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窮帝國主義
作者:閑筆留白      更新:2022-03-07 18:31      字數:4381
  恩斯吉普的聲音柔和沉穩,卻又不失頓挫。

  考慮到今天的這場演說麵向主要麵向普羅大眾,所以國防大臣並沒有使用任何艱深華麗的辭藻,反而以一個眾所周知的宗教小故事引出了他想表達的話題。

  不得不說,這確實是非常高明的策略,既有效降低了大部分聽眾的理解門檻,又引經據典增強了自身論點的說服力。

  其中種種細節的準確把握,從側麵將這位老人處事的謹慎周到體現的淋漓盡致。

  然而如果站在亞當的角度看,這番精準切中薩森訥人畏戰心理的講演卻在他和蓋文準將及其他誌在軍事改革的進步人士有所行動,先為今後的政治鬥爭定下了相當負麵的基調…

  ——恩斯吉普並非什麽嚴守戒律的清教徒,他所引用的這則小故事,實際上是在為保守黨的綏靖政策從宗教層麵賦予正當性。

  上帝死而複生的故事本身就有許多截然不同的解讀方向,而恩斯吉普此時緊扼在手中的則是其中反對暴力的論調。

  國防大臣企圖將目前國際上因上次大戰引發的各種經濟、外交、社會認同、種族仇恨以及地緣政治矛盾簡單粗暴的歸納為人性中的“原罪”,並以20年前慘痛的損失喚起廣大群眾對於戰爭的厭惡。

  利用偷換概念的方式,在選民們心中構建起“積極備戰=主動破壞和平”的等式,拉低全體國民對於戰爭的忍耐閾值,繼而從根本上破壞掉軍方任何提高軍費的訴求。

  換言之,保守派這是在向外界發出信號:幹涉卡斯蒂利亞內戰已經是當局政府對軍事改革類議題最大程度的讓步,他們絕不允許任何有心人以此為台階,利用類似“香腸戰術”的方法逐步摒棄對赫綏靖的外交戰略,破壞來之不易的國際和平。

  甚至更進一步分析,國防大臣之所以決定在今天授銜儀式開始前的演講中選擇如此破題,也可以看成對以亞當為代表的一批少壯派力量的警告。

  ——掌握著絕對多數社會資源的老紳士們可以搭起舞台、送上鮮花,讓一位出生底層名不見經傳的少年成為萬人敬仰的偶像,但前提是,被崇拜的“英雄”必須安分守己,不對國內政局的穩定構成威脅。

  …看得出來,大人們非常不願意被自己一手抬舉起來的傀儡反噬,為此甚至不惜撕掉表麵上溫情的假麵。

  然而作為跨界而來的穿越者,底層邏輯的差異卻讓作為當事人的亞當,因高官們給出的隱晦警告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反作用力。

  他倒是沒有“與人鬥其樂無窮”的理想抱負,隻是單純從情感變化的角度捕捉到了某些常人難以洞察的細節。

  試想,從最初的錫蘭事件開始,丁塔格爾的大人物們還是第一次褪下“體麵”的偽裝,既不遵從程序正義從規則上進行簡單粗暴的打壓,也不亂灑糖衣炮彈隨手丟出些好處收買人心。

  相反,他們竟然開始用威脅的方式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一方麵固然可能導致上尉目前的處境逐漸險惡,但換個角度說,又何嚐不意味著雙方的力量對比發生了改變?保守派的權威已在無形中削弱?

  ——亞當眼中的權力大概可以細分出三張不同的麵孔。

  他認為真正處在絕對優勢的當權者,大多直接以“塑造常態”的方式對目標受眾的意識形態施加影響。

  就如同現在西大陸活躍的各大勢力,無不將新生的蘇盟聯合視為洪水猛獸,繼而在宣傳、教育等諸多方麵有意識的進行意識形態對立的塑造,讓絕大多數本國人民拋棄階級帶來的天然立場,反而將最能代表他們權益的政黨視為洪水猛獸。

  這種無形的力量最是不易察覺,也最難以抵抗。正因如此,西方一直沒能掀起工人運動的潮流。

  相比之下,權力的第二張麵孔就顯得力量稍弱,它的權柄在於“限製選擇”。

  以亞當本人為例,剛剛從修道院恢複意識的他根本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

  不論是進入空降兵學院,還是後來的一場場惡戰,亞當隻能在有限的選項中努力爭取對自身發展相對有利的路線前進——如果他穿越之後直接生在某個大富之家,這會兒可能已經run到大西洋對岸做生意去了也說不定。

