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個難以相處的人。

  雖然某些時候他對待下屬的態度頗為嚴厲，但在所有訓練任務都貫徹官兵一體原則的前提下，他與大部分同僚的私交其實都還算不錯。

  …特別是在“告死鴉”之名愈發顯赫的當下，即使偶爾遇上某些不服管教的刺頭，多半也會在了解到上尉那一連串閃瞎眼的戰績後乖乖服軟。

  綜合以上這些有利因素，再加上亞當遠超實際年齡的社交經驗，劃歸到他麾下效力的誌願兵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鬧出過什麽幺蛾子。

  可惜，凡事總有例外…

  “塞繆爾·布萊克中尉的精神狀況不適合參加這種危險性較高的長期軍事行動——我堅持認為去奧利弗學院擔任教官才能最大限度的發揮他的才能…再不然把他送去軍人療養院也可以。”

  亞當雙手背在身後，盡量讓自己的話聽上去少幾分主觀偏見…但鑒於此前定下的談話基調，他這會兒的口氣明顯算不上溫和。

  而對此，蓋文上校卻表現的一如既往的淡定…

  “上尉，背後編排別人可不是好習慣，我個人不希望你對自己的部下抱有這樣的偏見。”

  “恕我直言上校，布萊克中尉的狀態大家有目共睹，根本用不上屬下編排。”

  亞當完全沒有退縮的意思，目不斜視地頂了回去。

  “您見過有哪個正常人整天揣著口琴，抱著吉他在空降兵營地裏走來走去？”

  想象一下…

  如果你是獨立第1大隊的軍事主官，地聯魔法師拆分重組之後突然發現自己手底下新補充的軍官中竟然有一位頭戴毛氈牛仔帽，身穿撞釘夾克衫的朋克中年時，你會是個什麽心理狀態？

  要不是加泰羅尼亞地區沒什麽沙漠，這裏的氣候和環境也不太適合風滾草生長，亞當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穿越到了西進運動時期的美洲大陸！下一秒就要上演一秒六槍，激情互射的火爆場麵！

  他實在想不明白行政部門那幫人到底是怎麽做審核工作的…政工部這群飯桶，怎麽就放了這麽個業餘水平的正常人加入地聯參加半島作戰！？

  好，奇裝異服倒也罷了！

  盡管這種穿搭明顯不符合相關條令，但對於魔法師這樣一個絕對數量極少的特殊群體而言，上級某種程度上的確有意放寬了日常勤務管理…既然監察部門都沒發話，亞當一般也懶得在這方麵挑刺。

  可動不動在營地裏開演奏會就有點過分了吧！？

  托這位新部下的福，亞當這段時間對西部風格口琴曲的鑒賞水平明顯提高，甚至連睡夢之中都偶爾會在腦海裏自動播放那首經典的diggingmypotato…

  “我必須提前聲明，屬下充分尊重每個士兵的個人愛好——但前提是這種愛好不能影響到日常的訓練和任務！您有沒有想過，萬一布萊克中尉哪天一時興起在敵後行動的過程中來段口琴獨奏，到時候整支部隊的安全都無法得到保障！”

  “你可以找他談。”

  “我當然已經做過嚐試。”

  不用問，從上尉的語氣就能知道，談話的結果肯定不太理想…

  “按照布萊克中尉此前的服役經曆，他還從未在任務過程中做出過類似這種危及團隊安危的行動。”

  “隻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過！”

  亞當咬牙切齒地強調了“目前為止”這個詞。

  “您認為我應該把重要軍事行動的成敗賭在一位疑似患有幻聽症的牛仔的自律能力上？”

  “上尉，布萊克已經在王國空降兵部隊服役了20年，他的某些個人習慣來自於上次大戰末期的特殊經曆——作為一名老兵，他分的清時間場合。”

  本著對地聯負責的態度，蓋文對這位年近四十的奇葩誌願兵顯然也提前做過功課。

  所以麵對亞當提出的質疑，上校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就條理清晰的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由於此次任務環境的特殊性，你們在敵占區長期滯留的過程中很有可能碰上一些預料之外的特殊情況，布萊克豐富的作戰經驗應該能幫上忙。”

  “我不反對在新軍中安排一些有經驗的前輩，但是不是可以考慮更換一些更‘普通’的人選…”

  “上尉，地聯的兵員儲備遠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充足，在保證個人作戰素養過關的前提下，第1大隊的補員工作進行的相當艱難。”

  “...”

