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如果可以,你願意替……
作者:鷺洲裏      更新:2021-12-12 12:16      字數:10790
  第115章 “如果可以,你願意替……

    何羨愚平靜地躺在陸鎮的身下, 聽著他撕心裂肺的陳情,眼底並沒有閃過詫異的情緒,似乎是早就知道了這件事。

    然而, 就在陸鎮的話說完的那一刻, 原本被壓在身下的何羨愚忽然集聚了力量,根本沒有給陸鎮一點還手的機會,一瞬間挾著他的肩膀放過身去。

    陸鎮一愣,迎麵已經挨了何羨愚紮實的一拳。

    陸鎮被這一拳打得發懵, 還沒有回過神,何羨愚已經反過來抓著他的胸襟往上提。

    何羨愚一貫是個好好先生,是最軟和不過的脾氣, 從前,他對身邊親近的人從來不曾出一句惡言相對,甚至連一句重話也不曾說過。

    旁人都笑他傻, 都笑他笨笨的, 像個永遠不發脾氣的老好人。

    今日, 是何羨愚頭一次對他動手。

    那一刻,陸鎮癡癡地仰著臉,看見風雪惶惶之中, 何羨愚那雙沉靜安寧的瞳仁,裏麵不帶憤懣,不帶恐懼,不帶怨念。

    有的, 隻是平和。

    不知為何, 陸鎮忽然覺得自己沒用起來。

    因為從他看見何羨愚雙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沒辦法阻止這個人。

    兩個人滾在雪地裏, 何羨愚翻身壓製在陸鎮的身上,見他終於冷靜了下來,於是低下頭去,平靜地對視著陸鎮那雙驕傲的眸子:“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歡她。”

    何羨愚的話令陸鎮有些惶恐:“你……你知道我喜歡她?”

    “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喜歡小月。”何羨愚麵容平靜。

    陸鎮眼底的驚慌逐漸轉化為錯愕的憤怒:“既然你知道我一直喜歡她,為什麽不害怕我?為什麽不警惕我?為什麽要對我一如從前!?難道你不怕她真的有一天會選擇我?”

    何羨愚的眼眸寧靜:“我為什麽要防備你,為什麽要警惕你?小月是個好女子,值得有人跟我一樣去喜歡她。我從來不怕她選擇別人,我怕的是,她一心一定要跟在我這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可能會喪命的人身後!從小時候,我就喜歡她,但是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是要追隨殷哥兒在沙場上爭一片天地的,所以,當初在京城,如果小月沒有向我表明心意,我這一輩子也不可能主動去告訴她,我喜歡她,喜歡得要死。”

    “我跟江殷他們不同,我何羨愚喜歡一個人不需要得到占有,不需要她時時陪在我身邊,甚至不需要她同樣喜歡我。隻要她能夠喜樂安康,平生順遂,若能如此,我願意她選擇別人。”

    陸鎮隻覺得一股悲憤湧上心頭。

    他憤恨地看著何羨愚:“她要是知道你現在要去送死,她的平生還怎麽喜樂安康,怎麽一生順遂!?何羨愚,你要活著!”

    何羨愚笑了,他說:“人世間,誰不是俗人,我也不能免俗,誰不想活著?我想活著。可是到了現在,有比我活著更重要的事情。陸鎮,你若是真心喜歡小月,就應該知道怎麽去做。”

    “我的話,隻有三句,你帶回去,告訴他們。”

    陸鎮的手在劇烈顫抖。

    “回去以後,告訴我的父母,何家羨愚不孝,今日國破在即,忠義兩難全,羨愚自願駐守碧城,護得一方安寧,請他們二老諒解兒子從此不能盡孝跟前,不能為二老養老送終。”

    “二,告訴江殷,我們朋友小半生,從我還是個受人欺負的小胖子時,他就保護我,伴著我長大,伴著我一同強大,他這個朋友,我永遠不會忘記。我這一生,從來都是聽他的話,從來也不曾耍他。時到今日,我何羨愚也耍他一次,就今天這一次,請他千萬不要生我的氣,好好活著。”

    “最後……告訴月知。”

    說到徐月知的時候,何羨愚的語氣似乎有些哽咽,但他仍舊控製得很好。

    陸鎮惶然抬頭,失魂落魄地問:“要告訴她什麽話?”

