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作者:吱吱      更新:2023-09-26 18:54      字數:41019
  第三百三十一章

    宋積雲搬到了安喜宮,並且趁機問了常姑姑去給皇太後謝恩的事。

    常姑姑沒有自作主張,把這件事告訴了萬貴妃。

    萬貴妃有些不高興,道:“她不會吃著碗裏看著鍋裏,想討好皇太後吧?”

    常姑姑還挺喜歡宋積雲的,雖然不至於為她惹萬貴妃不高興,但也幫她說了幾句話:“看看她見了太後娘娘會說什麽不就知道了。”

    萬貴妃頷首。

    常姑娘就帶著宋積雲去壽康宮。

    太後聽說她來謝恩,直皺眉,對身邊的體己的女官道:“不是說搬去了安喜宮嗎?還跑到我這裏來幹什麽?想都不得罪嗎?”

    女官不想惹事,笑道:“也應該來給您磕頭謝恩才是。要不是您,她還在那西宮殿裏和那群宮女掃佛堂呢!”

    太後聽了覺得有道理,讓人帶了宋積雲進來。

    宋積雲當然不會多事,恭敬地行了禮,說起得了萬貴妃庇護的事:“若不是貴妃娘娘告訴民女,民女還不知道是您在皇上麵前幫民女說了句話。娘娘慈悲,民女終身不敢忘。”

    太後沒想到宋積雲會在她麵前說萬貴妃的好,再看宋積雲的神色,既真誠又感激,一副發自內心的模樣,她不由麵色微霽。

    宮裏太多的牆頭草,很久都沒有遇到這麽實誠的人了。

    “起來吧!”太後道,“難得你知道好歹。這都是皇上的恩賜,要謝,你就謝皇上吧!”

    “民女多謝太後娘娘指點。”宋積雲虛心受教,老老實實地道,“皇上要謝,太後娘娘也要謝。”

    宮中寂寞,太後也聽說了元允中大鬧元家的事,對宋積雲一直很好奇,隻是她身份在那裏,不願意流露而已。這會兒見了人,印象又不錯,她就和宋積雲說起話來:“說你的瓷器燒得很好,你是怎麽學著去燒瓷器的?”

    在太後印象裏,工匠都是男子。

    宋積雲長得這麽好看,伸出來的手蔥白般細膩潔白,半點都不像做力氣活的。

    “回太後娘娘的話,”宋積雲誠懇地道,“草民父親突然去世,母親身懷六甲,伯父和叔父又早早分家單過,還有兩個幼小妹妹要照顧,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接手了家業……”

    實際上她父親覺得女孩子若是有一技傍身,就算是嫁到了夫家,夫家也會高看一眼。

    但此時有這樣的想法的人非常少,她沒有必要去挑戰或者是說服身邊的人。

    她就用春秋筆法把家裏發生的事對太後說了一遍,而且因為摸不清楚太後的喜好,也為了給宋桃挖坑,她重點講了父親對伯父和叔父的照顧,伯父和叔父因為不是當家的料,甚至宋桃的窯廠,也因為被人利用,最後涉及到寧王案被查封了,她是無可奈何才出來主事的。

    她還怕太後一時心生同情,下旨讓宋氏一族給她家過繼男嗣,讓她好重回閨閣,做她的大小姐,她幹脆還講了講她是怎麽燒出甜白瓷的,新青花和舊青花有什麽不同,她是打算怎麽培養幾個妹妹,並且準備在幾個妹夫裏找個能接手家業的。

    她前世從那些演講專家那裏學到的技巧得到充分的展示,太後聽得一會兒義憤填膺,一會兒熱血沸騰,一會兒淚盈於眶,不時地道:“好孩子,難為你了。你能有這樣的骨氣,你父親知道了,肯定會很高興的。”

    宋積雲見氣氛實在是好,決定抓住這難得的機會,也不提宋桃了,說起了燒瓷的很多趣事。

    這次不僅太後聽得入迷,就是太後身邊服侍的也都一個個聽得張大了嘴巴。

    常姑姑甚至沒忍住插了一句“原來那些釉色都是草木灰弄的嗎?那你們怎麽分辨它是藍色還是綠色”,太後都沒不高興,反而順著她的話道:“是啊!要是弄錯了,豈不是一爐窯全都廢了?”

    “這就要靠經驗了。”宋積雲笑道,“她們的區別很細微,不是十幾、二十年的老師傅,是很難分辨出來的。因而在景德鎮很少有大師傅能把燒瓷的二十幾道工序一個人就拿下的,通常都是你學一道工藝,我學一道工藝,在這道工藝裏學到老,幹到老,大家齊心合力燒出一個瓷器來的。”

    她還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些東西,不然還可以演示給您和大夥兒看看,還能自己燒幾個器具。”

    一下子把太後的興趣吊了起來,她吩咐身邊的女官:“你去跟造辦處的說一聲,讓他們送些泥土到宮裏來,讓宋姑娘給我們燒點東西,我們也跟著開開眼界。”

    能被像皇太後這樣的人稱為“姑娘”,已是未出閣的女子中的尊稱了。

    女官深深地看了宋積雲一眼,笑盈盈地應“是”,出去安排去了。

    宋積雲就拿了筆給皇太後畫圖樣。

    壽康宮裏說說笑笑的,直到太後要去給太皇太後請安了,她才和常姑姑回了安喜宮。

    隻是讓她們沒有想到的是,她們回來的時候安喜宮裏一片死寂,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連走路都怕發出什麽聲響。

    常姑姑臉色大變,招了個看著十分機靈的宮女低聲耳語:“出了什麽事?”

    宮女看了宋積雲一眼。

    常姑姑擺了擺手,示意不用避諱。

    那宮女明顯的鬆了口氣,這才和常姑姑輕聲耳語:“不得了啦!那內藏庫的紀女史不知怎地,給皇上生下了一個兒子,已經六歲了,被張公公帶到了皇上麵前,皇上喜出望外,都沒有跟貴妃娘娘說一聲,就立刻讓人去內閣向諸位大臣宣告了這件事。如今更是去了紀女史那裏……”

    常姑姑都嚇傻了眼。

    宋積雲更是一聲也不敢吭。

    誰知道萬貴妃到時候會遷怒誰?

    這個時候去見萬貴妃肯定是去找死。

    可她們回來了不去拜見萬貴妃,恐怕更會惹怒萬貴妃。

    “怎,怎麽辦?”饒是常姑姑在宮裏經曆了那麽多的事,她還是慌亂地抓住了宋積雲的手。

    宋積雲反而越是遇事越不慌。

    她想了想,道:“我們先在這裏等一會。若是皇上半個時辰還沒有來,我們就裝著什麽也不知道的去見貴妃,見機行事。”

    也隻能如此了。

    常姑姑點頭。

    每天都來和萬貴妃用晚膳的皇上顯然高興得忘記了來安喜宮。

    宋積雲和常姑姑並沒有等來皇上。

  第三百三十二章

    再等下去,就到了各宮落鑰匙的時候了。

    宋積雲在皇太後那裏也呆得太久了。

    她和常姑姑互換了眼神,齊齊深吸幾口氣,去讓小宮女稟了萬貴妃。

    萬貴妃果然憋著一口氣,看著她們冷笑,道:“你們還知道回來。”

    宋積雲還好,常姑姑已經嚇得臉色發白,道:“太後娘娘好奇宋姑娘會燒瓷,留宋姑娘說了會話兒。”

    萬貴妃一個茶盅就砸了過來。

    宋積雲悄咪咪地躲了躲。

    茶盅從她和常姑姑身邊穿過,落在了兩人的身後。

    “給我滾出去!”萬貴妃暴喝。

    兩人忙退了出去。

    宋積雲鬆了口氣。

    沒想到萬貴妃情緒還挺穩定的。

    常姑姑卻瑟瑟發抖,比剛才還害怕了,拉著宋積雲的衣袖悄悄地道:“怎麽辦?娘娘發脾氣了,她會不會換殿前女官?”

    這還真不好說。

    宋積雲有心幫她,小聲道:“娘娘的脾氣大嗎?從前惹她發脾氣的人都去了哪裏你知道嗎?若是你這幾天避著點她,她會覺得你在回避她嗎?你若是還像從前那樣在她麵前服侍,她會不會再遷怒你?”

    她的幾句話就讓常姑姑安靜下來。

    “你真是聰明伶俐!”她握了宋積雲的手,眼底閃過些許的欣喜,“娘娘平時很少發脾氣,而且隻要是她身邊服侍的人,就算是偶爾犯了什麽錯,隻要不是故意的,娘娘都不會放在心上,待我們是很寬容的。剛剛是我一時想岔了。”

    “那就好!”宋積雲有些意外。

    但今天一整天都心情緊繃,終於能夠不用麵對宮裏的這些當權者了,她鬆懈下來,就隻想早點回去休息。

    接下來的幾天,皇上突然冒出了個皇長子成了宮裏的大事,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皇後都急著召見這孩子,皇上也頻頻寵幸皇長子的生母紀女官,又是封誥,又是搬地方,又是賞賜,熱熱鬧鬧的,誰還記得召宋積雲去燒瓷的事。

    宋積雲也樂得無人提起——與太皇太後等人那邊熱鬧喧囂相反,皇上自那天起就再也沒有踏進安喜宮,好像一下子忘記了還有萬貴妃這個人似的,往日皇上身邊那些隔三岔五就往安喜宮跑的太監、宮女連個人影也不見,更沒人來給萬貴妃傳句話,或者報個信。

    安喜宮裏的人一個個膽顫心驚的,連喘氣都怕聲音太大。這個時候若是被皇太後叫過去,是嫌自己日子過得太清閑了嗎?

    她盡量地縮在自己的廂房裏。

    可還是沒能躲過去。

    這日午後,皇上突然滿心歡喜地出現在了安喜宮。

    安喜宮像死寂的湖水裏摔進一塊大石頭,眾人都喜氣洋洋地迎接著皇上,就是萬貴妃也打起了精神,梳洗打扮一番,讓禦膳房做了幾道時令小菜。

    可皇上進去偏殿不到一刻鍾,就和萬貴妃吵了起來。

    安喜宮眾人避之不及。

    萬貴妃暴跳如雷,質問一聲接著一聲,夾雜著各種瓷器錫器砸地的聲音和皇上弱弱的辯解。

    宋積雲嚇了一跳。

    她忍不住小聲地問被派來服侍她的小宮女:“貴妃娘娘發起脾氣來,都是這麽和皇上吵架的嗎?”

    像尋常的夫妻吵架一樣。

    小宮女害怕地聽著外麵的響動,點了點頭,道:“有一次比這吵得還凶。可那個時候,皇上沒有皇長子……”

    妃子的寵愛和子嗣,眾人都覺得子嗣更重要。

    宋積雲若有所思。

    最終這架以皇上被萬貴妃趕跑結束了。

    安喜宮的人都愁眉苦臉的。

    宋積雲歎氣,見已是晚膳的時候了,常姑姑等人還忙著收拾偏殿的殘局,禦膳房那邊宮女送來的晚膳都沒人去接手,她就幫著提了提食盒。

    誰知道就這一下,卻被陰沉著臉在安喜宮後院花圃散步歸來的萬貴妃看見了。

    她指了宋積雲:“過來回話!”

    宋積雲身邊的宮女忙接過她手中的食盒。

    她隻好走了過去。

    萬貴妃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看得她心裏直發毛,萬貴妃這才道:“我看你挺悠閑的。不會以為你的案子有元允中幫你兜著,你就萬事無憂了吧?”

    這就屬於沒事找事了。

    但宋積雲沒有慌張。

    她不卑不亢地給萬貴妃行禮,溫聲道:“民女的確這麽想的。”

    萬貴妃一愣。

    宋積雲已道:“若不是有元公子庇護,元家的人早就把我吃得骨頭都不剩了,既然元公子願意維護我,我為什麽不依仗元公子?畢竟隻要元公子願意庇護我一天,元家人就拿我沒辦法一天。隻要我能讓元公子長長久久地庇護我,元家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萬貴妃麵露迷茫,喃喃地道:“長長久久地庇護嗎?”

    宋積雲不再吭聲。

    這宮裏,天大地大,皇上最大。皇上隻要庇護萬貴妃一天,就沒人能動萬貴妃一根手指頭。與其和皇上爭吵,不如想辦法讓皇上永遠庇護她。

    宋積雲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再說,恐怕就要得罪別人了。

    萬貴妃果然若有所觸,沒有理她,低著頭,嘴角翕翕地不知道在念叨著什麽進了偏殿。

    宋積雲長長地籲了口氣,被聽到動靜從偏殿趕過來的常姑姑一巴掌扇在了肩膀上。

    “你怎麽膽子這麽大?”她忍不住後怕,“娘娘也是你能隨便答話的。要是惹怒了娘娘怎麽辦?”

