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天下負你
作者:香卻      更新:2022-04-09 14:01      字數:3050
  一夜大雨, 早晨又晴,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江盡棠眼睫顫了顫, 從難得的好眠中醒過來。

  等從床上坐起,他才想起昨夜宣闌似乎也是睡在這裏的。

  左右看看, 床上空空蕩蕩,隻有他一個人。

  ……看來昨夜宣闌果真是病糊塗了,估計醒來後就走了。

  江盡棠坐著發了會兒呆,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麽。

  房門一聲響, 應該是山月進來了, 江盡棠揉了揉眉心,輕聲道:“我頭有些痛。”

  腳步聲靠近,一雙手壓在他太陽穴上揉了揉, 江盡棠閉著眼睛道:“京城有什麽動靜麽?”

  山月沒說話。

  江盡棠歎口氣:“還在為昨日的事情賭氣不成?我不是同你發火, 隻是你問的那個問題,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手指一頓。

  少年嗓音還帶著病中的沙啞:“山月問了你什麽問題?”

  江盡棠一怔,纖長的眼睫抬起來, 就見宣闌正垂眸看著他。

  這個角度看過去, 宣闌的眼睛裏黑沉沉一片,看不見絲毫的情緒, 無端叫人心慌。

  “……怎麽是你。”江盡棠站起身, 道:“我還以為你走了。”

  宣闌道:“我本來想走的,但是我忽然又想通了。”

  江盡棠覺得大事不妙, 頓在原地。

  他不太想問,但不得不問:“……你什麽想通了?”

  宣闌從身後抱住江盡棠的腰——他似乎尤其喜歡這個姿勢, 能夠輕而易舉的把江盡棠納入他的懷抱裏, 手臂輕輕一圈, 就是一段極柔韌極纖細的腰身。

  少年的下巴靠在江盡棠肩膀上,聲音幾乎就貼著他的耳朵:“我連死了後被母後吊起來抽的準備都做好了,還怕你心裏有別人麽。”

  “……”

  江盡棠如遭雷殛。

  他吸了口氣,抓住宣闌的手臂,企圖跟他講道理:“宣闌,那個別人是你親爹,你不覺得……”

  “有點兒。”宣闌打斷他:“但是我又覺得,如果沒有你,我大概會難過一輩子。”

  一輩子這三個字太沉重了,落下來的時候差點砸彎了江盡棠挺直的腰脊。

  對於江盡棠來說,這並非是一句情話,反而如同詛咒。

  他給不了任何人一輩子,包括他自己。

  “宣闌。”江盡棠聲音都帶了幾分輕顫:“你瘋了。”

  宣闌肯定是瘋了。

  不然照他的驕傲和意氣,怎麽可能會低下頭,甘心成為一個代替品。

  “是。”宣闌的唇貼在江盡棠白膩修長的脖頸上,聲音有些模糊:“我在看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瘋了。”

  江盡棠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你願意將就,可是我不願意。放開。”

  宣闌沒有反抗,輕而易舉的讓江盡棠掙脫了懷抱。

  江盡棠呼吸有些急促,手指一直在輕微的發顫,他努力的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冷聲說:“出去。”

  宣闌沒動,他看著江盡棠蒼白的臉,頭一次問江盡棠這個問題:“我哪裏不如父皇?”

  江盡棠向後撐著案幾,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犯病了,腿已經支撐不住他的身體,渾身都是僵冷的,但是他必須在今天把話跟宣闌說清楚,於是他死死撐著桌麵,盡量冷靜的道:“你很好,宣闌。”

  “隻是我先遇見了宣慎。”

  你很好,宣闌。

  江盡棠想。

  我看著你長大,哪怕全天下都說你陰晴不定喜怒無常,我卻依舊相信你是那個溫柔的小太子。

  如果……

  指甲幾乎刺破皮肉,流出暗紅的血來。

  如果,我不是我,你不是你,那就會是另外的故事。隻是我這一生,早在先帝駕崩時,就已經寫好了結局。

  無力扭轉,無法扭轉。

  “……”江盡棠看著宣闌,喉嚨裏全是黏膩腥甜的血味兒,他卻輕輕笑了一下:“謝謝你的喜歡。”

  如烈日灼陽,照亮了黑夜裏貧瘠的荊棘地。

  原來我已經在黑暗裏行走半生,在深渠裏傷痕累累,在乍見天光時,還是會如此向往,以至於淚盈於眶。

  陽光很溫柔,很溫暖,但我早就已經是黑夜的一部分。

  於是江盡棠微笑著說:“但是我不需要。”

  宣闌靜靜地立在原地,孤零零的,江盡棠好似又看見了九歲登基的小太子,他從登基大典上回來,著帝王冠冕,分明年紀還那麽小,卻已經讓人不敢小覷。

  他那時候滿手都是林沅蘭的血,林沅蘭看見了兒子,她留下了遺言,她雙眼裏全是淚,希望江盡棠能夠轉達。

  但是江盡棠沒有。

  哪怕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年,他仍舊沒有告訴宣闌,林沅蘭的遺言。

  江盡棠不知道看著林沅蘭屍體的宣闌是不是也這樣形單影隻,但是現在站在他麵前的宣闌,好似一座琉璃雕像,光落在上麵瑰麗萬千,卻脆弱的不堪一擊。

  宣闌到底一句話沒有說,隻是靜默的轉身出了房間,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江盡棠那口氣才終於鬆開,瞬間跌在了地上,吐出一大口暗紅的血。

