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何羨愚的抉擇
作者:鷺洲裏      更新:2021-12-12 12:16      字數:14303
  第114章 何羨愚的抉擇

    燕雲山戰地, 周軍營地之內。

    連綿將近半年的時間,大周兵馬有如神助,連連勝仗, 而蠻真國的軍隊則節節敗退, 已經退居到了兩國邊界之外。

    這一場連綿數十年的戰役,似乎已經快要分出勝負分曉。

    齊王江秘與驃騎大將軍的兵馬在雲州匯合,所有的主力軍盡數調往前線追擊蠻真國殘餘敗退的勢力,軍中士氣旺盛, 所有人的心都擰在一條繩上,希望能夠一舉擊敗蠻真,還得天下海晏河清。

    古北口三天前的一場戰事剛剛結束, 周軍的兵卒還在清掃戰場上的屍體,趁著這難得能夠喘口氣的機會,江殷等聚集在古北口的城牆之上喝酒聊天。

    時值金秋十月, 嚴寒的北地早已經飄起了雪花, 站在高聳巍峨的城牆之上往外遠眺, 之間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此時正值黃昏,長長的冰河之下, 一輪火紅的落日如圓盤,萬徑人蹤滅,十餘裏之外唯一的人煙隻在古北口城牆之內的大周軍營當中,江殷身穿鎧甲, 手裏捏著一罐烈酒仰頭一飲而盡, 冰冷的身體這才感覺到一點溫暖。

    再過不久就要到新年,交談之間,大家的話總是離不開留在京城的親人們。

    何羨愚不由得有些感慨:“也不知道蠻真人什麽時候才會投降, 真想早點回去。”

    穿腸的烈酒過肚,江殷忍不住笑道:“你這麽急著回京,要做什麽?”

    何羨愚穿著一襲黑鐵色的鎧甲,俊秀的臉上是怎麽也藏不住的笑意,他大大方方地承認道:“還想做什麽?當然是急著結親了,小月還在京城裏等著我。”

    這話一出,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隻有站在江殷身邊的陸鎮,臉色沉沉。

    江殷細心留意到身旁沉默的陸鎮。

    陸鎮是他的小舅子,參軍之前,陸玖還千叮嚀萬囑咐地讓江殷好好照料著他,因此江殷便把陸鎮時時帶在自己的身邊,這小半年的戰役打下來,陸鎮立功不少,也逐漸有了些小將的威嚴,與此同時,江殷也察覺到他對何羨愚還有徐月知之間特殊的感情。

    江殷知道陸鎮喜歡徐月知。

    但是,徐月知都已經同何羨愚訂婚了,二人之間的感情有目共睹,江殷雖然也心疼小舅子愛而不得,但是這樣的事情畢竟不好插手,畢竟另一邊是自己的好兄弟。

    而且這段時間他冷眼看著,陸鎮雖然喜歡徐月知,但從來都是默默將這喜歡掩藏在心中,從不讓人知道,更不會給人添麻煩。

    因此,陸鎮偶爾對何羨愚的頂撞以及不滿,江殷也適時地容忍了下來。

    此刻,見陸鎮聽到何羨愚的話之後麵色逐漸陰翳,江殷便立即轉換了話題,隻笑吟吟地看著大家問道:“天下太平以後,大家都想幹什麽?阿愚說了,阿鎮,你來說。”

    陸鎮一愣,這才收回自己臉上陰鬱的表情,想了想,認真地說道:“想回家再念幾年書。”

    江殷聽了,不由得大笑:“打先在京城的時候你不愛讀書,怎麽現在參軍了倒是又想讀書了?莫不是覺得軍中太辛苦?”

    陸鎮臉色一紅,連忙道:“才不是!是我參軍了才發現,其實打仗也是需要用上讀書的,行軍打仗講究的不是個人的武力,講究的是謀略,要是不讀書,怎麽打勝仗……”

    這是這小半年陸鎮在軍中最深切的感觸。

    他從前在京城當中錦衣玉食慣了,以為京城之外的世界都是這麽容易的,可真隨軍到了北疆,這才知道蠻真人的狡詐凶狠遠遠在自己想象之外,單憑著武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唯有兵書上的謀略才能統率千軍。

    江殷聽著,朗聲笑起來,抬手拍了拍陸鎮的肩膀讚許道:“嗯,小舅子長大了,這話真是成熟穩重!”

    陸鎮臉皮薄,聽見江殷這沒羞沒臊的直接的誇讚,臉噔地一下紅成了煮熟的螃蟹:“姐夫!”

    氣氛一下輕鬆了下來,容冽緊接著沉靜地開口:“若是回京,我想用我的戰功,替我父親重審冤案,另外,再把我母親好好安置在京中,讓她擺脫罪臣之妻的身份。”

    容冽的話一出,大家都不由得沉默了一下。

    其實眾人都知道,容冽這罪臣之子的身份其實來得冤枉,當年容父被打為罪臣,其中有許多的冤屈,隻是這些年來容家衰敗,保全自身都已經十分不易,談何洗清冤屈?

    江殷微微笑了笑,抬手拍拍容冽的肩膀:“會的。”

    容冽抬眸,淡漠地衝著江殷輕輕笑了一下。

    “姐夫,那你呢?”陸鎮轉頭看向身旁的江殷,“我們都說了,太平之後,你想要做什麽?”

