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作者:
插柳成蔭 更新:2021-12-27 13:25 字數:5649
上京城外的錢木村。
東蘊布莊的裁縫們是輪流歇息的, 這一日剛好輪錢宜秀。
錢宜秀先頭做什麽是一熱度,唯□□縫這活計,她是真的喜歡。
錢宜秀愛美, 愛新衣,能親自剪裁出自己愛的衣裳樣式,她覺得這些日子, 每日活在蜜罐裏。
什麽前夫,什麽婆婆,她不太能想起來。
她的衣裳, 在東蘊裏也賣得不錯,每月能拿的例銀也不少。
錢宜秀提著大袋小袋, 晚才的家。
她買的些點心, 還給家裏爹娘買的新衣裳。
錢大娘忍不住嘮叨:“你啊你,回來就回來,買這些做什麽?這些點心娘也能做, 還不用錢買哩!”
錢宜秀拿著麵青簾姑娘送她的鏡子,照著自己頭飾上的漂亮珠花道:“不一樣, 這是醉心樓的糕點, 比娘你做的好吃多!”
錢老爹抽著錢宜秀給他買的煙, 忍不住罵:“你這丫頭, 手裏銀錢就存著!你這般花法,能剩下多少?”
錢宜秀想想, 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遞給錢大娘:“娘,這是給你的。”
錢老爹和錢大娘對視一眼。
這十幾年,每一回是他們把錢給錢宜秀。
而這是頭一次,錢宜秀往家裏送錢。
錢宜秀些小得意:“你們每回說不如弟弟。怎麽樣, 這回給的可比他多?”
錢大娘無奈一,她將錢在懷裏放好,想想道:“娘先幫你存著。”
錢宜秀沒放在心上,一家人用晚膳,沒多久就睡,直外邊下起雨。
錢家的小房屋是當年錢老爹自己砍木糊牆建的,這二十多年下來,風吹日曬,一雨漏雨。
錢老爹和錢大娘睡眠淺,聽雨聲從被窩裏爬起來,拿著幾個木盆在漏雨的地方悉數放上。
放好後,夫妻倆也沒睡意。
雨一滴滴落在木盆之,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
錢大娘望著外頭,辛勤一輩子的臉上帶著幾擔憂:“也不知寧兒怎麽樣哩,在軍可吃得好睡得好。”
錢老爹抽著煙,臉『色』沉默,半晌道:“是這個當爹的沒用。”
否則他兒子,怎麽也不至於會去從軍。
“不說,去睡罷。”錢大娘佝僂著背,左手扶著腰,右手敲著腰,步履蹣跚地回屋裏頭去。
*
雪竹跟著追魂蟲,找北山劍派的巢『穴』。
吳惟安他們帶著人去圍堵。
紀雲汐抱著雙膝坐在馬車裏的地麵上,著上方靜悄悄躺著的寶福。
她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她底,沒護住寶福。
紀雲汐閉上雙眼。
不知過多久,雨落在油紙傘上的聲音越來越近,而後在車前停下。
傘被收起,車的帷幔被掀開,一人帶著一身的寒氣爬上來。
他朝幽黑一動不動坐著的人眼,沒說什麽,在他前幾日躺的地方躺下。
而如今寶福躺的位置,是先前紀雲汐睡的地方。
過一會兒,紀雲汐才問:“如何?”
黑暗之,紀雲汐的聲線依舊清晰平靜。
從寶福死現在,她未曾掉過一滴淚。
吳惟安右手撐在腦後,平躺著著上方的車頂:“解決,其他人在清點死傷數,就先回來。”
紀雲汐:“嗯。”
吳惟安偏頭她:“你剛剛在想什麽?”
紀雲汐緊緊抱著雙膝的手,輕聲道:“在想,其實真的很自私。”
“清河郡一行,將幾位哥哥的安危放在首位,而後是太子,太子之後是自己,最後是你。”
吳惟安輕輕挑眉:“哦?居還?”
