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你身無功勳,跟我爭,……
作者:鷺洲裏      更新:2021-12-12 12:16      字數:10620
  第75章 “你身無功勳,跟我爭,……

    江燁目光裏含著淡淡的微笑, 凝望著江殷,慢聲溫和說道:“我來,自然是想看看你安好與否。”

    江殷逆光站在陰影裏, 肩膀慢慢搐動起來, 笑聲由輕轉重,一聲聲回音在空曠的天牢當中回旋。

    江燁絲毫沒被他這陣笑聲震懾住,麵容上笑容依舊,他邁步朝前, 靜靜跨過牢房的大門,朝著江殷的方向逼近。

    頭頂上的照射進來的逆光因為這段距離的拉近開始消散。

    江燁看清了身陷牢獄當中的江殷。

    時隔近月不見,江殷在牢獄當中瘦了一圈, 使得原本就鮮明的麵龐輪廓越發清晰了起來。

    他穿著一身破損的囚服,囚服上處處都是被鞭打過後破損的痕跡,破損的布料上沾滿了各式各樣的汙漬, 有血跡, 還有些別的, 混雜在一起叫人分辨不清。

    他頭發披散在身後,下巴也積聚了一層淡淡的青色,略顯得人有些憔悴。

    江燁沒有說話, 隻是靜靜佇立在原地,等著江殷的笑聲漸漸平息下來。

    “要說什麽話便說。”江殷止住了笑聲,麵容上如同凝結著風霜刀劍般的嚴酷,冷眼盯著麵前的江燁。

    江燁的眉梢輕輕一動, 凝視著站在眼前的江殷, 聲音輕淡如雲如霧:“作為兄長,我好心來看你,你不歡迎便罷, 反而還要惡言相向。不過,為兄寬厚自然也不會跟你一個快要被逐出京師的可憐人計較。”

    江殷兀自冷笑一聲,捏緊了拳頭:“那又如何,我今次離開京師,也總有回來的一天。”

    “哦?”江燁眉峰一動,上前一步,與江殷對視,針鋒相對,“你覺得,我還會讓你回來?”

    聞言,江殷的眼裏抖落出一種“果然如此”的神色,他緊緊盯著江燁,忽然之間衝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語氣裏隱忍著殺人的衝動:“我便知道,這次的事情必然是你設計!江燁,你當真卑鄙!有本事咱們就麵對麵較量一場,看看究竟是誰勝誰負,別隻會躲在暗中放冷箭!”

    天牢內,所有的獄卒都已經被江燁勒令離開,空蕩的環境當中,江殷咬牙切齒的回音重重傳來。

    江燁淡漠聽著,穩如泰山地站在江殷的跟前,被對方狠狠揪住前襟的他,眉頭都不曾動一下。

    他八風不動地看向江殷,不疾不徐地抬手,將對方抓著自己前襟的手緩緩捏住,一雙眼仁靜靜凝視著江殷,如同兩枚浸在寒泉當中的鵝卵石,透出噝噝的寒氣。

    “江殷,明知道被我算計,你那破脾氣怎的還不知道改一改?”江燁握著江殷之手的力氣不大,但是卻緩緩地、一寸寸地將他的手取了下來,“外麵都是我的人,裏麵的一舉一動,他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我若是你,我就會乖乖地把手放下來,不要輕舉妄動,免得給自己招惹上更大的禍事。”

    江殷的雙手無力垂在兩側,過了一陣,又緩緩捏緊,過於用力的指節上泛著青白,隻冷冷吐出兩個字:“卑鄙。”

    江燁笑吟吟地看著江殷,坦然道:“既然能夠在背後就把你擊得潰不成軍,我為何還要從正麵與你較量?”

    “你設計這麽多,甚至不惜傷了自己,就為了得到一個人?”江殷幾乎目眥盡裂地看著江燁,“你以為你這樣做,她就能多看你一眼嗎?她不會!她隻喜歡我!你就算把我逐出了京師,她也不會來到你身邊,你這輩子都沒可能得到她!”

