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江燁的鋒芒
作者:鷺洲裏      更新:2021-12-12 12:16      字數:10702
  第61章 江燁的鋒芒

    在外人的眼中, 江燁為人處世向來溫柔端方,看著人說話的時候,一雙眼睛總是含著清淺的笑容, 從不知他冷下來時, 竟然如一柄寒霜嚴冰結成的刀劍,鋒芒銳利,出鞘便似要奪人性命。

    令既出,內侍們隻得忙不迭應下, 喝令侍衛們退回身後,不得上前打攪。

    誰也瞧不見,四麵垂著帷幔的馬車內, 江燁輕巧抬手,修長瑩白的兩指之間夾著江殷刺來那柄長劍的劍身。

    劍光如水如鏡,折照出粼粼如流水的波光, 也照亮了江燁那雙寒冰徹骨的眼。

    江殷攥緊了劍柄, 抬眸看向江燁, 眼底掠過一層譏誚:“總算不裝了?”

    他手微微一用力,想要將劍從對方的之間抽出,可是卻未能如願。

    對麵人的氣力, 明顯不小,以兩指夾住劍身,江殷稍用力氣,竟然也無法順利將劍拔.出。

    再抬眸, 對麵江燁笑容依舊, 手指尖狀若輕巧地夾著劍身,好似這舉動不費吹灰之力。

    “果然,那日你就是故意摔倒!江燁, 沒想到你素來自稱君子,背地裏卻做這種小人行徑!待我在陸玖麵前揭穿你,看你還如何裝下去!”江殷用力將劍收回手中,伸手要去抓住江殷的胳膊,厲聲道,“跟我走!我現在就要帶你去陸玖麵前,把這一切都說清楚!”

    江燁揚起臉,忍不住笑了一聲。

    “你笑什麽?”江殷冷眼看著他質問。

    江燁鎮定自若端坐在馬車正位上,慢慢放平了目光,低眉頷首之間皆是貴公子的清華出塵的姿儀。

    四下無人,唯有他堂兄弟二人對峙,江燁烏沉的眼瞳上蒙著一層淡淡的笑意,靜靜看向站在車外的江殷。

    “君子?”他淡聲開口,眉眼沉靜猶如一潭無波死水,“你怎麽知道,我想做的就是君子?”

    江殷英朗的眉宇不悅一擰。

    趁著他出神的片刻,江燁眼底寒霜一凝,一把伸手握住了江殷的手腕。

    江燁明明在笑,可是那一雙眼瞳卻比冬夜裏的寒月更冷,縈繞著微微的霧氣,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緒。

    他握著江殷的手腕,五指漸漸用力,眼底笑意愈濃,輕聲慢念:“我究竟是否是故意摔倒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陸姑娘的眼裏看到了什麽,這才是最要緊的。”

    “卑鄙!”江殷的雙瞳裏跳著火苗,另一隻手攥成拳,猛地朝江燁的臉上衝去,似要在他那張俊美而溫和的麵容上砸出一個大洞。

    江燁不躲不就,直直凝視著江殷的雙眼,那一絲溫和的笑容映襯在臉上,蔓生出詭異。

    他直視著江殷,墨沉沉的眸子宛若一方上好的玉:“兵不厭詐,卑鄙算什麽?能贏,就是對的。江殷,你不是讀過兵書麽,如何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

    “我不屑!”江殷亦直視著江燁,那雙如琥珀一般的鳳目裏閃耀著灼熱的光,他一字一頓重重地道,“我江殷喜歡一個人,必是光明正大的追求!必是堂堂正正的喜歡,絕不屑於用這些下作的手段!”

    說出這番話時,麵前少年俊朗的容顏上浮現出奪目的光彩,像是天上朗朗的日月,又是風霜雪雨中不屈挺立的鬆竹,絕不折腰低頭。

    多麽的正氣淩然,多麽的明亮耀眼,多麽的……令他厭煩。

    江燁哂笑一聲,眸光蒙上一層陰翳:“你有何資格,在我的麵前說這話?”