    何羨愚慢慢地從雪地裏爬起身,陸鎮也隨著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再抬眸的時候,何羨愚已經背過身去。

    暗夜火把發出微弱不大的光芒,戚戚風雪呼嘯,集結的軍隊當中馬匹發出嗚咽,似是英雄末路的沉吟。

    陸鎮看見何羨愚背後一襲殷紅的征袍孤寂地飄揚在風雪裏,背影決然,背水沉舟。

    他說:“……你告訴她,對不起,我不能回去娶她了。告訴她,我不是故意失言的。為國為家,我今天注定要去碧城。”

    “待我回去,請她另擇佳偶,平平安安地,和別人生兒育女,膝下承歡。”

    “如果可以,我願意化作天上的星子,永遠伴著月亮。”

    “永永遠遠……”

    烈烈寒風吹進陸鎮的眼眶當中,迷了他的眼,亂了他的心。

    一種悲戚的感情爬上心頭。

    陸鎮終於冷靜了下來,眼底退卻了之前的衝動幼稚,慢慢變得像個大人一般沉穩平和。

    他抬手擦幹了眼角唯一的一滴淚水,點了點頭:“好。”

    聽見這句話,何羨愚才慢慢轉過了身,微笑地看向陸鎮,好像依舊是當年那個溫柔的大哥哥。

    “阿鎮,如果可以,你願意替我守著她嗎?你會替我保護她一輩子嗎?”

    陸鎮一怔,旋即眼底便浮現堅定的眼神:“我會的。”

    “好,這我就放心了。”何羨愚的唇角勾勒出一個淡淡的笑意,而後翻身上馬,又恢複成了最開始那位威嚴大將的模樣。

    “全軍整肅!”何羨愚高高揚起手,眼神中是視死忽如歸的決意。

    身後金戈鐵馬一瞬聽令,威嚴邁步朝著前方走遠。

    陸鎮站在隊伍旁,看著那一列長蛇般的軍隊舉著火把在黑夜中平靜地朝前行進。

    遠方的黑夜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貪婪可怕地張大著那血盆大口,將這一列隊伍的人全部都吞噬進去。

    但是這些離開的故人,沒有回頭,沒有膽怯。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他們,有他們的追求,他們的信念。

    看著那一列隊伍最終消失在遠山重巒的盡頭,陸鎮才貪戀地收回了目光。

    過去的何羨愚與今日的何羨愚,兩張臉交疊在他的腦海裏。

    一個帶著笑,一個帶著堅決冷靜。

    “羨愚,羨愚……”陸鎮沉默的黑眸當中如同籠罩雲煙,他淡淡默念著這兩個字。

    “做人要是太聰明,把什麽都暗自看透了,必然會活得太累。因為太過心如明鏡,背負太多思量,才會何羨愚,何不羨愚人。”

    “原來許多事,你早就知道,你在裝傻,你早有了自己的考量。”

    陸鎮苦笑一聲,神情悲切。

    “你這樣做,我還怎麽恨你?”

    *

    待江殷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一夜大雪早已經落停,千裏河山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所籠罩,昨夜村口行軍的腳印也悉數被封印在這大雪之下,好像那兒從未有人來過,也從未有人離開。

    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江殷就已經在心裏感知到了,昨夜的那碗藥有什麽問題,否則憑借他的警覺,絕不會在這樣的景況下睡得如此香沉。

    “奇怪,昨夜怎麽睡了?”

    “就是,今天早上還要清查隊伍,我也睡過了。”

    “……”

    周身兵將們也在陸陸續續地醒來。

    江殷甩了甩昏重的頭,下意識地喊了一句平素總是躺在自己身邊睡覺的何羨愚:“阿愚。”

    “阿愚?”他喊了一聲沒人答應,於是又喊了一聲,可還是沒有人回應

    江殷沒看身旁,隻是伸手想要去推搡,他以為何羨愚還睡著。

    可是當手伸過去的時候,觸及到的不是何羨愚溫熱的身體,而是一方冰涼的地板。

    阿愚不在。

    江殷何等敏銳,一瞬間回想到昨天何羨愚想要領兵獨自去碧城的事情,心裏不由得慌張起來,不顧自己身上的傷爬起身,急急巡視著屋內的每一個人,自顧自地在心裏安慰:不會的,不會的……阿愚一向都最聽他的話,他說了不許他去,他絕不會違抗自己的心意!

