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年曾聽修女說起過一個寓言故事：

  一個落魄的貴族庶子憑借自己指揮作戰的才能得到了領主的賞識，隨著他帶來的勝利越來越多，領主也逐漸給予庶子更大的指揮權限。可是某一天，奸佞的弄臣在領主耳邊造謠生事，誣陷逐漸擴大權力的庶子即將犯上作亂，於是多疑的領主便開始懷疑起庶子的忠誠...”

  亞當在這裏稍作停頓，他靠著二樓欄杆的扶手，用餘光打量著處在光暗交界處的伊德瑞斯先生，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庶子感覺到了危險，為了表示自己的忠誠他奉還了領主此前贈與他的獎賞，隻專注於自己權責內的事務。

  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無法輕易抹除，領主對他的戒備依然與日俱增。無奈之下，庶子隻能放棄了一切土地和財產，最終在國內其他有過合作的領主的見證下成為了類似雇傭兵的存在。

  他繼續為領主以及領主的親信們打理著部隊，在危險的戰場上衝鋒陷陣，但他的所有功績注定隻能掩埋在黑暗中，沒有人會知道他的姓名，領主更不會對他報以任何信賴。”

  上尉的聲音從頭到尾都很平靜...

  明眼人都很清楚，這個指向異常明確的故事當然並非出自修女之口。

  實際上這就是亞當綜合各個途徑獲取的情報，自己重新編排後粗略還原出的有關伊德瑞斯與其背後利益同盟的劇情梗概。

  老實說，直到當下，上尉仍然不清楚自己的猜測與事實真相究竟有幾分相似，又有幾分不同——伊德瑞斯的假麵維持的完美無缺，根本無法從中讀出任何情緒波動，自然更無法驗證以上這些猜測的真偽。

  但關於半島的事務已然箭在弦上，亞當就算對此事沒有十足把握，也隻能穩住心態繼續耐心的與對方交涉。

  “伊德瑞斯先生，關於這個故事，你有什麽看法？”

  “我對文學並沒有什麽研究，但如果從普世價值的角度考慮，這個故事對心智還不成熟的兒童來說，或許過於殘酷了。”

  “聽您的意思, 您是認為庶子這個人物的悲劇內核在於對領主的愚忠咯？”

  “我畢竟是第一次從您這裏聽到這則寓言, 如果有什麽疏漏的地方還希望您能為我解惑。”

  “您過謙了...我起初也與您抱有同樣的想法，但後來越是回味就越是覺得其中似乎還有什麽蹊蹺。”

  亞當用手撐著欄杆，重新站直了身體。

  “從家道中落的落魄子弟到後來能為各大領主指揮作戰的出色將領，故事的主人公毫無疑問擁有著極為出色的戰略眼光, 既然如此, 他為什麽沒有預見到隨著自己身上的功勳愈發顯赫，終有一天會引來領主的猜忌呢？”

  “您的說法很有意思, 我確實沒料到故事還能有這樣的走向。”

  “這隻是我個人的一點點猜想——或許這位能力出眾的庶子從一開始就為後續一切變故做好了計劃, 甚至包括邀請其他領主入局也是他計劃的其中一步”

  亞當沒有理會對方裝傻充愣的行為，繼續步步緊逼。

  “他清晰的認識到自己一個毫無根基的落魄戶即使能力再怎麽出眾也注定無法在大貴族們的博弈中占到便宜, 與其頂著各種明槍暗箭勉強上位嚐試擺脫領主的控製, 倒不如主動走入大人物們設好的圈套，再憑自己的手腕以相對溫和的方式實現軟著陸...

  如此一來，他雖然失去了恢複祖上榮光的機會，但與起步時相比, 庶子其實已經完成了階級躍遷, 完成了絕大部分普通人一輩子也無法完成的功業…您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嗎？”

  “您的思路讓人大開眼界！這的確是我未曾設想的解讀方式, 從這個角度看整個寓言的確更具深度, 也更富含人生哲理。”

  伊德瑞斯先生的笑容中更添了幾分讚歎。

  他一邊回應上尉的問題, 一邊不動聲色的繞到更靠近樓梯的那邊, 狀似無心的往樓下瞥了一眼。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我想把這個小故事引用到稍後的演講中。”

  ...亞當自然聽得出來這是伊德瑞斯先生企圖中止談話的委婉說法。

  但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 他又怎麽可能容許對方輕易脫身？

  因此上尉果斷沒有理會對方的暗示, 繼續加重籌碼，循著之前的思路開口。

  “聰明人對自己的能力邊界有著充分清醒的認知, 因此行動前往往審時度勢、權衡利害，如若沒有充分的把握, 他們寧願繼續等待也不會輕易出手…伊德瑞斯先生你認為庶子對自己目前的處境是否滿意？”