    江殷不甘示弱,迎著江燁尖.刀般的目光,沉聲道:“就憑是我先遇見她的。”

    江燁先是一怔,而後猛地仰頭大笑出聲,他握著江殷手腕的手稍稍用力,指尖嵌進肉裏,抬頭再看的時候,眼底忽然積聚了一層憤懣的怒意。

    在眾人口中,江燁一向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不管在什麽場合,什麽情景,他永遠都能秉持一貫的溫雅姿態,眼底更是從未出現一絲不快或陰霾。

    江殷亦是頭一次看到江燁的怒意,就在他說出那一句自己先遇見陸玖後。

    這句話,好像踩到了江燁的痛處一般,倏然間那雙清冷的眸子裏卷起狂風驟雨,嘴角的笑一點點翻湧起猙獰之色:“你先遇到的她?”

    麵對江燁那張詭異的笑容,江殷雖有微怔,卻絲毫不曾後退,他定定地看著江燁,微揚起下巴,眼神輕蔑:“她是我的,你奪不走。”

    “是麽?”江燁眼底的笑意逐漸扭曲,驟然間甩開了江殷的手腕。

    江殷退後一步,冷眼凝視著江燁,手悄悄按在劍鞘上,嚴陣以待。

    手腕之上,被江燁握過的地方赫然一道醒目紅痕。

    江燁鬆開了他的手,廣袖一動,袖間傳出幽暗的蓮香。

    他儀態華雅地歸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端坐在車內,靜靜看著簾外的江殷,有恢複成了一貫的溫和持重。

    他坐在那裏,身邊襯著車內一片浮華的布置,整個人宛如一尊金雕玉砌的神明。

    他半闔著眼簾,似笑非笑。

    江殷站在外,清楚地看到他眼底銜著的一抹憐憫。

    “你先遇見?”江燁秀麗麵容上的神情不動波瀾,卻又像是風暴前的平靜的海麵,他歎息著笑了幾聲。

    “江燁。”江殷的眼底已然含了殺氣,他凝視著馬車內俊美的少年郎,發出最後的牒告,“自中秋宮宴後,你便總是意欲與陸玖親近,你到底想對她做什麽?她是我罩著的人,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動她一下……”

    “怎麽?”江燁不怕死地挑眉,眼底噙笑。

    “我一定殺了你。”江殷眉眼壓低,戾氣叢生,眼底呼之欲出的寒光恰似手中刃光。

    “巧了。”江燁揚起臉,盈盈笑道,“為兄平生沒有什麽愛好,隻喜歡與人硬碰硬,對著幹。你要殺,就盡管殺,我恭候。而至於你說的那些……”他目光一寒,譏誚地看向江殷,“我遇見陸姑娘,比你要早,而且,要早得多得多。”

    “你什麽意思?”江殷針鋒相對回應,心裏卻怦然一跳,不由得緊張地捏住了刀柄,“你從前與她相識?”

    江燁懶洋洋靠回座椅之上,一隻胳膊撐在扶手上,托著半張臉:“這你就管不著了。”

    “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江殷原本自恃與陸玖相識得早,因此在江燁麵前說話格外有底氣,可是聽見這番話,他心裏倏然慌了起來。

    江燁坐在馬車內,托著腮笑盈盈看著江殷一副焦急。江殷越著急上火,他心裏越是得意舒心。

    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欣賞江殷臉上慌張的神情。

    江殷是個暴脾氣,豁啷一聲拔.刀,直指江燁:“你說不說!?”

    江燁並不在意這把對著自己的刀劍,他輕輕抬手,輕巧地撥開了它,唇畔笑意未減分毫。

    “江殷,放聰明點,別動不動就劍拔弩張的。”江燁占了上風,笑意款款從容,“陸玖以同意赴約為籌碼,換取我在太子妃還有諸位長輩麵前守口如瓶,隻字不提你於廣賢書院傷我一事,你可不能辜負了她的心意。做事前,用腦子想一想,你有資格出手麽?”

    江殷聽聞這話,眼底的火越燒越旺:“果然是你設計!”