    可是屋中並沒有何羨愚的身影。

    他身旁的容冽也被驚醒,緩緩地睜開雙眼,入眼便見到江殷滿臉的慌亂神情。

    “怎麽回事?”容冽慢慢坐起身,擰眉看著江殷沉冷問道,“你在找什麽?”

    江殷沒顧得上回答容冽的話,疾言厲色地看著茅草屋中的幾個下屬:“見到何將軍不曾?”

    下屬們垂頭忙道:“不曾見過,屬下也是方才醒過來。”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江殷的心底油然而生,他急忙撐著地起來:“我去找他!”

    可是他剛站起身,就看見茅草屋的氈簾一掀,陸鎮捧著湯藥走了進來。

    見到陸鎮,江殷像是找到了救星,惶急問道:“阿鎮,阿愚到哪裏去了?你看見他不曾?”

    陸鎮端著藥碗,平靜地走到江殷的身側,而後屈膝跪下,把手中的湯藥遞到了江殷的麵前:“這是剛熬好的藥,姐夫,你先喝了。”

    “我哪裏顧得上喝藥!?”江殷一把抓過陸鎮遞過來的藥碗,拍在身側,“阿愚在哪!”

    陸鎮冷靜地瞥了一眼濺出碗的湯藥,而後抬眸瞥了一眼江殷的麵容。

    江殷俊朗平靜地麵容底下壓抑著怒火,顯然已經是慌張到了極致。

    陸鎮垂下眼眸,淡淡道:“將軍,先把藥喝了。”他換了一個稱謂,語氣也隨之凝重了許多。

    江殷的額頭隱隱跳動青筋,看著陸鎮的臉,猛地抬手把放在一旁的藥碗湊近唇邊,一飲而盡,而後將碗重重地摔出去,一瞬間那隻碗便成了一堆碎瓷。

    “現在可以說了?”江殷的眼仁底蟄伏著波濤般的怒意,一字一句地問道。

    這下,就連容冽不由得有些緊張,向來沉默冷峻的麵孔上也出現了一絲破綻:“陸鎮,羨愚到底去哪了?”

    身旁的將士們都用凝重的目光看著陸鎮,等著他回答。

    陸鎮看著怒不可遏的江殷,並沒有害怕,他跪在他的麵前,以大禮朝他拜了一拜,而後平靜地抬起臉,垂著眼瞼淡漠道:“何羨愚已經走了。”

    “走了?”容冽擰眉。

    “他去了哪裏?”江殷急得一把揪住陸鎮的胸襟。

    陸鎮抿了抿唇,而後上下嘴皮子一碰,倔強道:“碧城。”

    江殷提著陸鎮胸襟的那隻手臂忽然不可自抑地劇烈顫抖起來,雙瞳縮緊,聲音戰栗地問道:“誰讓他走的……”

    陸鎮與江殷朝夕相伴,早已經十分熟知他的性子。

    平日裏不管江殷怎樣隨和愛說笑,但是一旦觸及了他的底線,他身上的殺意就會藏也藏不住。

    而現在,江殷的語氣便猶如一汪平靜的大海。

    但是在平靜的海麵之下,暗流湧動。

    陸鎮心裏有數,很快這裏就會有一場暴風雨。

    “誰讓他走的?”江殷雙眼凝固地看著陸鎮逼問。

    “我問你,誰讓他走的!?”

    陸鎮纖長的睫羽一抬,原本掩藏在眼簾下銳利的目光如寶刀出鞘,寒光四射。

    他冷聲道:“沒有人讓他走,是他自己決定走的。”

    周身寂靜如塋,眾人除了麵麵相覷,不敢出一點聲音,生怕撩撥了江殷的磅礴怒火。

    “你早就知道了?”江殷的眼神咄咄逼人地盯著陸鎮。

    身為江殷的小舅子,在旁人眼裏,江殷對陸鎮一向是寬和耐心,從來不曾用這麽重的語氣同他說過話。

    眾人隱隱感覺到,陸鎮是狠狠踩了江殷的底線。

    這一次,事情絕不會那麽輕易地就解決。

    陸鎮跪在江殷的跟前,脖頸挺直,脊背不彎,一點畏懼也無,硬著頭皮直言道:“是。”

