沒想到,陸玖的腹中,已經有了新一個屬於他的親人。

    那是他的孩子,他與陸玖的孩子。

    陸玖凝望著他,堅定道:“是的,這是屬於我們的孩子。所以江殷,你我從不是孤身一人,我們除了彼此,還有我們的孩子。”

    她垂眸,緩緩地伸手,像摟一個小孩兒一般,動作輕柔地把江殷揉進自己的懷中,讓他的耳朵貼著自己的小腹,去聽那孩子堅實而有力的胎動。

    她的眼底除了溫柔,更多的是堅毅。

    陰冷的天牢之內,她就這樣溫柔地抱著江殷,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的冰冷的軀體,一遍一遍地說道:“江殷,記得我成婚第二日同你說過的那些話嗎?你不是孤軍奮戰,你的身邊有我,我會疼你,愛你,保護你。”

    “……江殷,別怕,別怕。”

    “我在這裏,我護著你。”

    “一輩子都護著你。”

    那一刻,江殷再也無法忍耐,他撲在陸玖的懷裏,想起阿愚,想起古北口的橫屍遍野,想起身邊的同袍們一個個地倒下,再也忍不住,再也忍不住!

    他在陸玖的懷裏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像個孩子。

    他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悲痛,所有的無奈,全部都化成了淚水,被陸玖溫暖的胸懷所包容,所撫慰。

    她的溫柔堅強,像是一記強藥注進他的心底。

    二十二年來,一切的傷痛好像在這須臾間都發泄了出來。

    他的一切,在她的溫柔麵前,都無遮無掩,無躲無藏。

    *

    走出大理寺牢獄的時候,烏雲蔽月。

    徐月知提著一盞燈籠站在門前等陸玖。

    見陸玖走出來,徐月知連忙上前攙扶了她一把。

    徐月知的手掌天生長得大而細長,生來就是用以握刀拿劍的,直接就能將陸玖纖細的手掌包裹在其中。

    兩個女子的手緊緊相握,陸玖抬起頭,衝著徐月知淡淡地笑了笑,投以感激的目光。

    “還好嗎?”徐月知扶著陸玖的手往外走。

    陸玖輕輕點了點頭,有些疲憊地說道:“人還好,就是受了些鞭笞,容冽與我弟弟也在裏麵,元朗說,他們兩個倒是沒受什麽傷。”

    徐月知這才略略鬆了口氣,但還是擰緊了柳眉:“這麽看來,有些人的心思算是昭然若揭了。”

    “是。”陸玖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殺意,“某些人,就是奔著江殷的性命來的。”

    “可惜我現在還不夠格,不能去天門關。”徐月知的話音當中有些憤恨,“否則,我一定披甲上陣,殺了那些蠻子泄憤,為阿愚報仇!”

    提起何羨愚,徐月知的眼眶又紅了。

    陸玖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背,口氣溫和:“放心,不管是誰,傷害我們的人,早晚會得到懲處。”

    徐月知的眼底充斥起堅強,她抬起頭看著陸玖,奮力地點了點頭:“一定會的。”

    “對了,這些天,你哥哥那邊消息如何?”陸玖問道。

    “如今是皇孫把持朝政,但是也僅僅是暫代皇上把持,決定的柄權還是落在皇上手裏,我哥哥為大家的事情四處奔波,正在極力地陳情。”徐月知的話音頓了頓,語氣裏閃過一絲憤恨,“但是,這些事情做得不順利,有人在刻意阻撓。”

    “是陸瑜。”陸玖垂眸,一錘定音地說道。

    徐月知點頭:“沒錯,就是她。如今皇上皇後都沒辦法管事,東宮之內的太子和太子妃就更不必說了,皇太孫一死,陸瑜算是皇宮裏第一第二的位置。她不久之前才替江煒生下皇長重孫,江煒無能,有時候她說的話比江煒還有分量。”

    陸玖細細聽著,與徐月知一同踏上馬車。

    徐月知堅持要先送陸玖回王府,自己再回去,陸玖拗不過她,於是同意。

    馬車沿著禦街往回走,徐月知一邊把這段時間從徐雲知口中聽來的話都告訴了陸玖,朝野內的這些動向都說得一清二楚。

    陸玖沉吟:“沒想到,陸瑜的手已經伸得這麽長了,說得難聽點,她這隻怕是在禍亂國政。”

    “帝後與太子夫婦都病著,可不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嗎?”徐月知的臉上閃過一絲嘲諷的神情,頓了頓,她又奇怪道,“隻是不知道陸瑜一個婦人,什麽時候會有這麽大的能力,現在朝中上下都稱讚她有賢良之態,命格貴重,極力地把她往未來的皇後之位上捧。”

    徐月知的臉上閃過一絲晦澀,低聲道:“而且你還不知道吧?如今陸瑜受著這些追捧,人都快飄到天上了,前些天孟國公府的夫人同恒郡王家的王妃入宮請安,也不知道是哪裏沒遂陸瑜的意,遭了陸瑜好大的一通脾氣。”

    陸玖皺了皺眉:“這孟國公府的夫人與郡王妃也算是老牌的貴族了,從前就算是太子妃,也要給她們麵子,陸瑜倒是把太子妃都忌憚的人也訓斥了一遍。”

    “還不是因為朝中都默認她是未來的皇後?”徐月知冷嗤一聲,“太子妃出身微末小族,她這位置與未來的皇後太後之位都未必能保得住,倒是陸瑜出身你們陸家,家底雄厚,將來一個不定她做了皇後,你們家的姑母陸良娣就是太後,所以那些人還不趕緊見風使舵?”