    江殷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他臉上綻放出笑容,那雙漂亮的鳳眼裏含著對未來的期盼:“我的願望特俗,就不說了。”

    說著,他把酒壺收進腰間想走。

    何羨愚沒給他逃跑的機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不懷好意地笑道:“別啊殷哥兒,怕什麽,大家都是兄弟,說吧。”

    陸鎮亦笑道:“是啊姐夫,我們都說了,光你一個人藏著掖著,像什麽話?”

    江殷轉過身來,看向身旁的眾人,打趣地挑了挑眉梢:“真想聽啊?”

    大家睜著好奇的眼睛,朗聲說:“想!”

    江殷這才轉過身,看著眾人一臉好奇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故弄玄虛地說道:“我嘛,我當然是個俗人,隻想回家以後,老婆孩子熱炕頭,永永遠遠守著她。”

    “就這?”陸鎮愣了愣。

    “就這。”江殷十分坦誠地一笑,想了一想,又補充說道,“最好再生幾個閨女,香香軟軟乖乖的,最好要像我妻子,兒子不行,小子太鬧了,要是跟我小時候一樣鬧,我沒心思養。”

    何羨愚笑著伸手攬住江殷的肩膀,挑眉笑道:“行啊你,殷哥兒,都想到這一步了,那等回家以後,可要付諸行動啊。”

    江殷的臉上紅了紅,旋即揚起眉毛驕傲地說:“那是自然。”

    遠山蒼茫,長河落日之下,這般閑談,好像不是身在這滿是橫屍遍野的戰場,而是回到了千裏之外的京城當中。

    江殷看著那一輪已經落入地平線上的紅日,轉過頭拍了拍何羨愚的肩膀,揚眉笑道:“行了,今天就說到這兒吧,今晚我同小舅子巡夜,一會兒還要準備,散了吧。”

    何羨愚笑道:“正好,我那邊還有幾份軍報要寄回京城,也先走了。”

    大家談笑著,正想從城樓之上走下來,忽然之間,原本滿麵笑容的江殷忽然繃緊了臉上的神情,眉心忍不住地微微蹙起,肅穆道:“你們聽見了嗎?”

    大家的腳步一瞬間像是被粘在原地不能動彈,江殷的話音剛落,旋即,容冽的臉色也跟著變得陰晦起來。

    何羨愚與陸鎮猛地轉過頭去,感受到腳下的大地傳出脈息般波動的感觸,雙雙肅穆起來:“聽見了。”

    江殷那雙琥珀色的鳳目一瞬間變得淩厲而富有殺氣,原本溫和散漫的氣質一瞬之間蛻變成了羅刹般的戾氣,像是從屍山血海當中爬出來的鬼刹一般。

    他的手下意識按在肋下的佩刀上,抬起眉睫,疾言厲色地吩咐:“蠻真的軍隊來了!□□手戒備!整軍待戰!”

    何羨愚與陸鎮一瞬間進入作戰的狀態,眼神淩厲堅定,朝江殷抱拳:“末將領命!”

    容冽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將背在背上的一張雕弓取下來,而後將一隻翎羽箭搭在弓弦上,冷靜地瞄準了遠處突然襲擊的蠻真軍。

    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裏倒影著遠處地平線上洶湧而來的敵軍,那些可惡的敵人如同傾巢而出的蟲蟻一般,不要命地朝著古北口城門的方向襲來。

    敵方的弩車很快架起,隻見到漫天一支支燃燒著火藥的巨型□□朝著城牆之上射來,落地的一瞬間,像是流星墜地,順勢點燃了那一處的城牆,受到重創的士兵們四散奔逃,有的身上還燃燒著熊熊大火,慘叫聲不絕於耳。

    容冽的箭矢瞄準了亂軍之中一處弩床發射處的士兵,漆黑的瞳仁淩厲,找準了時機,一刹那飛快地鬆開弓弦,那支箭頓時聽命地迅疾飛去,一瞬間就插|入了其中一個蠻真兵的眉心,對方當場氣絕。

    容冽沒有遲疑,很快又放出另一箭,解決了那個操控弩床的蠻真兵的同夥。

    周軍的防衛部隊已經布好,在箭閣之下拉弓揮劍,對準了城下螻蟻一般密集的蠻真兵馬。

    一支一支的火箭射出去,前方很快變成了一片箭雨,蠻真的人馬之多,幾乎是前方的人剛剛倒下,後方的人很快就補了上去,幾乎是以人肉為牆在往上衝。

    江殷看著這來勢洶洶幾乎是要命的蠻真兵馬,眉頭不由得皺緊。

    三天之前,大周才在古北口大勝一場,當時蠻真軍的四萬兵力全部被殲滅,可謂是被打得丟盔棄甲,連夜逃跑,損失極其慘重,而大周兵馬自己的折損也不少。

    照理說,這個時候,蠻真是不可能有餘力前來反擊了,雙方都應該休養生息至少半個月。

    可是現在,蠻真軍不但卷土重來,兵馬數量還極其龐大可觀。

    光是用肉眼粗略地看,從南邊地平線上衝來的蠻真兵馬,最少,也會有七萬人之多。

    江殷的心底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三天前被擊退的蠻真軍已經朝著北方敗走,蘇大將軍與蘇烈父子二人乘勝追擊,已經調遣了大部分的兵馬,現在古北口城池之內加上傷員,統共也不過三萬人不到。

    這一批蠻真軍,究竟是從哪來的?

    為什麽之前一直都沒有發覺?

    戰場上的一須臾已經足夠改變許多事情,江殷冥想的這片刻當中,蠻真軍的人肉城牆已經堆到了古北口的城門之下,並且架起了梯子準備發動攻城。

    容冽當即拔劍喝令:“投石!”

