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卡斯基上校的意向非常明確。

  麵對潛在危機的處理方式也比較符合常規思維邏輯與一般理性。

  但作為格裏琴派出的外交使節，在走完既定流程之前，蓋文準將也不可能單獨安排他與亞當或其他前地聯作戰人員見麵。

  …雖然薩森訥在米思爾地區的殖民政權已隨著民族獨立運動的興起而變得愈發脆弱，為了維係王國在遠東地區的利益，薩森訥確實需要在貝爾肯地區建立起一條更堅韌的紐帶。

  但這種涉及到國家方針大政的重要決策，顯然不是蓋文這樣遭到排擠的年輕準將能夠一言而決的。

  更別說以他的性格，在沒有充分調查取證之前，絕不會憑個人好惡定下明確的立場。因此，自然沒有在外事交往中白白送上好處的道理。

  當然，這也算是阿裏克謝在出行前就已經考慮到的諸多困難之一。

  除去作戰經驗豐富的名將，這些年的磨礪也讓杜卡斯基上校在政治交流層麵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他已經準備好了用作交易的籌碼，隻是目前還不到出手的時候而已。

  …

  機場的接待活動隆重熱烈，但持續時間並不算長。

  在簡要回答了幾名記者的提問之後，薩森訥方麵很快將格裏琴代表送到使館，並約定集中休整後於明日正式開始會談。

  格裏琴大使館位於丁塔格爾中心區域以西，伊西斯河上遊。

  把代表們安置在這裏，正好避過工業區刺鼻的煙霧，可以放寬心思盡情欣賞王朝古都的興盛繁榮。

  而在丁塔格爾東南部，遠離市區喧囂的郊外，與伊德瑞斯先生分別後的亞當卻連午餐都來不及享用，就直奔查特維爾莊園而來。

  比起昨晚造訪過的宴會大廳，這座被夾在“螞蟻莊園”與“七橡樹鎮”之間的建築遠稱不上華麗宏偉，但近百畝的占地麵積還是體現出傳統貴族的闊綽氣派。

  尤其是在亞當提前獲悉此地的主人是因為家道中落無法負擔“正常”大小的莊園別墅才“勉為其難”買下此地時，他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幾分怨懟。

  作為安分守己的青年軍官，他倒不至於賭咒發誓似的和周圍人發願：“彼可取而代之”。

  隻是每每想到當自己和同僚在前線冒著槍林彈雨與敵人以命相搏時，某些食祿者卻可以每天住在這樣的大宅院裏抱怨“生活艱難”，怎能不叫壯士扼腕，英雄氣短…

  當然，類似這樣的念頭也就是在亞當心裏轉過一遭，很快便在現實的壓迫下拋到腦後。

  他知道以目前的外部壞境而言，如果薩森訥國內發生社會動蕩，隻會進一步削弱國際反fxs組織的力量，因此主要精力還是必須放在遏製赫默阿進一步對外擴張上。

  更何況上尉今天下午預定拜訪的這位怪老頭，在那些碩鼠米蟲之中還算是相對“進步”的那一撮人。

  ——盡管毫無商業才能的斯賓塞勳爵的確是憑借祖上餘蔭才能享受今天這種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早年為爭取西米德蘭工業區選票而進行社會調查，以及隨軍參戰一度被敵人俘虜的經曆還是讓這個出身頂級貴族家庭的老頑固多了幾分對底層人民的同情。

  而在達達尼爾戰役後，被當作罪魁禍首承擔戰敗責任的斯賓塞勳爵幾乎失去了保守黨內部的所有支持，在此情況下，來自底層的支持反倒成為了他在公眾麵前保持音量的重要支點。

  也是趁著這個機會，蓋文準將才能利用父輩與斯賓塞家族建立的良好私人聯係，進行一波雪中送炭的政治投資，也間接讓亞當上尉有了親自登門，拜訪政界前輩的機會。

  借此良機，他打算按照早先和蓋文準將商量好的計劃，請求斯賓塞勳爵利用人脈找到一些金融領域的權威人物，為從卡斯蒂利亞轉運黃金的事宜搖旗呐喊！

  有一說一，對於政壇失意的斯賓塞勳爵而言，此時暗中推波為蓋文等人的計劃站台並非沒有風險…所以亞當臨行時也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打算。

  好在克萊門汀夫人最終還是熱情的接待了過於年輕的戰鬥英雄。

  她甚至還專門囑咐傭人，為亞當準備了布丁、泡芙、鬆餅、以及甜到發膩的紅茶與各式各樣的堅果。

  “我翻遍了新聞媒體的報道，最後隻在《火星報》上查到一些關於您口味偏好的報道，但我丈夫昨晚提醒說他們的編輯總喜歡誇誇其談，筆下看不到一句實話，所以隻好多預備幾樣，就當是以防萬一。”

