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在編的特勤人員，迭戈·阿裏亞斯當然很清楚自己最近的變化。

  由於雙頰日漸消瘦，他的顴骨變得比原先更為突出，嘴角向下撇時可以清晰的看到整個下頜的輪廓；除此之外，他的脖子也顯得比平時更加纖長，兩肩側下方能夠輕易分辨出鎖骨的凸起…

  盡管在組織的要求下，他已經去當地醫院進行過體檢，但放在相處日久的同事們眼裏，小記者這段時間突然暴瘦的變故依然令人擔心。

  “額…嗬嗬，要真是這樣就好了。”

  迭戈用左手撐住自己的下巴，好像不這麽做就支撐不住頭部的重量似的。

  “應付戒斷反應可比我現在的工作容易的多。”

  “所以…你不會真的為了紓解壓力迷上某種植物提取物了吧？”

  與正規軍體係不同，情報局為了達成目的往往無所不用其極。

  以阿娜這些年來的工作經驗，利用成癮類藥品控製目標人物隻能算是入門級別的手段，而在極端情況下，某些常年處在高壓工作環境下的同事也會因為許多複雜的原因染上惡習。

  酒精、dp、混亂放縱的私生活…

  她見過許多優秀的特工被這些直擊人類生理弱點的場外因素擊倒，自然對這方麵的變故表現的更加警惕。

  ——畢竟直到托洛薩事件之前，小記者都隻是個沒有經過專業培訓的二把刀。即使再怎麽天賦異稟，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像成體係培養的間諜那樣麵麵俱到。

  “部門裏對各種成癮品產生依賴的人不少，但除了那些坐辦公室的高層，一線情報員但凡出現這方麵傾向，大多數都活不長。”

  “這算是勸誡嗎？”

  “你也可以當成警告。”

  阿娜左手按在桌上，右手則拂過自己腰間…迭戈很清楚，她隨身攜帶的ppk手槍就放在那裏。

  “雖然很不想這麽說，但你現在是地聯情報局與赫米斯奧格之間最主要的通道。如果出現什麽意外，很可能造成大家偽造情報的努力付諸東流…這是地聯全體情報人員都不能容忍的。”

  阿娜語氣強硬，目光更是無比犀利。

  如果是幾個月前的迭戈遇到這種情況，此時多半已經慌了手腳。

  但這段時間的工作已經讓小記者的能力和眼界獲得了長足的提高，對於擁有強烈救國情懷並具備相應方法論的有誌之士來說，這種程度的威脅已經起不了任何效果…

  更何況，以他對阿娜的了解，某武力值拉滿的女特工說這番話時雖然語氣嚴厲，實際上卻並不見得有多少惡意。

  ——兩人以加西亞先生為紐帶，從第一次合作開始就建立起較為緊密的聯係。

  再加上他們年齡相仿，工作內容又有所重疊，彼此之間的關係自然要比普通的搭檔更密切一些。

  所以麵對阿娜的詰問，小記者並沒有特別上心。

  “好吧好吧，請組織放心，我的身體狀況我自己了解，保證不會耽誤本職工作。”

  他苦笑著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架勢，同時有氣無力地開口辯解。

  “我隻是覺得有點疲勞罷了…應付庫倫塔爾少校的任務並不容易，也不知道這種鬼鬼祟祟的事情要做到什麽時候。”

  “是誰當時信心滿滿的說做記者和做間諜都一樣？”

  果然，阿娜很快收斂了氣場。

  她沒好氣的瞥了小記者一眼，同時收回撫在腰間的右手，順勢在迭戈身邊坐下。

  女特工的動作很輕，身上也沒有任何氣味，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幾乎發現不了身邊多了這麽一號人物。

  “情報工作本來就是長期工程，關於這一點，亞當上尉應該在你入夥前就提前告知過了。”

  “好吧，也許是我高估自己了。”

  “我們這行可沒有後悔藥。”

  “放心，我沒打算反悔。”

  迭戈把擱在右手上的下巴向左側歪去，微微眯起了雙眼。

  “隻是某些時候我也會疑惑，自己現在所做的工作到底能不能幫卡斯蒂利亞盡快恢複和平…”

  “地聯協助北方軍發動冬季攻勢後國民軍武裝已經全麵轉入防禦…相信半島內戰就快結束了。”