    江燁雲淡風輕一笑,轉過眸子去,閑閑挑起自己身側的帷幔,朝著遠處的內侍們揮了揮手。內侍們見狀匆忙上前。

    待內侍們上前重新駕車的一會兒工夫,江燁看向還站在馬車前意欲逼問清楚的江殷,盈盈笑道:“我若是你,我便不會做這愚蠢莽撞的事情,現在是在宣德門,裏外都是皇祖父的人,今日的動靜很快就會傳到他老人家耳朵裏,我奉勸你在事情還沒鬧大之前,趕緊帶著你的馬出宮。”

    江殷握緊了拳頭,站在原地,一雙冰冷的眼睛盯著車內的江燁:“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隨意。”江燁淡淡笑了笑。

    “她是我的。”江殷攥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浮現。

    江燁懶得再理會他。

    身側的內侍們已經匆忙跟上車旁,恭敬替江燁放下馬車的垂簾,朝著站在一旁的江殷拱了拱手,便駕車朝著東宮的方向遠去。

    看著那輛華轂消失在視野的盡頭處,江殷方才淺淺收回了目光,翻身上馬,駕馬朝著宣德門外的方向出宮。

    宮外,何羨愚同容冽早已經等待了許久,見江殷駕馬出宮,何羨愚的麵容上頓時浮現喜色,回頭與身邊的容冽道:“殷哥兒出來了!快,咱們快跟上!”

    容冽一點頭,二人撥馬先行一步跟上,走近前,卻發現江殷的臉色黑沉難看之極。

    二人並不知道他同江燁究竟在宮中說了些什麽,心裏既擔心,又不敢多問,隻得策馬跟隨在他身邊。

    何羨愚輕聲問道:“殷哥兒,咱們先尋個醫館包紮一下傷口吧?”

    江殷沉著臉,並沒有說話。

    何羨愚與容冽對視一眼,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為好。

    “殷哥兒……”何羨愚不放心,又輕聲試探著開口。

    江殷還是沉著臉不說話,隻是揚手揮落一馬鞭,風馳騰起雙蹄,一人一馬當先朝著醫館的方向過去。

    何羨愚與容冽對視一眼,二人亦連忙跟上。

    *

    陸玖在江圓珠的公主府當中等了好些時候,坐立不安。

    既想聽到消息,想知道江殷現在究竟怎麽樣了,又害怕聽到消息,怕聽見江殷惹事。

    江圓珠擺了好些她愛吃的糕點和茶水在桌幾上,陸玖卻一口都吃不下去。

    “玖玖,你午膳都未用,還是吃點兒東西墊一墊吧,你別擔心,很快就會有人來報信。”徐月知不免有些擔心,於是從桌幾上的碟子裏取了一塊白玉糕,遞到陸玖的手心中。

    陸玖握著白玉糕垂眸,未答話,也並未吃。

    徐月知歎了口氣,側眸看向身旁的江圓珠。

    江圓珠一言未發,隻神色憂心地輕輕擺了擺頭。

    夕陽半斜,昏暖的光線從外射進,外頭才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口忽然傳來宮女青蓮的聲音:“公主!派去的人回來了!”

    陸玖垂落的睫羽倏然抬起,眼底帶著些期盼,看著門外的方向。

    江圓珠連忙道:“快說!”

    青蓮從外麵匆匆進來,朝著江圓珠及陸玖等人一福身,匆匆回話:“派去的人說,世子已經從宮內出來,並沒有惹出什麽麻煩,現在已經同著何公子容公子去就近的醫館上藥了。”

    “是哪個醫館?”陸玖連忙站起身,似欲往外走。

    “是宣德門附近的誠德醫館。”青蓮忙道。

    聽到消息,陸玖連忙往外走。

    徐月知見她要離開,也起身想要跟上,卻被江圓珠從伸手抓住了手腕。

    徐月知往前看,將陸玖的身影自己消失在視野當中,未免有些著急,於是回頭看江圓珠,想要她放開自己的手。

    可回過頭去,卻見江圓珠跪坐在布團之上,看著她的眼睛,淡淡笑著搖了搖頭。

    徐月知一開始擔心陸玖,隻著急著想要陪同她前去探望江殷,這會兒看到江圓珠似笑非笑的眼睛,方才恍然大悟過來。

    江圓珠見她品出了自己的意思,方才輕輕鬆開了她的手腕,微笑道:“這個時候,就讓她自己過去吧,我們就別打攪。”

    徐月知這才笑起來:“你說得對,我不去了,咱們坐下來喝喝茶。”