這倒是挺讓他意外的。
紀雲汐苦:“是啊,你。可唯獨沒寶福。”
她雙手撐住頭:“當年將寶福帶回來,說要護著她。可沒做,寶福從來不是心裏的首位。心裏哥哥,日後的平安富貴,自己,甚至連你也考慮在內。但唯獨寶福,沒過多的為她考慮。而,卻是寶福心裏的首位。”
這何其不公平。
就在寶福的屍體前,紀雲汐來來回回地想著這些日子的事,來來回回剖析自己。
她自始至終自私。
當年將寶福帶回來,是因為她從寶福身上自己。
寶福和上輩子的她,家世何其相似。
是不被爹娘愛的孩子,是會因為照料不好弟弟被家裏打罵的孩子。
但她和寶福的『性』格完全不一樣。
紀雲汐一直忍耐,忍耐自己的喜怒哀樂,忍自己羽翼豐滿,而後悄離去。她不會回頭,甚至後來功成名就,也從來沒過回去報複,讓家人後悔的想法。
可寶福從來是外放的,她的喜怒從不加以掩飾。紀雲汐將寶福帶回家的第一年,寶福就帶著一大票人回曾經的家,出好大一通氣,還隔三差五讓人去家裏找茬,硬生生將她的爹娘一家『逼』得遠走高飛。
是這樣一個人啊。
愛憎明,不像她。
可最令紀雲汐難受的是。
哪怕如此,至今日,她內心裏的排序,依舊不會變。
寶福永遠不會成為她心目的首位。
如果當年,她不伸出手,不將寶福帶回紀家,寶福會不會另外一結局?
寶福會不會還活著,會不會在某一個地方,兒女雙全,幸福美滿?
“好像錯。”紀雲汐喃喃自語,“好像錯。”
上輩子的紀雲汐,和這輩子的紀雲汐,些不一樣。
因為從小的家庭背景,和後來在商界打拚遇的一些背叛,紀雲汐此後做事隻用利益權衡。
不講人情,也從不動惻隱之心。
就算遇和她著差不多經曆的女孩,紀雲汐也從不會提攜。
她公事公辦,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紀雲汐這麽做之後,再也無人能傷她,她得以在投資界所向披靡,身價水漲船高。
她用不完的錢,家裏保險櫃鎖著一堆房產證,想吃什麽就能吃什麽,想立刻去某個國家,就能立馬訂下機票。
開頭幾年確實過得還可以,但漸漸地,紀雲汐變得一點不開心。
銀/行/卡上的數字,一開始能令她鬥誌滿滿,可多一定量後,它們反而隻變成一串數字,再也引不起她內心過多波動。
她冷眼望著這個世界,隻覺得沒什麽意思。
日子一一過,昨和今和明,好像並沒什麽不同。
心理醫生讓她交一些朋友,談一談戀愛。
可想和她交朋友的人,是衝著她的身份來的。
更何況是談戀愛?
人與人之的關係,本質是利益的體現。
你錢貌情商高,能讓開心,對利,就喜歡你。
你沒錢沒貌沒情商,讓不開心,對沒利,就不喜歡你。
紀雲汐自認為自己透這世。
她些失望。
事情的轉機是一場地震。
公司要捐贈物資,需要紀雲汐過去走個過場。
紀雲汐去,本打算『露』個麵就直接回家,可她一些人,一些事。
人真的很奇怪。
當生死無憂、歲月平安,他們內鬥,爭奪名利。
當麵臨生死,卻能站在一起。
這候,利益的一套公式,再也推不出答案。
她著一地滿目瘡痍,從滿地新生,生生不息。
這個世界沒麽好,好像也沒麽壞。
紀雲汐成誌願者,學急救方法,幫著處理一些外傷。
餘震四起,她被人救過。
最終,她也救一人,死在倒塌的建築物下。
而後,她睜眼,出現在娘親溫暖的子宮之,成為這一世的紀雲汐。
她變得比上輩子要柔軟很多。
她也很幸運。這輩子,她一對很好的爹娘,很好的哥哥們。
她開始一些惻隱之心,不再如上輩子般袖手旁觀,她伸出手,拉一些人一把。
寶福是,唐虎是,‘方遠’是……
而她的日子,也還是一日三餐,仿佛和上輩子沒什麽不同,但卻又徹底不一樣。
哪怕自己縮在家,好像日子挺意思。
她不再上輩子樣的念頭。
所以來清河郡晚,紀雲汐才告訴吳惟安。
不是救他們,其實是救自己。
但她真的做對嗎?
如果當初,她沒向寶福伸出手,寶福會不會,不一樣的結局?
吳惟安隻是靜靜聽著。
就他來,若不是紀雲汐,就不會寶福。
若她真的自私,她心裏的第一位,隻會是她自己。
就像他,以前是他自己。
遠在上京城的父親,吳惟安不太關心對方的安危。
已經不是小孩子,無論是誰,要自保的能力。
畢竟,誰能護誰一輩子?
但吳惟安也未曾出言開解她。
像他們這樣的人,旁人的開解是沒用的,隻自己想通。
而她,定能想通。
他隻要聽著就好。
紀雲汐『揉』『揉』太陽『穴』,壓下這滿腔雜『亂』的思緒,對他道:“晚與你說的話,你忘罷。”
吳惟安:“救自己句?”
