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將至，但卡斯蒂利亞的天空仍然難掃陰霾。

  小記者很清楚，薩森訥軍情局如今雖然更親近安那其聯盟，但雙方之間想要完全做到情報互通，卻仍然缺少合作的基礎。

  更別說蓋文準將臨走前策劃的黃金轉運計劃甚至沒有得到薩森訥官方的授權，指望一群效力於國家暴力機關的特工冒著引起外交衝突的風險，集體轉行為卡斯蒂利亞人民幹私活兒，那自然是癡心妄想。

  因此，作為計劃中的關鍵一環，小記者必須設法與盧卡斯書記取得聯絡，進而在更寬鬆的環境裏以更主動的方式加入到轉運計劃的籌備之中。

  但這裏卻存在一個致命的問題…

  比起兩人在瑪格立特那會兒的身份，現在的盧書記已經因為當局與工團的分裂擁有了相當大的實際權限——整個北方軍投入無政府主義者的懷抱後，等於間接受到工團代表的領導！

  而在所有代表中威望最高的盧卡斯甚至足以憑借個人發表的觀點，影響到鬆博特北方數個自治區接下來的整體戰略規劃。

  以小記者多麵間諜的特殊身份，軍情局的高層自然不可能再派遣他與盧書記輕易接觸…

  而為了以最小的代價解決這個矛盾，迭戈隻能兵行險著，組織起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

  《前進報》的工作室裏，編輯們還在為了今天晚報的新聞調整排版，但負責現場統籌的主編萊昂納多卻由於一位突然造訪的線人不得不暫時離開編輯部。

  對於正處在內戰狀態的卡斯蒂利亞新聞工作者來說，這種事情顯然並不稀奇…

  除了直接通過官方渠道能從戰地記者手裏獲取第一手資訊的大型報社，其餘絕大部分民間報刊都隻能各憑手段搜集素材，花錢買情報的事情更是屢見不鮮。

  這其中某些“消息靈通人士”的身份往往比較敏感，為了保證與報社的私下交易不至於影響到本職工作，《前進報》的編輯部甚至專門在二樓設置了一間進出隱蔽的接待室，方便他們與報社的編輯接頭。

  因此在行業潛規則的庇護下沒有人會打聽進出此地的線人的身份，萊昂納多中途離開的行動也沒有引起任何懷疑。

  …當然，在這裏工作的絕大多數員工並不清楚，除去報社每周提供的工資之外萊昂納多先生還領著另一份薪水。

  “有關‘突破與衝擊’的行動計劃總部已經知曉，現階段你的安全至關重要，到底有什麽事非要突然見麵？”

  關上房門，落下百葉窗。萊昂納多頓時換了副麵孔，看向迭戈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責備。

  而後者並沒有多說什麽，摘下工裝帽之後小記者順勢靠在牆邊的高腳凳上，不緊不慢的從隨身攜帶的提包裏拿出了兩份薄薄的文件。

  這一下萊昂納多也不好再指責些什麽。

  他湊近兩步拿起被回形針夾好的信紙，端詳片刻後發覺上麵記錄的隻是一些不相幹的日常瑣事——萊昂納多馬上反應過來，他從房間自帶的盥洗室裏接了一盆清水，然後小心翼翼的把信紙泡了進去。

  很快，由明礬水寫就的暗碼開始從紙頁上浮現出來，淡藍色的字跡雖然不算特別清晰，但經過仔細辨認，萊昂納多很快得到了一串看似沒有意義的字符。

  他把這些字符重新謄抄在手邊的記事本上，這才回頭看向迭戈。

  “這次用的是哪一套密碼？”

  “《加泰羅尼亞旅行指南》”