    “現在別說是國公府夫人和郡王妃了,隻怕是太子妃,陸瑜也不見得放在眼裏。”

    陸玖靜靜聽著,沉吟道:“亢龍有悔,月滿則虧,登高跌重。陸瑜這麽做,若是將來當不成皇後,隻怕光是今日樹下的敵人也夠她喝一壺。”

    徐月知滿眼不屑:“她如今早就以為後位穩如泰山了,哪裏會想這些晦氣事?”頓了頓,她又整肅麵容,認真地看著陸玖道,“不過玖玖,這段時間,咱們最好還是避其鋒芒。”

    “我知道。”陸玖輕輕點頭,眼看著馬車已經停在了齊王府的角門前,於是轉過頭對徐月知說,“一會兒我下了車,讓馬車送你回去。”

    徐月知點頭說好,看著陸玖由侍女攙扶,緩緩踩著腳踏下車。

    可她雙腳剛落地,王府角門之內早已經焦急翹首期盼的風蓮便急忙地趕來:“主子,不好了!”

    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不好的事,到如今,陸玖聽這一句“不好了”已經聽得麻木。

    齊王府蒙冤成為勾結蠻真的叛徒這件事情已經是最壞的消息,相比之下,別的任何消息,陸玖都覺得能夠接受。

    因為,最壞的境況也不過現在這樣。

    陸玖穩了穩心神,問道:“是什麽事?”

    馬車上的徐月知也不由得打起了帷幔,緊張地看著風蓮。

    風蓮的眼睛腫著,顯然是不久前剛哭過。她看向陸玖道:“剛才侯府裏有一個榮景院的小丫鬟哭著上門,說是珈珞嬤嬤悄悄送她出來報信的,說長公主快要病死了,老爺外派不在府中,夫人不給長公主請大夫,還封鎖了榮景院不許人出入,要您快去救救長公主!”

    “你說什麽?宣平侯夫人把華陽長公主關在院子裏不許請大夫?”徐月知一瞬驚呆,脫口而出。

    聽見風蓮回話的一刹那,陸玖隻覺得自己的天靈蓋好像都被人掀起來了,頭暈目眩。

    風蓮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馬車上的徐月知已經跳下來,一把將陸玖攬在懷中。

    陸玖靠著徐月知,臉色發白,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嘴唇翳翳而動地問道:“怎麽回事?長公主怎麽會病了?”

    風蓮身後一個小丫鬟立即上前來,撲通一聲跪在了陸玖的跟前,哭著說道:“回三姑奶奶的話,奴婢是榮景院的丫鬟銜香,五天前,宮裏的皇孫妃過來請安,與夫人說了些什麽,自從皇孫妃離開之後,沒多久長公主就病了,而且一日比一日的嚴重,渾身高熱,心悸難忍,身上還長了一大塊一大塊的黑斑,夫人說長公主這得的是什麽不幹不淨的病,會過人,於是就把榮景院上下封鎖起來,不許人出入,隻準她吩咐的大夫進來看病,但是……但是大夫一次都沒有來過。”

    “珈珞嬤嬤想要衝出去找良醫來為長公主診治,可是守衛在榮景院門口的侍衛卻不許人出入,甚至還把珈珞嬤嬤的腿打斷了。”

    “我年紀小,好躲藏,於是珈珞嬤嬤趁著機會把我從後院一個狗洞裏塞了出去,要我來找您,求您趕緊回去救長公主,您若是再不去,隻怕公主就……”

    銜香哭得泣不成聲,陸玖聽得臉色發白。

    她的拳頭緊緊地攥起,手背上的一條一條的青筋浮現,緊繃的嘴角因為隱忍著憤怒而不時顫動。

    陸玖忽然回想到上一世,華陽公主一個健康的老人莫名其妙就去世了。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她早就已經難產而死,而華陽公主無人依靠,最後隻怕也就是如現在這樣,被魏氏與陸瑜聯手謀害,無辜喪命。