    一瞬間,士兵們抬著投石器前來,一顆顆的巨石呼嘯著從城樓上滾下,將架梯子準備攀爬城牆的蠻真兵們一一擊落。

    江殷咬著牙,看向容冽道:“城中目前能用的兵馬不多,我這就去找父王調遣兵馬前來支援。”

    容冽剛想點頭,卻忽然間聽見不遠處的城牆下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反了!反了!有人是蠻真國的奸細!大家小心——”

    那一聲叫喊還沒徹底釋放出那人的嗓子,一陣痛苦的嗚咽便傳來。

    江殷刹那間握緊了手中的劍,朝著箭閣之下的方向衝去。

    何羨愚與陸鎮先一步下城集結兵馬,早已經發現了隊伍當中的異常。

    陸鎮大喊:“所有人都不許動,全部集結隊伍!違者斬殺不論!”

    “集結隊伍!不許私下行動!”

    “集結隊伍!”

    一時之間,城下的大周士兵極其混亂,藏匿在其中的蠻真尖細早已經跳了出來,用自己手中的刀指向身邊同樣穿著大周兵服的人。

    因此底下的兵馬還沒來得及上城樓牽製從外進攻的蠻真人,就已經在城牆內打了起來。

    混戰當中,城內的叛徒與真正的士兵穿的都是同樣的衣衫,饒是何羨愚也完全不能分辨誰是敵誰是友,他取下手裏的長弓,手指尖的箭矢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真正的敵人,隻能根據叛徒們的動作來勉強分辨。

    城外有七萬大軍,城內卻隻有不到三萬,而這三萬人當中,又會有多少人是蠻真的奸細,大周的叛徒?

    何羨愚一箭射穿了一個叛徒,一瞬間登上身旁的高台,瞄準了底下每一個可能的目標。

    陸鎮亦揮刀,嘴裏大喊著:“城內的叛徒格殺勿論!”

    江殷銳利的眸光一瞬間看到混戰之中幾個士兵賊眉鼠眼地正偷偷跑向古北口城門的方向,鳳目當中陡然浸透出一股戾氣,對著何羨愚道:“阿愚,嚴防有人在混戰當中開門,你們在這裏守著,我現在去找父王要求調兵支援!”

    何羨愚肅穆點頭,轉頭一步登上更高的塔台,將手裏的彎弓警覺地對向了任何一個可能的敵人。

    江殷轉了劍就朝著齊王營帳的方向跑去。

    城內已然是大亂了起來,藏匿在周軍當中蠻真叛徒幾乎把整個古北口城內攪得天翻地覆。

    江殷心裏忽然升起一股很不安的感覺。

    到了的時候,戒備森嚴的主帥營帳前已經成為了一片狼藉,叛徒與士兵攪在一起,而主帥營帳的簾子平靜地放下。

    “父王!”江殷重重地喊了一聲,可是營帳之內卻沒有傳來任何的回答。

    這不禁讓江殷的心越發不安。

    他抓著劍衝過重重屍體,一把撩開了營帳的垂簾,整個人頓時僵在原地。

    營帳之內靜悄悄的,齊王倒在椅子前,頭與身體已經分開了,地上是赫然的一大攤血。

    而平素與齊王最為親近的陳將軍卻站在齊王的屍首旁,垂眸凝神地擦拭著手中長劍上染的鮮血。

    這位陳將軍是與父王一道參軍的好友,自小一起練武,後來又一同留駐北疆,可是現在——

    背叛的人當中,竟然也有他。

    江殷隻覺得喉頭一陣腥甜泛起,眼前的視野變成了一片血紅色,手裏的刀抓得越來越緊,皮肉與劍柄摩擦的時候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陳將軍回過頭來,看著站在營帳門前的江殷,慢慢地丟掉了手裏擦拭血的手帕,然後將刀鋒對準了江殷,像是一頭忽然奔騰呼嘯的野獸,猛然朝著江殷的方向撲上來。

    江殷頓時用手中的刀迎上他的。

    兩把兵器相交之間發出了震天的愴然聲。

    陳將軍拚了命地想要將自己的劍往下壓,而江殷則是用手裏的刀抵著這股力氣,想要找到機會反擊。

    兩人交戰了一個回合,刀劍相對,臉貼著臉對抗的時候,陳將軍的臉上忽然泛出一個猙獰的微笑:“世子殿下難道不想問問我為什麽謀反嗎?”

    江殷眉睫一抬,冷冽地道:“既然你反了,那就是我的敵人,我大周的敵人!我為何要知道敵人謀反的原因?”

    陳將軍大笑一聲:“好,不愧是齊王殿下唯一的兒子,你桀驁的樣子,還真像你父親當年,這樣你父親九泉之下也能夠安歇了。”他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銳利起來,“隻不過你父親已經走了,你也趕緊下去陪著他吧!”

    江殷閃身一躲,手腕一轉,手中的刀一瞬朝著陳將軍命門的方向直取!

    陳將軍一邊回應著江殷的動作,一邊殺紅了眼地說:“大周重文輕武,那些讀書的人輕而易舉就能夠顯身成名,而我十六歲參軍,為大周拚殺了這幾十年的時間,拱衛疆土,身上受的傷都不知幾何,現在卻還是一個平常的五品將領,俸祿甚至連替我母親看病都不夠,這樣的君主,我為何還要效忠?隻有蠻真人肯救我的母親,隻有蠻真人肯許諾我的未來,讓我不至於像一個普通的兵卒一樣一輩子熬死在這幾兩銀子上,所以世子,屬下對不起你們父子,但是屬下不得不這麽做!”