    江殷瞳孔縮緊,抓著陸鎮胸襟的手顫巍巍鬆開。

    陸鎮心裏籲出一口了然的氣,閉上眼,已經猜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麽。

    一聲暴烈地怒喝驟然響起在陸鎮的耳邊,恍若敲開一個驚雷,江殷伸手一把抓著陸鎮的肩膀把他按在地上,衝著他的臉上就是一拳,撕心裂肺地道:“為什麽不攔著他!為什麽不攔著!?陸鎮,你罪該萬死!”

    說著,又是一拳。

    江殷的暴怒是誰也未曾料到的,他們以為江殷最多會罵兩句,但是沒想到他會真的動手,還是下的狠手!

    陸鎮雖然有些功夫在身,但是他好歹算是江殷一手調|教出來的,就算武力不錯,但是遠遠比不上江殷,現在被他按著肩膀打,簡直毫無還手之力。

    可是陸鎮好像也絲毫沒有還手的意思,他像一隻木然的破麻袋躺在地上,任憑江殷對自己拳打腳踢,很快臉上便見了血。

    身旁的容冽看著江殷一拳拳地揮下去,心裏一緊,知道若是放任不管,江殷絕對會把陸鎮打死!他雖然震驚於何羨愚的執意離開,但是現在並不是糾結是誰放走何羨愚的時候。

    他衝身上去,一把從背後狠狠地環抱住江殷,用自己還帶著箭傷的身體拚命地拉開他:“殷哥兒,殷哥兒!你冷靜一點!”

    “你們要我怎麽冷靜!?我還要怎麽冷靜!”江殷被容冽死死圈在懷裏,頓時又有七八個壯漢上前環抱住他,可就算是這樣,江殷還是像一頭倔強蠻橫發了瘋的公牛般執拗地要衝上去揍陸鎮。

    “阿愚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陸鎮,要是阿愚有什麽,我絕不放過你,絕不會!”江殷依然失心成瘋,他的目光瘋魔地穿過眾人的桎梏,糾纏在陸鎮的身上,“你們都放開!”

    容冽拚命地抱著他,死也不肯鬆開,江殷扭頭過來,對著他竟然也是一拳。

    毫不留情!

    “阿愚是我最最重要的人,阿愚是我當初在京城唯一的朋友,阿愚,阿愚……”他惶惶地睜著不安的眼睛,如同一隻走散在迷霧裏的狼,嗚咽地呼喚著自己的夥伴。

    阿愚這兩個字像是給了江殷無窮無盡的勇氣和力量,他猛地爆發,一瞬間把所有纏在身上的人通通甩開,不要命地朝著茅草屋外的大雪裏跑,一邊跑一邊喃喃:“我要去找他!我決不能讓他一個人走!”

    “我們是朋友,是兄弟,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這一句話頓時讓木然跪在原地的陸鎮回過神來,他的眼底一瞬點燃洶湧燎原的火焰,趁著眾人被江殷掀翻在地的一瞬間撲了上去,用盡了自己渾身的力氣拖住江殷,然後揮拳朝著他的左臉揍過去。

    江殷從前還時常誇讚陸鎮有天賦習武,力氣也大,這半年在軍中的曆練更是讓他的爆發力更勝一層樓,那用盡渾身力量的一拳毫不遜色於江殷,愣生生地把江殷掀翻在地。

    江殷還沒反應過來,陸鎮已經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江殷不要命,陸鎮更不要命,兩個人抱在一起扭打,周圍的桌椅門簾盡數掀翻,巨大的動靜把茅草屋頂的牆灰都震落了下來。

    兩個人的臉上都是血,但是誰也不肯鬆開誰,江殷一拳,陸鎮一掌。

    陸鎮一肘子揮過去,然後用雙手狠狠地揪住江殷的衣領,對著他的眼睛凝神怒斥:“江殷,你還不明白何羨愚的心意嗎?你還要固執嗎?難道你還看不清嗎?”

    “現在不是你講兄弟情的時候,我們手裏握著這麽多將士的性命,他們不能全部葬送在碧城!”