    江圓珠一笑,二人重新落座。

    *

    陸玖聽見江殷前去醫館的消息後,立即便同江圓珠徐月知告辭,上馬朝著醫館的方向趕去。

    從靈川公主府到宣德門距離偏遠,一路上,陸玖心急十分,車剛停,外頭的婆子正欲打起車簾,剛要伸手攙扶陸玖下車,卻見她一把撥開垂簾,自己從車上跳了下來,直直朝著醫館內的方向疾步而去。

    何羨愚同容冽正在外堂中,聽見背後急匆匆的腳步聲,便雙雙回頭。

    見是陸玖,何羨愚臉上神情如蒙大赦,忙上前道:“陸姑娘!”

    陸玖上前急急問道:“江殷呢?”

    “在裏麵大夫在幫他上藥。”何羨愚指了指簾子裏頭。

    陸玖聽見這話,心裏方覺稍微放心了一些,朝著何羨愚點點頭:“我進去看看他。”說著,邁步朝簾子內走去。

    容冽略有不放心,正想跟隨一同進入,卻被何羨愚抓住了手腕。

    回過頭,之間何羨愚對他輕輕擺了擺手。

    容冽立即明白了何羨愚的意思,於是停住腳步,抬眸目送陸玖挑簾進入江殷上藥的屋子。

    *

    陸玖跨進內閣,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

    她抬眸,視線在屋子裏一掃,目光沉沉落在江殷的身上。

    江殷正坐在一張梨花木椅上,受傷的手平攤放在腿上,而大夫就坐在他身側,正細細替他上藥。

    聽見簾子響動,江殷便抬起眸子來。

    望見是陸玖,琥珀色的雙瞳中有光亮微微一動,但是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收回了目光,沒再看她。

    陸玖並沒有將他這個小小的舉動放在心上,而是顧念著她手上的傷勢,急急走上前,溫聲詢問上藥的大夫:“大夫,他的傷要緊麽?”

    大夫仰頭看了一眼陸玖,一邊將江殷手上的傷口塗抹上藥膏,而後細細纏上紗布,溫和道:“之前的燙傷還未好全,又添了責打的傷痕,可能需要些時間恢複,這段時間好好在家中休養著,切記不要再碰著傷口,也不要沾水,餘下的,不用太過擔心。”

    陸玖聽到這席話,方才放下些心來。

    她麵龐不自覺帶了點笑容,朝著大夫道謝說:“勞煩了。”

    “應該的。”大夫替江殷纏好了紗布,而後提著藥箱出去,“公子可在這兒先歇息一會兒,老夫出去再給公子開幾貼滋補的藥。”

    “多謝。”陸玖目送著大夫離開屋子。

    屋中隻剩下陸玖同江殷二人,氣氛安靜十分,陸玖轉身,踱步至江殷的身側。

    察覺她靠近,江殷也不說話,也不抬眸,隻垂著腦袋,臉色沉鬱又帶著點不安。

    “給我看看傷。”陸玖見他不說話,遂先開口,“傷得究竟如何?”

    陸玖作勢低頭,要去看江殷受傷的那隻手,可是江殷卻絲毫不承情地將手收了回去。

    陸玖愣在原地。

    江殷別過了眼睛,小聲道:“你來看我幹什麽?你若是為擔心江燁而來,我大可以告訴你,我沒動他。”

    陸玖聽到這話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她本是擔心江殷才急急跟來的,遭到他這番話,猶如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江殷,你還在生什麽氣?你難道不知道我來是為你?我若是擔心江燁,我現在大可以不用來這兒,隻要請公主替我詢問一聲便好。江殷,你這段時間以來究竟是怎麽了?你到底在鑽什麽牛角尖?”

    陸玖發誓,她原本是想好好同江殷說話的,可是江殷這劈頭蓋臉的一頓話,硬生生將她同江燁捆綁在一起,實在令她心裏難受。

    江殷此刻亦是滿腹的委屈和疑惑,見陸玖語氣重了一些,他心中一時不忿,抬起眼眸來:“你有疑問,我難道沒有疑問嗎?你同江燁到底是什麽關係?你們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認識?他說他認識你比我早得多,這話究竟是何意?”

