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托馬斯、布裏斯托爾等人，身為軍人的查爾斯上將在王國政壇上的跟腳遠不如前者牢固。

  然而作為國防參謀總長，地聯在半島行動中一應編製調動、戰損補員、物資供給都需經過他的首肯才能順利進行。因此亞當和蓋文準將精心策劃的這出“雙簧”縱然能夠暫時糊弄住其他文職高官，卻沒法兒騙過將軍的雙眼。

  出於同樣的理由，多掌握了一條關鍵信息的查爾斯雖然並不知悉整個“倒布”計劃的全貌，但通過亞當和蓋文或明或暗的配合，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他們的盤算。

  按照慣例參謀總長不可能上位國防大臣，“倒布”的計劃於查爾斯毫無益處。所以將軍才會正麵表態，拒絕給亞當提供任何直接幫助。

  對於這樣的結果上尉其實完全可以接受。

  真正讓他意外的，是將軍竟然突然提到了伊德瑞斯先生...

  算上斯賓塞勳爵的忠告，這已經是亞當短時間內第三次聽到這個名字。

  除去蜂鳥慈善基金的員工似乎對這位年輕的老板隻是單純的抱有崇敬之情外，其他所有人都在通過各種渠道警告亞當，托馬斯閣下選中的這位“白手套”先生不是個簡單人物。

  “這位年輕的格林很明顯繼承了前輩長袖善舞的特點，自躋身丁塔格爾上流圈層之後不僅很快進入角色將蜂鳥基金會打理的僅僅有條，甚至短時間內就聯合了數家投資人開始在情況複雜的海外進行投機生意。

  貝爾肯半島的緊張局勢製造了傷亡和混亂，但也製造了商機，能源、大宗商品、子彈和繃帶——伊德瑞斯不僅有足夠的眼光把握住了機會，還撬動了足夠多的資金一起下場，最終徹底把持住當地的市場秩序。”

  說到這兒，將軍又瞟了亞當一眼。

  “從中分到好處的遠不止托馬斯、布裏斯托爾兩家…你明白這其中的含義嗎？”

  “大概明白了…能透露一下具體還有誰牽扯在內嗎？”

  對於這個問題，查爾斯將軍沒有給出答案，隻是重新拿起了刀叉。

  亞當見狀也頗為識趣地沒有繼續追問，反而沉默下來開始消化隱藏在這一樁樁國際貿易背後的暗流真相。

  首先，在國家級別的大型國際貿易中，普通個體資本的力量其實通常相對有限。哪怕是有名的財閥、貴族，往往也隻是趁著國家行為的東風，利用信息差和政策漏洞為自己謀取私利。

  但聯係上下文，查爾斯將軍剛剛的提到的國際貿易行為明顯沒有這麽簡單...

  以目前的狀況看，伊德瑞斯先生具備的能量已經遠遠超過“代理人”或“傀儡”的範疇，他甚至能夠作為中間商說合多家財團並力合作，以更大的規模進行海外貿易投資！

  這意味著此前猜想中有關托馬斯與布裏斯托爾之間的私人聯係或許還是預測的太保守了一些。

  ——白廳的某些高官可能已經在暗中以經濟利益為紐帶形成了龐大的攻守同盟！這其中牽涉到的相關得利者甚至有可能遠不止於國防部以內，其他政府要害部門也有可能存在隸屬這一同盟的組織成員！

  雖然目前還不能確定這一同盟的具體規模有多大，成員之間利益綁定的程度有多高，但一想到“倒布”行動有可能引發如此嚴重的政治反彈, 亞當心裏就不由得一陣發堵。

  這種潛在敵對群體越發擴大的感覺非常糟糕, 萬幸，自從與蓋文準將合謀的那天起，上尉就已經做好了麵對困難的心理準備。

  壓倒性不利的局麵沒有讓他退縮，反而促使亞當在腦海中反複審視此間的前因後果, 努力尋找任何可能得破局之策。

  ...很快, 經過發散性思維的洗禮之後，上尉的注意力又重新放回了有關一麵之緣的伊德瑞斯先生身上。

  ——假設這個大部分信息都處於未知狀態的大型同盟真的存在, 那麽以查爾斯將軍的說法, 暗中掌握著具體投資權限的伊德瑞斯似乎應該是整個資本集團的核心人物。

  但按照現實存在的客觀規律考慮，這實在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人們常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具體到利益同盟性質的組織當然也是一樣。以伊德瑞斯先生的資曆, 即使背後有托馬斯一係暗中撐腰，其政治地位也與這個至關重要的“紐帶”並不匹配。

