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克中尉其實並不邋遢。

  至少從牛仔帽和夾克衫的保養狀況看，他指定沒少麻煩後勤人員定期補貨…

  但他身上偏偏又同時自帶某種難以用語言準確描述的暮氣，像是鉸鏈滯澀的酒吧沙龍門，又或者用舊破損的馬刺，氳出些許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憂傷。

  與年輕進取、積極向上的其他地聯魔法師相比，這種截然相反的畫風讓人本能的感到不快，也使亞當上尉的血壓進一步升高。

  “我以為作為一名服役超過20年的王國空降兵，你至少應該懂得遵守軍紀”

  亞當放下布簾，整個人快走兩步停在了側躺著的布萊克麵前，麵色愈發不善。

  “見到長官連招呼也不打嗎，布萊克中尉？”

  “抱歉，我沒有在意…”

  布萊克把口琴交到左手，同時用右手食指頂起了帽簷，露出了牛仔帽下麵那張被風沙和歲月侵蝕的幹癟瘦削的中年人麵孔。

  咖啡色的卷發從帽簷下麵露出了一些，其中甚至夾雜著幾根白絲，這也讓年近四十的中尉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蒼老一些。

  他沒有立刻起身…就像上了歲數的人反應慢了半拍似的。

  直到那雙渾濁的棕色眼睛與亞當藍綠色的瞳孔對上，布萊克才利落的從廢棄零件堆上翻身而下——在這個過程中，他動作熟練的把口琴直接插進腰間的皮匣子，並順勢向亞當敬了一禮。

  “您好長官，剛剛神在對我說話…祂太囉嗦了，一直吵個不停。”

  …亞當握拳。

  “是！嗎！那我能問問祂老人家具體說了什麽？”

  “真抱歉，天使們的歌聲太響，我也沒聽清。”

  …硬了！拳頭硬了！

  上尉緊咬牙關剛想發作！

  布萊克那邊竟然還主動接過話頭，反過來做起亞當的思想工作…

  “別擔心長官，沒什麽值得可惜的，我想多半還是些老生常談的戲碼（cutanddried）…祂經常閑得無聊找我敘舊，很少提到什麽有意思的新聞。”

  “祂還跟你聊新聞？”

  亞當幾乎氣笑了…

  “這要分情況。”布萊克非常肯定的點了點頭“神也有自己的興趣愛好——幾個月前祂就和我聊起過關於您在錫蘭的事，這一定是命運的安排！隻可惜我領悟的太晚，前段時間才提交材料加入地聯，不然或許有機會和祂在半島碰個麵。”

  “見個麵？”亞當略微提高了聲調“我可不記得見過任何超自然現象…當然，魔法除外。”

  “噢，你們一定見過。隻是祂不太想被人認出來而已。”

  布萊克中尉拍了拍亞當的肩膀，頗為感慨的搖了搖頭。

  因兩人身高的差距，上尉能從牛仔帽下麵清晰的捕捉到他臉上每一處細微的表情變化——經過一番觀察，亞當震驚的發現布萊克好像真的為此感到惋惜！

  而這個發現也讓亞當近乎無法抑製的怒氣瞬間無力的跌落了數個百分點。

  “你真這麽想？”

  到了這個地步，上尉反而慢慢恢複了冷靜，他意識到布萊克中尉大抵不是普通的“叛逆中年”那麽簡單，而是罕見的能夠在自己腦海中構建起高度自洽的虛構世界觀的高智能精神病——能上精神科教材的那種！

  於是亞當猶豫了片刻，繼續完善了一下自己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你真覺得自己見過神明？”

  “其實那也是個意外…有時候祂也未見得是主動跟我聊天——我隻是個管道，是祂撥動世界走向的琴弦之一。相比之下，我認為您可能與祂更有共同話題。”

  “...”

  …完了，這下徹底確診了。

  眾所周知，可能引起幻聽症的因素多種多樣，但考慮到布萊克進入地聯之前通過了嚴格的體檢測試，基本可以排除掉器質性病變的可能。如此嚴重的幻聽症狀讓上尉愈發肯定布萊克在精神層麵上指定是有什麽大病！

  這可比單純不走尋常路的刺兒頭難料理的多！

  又何況他堂堂一位戰鬥英雄總不見得跟個精神病患者置氣…

  丟人現眼倒還在其次，主要是遇上這種貨真價實的瘋子，亞當有點擔心自己在辯論中會被帶入到對方熟悉的領域，到時候客場作戰恐怕更加掰扯不清！

  換了平時，上尉肯定不會接手這種無解的麻煩…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才符合他一貫的行文邏輯。