    陸玖沒想到江殷忽然問出這樣的話,臉上原本憤懣的神情在轉瞬之間亦變得有些錯愕。

    她與江燁相識的時間確實早些,可論起來,那也是上輩子的記憶,此生伊始,她的的確確從未與江燁見過麵。

    “這話是江燁對你說的?”陸玖覺得難以置信,難道江燁也清楚上一世發生的事情?若非是這樣,他怎麽能對江殷說出這樣的話?

    原本在宣德門內,江殷還不相信江燁所說的話,可是現在看見陸玖臉上錯愕的神情,他心裏隻覺得沉痛,如同被人砸了狠狠的一拳頭,從心口到整個胸腔肺腑,都悶悶地疼。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先遇見的那一個,原以為自己才是先到的人,現在看到陸玖臉上的神情,他便猜測自己錯了,以至於自己再也沒有勇氣開口向陸玖確認一句。

    他滿腦子都是江燁那種勢在必得的笑容,腦海裏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在被人狠狠地揪扯拉緊,頭腦如同一個被吹滿了氣的皮球,下一刻就要爆.炸。

    “那麽他說的,就是真的……”江殷垂眸失神地喃喃。

    陸玖被他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住,皺眉問道:“他到底同你胡說了些什麽?”

    江殷心裏太亂,此刻旁人的話,他一句也聽不進去。

    他木然地抬起雙眼,看向陸玖淡聲道:“我有點累,你走吧。”

    陸玖打量他模樣便猜測他在胡思亂想,皺著眉看向他:“所以,你不打算聽我說的話?隻相信江燁對你說的?江殷,我與江燁從未相識,更不相熟!我對他唯有對皇太孫的敬重,這樣的敬重,與我對靈川公主,對陸良娣,對太子妃的敬重是一樣的,我言盡於此,隻是希望你不要再一個人胡思亂想,也不要再衝動行事。”

    江殷垂頭聽著,聽完這一席話,身子驟然一僵。

    他慢慢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有些幽怨不解地看著她:“可是我覺得我沒錯。”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靜靜盯著她,如同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困頓小獸的眼睛。

    “我隻是想護著你,我不想讓你靠近不好的人,我沒做錯。”他執拗地說道。

    陸玖知道此刻已經不再是溝通的好時機,於是一言不發,隻沉沉歎了口氣,從口袋裏摸出一個荷包來,輕輕放到江殷的腿上。

    江殷看著腿上的荷包,也有些疑惑:“怎麽會在你這裏?”

    陸玖淡聲道:“你喝醉那天,爬牆到我家中,我送你們離開的時候,這個荷包就掉落在地上。我今日本想在學堂裏還給你,可惜你跑得太快,我沒跟上,還是現在交還給你吧。”

    江殷看著失而複得的雙麵繡荷包,心裏一時不是滋味。

    “你會不會有一天也會覺得,江燁比我好?”沉默中,江殷默然又問了一句。

    這一次,陸玖卻沒直接回應他的話。

    她隻垂眸,靜靜看著他腿上那個已經被燒毀的荷包,輕聲道:“既然破了,就別再用了,你不是要好好休息麽?你先休息吧,等你好些,我再來看你。”

    說完這些話,她轉身朝著外堂走去。

    江殷坐在椅子上,看著陸玖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衝身站起來,向著陸玖的背影處,悄聲地說了一句:“請你別離開我……”

    不知陸玖是否聽見了這句話,隻見她身形微微一晃,但終是有回頭,隻輕輕撩起門簾,朝著門外的方向走遠。

    等到她身影消失,他方才扶著座椅,慢慢弓腰撿起腳邊掉落的雙麵繡荷包,小心翼翼地彈掉上麵沾到的灰塵,而後將它輕輕地重新佩戴在腰間,係緊了絡子。

    何羨愚與容冽在外間緊張聽著裏麵的動靜,見到簾子一動,連忙恢複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陸玖微笑道:“這就走了?不同殷哥兒多說會兒話麽?”