    “何羨愚用命給你鋪路,讓你回到天門關去集結援軍抵禦那些蠻真的雜種,他不是去白白送命的,他也不想白白送命,誰他媽不想活著?你要是知道,就不要在這裏像個不講理的潑婦一樣折騰!”

    “江殷,你清醒點!你難道要讓何羨愚所有的良苦用心功虧一簣?你難道想要所有人都去白白送死?你難道想要蠻真人的鐵騎踏足我們的家園,讓所有的大周子民都成為蠻真人刀下的亡魂嗎!?”

    眼前,像是被撕開了血淋淋的一幕。

    江殷無力地躺在地上,兩隻眼睛裏所有的光在那一瞬間都似乎被掏空了,人已經沒有了靈魂,隻是一具泥胎木偶。

    陸鎮抬手,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少年秀麗的麵孔上一派老成的沉靜。

    他站起身,立在怔怔抬眸望著天花板的江殷身邊。

    陸鎮微微垂下了睫毛,在俊秀的麵孔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對著他冷聲道:“江殷,要是你連這一點也看不清,你不配當我們的主帥,不配守衛這片土地。我會瞧不起你,我會唾棄你。”

    “要不要去實現何羨愚的意願,隨你的便。要是你還是決意追著他去碧城,那好,我們這餘下的一千人就舍命陪君子,大家一起去死。”

    “反正不過是去死而已,不是什麽大事。”

    “但是江殷,我要提醒你,三千人的屍體就算全部堆在碧城,也阻擋不了蠻真人南下的鐵蹄。”

    陸鎮冷漠地垂眸,睨著躺在地板上的江殷。

    江殷麵如死灰,一雙眼珠子無神地看著上方,在陸鎮的話說完之後,那雙眼睛一點點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和理智。

    容冽,還有剩餘的這一屋子的傷兵敗將,都用哀戚的目光看著江殷。

    江殷無聲地張了張嘴,空洞的眼睛漸漸被填滿,他的喉結滾了滾,木然地說:“扶我起來。”

    容冽沉默地上前,伸手攙扶。

    江殷就著容冽的手慢慢地站起了身。

    他轉過目光,緩緩地掃視了一圈屋中的人。

    那一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隱匿在黑夜當中,如同一顆顆天上迷路的明星,全都在等著他的話,指引方向。

    江殷啞著嗓子:“……阿愚走之前,說過什麽話嗎?”

    陸鎮見他似乎平靜了許多,於是收斂起自己眼中逼人的鋒芒,聲音柔和了些許。

    “有。”他說。

    “是什麽?”江殷的嗓音有些微不可察地顫抖。

    陸鎮閉上眼,遮蓋住眼底的哀慟。

    “他說,他對不起父母,讓你好好活著,還讓月知退婚,不要再等他。”

    “是嗎?”江殷的眼底慢慢地浮現出慘淡的笑容,“這就是他最後的願望嗎?”

    容冽的眼眸不由得有些泛紅,在場的眾將士們眼中亦浮現出敬佩與哀戚,這一群整日攀爬在屍山血海中的兒郎們,已經見慣了生死,可是在這一刻,他們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這就是身為軍人的信仰。

    或許他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家人,對不起朋友,亦對不起最深愛的那個人。

    可是,他們對得起這一方養育自己的土地,對得起這個國家。

    黑暗中,一幫大男人們紅著眼眶,哽咽地流淚。

    江殷站在眾人當中,低著頭,嘴角緊繃,眼眶裏的淚水已經盈滿,卻怎麽都不肯輕易落下來。

    過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揚起臉來。

    那雙俊朗的麵孔上滿是傷痕血汙,那一雙眼睛卻是雪亮鋒利,帶著出鞘的殺氣和決意。

    江殷咬著牙下令:“所有將士聽我指令,今日起,繞過碧城,直達天門關!”

    “——絕不讓蠻子踏進我大周一寸土地!”

    底下不知是誰先起頭跟著江殷喊了一句,緊接著,更多的人加入了其中,那振振之辭充斥了這間茅草屋。

    “絕不讓蠻子踏進大周一寸土地!”

    “絕不讓蠻子踏進大周一寸土地!”

