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這點後，杜正平很快調整了心態，命令杜禮義不得擅動供奉。他性格雖然柔和，卻不是優柔寡斷之人。

  他拿出高高在上的態度，語氣強硬，杜禮義反而接受良好，毫無障礙地應下，心裏踏實許多。

  杜正平徹底收了敘舊的想法，公事公辦地問了些國策，發現中規中矩，倒沒有什麽疏漏，無需掛礙。於是他點點頭，準備離開。

  無知無畏的太子撲過來，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充滿期待地問：“皇伯父，我想修仙！求求你帶我修仙吧！”

  杜禮義嚇得魂飛魄散，嗓音都劈了：“不得無禮！”

  杜正平沒有生氣，低頭俯視著他稚嫩的麵容：“為何想修仙？”

  “我想禦劍飛行！除魔衛道！”

  真是年輕啊。杜正平心想：他活到現在，都不知道何謂“魔”、何謂“道”。他問道：“修仙又苦又累，你能堅持住嗎？”

  “能！我不怕苦不怕累！”

  杜正平笑了一下，繼續問道：“那你能斷絕塵緣嗎？放棄你現在的榮華富貴，與父皇母後告別，從此永不再見？”

  太子猶豫了，小聲問道：“不告別不行嗎？為什麽修仙就要斷絕塵緣，還說什麽永不相見？”

  杜正平道：“規矩便是如此。”

  太子昂起腦袋，哼道：“誰定的規矩？我還有我的規矩呢，就要一邊修仙一邊塵緣，憑什麽要依他的規矩？我偏不！”

  杜正平有些恍神，仿佛看到當初意氣風發的自己，滿心都是欲上青天攬日月的躊躇滿誌，臉龐稚嫩，最不缺的就是銳氣和決心，充滿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概。

  可事實上，他最終還是妥協了，選擇了斬塵緣。利用親族的血，連渡劫期的老祖都能咒殺。如果他與凡界藕斷絲連，就是置親族於險境之中。權默長老以十萬黃金的價格，替杜正平償還凡間親族的生養恩情，直到他坐化，杜正平才有機會第一次返回故地。

  然而熟悉的人都不再，連牽掛都被厚重的光陰磨平。這一遭走得沒有任何意義。

  他盯著年輕的太子，聲音淡淡：“此地位於瓊宇派周邊，除瓊宇本宗，另有小型門派兩座，收徒選拔五年一屆，十五歲以下皆可報名。你若想修仙，為何不前往報名？”

  太子訕訕：“從前未曾見過仙家手段……”

  並非沒有見過，而是凡間的皇室麵臨修仙者時，表麵上敬畏，事實上畏是真的，敬卻未必。杜正平出身於此，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沒有戳破，淡然道：“我沒有收徒的資格。你若真想修仙，我可以帶你去測靈根，若能合了哪位長老的眼緣，便可拜入門下。”

  太子有些惴惴：“那萬一沒合上呢？”

  杜正平答道：“可以做散修，但我不建議。”

  太子神情糾結，沒再繼續追問下去。

  “三天後我會再來，你考慮清楚。”

  杜正平說完，起身離開皇宮。

  他展開神識，尋找李靈韻的位置，發現她混跡於凡人中間，正在茶館裏津津有味地聽人說書。連雅閣都沒包，就擠在大堂裏，還點了滿桌的茶點零嘴，跟著旁邊的人一起拍手叫好。書易嫌吵，懶洋洋地躺在樓頂曬太陽，由著她在樓下胡鬧。

  杜正平遙遙衝他一禮，而後學著李靈韻的樣子，斂去身上靈氣，也扮做凡人的模樣，擠到她旁邊坐下，好奇地問：“你來此地，可要打聽什麽消息？”

  李靈韻笑嗬嗬地反問：“誰說要打聽消息？純粹打發時間不行嗎？”

  杜正平微愣：從前李靈韻修煉極其勤快，堪稱爭分奪秒，就連進秘境的時候都未曾鬆懈，怎麽忽然轉性了？

  恰在此時，隻聽台上驚堂木啪地一響，說書先生驟然抬高音調，聲情並茂道：“呔！你這賊人，還不快快束手就擒！吾家長輩已拜入仙府，留有護身法寶奪魂鍾，專克爾等敗類毛賊，你莫要不知好歹！”

  杜正平詫異地挑眉：奪魂鍾？聽名字像是邪道之物，說的這是什麽書？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宣揚？

  李靈韻一邊起勁地鼓掌，一邊神神秘秘地問杜正平：“猜猜看，說書先生講的這位拜入仙府的長輩是誰？”

  杜正平更驚訝了：“我認識？莫非來自瓊宇派？”

  李靈韻笑得滿眼促狹：“對，你不光認識，還特別熟悉。”

  那應該是我身邊的人了。杜正平看她興趣盎然的樣子，配合地想了想，將他所知道的、師門較出名的幾位長輩名號挨個報了一遍，結果全都不對。李靈韻很有耐心地提醒他：“別光猜長輩，挑你最熟悉的。”

  杜正平又猜了幾位同輩師兄弟，依然不對。

  李靈韻笑得直拍桌子，公布答案道：“我都說了，是你最熟悉的人——誰還能比你自己更熟悉自己啊！”

  杜正平完全驚呆了：“什麽？”

  台上說書先生正拚了老命地吹噓“拜入仙府的長輩”有多英明睿智、神武不凡，什麽“出生時就霞光滿天、瑞光萬道”“長大後身高九丈，鼻息如雷”“三歲熟讀經史、五歲出口成章、七歲笑傲天下雄儒，八歲拜入仙府，因為凡間無他不知之事，惟有修仙方能更上一層樓”……各種誇張的溢美之詞，聽得杜正平坐立不安，尷尬癌都要犯了。

  李靈韻強忍著笑意問：“沒想到吧？是不是很有意思？”

  杜正平以手掩麵，恨不得捏它十道八道的禁言訣，統統甩到說書先生臉上。

  看他實在坐不住，李靈韻遺憾地搖搖頭，喚來跑腿夥計，給了賞銀，吩咐他收起滿桌幾乎未動過的茶點，輕鬆拎著離開茶館。

  杜正平終於舒了口氣，隨她沿長街慢慢走著。

  走出一段距離後，李靈韻問他：“看看這條街，你看到了什麽？”

  杜正平茫然：“嗯？就……都是凡人？沒有妖獸作亂？”

  李靈韻隨手攔住個衣衫洗到發白的孩子，把手裏的茶點統統給了他，又在他下跪前離開。

  杜正平看著她的舉動，恍然間明白了什麽，重新仔細地掃視一圈：“他們活得很好。”

  李靈韻投來讚賞的目光：“剛才那說書先生至少有一點是對的——你很聰明。”

  “其實你沒來之前，那說書先生還說了好幾個版本，除了‘拜入仙府的長輩’，還有‘仙人帶走的後輩’、‘飛升的天才’……”

  杜正平尷尬地打斷她：“快別說了……”

  “不，必須要說。正是因為有這些奇奇怪怪的傳說，才能有眼前活色生香的人間圖景。”

  “杜正平，你是他們的信仰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