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亞當穿越以前，人類鑒別出的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大概有170萬種。不同的生存環境讓它們擁有了各種各樣獨特的生態，很難說其中哪一種進化的更為高級——這主要取決於你使用怎樣的標準進行評判。

  由鋼筋混凝土與信息網絡構建起的人類文明固然豐富多彩...

  但至少在脫離母星的束縛進入太空殖民時代之前，人類沒有資格抱著傲慢的態度審視那些與我們共度了數百萬年進化曆程，一路相愛相殺的“老朋友”。

  不過除去這些哲學層麵的思考，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

  亞當一直相信：比起某些會在生命周期的特殊階段進行“完全變態發育”的昆蟲，人類才是更加善變的生物。

  …別誤會，他這話裏並非單含貶義，其中也包括窮則變、變則通的經世之道。

  就拿上尉自己舉例，如果他還是幾年前那個剛剛離開修道院略顯稚嫩的幼年心機boy，他是絕不敢如此明目張膽硬頂一位掌握大量政治資源，且在軍界、商界都擁有潛在人脈的王國貴族的。

  但在經曆了一係列的殘酷鬥爭、生死抉擇之後，他不僅逐漸具備了據理力爭的資本和底氣，甚至還在蓋文準將的引導下逐漸拓展格局，學會跳出孤立的事件從全局考量博弈中的每個細節。

  倫理上說，斯賓塞勳爵的確是前輩、長輩，值得尊重遷就。

  但以政治地位而論，老爺子和蓋文準將一個是曾經在軍事策略上犯下大錯，繼而辭職下野失去議員席位的失敗者；另一個則是因軍事改革傾向受到打壓，暫時被束之高閣的在役軍官。

  拋開過往的履曆，這兩人到底誰的政治前景更為樂觀其實很難定論該館。

  甚至如果算上布朗家金錢開路收獲的潛在盟友，以及亞當這個炙手可熱的活體宣傳板，勳爵大人在合作中的權重或許還要繼續下調...

  講的再直白點，從眼下這個時間節點考慮，蓋文·布朗和詹姆斯·斯賓塞之間的關係本來就不是單方麵的討好諂媚——本質上，他們應該是雙向選擇的政治同盟。

  因此，作為蓋文準將的代言人，亞當雖然沒有在勳爵大人勉強肆意妄為的資格，但反過來說也不能放任對方倚老賣老，將整個同盟的規劃一手包辦。

  ...妥協這種事情向來隻有零次和無數次，亞當不得不把握初見的機會，定下一個良好的基調。

  不然要是讓這個本就暴脾氣的怪老頭養成了一不順心就給盟友甩臉色的壞習慣，那麽在將來麵臨某些重要決策時，蓋文和亞當這邊就會非常被動。

  所以就算是為今後雙方健康長久的同盟關係考慮，亞當也不可能在此時膽怯退讓。

  再者說，斯賓塞老爺子即使平時難免有些死要麵子活受罪，但在大是大非麵前並不是那種會被情緒左右理性判斷的人。

  他很清楚自己與眼前的少年不存在任何利益衝突，也明白亞當主動上門不可能隻是為了找個機會大吵一架。

  再加上布朗家族的確在屢次競選中為他提供了不少政治獻金，將來想要實現勳爵大人的政治理想著實離不開蓋文準將的支援…

  因此在兩人維持了數秒無聲對視的狀態之後，斯賓塞先生終於放棄了與亞當繼續辯論的打算，極不情願的踱步坐回了床邊。

  ——為了配合他的個人癖好，床頭一側被加裝了可推拉的木質托盤，用來擺放酒水和菜品，方便斯賓塞勳爵在床上用餐。

  老爺子此刻正把胖胖的胳膊搭在托盤的支架旁，但原本放在托盤上的酒杯早在他起床後不久就被負責打掃的仆人連通其他點心一起清出了房間。

  於是斯賓塞瞄了眼虛掩著的房門，扯開嗓子大聲嚷嚷

  “我需要一杯威士忌！”

  “隻有紅茶和咖啡~”