    “絕不讓蠻子踏進大周一寸土地——”

    *

    千裏之外,京師鳳鳴。

    十一月已至,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晨起之後,陸玖便在自己屋中做著針線。

    腹中的孩子已經快要接近足月,這段時間陸玖一直在替他做一些虎頭鞋,小帽子一類的物件,等孩子落地之後便能夠穿戴。

    風蓮替她整理了絲線進來,順手吩咐小丫鬟們將屋子裏的炭火撥一撥,而後站在陸玖的身邊笑道:“主子這些天做了這麽多的衣衫帽子,以後等小世孫或者小縣主出來,恐怕戴都戴不及。”

    陸玖摸了摸滾圓的肚子,垂眸笑了笑,眼裏已經有了初為人母的驕傲:“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做這些針線,我心裏總是想著元朗,也不知道這兩個多月了,怎麽他一封信也沒有寄回來。”

    這段時日,陸玖一邊同江圓珠繼續尋找著江燁的下落,一邊與北疆的江殷持續通信,兩個人按規矩每隔半個月給一封家信。

    可是自從月前開始,不僅江殷不再傳回消息,就連陸玖放出去的信鴿也是有去無回,同時朝廷的軍報也一直沒有消息,也不知道北疆如此平靜,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

    要麽,就是大周軍接連戰勝,現在忙著擊破蠻真最後的防線,因此沒有工夫傳回軍報。

    要麽,就是他們出了什麽狀況,現在沒辦法再照例傳送消息回京。

    如今已近年關,鳳鳴城內一片喜樂融融,眾人當然都希望是前者。

    但是陸玖也沒有辦法顧及太多,如今她的月份太大,就是簡單地在屋中步行也需要人攙扶,哪裏還有能力和精力派人各處調查。

    自己懷著孕,江殷沒消息,王府當中齊王妃又已經病危。

    重重的事情牽製著陸玖,她唯一能做的也隻能等朝廷接到軍報,才能知道北邊的消息。

    陸玖把手裏做完的一個小鞋放下,轉過頭去問風蓮:“今天王妃身子如何?”

    風蓮道:“還沒去看過,一會兒讓人過去看看。”

    陸玖點點頭:“如今我身子重,實在不方便過去照料,你替我多多留意著。”

    風蓮答應:“王妃屋中侍奉的人都是精心挑選過的,貼身伺候的幾位都是王妃在蠻真時的貼身侍女,主子可以放心。”

    陸玖道:“我一會兒還是親自去看看。”如今耶律珠音的身子已經徹底被掏空,行將就木,陸玖心裏雖然有數,但是還是不能放心。

    風蓮剛答應了一聲好,看了看屋外的天又道:“這天看上去像是要下雪呢,主子,咱們午後去看王妃的時候還是別坐轎了,怕這些小廝腳滑,還是我扶著您……”

    風蓮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聽見外麵傳來一陣喧鬧聲。

    陸玖皺了皺眉,風蓮立時柳眉倒豎地吩咐身邊的丫鬟:“去看看,誰在大聲喧嘩。”

    丫鬟方才答應,正準備去看,那一陣喧嘩聲便逼近了陸玖的屋前,隻見一個金發碧眼的蠻真女人撲了進來,站在外間朝著陸玖的方向哭著拜了拜道:“世子妃……公主,公主她……”

    陸玖心裏一亂,抓著桌角匆匆站起身,一股不祥的預感升上心頭。

    風蓮急忙道:“姑姑,您仔細說,出什麽事了?”

    那蠻真女人是耶律珠音的陪嫁,一向忠心耿耿,她滿臉淚痕地說:“世子妃,公主……歸天了……”

    “什麽?”陸玖的手一瞬間攥緊了桌角,整個人頭暈目眩,風蓮急忙攙扶她站穩。

    “怎麽回事?王妃怎麽會……”風蓮驚慌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蠻真侍女哭著道:“今天奴婢們去為公主喝藥,可是進了屋子發現公主睡著,原本沒在意,看見公主一直沒有動彈,這才上前想要喚醒,誰知道,誰知道公主早已經升遐歸天……”

    陸玖隻覺得有一團亂麻在自己的腦海當中撕扯,她抬手按了按太陽穴,勉強讓自己定下心,而後轉頭吩咐屋中的人道:“入宮稟告皇上皇後,王妃過世,王妃身邊的婢女去伺候王妃梳洗穿衣,餘下的人開始布喪。風蓮,由你安排。”