    “屬下不像你們這些出身權貴皇家的子孫,屬下隻有靠自己才可能換取一點出路,可是這大周根本就看不起我們習武之人,一個文官從九品走到三品大員最慢隻要三十多年,但是一個武官從九品走到六品都快要一輩子,屬下實在是不能再等了!”

    江殷聽著他歇斯底裏的聲音,隻覺得心裏泛起一層悲哀。

    大周尚文輕武,其實就算是他父親身為鳳子龍孫,仍然也免不了被那些朝廷當中的迂腐酸書生們指指點點,可想而知,底下例如陳將軍的這些出身微末的武官要晉升就更難。

    多少武將雖然在沙場為國出生入死,可是他們卻還是麵臨著像陳將軍一樣的問題,武官俸祿之微薄,連一個生病的老娘都養活不起。

    “所以,世子爺,別怪屬下!”陳將軍紅著眼睛艱難地做著自己的選擇,“我們熱愛大周這片土地,這是生我們養我們的故國,可是大周從來不愛我們這些人!到如今,為了自己的生計,我也隻能做出這樣的抉擇!”

    陳將軍的刀高高舉起,刀鋒雪亮,對準了麵前的江殷。

    外麵千千萬萬如陳將軍這樣的大周將領,也無可奈何地用自己手中的刀劍,對準了昔日的同僚。

    江殷的眼裏慢慢積聚了淚水,可是看著麵前已然決心造反的陳將軍,還有自己父親身首異處的遺體,他仍舊抓緊了手中的刀,迎著陳將軍冷冽的劍往上。

    陳將軍在殺死齊王之前曾經與之激烈交戰過,雖然最後還是險勝了齊王,但是自己的身上也落下了重傷,現在又碰上江殷,自然是沒有多少精力與之抗衡,於是沒過多久,他便漸漸不敵精力充沛的江殷。

    江殷的刀又快又狠,一絲軟弱也不肯流露,刀鋒直麵陳將軍的麵門,不過一瞬就取了他的性命。

    直到死前,陳將軍還睜著猩紅的雙眼看著江殷,滿是鮮血的嘴裏喃喃地說著:“我不是故意要反的,我是沒辦法,我是沒有辦法……”

    古北口之內,連追隨父親多年的參將都能一朝之間謀反,而現在城內的三萬人之中,究竟又有多少人和陳將軍一樣?

    江殷實在不敢去想。

    江殷抬手,把插在陳將軍胸口前的刀利落拔了出來,轉過身想要收拾自己父親的遺骸,可就在這一瞬間,背後忽然傳出一道呼天搶地的呼喊聲,江殷轉過頭,但見齊王身邊一個專門傳報軍情的小將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他一進來,就看到這樣的畫麵。

    齊王身首異處,陳將軍也橫屍在營地之內,唯有江殷一身是血地站在人群的中央,手裏還握著一把帶血的劍,劍身上滴滴答答地正流淌著鮮紅的血液。

    外麵早已經亂成一團了,謀反的大周軍與城內其餘的士兵混戰在一起,這報信的小將一路上簡直是在闖鬼門關一樣地跑來,想要把最新的緊急軍情告訴主帥齊王,可是誰知道一進帳篷卻發現,主帥死了!

    他不知道主帥與陳將軍究竟是誰殺的,且外麵的奸細如此之多,小將一時之間也隻能驚恐地看著麵前的江殷。

    江殷上前,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口,他的臉上還沾著血,睫毛上也綴著方才殺陳將軍時沾染的血珠,那血珠一顆顆地往下滴,淌在他那張俊美蒼白的臉上,無端便生出一股肅殺之氣。

    “陳將軍謀逆殺害主帥,已經在我的劍下伏誅,現在主帥身亡,以我為帥!”江殷知道這個小將害怕自己也隨之謀逆,於是簡單地陳明了一下,緊接著便一把揪了他的衣領,急著問道,“出了什麽事,說!”

    小將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世子!大事不好了!剛才後方雲州城的守將張文遠拚死傳來消息,說從北方突襲而來的蠻真兵馬已經擊破雲州,直取川水了!”他年紀不大,才十五六歲,得知消息哭著喊道,“現在城內的叛徒與城外的蠻真兵馬勾結,已經打開城門了,您得快想想辦法突圍才是!”

    兩個消息同時傳來,幾乎就是兩支利箭直插胸口。

    江殷隻覺得腦海當中一片天翻地覆,心口忽然傳來一陣猛烈的揪痛,緊接著四肢百骸都開始傳來痛楚的感覺。

    喉頭一熱,一口血生生噴了出來。

    那個報信的小將嚇得六神無主,連忙想要上前攙扶住他,卻被江殷一掌推開。

    江殷用最快的速度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戰袍,用它包住了父親血淋淋的頭顱,將父親的首級別在自己的腰上,旋即回過頭肅穆地詢問那小將:“主帥的屍首能背得動嗎?”

    小將略顯稚嫩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是很快他就恢複了堅決的表情,點了點頭道:“背得動!”