    江殷這席脫口而出的話,像是一枚鋒利的尖針,一刹那刺進江燁麵孔上那張帶笑的麵具上。刹那間,好像那張完美無缺的笑臉麵具上豁地刺出了一個裂口,江燁的笑容頓時蔓延生出無數的裂痕。

    頃刻,那笑容麵具便土崩瓦解,露出了藏在麵具下的凶光。

    江燁平靜的眼眸下翻滾著一卷卷的滔天怒浪,他嘴角一動,徹底拋卻了那虛偽的笑容,上前一步,猛然間狠狠朝著江殷的麵孔上揮去一拳。

    江殷來不及躲閃,被那重拳砸得往後踉蹌後退了幾步。

    他退到牆根,反手撐著濕冷的牆壁抬頭望向站在麵前的江燁,臉上去露出一抹如願以償的笑容,垂眸冷冷拂去嘴角的一抹血痕,盈盈冷笑著挑釁道:“你的假意終於裝不下去了?”

    江燁高大的身形攏在曳地的鶴氅當中,從容邁步逼近江殷,姿儀一如一隻漫步高雅的仙鶴,高傲地輕揚著下巴,隻垂眸餘一線瞳仁中的寒光,憐憫地睨著靠在牆根上大聲喘息的江殷。

    兄弟二人,一人大病初愈,一人在獄中受盡刑罰,皆是體虛氣弱,但誰也不肯輕易在臉上露出絲毫退卻的神情。

    “真是可憐,都是已經要被逐出京城的人了,還如此嘴硬,如此冥頑不化。”江燁站在江殷的麵前,如同一尊掌管著世間生死的神明,吐出的字個個冰冷徹骨,“你不用擔心,等你走了,我自然有的是機會與她相處接近,將來等我們成婚的時候,若你乖覺,我也自然會賞你一杯喜酒喝。”

    江殷重重笑了一聲,語氣當中盡含不屑:“你做夢。”

    “究竟是我做夢,還是你冥頑不靈?”江燁冷漠道,“致使你瘋魔的一切原因還有可能知道的人,都已經被我處理得幹幹淨淨,這個冤屈,你就算不想背負,也不得不背負。我早告訴過你,江殷,別和我爭,你爭不贏我。”

    見江殷不語,江燁的眸底又漸次幻化出一點憐憫的笑容。

    他嘖嘖歎息,目光柔和地伸手挑起江殷的下巴,用溫熱的拇指指腹,一點點地將他嘴角殷紅的血跡擦淨。

    烏沉的眸底含著如許歎息,江燁慢慢道:“退一萬步,就算你將來能回到京城,可是屆時,我仍是高高在上、賢名遠播的皇太孫,而你隻是一個身無功勳的罪臣,你我,天差地別。你能護著她嗎?你能給她安穩嗎?不,江殷,你什麽也辦不到。所以,跟我爭,你有資格嗎?”

    這一次,輪到江殷被戳中。

    江燁的話如同一把利劍,直直地戳進他的胸膛當中,讓他無處遁形,隻能看著那把劍越陷越深,直到整個狠狠地穿透他的心房。

    原先的底氣好似一瞬間抽絲剝繭般地被抽離身體,江殷瞳孔驟然縮緊,隻覺得連眼前江燁的臉也變得模糊不清。

    江燁知道,自己說中了。

    他滿意地鬆開江殷的下巴,退後一步,伸手修長如白玉的手,輕輕撣了撣鶴氅上的灰塵,撫平方才被江殷抓皺的前襟,又恢複成一貫溫和沉靜的貴公子儀態。

    江殷脫離江燁的桎梏,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在瞬間褪去,雙手冰涼,雙腳亦冰涼,靠著牢獄冰冷的牆壁慢慢地無力坐下去。

    他靠在牆根上長滿青苔的角落當中,雙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頭無力地垂落在雙腿之間。

    而江燁端然高雅地站在他麵前,垂眸睇著他,微微一笑:“西北偏遠,今日一別,你我兄弟還不知何時才能重新相聚,為兄在此,預祝你一路好走,今生在西北能夠平安度過。”

    江殷一言未發,隻冷眼看著江燁整肅了衣襟,麵龐上掛著淡然如許的微笑,轉身朝著牢獄的大門跨步而出。

    守在外麵的人聽見裏麵的腳步聲,很快從外走了進來,將牢房的重門再次關上。

    江殷看著越走越遠的江燁的身影,麵容上漸漸出現衰頹的表情。

    他一步一步重新退回到陰冷牢獄的陰影當中,整個身影都陷落在黑暗裏,腦海中不斷回旋著江燁那番雲淡風輕的話。

    “你身無功勳,跟我爭,你有資格嗎?”