    宋積雲嘻嘻笑:“你不是說娘娘待人寬和嗎?我這不也是沒辦法了,麵對麵地碰上了,我一句話不說,娘娘肯定覺得我是怕惹惱了她,是在看她的笑話。”

    “那倒是!”常姑娘歎息,“娘娘,以後也不知道會怎麽樣?”

    會壽終正寢。

    宋積雲在心裏道,卻不好直說。

    萬貴妃卻肉眼可見的振作起來。

    她主動請了皇上過來用晚膳。

    皇上喜出望外,顛顛地跑了過來,萬貴妃幾句話,兩人立刻和好如初不說,還頗有些蜜裏調油。

    萬貴妃趁機提出想讓皇長子養在她的名下:“我年紀大了,也生不出孩子來了,以後膝下空虛,孤孤單單的,如果能有個孩子養在身邊,也能一解寂寞。”

    皇上很心疼萬貴妃,同意了。

    還特意讓秦芳領了皇長子過來拜見萬貴妃。

    不過皇長子半路上被太皇太後“劫”了過去,說是她還沒有親香夠,等她養些日子了,再來拜見萬貴妃。

    萬貴妃氣得柳眉倒豎。

    皇上立馬去勸太皇太後:“貴妃不過是稀罕孩子,您就讓她養幾天好了。”

    太皇太後就問皇上:“皇上金口玉言。貴妃準備養幾天?我到時候也好讓人去接過來。”

    皇上支支吾吾的不敢說幾天。

    太皇太後就撫額直喊頭疼,說:“讓我乖乖玄孫給我待疾,我就好了。”

    皇上沒有辦法,灰溜溜地回了萬貴妃這裏。

    萬貴妃就拉了皇上的衣袖哭:“我一心一意為著皇上,什麽時候有過二心。皇上好不容易有了子嗣,難道我還會害了皇嗣不成?”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皇上安撫萬貴妃,許諾,“等過幾天太皇太後的病好了,我立刻就讓皇長子來拜見你。”

    萬貴妃破涕為笑,派了太醫院的太醫去給太皇太後把脈,並道:“要是連這點小病都看不好,就把太醫院的都換了,調南京太醫院的太醫過來看病。”

    太醫院的人滿頭大汗,方子開也不成,不開也不成。

    宮裏的貴人你一下我一下的,來來往往像拉鋸似的。

    太監宮女有避之不及的,也有那上趕子往上湊的。

    宋積雲則躲在廂房裏不出門。

  第三百三十三章

    常姑姑不免會羨慕宋積雲,給她帶飯過來的時候不由道:“宮裏也就你能置身事外了!”

    宋積雲苦笑:“我現在隻希望這場風波快點平息下來,好早點把我的案子弄清楚,還我,還我們宋家一個清白。”

    常姑姑笑道:“你放心,你幫了貴妃娘娘,娘娘最是恩怨分明,你肯定沒事的。”

    “可這並不是我要的。”宋積雲苦惱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以寧王的性子,我的案子應該早就傳了出去。若是皇上給我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還好,若是就這樣免了我的罪,我恐怕更說不清楚了。這並不是我的本意。”

    常姑姑突然就明白了她的為難之處。

    權勢是堵不住悠悠眾口的。

    如果皇上真的就這樣免了宋積雲的罪,宋積雲的確是再也說不清楚了。

    她安慰宋積雲:“你不是還有元公子嗎?他肯定會幫你的。”

    “你還真相信了我和貴妃娘娘說的話啊!”宋積雲支肘坐在窗前,望著花圃裏的似錦繁花笑道,“那是我勸慰娘娘的話,希望她別和皇上吵架了。”

    不然她們都得跟著遭殃。

    常姑姑看著她人比花嬌,呆了呆,才笑道:“我們可想不到這麽多,你能勸娘娘安靜下來,對於我們來說,就是好姐妹。”

    宋積雲不想再談這些糟心事,調侃地笑道:“你們要是真的感謝,就把娘娘珍藏的那碧螺春給點我,我還沒有喝過這麽好喝的碧螺春呢!”

    這當然是玩笑話。

    常姑姑也知道,她抿了嘴笑,也和宋積雲開著玩笑:“這還要我去說。茶房裏當值的幾個姐妹不知道對你多感激呢,要不是你,娘娘能每天這麽精神抖擻的,都沒空嫌棄茶不好喝飯不好吃了。別說是茶葉,就是飯菜,你現在也能點著吃了。”

    “原來我現在這麽受歡迎的嗎?”宋積雲和她說笑了一會,常姑姑這才告辭。

    宋積雲送了她出去之後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就回屋,而是在門外台階坐了一會兒,托著腮兒想著怎麽把自己從這場紛爭中拔出來。

    她自從進宮還沒有機會給外麵的鄭全、周正他們帶個平安信,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

    寧王會不會慫恿著官衙把斜街二條胡同的作坊給封了。

    還有她帶來的那些工匠,會不會受她的牽連下大獄。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事。

    她得想辦法帶個信出去才行。

    宋積雲正神遊太虛,身邊突然傳來小孩子細細弱弱的聲音:“你,你也在看螞蟻搬家嗎?”

    她循聲望去。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男孩,穿了身很是尋常的靚藍色綢布衣衫,正蹲在她麵前,表情乖巧地歪頭看著她。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非常可愛。

    宋積雲說話的聲音都不禁柔和下來:“你是誰啊?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小男孩不說話了,低下頭,細白的手指拿著個小木棍在地上扒了扒的,身影裏都透露著寂寞,讓她想起那些曾經做公益見到的失學兒童。

    宋積雲懷疑他是宮裏的小太監。

    她的聲音更溫柔了幾分,道:“你在哪個宮裏當差?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小孩子搖了搖頭,又不說話了。

    宋積雲不好就這樣把這孩子丟在這裏,起身去拿了塊常姑姑給她當茶點的綠豆糕給孩子:“吃點心。”

    小孩子抬頭,清澈的大眼睛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就在她以為小孩子會拒絕她時,小孩子卻接過了點心。

    宋積雲等這小孩子道謝。

    小孩子不僅沒給她道謝,反而隻是拿手捏著綠豆糕,即不吃,也不丟的,糕點都被他捏得有些化糖了。

    怎麽像個沒有教導的孩子。

    宋積雲不太喜歡和這樣的孩子打交道。

    因為他們通常都沒有什麽分寸感。

    她笑道:“那你在這裏玩一會,我還有事。你也早點回去,免得帶你的師傅不高興。”

    小孩子蹲下來看螞蟻,也不理她。

    她歎了口氣,回了廂房。

    不過,到底還是有點擔心,悄悄地隔著窗欞看了他幾次,之前兩次還一直蹲在那裏,第三次去看的時候孩子就不見了,之後也沒有再出現。

    宋積雲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誰知過了幾天,太後身邊的一個宮女悄悄來找她,道:“過兩天大皇子會在安喜宮陪著皇上和貴妃用午膳,還請宋姑娘幫著多看顧些大皇子,我們家太後娘娘會封賞您的。”

    宋積雲大吃一驚,道:“我何德何能,怎敢看顧大皇子?”

    宮女笑笑沒有說話,走了。

    等到了晚上,她去找常姑姑串門,常姑姑告訴她:“太皇太後到底沒能別過皇上,雖說沒同意把大皇子養在貴妃娘娘名下,卻答應了讓大皇子來陪貴妃娘娘小住幾日。貴妃娘娘特意讓禦膳房做了好大一桌子的菜,我明天恐怕顧不上你了,吩咐了個小宮女給你送飯,你自己也長點記性,要是她到時候沒來,你自己派個人去催催。”

    宋積雲記下了。

    可皇上過來,哪裏就輪到她湊過去?

    她來宮裏這麽長時候,還不知道皇上長的是長是短,是圓是扁呢。

    而她又不是內命婦,皇上就是要避嫌,也不可能見她。

    難道是她安慰萬貴妃的那幾句傳到了太後耳朵裏,太後想她能在萬貴妃麵前為皇長子說幾句好話?

    可這也太為難她了。

    畢竟說得越多,錯得越多。

    她為了自身安逸沒辦法的時候說幾句安撫人心的話可以,但讓她卷進宮中貴人的恩怨裏,她是嫌命不夠長嗎?

    宋積雲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在心裏琢磨著那宮女的話。

    怎麽也想不透她明天能怎麽“看顧”那位皇長子。

    直到第二天中午,皇上下朝後帶著皇長子來了安喜宮,她都還在胡亂猜測,不曾想安喜宮偏殿那邊就鬧了起來。

    宋積雲明哲保身,關了門,躲在廂房裏不出來。

    “宋姑娘,宋姑娘!”越是怕什麽,越是來什麽,不一會兒,有人敲她的門,“快開門,我陪著大皇子過來了。”

    過來幹什麽?

    安喜宮的人都知道她沒有出門,這廂房小小一間,她就是裝沒聽見,也架不住對方不放棄,一直敲門。

    宋積雲去開了門。

  第三百三十四章

    太後身邊的那位宮女領著個四、五歲模樣的小男孩,大大的眼睛清澈又澄淨,無辜地望著宋積雲。

    她心裏“咯噔”一下。

    這不是她那天在廂房門口遇到的小男孩嗎?

    “宋姑娘。”太後身邊的宮女已客氣地笑道,“貴妃娘娘喜歡用自己人,皇子殿下就拜托您了。”

    小男孩一聽,就撲到了宋積雲的身上,抱著她的腰,把頭埋在了她腹部。

    宋積雲語塞。

    她這是什麽運氣?出門拿個食盒,遇到了萬貴妃;出門透口氣,遇到了皇長子。

    她並不想讓人注意。

    她隻想在牆角閑成一朵蘑菇。

    宋積雲腦袋飛快地轉著,思忖怎麽拒絕這差事,卻突然發現撲在身上的小男孩一直發抖。

    這男孩,在害怕!

    千語萬語都突然凝結在宋積雲的喉間。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男孩子的柔軟的頭發。

    “我先謝過宋姑娘了。”那宮女見了忙給她行了個福禮,拉著給她帶路的小宮女就匆匆離開了西宮殿。

    宋積雲苦笑。

    要說她有什麽不能拒絕的,那就是小孩子了。

    “你吃了沒有?”她溫聲問皇長子,“你身邊服侍的小太監、小宮女呢?”

    就算是尋常的孩子,到別人家做客,也得帶個水杯,交待一下習慣,何況是位皇子。

    他們就這樣把他丟在了這裏,她兩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怎麽安排這孩子。

    “他們,他們被貴妃娘娘攔在了宮外,”小男孩磕磕巴巴地道,“太後娘娘說,讓我什麽也別吃。就是水,也不要喝一口。”

    宋積雲沉默了半晌。

    很想問一句,難道她這裏就不是安喜宮?

    她看這孩子嘴唇都起皮了,就從自己的茶壺裏倒了半杯殘茶遞給皇長子:“你潤潤嗓子。”

    皇長子倒不懷疑,拿起茶杯就倒進了嘴裏。

    宋積雲又從櫥子裏找了包綠豆糕:“你先墊墊肚子。”

    她得找人去問問太後,皇長子這幾天吃什麽喝什麽?

    皇長子狼吞虎咽地吃著點心,宋積雲想去門口叫安排來服侍她的小宮女,可她腳剛抬步,皇長子就像警惕的倉鼠似的立刻停止進食,睜大了眼睛望著她,怯生生地道:“你,你要去哪裏?”

    恐懼之色溢於言表。

    這孩子從前都過的是什麽日子啊!

