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心病難醫(二)
作者:朱衣公子      更新:2020-09-05 20:16      字數:4569
  蕭博采到底不放心,一下了值,不顧天快黑了,又到了仇府。

  仇不恃坐在涼亭的扶手上,雙腿在空中來回晃蕩著,手中拿著一根長而絢麗的孔雀毛,有一下沒一下的撓著在她腳下啄著穀粒的孔雀。

  在這已已現暑氣的初夏,她裹著厚厚的披風,卻還時不時咳上幾聲,小珠立在她身邊,手中端著一盞茶,眉頭緊鎖。

  小珠遠遠見了蕭博采,驚喜行禮,“世子來了,姑娘不肯吃飯,也不肯吃藥”。

  蕭博采快步靠近,焦聲道,“四妹妹,怎麽不肯吃藥?”

  仇不恃扭頭看向她,蕭博采一愣,他從來沒有見過仇不恃如此沉寂的目光。

  仇不恃掩唇咳了幾聲,示意小珠退下,拍了拍身邊,“蕭哥哥,坐”。

  仇不恃隻有在心情很好時才會叫他蕭哥哥,可她實在不像是高興的模樣。

  蕭博采心中越發驚疑不定,卻不敢在她身邊坐下,他們已經長大了,仇不恃又是未來太子妃,母親叮囑過無數次,他不敢造次。

  仇不恃嗤笑了一聲,“怎麽?蕭哥哥不敢?”

  蕭博采老實道,“我們長大了,不能再像小時候一般了”。

  仇不恃又笑了一聲,“長大了?蕭哥哥要娶妻生子了嗎?”

  說起這一點,蕭博采也感慨起來了,“母妃已經跟我說了好幾次了,說定要給我尋一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她一說什麽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我就想到你三姐姐,就怕得慌”。

  “你怕三姐姐?”

  蕭博采撓撓頭,“也不算怕吧,就是在她麵前都不敢大聲說話,生怕說錯了,失禮了,唉,這天下的大家閨秀跟你三姐姐大多差不多,我一想到就頭疼”。

  仇不恃沉默一會,突然道,“那你不娶妻不就行了?”

  蕭博采愣了愣,下意識反駁,“那怎麽行?母妃不會答應的”。

  仇不恃瞧了他一眼,又低頭去看腳邊覓食的孔雀,“今天下午太子來瞧我了,三姐姐聽說你送了孔雀給我,邀了董姑娘來瞧。

  太子說怕我的病過人,下令將孔雀帶去了後花園給三姐姐和董姑娘瞧,三姐姐和董姑娘說起鄧貴妃今年剛做了一件雀金裘,雪花不附,雨水不浸。

  董姑娘說回去求寧二爺幫她訪一訪哪裏能買到孔雀,太子就說將這兩隻孔雀送給三姐姐和董姑娘每人做一件雀金裘”。

  若是平日,仇不恃這時候肯定又氣又鬧,說不定還要哭上半天,可這時候的仇不恃卻十分冷靜,冷靜的近乎冷寂,蕭博采聽著無端的心頭猛跳,脫口問道,“那這兩隻孔雀怎麽還在這?”

  “三姐姐說,這兩隻孔雀是你送給我的,不好奪人所愛,太子說,不過兩隻鳥兒,我定然不會吝嗇,三姐姐就說她不要雀金裘,不過遣人來問我願不願意送一隻給董姑娘,我說不願意”。

  蕭博采心頭微鬆,“你三姐姐不會與你搶東西,董姑娘也不是蠻不講理的,又是來你家中做客,更不會與你搶”。

  仇不恃猛地抬起頭,盯著他道,“可是太子很不高興,說三姐姐和董姑娘很想要,又不是什麽金貴東西,偏我小氣不識大體”。

  蕭博采啞然,仇不恃抿了抿唇,眼眶卻還是紅了,“不識大體!我與他訂親後,他和我說過最多的字就是不識大體!說我小氣不識大體,說我嬌蠻不識大體,說我膽小不識大體,見我一次就要訓我一次,不要不識大體!”

  蕭博采意識到了什麽,急得俊臉通紅,“四妹妹,不要說了!”

  “我偏要說!我太祖父是名滿江南的大儒,我父親是太子少傅,是六部尚書,我母親出身百年謝氏,我從小到大,除了母親,從來沒有一個人敢給我委屈受,就是小時候不懂事與三姐姐爭得厲害,三姐姐也大多讓著我!

  可自從我與太子訂親後,就要時時忍氣吞聲,受太子的訓斥,受蘇氏的磋磨折騰,還要去去給蘇家人收屍!

  自從寧郡王要與三姐姐結親的消息傳出來後,他就時時叮囑我討好三姐姐,現在連董錦兒,一個庶女生的孤女,我都要讓著她!