    “好。”江殷看他一眼,眼裏閃著殺意,“我父王就交給你了。”

    小將含著淚:“屬下明白。”

    江殷把父親的屍首托付出去,便提著劍朝營帳外毫不留戀地走去。

    這突然襲來的龐大蠻真兵馬簡直令城內的大周軍措手不及,同時城內跳出來的叛賊們一個接著一個,古北口內的大周兵馬簡直是腹背受敵。

    城內的叛軍們很快打開了古北口緊閉的城門,一瞬間,無數的蠻真兵長驅直入,把城內三萬不到、傷殘嚴重的大周軍打得丟盔棄甲,狼狽應戰之下隻能節節敗退。

    很快,城門就失守了。

    江殷提著劍,與何羨愚等人拚盡了全力對抗進攻城內的蠻真人。

    拚殺之間,江殷不由得便回想到這段時間心裏一直存在的一個憂慮。

    這幾個月大周軍接連戰勝,銳不可當,幾乎連連攻占了原本失守的十來座城池,其中就包括從前最難攻下的雲州城。

    戰勝固然令人高興,可江殷卻還是覺得奇怪。

    不為別的,就為他們簡直打得太順了,順得幾乎讓人懷疑蠻真人是不是故意棄城而去的。

    接連的戰勝讓大周軍顯得無比神勇,同時也讓其中的很多將士變得驕傲自滿,自以為蠻真人也不過如此,輕輕鬆鬆就能取下。

    而陳將軍這一類將領便在此時力陳趁熱打鐵,追擊而上,因此調走了一大批的兵馬,甚至連駐守在川水縣的兵力也全部調走。

    所有人都覺得蠻真已經展露了敗相,他們是在恐懼大周兵馬的神勇,所以變得且戰且敗。

    大周軍一時變成了驕兵。

    當時江殷便覺得其中有些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還曾想上書父親齊王,讓他仔細再辨查一下蠻真敗兵的去處,結果卻被陳將軍阻撓,還讓他不要多想,極力鼓吹大周軍的神勇。

    直到現在,江殷才終於清楚明晰了自己一直覺得不對的究竟是哪裏。

    蠻真軍的不堪一擊和不戰而逃根本就不是臣服於大周兵馬的凶橫,而是猛獸將撲前的俯首弭耳。

    他們在偽裝自己,故意讓大周的兵馬驕傲起來,故意讓大周覺得他們已經在顯露敗象,故意讓大周的兵馬前去追擊他們偽裝出來的殘部。

    這調虎離山之計把大周駐守在北疆上三分之二的兵馬全部挪到了最前一線,而蠻真自己真實的兵馬卻暗度陳倉包抄到了後方,圍魏取趙,打了大周一個措手不及。

    更可怕的是,現在中原的咽喉之地川水縣因為調派兵馬支援前線,已經隻剩下區區八千人駐守。

    據已經得到的軍報消息稱,蠻真人現在已經攻破了雲州,而雲州往後再過碧城,很快就會到達川水縣。

    川水縣一破,大周最後的屏障便隻剩下一道天門關。

    天門關離京師不遠,就算有天險守護,可現在天門關內的守將不多,隻怕蠻真攻破川水以後,關內的兵將都還沒集結,敵軍的金戈便已經捅破關口的城門。

    *

    一夜鏖戰到黎明,古北口終於還是失守。

    陸鎮與何羨愚狼狽帶著重傷的江殷與容冽,以及拚死殺出的三千多人馬連夜敗逃到古北口之外十裏遠的一個空蕩村莊附近。

    蠻真人占領古北口之後,便放了一把火,將城內殘餘的周軍全部燒死。

    三萬人,最後逃出來的,隻剩三千。

    當時,遠在數裏之外的江殷,眼睜睜看見古北口燃燒了起來。

    那撲天的大火幾乎把古北口城上方的整片天空都照亮。

    火焰烈烈蠶食著沉黑的天空,也蠶食著江殷的心。

    三千人闖關的時候,大家都抱了必死的決心。

    眼前是數不清的蠻真人,腳底是數不清的昔日的同袍,死人就像破麻袋一樣堆滿了古北口的內外,他們的命吊在手中的刀劍上。

    江殷的背上受了三刀,容冽更是胸口中箭,何羨愚與陸鎮勉強沒有受傷,但也是狼狽不堪,渾身上下都是已經幹涸的血。

    江殷與容冽算是這三千人當中戰鬥力最強的,如今雙雙受重傷,幾乎瀕死,全軍當中隻能依靠何羨愚一人指揮。

    所幸,蠻真人在攻破古北口後清掃戰利品,還未追擊上來,所以大家能夠暫且在村莊裏休息。

    隨行的軍醫替容冽挖箭,替江殷診治傷口。

    雖然容冽受的傷更重,但江殷卻比容冽的境況更加危險。

    他胸口上之前受過毒虎爪的抓傷,那時候命懸一線,好不容易才救回了一條命,但是傷的根源還未徹底清除幹淨,原本就需要靜養,現在又受了刀傷,直接引發了並症,整個人燒得渾身滾燙。

    戰地簡陋,加上大家又是拚死殺出重圍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保住一條命都十分艱難,怎麽還會有閑心帶上軍中的藥品。

    軍醫費盡了畢生所學,才好不容易用身邊僅有的藥吊住了江殷的性命。

    天將明的時候,江殷才終於降了一點體溫,勉強能夠睜開眼睛。

    何羨愚跟陸鎮一夜未眠地守在江殷容冽的身邊,容冽已經醒了,現在見到江殷蘇醒,二人幾乎喜極而泣。

    何羨愚一把握住了江殷的手,眼眶通紅:“殷哥兒……”

    江殷麵色蒼白,連睜眼的動作都做得有氣無力,看清何羨愚麵容的第一眼,他就急著開口,喉嚨一片喑啞地說道:“快回碧城!守住碧城!”

