醃篤鮮
作者:拂北      更新:2021-10-31 00:12      字數:3140
  趙潯尚未反應過來,已墜入水中。

  暮春的河水已開始回暖,但仍有些未褪的寒意,趙潯在水中掙紮片刻,九歲那年的夢魘重新浮現在眼前。

  尚且年幼的他被丟進暮秋的太掖池中,池水冰冷刺骨,他在水中掙紮,一名小內監揣著手在池邊,朝裏頭惡狠狠啐了一口:“小殿下就在這水中好生清醒清醒罷。”

  他嗆了數口水,被楚三救上來時已是奄奄一息。先皇後倒是也沒打算當真置他於死地,無論如何,沒有母族做依靠,他這輩子都不可能越過太子。更何況,皇帝對宜嬪的情誼尚在,她也犯不著為了一個無勢的皇子犯了龍顏。

  她隻是想將這位七皇子的傲氣係數摧折。

  其後趙潯大病了數日,宮中的炭火被克扣,他裹了三床厚被,仍是瑟瑟發抖。

  自那以後,他再未在先帝的考校中出過風頭。

  想起昔年之時,趙潯的眸中浮起些不易覺察的戾氣。

  他在水中奮力掙紮,如同九歲那年一般。他的債還沒一一討完,死在此處,未免太虧了。

  意識有些昏沉之際,他的手碰到了另外一隻手,他不管不顧地扣住那隻手腕,幾乎將全身的力氣都用了上去,那人似是拖著他朝上遊,趙潯的肺中如火灼燒,撐了片刻,終於徹底陷入昏迷。

  明鳶的一隻手臂被趙潯牢牢抓住,分毫動彈不得。她勉強維持住鎮定,心中暗道草率了。

  方才射來的是支墩箭,箭頭乃是木頭所製,並不會傷人,估摸著是宮中哪位貴人練射箭用的。那箭直直朝趙潯射去,她下意識便想將他推開,情急之下簡單粗暴了些,於是鬧出這麽場烏龍。

  她不知道這位昭王殿下不會水啊。

  瞧著她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站在不遠處的阿碧已經有些呆滯,哆哆嗦嗦指著護城河中撲騰著的趙潯:“殿下他…”

  在阿碧茫然中帶著驚恐的目光下,明鳶幹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她其實算不上深諳水性,下水後勉勉強強能掙紮半柱香的工夫罷了。

  不過也無甚所謂,楚三等人就在不遠處,總不至於讓她們溺死在這裏,正所謂做戲做全套,眼下阿碧尚在,她總得下去一遭聊表情深。

  果然,楚三很快反應過來,將她與趙潯一道撈了上去。

  在水下時,明鳶一直閉著氣,倒是無甚大礙,可趙潯卻是結結實實嗆了數口水,眼瞧著麵色蒼白,雙目緊閉,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

  楚三赤紅著雙眼叫人去請禦醫,而後蹲身道:“殿下?”

  意料之中,趙潯沒有任何反應。

  明鳶歎了口氣,走上前去:“昭王殿下嗆了水,得趕緊施救,大人若信我,便讓我試試吧。”

  楚三頓了頓,站起身來,退開兩步,目光牢牢定在趙潯麵上。

  明鳶將趙潯扶起來,調整到頭朝下,擊打他的背部,不多時,趙潯重重咳了一聲,吐出水來,但人仍在昏迷之中。

  明鳶探了探他的口鼻,回身同楚三道:“得給你家殿下做個人工呼吸。”

  楚三斂眉:“姑娘說得這個呼吸是…”

  他很快意識到明鳶並非是在征詢他的意見,她利落地蹲身下去,搗鼓一番,而後俯身…

  楚三張大眼睛瞧著眼前的一幕,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他家殿下都昏迷了,明鳶姑娘竟趁此機會輕薄於他。

  可瞧著明鳶姑娘肅然的麵色,他又覺得上麵寫著靠譜兩個大字。

  楚三在心中掙紮片刻,終於還是沒有出言阻止。他默默想著,完了,若今日之事傳出,他家殿下恐怕要晚節不保了。

  他思忖片刻,轉頭同在場諸人道:“今日你們什麽都沒看見。”

  眾人抹了把額角的冷汗,紛紛點頭,目光尚有些發直。

  楚三擺手:“非禮勿視聽過沒?都轉過去。”

  他這話音剛落,便聽見趙潯劇烈咳了幾聲,開口道:“你…”

  楚三轉過身去,正瞧見明鳶姑娘的眼中蓄起汪淚花來,她捂著胸口,且嗔且憂:“殿下,您怎的成了這般模樣,我當真是揪心極了。”

  楚三:“...”

  怎的成了這幅模樣,不是您把殿下踹下去的嗎?

  見趙潯醒轉過來,明鳶起身同阿碧道:“殿下這裏有我照料,姑娘且向娘娘報個平安罷。”

  而後,瞧著阿碧遠去的背影,明鳶轉頭同趙潯道:“殿下無甚大礙了吧?”

