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預約過？失禮了…不知道是否方便透露一下您的姓名？”

  “當然。”

  亞當摘下帽子，麵對女士微微頷首行禮。

  “自我介紹一下，鄙人是現役王國空降兵亞當·貝克，目前在新編101聯隊服役。”

  他沒有掏軍官證，也沒有拿出其他佐證自己身份的信物。

  因為上尉很清楚，以近兩年丁塔格爾各方媒體的宣傳力度，以及他本人極具辨識度的年齡、外表，其他人想要冒充恐怕也不容易。

  果然，衣著樸素的女接待員完全沒有懷疑。

  ——上尉的話讓她打了個激靈！

  女孩兒先是吃驚地瞪大了雙眼，花了將近一秒鍾時間回神後，又馬上浮現出興奮、激動的神情。

  “您是…您真的是亞當·貝克先生！？”

  “如假包換。（genuine）”

  “哦…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認得您！授勳儀式那天我遠遠瞧過一眼…我隻是，隻是，那個…哎呀！真沒想到您會來這裏！”

  “伊德瑞斯先生沒有提前通知嗎？”

  “他隻說會有重要人物來訪…沒想到能見到傳說中的王國英雄！”

  “保家衛國是軍人應盡的責任，我隻是恰好在魔法空戰方麵有所專長罷了——就像有的人擅長栽培農墾，有的人擅長科學研究，而您擅長油畫一樣，本質上大家隻是分工不同而已，溫斯萊特小姐。”

  “…您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女接待員抬起寫字板擋住了自己下半張臉，但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還是準確表達出了她此刻的驚訝之情。

  “進門之前我留意到櫥窗裏的那幅人物畫，簡單傳神的線條與溫暖明快的色調都讓人印象深刻——畫框下麵寫著海倫娜·溫斯萊特的簽名，就和您手裏墊字板上的名字一樣。”

  考慮到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大多對“體味”比較敏感，上尉因此刻意隱瞞了對方身上有一股天然樹脂味道的重要線索，轉而對那副筆觸尚不成熟的油畫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但從實際效果來看，這樣體貼的做法，反倒加重了小姐姐的追星情節——在得到偶像的誇獎之後，溫斯萊特狂熱粉絲的狀態比之前更加嚴重，絲毫沒有切入正題的打算…

  “感謝您的誇獎，我畫的其實也沒那麽好~伊德瑞斯先生資助我就讀本地的美術學院，我還在磨煉自己的技巧。”

  “看得出您很有天賦。”

  “您實在太過獎了…很少有人像您這麽細心！”

  “嚴謹、守時是王國軍人一貫的素養。”

  亞當在說到“守時”這個詞時刻意放慢了語速，但溫斯萊特小姐顯然沒有get到其中的潛台詞。這讓近段時間都在和人精交流的上尉突然有那麽點兒不適應。

  “說得真好！這就是您屢戰屢勝的秘訣嗎？”

  “...大概是影響因素之一吧，戰場上敵我力量對比瞬息萬變，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概括的。”

  “那您能仔細說說在鬆博特半島的戰鬥故事嗎？”

  “...”

  與每天出現在報紙頭版的明星近距離接觸的經曆讓出身貧寒的溫斯萊特小姐失去了一貫的平常心，她此刻臉漲得通紅，混雜著敬佩和喜悅的情感讓她麵對亞當時既拘謹又興奮。

  繼而放任羞澀與激動不斷切換的複雜進程完全占據了她的“人體內存”，直接導致本來熱情周到的溫斯萊特小姐把接待客人的本職工作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樣的展開讓帶著政治目的主動登門拜訪的亞當上尉始料未及。

  他正考慮要不要調整交流策略用更直白的方式提醒對方自己還有公務在身，不成想還不等他尋機開口，二樓走廊上突然傳來一聲彬彬有禮的問候。

  “早上好亞當上尉，剛才我正處理一些手邊的工作，很抱歉沒有早點兒出來迎接。”

  突然插入的問候打斷了溫斯萊特小姐宛如十萬個為什麽的聊天進程。

  亞當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抬頭看去，隻見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用左手摘下高筒禮帽，並順勢在空中劃過一道圓弧，把帽簷輕輕靠在右邊的肩膀上。