  隻可惜,現實沒有如果…

  而除了上述兩者之外,執掌權力公器的有力人士還有一張尋常人最容易感受到的麵孔,亦即“贏得衝突”。

  A比B有錢,便可溢價購買心儀的物件。

  C比D官大,就能動用行政指令打壓同僚。

  這種來自人類樸素利己心理的決策往往簡單粗暴,基本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可言。

  所以當某人拋出“你必須怎樣怎樣,否則怎樣怎樣”的話術時,基本也就意味著對方沒有足夠的能力,或不願意花費巨大的代價在不經過目標本人同意的情況下單方麵解決問題!

  順著這個思路,對於從社會底層起步的亞當上尉來說,能夠被國防大臣、內閣要員當麵“敲打”,而不是如同擦掉汙漬一樣信手“抹殺”,實在是對他最近這段時間的工作成績所能給予的最大褒獎。

  因此,在恩斯吉普閣下走向講台,托馬斯先生如計劃中那樣開始為亞當佩戴勳章時,少年和在場的兩位老紳士都笑得格外自然。

  丁塔格爾冬日難得的暖陽灑在他們身上,仿佛為萬眾矚目下的幾人鍍上了一層神性的光輝。

  托馬斯細心地為上尉整理著領章,按在另一側肩頭的手掌微微用力。

  “祝賀你亞當上尉,希望今後我們能在不同的崗位上為共同的理想而努力。”

  “感謝您與其他前輩的抬愛,為了王國的未來,我定不會讓這份榮譽蒙塵。”

  前者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隻當這是雙方達成默契的標誌。

  他還不知道某人早已下定決心,爭取來年再給各位大人物帶來點兒“驚喜”。

  …

  喧騰一時的授勳儀式至此落下帷幕,亞當隨後便收到了來自威斯敏斯特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作為升入將校的重要一步,能在那裏入學基本意味著上尉正式踏入了帝國中層軍官的行列。以他的年紀和目前的聲望,隻要順利完成課業拿到少校軍銜,今後即使一路混到退役大概也能拿到上校的職稱保底。

  很明顯,這是由授勳儀式前後亞當識時務的表現得出的最直觀的正麵反饋。屬於保守黨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基本操作。

  因此對於這種安排,亞當本人幾乎沒有產生任何心理波動。

  相反,倒是第一次單獨作為王室代表出席公開活動的女王陛下,在返回西敏宮後不由得與兩位家庭教師討論起有關這位少年英雄的話題。

  “真意外,他看起來明明和我一邊兒大,但看上去竟然那麽…成熟。”

  維多利亞醞釀了一下,反複斟酌之後最終選擇了相對褒義的用詞。

  這既是出於王室禮儀的要求,也因為薩森訥國內對亞當上尉鋪天蓋地的輿論宣傳早已在眾人心裏塑造了一個積極正麵的人物形象。

  以此為起點,女王的小腦袋自然會在回憶中不自覺地為上尉填上一層美顏濾鏡,因此與諸位老紳士相處時“奸刁圓滑”(crafty)的小滑頭形象,也就變成了“穩重成熟”(prudent)的光榮士官。

  “亞當上尉的確是非常優秀的年輕人。除了勇猛果敢之外,尤其難得的是以他的年紀,已經有了從大局出發的卓越眼界,沒有被殺戮帶來的榮譽蒙蔽雙眼。”

  福克斯伯爵坐在女王對麵。

  他端起桌上的紅茶抿了一口,嘴裏說出的話相對較為克製。

  而另一邊,扶著窗台站在彩繪玻璃旁邊的斯賓塞就直截了當的多。作為前任海軍大臣,老爺子瞥了現任同行一眼,冷不丁的開口問道

  “打過仗嗎?福克斯閣下。”

  “...”

  後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又或者斯賓塞先生本來就沒打算按照一來一回的正常流程推進對話。

  “在真正的戰場上,子彈和傷口才是最好的老師——我倒寧願相信是一次次戰火的磨煉,造就了他現在的性格。”

  “一線指揮官不都是勇敢無畏的嗎?怎麽看都和老成持重搭不上邊吧?”

  女王疑惑地看向斯賓塞,後者則撇著嘴快速晃動腦袋,兩邊腮幫鬆垮的皮膚與贅肉也跟著左右搖擺起來。

  “要是您以為戰爭中就隻有將軍才需要深思熟慮、推測敵情就大錯特錯了陛下!

