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亞當第一次來到白廳。

  錫蘭戰役結束後被授予空騎大十字勳章的亞當曾經受邀來到此地接受授勳與記者采訪。但即使如此，上尉對王國權力中心的認知仍然是片麵而局限的。

  尤其是在現階段，尚且摸不清查爾斯上將邀請自己共進晚餐到底是出於何種目的的情況下，這種獨力麵對大型強權組織的焦慮和不安更時時折磨著亞當的神經。

  如芒在背、忐忑不安的情緒不斷侵襲…

  盡管表麵上，上尉依然偽裝的很好，但這種感受還是在他跟隨侍者進入小宴會廳的瞬間達到了頂峰。

  ——金紅配色的帷幔配上各種奢華精致的吊頂裝飾讓原本占地麵積超過70平米的房間充滿了倒錯的壓迫感。那種牆壁和天花板一同向你壓來的感受讓人呼吸困難、小腿打顫，以至於生出立刻逃離此地的想法。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亞當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牆壁懸掛的那張巨幅油畫，以此緩解內心的不安。

  …仿佛鮮血般耀眼的夕陽模糊了海天的邊界，隨著粼粼波光折射出一千個世界的殘影。而在畫麵主體中間偏左一些的位置，吐著濃煙的深色蒸汽船則拖曳著如幽靈般碩大的灰白色船體，航向未知的終點。

  以上尉極度匱乏的藝術鑒賞能力，隻能隱約分辨出這幅傑作大概是出自特納之手的《退役的鐵梅雷爾號戰艦》，除此之外就很難再補充任何更詳細的背景介紹。

  好在同為軍人，查爾斯上將想來大概更看重亞當的專業技能，藝術方麵的造詣並不屬於主要考察指標。

  因此坐在長桌左手邊的將軍雖然注意到亞當瞥向油畫的動作，但並沒有選擇由此切入話題。

  他手裏拿著刀叉，用眼神製止了亞當舉手敬禮的動作，接著指了指長桌對麵被侍者預先拉開半個空位的靠背餐椅，微微抬高下巴示意上尉落座。

  亞當見狀自然不敢爭辯。

  他不顧長官的暗示，依然老老實實地按照條例向長官行禮問好表示尊敬，隨後才遵照查爾斯的安排在指定的位置坐下，象征這場隻有兩人列席的晚宴正式開始。

  訓練有素的侍從們身穿優雅的黑色燕尾服，熟練的為亞當係好餐巾，擺上前菜。

  接著沒過多久，預先準備好的主食就被送到了上尉麵前。

  ——點綴著羅勒葉、番茄和牛肉醬的通心粉已經涼透，從顏色和味道判斷大概不會好吃到哪裏去。

  上尉發動自己的想象力，以薩森訥人在飲食文化和烹飪技能方麵的技能點為藍本對菜品的口感進行了一波顱內模擬，立刻感覺胃部一陣抽搐。

  其實這麽多年適應下來，他對大部分“本地名菜”已經有了較強的抵抗能力，甚至近來對於某些直接油炸、烘烤以簡單方法保持食物原本滋味的料理方式也覺得別有一番風味…

  但按照他個人總結的經驗，薩森訥廚師的“原罪”不在於手藝不精，而在於“人菜想法多”！因此往往烹飪手法越是花裏胡哨, 最終成品的味道就越是一言難盡…眼前這盤西西裏風味通心粉明顯就是支持這一理論的有力論據。

  上尉本意是發動技能“十動然拒”。

  然而眼看對麵查爾斯上將餐盤裏看上去也是和他差不多的東西, 自己作為屬下實在沒有挑三揀四的立場...

  “貴官應該還沒有用過晚餐吧？不用在意，我們邊吃邊聊。”

  “是，失禮了...”