    是啊。

    自己,有資格嗎?

    身陷囹圄的日子裏,周身總是黑沉沉的一片,天牢當中好似從來沒有明顯的日夜分界,疲憊從那些黑暗的角落當中獰笑著爬出來,將人整個包裹在其間。

    江殷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白天黑夜,再次聽見牢獄門上纏繞的鐵鏈鎖叮當響動的時候,隻有外麵的瓢潑大雨還在一刻不息地下著。

    江殷蟄伏在暗影當中,聽見這門口的響動,警覺地睜開了眼睛,恍惚間卻見到一個高挑單薄的身形披著兜裏,站在牢房的門前。

    他眯了眯眼睛,可是身處黑暗當中,並不能很好地看清外麵的來人究竟是誰。

    心中有惶恐有期待,爬滿全身的困意在一瞬間就悉數褪去,江殷撐著身子,一點點地站起了身。

    牢獄的門叮當一聲彈開,外麵那個披著鬥笠的身影緩緩邁步進來。

    因逆著光,江殷一時沒看清來人的麵孔,直到那人走近跟前,他才看到,來人是自己的母親——齊王妃耶律珠音。

    他想了很多人,可是唯獨沒想到眼前的耶律珠音。

    待她走進牢房之後,背後的門便被關上,混紮著鐵的柵木門發出一道難聽的吱呀響聲。

    聽見這道聲響,江殷方如夢初醒一般,整個人都驚醒了過來。

    他看著麵前慢慢摘掉帷帽的耶律珠音,不可置信地喚了一聲:“……母妃?”

    方才前來替耶律珠音開門的獄卒遠遠的退到了一旁守著,將空間留給這母子二人。

    耶律珠音披著一身沉色披風,長發素淨地梳起,麵容上略略施了些脂粉,將原本深重的病容壓下去。

    她隻身站在江殷的麵前,一雙淺瞳淡淡地凝望著暗影裏衣衫襤褸的兒子,眼底深處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痛心。

    見到母親,江殷的麵容上也難掩驚訝與微微的欣喜,但同時也懷著一種愈發沉重的心情。

    若是連耶律珠音都來見自己,隻怕自己被放逐出京的事情也已無可挽回。

    一去不知經年,所以現在就連一貫對自己冷眉冷眼的母親,也忍不住來牢獄當中對自己做最後的送別。

    江殷低垂了眼睫,唇畔掛著淡淡的笑容:“母妃怎麽來了?”

    耶律珠音看著他,慢慢整肅好自己臉上的神色,她開口想說話,卻撐不住地咳嗽了起來。

    江殷在旁,想攙扶一把母親,可是卻被耶律珠音抬手婉拒,他的手也隻好僵在原地,慢慢地垂落。

    耶律珠音瘋狂克製住自己咳嗽的衝動,慢慢地撫平了起伏不定的胸口。

    待到眼底的伏波重歸平靜,她才重新抬起了那雙靜謐的眼睛,凝望著麵前的江殷:“方才,我已經入宮拜見過陛下……”

    江殷兀自衰頹一笑:“放逐出京的事情已然是板上釘釘,母妃,您不用再去求情。”

    “我知道你出京的事無可挽回,可是我今日,並非是要去替你求情的。”耶律珠音的聲音淡淡的。

    江殷低著的頭一瞬間抬起,他不解地看向耶律珠音:“母親不是去為我求情,那……”

    “江殷,你的父親已經知道此事。”耶律珠音沉沉閉上眼,將瞳眸當中的翻湧不斷的情緒掩蓋住,“昨日,你父親的人從燕雲山回京整肅軍隊北上增援,他們給我帶了一封你父親的親筆信。”