  就算這個年輕人真的天賦異稟無可替代，至少以國防大臣布裏斯托爾為首的相關政治力量也該在他身邊安排專人做出相應的牽製，降低整個經濟同盟的不確定性。

  可不論是斯賓塞勳爵還是查爾斯上將, 都沒有提及這方麵的消息…

  不合理的疑點還不止於此, 托馬斯閣下本身對伊德瑞斯先生的態度也讓亞當感到迷惑。

  如果伊德瑞斯·格林的確具備如此重要的價值, 上尉不覺得常務次官閣下還會以對待普通下屬的態度對待這位遠親。

  這與上位者保持威信的需求無關, 因為如果伊德瑞斯真的掌控著如此龐大的經濟資源, 不論托馬斯本人是否願意, 都必須承認前者在政治層麵的影響力。雙方之間的關係也將很自然的從單方麵利用過渡到互惠互利的合作夥伴。

  至於什麽“贅婿噬主”、“養雕啄眼”之類單純憑主觀情感驅動的報複性行為更是無稽之談…對於外號變色龍的托馬斯閣下而言, 沒道理為了一時意氣放棄唾手可得的政治資源。

  ——退一步說, 哪怕他真有翻臉的意思也應該趕在伊德瑞斯成事之前動手, 把潛在威脅掐滅在萌芽階段，而不是拖到尾大不掉才想著動手解決。

  換言之, 在上尉當晚造訪托馬斯莊園的時候，常務次官閣下無論如何也不該對涉及蜂鳥基金會的事情表現得如此冷淡, 隻憑一張字條就用近乎吩咐仆人的態度解決問題…

  易地而處，亞當甚至覺得如果把自己擺在對方的立場, 那麽為求保險，他甚至不會考慮讓一位剛剛投誠的軍方上尉與自己手下最重要的“錢袋子”見麵。

  但現實情況卻和理論推演得出的結論恰恰相反…

  亞當暫時無法確定這是因為自己的理論體係出了問題, 還是因為伊德瑞斯本身的定位與各位大佬們想象中的角色存在出入, 但至少他個人對伊德瑞斯先生的好奇被拔高到了極點。

  以他近一段時間逐漸培養出的政治嗅覺，上尉卻敏銳的意識到這位格林家族的旁係成員或許會成為解決難題的關鍵。

  他在丁塔格爾政壇中扮演的複雜角色讓這場“倒布”運動有了更多可操作的維度，根據亞當一行下一步對他采取的態度，整個推動軍事改革的計劃或將走向完全不同的結局。

  …抱著這樣的念頭, 上尉告別查爾斯將軍離開白廳之後極度迫切地希望能與這位引起各方關注的神奇人物再見一麵。

  但尷尬的是，由於接待格裏琴代表團的工作比計劃中更加複雜, 所以作為幕後決策者的蓋文準將始終抽不出身來與亞當交換情報，製定下一步的戰略方針。

  亞當在撰寫學術論文的工作中耽擱了整整兩天也沒能等來轉機，反而從布朗家的私人渠道收到了來自小記者的聯絡…

  半島局勢的急速惡化讓迭戈與盧書記被迫提前行動，決定采用非常手段把那500噸黃金搞到手！

  目前他們定好的行動日期大概是在22日以後——小記者和盧卡斯都一致認為隻有先行瓦解掉赫默阿軍突襲哈米爾卡的行動計劃，才能給瑪格立特方麵以充足的信心使用北方鐵路線向比斯開灣運輸物資。

  而亞當接到這條消息的時間已經是薩森訥當地1月12日淩晨…

  考慮到至少也得趕在小記者他們得手之前製造起輿論攻勢，留給丁塔格爾這邊運作的時間已經相當有限。

  無奈之下，亞當隻好基於目前的局勢自作主張一回！

  他翻出那套價值不菲的行頭，按照此前和蜂鳥慈善基金會約定好的時間以特別來賓的身份出席當晚舉辦的慈善募捐晚宴，同時決心以此為契機，試探伊德瑞斯先生的底細。

  在此過程中，他或許免不了要在一定程度上暴露手中的底牌，但為了避免耽擱大事，亞當也隻好放手一搏。

  …當晚6點，亞當搭乘蜂鳥基金會提供的馬車趕到“三角帆”俱樂部赴宴。

  與上尉預想中滿目富麗堂皇、人人西裝革履的場麵不同，伊德瑞斯策劃的這次晚宴更接近同好聯歡性質的小型私人聚會。

  除去受邀出席的一些商界友人之外，年輕的格林先生還特意從安娜依斯修道院請來了迪特林德修女和幾位8、9歲上下的孤兒。

  他們被安排在宴會廳中間偏左的長桌入席, 同桌的客人基本都是基金會的工作人員與一些長年從事慈善事業的“真·愛心誌願者”，其中不少人同樣出身寒微，且經過培訓後具備專業的帶娃技能。

