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定戰爭結束的標準有很多，這主要與戰爭發起的目的和敵我雙方的實力差距有關。

  徹底摧毀對手的軍事抵抗能力、完全占領敵國全境或全部勝利點、掐滅所有具備建製的反抗組織、促使敵對國家凝聚力跌破臨界...這些條件在某些特定狀況下都可以被視作戰爭結束的標誌。

  ——但諸多標準之中顯然不包括攻下一兩片海外殖民地這一條。

  誠然，佛朗哥政府的根基在南大陸的梅利利亞，失去了這片經營多年的基本盤，國民軍的戰鬥力和士氣都會大打折扣。

  但既然鬆博特半島還有超過一半的土地目前仍處於叛軍的控製之下，當局政府就不該假定這場戰爭自此可以“傳檄而定”。

  這種達成階段目標後立刻在戰略上表現出的麻痹大意，讓亞當對人民陣線組織能力的評價進一步降低。

  “他們甚至暫停了對瑪格立特以南防線的加固和增援！難不成當局指望南線的國民軍自己放下武器不成？”

  亞當上尉捏著從首都傳來的內部通信，差點兒被氣樂了。

  與此同時，陪在蓋文上校身邊的格林上尉也不禁露出一絲苦笑，但他手裏還有其他工作要忙，所以並沒有趁機附和亞當的說法...盡管他心裏其實也對當局的做法相當不滿。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原本隻是被打發來鍍金的格林已經在上校的指點下對半島戰事有了自己的見解。並且他個人也在這個過程中為取得最終勝利付出了許多心血與汗水，自然不希望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大好局麵被白白浪費。

  然而比起兩位心急如焚的下屬，上校本人卻仍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

  他不緊不慢的把手邊的材料翻過一頁，重新給鋼筆吸滿了墨水，頭也不抬的回應了亞當的抱怨。

  “為了策應雷鳥計劃，瑪格立特的物資儲備在最近幾周極速消耗，戰時狀態維持的時間更是已經超過了3個月，對於人民陣線聯盟這種內部鬆散的組織而言，這種程度的動員已經超過他們的忍耐極限——不管是民心還是物資儲備，卡斯蒂利亞已經無法繼續維持超負荷運行了。”

  “是啊，真希望國民軍也能體諒當局的不易。”

  “不必這麽刻薄亞當上尉。我們正在做的事情關係到數個國家未來的命運，你不能期待事情的發展完全如你所願——事實上，絕大多數時候你必須學會接受現實，即使已經費盡心思謀劃算計，但當局還是隨時可能發你一手爛牌。”

  “我不是在抱怨，長官…隻是這畢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難道真要坐等佛朗哥於帝國進一步加強合作再追悔莫及？”

  有關國民軍的下一步動向，早在北方軍司令部成立之初，亞當就已經和蓋文有過數次分析討論。

  他們一致認為以佛朗哥的性格和立場，不太可能在遭遇南大陸的挫折後束手就擒。

  而排除掉就地投降的選項之後，對當局比較有利的走向，其實應該是國民軍孤注一擲，在出現大麵積後勤、兵員供給不足的情況之前發動殊死一搏，對攻克首都瑪格立特做最後努力。

  考慮到現今的氣候和雙方的士氣對比，一旦佛朗哥選擇這條路，政府軍就有機會集中優勢兵力取得速勝！

  而另一種走向，則是國民軍代表的偽政府徹底倒向赫默阿…一旦帝國方麵決定加大對半島戰爭的投入，那麽局勢就會往更複雜的方向發展。

  在此基礎上，這段人心浮動的緩衝期就顯得格外重要！

  如果當局能在帝國全麵介入之前拿到足夠多的戰果——例如奪回特克斯科甚至是巴斯克地區的古根海姆港，那麽帝國方麵利用比斯開灣對戰區進行補給的成本就將大大提高！

  甚至假設人民陣線聯盟真能如他們政黨的名稱那樣充分團結並發揮人民的力量，在與安那其組織聯手的情況下，趁勢完全奪回半島北部的所有軍事重鎮，主力部隊則從南方切斷地中海方向的海上補給線，那麽帝國方麵即使願意對卡斯蒂利亞內戰投入兵力，恐怕也隻能借用低效率的空運完成。

  但以目前當局的實際舉措來看，這些美好的設想根本無從實現…

  “瑪格立特那幫人好像根本不明白，凡賽軍在梅利利亞的突襲行動隻是為他們取得最終勝利創造了一個難得的窗口，在把國民軍徹底趕下海之前這場戰爭都不可能迎來終結！”

  “不，他們當然明白這其中的輕重利害…隻是對人民陣線聯盟而言，‘勝利’和‘成功’完全是兩碼事。”

  上校的筆尖在紙上劃過，他一邊斟酌著用詞，一邊繼續開口

  “從北方軍司令部成立開始，當局內部分裂的趨勢就已經非常明顯：畢竟是自內戰打響以來第一次看到勝利的曙光，那些曾經做出的承諾都到了需要兌現的時候，想必當局現在的心境和當初一無所有時已經大不相同了…

  上尉，即使拋開利己心不談，你會願意把權柄分享給一群無政府主義者嗎？”

  “...”