    宋積雲心一痛,安撫他道:“我去找個小宮女,看看太後娘娘還有沒有什麽安排。”她還怕他聽不懂,解釋道:“比如說到哪裏去領你睡覺的被子褥子?換洗衣裳是讓人去太皇太後那邊拿,還是讓針工局的送新的過來。”

    皇長子聽著就笑了起來。

    眉眼彎彎,很是溫順乖巧:“太後娘娘說,讓我穿你的。她再還給你。”

    敢情人家什麽都安排好了。

    宋積雲向來本著大人的恩怨不要涉及到孩子,她笑道:“那就委屈您穿我舊衣裳了。”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道:“我常穿張公公的舊衣裳,我喜歡穿舊衣裳。”

    張公公,應該就是那個偷偷把他養大的太監。

    宋積雲聽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

    等到他吃飽了點心,她用自己沒用過的帕子給孩子擦了把臉,換了自己高價從宮女手中買的中衣,讓這孩子睡了個午覺。

    隻是他睡午覺都不安生,一直拽著她的衣角,她一動,他就跟著一驚。

    宋積雲看著越發心疼了。

    可她想了想,把櫥櫃裏的點心都找了出來做了記號,準備就讓這孩子吃這些點心對付幾天再說。

    好在是當天晚上太皇太後身邊的大太監就過來把皇長子給領走了。

    宋積雲長鬆了一口氣,這才從常姑姑等人口中聽到了那段著名的“羹疑有毒”的對話。

    而萬貴妃正是因為這件事又和皇上吵了起來。

    宋積雲頭痛欲裂,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麽從這漩渦中脫身。

    元允中回京了。

    她還是從常姑姑嘴裏聽說的:“阿彌陀佛!小元大人終於回來了。皇上肯定會留了小元大人用午膳,娘娘和皇上也就不用吵架了。我們都跟著能休息一天了。”

    宋積雲愕然。

    常姑姑笑道:“這是慣例。小元大人回京,皇上都會留了他吃飯。他從來不說皇上後宮的事,貴妃娘娘很喜歡他,隻有皇上和他吃飯貴妃娘娘不會追著皇上問。皇上就特別喜歡和小元大人吃飯。有時候明明是去了別處,也說是和小元大人去吃飯了。”

    宋積雲哭笑不得,道:“那就沒有露餡的時候?”

    常姑姑悄悄地告訴她:“貴妃娘娘心裏明鏡似的,隻是不想戳穿皇上而已。”

    安喜宮的氣氛好了很多。

    宋積雲就尋思著怎麽見元允中一麵。

    寧王給她身上潑髒水,不過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目標是元允中。

    她得提醒他,還要和他商量她這邊要注意些什麽。

    不曾想到了晚上,常姑姑就高高興興地來找她:“你這幾天應該就能出宮了。我聽乾清宮當值的太監說了,小元大人和皇上吃飯的時候問起你,還說願意給您做擔保,保證你們宋家的瓷器決不可能沾染了汙穢之物,讓皇上給你個自證清白的機會。”

    果然還是元允中懂她。

    宋積雲長舒了口氣。

    這麽多天以來的憋屈一下子都不翼而飛。

    “小元大人回來了,皇上心情很好。”常姑姑繼續道,“聽小元大人這麽說,開始還朝著小元大人擺手,讓小元大人不用這麽麻煩,皇上直接下道聖旨就行了。小元大人卻婉轉地拒絕了。說,皇上是既然已經下旨讓三司會審了,他作為天子近臣,怎麽能讓皇上在朝臣麵前沒有顏麵。小元大人還說,不僅要審,還要公開審理,讓大家都知道,皇上不僅英明神武,而且公正無私,是可名留青史的聖賢之君。”

    這話術。

    宋積雲覺得元允中年紀輕輕做到三品大員果然是有原因的。

    “皇上聽了可高興了。”常姑姑抿了嘴笑,道,“問小元大人,要不要幫著準備些什麽?免得三司公審的時候,您的這瓷器要是燒不成,豈不是讓人看了笑話。還要宣了景德鎮那邊的督陶官過來,提前和你對對口供,先找個地方讓你燒一窯祭瓷。”

  第三百三十五章

    宋積雲愣住。

    沒想到皇上是這態度。

    但是作弊就算了。

    她現在要考慮的反而是怎麽讓大家覺得他們家燒的祭瓷清清白白,名至實歸了。

    宋積雲覺得有點頭痛。

    第二天一大早元允中就過來接她了。

    “不好意思!”他趁著那些幫她收拾行李的宮女們不注意,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沉聲道,“我回晚了!”

    “還好。”宋積雲道,“我還以為你八月份才會回來。”

    他回來早了。

    元允中道:“要不是祭天一早就定下了黃道吉日,我十天前就趕回來了。你也不用在這裏受這樣的委屈了。”

    “我還好。”宋積雲看了看左右,看見就算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在打量著他們,也都裝著沒在看他們的樣子,她莞爾,悄聲和元允中說著話,“皇長子的事你知道了嗎?皇上和貴妃娘娘這幾天又開始吵架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也不知怎地,有時候我莫名其妙地就被卷了進去。若是沒有這些事,實際上我在宮裏還挺好的。”

    她還把她打動太後娘娘,太後娘娘差點就從她這裏訂了些瓷器的事告訴元允中。

    “唉!”她歎息道,“真是無妄之災。”

    元允中失笑,亦和她一樣悄聲地道:“別人想都想不到,你倒好,還嫌麻煩。”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宋積雲道,“我不是會左右逢源的人,就別去做左右逢源的事,好好燒我的瓷器好了。”

    元允中連連點頭,見東西都收拾好了,道:“我們走吧!”

    宋積雲奇道:“我可以不用去給貴妃和太後辭行嗎?”

    “不用!”元允中道,“我昨天已代你去辭過行了。而且這會兒皇上在貴妃這裏,你過去也不太好。”

    宋積雲連連點頭,想著今天常姑姑當值,讓服侍自己的小姑娘給常姑姑留了話,胡姑姑、苗太監等人也都讓人帶了話,送了些禮物,就隨著元允中出了宮。

    到了宮門口,有人查元允中的官碟,宋積雲這才想起來,道:“你進內宮不要緊嗎?”

    “沒事。”元允中道,“我是隨皇上一起過去的。皇上知道這件事。”

    可哪天讓人追究起來也是件麻煩事。

    不過,宋積雲想到元允中對皇上說的那通話,還是挺相信他有辦法的,遂沒有多問,一起出了神武門。

    “公子,大小姐!”王華熱淚盈眶地迎上前來,和同行的鄭全、周正給兩人行了禮,就忙去接了送他們出來的小太監手中的包袱,和幾位小太監寒暄著套交情,塞著紅包道著謝。

    周正則急急地和宋積雲說起了斜街二條胡同作坊的事:“之前宮裏下的單子全都交到了造辦處那裏,造辦處也收了,開了收貨的單子,就是要您親自去結賬。洪公子來了一趟,知道您進了宮,他就走了……”

    鄭全還排在他身後等著和宋積雲說話。

    元允中見了就揮了揮手,道:“有什麽話回去再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周正和鄭全應是,去幫王華和小廝搬了宋積雲的行李,一行人骨碌碌地回了口袋胡同。

    香簪燒了柚子水,拿了柳條往宋積雲身上灑。

    宋積雲哭笑不得。

    香簪道:“這是大姑爺吩咐的。”

    元允中也在旁邊道:“去去穢氣。”

    宋積雲抿了嘴笑,由著他們擺布,進了門。

    邵青正指使著香葉幾個在掛荷包,遠遠地見了她就解釋道:“是平安符。公子親自去紅螺寺求的,讓我們在門頭屋簷都掛上。”

    紅螺寺在京城的東北麵,離京城一百多裏路,就是騎馬來回也要兩天的工夫。

    宋積雲不由笑望了元允中,道:“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的?還有空去紅螺寺?”

    元允中含含糊糊地道:“我頭天晚上過去,第二天中午就趕回來了。”

    邵青卻欲言又止。

    宋積雲心生困惑。

    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麽故事不成?

    她問邵青:“你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邵青看了元允中一眼。

    宋積雲挑了挑眉,故作不悅地道:“怎麽?我還不能知道?”

    邵青知道宋積雲在元允中心目中的地位,他也很認可宋積雲,第一次見宋積雲表現出這樣的不悅,他心裏有點慌,道:“公子一聽說您被寧王告了就急得不得了,原本準備和欽天監商量著把祭天的時間提前的,誰知道一過去就像欽天監說的,連著幾天都下雨,欽天監不敢改時間。公子隻好祭過天之後就連夜啟程往京裏趕。

    “可護著公子去泰山的是上十二衛的人,天子親衛,不是那能吃苦的人。可公子回京,卻不能丟了上十二衛的人,那也太不像樣子了。

    “公子就找了山東衛那邊的人,想辦法給上十二衛的人都配了坐騎。這才連夜進了京。”

    他話說到這裏再次停頓了片刻。

    “我們過了滄州才知道,原來老太爺還給你寫了封信。”他說著,再次看了元允中一眼,“公子急了。幹脆和同去的都指揮使一商量,大家日夜兼程回了京城,求見了皇上。又連夜去了紅螺寺,求了這些平安符,這才去宮裏接您。”

    元允中去接她的時候不過卯末,也就是說,他一夜沒睡。

    宋積雲突然湊到他麵前看。

    她身上熏的荔枝香淡淡地縈繞在他的鼻尖。

    元允中心中一軟。

    宋積雲已盯著他道:“你眼睛裏怎麽不見一點紅血絲?”

    不知道為何,元允中胸中湧起淡淡的悵然。

    “我是這樣的。”他道,“讀書的時候師兄們通宵過後都會黑眼圈眼睛紅,我不會。”

    “那你太吃虧了。”宋積雲退後兩步,笑盈盈地望著他神采奕奕的麵孔,道,“你以後要是再熬夜,還是裝著頹廢一點。不然豈不是錦衣夜行,別人都不知道你幹了什麽。”

    元允中忍俊不禁。

    “謝謝!”他拉了宋積雲的手,真誠地道,“謝謝你沒有生我的氣。”

    他眼裏滿是感激:“我沒想到我爹會落井下石,而你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諒我。”

    宋積雲冷哼一聲。

    她要是因為這些事和元允中鬧騰,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她偏不如他們的意。

  第三百三十六章

    宋積雲戳了戳元允中的胸膛,嬌縱般地道:“你知道就好!下次要是再有這種事,你得幫我說話才行。”

    “嗯!”元允中說著,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

    柔軟的身體如溫玉,可他卻知道,她有顆堅韌的心。

    如生長在他身邊的一棵樹,枝椏相連,卻能和他並肩而行。

    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頭發。

    ……

    “哐當”,竹簾輕輕打門框上,有人躡手躡腳地離開。

    元允中失笑,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宋積雲。

    宋積雲麵頰微紅,如嬌豔的花,盛放於微暗的書房,熱烈得驚心動魄。

    他溫柔地幫她整理著鬢邊花。

    隔著書房的碧紗窗,門外掛荷包的丫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退了下去,湘妃竹的門窗外傳來邵青的咳聲。

    宋積雲低頭微笑,半晌才坐回窗邊的琴案旁,掀開蓋在琴上的錦緞一角,慢慢地拔弄著錚錚琴弦。

    元允中倚在書案旁,溫聲應了句:“進來!”

    邵青目不斜視地走了進來,神色顯得有些拘謹,道:“公子,三司都來人了,說接了聖旨,想來問宋老板幾句話。”

    “知道了!”元允中淡然地道。

    邵青等了一會,見他沒其他的示下,不禁道:“您不去見見嗎?”

    元允中覺得宋積雲不會樂於見到他喧賓奪主,他搖頭道:“聽宋老板安排就是了。”

    宋積雲嫣然。

    她從“宋小姐”變成了“宋老板”,怕是以後大家都會這麽稱呼她了。

    “我馬上就來。”她笑著對邵青道。

    邵青應聲而去。

    宋積雲就征求元允中的意見:“我需要把你這尊老虎請過去嗎?”

    元允中笑道:“我是真的聽你安排。”

    “那你就在我這裏先歇歇腳好了。”宋積雲拿了漳絨毯子鋪在羅漢榻上,“你小憇一會兒,皇上既然答應你給我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想必三司對我的態度不會太差。你此時隱一隱,萬一我和三司談崩了,你還可能從中回旋,給我做個和事佬,當個後手。”

    她並不想輕易樹敵。

    元允中點頭,心裏還是惦記著怕宋積雲受委屈,根本睡不著,半倚在羅漢榻上看書。

    宋積雲則去換了身見客人的衣飾,去了廳堂。

    一共有五個官員在等她,他們高矮胖瘦不一,有的穿四品雲雀補子,有的穿著五品白嫻補子,有穿六品鷥鷺補子的,還有一個穿著八品黃鸝補子。

    眾人寒暄之後宋積雲這才知道,他們中有兩個是大理寺的,有兩個是刑部的,還有個是都察院的。

    那個都察院的就是在場唯一的一個八品官員。他率先說話:“我就是來看看,把事情經過稟告上峰就行了。你們隨便問,我就不參與了。”

    刑部那個四品官聽了冷哼了一聲,怒目道:“都察院都成了元家門生了嗎?”

    都察院的對他卻毫不畏懼,冷笑著起身,朝東邊拱了拱手,道:“臣乃天子門生,尊天子行事。不比一些衙門,早已不知道自己尊奉的是誰,連人都沒見著,就先給別人定了罪。我看某些人才是真正的門下走狗!”