  “您太客氣了夫人，我向來不怎麽挑食，也吃慣了前線作戰的應急口糧。這樣的招待實在讓我受寵若驚。”

  亞當頂著“致死量”輕輕抿了一口幾乎快要凝固的全糖紅茶，同時麵不改色的說著瞎話。

  從心理層麵而言，上尉充分尊重西大陸老牌殖民帝國全名嗜甜的習慣，但要他這個上輩子吃慣了煎餃、鍋貼、豆腐腦的穿越者改變飲食風格，那亞當也隻能敬謝不敏。

  但在眼下這種場合，上尉也明白自己必須維持基本的社交禮儀。

  因此放下茶杯之後亞當還是象征性的抓起幾顆杏仁放在茶碟邊緣，並且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詞匯，讚美主人家烹飪的茶點到底如何美味，得到如此禮遇的自己又是如何心懷感恩。

  “我無意貶低入伍前一直照顧我日常生活的迪特林德修女，但自記事以來我的確還從沒有享用過種類如此眾多的精致茶點，克萊門汀夫人，您的親切與熱情簡直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別這麽說~如果連保家衛國的戰鬥英雄都不能接受人民的供養，這個國家還有什麽人有資格優哉遊哉的享受下午茶的時光呢？”

  “您實在太過譽了，是王國給了我改變命運的機會，作為軍人自當忠實履行自己的職責。”

  “我丈夫常說‘action speaks louder than words’（行動勝過言語）。在他看來，您比某些隻懂得坐議空談的議員強得多。”

  克萊門汀夫人的確不是胡編亂造。

  這兩句話的確都出自斯賓塞先生之口，隻是勳爵本人並未把它們連在一起…

  特別是拿亞當與議員對比的後一句話，克萊門汀夫人在轉述時貼心的刪掉了“至少”這個副詞…倘若不然，句中表達的中心思想就完全不同了。

  上尉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內情。

  但素來謹慎的性格還是讓他在這波商業互吹中穩住了情緒，不至於得意忘形起來。

  “感謝斯賓塞勳爵給予我如此高的評價——我很清楚自己的斤兩，自然不可能與各位議員閣下相提並論，但為了薩森訥王國能在可預知的未來繼續保持穩定，我今天的確有些事情不得不向斯賓塞勳爵請教。”

  公務在身，亞當不敢沉溺於客套的寒暄。

  他早先就從蓋文準將那裏打聽好了門路，得知老爺子每天用完午餐之後都會午休一段時間…為了配合他的怪癖，亞當特意調整了自己登門拜訪的時機，沒成想一提到這個話題，克萊門汀夫人還是略有幾分遲疑。

  “當然…前幾天蓋文先生就已經打過招呼，我丈夫也特意調整了給女王陛下準備的課業，做好準備今天與您見麵…”

  “噢，請您不必為難，如果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我可以換個時間再登門拜訪。”

  “不不，隻是他中午剛和主治醫生鬧了些不愉快——我本來打算等他心情好轉一些再為您引薦。”

  說到此處，克萊門汀夫人也不由得露出一個略顯尷尬的笑容。

  “真抱歉，我丈夫有時候也會有這種好像小孩兒的一麵。”

  “我能理解，聽蓋文準將說，斯賓塞勳爵一向不屑於隱瞞自己的觀點！與那些口是心非的人相比，這絕對算是優點——而且我相信基於維護王國對外安全的相同目標，我們一定會相處的非常愉快。”

  拍馬屁這事兒其實也算是個技術活兒。

  隻有提前抓住用戶痛點，才能因地製宜、事半功倍。

  通過與克萊門汀夫人的交流，亞當從對方三句不離自家丈夫的習慣推測出斯賓塞夫妻倆深厚的情誼。因此麵對克萊門汀夫人百般回護的話術，亞當輕鬆讀出了其中對兩人會麵後引發衝突的擔憂。

  於是上尉立刻順勢轉變口風，進一步放低姿態的同時也借力打力吹了老爺子一波。

  如此一來效果簡直立竿見影！

  “既然您這麽說…好吧，請跟我來。”

  “感謝您的理解。”

  仗著極富欺騙性的年齡與外表，亞當用“真誠”的表態讓克萊門汀夫人徹底打消了最後一點兒疑慮。

  她領著亞當一路走上二樓，並在得到怪老頭的許可後推開了臥室的房門。

  ——斯賓塞勳爵其實早就結束了午休。

  深色的窗簾被男仆用綁繩束好，而他本人則挺著圓滾滾的肚子站在窗邊凝望著閑置的機械打字設備，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房間裏的煙味很重，被他捏在右手的雪茄已經燒掉半截。

  亞當注意到百合花紋樣的牆紙邊緣已經在焦油的“熏陶”下略微發黃，但堆滿各種大部頭的木質書架卻仍打理的幹淨整潔。

  “您好勳爵閣下，初次見麵，我是…”