  如此一來，孩子們怕生拘謹的情緒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緩解，在充滿好奇心的童真作祟下，一個個穿著新馬甲、新裙子與新認識的好心人們快速熟絡起來。

  等到亞當抵達現場時，就連迪特林德修女也開始與周圍的人分享起日常維護修道院的經曆。

  修女雖然沒有什麽講故事的天賦，但好在那些或詼諧或悲哀的情節都是修道院每天真實麵對的生活。

  因此一番笑中帶淚的敘述之後，還是引起了不少貴婦人情感上的共鳴，甚至有人以手掩麵，小聲啜泣起來…

  亞當不確定她們這是真情流露，還是演技爆發，更不知道這樣的反應會不會讓待會兒的募捐儀式更成功一些。

  他現在已經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舉辦這場宴會伊德瑞斯身上，無暇再去思考周邊其他人的情感。

  “晚上好，伊德瑞斯先生。”

  “晚上好亞當上尉，很高興您能蒞臨今天的晚宴。”

  與初次見麵時相比，伊德瑞斯雖然換了身更適合出席正式場合的燕尾服，但眉宇間那份溫潤優雅的笑意卻始終沒有改變。

  或許對他而言，這張頗具親和力的假麵早已生根發芽與血肉黏合在一起，因此即使對眼前之人沒有任何圖謀，卻也習慣性地把自己調整到無懈可擊的完美狀態。

  亞當沒能從細微的表情變化中獲得任何有效信息，於是在互相結束了禮節性的寒暄之後，反倒是伊德瑞斯洞察了亞當繼續深談的暗示，於是便主動走在前麵，順勢引導上尉來到了相對冷清的二樓廊門之外。

  在他們身後，墨綠色的天鵝絨簾幕在靠近底端的位置用金色的絲線紮好，半遮半掩的擋住了大部分室內投來的視線，嚴絲合縫的木地板則把隔絕了腳下杯盤交錯的熱鬧動靜，為當事人爭取到了一小塊用以交流思考的空間。

  感覺各方麵條件都還算合適的亞當剛準備設法了解一些伊德瑞斯身上不為人知的隱秘，不曾想反倒是臉上依舊掛著微笑的格林先生主動開啟了話題。

  “或許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已經向您提過，晚宴正式開始前還需要您進行一個簡單的演講。”

  “是的，我早些時候已經做好準備。”

  “您上次在授勳儀式上的發言讓人印象深刻，相信這一次也一定不會讓與會來賓失望。”

  “關於這一點，我隻能保證盡己所能。”

  “這就足夠了。”

  伊德瑞斯微微點頭，開口補充道：“丁塔格爾的紳士們向來最是無法拒絕純真可愛的孩子，再配上您現身說法的實際經曆，今晚的募捐一定能大獲成功。從今往後，修道院出身的孩子們也能擁有更光明的未來。”

  “說到未來…伊德瑞斯先生，按照我們約定好的慈善資助計劃，蜂鳥基金會承諾會給大部分適齡的孤兒安排就業培訓？”

  “是的，除了蜂鳥基金會雇傭的老師，我們還會委托專門的第三方機構進行培訓和實習——這也是為了保證他們離開修道院後都能保證基本的生計。”

  “原來如此，您想得真是周到。”

  亞當順著話茬誇了兩句沒有營養的廢話，隨後立刻一轉開始了今晚言語中的第一輪試探。

  “我聽說貴司與一些從事大宗商品業務的集團交往密切，他們是否也在就業培訓的計劃中出了份力？”

  “某些曾經捐助過我們的慈善企業的確也會提供一些工作崗位，但考慮到遠洋水手或相對應的管理崗都需要相當的專業技能作為支撐，所以一般來說我們不會做這方麵的安排。”

  亞當話中的重點顯然不在所謂的就業培訓，隻是借這個由頭，旁敲側擊地詢問對方在海外投資方麵的特殊關係網。

  但伊德瑞斯這邊卻來了手順水推舟、就事論事，完全不理會上尉的暗示，給出了一個看似嚴謹，實則驢唇不對馬嘴的答案。

  但今日之事，亞當早就下定決心…

  因此先手受挫之後，上尉不僅沒有放棄，反而繼續深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