    風蓮點了點頭。自從陸玖嫁入齊王府,她作為陸玖身邊第一的陪嫁,打理府中上下,辦事已經十分老練沉穩。

    風蓮走了之後,陸玖咬了咬唇,目光沉定地看著耶律珠音的侍女:“陪我過去。”

    蠻真侍女連忙收斂了悲容,恭敬地上前,領著陸玖往耶律珠音的屋子過去。

    走出院子的時候,上方天空濃雲密布,一顆一顆密集的雲團像是某種動物密集的卵,齊齊壓下來的時候,像是要塌了,無形中給人一種壓力。

    雪,已經開始落下。

    陸玖走在人群最前,身旁的侍女替她撐著傘遮擋漫天雪花,身後跟著浩浩蕩蕩的一列丫鬟仆從,朝著耶律珠音的院落當中走去。

    陸玖走得又快又急,全然顧不上自己還懷著身孕。

    然而她還走在長街上,身後便有一名報信的小廝連滾帶爬地朝著她的方向奔來,不顧一切地攔住了陸玖的去路,哭著說道:“世子妃,大事不好了!”

    “有什麽話快說!”陸玖疾言厲色。

    現在,再大的事情也比不上齊王妃過世的消息。

    然而那小廝跪在她麵前哭著道:“天門關傳消息到京城,燕雲山一帶,出、出大事了!”

    陸玖隻覺得天旋地轉,一個消息還沒消化,另外就有一個更重磅的消息擊打過來。

    她握緊了身旁侍女的手,穩了穩不寧的心神,這才顫顫開口:“什麽事,仔仔細細地說明白。”

    小廝跪在她麵前,擦了擦眼淚,明明白白地回話:“天門關的人來報,說蠻真重兵突襲雲州、古北口、川水等地,我大周兵馬全部集結於邊境,根本顧不上後方,被蠻真打了個措手不及,雲州、古北口、川水縣四十萬兵馬全部被敵軍殲滅……”

    陸玖的瞳孔驟然縮緊,死死地盯著那個報信的小廝。

    小廝繼續說:“……蘇大將軍與蘇二公子帶領的邊疆大軍在蠻真國京城之外二十裏的蠻古城中了埋伏,十萬大軍全部覆滅,蘇大將軍與蘇公子也在陣中身亡。而古北口之內出現投靠蠻真的叛軍,城內城外的敵人相互勾結,沆瀣一氣,開了城門……”

    陸玖的一顆心好似在瞬間墜落冰窖,整個人不可控製地劇烈顫抖,四肢百骸傳出悶痛。

    她的膝蓋越來越軟,越來越軟,好像已經快要支撐不住她笨重的身體。

    古北口……

    那是江殷等人所在的城池。

    不光是江殷,容冽、阿鎮、何羨愚……

    他們都在那裏……

    陸玖張了張嘴,隻覺得如鯁在喉,一句簡單的話怎麽也吐不出來。

    她發狠地一把抓住那小廝的胸襟,往自己的跟前奮力一扯,急切地問道:“王爺和世子他們怎麽樣?容將軍何將軍還活著嗎?陸公子呢?他如何了?”

    小廝睜著一雙驚慌的眼睛看著陸玖,幾欲張口,卻支支吾吾地不敢說出口。

    “到底如何!?”陸玖已然沒了耐心,她現在太想知道這些人究竟怎麽樣了。

    古北口一朝失守,莫不是江殷他們也像蘇凜父子二人一般遭遇不測?

    小廝惶惶地說:“古北口失守是因為城內出現叛賊,聽說是老王爺故意有逆反之心,於是勾結蠻真人,內外勾結,已經在城內被殺身亡,而世子與容將軍陸公子並何將軍帶著三千人衝出了古北口,後來……”

    “後來……世子帶著同將軍與陸公子還有老王爺的屍首奔逃回了天門關,保住了性命。但是事關謀逆,如今已被天門關的人扣押,不日遣送回京受審。”