    “你說話要負責任。”大理寺的一個官員聽了臉色一沉,道,“你們都察院對百官有舉劾之責,應該謹言慎行才是,怎能無憑無據,隨便辱罵同僚。非君子行徑。”

    刑部的其中一人也跳出來指責都察院的。

    宋積雲目瞪口呆。

    她這裏還沒有開罵,他們就自己先吵了起!

    她可沒工夫在這裏等這些人打嘴仗。

    “諸位大人,”宋積雲起身阻止,道,“諸位大人有什麽要問我的?眾位大人早點問過了話,也可以早點交差不是。”

    大廳裏的聲音戛然而止,有片刻的死寂。

    刑部另一個四品官麵露窘然,喝了口茶,這才道:“宋氏,我等奉皇命來問你話。”

    宋積雲這些日子在宮裏無聊,學了些規矩。

    她站起身來,恭敬地朝著皇宮的方向福了福,這才道:“民女謹聽教誨。”

    刑部的四品官員讚賞地點了點頭,道:“有人告你家祭瓷乃是用骨灰燒製而成,此事是真是假?”

    宋積雲當然否認,並道:“我可以公開我家祭瓷的配方,並在諸位大人的監督之下按配方當場燒製曾經幫禦窯廠燒製的祭瓷。諸位大人可以拿了宮中的祭瓷進行對比。”

    刑部的四品官一愣。

    他沒想到宋積雲會釜底抽薪,直接公布配方。

    要知道,這配方可是不傳之密,宋積雲把這配方公布出來,以後所有的燒瓷人都可以燒了媲美貢品的祭瓷,宋家就再也不可能一枝獨大了。

    他不禁道:“你可商量過你們家族老?”

    這可是家族興衰的大事。

    他微微皺眉,覺得就算是為了救宋積雲於囹圄,宋積雲答應,宋氏族人肯定也不會答應的。

    宋積雲笑道:“我們宋家窯廠曾經給禦窯廠燒過兩種祭瓷,一種叫玉瓷,一種叫甜白瓷。這兩種瓷器我都可以把配方公布出來。可是,”她目光淩厲地掃視了在場眾位官員一眼,聲音也變得冰冷如霜,“總不能是個人,上嘴唇和下嘴唇這麽一碰,就能誣告別人有罪,那這天下豈不大亂了!”

    “怎麽可能?”大理寺之前和刑部打嘴仗的那些官員道,“他們就不怕挨板子。”

    宋積雲斜睨了他一眼,沒有掩飾對他的不屑,道:“既然有人告我說我們家的禦瓷不潔,那就也把她請出來,用她的所謂的宋家祭瓷的配方燒一爐窯才是。”

    她倒要看看,宋桃怎麽把骨灰加進去。

    要讓大家看看,宋桃是怎麽誣陷她的。

    大理寺的官員很不服氣,還要說什麽,刑部另一位官員卻擊掌道:“此法甚好!若是誰都閑著沒事就去告狀,我們這些官員豈不是要忙死?”

    都察院的官員也叫“好”,道:“正好以正視聽!別以為有張嘴就能亂吠!”

    被宋積雲懟的大理寺官員還想說什麽,但其他五個人都覺得好,他嘴角翕翕,最終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幾位官員找到了解決這樁公案的法子,都很高興,起身走了。

    宋積雲留他們晚膳。

    眾人都婉言拒絕了,都察院的那位更是道:“案子還沒有定下來,我等理應避嫌。宋氏你白衣之身不知道規矩,這次就算了。下次切不可如此。”

    宋積雲忙恭聲應下。

    回到書房,元允中問她:“真的要把配方公布出去?”

  第三百三十七章

    宋積雲朝他眨了眨眼睛,道:“你猜?”

    元允中哈哈大笑。

    有小廝進來稟道:“洪公子求見。”

    洪熙嗎?他怎麽這麽快就知道她出宮了?

    宋積雲給元允中端了幾塊配茶水的小點心,道:“我去看看就回來。”

    元允中點頭。

    宋積雲去了會客的小花廳。

    洪熙正焦急的等著。見她進來,上上下下地將她打量了一番,仿若鬆了一口氣似的,這才開口道:“有元公子庇護,我知道你肯定沒事的。”

    那聲音,怎麽聽著帶了幾分苦澀。

    宋積雲狐疑地朝他臉上望去。

    他神色如常,溫和有禮。

    可能是她聽錯了。

    宋積雲想著,洪熙已經開始問她宮裏的事情,這點思緒也就一閃而過,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腦海裏。

    宮裏那些罅隙她不方便說,也不應該說,她隻是簡單地說了些進宮的見聞。

    洪熙聽得津津有味,道:“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還安慰她,“老人們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這也算逢凶化吉,以後肯定都會順順利利的。”

    “承你吉言。”宋積雲和他客套一番,他說說開鋪子的一些進展,就起身告辭了,“你剛回來,三司的人又剛走,你肯定很累了,我就不打擾你了。等過些日子你清閑下來,我再來看你。”

    宋積雲的確有點累了,沒有挽留他,親自送他出了門。

    回到書房,元允中睡著了。

    手中的書落在地上,斜斜地倚在羅漢床的大迎枕上,緊閉的雙眸安祥靜謐,隻有風悄悄穿窗而過,插在天青色梅瓶的梔子花瓣微微地顫動。

    宋積雲心中湧起無限的柔情。

    他應該累狠了。

    日夜兼程地從泰山趕回來,立刻進宮去給她向皇上求情,連夜去紅螺寺給她求來平安符,又一直等著三司的人走。

    她俯身在他的額頭留下一個輕輕的吻,溫柔地給他掖了掖絨毯。

    *

    三司那邊不知道是怎麽商量的,定了三天之後在玻璃廠讓宋積雲自證清白。

    到時候她得砌窯燒瓷。

    宋積雲送走三司過來送公文的人,問王華:“可知道誣告我的人怎麽樣了?”

    元允中這幾天忙著給皇上寫各種泰山祭天的題本、揭帖,有時候這些題本和揭帖會轉到禮部或者光祿寺,禮部和光祿寺的人還會去問,一去衙門就別想脫身,王華就依舊被他留在了宋積雲的身邊。

    宋積雲就派了王華跑外麵的事。

    好在是鄭全跟著他這些日子,也虛心,慢慢也能幫上點忙,他才不至於忙得腳不沾地。

    “說是到時候讓她也燒個窯。”王華不無幸災樂禍地道,“用她說的配方。都察院的傅大人還特意派了人去問那位宋小姐,是用人骨還是牛骨?到時候了三司也好給她準備好骨頭。”

    這話夠絕的。

    至於王華說的傅大人,就是當初三司聯袂而來的那位穿黃鸝補子的八品官員。

    宋積雲忍俊不禁,道:“那天大理寺的人說他巴結元家?”

    王華很肯定地搖頭,道:“我專程回去問過邵大總管了,那位傅大人真的和我們家沒關係。他應該是和大理寺現在的少卿有些過節。據說傅大人的恩師是天順四年的祭酒,大理寺少卿和這位祭酒曾經是好友,後來這位祭酒因為舍監坍塌事件被彈劾,有傳言說是大理寺少卿做的證,加上這次您的事是這位大理寺少卿主理,他是因為針對大理寺,才會讓人覺得他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他還趁機給她講了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的幾樁公案,全是官員間因一些小事引起的紛爭和結仇,和菜市場大媽吵架也沒什麽區別。

    宋積雲聽得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之後她和王華商量:“我之所以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燒瓷器,一來是為了自證清白,二來也是想讓京城更多的人知道我們宋家窯廠,宋氏瓷器,把我們家的名號打出去。自然是越多人知道這件事越好。你能不能想辦法把這件事吆喝得京城人盡皆知,都跑來看熱鬧。”

    王華聽著眼睛都亮了,但隨後他顧忌道:“那恐怕得好生準備準備。”

    要是這一窯燒下去,隻能成三、五個碗,那就不是揚名而是被打臉了。

    宋積雲笑道:“你放心,我燒瓷的手藝還成。”

    王華沒有親眼見過,就算她這麽說,心裏還是有點擔心,但他也不至於在她信心滿滿的時候潑冷水,遂笑道:“城裏那些討飯的小乞丐都是有領頭人的,我們家老太爺常年施米施衣,這樣領頭的小乞丐我認識好幾個,我到時候讓他們幫著宣傳,肯定能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有這件事的。”

    宋積雲就到斜街二條胡同的作坊,把作坊的師傅都聚在一起叮囑了一番,誰負責帶到京城的昌江幫砌窯,誰負責泥料的運送,誰負責管束進京的窯工,都一一責任到人,做了安排。特別是負責管束進京窯工的小郭師傅:“最怕這幾天有人算計我們,讓我們到時候燒不成窯,你們得格外注意,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等過了這幾天,我專門放幾天假,讓你們出去好好逛逛。到時候我給你們發三倍工錢。”

    眾人一陣歡呼,有窯工甚至表示:“東家你放心,我連喝水都仔細地聞聞有沒有味道,決不讓人鑽了空子。”

    大家聽了又是一陣笑。

    甚至有人打趣那窯工:“你是吃過蒙汗藥還是瀉藥?你又不知道有沒有味道。”

    那窯工聽了摸著腦袋嗬嗬傻笑,道:“反正我聽小郭師傅的,他讓幹啥就幹啥。”

    小郭師傅笑罵道:“你應該聽東家的。東家讓幹啥就幹啥!”

    大夥兒聽著又笑了起來。

    宋積雲也被歡樂的氣氛感染,唇角帶笑地去了秦公公宅邸。

    她出宮後還沒有去給葆光仙君道謝。

    葆光仙君看到她很高興,先是把寧王和三司的人狠狠地罵了一通,然後道:“你要是還不出宮,就見不著我了。我馬上要回龍虎山了。等我回了京再來找你玩。”

    宋積雲覺得他辦事還是很靠譜的,道:“你放心,京城鋪子的賬目絕對幹淨。你下次回京,就等著收錢好了。”

    葆光仙君喜笑顏開,要把苗公公介紹給她:“苗公公說你這個人仗義,答應給他的錢一分都沒有少,可交!”

    “多謝你們看得起!”宋積雲笑道,說了三天後在玻璃廠燒瓷的事,如果有空閑,讓他也去捧個場。

    葆光仙君最懂這些,他拍著胸脯道:“你放心!我不僅自己去,還把我的幾個兄弟都帶過去。肯定讓那大理寺沒臉。”

    “那倒不至於。”宋積雲失笑,道,“去捧個場就行了。這是件小事,還輪不到您和您兄弟們出手。”

    葆光仙君被她捧得很高興,喜笑顏開地送她出了門。

    隻是宋積雲一回到家裏,就看見了滿臉焦慮的周正。

    “東家,出事了!”他急急地道,“市麵上竟然買不到燒玉瓷的白泥岐土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宋積雲的父親宋又良非常的喜歡瓷器,他生平最大的願望就是不斷地做出與眾不同的好瓷器來。

    他年輕時去南京進原料認識了一位福建的商人,那位商人向他介紹了自己家鄉的德化瓷。潔白如玉的釉色,細膩溫婉的雕工,頓時讓他驚為天人。他特意去了一趟德化,帶回來了德化瓷用的白泥歧土,燒出了宋家獨特的“玉瓷”,成為皇家祭祀用的貢瓷。

    為了不讓人發現宋家玉瓷的秘密,他不僅將白泥歧土改了名字,而且還高價委托人專門從福建德化給他送泥。

    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時間長了,有些燒瓷的人難免有所懷疑,可又因德化瓷和景德鎮瓷器燒製的溫度有著非常微妙的不同,一直無人真正窺得其緣由。

    可那到底燒的是德化白瓷。

    這也是宋積雲為什麽一開始主持宋家窯廠就想辦法推出了甜白瓷。

    如今她要在眾人麵前公布宋家祭瓷的配方,並用此配方在眾目睽睽之下燒出宋家祭瓷,她第一件事肯定是想辦法弄到白泥歧土,而且為了保險起見,她還和好幾位琉璃廠那邊賣白泥歧土的商家悄悄下了訂單,約定了金額巨大的違約金。

    可現在,周正卻告訴她,買不到白泥歧土。

    宋積雲心中一沉,麵上卻不顯。

    “你先別急,歇口氣,”一麵往裏走,一麵道,“昨天我問你的時候,你不是說有兩家說沒辦法弄到白泥歧土,願意按契書賠償我們。還有三家說一定會依約把貨送到斜街二條胡同去的,甚至有一家說貨在通州碼頭了,他們已經讓人出城去拉了,最遲今天中午就能送過來。”

    她在屋簷下站定,神色肅然:“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可打聽到什麽消息?”