紀雲汐:“嗯。”
吳惟安左腿微曲,右腿輕盈搭在左腿之上,一下沒一下晃悠著:“記『性』向來挺好,不是你說忘,就能忘的。”
紀雲汐:“…………”
吳惟安:“而且大概想通。”
紀雲汐動動微麻的腿,扯下嘴角:“這也許是一句錯的話,如何想通?”
吳惟安她一眼:“想通晚的你,說的意思。”
紀雲汐頓頓。
晚的她,並未懷疑過這句話的對錯。
吳惟安微微沉默。
他想起日的老嫗。
個死前平和的麵容,在他腦海始終清晰。
他內心並沒太多感動,著這滔滔洪水之下的慘狀,吳惟安心裏也始終沒太多感想。
可他向百姓伸出手的一刻,手就伸不回來。
哪怕心下依舊沒太多感觸,哪怕他無法與這些人感同身受,但已經伸不回來。
手好像已經一些想法,日後些棋局,他也沒法下。
就像皇帝這次借著水患擺的這一盤棋,吳惟安心下挺欣賞。
順勢而為,借力打力。
若是以前,這棋,他也能下,會下
可從今往後,他不能,也不會。
吳惟安:“晚你和說這句話前,一事始終想不明白。”
紀雲汐向他:“什麽?”
吳惟安勾下唇角:“你可知的金蟾蠱毒從何而來?”
紀雲汐搖搖頭。
這個問題,她從未問過,但應該與聖上關。
吳惟安這些年謀劃的一切,想來是為向皇帝報仇。
她沒忘記,這金蟾蠱毒,可是五皇子生母珍妃的獨秘籍。
吳惟安頓很久,才緩緩開:“娘胎裏帶來的。”
紀雲汐微微詫異。
“玄冰宮宮主當年和聖上、珍妃一段日走得很近,但因為利益衝突起爭執,沒過多久她金蟾蠱。秦老與毒娘子的師傅和宮主是好友,他們倆為替宮主解毒,試過各法子,最終秦老想一,通過胎兒轉移金蟾蠱。”
吳惟安的語氣淡淡的,翹在左腿之上的右腿腳尖微微晃悠,仿佛在說別人的事給紀雲汐聽。
“玄冰宮宮主不是尋常女子,當即同意。她特地挑一位長相平平的男子,順利和對方身孕。男子沒她愛的好長相,生下的孩子她也不會舍不得。可等孩子臨盤日剪臍帶前,她還是改主意。”
秦老三位護法說,他的『性』子很像這位宮主,生冰冷少情。
既如此。
吳惟安輕輕聳肩:“一直想不明白,她怎麽會改主意?”
他不是她愛的男子所出。
他隻是她解毒的工具罷。
為何要舍不得?
為什麽會舍不得?
可現下,吳惟安明白。
就像他伸出的手,伸出去,就很難再收回來。
她生下的孩子,生下來,聽聲哭啼,就很難再結束孩子的『性』命。
人『性』是不能試探的。
你以為自己定會不舍,可試出來的結果,也許是能舍。
你以為自己定會舍得,可試出來的結果,也或許會是。
不舍。
吳惟安坐起來,著地下抱著雙膝而坐的她。
若不是因為紀雲汐,他可能一輩子想不明白。
因為若他和她的『性』子真的相似,他是斷不會做出和她一樣的選擇的。
可現下,吳惟安不麽確定。
吳惟安低聲道:“是不是該和你說聲多謝?”
紀雲汐嗯一聲:“不客氣。”
吳惟安一,站起來:“你在這睡會兒罷,他們好像回,下去。”
*
外頭『色』漸亮。
紀雲汐沒動也沒睡,她依舊坐在裏。
外邊熙熙攘攘,紀家軍壓低音量的交談聲不響起。
紀雲汐著寶福,再次為她掖掖被角,而後掀開車簾,走出去。
她抬頭依舊陰雲密布的。
雨的空氣,夾帶著濕潤的土壤味,還帶著淡淡的血腥氣。
昨日去圍堵北山劍派,北山劍派悉數剿滅,但紀家軍也犧牲不少人。
此刻一具具屍體被戰友們背回來,放在礦洞一角。
紀雲汐進去的候,太子就站在裏,盯著其一具瞧。
紀雲汐下意識走過去:“殿下,怎麽?”
太子抬頭紀雲汐,勉強一下,指著他一會兒的人:“這是不是日舉著紀家軍旗幟先來的兵?”
紀雲汐的目光,落在張年輕的臉龐上。
日雨,他一馬當先舉著旗幟飛奔而來,是何等的颯爽英姿。
紀雲汐回道:“是。”
她頓頓,又道:“殿下,他叫錢宜寧。”
太子微愣:“雲汐如何得知?”