  小記者一邊答話，一邊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了一本小冊子。

  萊昂納多順手接過，很快完成了破譯的工作。

  文件的內容很簡單，主要是指派身在哈米爾卡的小記者在離開前向組織提供幾個熟悉幾個區域形勢且具備走私門道的地頭蛇，供赫米斯奧格運輸一批重要設備。

  考慮到迭戈擁有凡賽與薩森訥之間多麵間諜的特殊身份，這並不是一項強製性任務。

  庫倫塔爾少校仍希望他以保護自己為第一要務，並利用職務的便利在赫默阿發動二次攻勢前盡量刺探凡賽及薩森訥兩國接下來的部署。

  但站在薩森訥軍情局的角度，這條訊息中隱含的信息就非常耐人尋味了。

  按照“突破與衝擊”的行動規劃，帝國空降兵部隊將在21日前後對哈米爾卡展開全麵空襲，屆時除了布置在北方軍總部周圍的部隊將受到打擊外，城市內部的秩序也必將遭遇重創。

  但偏偏赫米斯奧格卻希望趕在這個時間點到來前往哈米爾卡運送一部分“重要設備”，這其中的因果關係實在讓人費解…

  於是萊昂納多把翻譯好的信件交給小記者，希望能從當事人這裏得到更多信息。

  “那邊希望你能幫忙運輸一些設備。”

  “是武器嗎？”

  “...”

  迭戈接過譯文，幾乎想也不想就直接脫口問道。

  這樣的反應讓萊昂納多不禁生出幾分疑惑，但隨即，主編在腦中回顧了一下最近從南線戰場綜合而來的消息後，馬上理清了小記者的思路。

  ——由於對塔霍爾河至莫塞利一線的推進狀況深感不滿，政府軍方麵曾一度將珍貴的本地空降兵部隊投入到對堅固地麵防禦設施的攻擊當中。

  此舉本意是趕在禿鷹軍團正式加入戰鬥之前，把握眼下難得的空窗期，最大限度的憑借空中優勢取得戰果。

  然而讓當局始料未及的是，上次提到過的新武器“維特”火箭炮已經更早一步裝備到國民軍前線的作戰部隊之中。

  比起傳統的防空武器，這種新式裝備在對抗魔法師的過程中展現出更高的效率，缺乏相應思想準備的卡斯蒂利亞空降兵在幾次突擊敵方陣地的過程中遭遇了自特克斯科以來最慘重的傷亡！

  據官方內部的數據，約莫半隻大隊的魔法師在當日的作戰中不幸犧牲，另有7人由於傷勢較重不得不加急送往後方醫療條件更好的醫院接受治療。

  …從這個角度考慮，既然帝國方麵甚至可以大方的把“維特”火箭炮交給佛朗哥的部隊使用，那麽自然不能排除在即將開始的哈米爾卡行動中投入這種剛剛取得實戰成效的新裝備。

  “照目前的情況，我們不能排除這方麵的可能。”

  萊昂納多緊皺著眉頭，下意識地用握住筆蓋的左手敲打著桌麵。

  “當務之急還是應該把這項情報轉給總部，希望上頭綜合其他渠道收集的線索能得出更準確的結論。”

  “好…不過在那之前，是不是有必要把消息轉給安那其聯盟那邊的代表。”

  小記者麻木的點了點頭，用毫無波動的語氣給出自己的建議，整體表現得異常乖巧。

  “畢竟按照此次空襲的規模，如果北方軍不提前做好準備恐怕會遭受相當沉重的打擊。”

  “關於這一點我們還要等上級的具體指示——無政府主義者的組織結構太過鬆散，一旦情報泄露，我們整條特勤戰線，甚至包括你本人在內，都將麵臨暴露身份的風險。”

  萊昂納多第一時間並沒有附和小記者的觀點。

  比起身懷各種理想抱負投身諜報事業的迭戈，主編先生隻是一位把間諜任務當成日常工作的普通打工人。

  他對空襲可能製造的傷亡並沒有多少同理心，相比之下，萊昂納多更關注自己的人身安全及未來發展。

  而作為合作了一段時間的同事，小記者顯然也摸清了主編先生的心思。

  於是他沒有因為自己提出的建議被駁回而氣惱，反而表麵上繼續維持著那種半死不活的倦怠態度，向對方反問道

  “可是我們自己總要提前安排撤離吧？工團那邊因為之前冬季攻勢的合作，多少知道一些軍情局的組織成員，一旦短時間內出現大規模的人員調動，就算我們不說對方也勢必會詢問內情…那到頭來還不是一樣？”

