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隨……
作者:鷺洲裏      更新:2021-12-12 12:16      字數:5257
  第78章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隨……

    自嘉熙三十七暮春江殷北上, 陸玖便再未聽見過他的消息。

    明明江殷、何羨愚和容冽三人是一同前往的燕雲山,何府與容府每隔三月都會收到一封親筆報平安的家書,可江殷卻一封信都未曾寄回來過, 無論是寄給齊王府, 還是寄給陸玖。

    陸玖隻能格外關注京師當中從燕雲傳遞回京的軍報得知江殷大體安全與否,或是在何羨愚寄回的信中摳出一點點有關江殷的隻言片語,知道他最近都做了些什麽,負了傷, 還是立了功,被將軍痛批,還是被上級讚揚。

    何羨愚的母親得知徐家兄妹二人與自己的兒子交好, 是以常常在讀完書信以後,還會派人將書信送去徐府,讓徐家兄妹二人查看一番。

    江圓珠那邊則時常囑咐了人打聽容冽的消息, 也能夠每月按時得知心上的人消息。

    每當陸玖看著麵前捧著書信高興得歡天喜地的徐月知與江圓珠, 都會發自心底地羨慕她們, 羨慕她們能夠第一時間準確地得知自己所喜歡的人在戰場上的消息,而不用像她一樣,因為不知江殷的平安而終日惴惴難安。

    她總是無比地期盼著家中來信, 盼望著那些來信裏會不會有一封是江殷專門寫給自己的,可盼望最後卻總是會變成失望,因為江殷自始至終都未寫給她隻言片語。

    一年複一年的期盼下,杳無音訊也變成了一種好消息。

    陸玖開始不再盼望著他的親筆來信, 隻要能夠從何羨愚、容冽的來信中, 或者傳回京城的軍報當中得知他零星幾點碎片似的消息,知道他還平安,她心便安。

    歲月匆匆, 嘉熙三十九年的時光轉瞬就過,這一年陸瑜與皇太孫江煒的婚事轟動了整個京城,讓宣平侯夫婦二人掙足了臉麵,從此陸家在眾權貴當中的身份更是不同。

    陸瑜出嫁之後,魏氏便一心抓在陸瑜的肚子上,希望她能夠迅速懷上江煒的孩子,在東宮站穩腳跟,同時,宣平侯侯府裏便隻剩下了陸玖與陸鎮兩個孩子。

    除了魏氏偶爾會在暗地裏緊張陸玖的婚事外,陸玖的生活還算從容平靜。

    自從江殷離京之後,她便被從前講過六朝史的梅先生看中,梅先生很是喜歡這個聰穎好學的女學生,便將她收納到自己的門下讀書,與皇太孫江燁等少數幾名宗室貴族子弟小姐們同窗。

    江殷不在,陸玖便將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書卷墨香之中,發奮苦讀,在曆經了一次失敗之後痛定思痛,終於在嘉熙三十八年春的時候通過童試,又在嘉熙三十九年順利通過了州試,隻是略微可惜在嘉熙四十年的省試當中落榜,與殿試隻差了一步之遙。

    而經曆了從前的失敗,如今的陸玖麵對失敗已經十分坦然,加之這些年在梅先生的書齋裏苦讀,心思沉澱了不少,也沒了從前的浮躁,於是打算在明年的時候卷土重來。

    而江殷要回京的消息,便在陸玖省試失利不久後的嘉熙四十年暮春傳來。

    *

    接到江殷回京訊息的那一日,春光正好,惠風和暢,空氣中散發著新開的桐花香味,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午時未到的時候,梅先生的書齋裏的講學便已經完畢,學生們拜見過老師後便各自告辭。

    梅先生是一位極其有學識底蘊的老師,同時也是一位脾氣秉性相當古怪的老師。

    他的門下曾經出過三位當朝的狀元郎,所教授的學生雖然不多,但是幾乎都各自在朝為官,或顯身成名成為當世有名的學者,京師當中對自己的子女有所期盼的權貴幾乎擠破了頭地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至他的門下,送了不知幾許的珍貴禮物,可是梅先生卻從不把誰放在眼裏,也不把這些禮物放在眼裏。

    他隻挑選自己喜歡的學生教授,不管學生家境平寒還是富貴。

    也正因如此,梅先生在世人眼中的名望愈加高超。

    陸玖將自己桌案上薄薄的幾本書規整地收進書匣當中,把筆墨輕輕放到桌上原本擺放他們的地方,於是起身預備離開梅府。

    身側的皇太孫恰時也在這時候收拾好了,於是轉過身來溫和微笑地問道:“陸玖,一起走如何?”