  我這太子妃做得還不如寧郡王的小姨子風光!做著還有什麽意思!”

  蕭博采嚇得恨不得去捂她的嘴,“四妹妹,恃姐兒,別說了,傳出去那可是大不敬!”

  仇不恃雙眼通紅,嬌美的臉上卻沒有半絲多餘的表情,“蕭哥哥,我隻問你,如果我擺脫了與太子的親事,你願不願娶我?”

  蕭博采呆住,他突然發現,雖然所有人都說仇不恃和仇希音這對雙胞胎姐妹半點不像,但這時候的仇不恃,像極了仇希音……

  ……

  ……

  蕭博采心慌意亂的離開,眼底深處閃爍著隱隱的激動和期盼,仇希音倒有些好奇仇不恃和他說了什麽了,命慧中盯緊仇不恃的動靜。

  天氣漸熱,仇不恃的嗽疾卻越來越嚴重,大約半個月後,仇不恃咳血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仇府。

  仇希音得到消息趕過去時,仇不恃的院子已經封了起來,謝氏帶著幾個嬤嬤丫鬟站在院外的一株櫻桃樹下。

  正是櫻桃成熟的時候,翠綠的樹葉間豔紅點點,清晨的風間或拂過,櫻桃與枝葉齊簌,美好而寧和。

  仇希音上前行禮,問道,“母親,四妹妹她,是真的?”

  謝氏的目光落到她額前的烏發上,半晌方道,“裴防己說有七成像”。

  仇希音默了默,道,“母親,我想進去看看”。

  “你去了無用”。

  去了無用,所以你身為母親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院子外麵等嗎?

  仇希音咬了咬唇,做出不甘心的模樣來,卻沒有再說。

  不多會,仇老太太、花老太太和仇寶珠也趕了過來,謝氏隻用同樣的話打發她們,好在她們也好打發,根本沒有人提出要進去瞧瞧。

  時間一點點過去,仇老太太和花老太太年紀大了,都有點站不住了,按理說謝氏該客氣兩句,請仇老太太和花老太太回去等消息,可她好像根本忘了這回事,盯著腳邊零星落著的櫻桃發呆,仇老太太和花老太太隻好陪著硬熬著。

  仇寶珠剛開始還時不時跟仇希音說上兩句小話,時間長了也焦躁起來,偏偏謝氏在,她根本不敢多動多說。

  難熬的寂靜中,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如撤退的號角激起了苦戰重傷的士兵得救回家的希望,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去,包括謝氏。

  遠遠的一行七八個人快速靠近,為首的卻是穿著竹青色直裰的寧慎之,他身後是矮小精幹的傳名,還有兩個著太醫服色的中年男子。

  仇老太太忙領著眾人上前行禮,寧慎之還禮,命傳名帶著兩個太醫進去,開口道,“仇四姑娘吉人天相,定不會有事的,仇老夫人、仇二夫人放心”。

  仇老太太連連點頭,“傳大夫的醫術,我老太婆早就如雷貫耳,郡王費心了”。

  寧慎之俯身揖手,“老夫人言重了,天熱,幾位夫人和姑娘請先回屋休息,我在此處等著,有消息立即遣人去稟告”。

  仇老太太忙道,“怎麽能叫郡王自己在這等著,三丫頭,你陪郡王去前麵的涼亭裏坐坐,其他人都自回屋去,在這裏反倒耽誤大夫們瞧病”。

  她年紀大了,站了一早上,實在是受不住了,哪裏還顧得上客氣,留了得力的嬤嬤伺候,就扶著丫鬟走了。

  仇老太太都走了,花老太太自也帶著仇寶珠告辭。

  謝氏瞧了寧慎之一眼,往院子裏而去,謝嬤嬤大驚喊道,“夫人,老爺說了,不許夫人進去的!”

  謝氏不理,仇希音抬腳去追,“母親,我也要去看四妹妹!”

  “在外麵等”。

  仇希音追上幾步,就被守門婆子攔住了去路,她沒有再糾纏,目送著謝氏的身影消失在屋宇後,回身朝寧慎之福了福,“郡王這邊請”。

  仇希音將寧慎之帶到不遠處的涼亭中,命人上了茶點,捧起茶杯啜了一口,道,“或者我陪郡王下兩局?”