  話說到這兒，迭戈似乎終於提起了幾分精神。

  他把靠在牆壁上的身體扳正了一些，用有些擔憂的語氣繼續補充。

  “難道我們要一直在哈米爾卡待到空襲開始？更別說現在帝國軍似乎還要主動摻沙子進來…天知道會不會有人成為暗殺目標！”

  “...不，當然不。隻不過上頭總要研究一下，不可能說走就走…”

  萊昂納多擺了擺手。

  被迭戈這麽一提醒，他自己也有煩躁起來。

  作為軍事情報局的老人，他比小記者更清楚上頭那群官僚平時都是什麽作風…

  那些坐在辦公室裏指點江山的老爺們哪裏會體量一線情報人員的疾苦？如果真的有需要，上頭肯定不會介意讓他們這些見不得光的特殊群體留在哈米爾卡冒一冒險！

  但這些話自然不能對迭戈明說。

  畢竟小記者雖然加入了情報局，但限於國別和立場，MR.D現階段還隻能算是編外人物，如果把這些組織內部的陰暗麵一股腦的傾訴出來，萬一造成什麽不好的影響導致他當場反水，那萊昂納多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再者說…

  按照個人在組織內部的重要程度排名，萬一小記者了解內情之後主動向上級申請調離，那幾乎鐵定會直接占掉一個轉移名額——別看他現在好像是小記者的領導，但如果事情真如此發展，那主編先生自己調離的難度絕對會在無形中上升幾個百分點，甚至撤離的批次也會按順序延後。

  故此，萊昂納多打算暫時采用拖延敷衍的方式先糊弄過去，等一切塵埃落定再向迭戈另行通知。

  但讓他意外的是，小記者卻並不打算給他兜圈子的機會。

  “別開玩笑！我們都很清楚帝國空降兵剛剛升級過裝備不是嗎？繼續留在哈米爾卡風險太高了…不行，我申請馬上和工團代表取得聯係，先把有關空襲的情報送過去，之後立刻離開這裏！”

  小記者抓起帽子扣在自己頭上，作勢就要離開。

  ——他在這場戲中投入的感情相當充足，連上衣的扣子都故意保持敞開狀態，假胡子和其他特效化妝的部件更完全沒有修飾。這樣慌不擇路的情狀，完美演繹出那種“兩股戰戰、幾欲先走”的心理狀態。

  可萊昂納多見狀哪敢放他就這麽離開？

  他急切之間也顧不得什麽禮貌，幹脆一把捏住了小記者的胳膊。

  “該死！你冷靜點！沒人想死在這裏，但我們總得按照規矩辦事！”

  “嗬，赫默阿魔法師會跟襲擊目標講規矩嗎？還是維特火箭彈會跟你講規矩！？我是在戰場上死過一次的人了！才不會上你們的當！”

  “我不是那個意思！淦（fxxk）！我是說咱們得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保證自己的安全也不能留下把柄！”

  迭戈掙紮地非常用力，萊昂納多一方麵要把人先控製住，一方麵又不能弄出太大動靜，因而體格占優的他用盡渾身解數才終於暫時壓製住小記者。

  可雖然暫時動彈不得，迭戈嘴裏卻一口也沒有休息。

  “時間不等人！等你想出完美的計劃，炸彈恐怕已經落到頭上了！再說我憑什麽相信你不會自己先找機會溜掉？”

  “我們是專業人士…”

  “別廢話！要不這樣，既然你不願意背鍋，那就幹脆把責任推到我頭上——你就跟上級匯報，說是我不遵守組織條例私下和盧卡斯書記接觸並透露了相關信息，組織為了避免無意義的損失，隻好順勢離開哈米爾卡就是了！”

  “...你不怕受處分？”

  “大不了就回去繼續當記者——不過我覺得上頭肯定舍不得已經打入到赫米斯奧格內部的釘子…反正結果最差也不過是罰點兒工資罷了，總比待在這裏等死強！”

  “...”