    何羨愚知道江殷話中所說的碧城。

    碧城位於有中原咽喉之稱的川水縣後,位於中原最後一道天險關卡的天門關前,可謂是承前啟後的重要軍事據點。

    現在蠻真的軍隊已經集結反攻,調往最前線的大軍遠水救不了近火,為了不讓蠻真能夠順利地畢竟最後一道防線天門關,在碧城拖住蠻真的兵馬十分必要。

    何羨愚坐在江殷的身邊,臉上帶著沉靜的微笑,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說:“殷哥兒,放心,我會去替你守著碧城。”

    江殷撐著自己殘破疼痛的身體想要坐起來,他的目光驚恐地看向何羨愚:“……你什麽意思?你替我去守?誰讓你替我去守?”

    “殷哥兒。”何羨愚的目光當中有著堅持,“如今蠻真的軍隊勢如破竹,去碧城說得好聽是堵住他們南下的速度,說得難聽就是去送死,如今我們隻有三千人不到,不說拖住蠻真軍隊,就是守城都難。昨夜你昏迷的時候我已經想過了,這剩下的三千人,我帶走兩千去碧城,另外的一千交給你和容冽,你們兩個趁著我往碧城迎戰蠻真軍隊的時候往天門關去,趕緊集結兵馬,死守最後的一道防線。”

    何羨愚的聲音沉靜醇厚,說得井井有條,不慌不亂,顯然是已經想得十分清楚才堅定開口的。

    外麵飄著大雪,這間草屋內隻有一線微弱的光。

    坐在何羨愚身後的陸鎮茫然地張了張嘴,一雙眼睛裏頓時失去光彩,他忽然明白了何羨愚話裏的意思。

    他想一個人去送死。

    他要一個人去守碧城。

    他要一人去擋蠻真的千軍萬馬,留給他們得以逃出生天的機會。

    江殷渾身上下的力氣好似在一瞬間被抽去,他的瞳孔驟然縮緊,麵如死灰地幹瞪著麵前的何羨愚,好像聽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消息。

    “你說什麽?阿愚?”江殷麵如死灰,怔忡地看著何羨愚。

    經過昨夜的奔逃,何羨愚的麵容也有些狼狽疲倦之色,但他看著江殷笑了笑道:“殷哥兒,明天我會帶著兩千人抵達碧城,你們從另一條通往天門關方向的路繼續往後走。”

    “不可以!”江殷的眼底驟然掀起驚濤駭浪般的怒火,他拚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抓住何羨愚的手,“三千人全部去碧城,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那裏!”

    何羨愚向來是個溫和的性子,從他還是一個小胖墩的時候就跟在江殷的身後,對江殷說的話從來都是言聽計從,從不違背,處處謙讓。

    可是這一次,何羨愚一貫溫潤的眼底卻湧動著毫無悔意的決心。

    “從小到大,什麽事情我都是聽你的,殷哥兒,這一次,你讓我一回,聽我的。”何羨愚抓緊了江殷的手,臉上毫無懼色,“三萬人換了我們三千人活著,你我不能讓這三千人全部都在碧城折損。”

    江殷猛地激動了起來,他一把伸手狠狠揪住了何羨愚的衣領,銳利的眼神當中隱隱含著一絲難見的恐懼:“就算是送死,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去,何羨愚,我不準你去!”

    “我們說好了一起來,一起回去,若是不能一起回到京城,我寧願和你們一起死在碧城!拋下朋友自己臨戰逃脫,那我江殷還算個人嗎!?”

    何羨愚無比平靜地看著他:“你死了,陸玖怎麽辦呢?”

    江殷的瞳仁微不可察地顫了顫,原本緊揪著何羨愚衣襟的手也不自覺地緩緩鬆開了一點。

    身旁的陸鎮慘白著臉看向江殷,麵如死灰地問道:“是啊,姐夫,要是你死了,我姐姐怎麽辦呢?”

    天門關危在旦夕,他們這逃出來的三千人當中,無論如何都是要有人前往碧城鎮守拖延時間的,可是誰去卻成了一個問題。

    何羨愚平靜地說:“蠻真人集結的兵馬龐大,就算我們這裏的三千人全部調往碧城,那也是螳臂當車,支撐不了多久的,很快蠻真就會攻破碧城,直取天門關。殷哥兒,現在不是講兄弟情的時候,國滅家亡,唇寒齒亡,一兵一卒現在對於我們來說,都是價值連城的。去碧城的人會死,這已經是不爭事實,我們隻能盡量把兵馬的損耗降到最低。”

    江殷麵如死灰地坐在那裏,周身那些一同拚死殺出的將士們一個一個地抬起沉默而沾染血汙的臉,用黑白分明的眼睛默默地看著他,等待他做最後的決定。

    江殷抬頭看向何羨愚,何羨愚俊朗的麵容上帶著微笑:“殷哥兒,做決定吧,總要有人去的,前往碧城拖延蠻真軍這件差事交給別人不放心,不如交給我,我們是最好的朋友,親如兄弟,我一去,必會不辱使命。”

    江殷的嗓子像是被人灌過熱油一般,張了張嘴卻吐不一個字。

    “阿愚……”半天,他才沉沉地喊了何羨愚一聲。

    “我在。”何羨愚俊朗的眉眼裏一片沉靜。

    江殷的喉結滾了滾,愴然地看著何羨愚:“我有玖玖,你呢?京城當中,徐月知還在等著你,你們已經定親了。”

    是啊。

    他已經同徐月知定親了。

    何羨愚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京城裏是有人等著他回去的。

    可是……

    現在的局麵已經容不得他選擇。

    何羨愚眼底的彷徨一瞬間便被理智所壓製,他抬起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說:“小月與我還隻是定親,沒有成親,她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沒了我,還是可以找到更好的良人相伴一生。我,不會耽誤她。”