  “故事人物的想法我們又怎麽可能知道？不過按照上尉您剛剛的說法，既然他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標, 想來應該沒什麽不滿吧。”

  伊德瑞斯先生一邊回話，一邊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手腕。

  “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您看我們是不是稍後再談？”

  “就讓大家再等等吧, 不差這麽一會兒。”

  亞當又靠近了兩步，因年齡限製而略顯矮小的身材在身後投出長長的影子，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與體格不相匹配的氣場。

  “聰明人懂得延時滿足，懂得示弱忍耐, 但不論怎麽退讓妥協源於人類天性的好惡總不會輕易改變——迫於形勢，庶子或許願意在暫時在領主麵前委曲求全, 但我相信越是能力突出的人就越不願意聽憑他人擺布。所以我更傾向於那個庶子其實隻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

  話說到這個份上，伊德瑞斯先生的笑容終於有了一絲絲難以察覺的變化。

  但他的動作不變，敷衍的回應不變，唯獨目光中多了些許難以用語言準確描述的情感變化——其中包含了意外發現同類的驚奇，但更多的卻是更深沉的戒備。

  “亞當上尉，參加今晚慈善晚宴的客人多是熱心公益的好人，讓他們久等似乎不太禮貌吧？”

  “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的等待將在未來幾天內極大改變薩森訥王國的命運，我想當事人不會介意的。”

  亞當雙手背在身後，不知不覺中已經將站姿切換成軍中訓話時跨立的動作。

  “又或者他們和您一樣也在等一個改變現狀的機會。”

  “哪有什麽機會呢？”

  伊德瑞斯的回答這次省略了主語！

  這種相對模糊的表意總算讓步步小心的亞當看到了一絲機會！但他也明白，以對方的謹慎，這個微妙的窗口不會敞開太久。

  於是上尉壓下內心的激動，決定更進一步闡明自己的觀點。

  “機會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地聯在半島活躍的半年時間裏可沒有單純沉溺於廝殺，白白浪費光陰。”

  “卡斯蒂利亞的風雨離薩森訥太遠，大多數人並不關心海峽對麵的世界。”

  伊德瑞斯先生雙眼微微眯起，同時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這種不置可否的態度是在暗示亞當，地聯的功績或許可以引起軍方的關注, 但對他這樣的商人而言還不夠份量。

  對此，上尉並不意外，隻是繼續補充道。

  “當然，戰爭和政治目前對大部分人來說隻是飯後的談資——相較而言，還是真金白銀更能打動人心…尤其是整整500噸黃金。”

  “哦，真是有趣，我可從來不知道您原來還有這方麵的資源？”

  亞當從對方的話裏聽出了懷疑，甚至還有幾分揶揄…但既然伊德瑞斯沒有主動中斷對話，就說明到目前為止，年輕的格林先生也沒有完全否定這500噸黃金的真實性。

  他這樣略帶激將性質的回話，實際上是想從上尉嘴裏套出更多更準確的情報。

  於是亞當並沒有急於透露小記者和盧sj那邊的行動細節，反而和對方之前一樣，采用了相對模糊的應對方式。

  “世界很大，誰又能事事關心？伊德瑞斯先生，在您看不到的地方，很多事情依然在按照既定的規則發展…等到合適的時候，我保證您會有機會親眼見到這座璀璨的金山。”

  “我無意詆毀您的信譽，但是上尉，與未來對賭的期貨生意是要講究憑證的——空口白話可不能等價於改變命運的機會。”

  伊德瑞斯正視著亞當，一言一行仍舊風度翩翩。

  “就像您知道的，商人的工作就是與不確定性作鬥爭：我們不是賭徒，每一項投資都要建立在科學的情報分析之上。”

  作為畫餅界的專家，伊德瑞斯自然對相關傳X類技能擁有相當高的抗性。

  他立刻抓住了亞當言語中的重點，並進一步確認了這筆數目龐大的財產目前還不在上尉——或者說還不在其背後勢力的控製之中。

  這讓伊德瑞斯重新按下方才升起的種種念頭，並下意識地開始從邏輯上分析亞當話中的真偽。

  然而深諳談判藝術的上尉沒有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幾乎是在格林先生話音剛落之時就立刻接過了話頭。

  “雖說商場如戰場，但有些事情畢竟與真正的戰爭還是存在區別。並非是我故作神秘不肯以誠相待，實際上有選擇的情報交換對我們雙方都是一種保護…我想以您的經曆應該不難明白。”