  “別說這些廢話，我當然知道你是誰。”

  “當然，當然…今天前來拜訪，是有些事情需要向您當麵請教…”

  “我沒什麽好說的——一個沒人理的糟老頭子不值得炙手可熱的戰鬥英雄親自登門拜訪！”

  怪老頭側對著門口，藏在鏡片後麵的雙眼一直盯著打字機，壓根兒沒有回頭與上尉對視的意思。

  門口的克萊門汀夫人故意沒有第一時間離開，一聽這話，幹脆保持著大門虛掩的狀態，站在門外輕輕咳嗽，提醒自家老公在初次見麵的客人麵前注意風度和儀態。

  可惜勳爵大人牛脾氣上來誰的麵子也不給！

  他撇著嘴橫了亞當一眼，又開始嘟嘟囔囔地進行人身攻擊。

  “你比我想象中更矮，告死鴉上尉。”

  “承蒙誇獎，這的確是我至今為止擊落31名敵軍魔法師的依仗之一。”

  “...”

  自抵達查特維爾莊園以來以來，這還是亞當第一次使用如此強硬的語氣與此間的主人對話。

  ——倒不是怪老頭一再得寸進尺觸碰到了亞當的底線。

  雖然他平時的確很介意他人拿自己的身材做文章，但為了那個龐大而周密的計劃，亞當自然不可能因為幾句惡言惡語就突然翻臉。

  事實上，支撐亞當一轉風格的前提，是他在此前的對話中已經大概摸清了斯賓塞勳爵的心理狀態。

  這位大腹便便的老派政治家並非除了開口懟人就不會好好說話，隻是與上尉最近交往的那些大人物不同，斯賓塞先生對亞當的了解除去各種雜誌報刊連篇累牘的誇張報道之外，就隻剩下蓋文準將平日在書信中淺嚐輒止透露的一點點情報。

  這種信息傳播過程中的失真難免讓他對年幼的亞當產生先入為主的偏見，繼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發酵，最終變成如今這個狀態…

  更何況，對於這個本就脾氣暴躁的怪老頭而言，連蓋文準將在他麵前都屬於晚輩！

  現在晚輩再派自己的下屬與他見麵，商討有關黃金運輸計劃的具體事宜，也難怪斯賓塞勳爵會在巨大的落差感中產生不滿。

  既然如此，要是亞當還表現的逆來順受、唯唯諾諾，那無疑是更坐實了斯賓塞老爺子對他的主觀判斷。

  所以，上尉果斷換掉了彬彬有禮、惹人喜愛的文弱少年偽裝，直接一轉攻勢，言語之間開始和勳爵大人針鋒相對起來！

  隻不過，懟人也要講究方法策略。

  瞬間化身“mother fxxker俠”來一波祖安輸出的確過癮，但那等於當場掀桌，於解決問題毫無益處。

  而亞當現在需要的是彰顯自己的能力和價值，證明自己具備和對方交流的格局。

  因此必須減少單純的情感宣泄，說出的每句話都必須有的放矢。

  “你是在向我吹噓自己的戰績？”

  “我隻是處於禮貌，附和您的觀點。”

  “嗬…牙尖嘴利。”

  斯賓塞先生轉過身，氣呼呼的把雪茄在窗台上壓滅，同時雙手下意識的撐在了腰間。

  “醒醒吧上尉！戰爭史上出現過無數的王牌空降兵、飛行員，但戰爭的走向從來不由他們決定！拉斯·黑格！小毛奇！亨利·菲利普·貝當！你聽說過哪位出色的戰略家還是個小毛孩兒？”

  “既然說到戰爭，您可知戰火已經快要從鬆博特半島延燒到西大陸內陸了嗎？”

  麵對斯賓塞勳爵咄咄逼人的氣勢，亞當絲毫沒有退避。

  他把雙手背在身後，腰杆挺得筆直。

  “獨立第1大隊在半島作戰期間擊潰了成倍於我方建製的敵軍，而其中隻有極少的一部分屬於發動反叛的國民軍武裝。

  我不敢說是自己領導的部隊扭轉了卡斯蒂利亞內戰的局勢，但至少我和我的部下都在此期間負過傷、流過血。

  我知道彈片卡在肌肉骨骼之間的感覺，也了解人民陣線與安那其同盟之間貌合神離的肮髒蠢事，甚至曾和赫米斯奧格的諜報人員暗中角力…而與此同時，您正因為闌尾手術導致的競選失敗把自己關在臥室裏不肯視事。

  所以有關戰爭的勝負，我想國防部的勳章應該比您的評論更有參考價值。”

  亞當微微躬身，但銳利的目光卻一直沒有與老爺子錯開。

  少年仿佛是在用各種微表情提醒勳爵大人：彎腰隻是禮節，行動才是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