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
作者:桑狸      更新:2021-11-09 13:35      字數:3771
  渠水泱泱,倒映著疏枝明燦的桃花,繽紛落英逐水流,橫貫一道白玉樨石橋,通連向八角蘭尖亭榭。

  那亭榭高高佇立,遮了大片陽光,在人臉上落下斑駁影絡,將彼此神情映得晦暗不明。

  梁瀟負袖而立,驀得笑了,頗為冷誚:“薑姮,你可真像個聖人。”

  薑姮被他這一笑鬧得遍體森涼,惴惴難安。她太了解梁瀟,若他能狂風驟雨地火氣全發出來,那反倒沒事,最怕他這般隱而不發、陰陽怪調,不定在心底盤算著什麽,卻一定是有人要倒黴。

  她攥緊他的袖角,直到攥出一手黏膩的冷汗珠,才低喃:“辰景哥哥,不要去為難我的兄長,他已經前途盡毀,不能再毀了他的家。”

  梁瀟看著她眼中淌著綿軟的流光,蘊少許脆弱,強忍著淚不讓它掉下,哀哀渴求地仰望他。

  他倏然想起了幼時,夫子嚴苛,她又過分驕縱不學無術,功課於她是負累。

  辰羨是世子,薑王妃望子成龍,日日盯他秉燭夜讀,他自然顧不上薑姮。

  薑姮便抱著成摞的書籍和筆硯跑來找梁瀟,扯著他的衣袖,踮腳笑眯眯求他:“辰景哥哥,你幫我看看這裏,我總覺得不通,若是交上去謝夫子非得訓我不可。”

  又或者,再不要臉一點:“辰景哥哥,你替我寫吧,我請你吃蜜煎櫻桃。”

  那時的她嬌憨可愛,白嫩的臉頰邊有一點蓬嘟嘟的軟肉,似初生的嬰孩,幹淨明澈,眼巴巴看著人,任誰都不忍拒絕。

  梁瀟時常想,她生來就是要被萬千寵愛的,凡是她喜歡的,她想要的,都該乖乖落到她手裏。

  他不禁撫上薑姮的臉頰,歎道:“你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叫過我了。”

  薑姮淚光瑩瑩看他,“我以後可以一直這樣叫你。”

  “隻要我別逼你的兄長娶我妹妹?”梁瀟嗤笑:“姮姮,你終究是長大了,知道與人討價還價,想得到什麽就要拿另一樣東西去換,再不是從前隻知索要等著照顧的小孩子了。”

  他慣常喜歡譏諷薑姮,但此刻垂首,卻有說不出的寥落。

  薑姮咬住下唇,對不上他的話,卻緊攥著他的袖角不肯鬆,那不是袖角,而是兄長的一線生機。

  梁瀟凝睇著她沉默許久,再開口時已恢複了公事公辦的平靜:“墨辭再不濟,終究還有一兒一女,這一點上,他倒比我強。”

  梁瀟抬起她的下頜,望入她的目中:“我今年二十七歲了,我需要有一個孩子,既安內宅,也安人心。”

  薑姮目光閃爍,掩過心虛。

  “我知道你不敢再藏藥,可也有別的法子,在浴房裏鼓搗些什麽,以為我不知道麽?”他隔著絲衣,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道:“這事也沒有多難,你隻需拿出當年要給辰羨留後的決心,總能懷上的。”

  薑姮癡怔半晌,啞聲說:“我和辰羨沒有……我們清清白白。”

  “好,你們清清白白。”梁瀟撫著她,溫柔說:“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將來,將來我要兒女繞膝,父慈子孝。而不是家裏家外,總有人盯著我後院這點事,要給我塞女人,我很煩,煩到透頂。”

  薑姮的唇顫了顫,一旦想到他們兩個會有孩子,就有一種徹骨森寒於體內蔓延。

  她心底抗拒至極,懨懨沉默時,梁瀟將袖角抽了出來,拍板落定:“你回去歇息,下午我讓太醫來給你診脈。”

  薑姮萬萬沒想到,玉徽鬧了這一通,最後竟會是這樣的結果。

  午時過後,太醫便來了王府。

  棣棠置海川螺屏風,太醫隔紅綢帕給薑姮診脈,起身衝坐在一旁的梁瀟鞠禮,道:“王妃身子並無大礙,先前滑胎落下的病根也都養回來了,溫補數月,遲早會有好消息的。”