    周正很是沮喪,道:“你進宮的時候就吩咐我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買到白泥歧土,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想當眾燒一爐窯。我不僅把市麵上賣白泥歧土的鋪子都跑了一個遍,還私底下找了兩個福建德化那邊的跑商,出了高價托他們幫著帶貨。

    “我怕人發現,還特意找了個中間商,誰知道最後還是出事了。

    “說貨已經在通州碼頭的那一家掌櫃的說,他們高價從天津買的白泥歧土就在昨天晚上,突然被通州巡檢司的人給查抄了。說他們泥裏藏著私鹽,要重罰。他們派去拿貨的二掌櫃也被關進了巡檢司的大牢,他們家大掌櫃已經通知了東家,東家正從南京往這邊趕過來。”

    現在不是追究這些事到底是誰弄的時候。

    宋積雲立刻叫了王華過來,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並道:“你能不能立刻就趕去通州,想辦法把那幾筐泥幫我弄出來。”

    王華立刻應是,帶著幾個小廝就去了通州。

    萬一有人使手段耽誤了王華的行程呢?

    宋積雲覺得她不能這樣的幹等。

    她想了想,問周正:“有辦法聯係上鄧家的人嗎?鄧家來京城爭奪慈寧宮的訂單,肯定帶了白泥歧土的。我們想辦法從他們手裏弄。”

    若是給她使絆子的人連這條路也堵死了,那她就隻好想辦法申請改日再審了。

    這期間最好還要編個什麽故事,讓大家對這樣的一波三折感興趣,讓這件事傳播得更廣。

    宋積雲在心裏琢磨著請誰來編這個故事,洪熙過來了。

    他還帶了兩車泥過來。

    “你燒瓷的手藝那麽高超,我覺得我要是你,肯定會狠狠打那幫人的臉,在大庭廣眾之下燒一爐窯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讓人給宋積雲搬泥,“我是從鄧允那裏弄到的白泥歧土,你看看夠不夠用。如果不夠,我再去弄點。”

    他還解釋道:“我原本想幫你多弄點的,可鄧允疑心病很重,我怕打草驚蛇,買通了幫他們搬家的腳夫報了個高價,又裝著不懂的樣子,說他們這泥正好給我砌牆,設了個局,好不容易才把他們糊弄過去。”

    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峰回路轉。

    “多謝!多謝!”宋積雲迭聲道謝,不由得多看了洪熙兩眼。

    她沒想到洪熙竟然和她想到一塊去了。

    若是等一會她還想不出辦法,就準備去誆鄧家的白泥歧土了。

    “你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幫了我大忙了。”宋積雲道。

    旁邊的人已回過神來,有的幫著卸門檻,有的幫著抬麻袋,有的去開庫房門。

    宋積雲請了洪熙屋裏坐。

    洪熙搖了搖頭,笑道:“還好我早了一步——我拉著貨還沒有出胡同,迎麵就碰到了五城兵馬司的人。說是有人檢舉鄧家的人私藏鐵弩。看那樣子,他們是過來搜查的。我一看情況不對,趕緊跑了。都沒敢繞個圈,或者是把東西幫你送到斜街去,生怕耽擱了時間被半路截了。”

    畢竟斜街都在城門外了,順天府巡邏的人也少,萬一被人搶了,很有可能等你把順天府的人叫來,搶劫的人早已不知道去了哪裏。

    “我們最好還是在這裏看著,”他說著,還朝門外望了望,道,“你這裏離禁宮不過幾條街,應該沒有人這麽大的膽子,敢明晃晃的來搶吧?”

    “應該沒有。”宋積雲道,心裏很讚成把這批得之不易的白泥歧土放在這裏。

    當初元允中幫她選在這裏落腳,就是因為這裏離皇宮近,二十四衙門一大半都在這邊,等閑人不要說鬧事了,都不敢多逗留。

    洪熙聽了,猶豫道:“你知道是誰在這樣的針對你嗎?元大人都不管管的嗎?”

    “現在還不知道。”宋積雲道,寧王、元家在她的腦海裏轉個不停,“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就算元大人有心,也有管不到的時候,還是靠自己最踏實。”

    她再次向他道謝:“這次要不是你,我肯定得栽個大跟頭。大恩不言謝,以後有我幫得到的地方,你直管開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洪熙神色間閃過些許的苦澀,但隨後他就開懷的笑了起來,道:“你若是要謝我,就把我們合夥的鋪子多分我些分紅好了。”

    他給她的幫助當然不是多分些分紅就能回報的,但他語帶幾分打趣,宋積雲也就笑道:“你放心,分紅也給,恩情我也記著。”

    可她心裏不免猜疑,洪熙剛才的神色,和上次他來見她時好像。

    他難道有什麽難言之事?

  第三百三十九章

    宋積雲猶豫片刻,斟酌地道:“你還好吧?我看你,好像有什麽心事的樣子?”

    “沒什麽事!”洪熙朝她露出個很是燦爛的笑容,道,“我能有什麽事?”

    那笑容落在宋積雲的眼裏,讓她總覺得有點刻意。

    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應該保持一定的社交距離才是。

    而洪熙見她有片刻的沉默,還以為她不相信,調侃般地朝她“喂”了一聲,笑道:“有你們家元公子這麽粗的金大腿,我要是有什麽事,早就找來了。”他隨後如轉移話題般地突然說起了鋪子裏的事:“你想過趁著這個機會開業沒有?”

    宋積雲不由擊掌:“沒想到我們兩個想到一塊兒去了。”

    之前白泥歧土的事沒有落實,她就算是有這個想法,也沒有心情去操持。

    她眼睛亮晶晶地,道:“你隨我來。”

    洪熙眼底含笑,隨她去了東邊的跨院。

    這是個一進的小院,正房做了鄭全等人的臥房,東、南廂房則堆滿了瓷器。

    “我看來時的船夠大,那些船艙空著也是空著。想著好不容易進京一趟,怎麽也不能空走一遭,就多帶了些瓷器。”她笑著拆開一個草垛子,裏麵整整齊齊地壘著一草垛子八方碗,“把這些瓷器賣出去,我們這一趟的費用就回來了。”

    她拿了一個碗遞給了洪熙:“要是操作得好,說不定還能賺點。”

    她那小財迷的模樣讓洪熙忍俊不禁,拿起碗來對著光線看了看。

    是八寶紋的新青花瓷。

    光線從薄薄胎體透過,慢慢暈開。

    洪熙有些驚訝。

    這是薄胎瓷器。

    顧名思義,就是它的胎體非常的薄,燒出來的瓷器要如玉般晶瑩,紙般薄透。而它主打的就是一個薄字,燒出來的瓷器越薄就越值錢。

    漂亮無庸置疑。可它的弊端也很明顯。

    瓷器輕薄就不輕磕碰,一不小心就碎了。

    景德鎮的窯廠都用它做茶具,很少用它燒碗碟等日常瓷的。

    他遲疑道:“會不會太薄了?”

    宋積雲笑道:“天南地北的好東西都聚集在了京城,京城的人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別地方的人用不起,不見得他們也用不起。”她還開了一句玩笑,“你不要小瞧我們京城的這些達官顯貴。”

    洪熙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是我想岔了。”

    他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你這裏可有清單?我看看各種品相都有多少。如果趁著你燒窯期間開業,隻針對那些達官顯貴,為了不得罪人,最好各樣隻擺一樣樣品,少量現貨,實行預定。就是貨運方麵得保證。不然沒辦法計算出交貨的時間。”

    他很快就進入了計算模式。

    宋積雲欣慰地點頭。

    當初她選洪熙是因為沒有人手,沒想到洪熙還真是塊做買賣的料子。

    她說不定無意間撿到寶了。

    兩個人就站在跨院的垂花門前,說起了鋪子開業的事,直到白泥歧土都入了庫,小廝們洗了手領了賞錢,隻等洪熙上馬車就可以走了,兩個人還說得熱火朝天,一時說不完的樣子。

    門口輕輕傳來一聲咳嗽。

    兩人齊齊抬頭,看見了站在抄手遊廊下的元允中。

    “你過來了!”宋積雲眼睛都亮了,她丟下了洪熙,快步走了過去,關心地道,“你今天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用過午飯沒有?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又喊香簪去打水,服侍他更衣。

    “你不是過兩天要開窯了嗎?我把手頭的事攏了攏,請了幾天假,準備陪你開窯。”他眉宇間泛著笑意地道,抬頭朝著洪熙微微頷首,“洪公子過來了。”

    洪熙是民,元允中是官,按理,他見了元允中應該要給他行禮的。

    可他雙手抱拳,那揖半晌也沒做下去。

    元允中倒沒在意的樣子,目光重新落在了宋積雲的身上,眸中的笑意更盛,如那春日的陽光,透著暖意:“有點累,不太想吃飯。想吃點過水涼麵,就是你上次給我做的那種,加了黃瓜絲、蘿卜絲的那種。”

    你不是不愛吃嗎?

    宋積雲差點說出口,可想著之前元允中幾天幾夜沒合眼硬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她把這句話又咽了下去。

    人累狠了,有時候就不想吃飯,想吃點平時不怎麽吃的東西。

    “好!”宋積雲道,“我去跟廚房說一聲。”

    “不用了!”元允中按住了她的肩膀,溫聲道,“你和洪公子商量鋪子的事,我等會讓香簪去給廚房說一聲。我到你書房的榻上歇一會。”

    宋積雲雖然住在這邊,可元允中很注意男女大防,等閑不過來,過來也會選人少的時候,多是和她在院子裏說說話,反而是宋積雲,把元允中當自己人之後,精神就鬆懈下來,反而是主動的那個,讓元允中常常又愛又恨。

    像這樣主動要求去她書房裏休息,還是當著外人的麵,他還是第一次。

    宋積雲哪還有心思和洪熙多說,忙道:“你趕緊去歇了。我和洪公子還有幾句話就說完了。”然後叫了個小廝去催廚房的:“趕緊給公子做碗過水涼麵過來。”還叮囑元允中,“你要是實在餓了,榻幾下麵的小抽屜裏有你喜歡的定勝糕。”

    小廝應聲而去。

    洪熙還有什麽不明白。

    他苦澀的笑,心裏到底有點不甘。

    他攔住了宋積雲,道:“我們鋪子裏的事,和你這麽一說,我基本上已經有眉目了。你這邊既然有事,那就先忙你的事去。鋪子裏的事你就放心交給我好了,我畢竟也是東家之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宋積雲還真不放心元允中,而且洪熙的想法處處都合她的心意,她應該更相信洪熙才是。何況洪熙說的話有道理。她想了想,道:“行!我也不和你客氣了。有什麽事我們回頭再聊。”

    元允中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宋積雲的身後,一隻手搭著宋積雲的肩膀,語氣客氣地道:“那鋪子裏的事你就多費心了。等玻璃廠那邊忙完了,我請你吃飯。”

    吃飯就不必了。

    你少暗戳戳地做出這樣一副圈地為王的姿態就行了。

    洪熙在心裏道。

    偏偏宋積雲對這樣的舉動並不敏銳,畢竟元允中還隔著她快兩步的距離。

    “我們是應該請他吃頓飯。”她回頭笑盈盈地對元允中道,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她剛才隻顧著讓元允中趕緊休息,倒忘了把洪熙的事告訴他了。

    她對元允中說了白泥歧土的事,並感慨:“多虧了洪公子膽大心細。”

    “是的!”元允中讚成道,等宋積雲回過頭去,他落在洪熙身上的視線卻無波無瀾,“多謝洪公子鼎力相助。”

    “不敢當!”洪熙也不冷不熱地道,“我和宋老板既是老鄉,又是合夥人,我不幫她幫誰?”

    元允中笑了笑,沒有說話。

    王華鬧騰騰地從門跑了進來:“趕緊的,把那白泥歧土都給我抬進來。”

  第三百四十章

    宋積雲和洪熙都朝門外望去。

    門外停著七、八輛馬車,十幾個小廝肩扛手搬地正在卸馬車上的麻袋。

    王華興奮地道:“大小姐,我們家公子想辦法從五城兵馬司那裏給您弄來了白泥歧土。”

    宋積雲震驚地望著元允中。

    元允中淡淡地道:“你的事肯定是寧王搗的鬼。他收了那些白泥歧土也沒什麽用。我就讓人去打聽了一下,是五城兵馬司的人幫他幹的這活。就讓王華拿著我的名帖走了一趟五城兵馬司,把寧王讓他們搜刮的白泥歧土全都買了回來。”

    “啊!”宋積雲驚呼。

    這可謂是釜底抽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狠狠地打了寧王的臉。

    “多謝,多謝!”她喜笑顏開地向元允中道。

    元允中眼角眉梢也沒有動一下,依舊一副淡然的樣子,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原本也是我應該做的。”

    宋積雲覺得他的話有道理。

    她笑眯眯地點頭,望著洪熙和元允中帶過來的白泥歧土,覺得不要說開一次窯了,開個百次、千次都夠了。她不由得自我打趣道:“我都能再開一個窯口燒德化瓷了。”

    “也未嚐不可。”元允中目光溫柔地望著她,“據說湖南還有醴陵瓷。有機會,我們也可以去看看。”

    宋積雲再次笑眯眯地點頭。

    元允中的目光就落在洪熙的身上:“洪公子,不管怎麽說,我還是要謝謝你能在關鍵的時候幫了宋老板一把。”

    他和宋積雲商量:“我看我們就定在你們鋪子開業後第十天一起吃個飯吧!你那個時候應該也忙得差不多了,我們正好可以慶祝一下你的鋪子開業。”

    宋積雲忍不住笑道:“你就那麽有信心我的鋪子一定會大賣?”