    時間過去三年之久,眾人也各自長大,陸玖過了今年二月已經滿了十九歲,而江燁等也早已經滿了二十,在去歲時便已經隆重地行過成人禮,如今被皇帝任職在戶部學習。

    論理,江燁如今官職加身,是不必再來梅先生這裏聽講學,但他卻推說學無止境,自己雖然已經任職戶部,卻還是應該繼續學習。是以,每隔幾天,皇太孫的車馬都會停落至梅府門前,同陸玖左右鄰桌,一道聽梅先生的講學。

    三年前江燁被江殷在南郊深林裏一箭險些射穿心髒,休養了幾乎快半年方才痊愈,這些年來體質雖然眼看著慢慢養好,但太子妃陳氏卻更加心疼這唯一的兒子,不管去哪兒,總是要在兒子的身後派上一堆跟隨的下人,把江燁保護得密不透風,絕不讓江燁再次陷入如南郊春獵當日一般的險境當中去,一應的照顧也越加周全。

    江燁今日身穿一件白玉色圓領錦袍,勁瘦的腰身上勒緊了玉腰帶,頭發一絲不苟地端正梳起,深黑的顏色黑得幾乎透出一種富具光澤性的幽青色,趁得他溫玉般的麵容越發端美和豐神俊朗。因著現下幾乎散學,他身上早已經披上一件單薄的鶴羽氅,通身下來,宛若廟宇之內的一尊神祇。

    江燁站在陸玖的身側,微微低頭垂眸地看著她,一雙深黑的眸子宛如兩顆上好的墨玉,沉靜地透出質地溫和的眸光。

    陸玖看著他,心道難怪如今京師當中的未出嫁的女子們多喜歡他。

    接近五寸九尺(折合宋尺寸,現今約為186cm)的身材,配上這張冠玉絕倫的溫和麵孔,又有天生一份皇太孫的榮耀在身,京師當中的女子們很難不喜歡這樣的男子。

    陸玖聽說,自江燁就任戶部以後,東宮那邊便開始籌謀為他迎娶名門淑女為正妃,好成家立業,可江燁自己卻對這些事情從不放在心上似的,偶爾別人提起,他也隻是為之淡淡一笑道:“尚早。”

    江燁的眉眼裏總是淡淡的,誰也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麽。

    每當看到逐漸從少年長成的江燁,陸玖去總是忍不住地想起另一個遠在北境邊險上的人來,忍不住地想經過了三年的風雪打磨,那人現在已經變成了什麽模樣,是不是也如同江燁一樣,漸漸地長得更高,從少年蛻變成為京師當中風姿冠絕的兒郎。

    自從江殷離開京師,江燁受傷之事便徹底翻篇過去,可陸玖的心裏卻自始至終對江燁存了一個疙瘩,覺得江殷失控射殺無辜之人的事情,可能與江燁存在著某種秘不可宣的聯係。

    隻是這些猜想沒有憑據,永遠也隻能留存在她自己的腦海當中罷了。

    可即便如此,陸玖對江燁的態度還是肉眼可見地冷淡了下來。

    從前江殷還在的時候,她私下相處對江燁便十分客氣疏離,而江殷離開後,她對江燁的態度卻是更加地客氣持重,也更加的冷漠疏離。

    陸玖收回自己的思緒,聽見江燁詢問是否要一同離開梅府,麵容上化出一個極其克製守禮的笑意,朝著江燁的方向微微俯身,瞥下了雙目隻看著腳尖的方向,淡聲回話道:“多謝殿下美意,臣女已經同靈川公主等邀約好了,今日歇課之後便要前往公主府小聚,怕是不便與您通路。皇太孫尊貴,還請您先行一步吧。”