  男青年微閉著雙眼，黑色的短發打理的一絲不苟。

  他的麵部輪廓與普通的薩森訥人相比較為柔和，略微揚起的嘴角更增添了與生俱來的親和力，整體看來幾乎與櫥窗裏那幅油畫描繪的氣質完全一致。

  而在聽到他的聲音後，原本處於狂熱狀態的溫斯萊特小姐也馬上恢複了理智。

  她先是怯生生的往後退了半步，不好意思的歪過頭用餘光向二樓看去…

  很快，她想起身為接待員的職責，又把目光轉回亞當這邊，準備為他介紹突然出場的新人物。

  “真是抱歉！讓我為您介紹，這位就是蜂鳥慈善基金會的負責人伊德瑞斯·格林先生。”

  “久聞大名。”

  “能被您這樣的戰鬥英雄關注，是對我們工作的最大肯定。”

  伊德瑞斯直起腰，同時把禮帽換到右手，微微側身示意亞當到二樓詳談。

  而上尉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向兀自害羞的溫斯萊特小姐點頭示意，隨後一步一步踏著實木樓梯的台階登上二層。

  ——與裝飾風格突出現代氣息的一層相比，這邊的內部裝潢相對穩重。

  伊德瑞斯先生主動為亞當打開了房門，兩人在門口客套了一陣，隨即前後腳走進了房間。

  “再次歡迎您的到來，亞當上尉。”

  黑發青年為他拉開辦公桌前的客椅，但並沒有一直等在椅背後麵，反而始終保持著恰當的社交距離。

  “您不必這麽客氣，相信托馬斯閣下已經向您提起過，我今天到這兒來正是有求於人。”

  “蜂鳥基金能為您服務是我們的榮幸。”

  伊德瑞斯依然保持著笑容，可嘴角揚起的幅度卻比此前稍稍降低，唯一不變的就隻有始終縈繞在眉宇間的那股讓人舒適的善意。

  …可千萬別小看這份笑臉迎人的本事！

  麵對初次見麵的陌生人，這種既溫柔親切又不過分熱情的尺度著實難以拿捏。往往隻是一些細節的差異，就有可能給當事人帶來截然不同的實際體驗。

  從這個角度看，托馬斯閣下把慈善基金會托付給伊德瑞斯的確是一項明智之舉。

  畢竟不管背地裏到底如何運營，在公眾麵前保持一個親和力較強的形象絕對能夠省掉基金會不少麻煩。

  更何況，以此前亞當親眼所見的情況看，伊德瑞斯先生所擁有的手段可不止待人接物禮貌得體這一條而已。

  不論是玻璃櫥窗裏的展示櫃又或者溫斯萊特小姐這樣的典型代表，這位來自格林家族的年輕人顯然是把每一分錢都用在了刀刃上。

  這也是為什麽根據上尉前期調查的結果，蜂鳥慈善基金會遠比其他背景相似的慈善組織名氣更響，也更受到丁塔格爾底層人民的歡迎。

  雖然在資本主導的國度，人民群眾的眼睛從來都不曾雪亮…但這種廣泛的民間好評至少足以從側麵證明年輕的伊德瑞斯先生確實天賦異稟。

  “有關安娜依斯修道院的情況我已經提前做過了解，除了您本人每月私人提供的資助之外，迪特林德修女大概還能額外募集到100普利特左右的善款。憑這樣的收入要養活近200名不同年齡的兒童的確捉襟見肘，更何況入冬以來，修道院還集中了不少其他流浪人員。”

  伊德瑞斯一邊侃侃而談，一邊拿出了相應的圖表、文件。

  亞當一目十行的掃過那些檔案，其中包括了修道院各項支出的分析，另外就是所有成年人與兒童的平均日常花銷。

  雖然以後世的眼光看，蜂鳥基金會使用的算法並不十分嚴謹，但有這些數據兜底，與其他隻會玩兒嘴皮子的同行相比，伊德瑞斯接下來的分析無疑更添了幾分說服力。

  “單純從資金缺口考慮，要保證安娜依斯修道院的所有住民安全越多，至少每個月還需要額外投入1300普利特左右的資金。如果您願意配合我們的慈善募捐活動，這筆善款想來不難籌集。”

  話說到這兒，伊德瑞斯故意稍作停頓。

  接著，他又把另一份企劃案順著桌麵推到了亞當手邊。

  “當然，按照我們以往的工作經驗，這種簡單粗暴的捐款行為其實很難保證長期有效。由於缺少必要的生存技能和上升渠道，修道院的孤兒往往無法順利融入社會生產，如此積貧積弱的情況便無法從根本上得到解決。