  梁瀟微笑:“那就有勞太醫開藥了。”

  籮葉送太醫出去,回來時見棣棠退出了寢閣,一臉苦悶。

  清馥香霧自綠鯢銅爐的鏤隙悠悠上浮,芙蓉紗帳飄起,露出一角皎白如雪的寶簟牙床。

  梁瀟心情不錯,坐在床邊,道:“聽見太醫怎麽說的了嗎?你的身體並無大礙。”

  薑姮低下頭,不接話。

  “最遲半年,總要有消息。不然,我就應了玉徽所請,讓墨辭入贅王府,過繼他們的孩子為嗣。”

  薑姮深感疲倦,縱然有個尖銳聲音在嘶吼:絕不能生!可被梁瀟逼到絕路,隻能暫且佯裝妥協:“好,我生。”

  兩人算是達成一致,倒有了短暫的平和,鮮少爭吵,真如尋常夫妻那般,芙蓉帳暖軒窗梳妝,營造出些許恩愛靜好的氛圍。

  雖然兩人成婚七年,但其實在一起的時日寥寥。起初的幾年,梁瀟在外領兵,要對抗北狄侵襲,一年中有七八個月是在軍營疆場上度過。

  後來朝局漸穩,他又忙著爭權奪利,王府終日來客絡繹,時常關起門密談到半宿,他幹脆宿在書房。明明同一屋簷下,十天半月不碰一麵都是尋常。

  去年淳化帝駕崩,朝堂政局翻覆,風雲莫測,梁瀟忙著往要塞上安插自己的人,與琅琊王氏鬥智鬥法,幾乎忙得衣帶不解。

  錯綜混亂一年多,才終於步入正軌,諸事穩妥,能歇口氣。

  除去上朝理政的時間,梁瀟幾乎都膩在寢閣裏。他發現薑姮開始讀書,會將讀不懂的字句抄寫下來,鎖在一個綢匣子裏,積攢了許多,也不知要去問誰。

  這七年,薑姮有過不少喜好,如調香、丹青、製墨……皆用來消磨重簷紅牆之內的孤寂歲月。

  她按照古籍調出過已經失傳的敕貢杜若,鑽研得不分晝夜。梁瀟嘴上不說什麽,就找茬責打幫她研香的侍女,薑姮看這些小姑娘們渾身是傷哭得淒淒慘,於心不忍,就順梁瀟的意,不調了。

  丹青、製墨亦如是,但凡她將要做出些成果,梁瀟就會想盡辦法阻擾。

  他不許她出門,不許她去前院,不許她見生人。

  也不允許她有長久的、癡迷的、會占據她大量精力的愛好。

  梁瀟對她的控製,偏執且瘋癲。

  是以七年,她可以說是一事無成,唯一可長久做的事就是在榻上陪梁瀟尋歡。

  她的妝匣裏有價值連城的玉凝膏,每天沐浴後會有侍女給她塗抹全身,養出冰肌玉骨,香滑嫩膚,供梁瀟揉捏享用。

  若她的肌膚沒料理好,若她的氣色容顏不好看,她身邊的侍女輕則被杖責,重則被發賣。

  薑姮被迫舍棄過許多愛好,漸漸的,拿起了曾經最不喜歡的聖賢書來讀。

  近來,她在讀《太平禦覽》,讀到祖逖別傳那一節,因字句晦澀,進展甚是艱難。梁瀟瞥見她又開始俯首抄寫,略了一眼,笑起來:“你但凡少年時長點心,也不至於連這麽淺顯的字句都不懂,謝夫子若是在這兒,非叫你氣得背過氣不可。”

  薑姮握筆的手輕顫,濃釅的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暈染開,毀了一張快要寫好的字箋。

  她不寫了,將筆擱回筆洗,直勾勾盯著梁瀟。

  梁瀟拿起她的團扇把玩,“看我幹什麽?又不是我不讓你用功讀書的,誰叫你天生頑劣驕縱,半點讀書的苦都受不了。”