    這樣的話,江燁已不知問了多少次,但所得到的回應永遠都一樣,陸玖的聲音永遠隻會像含著霜雪一般回答他:多謝,不必。

    江燁的瞳眸當中閃過一絲幽靜的冷光。

    這冷意,不是衝著麵前的陸玖,而是衝著京師千裏之外的另一人。

    但他到底是持重衿貴的皇太孫,世人眼中素有賢名的溫潤君子,絕不會容許自己在外表露出一絲失態的痕跡,遂很快便收斂了眼底轉瞬即逝的陰狠,秉著原封不動的溫和微笑,隻輕聲道:“這話,你已經回應了我三年,我倒真想著,什麽時候這拒絕的話能夠變成答應的話。”

    “臣女惶恐。”陸玖垂眸恭敬地回應,語氣裏克製而疏離。

    言說惶恐,眼底卻一片平靜,絲毫沒有惶恐的跡象。

    江燁的眼神靜靜凝視在陸玖的身上,過了一陣,他才輕輕地複又移開目光,身上披著的鶴氅被風吹成飄揚的旗,他的腳步朝著書房大門的方向安靜走去,隻在臨別前對著陸玖沉靜道:“明日和後日我有要事在身,不便再來書房,陸玖,過兩日我再來看你。”

    陸玖駐步於原地,聽聞這話,才淡漠地抬起眉睫,卻見江燁早已經在眾人的簇擁下朝著書房外的方向離開,隻餘下話音散落在風裏。

    陸玖凝望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於視野,垂眸抱起桌上的書匣,微微苦笑地輕搖了一下頭,隨即抱起書匣也離開了書房內。

    門外的春光正好,暖融融得如同流光一般照拂在身上,叫人心裏也忍不住起了一層暖意。

    扶花穿柳過了梅府前廳的花園,步出大門,陸玖便見到靈川公主府的人早已經等候在外,見她出來,連忙含笑上前相迎。

    陸玖對前來相迎的嬤嬤們恭敬微笑點了點頭,便將自己手中的東西交予她們保管,於是登車前往靈川公主府。

    今日臨行梅府之前,江圓珠便特意派人往宣平侯府遞了帖子來,言說待她散學之後務必來一趟靈川公主府,說是自己的有要事與她相商。

    坐在朝公主府行駛的馬車上,陸玖挑起一角帷幔看著熱鬧繁華的街景,忍不住地在想江圓珠到底要找她說什麽話。

    陸玖出神地看著帷幔之外繁華的京師之景色,目光順著行進中的馬車一寸寸往前遊移,卻見到這京師繁華難以令人察覺的角落當中亦混雜著些格格不入的景象。

    這些與繁華地格格不入的景象,便是寄居在各處街道邊、巷陌內的北方遷徙而來的流民們。

    這三年北邊的戰火愈演愈烈,這些難民都是因為打仗失去了自己的家鄉,被迫用雙足一路從千裏之外的北境走到京師中歇腳,繼而繼續往南,抵達嶺南富庶一帶重新安居。

    散落在街道巷陌之中的流民們渾身襤褸,頭發藏汙納垢,臉上手上也蓋著厚重的泥塵,身上傷口因為逃難而無法醫治,有些已經結痂,有些則還發著厚重的濃水。

    這些可憐的難民有老有少,老的幾乎年近古稀,少的甚至還在繈褓內,全部癱坐在街道上四角的簷牙之下,共用著這小小的一角來遮風避雨。

    陸玖去看過,鳳鳴府內接納的流民隻是少數一部分,而更多無法進入京師城門的流民們則全部匯集在京畿的各村莊之內。

    一道城牆相隔,城內還是花柳繁華,城外已經快變成煉獄之景。

    這世道,流民的命簡直輕賤如同螻蟻,甚至連螻蟻還不如。

    陸玖慢慢放下了手中握著的帷幔,不忍再看窗外的景色。

    馬車往前又行駛了一陣,終於慢慢地停落下來,車外跟隨的仆婦輕聲喚道:“陸三小姐,公主府已經到了,您請下車吧。”