    “信?”江殷疑慮道。

    耶律珠音重新掀開眼簾,垂眸從袖中靜靜取出一封信箋,親手交到了江殷的手中。

    江殷接過,將信紙從中取出,展信垂眸沉默地看下去。

    耶律珠音的聲音同時在他耳邊響起:“……你父親半個月前從回家探親的兵將口中得知了此事,於是便火速修書一封,讓人帶回京師交給我,要我拿著信去見陛下。他在信上說,你雖然是他膝下唯一的子嗣,可是既然犯了重罪,就應得到相應的懲罰。燕雲山困苦,他要你隨著此次從京師集結的兵馬共同北上燕雲,從一個小兵做起。”

    江殷捧著齊王的信一字一句讀下去,讀到最後,捧信的手已經顫抖得不能自已。

    耶律珠音沉默地站在一旁看著他:“燕雲山困苦,又陷落在蠻真的重重包圍之下,你在那裏從一個小兵做起,比去西北更苦。今日我拜見陛下,太子與太子妃也在,提出這件事的時候,陛下與太子妃都同意,所以我才帶著信來見你。至於願不願意去,你自己好好想想,等想好了,明日再告訴我……”

    江殷把手中的信緊緊一攥,幾乎是沒有片刻思慮就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看著耶律珠音道:“我願意去。”

    耶律珠音撞見他執拗堅定的一張麵容,刹那間愣在原地:“你……你不用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我願意去。”江殷把手心中的信紙捏皺,眼神裏沒有一絲踟躕,當機立斷地答應下來。

    耶律珠音定定地看著他:“你可想好了,燕雲山危機四伏,去了那裏……”

    “去了那裏,要麽就是早早榮歸故裏,要麽就是死在那裏,一輩子也不回來。”江殷淡淡接過母親的話,言語之間神色十分平靜,“母妃,我想好了,與其一輩子都在西北平平安安當個被逐出京師的無用宗室子,還不如在燕雲山下賭一把,或許……”

    他琥珀色的瞳仁裏殘存著一絲溫情:“……或許,我就能夠完成自己的心願。”

    耶律珠音麵孔上閃過的慌亂漸漸平複成慘淡的微笑,她的唇畔掛著一絲“原來如此”的笑容,靜靜開口:“那好,你既然做出了選擇,我回去後便回複你父親的手下們,半個月之後,五月初一,啟程離京、北上燕雲。”

    那一瞬間,江殷的眼底似乎閃過一絲眷戀,但很快,他就將它壓下了眼底,點頭道:“我知道了。”

    耶律珠音亦點頭:“過些時候你父親的那些人會來這裏接你。我的話也說完了,就先走了。”

    江殷淡淡點頭:“兒子知道。”

    耶律珠音首肯,轉過身去,朝著牢獄大門的方向離開。

    外麵守著的獄卒聽見動靜,便上前來恭敬地替她把門打開。

    耶律珠音跨過牢獄的大門,人已經走出了牢房,可不知為何卻停步又回過頭來,目光複雜地沉沉看了一眼江殷。

    江殷手裏緊握著父親的信,站在原地看到母親回頭,於是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意,要她安心。

    耶律珠音隻覺得喉頭滾燙,在肺腑之間壓抑了許久的話,終於還是忍不住吐了出來。

    她望著自己的兒子,眼底浮現一層瀲灩的溫柔,聲音卻還是冷淡的:“遠去燕雲,你要照顧好自己。”

    江殷沒想到她要說的竟然是這句話,毫無防備之下,隻覺得自己的心口上如同被燒紅的鐵烙過,沉甸甸地難受窩心。

    母親的這句話,他等待了太久。

    現在忽然聽到,一時竟不知用何言語來相對,隻能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眼前好似有重重的水霧汽升起,一時母親纖瘦柔弱的背影也被模糊在其中,他捏緊了手心裏父親的信箋,忍住,再忍住,終於將那股酸楚逼下了眼眶。

    他對著她的背影笑如稚子,定定道:“母親放心,兒子會的。”

    耶律珠聽到這席話,沉默地抬手將背後的帷帽重新帶上,轉身朝著天牢大門的方向走遠。

    那遠去的腳步聲噠噠回蕩在空曠的牢獄之內,江殷將手裏那張已捏皺的信珍寶般地捧在懷裏,背靠著牢房的木柵欄,緩緩滑坐到了地上。

    他捧著懷中的信,借著遠處火把散播出的微弱光芒,將心上的字字句句讀了一遍又一遍,毫不知倦。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原本已經隱忍下去的眼淚,終於又落了下來,大顆大顆如同雨點般,悉數砸在手中薄薄的信紙之上,將那墨筆寫出的字跡化成模糊了一團黑霧。