  更別說目前修道院裏還有數量相當的成年流浪者…

  基金會的工作人員仔細調查過，除去其中極少數因為身體殘疾或疾病無法正常務工的人員，還有不少是因為突然失業才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們除了自己一日三餐的需要之外，往往還承擔著整個家庭的重擔，以直接捐獻善款的方式顯然無法解決他們的困境。

  所以，我們還提供了另一套方案…”

  伊德瑞斯示意亞當翻開手邊的文件，自己則繼續從旁補充。

  “按照計劃，蜂鳥慈善基金會采用精準幫扶的標準，先將修道院裏的所有住民分為三類：

  其中因為年幼、殘疾或患病無法獨立生活的，由我們負責送往長期合作的福利醫療機構進行救治；

  另一批身體狀況良好，但尚不具備專業技能的未成年人則由基金會選調專門的誌願者進行授課，保證其中大多數都能在兩到三個月後重新與社會接軌；

  至於那些有能力從事生產，但由於失業問題暫時閑置的成年流浪者，我們會和資方統一協商，於本月內將他們安排到合適的崗位。

  不知道這樣的安排，您是否滿意？”

  “當然，我甚至不知道還能有什麽辦法安排的更好，但恐怕其中的花費…”

  “請您放心，由於大部分相關企業都與蜂鳥基金存在長期合作關係，後者的實際花銷並不會比直接捐款貴多少。”

  伊德瑞斯言之鑿鑿！

  排除了資金問題的困擾之後，他口中的新計劃顯然比原先簡單粗暴的慈善捐款高出不止一籌。相信但凡是個智商正常的成年人，都會更傾向於這個分類細致、安排妥當的新選項。

  然而對於了解過一些管理學常識的亞當上尉而言，卻很容易就能看出被他用話術包裝起來的貓膩。

  如果把資助修道院的工作看成一項完整的企劃，伊德瑞斯方才提到的“實際花銷”顯然隻包含了直接用在幫扶對象身上的資金。

  這部分花銷實際上隻代表了企劃活動中的顯性成本，顯然不能以偏概全，與總體成本畫上等號。

  ——實際上，動用基金會私人關係“優惠使用”的各種公共服務也不會是免費的午餐。

  不論是福利醫院的收治、授課誌願者的管理又或者願意接收失業工人的“好心企業”，這些看似順理成章的門道也要花費大量的隱性成本。

  這些利益交換或許不如市麵上當場錢貨兩清的交易那麽清晰可見，但它們卻切實存在於計劃實施的每個環節，一旦出錯便會造成整個係統的癱瘓。

  甚至如果想得再深入一些，同樣是花費這麽多錢財和精力，蜂鳥慈善基金會完全可以把用來幫助安娜依斯修道院的投入，放到其他可能盈利的商業運轉之中。

  而托馬斯閣下既然授意伊德瑞斯向亞當開出如此豐厚的條件，自然意味著其中的機會成本全都轉嫁到了上尉自己身上…

  換言之，從最陰暗的角度考慮，這整套計劃也是常務次官閣下把戰爭英雄與自身利益集團做深度綁定的步驟之一。

  …好在亞當上尉和蓋文準將這邊也有自己的計劃。

  既然慈善捐助活動本來就是他們因勢利導主動賣給對手的破綻，那麽亞當對於放到自己嘴邊的香餌自然沒有什麽心理壓力。

  “如果是這樣，那麽我個人對這個完善的幫扶計劃肯定沒有任何意見，就是不知道其中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事情？”

  “請您放心，主要工作都會交給專業人士完成，您可以隨時介入，行使從旁監督的權力。當然，如果方便的話，蜂鳥基金也希望能借助您的號召力，進一步擴大丁塔格爾地區慈善事業的受眾。”

  “義不容辭。”

  “啊，感謝您的合作。”

  伊德瑞斯主動起身，向亞當伸出了右手。

  上尉見狀也立刻離開座椅，微笑著與對方握手致意。

  友誼的橋梁至此搭建完成…

  隻是此刻不會有人料到，一個看似簡單的慈善捐助活動竟會成為後續一切事件的開端，引發三方各自心懷叵測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