    “他今日……心情不好,我說的話也聽不進去,還是不聊了,越聊心裏越亂。”陸玖麵容有些陰沉,但見到何羨愚二人,還是勉強掛起一點客氣的笑容,點頭道,“再者,大夫說他手上的傷勢無什麽大礙,隻需要靜養就好,我便放心了,今日天色不早,我先回府,回見。”

    說著,朝何容二人福身行了一個禮。

    何容二人連忙抱拳回禮。何羨愚道:“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陸玖微笑著擺了擺手,“外頭家丁婆子並車馬都在,我自己回去便好,江殷今日受了傷,一會兒還得辛苦你們送他回去。”

    何羨愚忙道:“那是應該的,朋友之間,這都是我們該做的。”

    陸玖向來知道何羨愚辦事妥當安穩,笑著點頭:“告辭。”

    “告辭。”何羨愚拱手,看著陸玖的身影朝著醫館門外走遠,上了陸家的馬車。

    車夫揮起馬鞭,馬匹往前行,帶動華轂。

    一直等到馬車消失在視野當中,何羨愚方連連忙挑起門簾,踏步走進江殷所在的內室,正見江殷頹唐地坐在椅子上,未受傷的那隻手上還緊緊捏著一隻荷包。

    江殷悶不作聲地低著頭,何羨愚二人走進來,他也沒有要抬頭的意思。

    方才江殷與陸玖二人的談話,何羨愚與容冽在外聽得十分清楚,現在見他低著頭一副頹唐的景象,何羨愚也忍不住歎了口氣,上前勸說道:“殷哥兒,陸姑娘好心來看你,她是念著你,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江殷攥著手裏的荷包,沒吭聲。

    容冽在一旁靜靜看想何羨愚,何羨愚也看著他,搖了搖頭。

    “也罷,殷哥兒……”何羨愚臉上麵前湧起點笑容,“還是先回王府吧。”

    卻沒想到這話剛說完,江殷便忽然站起身,直直看向自己。

    何羨愚愣了一愣,沒明白江殷是什麽意思:“殷哥兒,你……你要做什麽?”

    江殷猛地伸出的未受傷的那隻手,緊緊箍住了何羨愚的胳膊,一臉緊張地說道:“阿愚,幫我個忙!”

    何羨愚見他神色緊張,也嚇了一跳:“怎、怎麽了?你說……”

    “你幫我去打聽打聽,怎麽樣才能去梅先生的府邸聽六朝史。”江殷看著何羨愚,嚴肅道。

    何羨愚一怔:“六朝史?殷哥兒,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江殷的眼底染著幾分決絕:“我也要去。”

    “你?”何羨愚指著江殷,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殷哥兒,你不是速來最討厭聽這些文縐縐的東西麽?你……你真要去聽六朝史?”

    “廢話!”江殷瞪著何羨愚,“不是真的還能是假的?”

    “可以是可以……”何羨愚踟躕著說道,“隻是你得告訴我你去聽這個東西做什麽。”

    江殷想起今日在宣德門前,江燁在自己跟前趾高氣揚的樣子,心裏一口氣著實咽不下去。

    他冷笑一聲,眼神堅定:“當然是去破壞他的好事。”

    “好事?”刹那間,何羨愚便聯想到江燁邀請陸玖一同聽講六朝史的事情,心底隱約不安起來,低聲勸道,“殷哥兒,陸姑娘不是那樣的人,就算同江燁去聽了一次六朝史,他們之間也絕不會有什麽。你想啊,就算江燁心裏真對陸姑娘藏了什麽私心,太子妃會允準他麽?他想要娶陸姑娘,連太子妃這關都過不去,你不用太過操心……”

    “不行,我必須去!”江殷卻已經下定了決心。

    何羨愚無奈與容冽對視一眼,點點頭道:“行,殷哥兒,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幫你辦到。隻是殷哥兒,我幫你,你這次可不能再亂來了。”

    “知道知道!”江殷不耐煩回應道,“你記得幫我打聽清楚便好。”