  說這話時阿娜的語氣相對平緩，聽不出任何明顯的情緒波動，但比起此前日常交流的寒暄還是少了一些平和自然。

  …赫默阿方麵對於半島戰事加大投入的打算雖然理論上仍屬“機密”，但所謂的秘密也分不同等級。

  在座的兩位一個是王國情報局的重要專員，一個是直接對接赫米斯奧格負責的雙麵間諜，帝國一應物資、人員的調動安排對他們來說可謂單向透明。

  麵對這樣的組合，任何保密措施都宛如形同虛設。

  但也正因如此，在座的兩人都很明白，人民陣線聯盟領導的當局政府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戡平內亂，那麽一時的攻防、勝負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等帝國做好再次出征的準備，去年秋天發生過的事情又將再次上演…

  所以阿娜剛才的話明顯隻能發揮類似於“安慰劑”的效果，連她自己開口時都不由得多了幾分克製——她心裏清楚，對於卡斯蒂利亞的國民來說，這不是能拿來調侃的話題。

  而這種微妙的情緒變化自然沒有被迭戈遺漏，但此時身負秘密任務的小記者卻沒法兒開誠布公的點破其中關竅。

  他不能大聲質問…

  更不能透露蓋文準將暗中籌謀的秘密計劃…

  因為迭戈已經明白，在殘酷的戰爭麵前，任性和哭喊根本沒有任何價值。唯有強者才能摁住命運的咽喉，把選擇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所以他強行遏製住對阿娜傾訴的欲望，任憑孤軍奮戰的孤獨感將自己包圍。

  “希望如此吧。”

  迭戈站起身，把毛製的工裝帽扣回頭頂，主動結束了談話。

  “希望如此…”

  阿娜低聲重複了一遍，沒有阻攔小記者的意思。

  但隻能迭戈走出兩步，她才好像又忽然想起了什麽，突然伸手抓住了迭戈風衣的下擺。

  “？”

  “我記得你好像一直想要搞把配槍？”

  “是有這麽回事兒。”

  “喏。”

  阿娜鬆開手，然後微微彎腰撩起長裙，從腳踝後麵的綁帶上解下了一支嶄新的ppk手槍。

  幾個月前，在駛向托洛薩的列車上，正是她親口拒絕了小記者拿槍壯膽的提議。

  然而時過境遷，如今的她卻主動為迭戈送去了裝備。

  “送你了。”

  “...不用向組織報備嗎？”

  “情報歸總的過程總是存在滯後，即使王國相關部門有許許多多的專業分析人員每天撲在半島事務上，依然難免存在疏忽。”

  “所以…不被發現就不算違反紀律？”

  迭戈故意開了個玩笑。

  而阿娜也如小記者所想的那樣回了他一個白眼。

  “我的意思是，一心統籌全局的人難免會對細節有所疏漏，考慮到你目前不可替代的價值，提前加一道保險並不過分。”

  女特工沒有完全把話挑明，但迭戈還是明白了其中隱含的意思——國別的差異讓雙方站在不同的立場，阿娜是在試圖告訴小記者：薩森訥不會放棄鬆博特半島的盟友，或許隻要再耐心等等，卡斯蒂利亞的戰事還會出現轉機。

  但迭戈卻隻是默默接過了手槍，沒再多說什麽。

  他把曾經夢寐以求的ppk揣進風衣內側的暗袋，經過改造後隻有500g出頭的重量輕如鴻毛，實在無法與兩千多萬卡斯蒂利亞國民相提並論…

  於是小記者一邊搖手示意，一邊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安全屋。

  初春的風雪還在門外肆虐，不多會兒就將一切痕跡徹底淹沒。

  …

  一夜無話，亞當休息停當後才按照約定在第二天拜訪了伊德瑞斯先生。

  考慮到這次前往邦德街的行程屬於公益合作性質，所以上尉雖然沒有穿軍裝，但也不至於像昨晚那樣盛裝登場。

  他帶著一頂高爾夫帽，身上套了件粗花呢夾克。

  因為帽簷遮住麵孔的關係，大街上來往的人群大多隻把他當成穿衣風格過於成熟的普通少年，從形式上規避了大批記者的圍追堵截。

  而為了貫徹低調的作風，亞當甚至沒有乘軍方的專車出行。

  丁塔格爾完善的地鐵路網將他帶到了梅菲爾區附近，離開站台後隻需步行幾分鍾就能抵達邦德街。

  作為丁塔格爾的富人購物區之一，這裏的街景又與白廳附近截然不同。

  與大理石和羅馬柱堆砌出的曆史厚重感相比，雖然整片區域內也星羅棋布的裝飾著不少雕塑和畫像，但那多是一些更富現代感的藝術設計。

  包括皇家美術研究院在內，各種特征鮮明的西大陸流行元素在這裏匯聚，那些陶器、吊燈和大幅海報將整片街區渲染出獨特的格調，哪怕是完全不懂行的門外漢，置身其中也能感受到藝術氣息的熏陶。