  到目前為止，亞當仍然摸不清對方的意圖, 出於個人性格的影響, 他還是更傾向於不要在形式不明朗的情況下做出任何帶有挑釁性質的刺頭行為。

  …再者說反正當初在修道院餓肚子的時候更糟糕的東西也不是沒有嚐試過，隻是後來加入空降兵組織之後才被豐富的後勤供給逐漸養刁了胃口, 所以一旦調整好心理預期, 上尉竟然覺得麵條的口感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難以接受…

  就這樣，亞當在沉默中以極端克製的態度消化掉近三分之一的食物, 然後才用餐巾抹掉嘴邊的汙漬, 主動開口與上將交談起來…

  “感謝您今天的邀請，這讓我想起了幾個月前在半島戰事中繳獲西西裏軍補給的趣事。當時格林上尉還開玩笑說比起前線的罐頭，丁塔格爾廚師烹飪的通心粉反而更加正宗，沒想到屬下這麽快就有機會實際體驗一下。”

  其實按照社交禮儀, 這種時候上尉應該等待作為上位者的查爾斯主動挑起話題比較合適, 但他選擇切入的角度頗為巧妙, 因此給人留下的感官並不十分突兀。

  亞當很清楚當初就是查爾斯上將一手安排了格林上尉進入地聯組織鍍金的編製調度, 他特意在對話中提到格林, 一來是為了拉近彼此的距離, 二來也是想借此試探查爾斯將軍今天突然邀自己赴宴是否與早些時候他和格林上尉的那場談話有關。

  然而查爾斯將軍卻並沒有如預料中的方向展開話題。

  他放下餐具, 目光卻偏向了那副巨大的油畫。

  “上尉, 你認為‘政治’的含義是什麽。”

  “…是指政府、政黨等治理國家的行為？”

  突然的提問讓亞當整個人都有點兒懵, 他按照本能給出了一個中規中矩的答案，但隨後又覺得不太靠譜。

  “當然這還牽涉到哲學層麵的概念, 對群體行為和個人行為的界定區分也影響到普世觀念對政治的定義，不知道您具體想問的是哪個方麵…”

  將軍沒有正麵回應亞當的反問, 也沒有針對他最先給出的答案評判對錯。略作停頓之後，查爾斯又扔出了另一個問題。

  “上尉, 你知道為什麽會有軍人不能幹政的規則嗎？”

  “...”

  這一次，亞當迅速陷入了沉默。

  比起前一個問題, 查爾斯這次的提問明顯更具備攻擊性！

  亞當不確定這是在對他最近私自接觸托馬斯、斯賓塞等人的行為暗中敲打, 還是直指站在他背後的蓋文準將。

  而這種指向不明的提問向來最難回答：切入的太深容易不打自招，避重就輕又顯得傲慢敷衍，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實在很難把握。

  無奈之下，上尉隻能就事論事盡量做無害化處理。

  “軍人作為國家暴力機關的組成部分, 天生就應該服從民選政府的指示，何況軍事指揮方麵要求的知識、技能與治理國家完全不同, 從管理學的角度看，禁止軍人幹政是效率最高的做法。”

  上尉的回複沒有細化到某個獨立個體，但這種形同背書的答案顯然不是查爾斯期待的反應，因此將軍中途打斷了亞當的話。

  “所謂的政治，本質上是對社會總體利益的重新分配：不同的主張對應不同的團體，各方代言人也為此唇槍舌劍、爭論不休，而掌握暴力的軍隊係統一旦加入這場遊戲，絕對的武力就會破壞整個環境的平衡。”

  將軍放下刀叉，保持著雙手握拳、手心朝上的姿勢把兩支胳膊並攏放在胸前。

  “看到了嗎？我們是被無形鎖鏈層層包裹的野獸，是現代文明社會棄如敝履卻又不得不依靠的‘野蠻團體’…但要我說，這也不算壞事。”

  查爾斯口風一轉，又用極端平靜的語氣繼續說道

  “封建附庸製的農耕文明可沒有能力維持如此龐大的軍備消耗，dc統治的軍政府又勢必帶來腐敗無法長久，相比之下，為王國效命的軍人既能受到社會的普遍尊重，又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在我看來, 這正是我們這個國家製度優越性的體現。”

  “...”

  將軍口中的這套理論亞當不置可否。

  且不提在經曆過上次大戰後普通的王國軍人是否得到全體民眾的尊重，單純從經濟收益的角度看，軍官們自然可以享受著各種優厚的補貼高枕無憂，但對於總體數量更為龐大的士兵與士官而言，每個月僅可維生的工資還經常受到各方麵的削減！

  由此看來，這種存在嚴重內部剝削的製度怎麽看都和“優越”扯不上關係。

  當然…上尉暫時沒有“敢叫日月換新天”的能力和野心，因此以上這些心理活動並非今天討論的要點，他耐心地保持著沉默，等待查爾斯做進一步說明。

  而在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之後，上將也終於逐漸把對話引向更現實的層麵。

  “我也年輕過，也曾對現行的軍事製度、軍需投入感到不滿，但在年歲增長中我逐漸明白，一切資源的分配都不應該脫離現實的框架憑空設想——軍人可以用顧問的身份表達自己的理念，甚至也可以在複雜的博弈中尋覓自己的盟友，但這其中尺度的把握尤為重要…一旦過界，就是滅頂之災。”