  以上校的性格，亞當幾乎就沒見過對方在部下麵前主動倒苦水。

  以此看來，能讓一向凡事計劃周密的蓋文說出“相當艱難”這樣的形容詞，這件事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多半確實存在什麽無法克服的困難。

  …雖然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喝，但麵對一路合作下來的老上司，亞當覺得自己如果這時候還吵著鬧著要換人，著實有那麽點兒不當人的意思。

  所以略作猶豫之後，他決定換個退而求其次的說法。

  “那要不這樣，隨便找個理由先把布萊克中尉排除在此次作戰行動之外，19中隊那邊就先讓馬丁準尉頂上指揮——他從半島戰爭初期就已經投入戰鬥，對於獨立第1大隊的作戰風格具備相當的經驗。”

  “考慮到19中隊的特性，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蓋文搖了搖頭，再次否定了亞當的建議。

  “除開個人作戰經驗，布萊克中尉在突擊類術式的造詣同樣不容替代，特別是在融合了高地研究所新開發的新品類魔紋之後，他就是19中隊現階段最合適的指揮人選。”

  經過特克斯科的實戰反饋，包括亞當本人在內的地聯指揮層都意識到，某些具備一技之長的特殊人才能夠在如今的魔法戰中發揮出舉足輕重的作用。

  娜奧米少尉以及18中隊的成功經驗表明，在魔紋技術突飛猛進且尚未形成較為成熟的實戰體係之前，挑選有專項能力優勢的空降兵組成中隊規模的編製，並將其集中使用的作戰思路能夠顯著提高整體戰力。

  為此，在新一輪的誌願兵挑選過程中，上校也綜合考慮了這方麵的因素。

  如今的獨立第1大隊由三支不同風格的中隊組成。

  其中亞當本人親自掛帥的17中隊綜合素質最為全麵，屬於比較符合傳統印象的空降兵精銳；

  而由娜奧米少尉率領的18中隊則繼承了大炸逼的光榮傳統，囊括了相當一批在轟炸術式上天賦異稟的爆破鬼才；

  至於19中隊…

  這支部隊完全由此次補員的新成員組成，作為科爾森離隊後的替代者，他們在相對冷門的突擊術式上頗有建樹！

  其中布萊克中尉更稱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據說在曾經服役的部隊中甚至享有“路障”這樣的美名。

  從這個角度看，如果以馬丁準尉代替布萊克，那麽不論是從資曆還是能力上講似乎的確有那麽點難以服眾…

  “看來我是非帶著他一起行動不可了…”

  “雖然我不認為會發生你擔心的那種意外，但如果布萊克在戰場上真的做出任何有可能危及團隊的舉動，總指揮部支持你作為軍事主官行使緊急處置的權力。”

  話說到這個份上，蓋文上校多少也要照顧一下部下的心情。於是他最後找補了兩句，也算是給亞當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不過事後可別忘記及時向地聯總部遞交一份說得過去的情況報告。”

  “放心，這個我擅長。”