  隻是眼下冬季攻勢發動在即，在退無可退的前提下，上尉實在不放心直接帶著個定時炸彈參團…

  因此在勉強調整好心緒之後，亞當決定拋開所有形而上的論點，換個更腳踏實地的方式，就“不聽話就槍斃”這件小事和布萊克中尉做一些親切友好的交流。

  隻是還不等他開口，整備室更深處卻傳來了第三個人的聲音。他哼著小曲兒往門口這邊走，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怎麽停了？唔，不過我這邊也正好調整的差不多，你先試試看，不行我再…小亞當？你怎麽也來了？”

  “我還想問您怎麽會在這兒，博士…”

  一身白大褂的埃文斯博士出現的毫無征兆！

  亞當承認，當博士和布萊克中尉湊成一撮，他心中的警鈴立刻大聲作響發出警告！

  就這倆一個啥都敢說，一個啥都敢聽的性格，萬一在某種機緣巧合之下發生點化學反應，那這裝備研發部門以後恐怕徹底沒法兒待了！

  於是上尉謹慎的咽下了快到嘴邊的話，轉而選擇觀察一波敵情再說。

  他把注意力放到對方手裏那根拇指粗細被卷成7、8圈的黑色條狀物上，花了點兒功夫才從握柄處的硬質把手和逐漸收窄並懸掛彎鉤的末梢隱約分辨出一柄長鞭的造型。

  …聯係上下文，這玩意兒似乎是中尉委托埃文斯博士特別打造的武器，但接受了一整套正統空降兵教育的亞當確實無法想象，在現代魔法師的空戰體係中，一根皮鞭到底能發揮什麽作用？

  由他本人研發的J-1霰彈手槍普遍殺傷距離根據注入魔力的多寡大概在10米至50米的區間內波動。而如果在某些使用特製延時彈藥的極端情況下，J-1的生效距離最大可以逼近150米。

  以步兵的尺度看，這種距離似乎不算太短。

  但如果放在隨時處在高速移動狀態的魔法空戰中，這種彼此間距維持在百米內的戰鬥絕對已經算是名副其實的近身戰了…

  而埃文斯博士搞出的這條長鞭充其量不過十二、三米，這麽近的射程甚至小於標準的突擊術式準備距離，以亞當的認知幾乎看不到任何實戰價值。

  再者說…

  從受力方式看，用鞭子抽打的攻擊模式也明顯不如附加突擊術式的刺刀對魔力護盾造成的威脅更大。

  須知道魔法師之所以會在某些情況下舍棄遠程射擊選擇近身作戰，其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在複雜戰況中保證一擊必殺的效率。

  那麽與其在花裏胡哨的軟兵器上下功夫，為什麽不幹脆專注於完善現有的突擊術式？

  亞當想不通…

  但很快，他還是切身感受到了精神病患者如星辰大海般廣闊的思路。

  ——隻見布萊克中尉卻一改之前的頹喪做派，興致勃勃的從埃文斯博士手裏接過了自己的新武器。

  長鞭入手的刹那，鑲嵌在握柄中前部的丹氏晶體頓時發出淡淡的光暈，很快，上尉就感受到整備室裏的氣溫突然下降！

  受到地中海氣候的影響，哈米爾卡冬季溫和多雨，平均氣溫一直保持在10℃左右。

  自從把根據地搬到了這裏，亞當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在執行任務以外的時間感受到這種刺骨的嚴寒。

  但隨著魔紋發動時引發的微弱光線一閃而逝，長鞭表麵竟然已經結出了一層潔白的霜花！

  ——根據最基本的物理學常識，想在正常大氣壓強下短時間內達到這樣的效果，長鞭本身的溫度起碼要在-40℃以下…甚至現場反饋出的效果看，布萊克手裏的新武器明顯還要低於這個溫度！

  但奇怪的是，如此極端的低溫卻沒有對中尉的手掌造成任何影響。

  別說紅腫、僵硬、末梢壞死這樣明顯的凍傷症狀，就連膚色都沒有發生絲毫變化…

  亞當微微一愣，接著很快聯想到了高地研究所此前通過魔力指示器發明的一係列尚不成體係的新術式。於是上尉很自然的把目光轉到了埃文斯博士身上。

  “這也是高地研究所的新發明？”