紀雲汐目光哀傷,透著錢宜寧的臉,錢宜秀,錢木村的對老夫『婦』,她當初,親自去拜訪過。
拜訪之前,紀雲汐查過錢家,知道這家人的小兒子,在她二哥的軍當兵。
“他是錢宜秀的弟弟,名字很像,先前幾日偶聽人這麽叫他,就記住。”
太子哦一聲,問過錢宜秀是誰後,又指指旁邊的一具屍體:“他呢?記得他好像守過一日礦洞。”
紀雲汐辨認很久,道:“殿下,不知。”
她緩緩過這一地長眠的人,輕聲道:“殿下,除錢宜寧,他們,不知。”
紀雲汐抬眼,朝周遭來回走動的人去。
一旁,係著黑『色』眼罩的雪竹,和魂不守舍的晚香腳步不停地路過。
他們為寶福的死而難過,可這些躺在這裏,他們不熟識的人,他們雖心下痛惜,但沒般痛楚。
紀雲汐亦。
她依舊難以接受寶福的離去,但對於她唯獨認識的錢宜寧,她更多的是可惜。
而對名字不知的其他人,連可惜之情稍淡。
可對於錢家人而言呢?
對於這些連名字不知的人的家人而言呢?
昨日事發之後,紀雲汐一直在想。
為什麽是寶福?
為什麽偏偏是寶福?
可刀朝一個地方而下,下方總人。
不是他,就是她。
而他也好,她也罷,是一些人心目的寶福啊。
刀之下,洪水之下,總寶福會犧牲的。
*
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人總要繼續。
雨依舊在下,但沒北山劍派的人,營救快很多。
北山劍派被滅三日後的夜裏,雨聲越來越小,而後幾近不可聞。
百姓們衝出礦洞,伸開雙手,仰著頭,望著上方漆黑寧靜的夜空,一圈一圈轉著。
風輕輕吹過他們的發,他們的臉,他們的手心,再也沒冰冷的雨滴。
“雨停!!雨停!!!”
“停停!終於停啊!!!”
“太好太好,雨終於停,終於停!”
“老爺啊,你可別再下,求求你,可別再下……嗚嗚嗚……”
歡呼的人群忽而傳出第一聲哭啼,而後再也收不住。
秋玉大姐一寸寸跪倒在地,捂著臉痛哭:“……你說你怎麽就……晦氣啊真晦氣啊……”
這一夜,無數人難以入眠。
當上停雨,人下起雨。-
第二日晨,第一道光線灑下,籠罩在樹林以地為被的紀家軍身上,籠罩在礦洞旁停著的馬車之上,籠罩在樹枝枝頭未幹的雨水之上,晶瑩剔透的水滴,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澤。
吳惟安這幾日與紀明焱紀明雙同睡。
他起身,朝外頭停著的馬車而去,掀開帷幔。
陽光從被掀開的帷幔傾瀉而入,照在躺著的寶福身上。
她的屍身被保持的很好,毒娘子和紀明焱用一些獨特的『藥』粉。
而馬車裏本該在的紀雲汐,不在。
吳惟安頓頓,轉身抓一個暗衛詢問。
“夫人呢?”
“稟公子,夫人未亮就走,說想散散心,讓們留下,隻讓晚香姑娘跟著。”
吳惟安微微蹙眉:“夫人往哪個方向去?”
暗衛朝旁邊的林小道指指。
吳惟安當即順著林小道飛掠而去。
也不知她底走出多遠,吳惟安用最快的速度,一盞茶後才晚香,而紀雲汐依舊不在。
吳惟安未驚動晚香,繼續往前,過一會兒,才聽壓抑的哭聲。
他身形一頓,循著哭聲拐個彎,在一處岩石後發現坐在的紀雲汐。
個位置,能日出。
此刻太陽早已升起,光芒萬丈。
而她抱著雙膝,臉埋在膝,壓抑著在哭。
吳惟安輕輕落在一旁,在她身側坐下。
紀雲汐並未抬頭,她通過他的鞋,認出來人。
她死死咬著唇,重重吸氣,在膝胡『亂』擦去臉上的眼淚,停哭聲後,才抬起頭。
剛剛抬起頭,一隻手伸至她眼前。
淚眼朦朧之,他指節端秀如竹的掌心裏,放著一顆糖。
是日紀雲汐給一名孩童包紮傷處,對方猶豫很久,在懷裏掏出來又放回去,掏出來又放回去,最終下決定,噠噠噠小跑紀雲汐旁邊,踮著腳尖送給她的,說一定要讓她收下。
糖大概是孩子心目最為珍貴的東西。
她收下後,又給吳惟安。
吳惟安喜甜。
紀雲汐著顆糖,破涕而:“你還沒吃啊。”
吳惟安輕聲:“嗯,沒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