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餘音
作者:香卻      更新:2022-04-09 14:05      字數:3054
  宣恪一直記得那一天。

  那時候他也是騎馬倚斜橋, 滿樓紅袖招的年紀,由著江家的二公子江安榕引進了定國公府。

  江安榕性子灑脫,也沒把宣恪當成王爺, 與他勾肩搭背,擠眉弄眼的指著在院子裏翻曬藥草的江餘音:“喏, 那是我妹妹,怎麽樣,是不是長得很好看?”

  宣恪微笑:“嗯。”

  江餘音確實生得很好看,氣質更是溫婉, 也難怪近些日子提親的人幾乎踏破了定國公府的門檻。

  他卻沒什麽感覺, 十分君子的隻看了一眼,正要收回視線時,忽然瞥見老杏樹的秋千上, 坐了一個少年。

  少年穿著一身白衣, 領口用銀線繡著海棠,正巧暮春的陽光溫柔,透過杏樹紛飛的花瓣落在少年白皙的臉頰上, 這春陽都要偏愛他幾分似的, 顯得格外暄軟。

  他察覺到宣恪的視線,抬眼看過來, 於是宣恪看見一雙春水般的眼, 那一瞬天地無聲,隻有心跳如鼓。

  “那是我幼弟, 你從前見過……不過那時候他年紀還小,這幾年他身子不好, 就不太出來了。”江安榕看見江盡棠, 跟宣恪解釋了兩句, 就走過去教訓他:“你怎麽又在這裏睡覺?外麵風大,你要是著涼怎麽辦?”

  少年的聲音如昆山玉碎:“阿姐在這裏呢,沒事的。”

  “江餘音就是慣著你。”江安榕嘴上說的厲害,卻站在江盡棠身後給他推秋千,道:“過幾日我就要回邊關了,下次見麵或許你都及冠了。”

  江盡棠彎起眼睛笑了笑:“大哥不是和趙家姐姐定親了麽?等趙姐姐孝期過了,辦婚事的時候,你肯定要回來的。”

  江安榕臉上笑容淡了淡:“邊沙戰事不斷,有沒有時間辦婚事還尚未可知。”

  宣恪緩緩走到了花樹下,江盡棠抬起眼睛看著他,要站起來行禮,宣恪道:“不必了。”

  他頓了頓,說:“從前我見你的時候,你還小。”

  江盡棠笑了笑:“我近年身子一直不好,今日好容易出來曬曬太陽。”

  少年的笑顏純澈溫和,杏花花瓣紛飛,爛漫花雨裏他仍舊是最絢麗的風景。

  在那之後很多年,宣恪再沒有見過江盡棠露出那種天真的、真心的、柔軟的笑容。

  ……

  宣恪看著眼前江盡棠這張比之少年時候要更加精致穠麗的臉,他比十年前更愛江盡棠,江盡棠卻一年一年的冰冷。

  他的手指被江盡棠打開,江盡棠的眸中全是不加掩飾的厭惡,“我不需要你這樣惡心的愛。”

  宣恪笑出聲,他緩緩平複了情緒,道:“從很久以前開始,你對我和宣闌的態度就截然不同。”

  江盡棠將喉頭的鮮血全部咽回去,咳嗽了兩聲,道:“你不配和宣闌比。”

  “你知不知道……”江盡棠的聲音都在發抖:“當年你求娶江餘音,我以為你是真心喜歡她的,她出嫁那日,我看著鳳冠霞帔的阿姐,同她說,她一定會很幸福。”

  他抬起眼睛,血絲密布,“哥哥們都不在,我送她出嫁,走出定國公府大門的時候,她抓著我的手,哭的很厲害,我說,阿姐,你別怕,姐夫一定會對你很好。”

  “當年京城,誰不羨慕江餘音……”江盡棠的手指緊緊地握住了桌角:“誰也不知道她過的不好,她從不同家裏說,她的丈夫不愛她。”

  宣恪麵無表情道:“我自認沒有虧待他。”

  江盡棠笑了:“沒有虧待?”

  “最誅她心的,不是她的丈夫不愛她。”

  他聲音哽咽:“而是她的丈夫,不愛她,還要為了另一人娶她。”

  江安榕和江安楝常年不在京城,骨肉之中,江盡棠和江餘音在一起的時日是最多的,她隻比江盡棠大兩歲,卻事事處處都照顧著幼弟,不管是得了什麽新鮮的玩意兒,還是什麽新奇的故事,第一個想到的都是江盡棠。

  江盡棠卻在她的心口上狠狠地剜了一刀。

  江盡棠無法想象江餘音在得知當年京城爭相傳唱安王求娶江家女的故事真相時是什麽樣的心情,那些時候他還天真的以為這個世界就是他看見的那樣非黑即白,他看不見阿姐溫柔笑容下的落寞,也看不見阿姐空蕩眼神中的悲傷。

  那年江氏下獄,江盡棠想盡一切辦法才混進安王府見了江餘音最後一麵,即便是那個時候了,江餘音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她蒼白的厲害,卻還是對著幼弟笑,囑咐他要好好照顧自己。

