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海棠
作者:香卻      更新:2022-04-09 14:04      字數:3300
  江盡棠陷進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夢裏。

  夢裏他從福元殿的枯塘裏醒過來, 看見天上厚厚的烏雲,雨水落進他眼睛裏,於是眼前一片模糊。

  他從未像昨夜那樣恐懼黎明的到來, 萬般逃避,天卻還是照常亮了。

  從宮裏去刑場的路很遠, 江盡棠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馬車又顛簸,他幾乎要吐出來,可是胃裏什麽都沒有, 翻湧到喉頭的是鮮血的腥甜。

  終於, 馬車停下,外麵下起了連綿的雨。

  坐在那把交椅上時,江盡棠垂眸就能看見刑場上嗚嗚泱泱的人。

  那些人, 或是他熟悉的, 或是他不熟悉的,卻全都是江氏的族人、江家的故交。

  有人在哭,有人在罵, 有人在歎息, 有人在沉默。

  雨霧裏父親的表情很平靜,平靜的不像是一個即將赴死之人, 從去年春到今年夏, 一年的牢獄之災讓他消瘦了許多,但風骨不折, 即便是跪在地上,也讓人生不出高高在上的優越。

  阿娘一直看著他, 很溫柔的笑, 那笑容同過去十數年沒有區別, 寬容、慈和,好似不管他犯了什麽錯,阿娘都不會生氣。

  大哥安楝看著更遠處的跪著的人群,大約是在其中尋找自己的未婚妻子,但是終究,人影憧憧,他沒有看見那個被他牽連了的姑娘,於是他垂下頭,下頜線收緊,似乎是咬了咬牙。

  二哥安榕唇角掛著一點譏誚的笑容,他性子跳脫,輕易不跟人生氣,此時眼裏的情緒卻很沉重,但是在對上江盡棠的視線時,他還是莞爾,對幼弟眨了眨眼睛,想逗他笑一笑。

  日頭一點點偏西,午時到了。

  “大人。”有人在他耳邊說:“可以問斬了。”

  江盡棠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是什麽表情,但應該不會好看到哪裏去,因為旁邊的人就跟白日見鬼一樣,厲聲道:“你要抗旨不成?!午時已到,宣斬!”

  江盡棠想要推開麵前的桌子,想要離開這裏。

  他不願意俯視他的族親,他想要和他們一起死。

  忽然雨聲大作,父親抬起滄桑的眼,嘴唇動了動,江盡棠分明沒有聽見聲音,但卻聽見了父親的話。

  他說,阿棠,聽話。

  聽話。

  這兩個字重重的砸下來,砸在心口,讓江盡棠幾近窒息,眼淚落在案幾上,暈開一圈水痕,但也就這麽一滴,甚至像極了天上落下的雨水。

  世人眼中,監斬官抬手從簽筒裏抽出了火簽,擲在地上,麵無表情的說:“——斬。”

  雷聲轟隆,手起刀落,血流成海。

  那一天整個京城都仿佛彌漫著濃烈的血腥氣,叫人聞之欲嘔,從正午到深夜,這場屠殺大戲才終於落幕。

  宮裏來人要接江盡棠回去,江盡棠沒有理會,他一步步走下了監斬台,跪在鮮血裏,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淋著雨離開,消失在了榮昌大街的盡頭。

  宮裏的旨一道道下,要將江氏趕盡殺絕,在崔氏滅門後,江餘音三尺白綾,將自己吊死在了羯鼓樓上。

  這個崔澹煙和江璠一眼萬年的地方,這個江餘音曾經說“我所求不多,隻希望我的夫君能有爹爹待阿娘一半就好”的地方,終結了江家百年盛名,也終結了江餘音和宣恪的所有愛恨。

  至此,光遠十四年的暮夏,江盡棠失去了他在世的唯一親人。

  江餘音下葬的那一天,他隻是遠遠的看著她的棺材,他已經沒有資格去祭奠她。

  江小公子死了,活下來的是深宮裏最下賤的宦官。

  宣慎在彌留之際召見他,又是一個春過夏近的時候,他迎來他的二十歲生辰,宣慎賜了他“長寧”為字,和一枚價值連城的透骨香。

  皇宮承載著整個天下的繁華,乾元殿又是繁華之最,但即便是帝王,在臨死前也顯得那麽無能,江盡棠一抬頭就能看見宣慎蒼白的臉。

  他已經不再有從前揮斥方遒的意氣,和任何一個普通的老人一樣。

  死亡臨近時,宣慎也變得虛偽起來:“朕……對不住江家,也對不住你。”

  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無法撫慰上萬條人命的怨氣。

  江盡棠甚至覺得可笑。

  宣慎沉默了一會兒,道:“阿棠,這顆藥可保你十年性命無虞。”

  江盡棠厭棄道:“我不需要。”

  宣慎笑了笑:“……朕知道你想死。再為宣家的江山活十年吧,十年後,你就自由了。”

  “……朕記得,你很喜歡宣闌的。”

  ……

  江盡棠猛地從噩夢之中醒過來,在這一瞬間,所有的疼痛都纏卷上來,因為太疼,他反倒是麻木了。

  “主子!”山月驚喜道:“陳大夫果然是神醫!他給您喂了藥之後,您就醒了!”

  江盡棠眼睫顫了顫,咳嗽兩聲:“……陳先生來了?”