  薑姮時常遺憾,有人逼著念書時,她不肯用功,而當她想用功時,卻已無人可問。

  蓋因她年少時過得順遂無憂,父親姑姑將她一生都安排好,泡在蜜罐裏,覺得讀書實在枯燥無用。

  可當她慢慢長大,將日子過得一團糟,時常陷入窘迫無助的境地,才想起夫子曾經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車馬多如簇”,想去書中解惑,才發覺學問並不是那麽好做。

  她想起最初,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正是啟蒙的年紀。

  梁瀟長她四歲,本應早就開卷,但是姑姑不許,說他性子陰鷙,需得錘鑿磨礪,不如先習武。

  說是習武,找的卻是不入流的混混給他做師父,言語鄙俗,行止粗糙,常把梁瀟打得鼻青臉腫。

  許太夫人跑去老靖穆王麵前哭訴,反倒做實梁瀟浮躁懶惰,吃不得習武的苦。

  那時薑姮年紀小,單純,什麽都看不懂,還羨慕梁瀟,他不用做功課,不用背誦那些拗口枯燥的文字,可以天天玩,還能自己獨占一爿院子。

  終有一日,她耐不住功課的繁重,抱著書籍翻過那堵牆,找上了梁瀟。

  她讓他幫她抄寫幾篇《論語》和《說文解字》,梁瀟翻了幾頁書,抬頭瞧了瞧她,眼珠滴溜溜轉著,拿捏了許久,才說:“我可以幫你抄,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他要薑姮去問夫子要幾本他做過批注的書籍,他看完了會把不懂的地方抄下來,由薑姮拿著再去問夫子,並且一定要想辦法讓夫子把解答以淺顯的字句寫下來。

  幼時的薑姮嘴甜會撒嬌,哄得謝夫子團團轉,文人單純,不疑有他,隻當這孩子終於懂事要發憤圖強,盡可能滿足她的要求。

  如此一兩年,批複寫了無數,卻不見薑姮有長進,謝夫子終於生疑,悄悄跟著她,發現了住在偏院裏那個傳說中不學無術、粗鄙頑劣的王府庶長子。

  當時梁瀟偷偷苦讀許久,謝夫子問了他幾個問題,皆對答如流。

  謝夫子觀其容顏衣著,是個幹淨清秀的孩子,斯文有禮,並不像傳言那般不堪。心中明了幾分,找了靖穆王,也不知說了些什麽,總之後來靖穆王便允許梁瀟和薑姮他們一起讀書。

  謝夫子是燕趙名儒,學富五車,朝中文官武臣皆奉為上賓,說話是極有分量的,薑王妃就是心裏不快,也不好說什麽。

  薑姮曾經覺得梁瀟是運氣好,遇見了她這麽個善解人意又腦子少根筋的姑娘。

  可當她也陷入當年梁瀟的境地時,才明白,當年的梁瀟,能自四麵圍堵艱辛卓絕的環境裏孤身殺出一條通往錦繡前程的血路,是多麽不容易。

  要懂得忍耐蟄伏,還得有個好腦子。

  薑姮怔怔看了一會兒梁瀟,低下頭,重新抽出一張宣紙,提筆蘸墨。

  梁瀟把筆搶過來,“行了,別寫了。”他拿過那本《太平禦覽》,給薑姮諸字解說祖逖的生平,末了,總結:“不過是個赤膽忠心,卻沒什麽好下場的人。”

  薑姮歪著頭消化梁瀟的講解,突得生出些活絡心思,反複觀察他的臉色,試探道:“能不能給我請個女夫子?”

  梁瀟正要喝口茶潤潤嗓,聞言揚眉,笑問:“你說呢?”

  這是不可能的。梁瀟給她立下的規矩裏有一條:不許見生人。

  薑姮不免失望,鬱鬱寡歡地垂目。

  梁瀟將茶甌一推,站起身,“時辰不早了,安歇吧。”

  薑姮隻有乖乖上前,為他寬衣解帶。

  烹油著錦的,梁瀟手法暴戾陰狠,卻總是對薑姮不滿意,想喂她藥,又記起太醫極隱晦地囑咐過,那藥用多了會對子嗣有損,便忍住,湊到薑姮耳邊嗬氣:“這般敷衍我,是想我在你身上玩出些花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