  蓋文的問話讓亞當陷入了沉默。道德與現實的兩難困境讓他確實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在正式介入半島內戰之前，置身事外的他其實並不會為這種選擇感到苦惱。

  但切實體驗過瑪格立特的明爭暗鬥之後，亞當又不免對內部矛盾重重、官僚作風嚴重的當局產生了懷疑，反而是常懷赤子之心的工團領袖們讓他更有好感。

  可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此——從長遠來看，無政府主義者幾乎不可能在這個時代把卡斯蒂利亞帶向光明的未來，單純以執政能力而論，反倒是“卑鄙且現實”的人民陣線聯盟更有可能做出一番事業。

  這種主觀感受與客觀現實相違背的情況讓人迷茫且無所適從…

  然而還不等亞當找出合理的方法突破這個由“政治無道德”論形成的怪圈。

  蓋文上校卻再次開口，將他的思辨推入更深層次的絕望之中。

  “另外，我必須提醒你上尉，以上所有假設都是站在卡斯蒂利亞共和國的立場上所做的推演，而事實上，作為王國軍人，我們必須要以薩森訥的利益為第一優先級。排除站在fxs陣營的國民軍不談，地聯必須考慮未來哪一方上台對王國最為有利。”

  “...大陸均勢政策？在這個時候？”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愚蠢，但如果我們不能拿出一份邏輯自洽的行動方案，恐怕用不了多久，白廳的老紳士就會把我們換掉。”

  說到這兒，蓋文終於抬頭瞥了亞當一眼

  “你要試著把目光放得更長遠一些——在難以改變當下時局與決策的情況下，不妨著手布置更長期的計劃，這樣即使一時受製，至少也算是為將來留下了希望。”

  上校一邊說話，一邊把一份正式署名的文件推到了辦公桌另一頭，正好就在亞當手邊。

  昏黃的燈光把那份文件從中間偏下部斜斜的“切”成兩半。亞當勉強能從被照亮的那部分讀出“冬季攻勢”幾個單詞。

  他順勢湊到台燈的光源旁邊仔細端詳起來。

  ——按照這份作戰計劃書的描述，北方軍將針對國民軍在半島北部的重要據點發動試探性進攻，並力圖收複一部分比斯開灣沿海的領土。

  雖然這與此前設想中最理想的戰術相去甚遠，但畢竟要比坐以待斃強。

  唯一的問題是…

  “北方軍司令部竟然核準了這東西？”

  “豐特戈薩戰役後，地聯趁勢擴大了在北方軍方麵的指揮權限。”

  亞當先是給了上司一個“不愧是你”的眼神，而後又忍不住追問道：“可我記得最高委員會似乎不允許某方強行通過行動決議吧？”

  “形式上是這樣，但以當下的情況，想要爭取盟友其實不難。”

  上校的話沒有說透，但亞當多少明白了一點兒對方的意思。

  …結合之前的分析，目前人民陣線聯盟顯然不急著解決北方加泰地區的危機。相較之下，老窩正受到國民軍現實威脅的安那其聯盟更具備收複北方領土的決心。

  所以隻要有合適的窗口對加泰地區的工團組織陳述利害，上校想要在最高委員會通過這份作戰計劃其實並不困難。

  ——實際上，蓋文當初之所以要求在新成立的北方軍司令部獲得一票否決權正是出於這方麵的考慮。

  對於身為第三方組織的地聯來說，隻要他們的提案符合執政黨（人民陣線）或在野黨（無政府主義者）其中一方的利益，那麽都很容易形成少數服從多數的局麵，強行通過決議；而反過來看，地聯的一票否決權又能在卡斯蒂利亞本土政治力量形成合流的情況下形成有效製約…

  用相對體麵的說法，這種做法為地聯最大程度上爭取了政治主動！

  而如果更直接點，其實應該說這種做法實在非常切合薩森訥一貫以來的攪屎棍作風…

  “好吧…但作戰計劃通過不代表後續行動就能一切順利。”