  克萊門汀夫人絲毫沒有掩飾自己偷聽的行為。她快活的應了一聲，隨即關上房門，踩著輕快的步伐離開了二樓。

  不多久，負責送餐的男仆便再次敲響了房門。

  在得到斯賓塞先生的首肯後，他把茶杯、茶壺以及幾碟亞當先前選中的堅果放上了托盤，接著又憑借高超的職業素養，如空氣般快速退出了房間。

  期間他與房間裏兩個大活人唯一的交互，就隻是被亞當主動打斷了添茶的動作，並在幾個簡短的眼神交流中放任後者接過了茶壺。

  ——上尉機敏地把身形落在勳爵大人餘光的掃描範圍之內，直到男仆離開房間後，才恭敬地為老爺子斟好了茶水。

  “加糖還是加奶？”

  “再優秀的園丁也代替不了管家，如果沒有把握，一開始就別從專家手裏攬活兒。You should stick to your strengths（你們應該揚長避短）”

  麵對主動服軟的亞當，斯賓塞勳爵也收起了幾分方才的刻薄。

  但他話裏的機鋒卻比方才單純宣泄情緒時更加深沉，也更符合一位老派政治家的風範。

  好在兩世為人的亞當也不白給，立刻準確捕捉了對方話中的隱喻。

  很明顯，關於把那500噸黃金設法弄回國內的計劃蓋文準將事先已經和斯賓塞先生通過氣，隻是那時還沒有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

  老爺子這是在提醒亞當，不論地聯在前一階段的軍事行動中於鬆博特半島取得怎樣輝煌的勝利，都不宜“跨行”插手國際外交方麵的事務。

  因為一旦離開自己熟悉的主場，在外交部缺少根基的他們很容易在其他領域受到敵對勢力的拿捏。

  而麵對斯賓塞勳爵拐彎抹角的質疑，上尉不僅沒有錯過任何有效信息，還在短時間內給出了恰當的回應。

  他先向裝著濃茶的茶杯裏倒入了小半杯牛奶，接著又用糖匙舀起兩勺砂糖攪拌均勻。

  “可惜不是每位管家都像您府上這樣稱職，況且行動之前我也曾打聽過主人家的喜好，不會盲目蠻幹。”

  “你們有什麽依據？人的口味可不是一成不變，或許我今天就不想加糖。”

  “口味或許會有變化，但饑餓卻是更直接的情感——哪怕我們烹調不出山珍海味，但隻要能填飽肚子，我相信沒人會在饑寒交迫時拒絕送到嘴邊的大餐。”

  “主家可沒饑不擇食到這個地步。”

  斯賓塞嗅了嗅鼻子，順手把茶杯推遠了一些。

  而站在一旁的亞當全程旁觀，直到老爺子撒手之後，才把茶杯旋過半圈，讓帶把手的那一麵正對勳爵大人的方向。

  “所以我們才需要借助您的力量。”

  “我不會利用王室教師的身份做這方麵暗示。”

  “您誤會了——沃裏克首相執政的根基在於經濟改革，但隨著大蕭條到來，政府的多項改革舉措都因為缺乏資金陷入僵局，隻要合理引導…”

  亞當拉長了尾音，又繼續道

  “《教育法案》、《工廠法案》、《住房法案》…保守黨的內閣大臣們一定不希望政府因為無法兌現選舉時的承諾而遭到民間廣泛質疑，而首相被人又向來宣稱自己是‘聯合主義’，到萬不得已時難免要向黨內動刀，這樣才好提高姿態，繼而對某些阻撓經濟改革的兩黨成員各大五十大板。”

  上尉攤開雙手，故意擺出一副苦惱的表情

  “即使最終隻會犧牲幾個表現最突出的倒黴蛋，但直到這柄懸在頭頂的達摩克裏斯之劍落下為止，相信不少人都將整日惶惶不安。試想，如果此時讓他們意識到有機會發一筆橫財，填平經濟改革留下的賬單，相信上下兩院會有不少人支持我們的。”

  “就算如此，你們還缺少一個分量足夠的旗手。”

  說到這兒，斯賓塞勳爵不由得撇了撇嘴。

  “可別指望我能幫上什麽忙…該死的闌尾炎！”

  有關老爺子上次參選期間因為闌尾炎發作被迫入院接受手術治療，並最終輸掉選戰的事情亞當早有耳聞。

  一想到大腹便便的勳爵大人住院期間每天悶悶不樂的窩在床上，“躺看”競爭對手到處拉票的樣子，上尉幾乎快要樂出聲來！

  好在，他及時調整情緒，以強大的自控能力繃緊了麵部肌肉，這才沒有發生臨時笑場的慘案。

  “請您放心，隨著時局的變化，我相信您的主張總會得到大眾認可——至於這一次，蓋文準將也已經找到合適的代表人選…您認為國防部發言人暨常務次官托馬斯·格林怎麽樣？”