  山月趕緊將他扶起來,道:“對。您先喝點水。”

  江盡棠喝了點水,幹啞的喉嚨舒服了許多,他喘了兩口氣,笑了一下:“……我竟然又看見陽光了。”

  山月眼眶一酸:“主子……”

  江盡棠搖搖頭,道:“隻是隨口一說。”

  山月道:“陳大夫說您醒了,我們就立刻動身回京城,去找陳裳姑娘。”

  聽見陳裳的名字,江盡棠並無什麽反應,山月想,他果然早就知道陳裳還活著,隻是一直當她死了罷了。

  一番收拾,江盡棠坐在輪椅上被推出去,外麵天氣很好,陽光溫暖,江盡棠的肌膚在日光裏白的刺眼,他半垂著眼睫,臉上的表情很淡,又是那種沒有悲喜的模樣。

  宣闌站在門口看著他一點點靠近,江盡棠卻始終沒有抬眼看他。

  輪椅到了太守府門外,馬車已經準備好,山月將江盡棠扶上了馬車,正要叫車夫可以啟程了,忽然一道風從身邊刮過,宣闌撩開晃動的車簾,半跪在車轅上,看著江盡棠。

  少年的眼睛裏情緒萬千,在看見江盡棠疲倦的容色時,張了張嘴,喑啞的說:“你好好養病。”

  “……我不會再喜歡你了。”

  他似乎要哭了,卻又沒有,隻是聲音有些顫:“江盡棠,你好好的。”

  江盡棠靜靜地看著他,好一會兒,他說:“好。”

  宣闌深吸一口氣,克製住自己的情緒,對他笑了一下,然後跳下了馬車,說:“走吧。”

  車隊啟程,逐漸遠去。

  華州的海棠開了,宣闌聞見風裏的香,他知道南方的海棠沒有花香,這是從江盡棠的骨頭裏透出來的味道。

  從前他覺得旖旎,如今隻覺冰冷。

  溫玉成說的很對,誰都能愛江盡棠,唯他宣闌不配。

  宣闌握緊手,指甲刺進皮肉裏,血珠冒出來,順著分明的骨節,滴落在地上。

  慢慢的開出了一朵海棠模樣的花。

  ……

  馬車走了很遠,江盡棠掀開簾子,還是能看見宣闌的身影。

  坐在他對麵的陳折恒抬起眼睛,道:“你不怕自己真的死了?”

  江盡棠笑了一下:“死了不也挺好麽,生死於我,早就沒有區別了。”

  “雖然我不是很想活,但還是要多謝先生把我從鬼門關裏拉回來。”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

  陳折恒道:“我不吃你這一套。”他頓了頓,道:“我問你,若是我沒有救回你怎麽辦?”

  江盡棠頓了頓,說:“那就死了。”

  “荒唐!”陳折恒怒道:“這些年我為了保住你的命花盡心血,你倒是這麽隨意的對待!”

  “先生不要生氣。”江盡棠道:“我知道先生能救我,否則也不會提前請先生來江南了。”

  陳折恒歎口氣:“你就是心思太重——這話你自己都不信,何必說出來糊弄我。”

  江盡棠就沒再說話。

  他並不確定陳折恒能救他,在與死亡相擁時也真正的感到了解脫。

  但是也終究放不下。

  原來十年荏苒光陰過去,他在這世間,還是有了眷戀的東西。

  ……

  “哎喲我的陛下!”王來福看見宣闌滴血的手,嚇了一跳,趕緊迎上去道:“您的手是怎麽回事呐?!”

  宣闌抿緊了唇角,看他慌慌忙忙的令人去請大夫,忽然道:“王來福。”

  “陛下,老奴在呢!”王來福趕緊應了一聲:“您有什麽吩咐?”

  宣闌道:“你從前在母後宮裏服侍。”

  “您還記得呐。”王來福道:“老奴從前確實是太後娘娘身邊的人。”

  “那你告訴朕。”宣闌眯了眯眼睛:“為何江盡棠殺了母後,母後卻要他交代我,不要恨他?!”

  王來福渾身一抖,撲通跪在了地上:“這、這老奴怎麽會知道……”

  “你對母後的遺言並不意外。”宣闌冷笑:“還說你不知道?!”

  王來福一僵:“老奴……”

  宣闌在椅子上坐下,道:“你今日若是不說,就不必跟著朕回京城了。”

  王來福趴在地上,猶豫許久,重重的對著宣闌一叩首,道:“陛下有問,老奴不敢不答。”

  “先帝駕崩前,曾經留下一道密令,要四位顧命大臣……”王來福聲音顫抖道:“去母留子。”

  宣闌猛地睜大眼睛:“你說什麽?!”

  王來福抖如篩糠:“先帝恐有外戚把持朝政、太後垂簾聽政之禍,密令四位顧命大臣去母留子,賜了太後娘娘一杯毒酒。”

  “彼時九千歲根基不穩,是太後娘娘懇求他……動手的。”

  王來福道:“太後娘娘懇求千歲爺善待您,她願意用自己的命為千歲爺鋪一條登天之路,以她之死震懾群臣。”

  “娘娘此舉。”王來福深吸一口氣:“也是怕您……和千歲爺太過親近。往後數年,千歲爺遵守承諾,對您不聞不問,全了太後娘娘心願。”

  王來福抬起頭,就見宣闌掌心的傷口再度撕裂開,鮮血不停的滴在地上,他卻毫無所覺,捂住眼睛笑了一聲:“原來江盡棠從不欠我。”

  聲音哽咽,九五至尊似乎落了淚。

  作者有話要說:

  狗皇帝乖,等之後再哭。

  § 第三卷:白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