  最後在窗外忽然而至的風雨裏,她咳嗽幾聲,褪下手指上的照殿紅指環,戴在了江盡棠的手指上,輕聲說:“阿棠,這是我出嫁的時候,阿娘給我的。”

  “她說,這是外祖母傳給她的,這枚指環要世世代代的在江家傳承下去。”江餘音抬手摸了摸幼弟清瘦的臉頰,淚如雨下:“今天,我把它給你。”

  “願江家在天千萬亡靈,庇護你,餘生平安喜樂,福壽綿長。”

  第二天,江餘音用三尺白綾,將自己吊死在了羯鼓樓。

  這些年,江盡棠一直在想,在他死後,應該以何麵目去見江餘音。

  他又能以何麵目去見江餘音。

  “長寧——”宣恪抓住他的手腕:“情愛之事,誰都做不了主。”

  江盡棠甩開他的手,“別跟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他譏誚的道:“安王殿下不是要續弦了麽?娶的還是表妹,親上加親,等大婚日,我必定備下厚禮,恭賀殿下新婚。”

  宣恪彎唇:“如果可以的話,我更想娶你。”

  “……”江盡棠說:“滾出去。”

  宣恪沒再氣他,道:“你好好養病,我過幾日再來看你。”

  江盡棠道:“沒有下一次了。”

  宣恪不在意他的氣話,道:“我先走了。”

  等人都離開了,簡遠嘉才從屏風後麵轉出來,打量了江盡棠兩眼,道:“沒事吧?”

  江盡棠搖搖頭:“沒事。”

  簡遠嘉道:“安王這一趟過來,就說了一堆廢話,難不成真是想你了?”

  江盡棠唇角牽出一點冷漠的笑:“他來確認我還活著沒有。”

  簡遠嘉一愣。

  江盡棠垂眸道:“馬車準備好了?準備好了我們就走吧。”

  簡遠嘉抱著胳膊道:“先帝把人藏得很隱秘,你猜猜在哪兒?”

  江盡棠淡淡道:“福元殿。”

  簡遠嘉罵了一聲:“你他娘的一直都知道?!”

  “不知道。”江盡棠說:“猜的。”

  簡遠嘉不信他這鬼話,道:“我就沒見過比你還不要命的。”

  江盡棠莞爾。

  福元殿已經多年沒有人住,珍純太妃薨了後就基本上成了冷宮,其實整個後宮都空蕩的很,除了幾個先帝的妃嬪,都沒有正經主子。

  山月推開了福元殿的大門,入目就是枯塘,十分顯眼。

  過往那些與蛇共眠的記憶爬上心頭,江盡棠抿了抿唇角,移開視線,簡遠嘉打開了側殿的門,裏麵一股沉沉的灰黴味道撲出來,簡遠嘉用帕子捂住口鼻,走到一排多寶閣前,轉動了花瓶。

  多寶閣後,出現了一個密室。

  三人進了密室,沿著通道到了一個相對開闊的空間,就見這裏放了一些隻能維持生存的東西,濃重的腐爛味道刺鼻至極,江盡棠眼睫顫了顫,看見坐在床上的女人。

  藥王穀被屠的時候陳裳十八歲,十餘年過去,陳裳的年紀其實也不算大,但已經是滿頭白發。

  少女曾經青春靈動的容顏變得麻木冰冷,她看著眾人的眸光沒有半分溫度,唯獨落在江盡棠身上時,頓了頓,而後詭異的笑了一下:“我記得你。”

  “陳姑娘。”江盡棠溫聲道:“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了。”陳裳抬起頭,看著烏黑的穹頂,聲音因為常年不開口而顯得艱澀:“上一次見麵,是我親自把透骨香給你灌了下去。”

  江盡棠沒說話,他上前兩步,看見陳裳的雙手都被玄鐵打造的鎖鏈捆住了,身體消瘦的幾乎就是皮包骨頭,因為常年不見天日,呈現一種病態的白色,她的坐姿也十分古怪,正常人是無法做到這個姿勢的,江盡棠很快明白,陳裳的雙腿,已經斷了。

  陳裳手腕動了動,帶動著鐵鏈嘩啦啦的響:“其實你恨我的吧。”

  她看著江盡棠,喃喃地說:“你當時,眼睛裏有淚,你跟我說,你不想活著了,可是我沒有聽,我還是把透骨香給你灌下去了。”

  她像是哭又像是笑:“因為我讓你痛苦了,所以宣慎把我鎖在這裏十年。”

  “他對你可真是……”陳裳古怪的說:“特殊的很。”

  “他見不得別人苛待你,見不得別人讓你難過,可是你最大的苦痛和悲傷,都是他一手賦予。”

  “陳姑娘。”江盡棠平靜道:“十年過去了,當年的事情,已經沒有什麽好說了。”

  “你們的十年過去了,我卻永遠留在了十年前。”陳裳沙啞道:“宣慎臨死的時候,囑咐了我一句話,關於你的,你想聽嗎?”

  “他說如果過了十年你想聽,我再告訴你。”

  作者有話要說:

  在親爹和小叔的對比下,狗皇帝就顯得十分正派了。

  多虧同行襯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