    *

    自從在醫館與江殷分別後,連著幾日,陸玖都沒見到他的麵。

    江殷沒來上學,也沒再同著陸玖一道上下學。

    陸玖心中實在不放心,私下便過問了何羨愚徐雲知幾個人,可是得到的答複都是,江殷稱病在家,這段時間不便來書院,已經同南池先生告了假在王府當中修養。

    見不到江殷,陸玖心中始終不安,想了幾次要登門齊王府探望江殷,可是每每人都已經站在了齊王府麵前,卻就是沒有邁步進去的勇氣。

    她生氣江殷莽撞不知輕重的時候,恐怕江殷也在氣她。

    二人之間無聲的拉鋸著,日子一過,很快就到了赴宴江燁,伴隨他同行梅府聽學的日子。

    魏氏對著這次赴約看得極其重要,特地命府中最好的繡娘趕出了兩身好看的衣裙,一套給陸瑜,一套給陸玖,還特地打了新的首飾釵環,又在暗中偷偷命保平家的送了一匣子貴重的步搖給陸玖,讓她精心裝扮,務必突出美貌和身段,拿下皇太孫的心。

    陸玖一心牽掛在江殷身上,對這梅先生的六朝史也不過興趣缺缺,對江燁更是無甚心思。

    前去梅府的當天,陸玖隻換了一身幹淨整潔的白底藍花寬袖裙,穿一件蘭色的褙子,簡單挽了發髻,不加修飾,更是沒有點妝,隻略略抹了一層淺薄的口脂顯得人有些氣色。

    風蓮攙扶著她去榮景院同陸瑜一道向華陽與魏氏請安告辭,入正屋時所有人都已經到了,陸玖鬆開風蓮的手,盈盈上前朝著華陽和魏氏分別一拜。

    華陽見到陸玖請素的裝束很是滿意,今日去聽學,本該打扮得清淨些。可是魏氏卻不這麽覺得。

    看著她一身素色,魏氏微不可察地皺了眉頭。這般素淨,如何搶奪太孫的眼睛?但礙於華陽公主在這兒,魏氏也不敢聲張自己的不快,隻幹笑兩聲道:“玖兒應該再打扮嬌豔些的,小姑娘家家,穿這麽清素作甚?”

    她指向站在一旁的陸瑜,一身華服,盡顯身份。

    “也該像你姐姐一樣,打扮得嬌俏些才是,一會兒回去再換一身……”

    魏氏暗示著陸玖,想要她回去再換一身鮮豔些的衣服,可是話說到一半,卻被華陽公主淡淡打斷:“好了,穿什麽是她的原意,再說了,今日隻是去聽個學,又不是去宮裏赴宴,穿這麽奢華做什麽?這樣就很好!”

    魏氏還想說什麽,但聽見華陽發話,隻得不甘心地低下頭,違心笑著應了一聲“是”。

    華陽看著陸玖,微笑道:“過兩日便是選拔考試,你今日去聽梅先生的講學,若是還有什麽課業上不明白的,也能夠問一問先生。”

    陸玖衝著華陽一點頭:“孫女知道。”

    “去吧。”華陽揚了揚臉。陸玖同陸瑜二人再拜,方一前以後出了榮景院當中。

    垂花門外落了兩乘小轎,姐妹二人分別上了一乘,轎夫抬起轎子,兩姐妹便在眾仆婦們的簇擁下出了榮景院,朝著梅先生的宅子行去。

    梅先生的宅子住在城西的方向,一間三進大的院落,因著今日太孫殿下同諸位世家公子小姐們的到來,顯得愈加熱鬧。

    陸瑜的轎子在前,先一步下來,陸玖跟在她的身後,門前的招呼的管家見到貴客來臨,連忙招呼了侍女引著姐妹二人進屋。

    陸瑜陸玖一一謝過,各自送上攜帶的賀禮,記了名字,便跟隨侍女往庭院中走去。

    講學的地方是一間寬闊的書房,裏頭早已經陳設好席位,一應的布置與廣賢書院當中的書齋所差無幾,兩麵綠竹猗猗,甚是清淨。

    梅先生方才從江寧調任上京,還保留著許多南邊的生活習性,滿屋子的裝飾頗有蘇杭的味道,而他本人亦是具有南江男子的氣質,一身疏落素淨的長袍,半摻著銀絲的頭發僅用一根通體無雜色的白玉簪子挽住,頗有仙風道骨的氣質。

    “先生還未上京的時候,學生便已經在京師當中聽過您的大名,今日一見,先生果然是氣宇不凡。”陸瑜自恃皇孫妃身份貴重特別,一見到梅先生便刻意搶在陸玖身前,嬌笑如花般與梅先生從容套近乎。