  真正有戰鬥力的部隊,其中的每個人都必須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在一線拚殺的戰士們有時候固然要以自己的身體為踏板,掩護戰友翻過敵人的鐵絲網,但在敵我力量相近的情況下,繞過敵人防區又或者提前剪斷鐵網才是更加劃算的選擇。

  而這些執行任務時的具體細節,是中高層指揮官無法在戰前提前安排的,隻能依靠計劃執行者臨場應變的決策。”

  “原來如此…這麽說不光將領需要學習訓練,士兵和基層指揮者也要進行鍛煉咯?”

  “關鍵就在這裏!陛下,我對王國如今的武備趕到深深地擔憂,倘若將領和士兵把在各海外殖民地執行治安戰的經驗死板的嵌套在實力與我們對等的敵人身上,恐怕早晚要吃大虧!”

  “那…”

  維多利亞還沒來及開口,福克斯伯爵卻罕見的主動插話進來。

  他放下手裏的杯子,看向斯賓塞勳爵的目光中多了些意味深長的感覺。

  “關於部隊戰鬥經驗的積累和戰鬥技能的訓練,國防部正在籌劃一套相對成本最低的應對方案。”

  “哦?難道又要搞一場‘威光軍演’嗎?那我倒是沒什麽意見。”

  老爺子何許人也…

  懟天懟地的老毛病在日常教學中都經常收斂不住,麵對福克斯伯爵的眼神暗示,他不僅完全不作理會,甚至反手直接戳進人家的肺管!

  很明顯,在斯賓塞勳爵看來,實戰與訓練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更何況以目前王國高層對於軍事建設的著力程度,即使是演習也很難從實際情況出發且保證不出疏漏。

  想靠這種“過家家”似的模式練出一支足以對抗赫默阿的勁旅,實在無異於癡人說夢。

  “那麽按照您的意思,是要王國主動挑起對外戰爭嗎?目標是誰?也許我該提前聲明,作為王國海軍大臣我不可能同意在艾爾地區組織一場大型登陸戰。”

  言辭犀利的挖苦技能不止斯賓塞掌握。

  真到了需要的時候,日常溫文爾雅的福克斯伯爵也不遑多讓!

  自前次大戰之後,史無前例的人力物資損失讓各國政府無不畏懼背上“戰爭販子”的標簽。福克斯伯爵這話不僅暗諷老爺子脫離實際,更有意拿前次戰爭中達達尼爾海峽的慘痛遭遇膈應當時在任的海軍大臣。

  這下好,斯賓塞哪兒受得了這種挑釁?

  他幾乎是趕在福克斯伯爵話音剛落的瞬間,就立刻展開了反擊。

  兩人隨後唇槍舌劍,互有往來,一時間莊重氣派的西敏宮差點兒變成戰場前線。

  “沒有在炮火中吃過灰的人沒有資格討論戰爭。”

  “我們現在討論的不光是軍事,而是國家的大政方針問題。”

  “在維護國家安全麵前,其他任何因素都應該靠邊站。”

  “說得好,但您知道光是支援地聯在鬆博特半島的行動,這半年來議會追加了幾次軍費投資嗎?現實情況是,全球性的經濟危機並沒有過去,而我們已經瀕臨破產。在虛無縹緲的戰爭到來之前,我們將首先在經濟層麵被擊潰!”

  這倒是實話…

  前次大戰消耗掉了薩森訥百餘年來積累的財富,讓一度號稱日不落帝國的海上霸主從高離帶(防河蟹)帝國主義一下滑落成窮X帝國主義。再加上經濟危機的衝擊,現在的薩森訥人民過得確實不算富裕。

  “不會有人以為維持龐大的海外軍隊是不需要花費財政開支的吧?”

  “總好過戰敗後苟延殘喘,變成討好勝利者的賠款!”

  “我不明白,為什麽您總是以各國領導者會不顧理性思維,開啟新一輪毀滅世界的大戰作為思考的前提。”

  “因為我們見過那些瘋子!其中還有好些就在fxs國家的現任內閣裏!”

  “好吧,我說服不了您——大家都知道,您總有自己的道理。”

  這話裏的潛台詞基本等同於“啊對對對”…其中濃烈的敷衍意味立刻讓斯賓塞勳爵火冒三丈!

  眼看著兩人一言不合又要爭吵起來,年幼的女王陛下不得不及時介入,肩負起她這個年紀本不該承擔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