    不知過了多久,等眼中的淚都流盡了,江殷方才重新抬起頭。

    這一次,眼中的淚水渾然已經消失,淚水洗滌後,臉上唯餘下堅毅沉靜的神情。

    他要去燕雲,他要在那片戰場上爭奪出屬於自己的功名。

    他去得不體麵,所以回來的時候,必要光彩。

    這是他最後與江燁分庭抗禮的籌碼,他怎能放棄?

    他要贏了這場仗義,身騎高馬,風風光光地回來見她!

    *

    連日的大雨並接天地,衝刷去滿地的汙垢,卻衝不去人心中的憂慮。

    陸玖坐在琳琅閣東閣內的明窗下,兩麵窗欞大開,和暢惠風裹挾著絲絲微涼的雨水從窗外撲在人麵上,這才叫失神依舊的她回過神來。

    她低下頭,手裏的針線才做了一半,這才發現針孔上的繡線已經用得差不多了。

    她將那個做了一半的雙麵繡荷包放在身旁,轉身從絲線框裏翻找出一團規整好的新繡線。

    她的手邊,做好的精致荷包已完成了不知幾許。

    可她做了這麽多荷包,卻還是沒等到一點可以救出江殷的消息,好似被放逐西北,已經成了他無可轉變的定局。

    已經是暮春,窗外的雨還是下個不停,下得讓她心神不安。

    陸玖捋好絲線,正準備重新穿針引線,風蓮卻從外麵走進來,畢恭畢敬地對著陸玖道:“姑娘,徐府的大小姐登門說要來拜訪您,如今人在垂花門外了,可要請進來?”頓了頓,又遲疑道,“徐大小姐臉上滿臉的淚痕,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情,急吼吼地說著要見姑娘您。”

    聽見是徐月知登門拜訪,陸玖便當即放下了手中的針線,又聽見她哭了,心下越發有些緊張:“快去吩咐人請進來,再去燒壺好茶,備上徐姑娘喜歡的糕點進來。”

    風蓮滿口答應著,連忙轉身急匆匆地去按陸玖的吩咐辦。陸玖將桌上的繡線布料等收拾幹淨,等待著徐月知,心焦不知她遇見了何事。

    徐月知一向是個不輕易低頭不輕易哭的剛強性格,除了對付何羨愚之外,做什麽事情都是風風火火的,若非是遇到極其傷心難受的事情,她是不會哭的。

    陸玖正憂心,就見徐月知已經在丫鬟們的簇擁下滿麵淚痕地走了進來,一壁走,一壁還在不住地流眼淚,兩隻又大又漂亮的杏眼哭成了核桃。

    “這是怎麽了?出什麽事了?”陸玖急忙站起來去迎她。

    人還沒站穩,徐月知已經哭得不能自已地衝進了陸玖的懷中,一把抱住了她。

    陸玖人是懵的,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得也反手摟住她,溫柔地拍著她的背,靜靜地哄著。

    徐月知緊緊摟著陸玖的脖子,將整張臉埋在陸玖的胸前,放聲嚎啕大哭,幾乎把陸玖的前襟哭得濕熱一片。

    陸玖邊哄著她,邊抬頭看向外,但見陸鎮也跟在身後,見到徐月知在哭,滿臉焦急地站在門外,不知道要如何安慰,隻是見她難過,他亦難受得不行。

    陸玖本以為是陸鎮不小心冒犯了徐月知,於是對著弟弟投去一個凶巴巴的質問的眼神,誰知道陸鎮也是一臉茫然。

    他今日原本打算出門和朋友打馬球,誰知道剛約好了人要出門,就聽見徐月知造訪。他遂直接放了朋友的鴿子,直接留在家準備跟徐月知相處。誰知他高高興興地跑去大門迎接,卻看到她哭著走進來。

    現見陸玖懷疑他,他自己也是滿腹疑慮,又滿懷怒氣。

    得到了陸玖的許可後,陸鎮便也走進了陸玖的屋子。

    他站在徐月知的身邊,一張精致的小臉繃得死死的,眼神凶悍如同要殺人般,著急地問道:“月知姐,誰欺負得你?你告訴我,我這就帶人去把他狠狠揍一頓!不打到你解氣不鬆手!你隻告訴我是哪個王八蛋欺負你!?”