  血染紅了雪白的裏衣,像是雪地上驟然綻開的大麗花,陽光斜照進來,江盡棠看著透亮光線裏自己手指上的鮮血,和照殿紅指環的顏色融在一起,像是那指環本就是鮮血凝成一般。

  江盡棠心口絞痛,痛的整個人都蜷縮在一起,他緊緊地握住了手指,發出沉重的喘息。

  父母兄長赴死前,都囑咐他要好好照顧江餘音,可是他太無能,連最後的親人都沒有護住,如今他更無能,他連自己都護不住。

  江盡棠想,其實就此死去也很好。

  這時候晨陽絢爛,他還擁有宣闌熾烈的愛意。

  江盡棠睜開眼看著窗外的日光,眼睫上沾著水光,地板很涼,但是他感受不到,心口很痛,他也不再能清楚的體會,他隻是緩緩伸出手,要去抓住一捧陽光似的,五指合攏,卻終究什麽都沒能握住。

  江盡棠笑了笑,閉上眼睛,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就這樣吧。

  終於,手指從空中落下,落在了地板上,像是一幅頹唐的美人畫。

  ……

  溫玉成坐在自己的小院子裏自己跟自己下棋,老管家忽然跑進來道:“先生,不好了先生!”

  溫玉成淡淡道:“什麽不好了?周單那個蠢貨,又找來了?”

  “不是周大人!”老管家氣喘籲籲道:“是九千歲,九千歲出事了!”

  溫玉成立刻站起身,眼神冰冷的嚇人:“江盡棠怎麽了?!”

  老管家被他嚇了一跳,他從未見過溫潤如玉的先生這副模樣,哆哆嗦嗦的道:“不、不知道,就是聽說好像是暈過去了,現在都還沒醒,大夫們都束手無策……”

  話還沒說完,溫玉成就已經往門外去了,步履生風,還沒等老管家反應過來,溫玉成人已經不見了。

  嫌馬車慢,溫玉成騎馬到了太守府,大約是因為他常來找江盡棠,沒有人攔他,溫玉成一路順遂的到了江盡棠住的院子,山月臉色很難看,站在門口,廊簷下還跪著一群戰戰兢兢的大夫。

  溫玉成掃了他們一眼,問山月:“他怎麽樣了?”

  山月抿了抿唇,道:“……很不好,一直不醒,連藥都喂不進去。”

  “我進去看看。”溫玉成說著就要開門,山月卻道:“溫先生!”

  溫玉成頓住:“怎麽?”

  山月道:“陛下在裏麵。”他陰鬱道:“除了大夫,陛下不準任何人靠近。”

  溫玉成冷笑道:“他是巴不得江盡棠去死嗎?!”

  山月一愣。

  溫玉成……怎麽會這麽緊張主子?

  此時他的言行舉止,和平日裏判若兩人,讓山月都不太敢認了。

  溫玉成沒再說話,推門就進去了,房間裏麵是一大股散不去的藥味兒,江盡棠麵色慘白的躺在床上,沒有絲毫生氣,如果不是心口還在微微起伏,甚至會讓人覺得他已經是一具屍體。

  宣闌半跪在床邊,他眸光隻落在江盡棠的臉上,對於來人看都沒看一眼,隻是沙啞道:“滾出去。”

  溫玉成笑了聲:“該滾出去的是你。”

  山月跟進來的時候聽見這句大逆不道的話,後背一僵:“溫先生!”

  溫玉成沒有理會山月,冷冷道:“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宣家,他怎麽會變成這樣——你如今這般惺惺作態,若我是他,看了隻會覺得惡心。”

  “溫先生!”山月一把抓住溫玉成的胳膊,帶了幾分強硬:“你是不是酒喝多了?!休要在此胡言亂語,陛下麵前,容不得你撒野!”

  “你們怕他,我不怕。”溫玉成嗤了一聲:“說什麽九五至尊,天子皇帝……不過膽小如鼠忘恩負義之輩!宣慎如此,你宣闌更是如此!當年……”

  “溫玉成!”山月提高了音量,帶著警告:“主子吩咐過,當年之事,若是有人敢在陛下麵前提起——殺無赦。”

  溫玉成一怔,眼裏水光彌漫:“好……好一個江盡棠!好一個江盡棠!你真是將一身肉一把骨全部拆下來祭給了宣家的江山……你又何苦,你又何必!”

  “分明是天下欠你,宣氏負你!”溫玉成捂住眼睛,聲音幾乎哽咽:“為何粉身碎骨的,也是你啊……”

  作者有話要說:

  好想判狗皇帝無妻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