    元允中笑道:“有洪公子幫你,肯定能行。”

    “那倒是。”宋積雲也對洪熙很有信心。

    洪熙卻隻覺得心裏像被裹著層魚膽,又苦又澀。

    誰讓他當時被自己的祖父算計,是一顆棋子呢?就算他有心和元允中一較高下,也失去了最好的時機。有時候人的一生就是這樣的,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把藏在心底的那點綺麗拋開,深深吸了一口氣,笑道:“行!到時候宋老板在琉璃廠努力,我也在鋪子裏努力,定能把這京城的瓷器界掀起巨浪,重新洗牌。”

    豪氣衝天的樣子,格外的灑脫。

    宋積雲莞爾。

    *

    燒瓷是件很枯燥乏味的事情。

    胚胎丟在火爐裏燒,窯口是封閉的,還需要燒幾天的時間,除了添柴,就沒有其他事可做了。

    誰有工夫和興趣就這樣看著別人添柴燒火的看幾天?

    宋積雲這樣大張旗鼓的自證,就是想為景德鎮瓷器、宋家瓷廠,還有她即將新開的“蔭餘堂”瓷器打響名聲。若是把全城百姓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這裏來,最後卻沒能留住眾人,那豈不是事倍功半。

    因為新砌的窯還要陰幹兩天防止突然遇熱的裂痕,她商量過三司後,讓昌江幫的人提前兩天去琉璃廠那裏。

    有聽說了這件事的百姓不相信路過那裏,發現琉璃廠大門口開始有人砌窯,算是間接地承認了三司要在這裏審理宋家窯廠東家被告的事。而且被告和原告還都是個女子,議論聲就更大了,想去看熱鬧的人也就更多了。

    等到了審訊那天,宋積雲一早趕過去,從正陽門那裏就開始人挨人,人擠人的,擠得馬車轎子都走不動。

    宋積雲不由暗暗慶幸昨天晚上聽了元允中的建議,換了轎子出行。

    鄭全好不容易護著她到了琉璃廠,玻璃廠已經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水泄不通。

    要不是有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的維持,她這個被告都沒辦法進去。

    好在看熱鬧的百姓都被攔在了玻璃廠外,進了玻璃廠的大堂,就隻有官衙和被告、原告以及狀師了。

    這還是宋積雲自上次風神廟後第一次見到宋桃。

    她穿了件桃紅色折枝花織錦褙子,烏黑的頭發用支金步搖鬆鬆的綰了個墮馬髻,耳邊墜著蓮子米大小的聯珠耳墜,珠圍翠繞,富麗堂皇。隻是人瘦得厲害,皮膚臘黃,眼窩深陷,神色憔悴,呆呆地站在那裏,像生了場大病似的,和宋積雲印象中的宋桃相比,仿佛老了十歲似的。

    宋積雲微微蹙眉。

    宋桃的眸光已望了過來。

    仿佛油潑在隻餘微許火星的灰燼上,火星“嘭”地被點著了。

    她眼底頓時迸射出灼熱的光芒,顴骨微紅,咬牙切齒地喃喃了聲“宋積雲”。

    隔得有點遠,宋積雲沒有聽見。

    她按照前世形象管理顧問團隊的建議,在這樣的重大場合穿了件靚藍色梅蘭竹暗紋的杭綢褙子,領口白色的內裏和耳朵上簡單的珍珠飾品映襯得她原本妍豔的臉龐格外的雍容大方,端莊沉穩,讓人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她的鄭重和慎重。

    “各位大人,”她恭敬地行禮,裙擺不動,“民女宋氏。”

    幾位主審的大人都微微頷首,對她的印象很友好。

    至於外麵看熱鬧的,更是議論紛紛。

    “這被告沒出現的時候我覺得那原告楚楚動人的,肯定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可這被告一來,高低立現啊!這被告雖然也長得好看,可看著就像那老老實實做事的人。反倒是原告,怎麽感覺花枝招展的,不像是來打官司的,像是來逛街的呢!”

    “可不是。你不說我還沒有感覺到,你這麽一說,我越看越像。”

    “可能是女人小心眼,見被告繼承了家業,又賺了錢,心裏就不平衡了,這才來告的狀。”

    “聽說這原告還是被告的堂姐,還真有可能是這麽一回事。”

    七嘴八舌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了進來,宋桃臉色微白。

    坐在旁邊看審的寧王更是恨恨地瞪了宋桃一眼,眼中閃過明顯的嫌棄和不屑。

    這些宋積雲都沒有注意。

    她在打量陪審的人。

    除了三司的官員和小吏,造辦處的陳大使、劉大使、王主簿,甚至是禦窯廠的督陶官萬曉泉都來了。

    主審官之一的刑部侍郎見了就輕咳了一聲,重重地拍了一下驚堂木,高聲道:“肅靜!江西景德鎮民女宋氏告其堂妹,景德鎮宋氏窯廠東家宋老板用汙穢之物燒製進貢的祭祀瓷器一案,現在開審。”

  第三百四十一章

    宋桃請的狀師上前幾步,拿出狀紙,開始大聲宣讀。

    當然,宋桃告宋積雲的狀紙早已遞到了三司,此時,她請的狀師不過是讓大家知道她為什麽要告宋積雲,又告了宋積雲些什麽內容。

    宋積雲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對麵的宋桃身上。

    宋桃冷笑,眉宇間如冰似雪,半點不見萎靡。

    再看寧王,低聲正和另一位觀案的官員悄聲說著話,神色鬆馳,仿佛這件事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他隻是來看戲的。

    有點不對勁啊!

    很多東西都可以做假,唯有配方做不了假。

    燒得出來就是燒得出來,燒不出來就燒不出來。

    事到臨頭,他們卻半點也不慌張,難道是有什麽後招不成?

    有什麽地方是她沒有注意到的呢?

    宋積雲不禁在心裏琢磨。

    宋桃的狀師已宣讀完了狀紙,宋積雲請的狀師上前應狀。

    按道理,這個環節唇槍舌箭的會打好一會兒嘴皮子官司,可宋積雲和宋桃的案子皇上已經定了性,三司也不過是來走走流程,反正宋積雲按配方燒出來了祭白瓷,這案子就算她贏了。若是宋積雲沒能按配方燒出祭白瓷……怎麽辦,他們恐怕還得請宮裏示下。

    主審的官員無意在這個時候折騰,三言兩語就拍了驚堂木,要宋積雲和宋桃各自將配方作為呈堂證供交上去。

    宋積雲交了配方。

    那主審官一看,隻有物件,沒有各多少的量。

    他不由得微微一笑,覺得宋積雲也不是那麽老實的。

    再看宋桃的,和宋積雲的差不多,隻是多了一味牛骨。

    雖不是人骨,但耕牛是當朝的重要農耕物資,私下裏殺牛也是犯法的。

    主審官暗中“呲”了一聲,請了造辦處的王主簿和督陶官萬曉泉檢查宋積雲和宋桃各自帶來的器物是否和配方上的符合。

    萬曉泉蔫蔫的,像焯了水的黃瓜,好像是自從去給元允中負荊請罪後就再也沒有了從前的趾高氣昂。

    兩人把器物都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對三司的官員道:“沒有錯。都是配方的東西。”

    主審官點頭,拍了驚堂木,宣布開始燒瓷。

    *

    玻璃廠門前砌了兩個景德鎮常用的饅頭窯,她們用來燒瓷的泥胚則由造辦處準備,宋積雲和宋桃隨機挑先三百個。這樣一來,上釉晾幹就可以開窯了。

    宋積雲把斜街二條胡同工坊的人都帶了過來。他們將手中的各種器具和原材料在她分到的饅頭窯前,按照拉坯、利坯、曬坯、刻花、施釉等工序一字排開,向眾人展示怎麽燒瓷。

    還安排了人在旁邊講解什麽是拉坯、為什麽要利坯、曬坯要注意些什麽。

    立刻把看熱鬧的人群吸引了過去,或問“你們這是要做什麽”,或問“你們這樣就不怕別人把手藝學了去”,還有的置疑“像你們這樣,真的能燒出瓷器來啊”。

    怎麽可能?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她帶來的師傅都是宋家窯廠最好的一批師傅之一,誰沒在師傅手下學個十年功,這其中不知道有多少小技藝。要是隨隨便便就能讓人學了去,那還算什麽手藝?

    周正在那裏笑嗬嗬的解釋。一邊解釋,還一邊道:“大家要是感興趣,可以去我們在西柵欄的鋪子蔭餘堂。那邊不僅有瓷器賣,還可以讓你們自己動手體驗一下怎麽做瓷器。一次隻要五十文,很有意思的。”

    “這麽貴的嗎?”有人嚇了一大跳。

    “不貴,不貴,”周正笑道,“我們的土都是從江西的景德鎮運過來的,您算算運費就知道貴不貴了。”

    “為什麽要從江西的景德鎮運泥土來?我們京城的泥巴不行嗎?”

    大家夥兒七嘴八舌的問著。

    如果有和宋積雲一樣的經曆的人,一眼就看出這就像個吸引人氣的陶吧。

    至於收費,宋家還不至於玩不起這點泥巴,可誰讓免費通常都不會被大家珍惜呢,宋積雲和洪熙商量過後,還是決定收點費用。

    有人熱鬧,自然也有人冷清。

    宋桃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案板前調著釉料,忍不住瞥向宋積雲望了一眼。

    宋積雲已經在上釉了。

    宋桃咬了咬唇角。

    宋積雲從小就這樣,雖是個千金大小姐卻沒有千金大小姐的樣兒,幹什麽事都手腳麻利,比別人幹得好,也學得快。

    隻是她沒有想到宋積雲居然是一點機會也不浪費,和她打著官司還要宣傳她在京城的鋪子。

    她想到這裏,不由地撇了撇嘴角。

    但願等過幾天她還能笑得出來。

    宋桃慢慢將調和好的釉料在板案上,開始上釉。

    三司的官員聽到動靜也踱著步子出來了。

    他們也都沒有看見過瓷器是怎麽燒出來的,一個個都很感興趣的在那裏一邊看,一邊問的,王華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開始專程給這些官員講解不說,還時不時地冒出幾句詩文,引來這些官員的讚歎。

    宋積雲忍著沒笑出來。

    她一聽王華這語氣像極了後世的導遊,可見他說的那些話都是照本宣科,死記硬背下來的。

    至於誰會有這樣的文采,又誰會有這樣的細心,除了元允中,還有誰。

    宋積雲就朝人群中望了一眼。

    之前她還看到元允中戴了個網紗的帽子站在人群中看熱鬧,此時卻不見了蹤影。

    早知道這樣,她就應該邀請他一同過來,至少他能和寧王一樣,坐在蔭涼的大堂裏喝茶吃點心。

    *

    重複的事情反複做,到了晌午吃飯的時候,很多人覺得沒有意思走了,留下來的則都集中在了宋積雲那邊,不停地有人問“你們那鋪子在哪裏呢?我剛才沒聽清楚。是不是拿了你們發的這個陶瓷牌牌就可以免費去鋪子玩一次泥巴”。

    周正的嗓子已要啞了,換了鄭全在那裏回答“是的。我們的鋪子叫蔭餘堂,在西柵欄那裏”,還在那裏道,“我們這窯要燒五天,我們鋪子裏做五天的活動,大夥兒隨時都可以來領這陶瓷牌牌。集齊三十個不同圖案的牌牌,到鋪子裏有驚喜哦!”