    陸玖聞聲點頭,由著外麵的仆婦們打起車簾,扶著自己慢慢地步下馬車。

    靈川公主府陸玖早已經來過多次,對裏頭的路熟記於心,進門後不必侍女在身前帶路,自己便輕車熟路地朝著江圓珠素來休息的亭台走去。

    五月已近,院中的芳菲謝了大半,草木卻越發蔥蘢鬱青,煥發出新綠的生機,將整座花園都烘托成了碧綠濃蔭的幽靜世界。

    走進水榭上,陸玖一抬頭便見到早已經坐在水榭裏等待著自己的江圓珠同徐月知。

    而今日來日不止是這二人,就連陸鎮也在。

    陸玖一走進,便見到徐月知坐在石凳上,捧著手裏的一卷書信哀哀哭泣,而江圓珠與陸鎮在一旁輕聲規勸著她。

    陸玖幾乎是一瞬間本能地想到是不是北邊傳來了什麽不好的消息,於是急忙上前詢問:“是怎麽了?是誰受傷了!?”

    她話音焦急,隱隱地喊了幾絲微不可察的顫抖,生怕是北境傳來了江殷不好的消息。

    江圓珠與陸鎮忙著安慰徐月知,聽見陸玖的問話聲才意識到她的到來。

    “你來了?”江圓珠看見陸玖,臉上揚起一個歡欣的笑容。

    陸鎮轉過頭來看著陸玖,匆忙點頭喚了一聲姐姐,便又繼續手忙家亂地安慰哭得不能自已的徐月知。

    三年之間,江圓珠與徐月知的模樣身量變化不大,隻是各人眉宇間的青澀褪去了不少,皆已經長開,出落成標致端莊的美人。

    但幾人之中變化最大的還是陸鎮。

    江殷離開的時候,陸鎮才十一歲差點,身量也不高,跟在他們身邊的時候總像一個煩人又高傲的小蘿卜頭。

    可是不知不覺間,似乎就是一個晚上的事情,等陸玖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量還比她矮一個頭的弟弟突然就像雨後的春筍般飛快地長了起來,一不留神就已經比她還高了半個頭。

    隨著長大,陸鎮的容貌越發俊朗,他的眉眼五官原本就與陸玖是如出一轍的濃麗,因為是男孩兒,因此麵龐輪廓更見男子的堅毅,顯得他出奇得精致好看,像是一個雕刻而出的豔麗人偶,而他的身量也早已從單薄的童稚孩兒逐漸長成青竹一般挺立的少年身形,四肢纖長,已經具有了寬肩細腿的雛形,將來必定也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秀麗男子。

    昨天還是自己嫌棄得要死的熊孩子弟弟,一個人小鬼心眼兒大的小孔雀,但隨著年輪的轉動,他也已經成了京師當中格外受同齡女兒追捧喜歡的少年貴公子。

    就連陸玖有時也打趣陸鎮,說他這張臉簡直是禍水,再過幾年怕是要惹人傷心的模樣。

    陸鎮每次聽到都會又羞又氣,當即便如同炸毛跳腳的貓,非要跟陸玖分辨個明白。

    陸玖其實心裏亦清楚,年歲雖然增長,模樣雖然變化,京師當中的名媛淑女雖格外追捧,但陸鎮其實是個死心眼。

    從小屁孩長到大屁孩,他的心底自始至終就隻裝著一個人。

    此刻陸鎮坐在徐月知的身邊,小心地拿著自己手裏的手絹,又想遞上去替她擦眼淚,卻又怕自己的動作太莽撞嚇壞了她,因此隻好僵在原地不敢動。

    看到江圓珠麵容上沉靜的笑意,陸玖的心已經安了幾分,便詢問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出什麽事了?”

    江圓珠笑著伸手拍了一下哭得能不自已的徐月知:“好了,別哭了!趕緊把你手中的信拿出來,給玖玖也看看啊。”

    徐月知抽抽噎噎地將自己手裏的信交出來,陸玖連忙接過打開一看,但見上麵是何羨愚的家書。

    她第一眼就看到信上的幾個字——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隨軍隊歸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