  “格林家的人？”

  “托馬斯閣下的行事風格素來偏向實用主義，隻要條件合適，他一定願意幫忙。”

  “…我倒好奇蓋文·布朗能給政府要員開出什麽無法拒絕的條件。”

  “隻要用心去找，總歸會有辦法——比如推他成為國防部長如何？”

  “...你們認真的？”

  “千真萬確。”

  自回到丁塔格爾以來，這還是亞當第一次向別人透露早先與蓋文準將定下的計劃。

  對於一位遭到排擠的空降兵準將以及一位被當做宣傳材料的上尉而言，這樣的想法未免有些大言不慚。

  然而從亞當嘴裏吐出的每個單詞都異常鎮定，仿佛這事兒已經板上釘釘一般。

  “民主政治的遊戲規則說穿了就是黨同伐異，以眾擊寡。隻要保證自己始終與大多數人成為盟友，就能立於不敗之地。深諳此道的政客們習慣了沿著這條線索分析政壇上的一切變故，繼而順藤摸瓜通過鎖定最大得利者的方式抓出幕後推手。

  然而我和蓋文準將都是軍人，是得到查爾斯將軍的支持才在半島內戰中建功立業，所以名義上並沒有和保守派深度綁定——我們沒有動機也沒有能力參與保守黨內的權力鬥爭，因此大人物們也不會對局外人提起防備。”

  “你們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蓋文到底知不知道這種級別的政治陰謀蘊藏著多大的風險！？”

  斯賓塞老爺子的聲音再次大了起來。但與之前相比，這次的責備中卻明顯帶著幾分關切。

  亞當這邊自然也分的清好賴，於是他輕笑搖頭，複又侃侃而談。

  “請您放心，我們已經做好思想準備——也許這個計劃的確沒有十足把握，但為了保證軍事改革能夠順利推行下去，我們必須抓住卡斯蒂利亞內戰的窗口期做出改變…哪怕需要為此冒險。

  更何況比起扭轉軟弱妥協的綏靖政策，全麵遏製赫默阿帝國無度擴張的最終目標，這隻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度階段而已。

  變色龍終歸不是可靠的政治盟友，我們真正期待的是您重新複出的那一天。”

  “...”

  亞當上尉的解說直接把斯賓塞勳爵的後路堵死…

  ——人家擺明了自己擔風險替他鋪路，怪老頭就算再怎麽喜怒無常，也不好當場拒絕。

  事實上，蓋文準將也是看穿了這一點，才與亞當合謀主動對他攤牌。

  為了實現外交層麵的政治抱負，斯賓塞老爺子的確也不願意繼續蹉跎歲月。

  區區一個王室教師的職位根本不夠勳爵大人一展宏圖！

  詹姆斯希望百年後的人們提起“斯賓塞”家族時先想到的是他這個糟老頭子，而非祖上那位戰功赫赫的馬爾巴羅公爵！

  所以他自然不能放過眼前鹹魚翻身的機會。

  “老年人總是追求穩妥，我近年來通常不會在沒有把握的事情上下注。”

  “不論如何，我充分理解您的選擇。”

  “所以你們到底需要我做什麽？事先說好，我不會冒險站到台前。”

  問出這話，事情就等於成了一半。

  亞當點了點頭，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我們會想辦法說服托馬斯閣下支持這項提案，但為了預備好後路，他不可能答應首倡轉移黃金的計劃。”

  “托馬斯有自己的派係，不至於連個傀儡都找不出來。”

  “您說的沒錯，但鑒於這些人的分量還不夠引起足夠的關注，所以在圖窮匕見之前還需要輿論的加持——聽說您和許多金融界權威私交甚篤，其中不乏樞密院及財政部的在職顧問，如果由這些專家牽頭，再借助媒體宣傳造勢，想必一定能讓提案掀起更大的波瀾。”

  “好吧…這倒不難。”

  斯賓塞老爺子扶正了自己的眼鏡，同時接過亞當親手斟好的紅茶，小口小口的品嚐起來。

  他從頭到尾都沒問過這些轉運黃金的計劃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夠提振薩森訥日益惡化的經濟狀況——在政治的世界，為了實現或偉大或卑劣的目的，科學隻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