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十年
作者:
香卻 更新:2022-04-09 14:04 字數:3114
陳折恒一直記得那天。
他從被屠戮殆盡的藥王穀跋涉千裏, 到了京城,又用盡千方百計,進了千歲府, 見到江盡棠。
江盡棠和他想象中的模樣並無半分相同,不像奸臣, 更不像權宦,看上去甚至剔透的仿佛琉璃冰雪,日頭稍微大點兒,他就會化掉。
潛伏兩月, 陳折恒終於取得了江盡棠的信任, 找到了在湯藥裏動手腳的機會。
陳折恒有很多殺人於無形的法子,但當時的他萬念俱灰,一心隻想著殺了江盡棠然後自盡, 於是他準備了砒霜, 這封喉毒藥,就當是他給自己、給藥王穀的最後交代。
可當他站在藥房裏看著藥盅時,手裏的砒霜粉末遲遲沒有灑進藥湯裏。
江盡棠就是那時候出現在門口的, 他披著外衣, 臉色蒼白,春日的暖陽裏他臉上的笑容卻很柔軟:“陳先生為什麽不動手?”
陳折恒手一抖, □□全部灑了出來, 他惶恐的後退兩步,幾乎想要即刻就同江盡棠拚命, 江盡棠卻說:“陳先生放心,這裏隻有我。”
他咳嗽了兩聲, 臉頰上浮現病態的潮紅, “抱歉, 我知道藥王穀的事時,已經來不及了。”
這話太冠冕堂皇,陳折恒本可以詰問他,譏誚他,甚至破口大罵,但是陳折恒沒有。
因為他在江盡棠的身上看見了更加濃鬱的無奈和悲傷,像是陰雲密布的天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有滂沱大雨傾盆而至,衝毀所有堤壩。
……
今日又是陽光明媚,卻已經是槐序初夏,溫柔春日在不知不覺裏溜走,留下的隻有世人嗟歎。
“芸芸眾生,皆有苦痛。”陳折恒閉上眼睛,道:“他卻最苦。”
“當年我決定留在他身邊時,他隻跟我說,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透骨香的事情,於是我就幫他瞞了十年。”陳折恒忽而看向宣闌:“我方才說過,如果陳裳活著,他就能活,並非是為了保陳裳性命,她是穀主的女兒,盡得穀主真傳,我與之相比不過剛入醫門,先帝留下她,倒是頗為諷刺。”
宣闌手指緊握成拳,分明指甲已經刺進了皮肉裏,他卻絲毫感受不到疼痛。
先帝滅了藥王穀滿門,為什麽獨獨留下了陳裳?
這是他在算盡一切後,對江盡棠唯一的仁慈麽?
……如果這稱得上是仁慈的話。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再無人知曉了。
“江盡棠手眼通天,他不可能不知道陳裳還活著。”陳折恒道:“但是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動過去找她的念頭。”
他抬起蒼老的雙眼,渾濁的眼珠直直的盯著宣闌:“陛下——您說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
他早就不想活著了。
他本就一心求死。
太陽的每一次東升西落,人世間的每一次四季更迭,對江盡棠來說都是剜心之痛。
他從不眷念人間,所以透骨香於他不是救命的藥,是入骨的毒。
宣闌垂著頭,手指握著江盡棠有些涼的手腕,他自己手背上青筋分明,卻不敢用力去弄疼了江盡棠,誰也不知道天子的所思所想,但於旁觀者來說,他有了帝王絕不該有的軟肋。
這根軟肋在離他心口最近的地方,血淋淋的,於是疼痛一直蜿蜒進心底最深的地方,哪怕血肉模糊,也沒人看得見。
“可是……”宣闌聲音啞的幾乎讓人聽不清:“朕想要他活著。”
“朕是皇帝。”
“沒有人可以忤逆朕。”
“——江盡棠也不可以。”
陳折恒深深歎口氣,似乎並不意外他的選擇,道:“如今唯有回京去找陳裳才行。”
簡遠嘉立刻道:“我去準備車馬。”
他轉身出去,山月也趕緊站起來:“我去收拾東西!”
陳折恒看了宣闌一眼,道:“舟車勞頓,我要去煎幾帖吊命的藥。”
說完也出去了,一時間房間裏隻剩下了昏迷不醒的江盡棠,還有宣闌和溫玉成。
溫玉成一直沒說話。
他的情緒似乎緩和了幾分,看著江盡棠雖然微弱但還在起伏的胸口,有些怔然。
印象裏,江盡棠似乎總是這個樣子。
虛弱又安靜。
他隨著老師進定國公府那一日豔陽高照,牆外都是孩童的笑聲,定國公府卻一片慌亂,一打聽,才知道是小公子又犯病了。
定國公府的小公子,整個京城都幾個人知道他的存在,溫玉成那時候就很好奇,怎麽世代驍勇的江家,會出這麽一個病秧子。
這個病秧子,又怎麽配江家上上下下,如此嗬護。
直到他見到了江盡棠。
那時候江盡棠十四五歲的年紀,已經出落的芝蘭玉樹,雪胎梅骨,讓人一見忘俗,哪怕他病容懨懨,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溫玉成站在窗外,隔著花影,看著定國公夫人不停哭泣,在戰場上敢飛馬取敵帥首級的江家二位公子滿臉的愁容,而定國公匆匆迎出來,歎口氣:“怠慢了閆先生,本該在正堂迎接先生,可我這幺兒突然……”
老師溫聲說無礙,問了兩句小公子的病情,定國公卻隻是搖頭,不願多談,反而看向了他:“這位就是閆先生的高徒,剛剛在蟾宮折桂的狀元郎吧?”