    陸鎮的眼眶一瞬間濕潤了,他聽著何羨愚的話,心像是被生鏽的鈍刀一刀刀地劃拉,無比的痛苦難忍。

    身旁的容冽木然地聽著,眼底閃過晶瑩的淚水。

    江殷的手,在瘋狂地打顫。

    他像是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抓著何羨愚衣襟的手鬆開,無力地垂落在地。

    何羨愚的眼底閃著堅定與期盼:“殷哥兒,讓我去吧。”

    “阿愚,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對不起。”江殷沉默地轉過了身,背對著何羨愚,不想再看他的眼睛。

    他怕他再看何羨愚一眼,就會被他說服,同意他單騎走碧城。

    何羨愚失聲道:“殷哥兒……”

    江殷背對著他,沉沉地閉上了眼睛,掩飾著那一刻眼底的懦弱和膽怯。是的,他怕了,他也會怕。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死去,現在,他決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何羨愚飛蛾撲火。

    “這件事情一定還有別的解決辦法。”江殷的聲音裏透露著無盡的疲倦,他沙啞地說,“阿愚,我就是死,也絕不讓你死在我之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親人,我……”

    言盡於此,他已經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何羨愚緩緩地垂下了眼睫,在俊朗溫和的麵容上投下一小片暗影。

    “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何羨愚沉默地站起身,看著江殷的背影,目光溫柔,“你好好休息,喝完藥以後,好好的睡一陣,等你醒了,我們再商量碧城的事情。”

    何羨愚沒有看見,背對著他的江殷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像是卸下了巨大的防備,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江殷的心底閃過一絲欣喜。

    他就知道,他與何羨愚從小相識,何羨愚從來都是聽他的。

    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一旁的軍醫已經準備上前來替江殷和容冽更換藥品,江殷看著何羨愚沉默走出草屋的身影,一顆心才稍稍沉了下來。

    他,何羨愚,容冽,徐雲知,徐月知,他們五個算是從小相識,一起長大的。

    如今何羨愚與徐月知好不容易才明確了心意,何羨愚的後半生還很長,他決不能把阿愚的一生斷送在碧城,更不能用阿愚的性命來當做擋箭牌,護著自己逃回天門關。

    決不能。

    陸鎮坐在一旁,沉默地看著軍醫為江殷更換敷藥,腦海當中卻是忍不住回憶起何羨愚方才說過的話。

    不知為何,他覺得,何羨愚不會這麽簡單就被江殷說動。

    剛才何羨愚的眼睛裏,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去送命。

    *

    入夜後,整個村莊變得死一般的寂靜。

    黃昏前,軍醫給屋子裏的人送來了安神的藥物,這兩天膽戰心驚,喝一些熱補藥能夠提神。

    陸鎮心中有事,於是隻喝了半碗,江殷與容冽因為身體需要,於是都各自喝了一碗。

    但是不知是不是錯覺,喝完藥之後,陸鎮便開始不住地困倦起來,兩隻眼皮像是在打架一般,不知不覺地,他便失去了知覺……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等到蘇醒的時候,他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看到茅草屋外的夜來盛大的風雪刮過,身邊除了暴風雪如夜梟一般呼嘯的聲音之外,什麽也聽不見,像是一瞬間所有的人全部消失了一般。

    所有人消失了一般?

    這句話一瞬心念電轉地在腦海裏劃過,陸鎮一瞬間渾身上下都緊張了起來,腦海裏逐漸察覺到不對勁,怎麽會這麽安靜!?

    一瞬間像是有一盆冷水兜頭潑下,陸鎮一瞬間清醒過來,猛地爬起。

    環顧四周,身邊所有的人都睡得東倒西歪,就連一貫警覺的江殷與容冽也昏睡不醒,陸鎮這一通大動靜完全沒有吵醒任何一個人。

    陸鎮心底發涼,趕緊伸手去推搡身邊一個小兵:“醒醒!醒醒!”

    可是那個小兵雙眼緊閉,呼吸綿長,顯然已經睡得不省人事。

    自從他們在古北口逃出生天之後,所有的人心裏都緊繃著一根弦,沒有一人敢睡踏實覺,總是半夢半醒,一點微小的動作就能夠讓所有人為之驚動。

    而現在,這間茅草屋裏除了陸鎮自己,所有人都睡著。

    這不對!顯然是被人下藥了!

    陸鎮刹那間警覺地想起入睡之前喝過的那碗補藥,猛然爬起身,挨個挨個地搖動那些入睡的同袍們。

    可是無論陸鎮怎麽搖,這些人都醒不過來,就連一貫警覺的江殷與容冽也是一樣。

    誰下的藥?難道是軍醫?難道是軍醫被蠻真人收買了?

    一瞬間,陸鎮的腦海裏掠過無數思緒,無數的恐慌不斷地浮現在眼前。

    可是慌亂之間,他忽然發現,何羨愚不在了!