  隻可惜，亞當並不是什麽文藝青年…

  他暗自在心裏感慨：也許羅根·埃文斯博士會很喜歡這種調調。

  但對於此刻心裏裝滿了千頭萬緒的上尉而言，反而隻覺得自己正漫步在一張飽和度過高的超現實主義油畫中。

  ——明明隨時可能毀滅世界的戰火就快在海峽另一邊的大陸上燃起，但此地的貴人們卻宛若身處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中，依舊可以為了不創造任何社會財富的“藝術追求”，浪費大把的金錢和時間。

  與窮奢極欲的頂級權貴相比，這些人或許壞的沒有那麽徹底…

  但這些被蒙蔽的大多數集合起來，卻是一股比權貴們更巨大、也更積重難返的力量。

  這讓亞當憤怒、惋惜，同時又替蓋文準將那樣的愛國者感到那麽一點點胃痛——好在自從回到丁塔格爾，他早就逐漸習慣了這種感受。

  見怪不怪之下，自然不至於影響到處理公務時的情緒管理。

  …心中閃過這些念頭的同時，亞當的步履沒有絲毫停歇。

  很快，托馬斯閣下幕後操盤的蜂鳥基金辦事處已近在眼前。

  整個店麵的裝修風格先鋒潮流，舍棄了三島傳統的凸肚窗設計，轉而使用了大片無邊框的平整玻璃櫥窗。

  淺藍色的展示櫃裏擺放著各種幼稚的炭筆畫、塗鴉，以及某些字跡潦草的私人信件。

  雖然一看就不是什麽價格高昂的擺設，但經過房屋主人錯落有致的精心排布，依然沒有破壞整體建築外觀的設計感。

  亞當仗著空降兵出眾的視力遠遠打量了幾眼，發現那都是蜂鳥基金開展慈善事業的過程中，從受幫助的社會弱勢群體那裏獲得的感謝。

  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幅筆鋒稚嫩，但已經具備基礎功底的中型油畫。

  畫麵中央，一位帶著高筒禮帽、身著黑色燕尾服的英俊青年張開雙臂，牽住了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似乎正在玩鬧嬉戲。

  畫麵左邊的孩子手裏握著一支名貴的手杖，模仿著擊劍高手的動作與臆想中的敵人“戰鬥”；右邊的孩子則幹脆整個人賴在青年身上，目光緊盯著右上方飛過的蝴蝶。

  泥點沾上了三人的袖口，草汁染花了紳士的褲腿，但處於畫麵中央的他卻毫不在意，依然溫柔地握住孩子們的小手，任憑他們繼續玩耍。

  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張情感大於技巧的“名畫”。

  作為畫麵主體的三人中明明隻有青年自己在笑，其餘兩個孩子都沉浸在遊戲中不可自拔，但那種昂揚幸福的力量卻準確傳達給了每個在畫作前駐足的路人，同時也在無形中，拉高了大家對於蜂鳥慈善基金會的好感。

  而隨著亞當推門而入，彬彬有禮的工作人員更是徹底打破了刻板印象中，對這些貴族創辦的組織盛氣淩人、店大欺客的固有偏見。

  “您好，這位…先生，有什麽能幫到您的嗎？”

  亞當剛一進門，手裏握著墊字板的少女便主動繞過靠牆邊的小圓桌，熱情的和上尉打了個招呼。

  她穿著款式老舊，但打理幹淨的衣服。

  整個過程中，除了因為身高和穿衣風格的衝突讓她對客人的稱呼產生了一瞬間的動搖之外，這個看上去最多18、9歲的女孩兒一直表現的非常得體。

  更難得的是，亞當能感覺到這份大方熱情並不摻雜任何“拿錢辦事”的商業化敷衍。

  當女孩兒問出“有什麽能幫到您”這句話時，她是真的做好了隨時伸出援手的準備…

  “謝謝，我提前約好今天要和格林先生見麵——如果他暫時不在，我可以換個時間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