  “準確的說，是布萊克中尉在原有‘冷凍術式’的基礎上做出的完善——通過改變部分魔紋構成，新術式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吸熱或放熱的過程。經過目前的測試，高溫極限隻有49.8℃，效果不太理想，但低溫極限卻能達到-127.3℃，看起來很有潛力可挖！”

  “原來如此…這種程度的溫度變化的確超出了普通熱能幹預術式的應對極限，你這是準備拿它當做快節奏近身攻防的殺手鐧？”

  亞當的後半句話是對著布萊克中尉說的，不知不覺間，上尉的思路已經被新發明帶偏。

  “可是攻擊生效的範圍會不會太短了？真靠近到這個距離，直接用突擊術式反而更方便吧？”

  “這和我的個人戰鬥習慣有關…因為一些特殊的飛行術式使用方法，很多時候不是那麽方便切換成突擊術式。”

  “不方便？”

  亞當本能的繼續追問。

  布萊克那邊倒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硬要說的話其實很像是賽車吃尾流的操作，但又有些似是而非——如果中途切換成突擊術式，我的攻擊節奏很容易被打亂。”

  “這樣啊…”

  經過一番對話，亞當的好奇心愈發旺盛起來。

  他依稀想起蓋文上校對布萊克的評價——排除掉精神上的問題不談，中尉在突擊術式的應用上應該頗有些過人之處才對。

  但眼下布萊克自己卻又信誓旦旦地說，他不習慣在近身追擊中使用突擊術式…如此明顯的矛盾實在讓人費解。

  以上尉的經驗，想要利用突擊術式快速造成殺傷，就勢必需要在飛行追逐中先拿到優勢。換言之，對於飛行術式的熟練程度反而比突擊術式本身更加重要。

  而對於擁有多種終結手段的亞當而言，如果在飛行過程中獲得擊殺對手的機會，實在不必執著於冒險近身使用突擊術式決勝。

  因此，在他個人的戰鬥體係中突擊術式的使用頻率一直不算太高…

  出於這種客觀偏見，亞當先前對於剛剛補充的19中隊一直沒有給予充分的重視。但現在看來，似乎還是有必要在冬季攻勢開始前重新琢磨一下這支突擊小隊的正確使用方法。

  為此，亞當已經暗自計劃改變明天的訓練計劃，抓住冬季攻勢發動前最後的時機，針對19中隊來一次係統性的實踐演練。

  …不過在那之前，他又從埃文斯博士之前的解釋中延伸出其他想法。

  “關於布萊克中尉的個人習慣暫且不談…博士，之前提到過冬季高空作戰中部隊遭遇的霜凍嚴寒問題亟待解決，蓋文上校向我透露您似乎已經有了方案，是不是也和這個新術式有關？”

  亞當又瞥了那根材質不明的黑色長鞭兩眼，接著開口

  “如果是這樣，我希望新術式能夠盡量簡化，並且像單項斥力發生術式那樣，以提前刻印的形式直接統合到動力背包上——您知道，魔力檢測器大規模普及後，目前空降兵需要維持的常駐魔紋數量已經趨於飽和，考慮到進行魔法戰鬥時需要進行的極限操作，我認為應該提前排除一部分風險。”

  …亞當這話其實多半是為了他自己說的。

  與其他戰友不同，達烏裏步槍拆除了限流器之後，上尉在日常戰鬥中的工作量原本就比普通空降兵大得多，要是在此基礎上繼續增加負擔，他也不敢保證自己未來一定不會失手。

  然而對於他提出的擔憂，埃文斯卻突然大笑起來。

  “哈哈！關於這個問題你大可不必擔心小亞當~”

  博士調皮的眨了眨眼睛，然後驕傲的來了個前展背闊肌——髒兮兮的白大褂一下子緊緊繃在他身上，不禁讓人擔心會不會當場爆開…

  “新術式目前在實際應用中還不夠穩定，所以我想到可以用其他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其他方法？”

  “利用原電池原理加快氧化反應速度！將化學能轉化為熱能！具體來說就是利用鐵粉氧化放熱的效果，再用蛭石將這部分熱量緩慢均勻的釋放出來。如此一來隻要把反應裝置貼在飛行服內側，就可以有效對抗低溫環境的影響啦！”

  亞當愣住了…

  他努力回憶了一下早就拋在腦後的初中化學原理，片刻之後用不太肯定的語氣追問道

  “您是說…‘暖寶寶’？”

  “暫時還沒有起名字，小亞當你願意這麽叫也可以！”

  “...博士，不得不說，您可真是個小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