    就因為華陽礙了她們的路。

    上一世是因為華陽不允準陸瑜身為皇太孫遺孀改嫁其弟江煒。

    這一世,隻怕是因為她們擔心自己會去找華陽公主為江殷求情。

    的確,她原本早有打算明日去見一見祖母,與她商討洗清齊王府冤屈的事宜。

    隻是沒想到,陸瑜魏氏的動作竟然會這麽快。

    才這麽幾天,就忍不住要動手了。

    陸玖秀淨的麵孔上閃過一絲陰狠,心裏一股火騰地躥起來。

    魏氏與陸瑜,這次是狠狠踩到她的底線了。

    徐月知從來沒見過陸玖的臉上布滿這樣陰森恐怖的陰霾,不由得擔憂道:“玖玖,還是先找大夫去一趟侯府,給長公主看病要緊。”

    陸玖緩緩收斂起眼底幾乎要殺人的怒意,鼻息沉重地點了點頭,轉頭吩咐風蓮道:“把王府裏所有的良醫都帶上,跟著我去一趟宣平侯府。”

    風蓮急急答應了一聲,而後便轉身去請王府當中的幾位良醫。

    銜香睜著淚眼看向陸玖,擔心道:“可是,三姑奶奶,現在榮景院內外都是夫人派來的侍衛,他們不會讓我們進去的。”

    陸玖看了她一眼,冷聲道:“她們敢!”

    說著,她側眸厲聲道:“曹影!”

    一個身穿短打的精幹男子很快上前,恭敬地立在陸玖的身前:“世子妃有何吩咐?”

    陸玖冷眸盯著他:“帶上你手下所有能打的人,跟著我走。”

    曹影沒有任何遲疑,抱拳一點頭:“是!”

    所有人都整頓齊備,陸玖這才轉眸看向馬車上的徐月知,肅穆道:“月知,今天可能還要麻煩你跟我過去一趟。”

    徐月知知道這個時候用得上自己,便義不容辭地點頭:“咱們是朋友,你有難處,我自然要與你共進退,咱們一起去宣平侯府,會會她們。”

    陸玖點頭,扶著笨重的腰肢登上馬車,帶著馬車下的一列人氣勢洶洶地朝著宣平侯府的方向走去。

    徐月知看著坐在身側滿身殺氣的陸玖。

    她知道,陸玖一向不是個輕易動怒的人,一旦她動怒,必然是涉及底線,或者觸碰了她心目中地位重要的人。

    而華陽長公主,就是陸玖最最重要的人之一。

    今夜,宣平侯府有一場大鬧了。

    *

    陸玖帶著人馬停在福善街陸家的大門前,跟隨的人十分安分,因此動靜不大。

    徐月知先下車,而後攙扶著陸玖緩緩走下來。

    如今已是亥時過半,宣平侯府的門禁早已落下,朱漆泥金的大門緊閉,隻有門上兩盞碩大的紅燈籠煊赫地亮著光芒。

    陸玖回眸,給了背後曹影一個眼神。

    曹影立即會意跟上,而讓剩下的人手停在門外。

    曹影手下的這些人都是從燕雲山退下來的老兵,個個都是練家子,是拿過真刀真槍,殺過蠻子,手上帶血的人,光是憑空站在那裏,便如同一座座佇立的殺神,顯露出來的殺氣讓周遭的人望而生畏。

    陸玖帶著徐月知、曹影,還有那個前來報信的小丫鬟銜香登上宣平侯的角門,沉著臉抬手叩門。

    叩了兩聲,門內便傳來掌門小廝的回話聲:“來了來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隙,開門的小廝露了半個頭出來,掃了一眼門外的人,愣了愣:“這……三姑奶奶,您怎麽突然回來了?”

    “怎麽?我不能來?”陸玖扶著腰,笑著看向那小廝,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底隱匿著殺意。

    小廝一臉心虛,還是維持著一條門縫的寬度,站在門內賠笑道:“您當然能來了,隻是大晚上的,還是由小的去通報一聲夫人。”

    說著,就要關門轉身去給魏氏報信。

    陸玖一言不發,隻淡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曹影,曹影立即會意,朝著門上就是一腳,連人帶門一起踹開。

    “哎,你們,你們怎麽能硬闖!?”那小廝見狀大聲喊道。

    陸玖抬腳一腳跨進門,目不斜視地笑了笑:“我是陸家的姑奶奶,回一趟娘家怎麽又叫硬闖?你可不要會錯了意,說錯了話,小心你的舌頭。”

    話畢,身後一行牛高馬大的侍衛立即上前,堵在了角門前後,曹影把這小廝交給底下的屬下,便跟在陸玖的身後徑直朝著榮景院的方向走去。

    四下的丫鬟們見到陸玖一行人氣勢洶洶地進來,還一來就朝著榮景院去,心叫不好,猜想陸玖必然是知道了華陽長公主被困在榮景院的事情。

    如今侯府上下的丫鬟婆子們大多都被魏氏收買,見此情景,連忙跑去芳華院給已經入睡的魏氏報信:“夫人,夫人不好了!三姑奶奶回來了,現在朝著榮景院的方向過去,您趕緊過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