    盡管這樣,等到晚飯時分,看熱鬧的還是慢慢散去。

    好在是宋積雲和宋桃兩人都已經上完了釉,兩人將最先上釉的瓷器裝進缽匣裏,小心翼翼地擺放到饅頭窯裏。

    三司的官員都鬆了口氣。

    他們在這裏等了一天了。

    封了窯,點了火,他們就可以下衙了。

    等五日以後再來開窯。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三司的官員都不約而同地聚了過來。

    好在窯口安全順利地封住了,沒有發生任何的事。

    寧王打著哈欠,扶了小內侍的肩膀,道:“可算能走了!我們五日後再見。”

    他說著,朝著三司的官員揮了揮手,看也沒看宋積雲一眼就走了。

    三司的官員們都鬆了口氣。刑部主審的那位官員叮囑今天晚上被派來守夜的刑部的衙役:“你們可得睜大眼睛盯著了,要是出了事,你們可一個都跑不了。”

    刑部的衙役恭聲應“是”。

    有官員朝著三司的主審官們拱手,道:“大人,我們是不是也散了,五日後再來。”

    三司的主審官紛紛道:“那就散了吧!”

    “如此我們就先告辭了。”三司的官員們彼此打著招呼,三三兩兩簇擁著彼此的上峰走了。

    宋積雲和宋桃卻不能走。

    她們是涉案人,案子沒完結,不能走。可也沒押解她們,而是在琉璃廠劃了一塊地方專門安置她們。

    宋積雲就對鄭全道:“晚上點起燈籠來,最好是徹夜不滅,讓大家一看就知道這案子還沒有完結,還有人守在這裏……”

    京城夜晚的宵禁管得還挺嚴的,但這個時候大部分人都點的油燈,燈光如豆,到了晚上,多數的地方都黑漆漆一片,他們這裏若是有光亮,很多人都能看到。

    坐在家裏議論,也算是宣傳。

    隻是她的一句話還沒有說完,身後有人喊她:“宋積雲!”

    她回頭,是宋桃。

    晚霞中,宋桃衝著她挑了挑眉,神色間隱隱透著幾分譏諷,道:“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喝到你的喜酒?”

    宋積雲平時不搭理她,是因為犯不著,可她現在唾沫星子都要濺到自己的臉上來了,自己也是不介意在她的心窩子裏紮一刀。

    “就怕到時候你蹲在牢裏服刑,沒這機會。”宋積雲笑盈盈地道。

    “你!”宋桃臉頓時陰了下來,可隨後她就像想到了什麽開心事似的,收斂了怒氣,道,“小心大話說在前頭,閃了舌頭。”

    她說著,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不過,今天怎麽沒有看見你的那位元公子?他不是為了你怒發衝冠為紅顏,連寧王都敢惹,連山東布政使都敢參嗎?怎麽今天這麽重要的時候,他卻沒有出麵給你撐腰。不會是所謂的情深意重,都是假的吧?”

    宋積雲覺得宋桃從前還算有點腦子的,怎麽幾個月不見,她像是腦子被狗吃了似的。

    她不會是日子不好過,急紅了眼,開始語無倫次,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了吧?

    可誰讓她喜歡看小人跳腳呢?

    她居高臨下般地斜瞥了宋桃一眼,道:“看你這樣子,什麽也不知道啊!你現在也算是得了寧王的庇護,他不應該什麽也不跟你說啊?”

    她說完,還不屑地揮了揮手,道:“算了,無知是福。我懶得和你多說了,浪費我的口舌。你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吧,我可沒那閑工夫和你猜來猜去的,你自己就隨便吧!”

    然後她轉身就走。

    “宋積雲,你什麽意思?”宋桃臉色大變,追了上來,伸手就要去拽她。

    一旁的鄭全立刻擋在了宋積雲的身前,警惕地衝著宋桃低聲喝斥道:“你要幹什麽?小心我叫了旁邊當值的衙役過來。”

    宋桃卻全然不顧,扒開鄭全繼續去追宋積雲:“你給我說清楚!”

    立刻有巡夜的衙役發現了這邊的爭執,立馬跑了過來,遠遠地就道:“怎麽了?怎麽了?”

    這可是皇上親自盯著的案子,要是出了錯,他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沒事,沒事。”宋積雲眼睛珠子轉了轉,道,“我們說話大聲了點,幾位大人還請擔待些。”然後示意鄭全塞了幾個紅包過去。

    幾位衙役看了看宋積雲,又看了看宋桃,道:“你們要是繼續鬧事,下次塞什麽也沒用。”

    “知道了,知道了!”鄭全應著,把幾位衙役送走了。

    宋桃不知道是不是腦子清醒過來,靜靜地站在旁邊沒有吭聲,隻是目光有些晦澀難懂,死死盯著宋積雲。

    宋積雲無所畏懼地衝著她笑了笑,正要轉身就走,王華小步跑了過來:“大小姐,大小姐!公子過來了。說是刑部的經費有限,他們提供的晚膳肯定沒辦法下咽。公子看著您這邊馬上要封窯了,就親自去京華樓給您拿了晚膳。您趕緊過去吃飯吧!”

    宋積雲等人不由朝他來的方向望去。

    就看見元允中一身天青色細布道袍,氣度雍容地站在那裏,如鬆似柏,手裏卻提著個大紅色描金的食盒走了過來。

    “你這邊還有什麽事沒完嗎?”他目光徑直地落在宋積雲的身上,溫聲道,“你今天一口氣上了三百個瓷坯,我還給你約了個京城裏很有名的女醫給你按按肩膀。”

    他滿心滿眼都是宋積雲,對旁人視若無睹:“你要是這邊的事還沒有好,我就讓人先別開食盒,免得菜涼了。”

    宋積雲沒想到元允中會給她送飯,驚訝之餘也頗覺溫暖,也就懶得理會宋桃了。

    她迎上前去,道:“沒什麽事了。就是說了幾句話。你吃了沒有?你這樣過來要不要緊?”

    元允中和宋積雲往刑部給她安排地方去:“有什麽要緊的?就是坐牢,也沒有說不讓給送牢飯。何況你這不是坐牢。就是我考慮得不太周全,隻記得離這裏最近,最有名的館子是京華樓,忘記了京華樓最拿手的是淮揚菜,你喜歡吃辣一點的菜。”

    “沒事。”宋積雲笑道,“現在天氣越來越熱了,吃點清淡的也好。”

    元允中笑道:“但我已經跟京華樓的掌櫃說了,讓他們明天找個做江西菜的師傅。今天不管好吃不好吃,你先將就著吃一頓。明天就好了。”

    “說得我好像無辣不歡似的。”宋積雲嬌嗔道,“隻要是好吃的東西,我都喜歡吃。不拘地方和菜係。”

    “那行。”元允中和宋積雲說說笑笑,漸行漸遠,親昵的說話聲時隱時現地隨風飄過。

    宋桃孤零零一個人站在玻璃廠門前,不遠處的大街上全是匆匆歸家的行人。

    她低下頭,木然地望著腳下延伸出去的人影,半晌都沒有動彈。

  第三百四十三章

    琉璃廠偏院的東跨院裏卻是燈火通明,低語輕笑,熱鬧而又不失溫馨。

    元允中不僅給宋積雲定了席麵,給鄭全等人也訂了席麵。

    “這幹炸丸子做得好。”鄭全等人在東廂房吃著飯,小聲議論著,“酥而不柴。下麵鋪著的這什麽?吃著像是蘿卜絲。切得可真細。不過配著這幹炸丸子,又清爽又解膩。好吃!”

    香簪和王華則在正房給宋積雲和元允中擺盤。

    不過簡簡單單的四菜一湯,卻有冬筍幹燒肉,臘腸石雞這樣的辣菜,也有清蒸獅子頭,水煮白菜這樣的清淡菜,兼顧兩人口味又非常的家常。

    元允中還指了他之前提的食盒:“這裏是紅棗蓮子燕窩羹,你們盛出來讓你們家大小姐喝一碗。”

    香簪笑盈盈地應是,和王華去開了食盒。

    宋積雲則給元允中斟了杯茶,道:“我下午有點忙,一時也沒顧得上你。一抬頭,見你人不見了。我還擔心著你去了哪裏。誰知道你去了酒樓。”

    元允中道:“我沒有想到你們會弄得那麽晚。”

    話說到這裏,他皺了皺眉,道:“一口氣給三百件瓷胚上釉,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這要是今天弄不完,還等到明天不成?”

    的確有點多。

    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宋積雲笑道:“開次窯不容易,我們一次最少也要燒一千來件。若是東西太少,把樁的師傅一時反而不知道怎麽控製火候了。”

    元允中還是覺得這主意夠折騰人的。

    香簪送了紅棗蓮子燕窩羹過來。

    元允中催她:“潤潤肺。這幾天你要守在窯邊,火氣大。”

    宋積雲笑著道了謝。

    元允中問起剛才的事來:“可是那宋桃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我看鄭全的臉色不太好。”

    平時他行事都講究一個“吃不言睡不語”,可遇到宋積雲,他仿佛就有說不完的話,不要說一起吃飯的時候了,就是那天在她書房的羅漢榻上小憩了片刻,他都要跟她說幾句才覺得心安。

    好在是宋積雲好像沒有這樣的苛求,他和她說話,她就會陪著他說話。

    “就是不甘心,犬吠幾句罷了。”宋積雲有選擇性地轉述了幾句宋桃的話,朝他眨了眨眼睛,道,“她肯定很羨慕我有個好夫婿,說話酸溜溜的。”

    元允中淡然的“哦”了一聲,拿起筷子,道:“吃飯,吃飯。”

    耳朵卻紅通通的。

    宋積雲抿了嘴笑。

    *

    用過晚膳,他們散著步去了窯口。

    刑部的衙役守衛森嚴,除了把樁師傅和其徒弟,其他人都不允許靠近。

    宋桃可能去吃飯了,她的窯口隻有個把樁師傅帶著徒弟在看火。宋積雲這邊除了看火的,還在紅線外圍著好些個圍觀的百姓,聽那口氣,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吃了飯閑著無事來這邊逛逛。周正正站在那裏嘶啞著聲音和那些人說著話。

    人群中不時暴發一陣笑聲。

    元允中的目光卻落在巡邏的衙役身上,微微點頭道:“刑部這次派來的人還算有章法,你們晚上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他知道宋積雲擔心寧王有什麽陰謀,特意讓何大誌等人僑裝成了小郭師傅的徒弟,輪班看守著窯口。

    “明天應該是大理寺的人過來當值。”他道,“我會提前給他們打招呼的。”

    宋積雲笑著頷首。

    周正看見了他們,拉了個小夥計代替他,小跑了過來。

    “姑爺,東家。”他給元允中和宋積雲行禮。

    這段時間她身邊的人常能見到元允中,元允中對她的態度讓他們對元允中雖然依舊尊重,卻少了些許的畏懼。

    “我剛才特意到蔭餘堂那邊去瞧了瞧。”他興奮地道,“那邊的隊都從西柵欄排到長安街去了。說是很多人拿了陶牌去問,集齊三十個有什麽驚喜。鋪子裏的夥計按照你和洪老板的吩咐,說是可以免費的換一個小茶盅。還把那茶盅拿出來給他們看。大夥兒都炸了鍋了,如今紛紛問身邊的人都得的是什麽圖案的陶牌,還有人開了價,一文錢一個陶牌。我們蔭餘堂,在京城打出名號來了。”

    才不過一天啊!

    他激動得聲音都有點哽咽了。

    宋積雲前世雖然自己沒有下場做過營銷,可她看過的營銷方案不知道有多少。隨便想想就能套用一個差不多的。

    她道:“你還是想想怎麽樣能盡快把用來免費換陶牌的那種茶盅從景德鎮運過來。別是有人湊齊了三十個陶牌,你們卻拿不出那麽多茶盅來,言而無信,就算我有通天的本領也沒用。”

    “不會,不會。”周正左右看了看,見沒有旁人,他悄聲道,“我們按了您的吩咐,開窯的那天才發最後三種圖案。他們要湊齊三十種圖案,得每天都來不說,其中兩款圖案隻有一百來個。我們庫房裏兩百多個同樣的茶盅呢。”

    宋積雲“嗯”了一聲,叮囑道:“沒有換出去的茶盅寧願砸了也不能再賣,要的就是這獨一份,不可讓人覺得是隨便的普通款式。”

    周正還是有點心疼。

    那可是刻蓮花暗紋的薄胎甜白瓷啊!

    單賣怎麽也得二、三兩銀子一個。

    他猶豫道:“拿去南京賣也不行嗎?”