  作為王國貴族的商業代理人，見不得光的交易伊德瑞斯自然不會陌生。

  甚至因為天生享有來自國防部的信息渠道，由他聯絡起的整個投資團體在過去的數年中也沒少全世界各地發國難財。

  所以話說到這個份上，伊德瑞斯已經幾乎確認這500噸黃金與內戰中的卡斯蒂利亞當局有關。

  再進一步講，地聯正式介入半島戰事之前人民陣線聯盟似乎還傳出過要將部分黃金儲備轉移到蘇盟聯合的消息，兩者相結合，年輕的格林先生對於此中的種種變故更是已經有了最基本的概念。

  伊德瑞斯雖然還不確定亞當他們會用什麽手段把這批黃金運回國內，但鑒於上尉的確曾在半島地區擔當要職，似乎這檔子事兒也不能看做無稽之談。

  那麽假設轉運黃金的安排真能奏效，這件事又能否作為他擺脫現有困境的機會呢？

  ——答案無疑是肯定的。

  雖然薩森訥官方已經宣布普利特與黃金脫鉤，但這些年來國有黃金儲備外流的趨勢仍然沒能完全逆轉。

  現如今，王國可調度的黃金總量也隻在1500噸上下，突然多出三分之一的庫存怎們看都是影響深遠的大事！

  而也隻有這種體量的大事，才足以撬動托馬斯閣下這種在國內政壇上根深蒂固的高官！

  …誠如亞當方才所言，在伊德瑞斯的內心深處的確一直等待著脫離桎梏的機會！

  以他的出身背景，隻有依靠這樣天然成型的大勢，才有機會借力打力完成對托馬斯閣下的反殺。格林先生為此默默準備了近10年的時間，但這樣的機會卻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出現在伊德瑞斯麵前。

  盡管這個機會看起來不算特別靠譜，盡管合作的對象缺少互信的基礎，但他依然為此猶豫起來。

  ——在燭光的映照下，格林先生的神色仿佛隨著燭影一同搖曳。

  完美無瑕的偽裝自此露出破綻，並且迅速隨著蹙眉、眨眼、抿起嘴唇等動作徹底破裂碎開。

  不尋常的沉默持續了大約半分鍾時間，直到伊德瑞斯深吸了一口氣，樓下的嘈雜之聲才重新向兩人湧來。

  “抱歉。”

  格林先生繃著臉，從他嘴裏說出的每個單詞都比此前更加用力...奇妙的是這個狀態的他反而更接近活生生的人，而非某個一成不變的泥偶土象。

  可惜隨著他的發言，亞當的心情卻逐漸凝重起來。

  “我握有的資本無法承擔計劃失敗的風險——關於那500噸黃金的事情，我會原原本本的告知托馬斯閣下…當然，按照共同進退的約定，這則情報也會轉交給投資團體中其他幕後老板。”

  談判破裂，試探失敗…

  盡管亞當還沒有提及任何有關“倒布”計劃的內情，可一旦黃金的消息在王國高層擴散，他和蓋文準將就有很大概率失去以此為契機謀篇布局的能力。

  從結果上來說，扶植可靠盟友執掌國防部，進而推動軍事改革的計劃也將徹底流產。

  然而麵對如此嚴峻的後果，亞當經過最初短暫的失望後，卻並沒有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他的目光變得比此前更加淩厲，經過戰火淬煉的堅定意誌支撐著他開始考慮彌補損失的方案。

  他再次看向伊德瑞斯，言語間沒有半點惱羞成怒的憤恨，但一字一句卻充斥著讓人背脊發涼的冷酷決絕。

  “是嗎？那可真令人遺憾。”

  上尉舉起右手向伊德瑞斯敬了一禮，這混合著軍旅煞氣的動作令人膽寒。

  伊德瑞斯覺得自己思緒因此凝固了半拍…但幸好，他最終還是趕在亞當錯身而過的瞬間伸手拉住了上尉的臂彎。

  “抱歉，哦，應該說‘再次抱歉’才對。急切之間我隻能用這種方式測試您的誠意和能力…如果可能的話，請忘掉鄙人之前的表態。”

  伊德瑞斯稍作停頓，一方麵是在平複自己的心緒，另一方麵也是為了給亞當那邊留出適應情緒變化的時間。

  “——如您所言，庶子果然還是不願意放棄這麽難得的機會。”

  為了保證安全，這次政治博弈的格局也就隻能到這兒了...

  雖然很遺憾，但以後也不會再寫這些了...接下來幾章會把這段劇情收個尾，然後轉入魔法研究和軍事改革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