  這是兩人第一次單獨相處,寧慎之有些緊張,局促點了點頭,也捧了杯茶喝,很明顯的,他想說什麽,隻是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仇希音一盞茶喝完,放下杯子,寧慎之終於開口了,“仇三姑娘,不管仇四姑娘到底是不是癆病,你暫時都不要進她的院子”。

  仇希音簡單嗯了一聲,寧慎之明顯還想再說,卻更加難以開口的模樣,這時,棋送到了,兩人便下起棋來。

  一局尚未下完,允和便上前道,“郡王,傳大夫出來了,請郡王說話”。

  寧慎之告了罪,出了亭子,不多會又快步回來朝仇希音一揖手,“仇三姑娘”。

  仇希音從棋盤中抬頭看向他,寧慎之尷尬咳了咳,方道,“傳名說仇四姑娘是用了一種藥,才會使脈象類似癆病,氣喘不繼,咳嗽帶血”。

  仇希音幾乎立即就明白了仇不恃的用意,看來這一世一連串的變故打擊,讓仇不恃終於聰明了一回,知道蕭寅不但不會是個好丈夫,還很有可能是個不能給她帶來富貴榮華的丈夫。

  上輩子,仇不恃雖說是皇後,在寧慎之死前,別說在她麵前了,就是在那些重臣武將的妻子麵前也不敢放肆,生怕給蕭寅樹敵,讓蕭寅本就岌岌可危的皇位更加不穩。

  至於寧慎之死後麽,至少蘇貴妃和蕭寅就不會任由她作威作福,如果沒有仇正深,以蕭寅對她的冷淡,她那個皇後位子保不保得住還不一定。

  “不知仇三姑娘如何看?”

  仇希音莫名看向他,寧慎之耳根微燙,咳了咳,“仇四姑娘此般作為定然事出有因,不知三姑娘想不想成全四姑娘這番心思?”

  “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寧慎之又咳了咳,“若姑娘想,我便囑咐傳名不要聲張,若姑娘不想,我便命傳名說破,傳名說仇四姑娘用的藥十分少見,除了他,京城應當不會有其他大夫能看破”。

  “她是太子妃!”

  仇希音的聲音因著激動微微拔高,寧慎之垂下的目光落到她臉上,雖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冷淡模樣,眼中的柔和卻一見可知,“太子妃可以換,你嫡親的妹妹卻隻有這一個”。

  他的目光不算灼熱,仇希音卻隻覺他目光所及之處滾燙一片,連著喉嚨也似乎冒起了煙,她騰地站了起來,丟下一句,“我不懂你們那些家國大事,我寧願我什麽也沒聽到!”落荒而逃。

  寧慎之貪戀盯著她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沒入花木扶蘇中,方喃喃念道,“寧願什麽也沒聽到,那就是成全了——”

  ……

  ……

  寧慎之回去後不久,榮和長公主就遣了龔嬤嬤來接仇希音去寧郡王府住幾天,仇希音婉拒。

  第二天,仇不恃得了癆病的消息就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隻到底隻是私下裏的流言,沒有敢觸那個黴頭,光明正大的跑到仇府來確認。

  第三天,仇正深於大朝請旨退蕭寅與仇不恃的親事,話未落音,孝成宗便迫不及待開口道,“準奏!”

  言官們都鉚足了勁頭,寫好了奏折就等著要彈劾仇正深以病弱之女霸占太子妃之位,沒想到被仇正深搶了先不說,孝成宗竟還這麽痛快地準奏了!

  雖說仇不恃得了癆病,絕對不可能再嫁給太子,但皇上,你好歹也矜持一點!

  你以為天下文人的那張嘴,那支筆都是吃素的嗎?這般名目張膽迫不及待地拋棄病重的未過門媳婦,是嫌世人的口水淹不死您和太子嗎?

  言官們立即調轉槍口,懇請孝成宗收回成命。

  孝成宗不耐煩,“這門親事朕早就想後悔了!隻是一時沒想起來!那個賤人的兒子又怎麽配得上娶師姐的女兒?做於始的連襟?就算師姐的女兒病死了,牌位嫁過去也是辱沒了!

  這件事就這麽定了!師姐的女兒治不好就算了,治好了,朕再另外賜一門好親事給她!”

  眾臣下意識看向禦階之上,又反應過來,自從蘇妃事發,雖則寧郡王求情,孝成宗沒有降罪太子,卻不願再見太子,自然也不會再許太子臨朝聽政,在自己眼前戳著!

  仇不恃及笄禮後就有朝臣上折請辦太子大婚事宜,孝成宗理都沒理,李皇後更是開了口,說仇不恃還小,天家倒是不好叫她早早地就與家人骨肉分離!

  眾臣想著死去的蘇貴妃、滅了三族的蘇家和動輒得咎的蕭寅,想著越發受寵的鄧貴妃和二皇子、三公主,想著越發強勢的李皇後,想著行事任性,從來不掩飾厭惡太子的孝成宗,皆是默然。

  本已岌岌可危的太子又失了仇尚書這樣的嶽家,寧郡王這樣的連襟,又被孝成宗厭惡,除了寧郡王,隻怕沒人能保住太子的位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