    徐月知抱著陸玖把頭埋在她的懷裏哭,哭了半晌也來不及說一句話。

    陸玖見她哭得如此心碎,心裏也不好受,於是就順著陸鎮的話道:“是啊月知,你告訴我們是誰欺負了你,我讓我阿弟去教訓他。”

    “是……是……”徐月知哭得抽抽噎噎地,將頭慢慢從陸玖的懷中抬起來,兩隻眼睛已經腫成了核桃,額角上的碎發也黏糊糊地混著汗淚粘在一起。

    陸玖抱著徐月知,替她拍著背平複氣息:“你慢慢說,沒事。”

    陸鎮站在一旁,眼神凶得要殺人:“月知,你告訴我,是誰膽子這麽大,敢欺負你!”

    徐月知頂著兩隻哭腫的眼睛,抽抽噎噎地終於開口道:“沒人欺負我……是……是……”

    陸玖陸鎮姐弟倆緊張地聽著。

    徐月知慢慢地垂下頭,肩膀顫抖,顯然已經是忍淚忍到了極點:“是……是羨愚哥哥要去參軍。”

    “參軍?”陸玖大大吃了一驚。

    陸鎮原本聽見羨愚哥哥這四個字,臉色便一瞬垮了下來,後又聽見他是要去離京參軍,心底眼底不由得滋生一抹欣喜,忙急急問:“他去何地參軍?”

    徐月知哽咽地道:“……燕雲山。”

    這個消息如同平地驚雷,一時讓陸玖也怔在原地。她抓著徐月知的肩膀,不解地問:“何羨愚為什麽要突然去燕雲山參軍?”

    徐月知搖了搖頭,滿臉心碎欲裂:“我不知道,他從前從沒和我提起過。今天他跟容冽忽然登門來拜訪哥哥,我聽見了消息連忙就去了我哥哥的院子。我聽見他們三個在屋裏說話,就站在門外想突然衝進去嚇他們一跳,可是卻聽見我哥哥在說,要羨愚哥哥和容冽一路遠去燕雲山萬事小心,打了勝仗後有機會風風光光地回來相聚。我、我聽到這裏整個人就嚇住了,連忙衝進去想要詢問羨愚哥為什麽要去燕雲……”

    說到這裏,徐月知已經哭成了淚人:“我衝進去告訴我哥和羨愚哥,說我也有武藝在身,想要和他們一起北上燕雲,我哥卻訓斥我這是妄想,我實在心裏難受,也沒地方可去,隻好到你這裏來了。”

    她抱著陸玖的胳膊,幾乎是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她,哀戚道:“玖玖,你也覺得我的武藝差麽?我今年都在武科的初選當中勝出了,我為什麽不可以跟著羨愚哥哥一起去燕雲山?”

    看著急切焦躁流著眼淚的徐月知,陸玖隻覺得腦海當中一團霧水。

    她安撫地摸了摸徐月知的臉頰,稍微理清了一下思緒,慰藉道:“你的武藝當然不差,京師同齡的女孩子當中,就屬你的武藝最好,連那些男子都不能如你。”

    “那為什麽我哥不許我跟著羨愚哥哥去燕雲山!?”徐月知焦心地哭著問道。

    陸玖怔了怔,一旁的陸鎮倒是先開了口:“月知姐,不是這樣,雲哥兒說得也沒錯,燕雲山那麽危險,他怎麽能讓你去?”

    陸玖聽到這話,轉過頭去瞥了陸鎮一眼,但見他聽到何羨愚要離京的消息,嘴角上的笑容藏都快藏不住了,遂淡淡瞪了他一眼,要他收斂點。

    陸鎮觸及姐姐的目光,這才留意到自己聽見何羨愚離京的消息實在是高興得過了頭,連忙繃直嘴角將笑意壓下去。

    可縱使如此,心底的蜜意還是四散。

    陸玖聽到何羨愚與容冽突然準備參軍的消息,震驚之餘,更多的是疑惑。

    她撫著徐月知的背脊,狐疑問道:“隻是月知,羨愚跟容冽為什麽要突然參軍?”