  亞當拍了拍作戰計劃書的封麵，表達了自己的擔憂。

  “目前物資運輸、後勤管理等方麵北方軍還是必須多半依靠當局支援，在這種情況下，恐怕所謂的‘冬季攻勢’很難有實踐的空間。”

  “地麵部隊的主要物資供給的確隻能指望瑪格立特當局，但地聯空降兵的大部分武器裝備由於保密需要都是由薩森訥國內直接提供，而且限於外交層麵的壓力，其餘作戰所需的彈藥補給當局也不敢隨意克扣。”

  對於亞當的擔憂，蓋文上校顯然早有準備。

  他給了身邊的格林上尉一個眼神，後者一愣，然後麵帶難色的從書桌後麵的紙堆裏找出了一份反複修改過的計劃書。

  格林上尉沒有說話，但當他把這玩意兒交到亞當手裏的時候，臉上明顯帶著幾分尷尬的歉意…

  亞當見狀心裏頓時“咯噔”一下…但最終還是硬著頭皮接了過來。

  而就在他仔細查看上級又給自己安排了什麽大坑的時候，蓋文也適時開口，為他說明其中的關竅。

  “因此，由地聯主導的此次‘冬季攻勢’將在以往成功經驗的基礎上加以完善。

  憑借絕對的製空權，我們將跳出固有觀念的桎梏，執行一次大縱深、長時間、多目標的敵後破襲計劃，趁著國民軍士氣低落的機會，全麵瓦解北方叛軍的抵抗能力。”

  上校稍作停頓，用手點指背後掛在牆上的戰略地圖。

  “鑒於科爾森上尉組織的第2大隊目前缺少實戰經驗，他們將主要負責納瓦拉至拉裏奧哈一線的破襲任務；

  而獨立第1大隊則需要徹底跨過敵軍的前沿防線，深入到巴斯克、坎塔布裏亞乃至阿斯圖裏亞斯一線進行機動作戰，對敵軍後方的重要軍事據點、軍工設施進行定點破壞——豐特戈薩戰役中你們有過類似的大範圍迂回行動，我相信上尉你絕對有能力完成組織交付的任務。”

  “...”

  看著地圖上大約5、600公裏的作戰半徑，亞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再聯想一下卡斯蒂利亞冬季寒冷的氣候，上尉甚至已經開始嘬牙花子！

  如果有機會，他現在簡直想穿越回豐特戈薩作戰之前，掐死那個提出敵後迂回作戰的自己！

  “上校，我無意質疑您的決策，但現在畢竟是冬天，卡斯蒂利亞北部的地標氣溫普遍已經跌破0°…”

  “埃文斯博士會解決這個問題。”

  蓋文·布朗給了亞當一個真誠的眼神，這場麵實在很難讓人繃住…

  “關於動力背包的零件更換和飲食、彈藥補給…”

  “空軍剛好有一批新式運輸機亟待試驗，其中兩架已經在半個月前送達哈米爾卡的機場。此次作戰將采取史無前例的空中補給戰略。你們將在敵後作戰過程中利用無限通訊與比斯開灣巡邏的艦隊取得聯係，之後按照約定的時間及坐標在大型運輸機內部進行補給和換裝！”

  “既然運輸機的作戰半徑能夠隨時滿足補給需求，為什麽不幹脆每次作戰完成後搭乘運輸機返航重新整備？”

  “主要是有兩點考慮。”

  蓋文首先伸出食指

  “首先是為了保證行動的突然性，如果每次攻擊發動之前都從現有機場完成起降，那麽被敵人提前偵測到的概率就會大大提高，且你們此次的破襲需要在較長一段時間對敵人後方保持壓製，如果來回運輸，地聯目前的魔法師數量不足以滿足作戰需求。”

  上校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次，這本質上是對新戰術的一種嚐試，王國空降兵司令部需要了解你們能夠保持敵後持續作戰多長時間，以及在此期間能與地麵部隊形成怎樣的聯動——如果日後真的發生大戰，我們在麵對赫默阿時並沒有把握取得絕對的空中優勢，因此，也需要提前模擬在無法取得絕對製空權的情況下，單憑海上支援，空降兵能夠在敵後大規模行動中取得多少戰果。”

  上校的話說得義正詞嚴…

  亞當隻恨正式行動時不能把長官一起帶上！

  他認命似的歎了口氣，然後說出了自己最後的要求。

  “好吧…最後一個問題，我能不能在正式行動之前把塞繆爾·布萊克中尉換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