  上尉白了自家上司一眼，而後便離開了辦公室。

  由於是剛剛掛牌上崗的新組織，設立在哈米爾卡的北方軍司令部不像瑪格立特的陸參總部那樣，擁有相對獨立的行政區劃。

  包括本地工團代表和政府軍官員在內，各部門的所有重要人員都被安置在市內不同區域居住、辦公。

  而地聯總部暫時征用的則是大名鼎鼎的“巴特羅之家”。

  設計師打造這棟房屋時由於秉持著“藝術必須出自大自然”的設計理念，所有整棟房屋從外觀看幾乎沒有棱角，全是如地中海海潮般柔和的波浪形。

  亞當順著樓梯一路向下，牆壁上瓷磚的顏色由深轉淺，而另一側水紋樣的玻璃又將這種漸變的藍色映襯的便有一番趣味，給人一種仿佛置身海底的錯覺。

  可惜上尉此時沒有心情抬頭向上觀望，否則還能看到旋渦狀的巨大螺旋造型，以及旋渦中心海葵似的華麗頂燈。

  ——他這會兒除了煩惱布萊克中尉引發的麻煩之外，其餘心思幾乎都放在盡量壓低自己的腳步和呼吸聲上。

  自從地聯舉家搬遷來到北部地區之後，除了科研任務渾身都是藝術細胞的埃文斯博士就死乞白賴的把工坊搬到了總部樓下和蓋文上校當了鄰居。

  他本人為此給出的理由是：在這幢夢幻般的建築裏工作，能夠更好的激發他發明創造的研究熱情！

  久經考驗的亞當對此事本不抱任何態度，但在如今滿頭是包的情況下，他顯然不想再橫生枝節搞出其他意外。

  於是他躡足潛蹤的通過門廊、走出大廳，直到室外夾雜著地中海特殊鹹味的海風撲麵而來，他才終於鬆了口氣，加速往北離開。

  負責接送亞當的汽車依次通過鬥牛廣場、光輝廣場、哈米爾卡博物館，期間街邊的各種哥特風格的建築明顯受到了凡賽文化的影響。

  這些由尖塔、尖拱門、飛扶壁構成的建築給人一種渾身是刺兒的印象，本來就不受亞當的青睞，入夜後從那些大窗戶上折射而來的奇詭光暈更讓上尉沒來由的心煩意亂。

  他本想拉上後座的窗簾，但很快意識到這種情緒變化是受到了之前與上校商談內容的影響，於是幹脆靠在車後座的椅背上閉目養神，收束起浮躁的思緒。

  大約半個小時後，車輛離開城區在森美特墓園附近放慢了車速——獨立第1、第2大隊目前的駐地就在附近。

  比起市內，森美特一帶地勢較高更方便空降兵起降執行任務，同時又有森林綠蔭遮蔽不易被敵人空襲部隊發覺，總體上算是比較理想的駐屯營地。

  亞當“加完班”回到營地時原本已經過了熄燈時間，他原本已經做好準備等天亮之後再趁著聖誕節的喜慶勁兒和“牛仔中尉”開誠布公的深談一次，在冬季攻勢開始之前先解決一下內部矛盾。

  誰料計劃趕不上變化！

  還不等他通過衛兵的檢查進入營地內部，蒼涼的口琴吹奏聲便又響了起來。

  依然是低沉婉轉的藍調…

  依然是那首經典的diggingmypotato…

  布萊克中尉的演奏水平不差，整首曲子在他的演繹下也聽不出任何明顯的噪點，但亞當卻莫名感到自己的血壓一陣飆升！

  他停下掏證件的手，順著琴聲的方向望去，很快便鎖定了整備室裏那一點微弱的燈光，這讓上尉原本即將噴發的怒氣稍稍消減了一些——在心理預期被無限拉低之後，他竟然隱約對布萊克沒有在宿舍區半夜製造噪音影響其他人休息的做法趕到了一絲寬慰…

  但緊接著，上尉又在理智的驅使下於內心駁斥了自己這種荒謬的想法！

  亞當咬著自己右下方的嘴唇，眉目間的不快愈發明顯。

  “喜歡吹是吧！早晚送你去‘挖土豆’！”

  上尉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不大，但麵前的衛兵還是聽得一臉懵逼。

  他聽不懂薩森訥語，但從語氣判斷，衛兵顯然覺得長官說得不是什麽誇人的話…

  於是他把原本遞到亞當麵前準備接過證件驗證檢查的手趕緊縮了回去，緊張的退後兩步與麵前這位大人物拉開距離。

  與此同時，亞當那邊其實根本沒有注意到這段小插曲。

  眼見衛兵退開，他也就直接邁步往裝備整備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恰好，在這個過程中布萊克中尉的節奏也逐漸加快，到亞當掀開作為隔斷的掛簾時那段不斷重複的悠揚旋律已經變得宛如快板圓舞曲一樣急促熱烈，並恰好趕在他走進整備室的瞬間戛然而止…

  布萊克中尉此刻整個人正斜靠在堆成小山的廢棄零件上，那頂標誌性的牛仔帽帽簷壓得極低。

  亞當進門時一並帶進屋裏的夜風搖曳著他頭頂的吊燈，讓那張胡子拉碴的老臉在光暗交替中若隱若現，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