    “我不知道……”徐月知整個人都沉浸在何羨愚決意離京參軍的消息當中,隻悶悶地回應,“我隻想跟著他去,為什麽也不能夠呢?”

    陸玖心頭原本就壓著江殷的事,現在又多了何羨愚容冽離京的消息。

    三個人一走,他們這一群少年遊,就算是散了大半。

    看徐月知這個樣子,陸玖也知道從她嘴裏問不出什麽來,於是跟陸鎮對視一眼,姐弟二人神會點頭。

    “月知,你這麽哭著跑出來,雲知知道嗎?他會擔心的。”陸玖軟下腔調,柔聲勸道。

    徐月知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神色堅毅,一雙杏眼圓瞪,恨聲說:“他才不會擔心我,他巴不得我跑散了再也不回去!”

    陸玖攬著她的肩膀勸道:“別這麽說,你哥哥隻是嘴毒而已,心裏一向是把你這個妹妹看得很重要。”說著,怕徐月知不信,陸玖還專門回眸給陸鎮使了個眼色,“阿弟,你說是吧?”

    陸鎮一愣,接著連忙點頭:“是!是!月知姐,我姐說得沒錯,徐雲知一向是最疼你的。”

    話說到這兒,徐月知臉上的神色才好看一些,隻是一雙眼睛纖長的睫毛上還綴著點點的淚珠。

    輕輕一眨眼,串珠的睫毛如線斷開,串在上麵的淚珠便啪嗒啪嗒地全落了下來。

    陸鎮看得心疼,他既欣喜何羨愚突然的離開,又不願意他走。

    因為他一走,徐月知會傷心。

    “好了,別哭了。”陸玖攬著徐月知的肩膀,溫言細語地用手帕將她眼底的淚痕都一一擦了個幹淨。

    門外風蓮喚了一聲“姑娘”,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屋子,對著陸玖福身回話道:“徐府的公子也來了,詢問姑娘徐大小姐是不是在咱們府。”

    聽見徐雲知來了,陸玖的麵容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牽起徐月知的手:“你看,我說你哥哥是真心最疼愛你的吧?若不是疼愛,怎麽你才登門這一小會兒,他就眼巴巴地追著你來了呢?還不是擔心你一個人哭著出門不安全?咱們走吧,我送你回去,免得你哥哥擔心。”

    徐月知在陸玖身上嚎啕哭了一陣,已經平複了許多,又經過方才姐弟二人的相勸,心下也有些懊惱自己匆匆跑出去,未免讓兄長憂心。

    於是她點了點頭,挽著陸玖的手朝著侯府大門的方向走出去,陸鎮在一旁護送。

    還沒走到正門,遠遠地便看見徐雲知負手站在來回踱步,等得有幾分焦急。

    陸玖遠遠地見到他,便回頭輕輕衝著牽著手的徐月知淡笑一聲道:“徐公子一向是個泰山壓於頂而麵不改色之人,也隻有在遇到你的時候會緊張,你還說你哥哥不心疼你?”

    徐月知被陸玖牽著跟在身後寸步,聽了這話也忍不住含著淚眼抬頭,似是埋怨又似是自責地看了一眼前方的人,而後垂下眼簾沒有說話,似是不敢與徐雲知的目光對視。

    徐雲知聽見門內傳來幾道腳步聲,於是負手轉過身來。

    陸玖牽著徐月知的手,望著站在門前的徐雲知頷首客氣禮貌地點頭示意。

    徐月知還是不敢看哥哥,隻紅著一對核桃似的眼睛垂頭不語。

    行至門前,陸玖方鬆開徐月知的手,身側的陸鎮對著徐雲知拱手施以一禮。

    徐雲知回敬了陸鎮一禮,便著急地一把拉過徐月知的胳膊,及責備又擔心地訓斥道:“你就是跑出去也要跟家裏人說一聲啊,這找你大半天了還不見蹤影,母親在家中都快急死了,怎麽這般不懂事!?還好我猜到你肯定在宣平侯府。”

    徐月知被兄長提著衣袖,低著頭受訓斥,少見地沒頂嘴回去,隻垂著睫羽抽抽噎噎地哭著,諾諾道:“我傷心難受還不許出去哭一哭麽?你同同意讓我去參軍我不就不會跑出來了?”