  躺在地上的趙潯麵無表情地瞧了她一眼:“本王很好,如果姑娘對本王少些關懷,本王還能更好些。”

  楚三覺得他家殿下這話便說得有些過分了,明鳶姑娘方才情深意切的模樣瞧得他都頗為唏噓,甚至人家姑娘還不顧名節救了他家殿下。

  他方要上去相勸,就見明鳶姑娘抹了把淚,一副故作堅強的模樣:“既如此,那殿下好生將養。”

  說罷,毫無留戀地轉身走了。

  楚三歎口氣,上前幾步:“殿下,明鳶姑娘對您一片癡情,就算您…”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趙潯輕哼一聲:“她把我踹下水的時候可是幹脆利落得很。”

  “這…大抵是因著明鳶姑娘見您置身危難之中,一時情急。”

  趙潯並未接話,眸光定定看向城樓一角,眼底浮起一絲冷意。

  楚三隨著他的目光望去,隻瞧見一角蟒袍。

  回府的路上,楚三終於沒忍住,開口問趙潯:“陛下留您在宮門外,難道是另有目的?”

  “不,今次應當隻是為了讓我等謝家的姑娘,”趙潯倚在車壁上,身上搭了件月白的披風,半闔著眼,“隻是太子殿下似是對我這小皇叔頗為不善。”

  楚三不解:“除夕夜的宮宴上太子不是還嚷著要您抱?”

  趙潯摩挲著腰間一枚玉佩:“小孩子心性不定,這宮中忌憚本王的人太多了,你可聽過一句話,叫做人言可畏?”

  未待楚三接話,他笑起來,懶洋洋道:“不過本王倒也不冤。”

  楚三擰眉:“若是當真有何變故,末將必…”

  趙潯抬手止住了他沒說出的話,斂起笑意,認真道:“楚三,你記住,若本王活著,必然會一一將舊債討要回來,可若本王死了…”

  他頓了頓:“你們不可動皇室之人,今上子息單薄,膝下隻有太子一人,如今太子年紀尚幼,若你們當真替本王負了仇,國之根本必會動搖。”

  “末將管不了那許多。”

  趙潯輕歎口氣:“可本王答應了那人。”

  楚三張了張口,最終沒再繼續說下去。

  明鳶在宮中換了身幹衣服才回了府,謝少傅見著她氣色尚好,總算放下心來。

  原本散朝時聽陛下留下趙潯,要他送明鳶回府之時,謝少傅心中就已頗為不愉。趙潯同她妹妹在一處準得出事,這根本就是八字不合。

  然而他不好拂了陛下的麵子,隻得隨著朝臣一道退下,而後派了小廝去打探消息。

  方才小廝前來回稟,說明鳶與趙潯剛要上馬車,便射來道冷箭。

  謝少傅聽得心都揪成一團,當下便要去同趙潯算賬。

  小廝忙繼續講了後頭的事,道是明鳶姑娘眼疾手快地將趙潯踢進了護城河,趙潯不會水,在河中狗刨了許久,最終被明鳶姑娘拉了上去,咳了好幾口水,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問得此言,謝少傅重新坐了回去,隻覺心中一片舒暢。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今日午膳依我說的來做。”

  此時此刻,瞧著麵前安然無恙的明鳶,他笑了笑:“折騰一上午,想必餓了吧,午膳已經備好了,很是豐盛。”

  說著,他吩咐小廝在偏廳擺飯,拉著明鳶一同走了過去。

  明鳶瞧見桌上擺得滿滿當當的飯菜,不由咋舌。

  羊蹄筍,筍燒肉,間筍蒸鵝,梅菜燒筍,清炒竹筍…她覺得天下的筍都被謝少傅奪完了。

  謝少傅抬手給她盛了碗熱氣騰騰的湯:“嚐嚐這道醃篤鮮。”

  食筍在於食其鮮,以筍做菜,須得保留筍的鮮美。

  醃篤鮮是以鮮筍和火腿合燉而得。火腿用的是金華火腿,這還是謝少傅的一位同僚入京時帶過來的土儀,紅白分明,色味俱全,腴而不膩,乃是金華府的一絕。

  湯汁以小火慢煨,燉成後色澤奶白,裹著竹筍的鮮香和火腿的鹹香。連筍帶肉舀上一勺,竹筍脆嫩,火腿酥爛,湯汁入味,鮮香滿口。

  明鳶又拿了個包子,掰開一看,果然也是竹筍醬肉的。一口咬下去,筍香與醬香混在一起,再配上醃篤鮮,當真是人間至味。

  謝少傅表示,正所謂“居不可無竹,食不可無筍”,眼下時值春日,端的是吃筍的好時節。

  明鳶默默歎了口氣,她兄長不愧為文人仕子,如此文縐縐一番引經據典,令人深感折服。

  事實上,今日這桌全筍宴,壓根就是謝少傅幸災樂禍,拿來內涵趙潯的。

  果然,用罷午膳,謝少傅轉頭吩咐小廝:“聽聞昭王殿下今日落水,頗受了些驚嚇。將這醃篤鮮給他盛些過去罷,還有那鮮筍肉包也撿上幾個。”

  說完,他兀自歎了口氣:“也不曉得昭王殿下現下有沒有胃口。”

  明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