    陸玖站在她身側半步,聽見她開口談笑,便先沒有發言,隻沉靜站在後頭。

    沒想到梅先生模樣仙風道骨,脾氣亦是如仙人般淡漠,聽見陸瑜套近乎的話隻垂眸瞥了她一眼,道:“這位小姐,梅某不過是一個破講書的,實在擔不了小姐這樣的誇讚,既來了我這兒,安分聽講便是,不願意聽也可以出去。”

    簡單的三言兩語頓時把陸瑜堵在原地,臉上一陣青紅不接,找不出一句話來回應梅先生,隻得訕訕地笑了一聲“是”,便沉默地準備離開。

    陸玖知道,像梅先生這樣專心做學問的人,是最討厭這些無聊的虛禮還有名位榮華,眼裏不揉沙子,心裏想什麽,嘴裏就說什麽。雖然脾氣有些直接,但心卻熱,她十分敬重這樣的老師。

    陸瑜訕訕離開,陸玖上前,隻以學生的禮節,恭恭敬敬地朝著梅先生一福身,恭謹說道:“學生愚笨,隻敢聽從先生悉心教導,既然今日來這兒,必會勤謹聽講。”

    梅先生靜靜打量了她一陣,發現她穿著清素,不似剛才陸瑜滿身的華服嚴妝,心裏覺得這才是誠心向學的人,心中方才滿意了幾分,口氣也柔和了許多,淡淡說道:“隻要認真聽,不論多少,總會有幾分收獲。”

    “學生牢記。”陸玖再一行禮,謙卑地應下梅先生的話。

    梅先生的臉上多了點和煦:“進去吧。”

    “是。”陸玖點頭微笑。

    陸瑜站在一旁,咬唇不甘地看向與梅先生相談甚歡的陸玖,心中便有些不痛快。

    姐妹二人同梅先生見過禮後,便由侍女的引薦,各自落座到自己的位置上。

    聽學的坐席亦如書院一般,三行四列,一共十二個位置。

    最前的兩個位置布置得十分精致,一看便知道是留給太孫江燁與皇孫江煒兄弟二人的,而緊挨著東宮兄弟二人身後的一張座位雖然不如前麵兩張,但亦是比別的座位精巧不少。

    陸瑜心裏得意起來,小巧的下巴不自覺揚起。這個時候,她與陸玖的身份就高低立分了,她是皇孫妃,而她隻是區區一個閨秀。

    陸瑜指著身旁那張稍次的座位,看向陸玖說話的底氣不覺足了許多,命令道:“你去坐那張差一些的。”

    陸玖覺得,坐在哪兒都一樣,今日這堂六朝史,她本不想來聽,於是也沒說什麽,走向陸瑜所指的另外一張普通的桌子,準備落座。

    而陸瑜則美滋滋地坐在稍次於東宮兩兄弟的那一張。

    可姐妹二人還沒坐下去,身後便忽然響起一個怯怯的聲音,那聲音對著陸瑜說道:“陸二小姐,您不能坐在這兒……”

    陸瑜聽到這句話頓時柳眉倒豎,回頭過去看向那小侍女:“這位置不就是為我設置的麽?”

    “不、不是……”雖然害怕,但是那小侍女還是踟躕著開口。她看了一眼站在對麵的陸玖,福身道,“回二小姐的話,太孫殿下特意交代了,這張位置是留給三小姐的。”

    陸瑜一愣,瞬間覺得自己臉上發燒,轉過頭去狠狠瞪了一眼陸玖,話卻是對著那侍女說的:“我是皇孫妃,在這兒,除了太孫和皇孫,我就是最尊貴的人,難道我還不配坐在這兒?”

    陸瑜的兩隻眼睛狠狠剜向陸玖,像是要在她的臉上挖出兩個血粼粼的大洞。

    陸玖冷淡看著她,並沒有開口說話,卻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句極其霸道的話——

    “對,你就是不配。”

    陸玖聽這聲音實在耳熟,猛地抬起頭來,正撞見幾日不曾逢麵的江殷,一身紅衣颯落,墨發束成高馬尾,正環抱著胸口,一雙星眸冷冷地盯著她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