    謀逆、扣押、受審……

    這幾次字眼在陸玖的眼前不斷浮現,好幾次,她差點腳下一軟,平地摔下去,可還是咬著牙撐了下來。

    先是王妃的過世,然後是北疆的兵敗,現在竟然還有謀逆。

    重重的事情聯係在一起,像是一張織就得天衣無縫的大網,將陸玖整個包裹在其中,掙脫不得。

    “……怎麽會兵敗,怎麽會死,怎麽又有了謀逆?”陸玖瞳孔顫顫,自言自語地問自己。但是一瞬間的失神過後,她很快就逼迫著自己穩定下了心神。

    現在,不是慌的時候。

    王妃,王爺,都已經過世,江殷現在也摻和進了一個泥沼當中,一不小心,齊王府便會獲得滿門抄斬的大罪。

    現在,她是這裏唯一的主心骨了。

    她若是不穩,身邊的這些人,更不會穩。

    陸玖緩緩地鬆開侍女的手,憑借著自己的力氣站直身,背脊筆直挺立,端然是一位高貴的宗婦,氣度穩如泰山。

    隻要現在江殷還活著,一切都可以再籌謀打算,什麽可能都還會有。

    還有希望!

    陸玖沉黑的眼底光影冷淡,她平靜地看著麵前一眾惶惶難安的下人們,仔細回想了一下方才小廝說的話,忽然察覺到有一人的消息未曾得知。

    她看著小廝,凝神問道:“那何將軍怎樣?可是已經跟隨世子回到天門關?”

    小廝猛地一抬頭,眼神複雜地看著陸玖。

    “何將軍……”他艱難地道,“何將軍已經在碧城陣亡。”

    “什麽!?”陸玖眼底的光彩一瞬間褪去,整個人呆若木雞地立在原地。周身的人也紛紛倒吸一口冷氣。

    何羨愚,戰死了?

    陸玖惶惶地搖著頭,自言自語地道:“不……不會……”怎麽會呢?何羨愚,那個永遠溫柔寬和的何羨愚,那個已經與徐月知定下婚約,答應一定會來娶徐月知的何羨愚,怎麽可能會戰死?

    小廝流著眼淚,哽咽地回憶聽到的消息:“世子與何將軍等人闖出古北口之後,蠻真的兵力已經打通川水,朝著天門關過去……”

    ……天門關是大周最後的一道屏障,而碧城則是這最後底線之前的一道至關重要的關卡,為了能夠讓江殷逃回天門關,傳令集結兵馬對抗南下的蠻真大軍,何羨愚帶著兩千餘人,孤身前往碧城一決生死。

    一個人,一座城,何羨愚拚死在那裏守了七天七夜。

    蠻真人的金戈捅破碧城城門之後,何羨愚身邊已經隻剩下最後的區區八十個人。

    這八十人死後,何羨愚便把大周的雄鷹旗幟綁在了自己的長戈上,單槍匹馬地對抗蜂擁而上的數千蠻真騎兵。

    那一日,漫天箭雨,他分明都已經被箭紮成了刺蝟,還握緊著手裏的長戈,長戈之下,那麵雄鷹旗幟迎風飛揚。

    氣絕的前一刻,何羨愚把長戈奮力插進自己的心口,用它抵著自己快要坍塌倒下的軀殼,背負著背上紮得密密麻麻的羽箭,到死絕不在蠻真人的麵前跪下。

    死也要站著死。

    方圓百裏都是蠻真人喊殺聲,何羨愚用那杆捆著大周雄鷹旗幟的長戈撐著自己的身體,一瞬便被那些麵目可憎的蠻子包圍捅殺。

    那麵旗幟翻飛著,旗幟上的雄鷹圖騰沾染了何羨愚的血,像是即將浴血展翅,奔向藏藍色的無盡天空。

    何羨愚死前絕不下跪的氣勢激怒了蠻真的大將烏拉蘇木,於是在碧城淪陷之後,烏拉蘇木下令把何羨愚扒了皮倒吊在碧城的城牆上,任由蒼鷹啄食,而後又用他身上扒下來的皮做成了一麵旗幟。

    何羨愚的屍身被蠻真人掛在城牆上滴血滴了五天,最後已經成了一具幹屍,蠻真人還是不肯放過他,把他殘破不堪的屍體截下來,剁成了碎段,埋在碧城的老桃花樹下當做花肥。

    “死也不跪,死也不倒下。”

    小廝喃喃著道:“這是何將軍生前,說出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