  “感謝忠告…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很明顯，作為國防部中最經常和布裏斯托爾唱反調的“改革派”，查爾斯將軍並不如大眾想象中那麽“進步”。他平日裏的大部分主張，甚至包括對蓋文準將的重用背後也存在更隱晦的動機推手。

  換言之，軍事改革對查爾斯上將而言隻是達成目的的手段，具體改不改、怎樣改，並不是他最關心的目標。

  本質上，他仍屬於既得利益集團的一員，在保證自己地位的前提下盡量維持穩定才最符合他個人的利益取向。

  …其實關於這一點，從國防部把蓋文·布朗從地聯負責人的位置上拿掉時就可見一斑，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真正讓亞當感到意外的，是將軍接下來說的話。

  “上尉，出於善意，我必須提醒你，到目前為止你的立場並沒有與蓋文準將完全綁定——隻要你願意，大可不必繼續依照從戰場上殘留下的行為習慣，繼續為其他人賣命。”

  “感謝您的提醒，作為軍人我們都是在為王國效力盡忠。不論是否身在戰場，下官都很難反抗來自上級的約束。”

  “我說過了，憑你現在的功績，從威斯敏斯特軍大學畢業後完全可以自己選擇出路。”

  查爾斯上將的話說得雲淡風輕。但從某種層麵上看，這已經相當於給亞當提出了保障晉升路線的承諾。

  …考慮到上尉從軍大學畢業後勢必將成為校官，那麽最有利的情況下，他甚至有機會直接在國防部參謀機關任職！

  這種一步登天進入決策層的好事足以讓任何一個年輕軍官心馳神往，但對於已經有了明確目標的亞當而言，他的反應卻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平靜。

  “您過譽了，我還是更願意和戰友們共同進退。再者說，嚐到甜頭之後，新聞界的朋友們恐怕也不願意我整天縮在指揮部吧。”

  亞當委婉的回絕了將軍釋放的善意。

  當然為了給大人物留麵子，他故意東拉西扯提前找好了借口——不願意上尉待在後方的當然不隻是所謂的新聞記者。隨著西大陸時局逐漸惡化，老紳士們不可能放著“告死鴉”這麽方便高效的工具人不用。

  所以亞當的話其實是在暗示將軍，與其到那個時候再因為編製的問題扯皮，倒不如繼續讓他待在已經熟悉的部隊裏，反而更有利於保持戰力。

  …老實說，這個理由算不上充分，但對於亞當的表態，查爾斯上將也沒有過多幹涉。

  他意味深長的盯著上尉的看了幾秒，隨後又把目光移回了那副描繪夕陽與波光的油畫上。

  “時代總是不斷向前發展，即使是曾經立下汗馬功勞的槳帆戰艦，也總有被汽輪淘汰的時候…參謀部不可能在相關議題上無腦站邊改革，但在鬧出亂子之前，軍方畢竟也沒有阻止你們的理由。”

  將軍的話說到最後竟然透出了幾分唏噓…

  事實上，作為國防參謀總長，查爾斯上將雖然不像一線軍官那樣有自己直屬部隊的支持，但利用其超卓的身份，他對亞當、蓋文私下活動的行為並非無能為力——因此這種不做幹涉的表態，實際上也可以看做對軍改事業的另類支援。

  而亞當這樣的聰明人，自然一瞬間就明白了這其中的差別。

  於是他不僅在心裏暗暗鬆了口氣，整個人也立刻起立，向查爾斯上將敬禮致意。

  “感謝您的理解！”

  “不必言謝，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幫忙——和你說這些，隻是因為你們沒有企圖把裘德拉進泥潭而已。”

  將軍擺了擺手，示意亞當重新入座，然後才又幽幽開口。

  “對於你們的做法，我隻有一句忠告：既然要在別人的主場開戰，就要充分了解對手的情報——我不知道你們到底如何盤算，但找上伊德瑞斯·格林或許並不是什麽妙招。”

  檢查了一下心髒...有點點小問題。

  醫生說注意調整作息，不要過度疲勞。

  嗬...稿費又交給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