    原本一直守在江殷身邊徹夜不休的何羨愚不見了!連帶著他身邊的那些親衛也同樣不見。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村頭忽然出現整齊劃一的踏步聲,顯然是有兵馬在準備啟程。

    陸鎮順手摸了一把長刀在身上,撩開茅草屋的門簾,遁入門外紛飛的大雪之中。

    屋外狂風亂作,眼前的風雪像是京城春天飄散的柳絮一樣,遮擋住了眼前漫漫漆黑的路途。

    在黑夜的盡頭,陸鎮見到村口有一點火光,頓時抓緊了手裏的刀,朝著那火光的方向奔去。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朝著村口的方向奔,心裏已經隱約想到今天的事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不由得更加慌亂急切。

    村口已經集結了龐大的隊伍,光用肉眼看去至少有上千人。

    陸鎮認得出來,這些都是跟隨江殷從古北口刀口舔血殺出重圍的同袍們。

    此刻,他們軍裝整肅,手握長戈,麵容堅毅,顯然是已經準備朝著碧城出發,在那裏與蠻真的軍隊做最後的背水一戰。

    “何羨愚!何羨愚!”陸鎮握著刀,雙眼通紅,冒著幾乎看不清路的鵝毛大雪衝向隊伍最前方那個騎在馬背上的身影。

    寂夜大雪當中,何羨愚一身戎裝,身披鎧甲坐在馬背上,背影寬闊,背脊堅毅挺拔,端然是一位英武不凡的大將。

    大雪壓了他滿頭滿肩,聽見背後陸鎮呼嘯悲愴的呼喚聲,他輕輕勒緊了手裏的韁繩,叫停了馬匹與隊伍,微微側過半張臉看向背後的少年。

    陸鎮披著一身白雪飛速地奔向他,因為動作太快,腳邊濺起的雪花似浪花。

    他的膝蓋以下全部都被雪沾染得濕透,奔到何羨愚的馬下時,整個人已經狼狽不堪。

    陸鎮一把從何羨愚手裏搶過了韁繩,用近乎痛斥的語氣道:“你要幹什麽?你到底要幹什麽!?何羨愚,你瘋了!你要一個人去碧城,你要一個人去送死!你忘了,月知還在京城裏等你,她等著你回去娶她,你怎麽能去送死,你怎麽舍得丟下她!?”

    陸鎮自半年前跟隨江殷北征後,整個人已經蛻變了不少,也漸漸沉穩起來,有了一個小將的風采。可是這一刻,他抓著何羨愚的韁繩阻止他獨自領兵去碧城的樣子,簡直就跟當初那個囂張蠻橫的小孔雀沒有任何區別,像是一個撒潑撒野的孩子般,緊緊攥著何羨愚的韁繩不鬆手,不許他離開。

    月知還等著他呢!

    自己最心愛的月知還在京城裏傻傻地等著他呢!

    他死了……

    月知一定會傷心的。

    所以,陸鎮絕不讓何羨愚死!

    何羨愚靜靜地騎在馬背上,風雪當中,他巍峨的身形屹立不倒,像是已成了一座風刀霜劍之下雕刻成的豐碑。

    他對陸鎮還是那麽溫和,還是那麽寬容,還是那麽好脾氣,看著陸鎮的時候,就像一個溫和包容的兄長看著自己還十分青澀的弟弟,就連陸鎮這樣劈頭蓋臉地訓斥他,他也沒有任何的動怒,臉上隻有下定決意後的從容沉靜。

    “陸鎮,我要走了。”風雪中,何羨愚的聲音帶著一點淺淺的笑意,“我讓軍醫給你們開了些能夠安睡的藥,不想吵醒你們難得的好覺,但是沒想到你還是醒了。也罷,既然你來了,有些話,我便托付給你吧,你仔細聽著。”

    “我不聽!”陸鎮不管不顧地抓著何羨愚的不放,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領,把何羨愚從馬上拽了下來,兩個人抱著滾到厚厚的積雪上,陸鎮翻了一個身,壓在何羨愚的身上,對著他的左臉就是狠狠的一拳,眼眶通紅地罵道,“我不許你走!姐夫不是說了嗎,一定還會有辦法解決的,我不許你一個人走!”

    何羨愚被陸鎮按在雪地裏挨了他一拳,墨發披散,白的雪,黑的發,交相輝映成一幅詭異絕美的水墨畫。

    陸鎮跨在何羨愚的身上,雙手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那雙漂亮的鳳眼充斥著憤怒和慌張:“何羨愚,不許走,聽到沒有!你要活著!你一定要活著!就算要去,也該是我去碧城!你絕不許去!”

    何羨愚生生挨了陸鎮那一拳,俊朗的臉上立時掛了彩,嘴角流出一絲血跡,顯得那張英俊的麵孔上多了一絲詭異的美麗。

    他的武藝比陸鎮不知高了多少,但受這一拳,他不僅沒有反擊,甚至連反抗都沒有。

    他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雪地裏,平靜地看著陸鎮的臉,平靜地看著濃雲遍布的天際上飄落的雪花。

    何羨愚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騎在自己身上憤怒至極的陸鎮,淡淡地開口:“陸鎮,你明明很討厭我,為什麽要關心我的生死呢?”

    “為什麽呢?”

    陸鎮因為憤怒而變得血紅的雙頰頓時蒼白下去,何羨愚平靜的眼神底下藏著尖銳的針芒,一瞬就紮破了他自以為好的偽裝。

    陸鎮抓著何羨愚衣襟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栗起來。

    他咬著牙,咬著最後的一絲理智,對上何羨愚的那雙淡漠冷靜如同蒙著煙霧的眼睛。

    “因為……”陸鎮破釜沉舟,用著平生最大的勇氣,死死地看著何羨愚,語無倫次地說,“因為我喜歡月知!因為我愛她!你死了,月知一定會傷心,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傷心!我絕不願意看到她掉眼淚的樣子!”

    陸鎮惡狠狠地看著何羨愚,用盡全身最大的力氣道:“何羨愚,我絕不會讓你死的,我絕不會讓月知為你掉眼淚的,就算你死了、埋了、進了墳墓裏了,我也一定會把你從墳墓裏刨出來,背到月知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