  對於小記者的看法，萊昂納多心中暗暗表示不屑…

  軍情局可從來不是什麽溫和有禮、依法辦事的民間企業，一旦做出這種公然違抗命令的行為，組織內部向來不吝於送當事人一場通往監獄的單程票——更有甚者，如果情節特別嚴重，又或者可能對組織安全造成風險，那直接送顆花生米也不是什麽新聞。

  但迭戈的說法的確給他提了個醒。

  如果真的按照小記者的辦法實施行動，那即使最後有人倒黴也和主編先生自己無關，從利己主義的角度考慮，任他放手一搏似乎也不算什麽壞事兒。

  一念及此，萊昂納多手頭的力氣不由得放鬆了幾分。

  趁著這個空檔，迭戈一鼓作氣掙脫了束縛，接著直接摔門而去離開了報館。

  編輯部裏的普通工作人員聽見動靜好奇地瞧了兩眼，但也沒誰堵上前去問個究竟。

  而那些與萊昂納多身份相同的潛伏者們則出於謹慎，稍晚了幾分鍾才找機會混到主編身旁，另找了個僻靜所在詢問其中的內情。

  經過這幾分鍾的沉澱，此時的萊昂納多早已拿定了主意。

  他皺著眉頭，用頗為懊喪的語氣和同事小聲抱怨起MR.D的獨斷專行。

  “上頭也真是的…淨招攬一些狂熱的愛國者給我惹麻煩！”

  “怎麽回事？”

  “剛收到赫米斯奧格那邊的情報，帝國魔法師最近就要對哈米爾卡發動大規模空襲——我這邊剛把消息送回總部，D就直接跑過來說要把這事兒通知給工團領袖。”

  “啊？這簡直是胡鬧，你沒攔著他？”

  “他的身份特殊，我不敢用強…剛剛已經讓其他同事找機會把他截住，希望別生出什麽是非。”

  “要我去幫忙嗎？”

  “不…人多手雜，反而容易出紕漏。我已經讓阿娜那邊接手了，他們畢竟多次合作，各方麵都比較熟悉。”

  “嗯，這樣也好…”

  …

  報社裏的談話還在持續，而小記者這邊已經離開情報局據點所在的小巷，繼續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此時的他早已整理好了著裝，白皙幹淨的臉上更瞧不出半分怒氣。

  ——傳遞緊急情報的說法隻不過是個幌子，那封交給萊昂納多的信件其實根本出自迭戈自己之手！

  他之所以如此大費周章不惜冒著暴露身份的風險選擇在今天到報館匯報工作，正是為了演出一場憤怒暴走的小型情景劇，借著與上級鬧掰的假象，獲得主編先生的暗中縱容…

  隻有這樣，他才能合理合法的與早就和蓋文準將合謀的盧卡斯書記碰頭，繼而為轉移黃金的計劃再增添幾分勝算。

  這一役中，迭戈準確拿捏了萊昂納多的心態，並刻意露出情緒化的破綻引誘對方上鉤，可謂每一步都踏在了小記者提前準備好的台階上。

  這種表現與半年前那個隻能憑借隨機應變的天賦信口胡謅的初學者相比，已經是非常高段位的技巧。但在做完這一切後，迭戈本人卻並沒有多少情緒波動。

  …事實上，在經過加西亞先生中彈受傷的事件之後，他早已明白了“衝動是魔鬼”的道理。

  然而對於這位充滿力量的“魔鬼”，小記者並沒有一味的敬而遠之…相反，他選擇活學活用，終於在合適的時機找到了馴服魔鬼的辦法！

  更有甚者，他對這出戲劇中用到的每個道具都做了精心的安排——包括那份假情報在內，也能發揮它無可替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