溫玉成回神見禮,眸光卻還落在那蒼白少年的身上。
那是數年前,他第一次見江盡棠。
那時候他是意氣風發的狀元郎,江盡棠是病病懨懨的小公子,十餘年後,江盡棠是權傾天下的九千歲,而他是陰暗溝渠裏的蛆蟲。
“溫玉成。”宣闌冷冷道:“你之前不是有很多話要說麽,如今怎麽不說了?”
溫玉成笑了笑,道:“今時今日,還有什麽可說。”
“你以為你算什麽東西。”宣闌抽出掛在牆上的長劍,劍光雪亮,映出少年冰冷眉眼,“朕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
溫玉成怪異的一笑,慢慢的跪在了地上,輕歎口氣:“遵命。”
“你和江盡棠,是什麽關係?”
溫玉成一怔,那一瞬他臉上笑容是真心實意的:“我和他……”
他閉上眼,說:“我忝列閆大家的門牆,是老師的第十二個弟子。”
閆運宜是一代大儒,名聲響亮,無人不知。
閆運宜的弟子,也全是不世奇才,當今首輔顧之炎,就是閆運宜的首席大弟子。
溫玉成能拜入閆運宜門下,足以說明此人非池中物,做周單府中的一個小小幕僚,著實屈才。
“光遠十年,我殿試得頭甲,卻無心功名,考科舉不過是為了向老師證明,我半分不輸我的大師兄,可以出師了,老師卻說我心性不穩,還需磨練。”溫玉成道:“於是我辭官隱退,不問世事,再回京時,當年門庭若市的定國公府已經貼上了封條,江氏一族盡皆斬首,京城裏也出了一位手段莫測的權宦。”
宣闌心口一悸。
溫玉成唇角扯出一個笑,“世人皆說我是老師的關門弟子,但我不是,我還有一個小師弟。”
“他出身於定國公府,是定國公的第三子,自幼纏綿病榻,卻冰雪聰明,十七歲那年考中狀元,未來得及投身宦海,定國公府已經被抄,天子下令,誅江氏九族——”溫玉成聲音幾乎泣血:“因著一張丹書鐵券,他活了下來,曾經的少年天驕,雲端高陽的狀元郎,成了皇宮裏一個卑賤的、下等的灑掃太監。”
宣闌手一抖,長劍差點脫手。
“光遠十四年,江氏問斬,他奉帝命監斬,刑場上哀嚎不止,屍骨滿地,血流成河——他親眼看著至親骨肉赴死。”
“同年夏,安王妃江餘音自縊於羯鼓樓。而他嶄露頭角,得皇帝重用,狠辣之名鵲起。”
“光遠十五年,先帝彌留之際密詔他麵聖,賜下透骨香。先帝駕崩,幼帝登基,天下人稱此人為九千歲。”
溫玉成的眸光如同毒蛇,看著宣闌:“我這小師弟,姓江,名盡棠,字長寧。”
“——陛下,在下說的夠清楚了麽?”
“哐當”一聲,宣闌手中的長劍跌在了地上,他不停的喘息,可是胸口堵著的情緒就要炸開,絲毫不能緩解。
光風霽月的江家小公子。
光遠十三年的狀元郎。
高高宮牆下的灑掃太監。
刑場上從簽筒裏抽出火簽的監斬官。
權傾天下的九千歲。
他深愛的阿棠。
從最高的雲端墜進最髒汙的泥裏。
那些最黑暗,最難熬的日子裏,沒有人對他伸出手,他看不見前路,見不到陽光,沒有等到黎明。
宣闌淚如雨下。
溫玉成看著他這幅虛偽樣子,冷笑:“陛下,您在難過麽?”
“您是皇帝,再清楚當年江家的案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吧。”
“他看見您都是一種折磨,您卻還偏要說愛他?”溫玉成笑著道:“這份愛,他要不起啊陛下。”
“閉嘴——”宣闌咬牙道:“朕和他之間的事情,容不得你來置喙!”
溫玉成臉上的表情一寸寸褪去,他慢慢站起身,看著宣闌這副狼狽的姿態,卻並無過往曾經設想過的快意。
良久,他隻是說:“宣闌,這個人間,誰都能愛他,唯你不配。”
“這十年來他的每一分痛苦都根源於你,你榨盡了他骨髓裏的最後一絲利用價值,若你還有半分良知。”
溫玉成說:“請你放過他。”
“別再愛他。”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了很久。
寫的我都想打自己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