    徐雲知聽見她說的話還是如此冥頑不靈,心底不覺也有幾分隱隱的生氣,語氣肅穆了些許責備道:“胡鬧!我朝還沒淪落到需要女兒家上戰場流血犧牲的時候,你好好在家裏待著不行嗎?”

    “不行!”兄長的話像是一瞬間戳到徐月知的痛處,她衝動地抬起頭來恨恨道,“女人怎麽了女人不能上戰場嗎?我就是要同著羨愚哥哥去燕雲山,死也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參軍!我要參軍!”

    “聽聽你說的是何等幼稚的話!你再這麽鬧下去,我看連阿愚也會覺得你是胡鬧任性!”徐雲知又是心疼妹妹,又是氣憤她的衝動,“你要去燕雲山,你不要父母了?不要家了?”

    搬出何羨愚與徐家來,總算略微鎮壓住了激動不已的徐月知。

    徐雲知在氣頭上,努力平複著自己的心境,沉著一張俊秀的麵孔吩咐身後跟隨的徐家家仆們:“把小姐帶回去見老爺和夫人,看二老要如何處置。”

    “是!”徐家的丫鬟婆子們很快上前,半扶半攙地將徐月知帶了下去,徑自上了徐家的馬車。

    徐月知已經隻剩下哭地力氣了,兩隻眼睛如同泉眼般淚水漣漣,如同一灘軟泥般被丫鬟們七手八腳地架上了車。

    陸玖與陸鎮站在侯府門前,頗有些擔心徐月知。

    徐雲知察覺到姐弟二人的擔憂,於是轉過身來對著她二人一拱手,臉上捎帶幾分和顏悅色,感激地道:“我妹妹給府上添麻煩了,雲知在此感謝。”

    陸鎮連忙回禮。

    陸玖也微笑道:“不妨事的,月知與我是好朋友,今日她過來,我也勸慰過她幾句了。隻是……”她頓了頓,還是忍不住疑惑道,“隻是不知,好好的,為何何公子與容公子要突然離京,前去燕雲山參軍?”

    徐雲知聽見她問這話,臉上不禁也露出一絲疑慮:“你不知道?”

    陸玖聽他這話倒是問得理所應當,不免狐疑更深:“知道什麽?”

    “我以為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徐雲知凝視著她,目光當中透著迷惑,“阿愚同容冽決意突然去燕雲山參軍,是去陪著江殷。”

    陸玖原本是麵帶微笑地聽著他說話,這席話一出,她隻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開始慢慢地僵硬起來,而後一絲生死土崩瓦解:“……什麽意思?江殷不是還在大理寺當中準備發配西北麽?”

    “你是真的不知道?”徐雲知眼底積聚的疑惑越發深沉,“江殷三天之前就已經從大理寺悄悄被遣送回家。”

    徐雲知的話分明說得有條有理,可陸玖卻怎麽聽怎麽迷糊,隻覺得接連的消息好似平底響起的驚雷,把她震得幾近腿軟。

    她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陸鎮的手,以防自己不小心失力摔倒在地。

    陸鎮也察覺到了陸玖的震悚,連忙攙扶住,又拍了拍她的背,小心喚了一聲阿姐。

    “……你說什麽?”陸玖啞著嗓子,牽強地看著徐雲知笑,“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徐雲知斂眸,似乎也是在想江殷那邊為何沒派人來悄悄通知陸玖。

    思來想去,他沉吟道:“也許,他是故意不想告訴你,也許是怕你擔心……”

    “我當然擔心了!”陸玖忽然激動起來,而片刻又察覺到了自己失態,連忙垂下眼瞼,“抱歉……”

    徐雲知揮手淡淡地笑了笑。

    陸鎮在旁邊也有些焦躁地問道:“大哥不是說放逐西北麽?為何突然又改了去燕雲山?去西北也罷,也就是日子清苦些,受些風沙之苦罷了。去燕雲山,那邊都是蠻真人的軍隊,要上戰場,一不小心是要送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