    “那你還不如多放幾個陶牌。”宋積雲反對,道,“不用在這小事上計較。多受惠幾個人,也多幾個幫我們四處宣揚。”

    周正訕笑,跑去照著宋積雲的吩咐去重新布置發放陶牌的事了。

    元允中看著時候不早,也告辭了:“我明天再過來。你別在人群裏找我,安心辦你的事就行了。”

    宋積雲隻能送到琉璃廠門前:“我明天也沒什麽事,就是看著火候,等著開窯。倒是你,沒什麽事就別在人群中等了。三司給我們在這邊安排了歇腳的地方,你沒事就過去休息休息,這幾天的太陽也挺曬人的。”

    元允中應“好”。

    說是告辭,兩人站在琉璃廠門前還是黏黏糊糊地說了快半個時辰的話才分開。

    *

    第二天安然度過。

    隻是來領陶牌的人有些多。

    周正沒有辦法,臨時雇了幾個人幫著發了牌。

    有的人家還來領好幾個的。

    周正愁著要怎麽製止一個家人挨個來領好幾次。

    宋積雲笑道:“讓他們領。不過是想要人去蔭餘堂那邊湊個熱鬧,人多就行。”

    周正也就不管了,樂嗬嗬地發陶牌。

    第三天也安然度過,宋桃甚至都沒有出現。

    宋積雲支肘坐在饅頭窯邊的小馬紮上,不太相信寧王和宋桃會就這樣輕易認輸,尋思著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她沒有考慮到,會讓他們鑽空子。

  第三百四十四章

    第四天,大家依舊相安無事,就是每天到宋積雲窯前來領陶牌的人越來越多了。因為有人拿著陶牌去蔭餘堂做陶器了,據說燒成的就可以自己拿回家去,雖然燒成的很少。可白得的東西誰不喜歡。

    還有很多人跑過來問他們家什麽時候出窯。

    說是有人已經湊足了二十個圖案,還差十個,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得天天來。

    還有人在宋積雲窯口不遠處交換彼此領到的陶牌。

    更有那機敏的小攤小販們挽了藍子或者是拖了板車在這裏叫賣水果、小食。

    琉璃廠這裏比廟會還喧囂熱鬧。

    宋積雲就坐在窯爐旁的柴火堆旁看人來人往的。

    下午,下起了小雨。

    有刑部的官員冒雨過來問:“明天能開窯嗎?”

    “能啊!”宋積雲道,“今天晚上就熄火,明天中午未時左右我們這邊就可以開窯了。”

    “好的,好的。”那官員笑道,“您這邊時間定了,我們也好回去和上官說。”

    他們不可能一整天等在這裏等開窯,隻會在開窯的時候過來。

    “那就勞煩大人了。”宋積雲客氣地道。

    那人卻沒有走,好像有什麽話要說似的,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才躊躇地低聲道:“宋老板,我前幾天和幾位同窗去逛了逛您家的蔭餘堂,東西賣得可真好。”

    這是要幹什麽?

    宋積雲一麵在心裏使勁地回憶著這人在什麽衙門裏當差,是做什麽的。若他是想向她討一件兩件瓷器,她應該怎麽辦,一麵笑著應酬他:“是嗎?您瞧得上眼就好。我們向來是給禦窯廠做定單,禦窯廠給我們什麽款式我們就燒什麽款式。蔭餘堂那邊擺的,都是我們自家燒器形和花式,在南京和杭州賣得很好,還從來沒在北邊賣過,生怕不合你們喜好。”

    這幾天三司來來往往的官員太多了,第一天全員到齊的時候她又忙著低頭上釉。這個她依稀記得是大理寺那邊一個負責記錄的小官。可京城藏龍臥虎,就算是個小官,可若是身後站著師門、同鄉,也是一樣的麻煩。

    她囉囉嗦嗦地說了一大通。

    那官員幾次想轉移話題都沒有成功。他最後忍不住了,找了個機會強行打斷了宋積雲的話,笑道:“過幾天是我恩師的生辰,我見您鋪子裏有一尊荷花筆洗很是獨特,但鋪子裏的大掌櫃說,這筆洗隻有一個,已經被人訂了,鋪子裏的那個,是樣品,不賣。過幾天就要送去南京那邊的鋪子了。我就想請您幫個忙。看能不能把那個筆洗賣給我。”

    “哎呀,我如今這案子還沒有結,也不好走動。”宋積雲就知道是這種事,她愁容道,“鋪子裏的貨又多,就您說的這荷花筆洗我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假意思考了一會兒,道:“您看這樣行不行?我讓我身邊的一個小管事陪著您去趟蔭餘堂,看看您瞧中的那筆洗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當場就把這件事給您解決了。”

    “行!”那官員想了想,估計也沒有其他辦法了,爽快地答應了。

    宋積雲去叫了王華過來,讓人陪著去了蔭餘堂。

    王華對京城的略有些頭臉的人門清,這人值不值得送人筆洗,王華比她還清楚。

    她摸了摸厚厚的窯壁,感受了一下窯爐的溫度。

    小郭師傅頂著兩個黑眼圈道:“東家您放心,我們可是眼睛都沒有眨,一直守在這裏。”

    瓷器進了窯,能搗鬼的就是溫度了。

    他的責任當然是最重大的。

    宋積雲點了點頭,道:“你們都辛苦了。等這場官司打完了,跟著來京城的人都拿雙份的工錢,你們幾個人再多加一個月的工錢。”

    這種時刻,金錢的刺激比什麽刺激都有效。

    把樁這邊的師傅、徒弟都低聲歡呼起來,眼見的疲憊一掃而空,個個都像吃了大力丸似的。

    小郭師傅更是吆喝道:“大家打起精神來,要死要活也就這一天一夜了。”

    眾人齊聲應“是”,還頗有些氣勢,惹得隔壁宋桃的把樁師傅和徒弟朝這邊看了好幾眼。

    “你慣會籠絡人心。”宋積雲身後突然傳來帶著些許幽怨的聲音,“不管是萬公公,還是洪家大公子,都一心一意地幫你做事。”

    她皺著眉頭轉身,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宋桃。

    她定定地望著宋積雲,道:“你還是和洪熙一起在京城開了鋪子嗎?”

    宋積雲覺得她的神色有點不對勁——宋桃看似在看她,可她感覺到宋桃仿佛是在透過她看另外一個人似的。

    她心中一動。

    難道她說的是前世的事?

    她頓時來了興趣。

    不知道宋桃是怎麽樣的?

    她倚在涼棚的柱子上道:“我和洪熙是同鄉,和他一起開鋪子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宋桃的氣色比兩人第一次遇見的時候好了很多,眸光有神,麵色紅潤。

    她狡黠地一笑,道:“你想知道我為什麽這麽說嗎?”

    她徐徐地上前,在宋積雲身邊佇立,低聲道:“你告訴我寧王前幾天為什麽會被皇上叫進宮去喝斥了一頓,我就告訴你為什麽我知道你肯定會和洪熙一起在京城,甚至還會在南京開鋪子?”

    看來前幾天自己那番模棱兩可的話還是在宋桃的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而寧王也果然沒有把宋桃放在眼裏。

    宋積雲微微俯身,在她耳邊輕語:“你提的條件還不夠格讓我告訴你寧王進宮發生了什麽?你不如想想你還有什麽可和我交換的。”

    宋桃呼吸一窒。

    宋積雲在心裏撇了撇嘴。

    就這,還和她玩心眼。

    她退後幾步,爽朗地笑了起來,道:“桃堂姐,我們開窯的時候見。”

    隻有那個時候,才是她們決高低的時候。

    “希望從這裏離開,桃堂姐還有機會去看看我和洪公子一起開的蔭餘堂是什麽樣子的。”

    如果她隻是個平凡普通的女孩子,宋桃利用她前世的人生經驗,豈不是會輕易地剝奪她的一切。

    宋桃憑什麽以為隻要幾句話,她們之間的恩怨就可以一筆勾銷。

    宋積雲笑眯眯地問宋桃:“你知道我爹會突然去世嗎?”

    “你,你什麽意思?”宋桃惶恐地望著宋積雲。

    宋積雲冷笑,道:“就是如果你知道卻沒有吭聲,寧王不收拾你,我也會收拾你的。”

    “你,你瘋了!”宋桃倉皇地道,“二伯父去世,是意外。”

    “可對有些人來說,並不是意外。”宋積雲冷酷地望著宋桃,“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沒有,我沒有。”她臉色蒼白如紙,慌張地退後,“我也沒有想到,我也沒有想到。”

    宋積雲目光森然。

    宋桃突然醒悟過來。

    她說了不該說的話。

    宋積雲總是這樣。

    任何匪夷所思的事到了她那裏,都能變得理所當然。

    “你是在詐我,你是在詐我!”她喃喃地道,不知道是說給宋積雲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我沒有,我沒有!”她淒聲地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宋積雲望著她背影,沉默良久。

  第三百四十五章

    半夜,雨停了,窯爐的火也停了。

    小郭師傅帶著徒弟手腳麻利地開始準備開窯的事項。

    天邊漸漸泛起的魚肚白被染上了瑰麗色彩。

    宋積雲站在窯爐旁,望著天邊的朝霞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周正走了過來,道:“東家,今天是個好天氣。”

    宋積雲點了點頭,摸了摸饅頭窯的窯壁:“溫度已經降下來了,等三司的人到了,我們就開窯。”

    “好嘞!”周正最近學了幾句京腔,有事沒事就冒幾句。

    他伸長了脖子朝對麵宋桃的饅頭窯望去。

    宋桃也在和她的把樁師傅說話。

    他收回了目光,和宋積雲說起甜白瓷來:“出了這一窯,我們還要再燒一窯甜白瓷嗎?”

    宋家先後送過兩種祭瓷去禦窯廠,一種是宋又良取名為“玉瓷”的德化瓷,一種是宋積雲新燒出來的甜白瓷。

    在他看來,既然宋家窯廠已放棄了玉瓷,沒必要把甜白瓷的配方也公布出去。

    畢竟甜白瓷才是他們景德鎮所推祟的高溫瓷,才真正是他們的東西。

    宋積雲低笑,輕聲道:“就是公布出去也沒關係。”

    用磁石過掉高嶺土中過高的鐵含量,聽著簡單,可到底過掉多少,保留多少,當初她可是把宋家窯廠六個工坊的大師傅全都集中起來,連著試驗了一個來月,燒了五十幾窯才確定下來的工藝流程。何況一千二百五十度至一千二百八十度之間的溫度,既不能高也不能低,也不是誰都能掌握的。

    否則景德鎮有不少大行家知道他們家從福建德化運了白泥歧土回來,都猜到他們家的祭白瓷與此有關,可因為不知道白泥歧土隻有在一千二百多的溫度才能燒出最漂亮的象牙色來,最終還是隻能看著他們家年年給禦窯坊燒祭瓷。

    她笑道:“怎麽洗高嶺土才是關鍵。”

    隻要她不公布比例和溫度,那些人就算知道,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才能確定具體的工藝流程。

    “等到那個時候,”她繼續淡然地道,“我們家說不定又有新的瓷器品種上架了。”

    周正很信服宋積雲。

    他興奮地點頭,遲疑地道:“您是準備上礬紅嗎?”

    “不,”宋積雲笑道,“我準備燒霽紅。”

    “啊!”周正驚呼。

    霽紅是瓷器裏最難燒的一種顏色,景德鎮在永樂年間曾經燒出來霽紅瓷,可自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成功過。

    “東家您的礬紅也很漂亮。”他想了想,道,“我們大可等到礬紅的技術穩定了,推出礬紅好了。霽紅瓷,我聽說曾經燒出過窯變,那顏色如剝開的血肉,很不吉利。”

    “別人都說能燒霽紅瓷才厲害。”宋積雲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我們要勇於攀高,把這個把當目標好了。”

    周正鬆了口氣。

    他有點擔心宋積雲會執意去燒霽紅瓷。

    宋積雲卻覺得礬紅的技術都沒有穩定,現在談霽紅瓷還早了點。

    兩人說著話,很快到了中午。

    元允中估計也惦記著她開窯的事,前幾日都是晚上才過來,陪著她吃了晚膳一起出去散步,之後送她回了琉璃廠休息就走。今天卻是中午就到了。還親自去姚記買了幾盒定勝糕過來擺盤,說是討個彩頭。

    “放心!”宋積雲安慰他,“我們能做的都做了,要是這種情況下之還出問題,那就是老天爺都站在了她那一邊,我隻有下次再找機會收拾她了。”

    “不會的。”元允中自信地道,“天道酬勤,這次老天爺肯定站在你這邊。”

    要說勤勞,她入燒瓷這一行,還遠遠達不到勤勞的程度。

    宋積雲聽得有點心虛。

    三司和造辦處,包括寧王等人都到了。

    還有幾個上次沒有出現的官員。

    那些官員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著話,並沒有誰理睬寧王,包括萬公公,都很低調地跟在造辦處劉大人的身邊。圍著寧王轉的,都是他自己帶過來的人。

    不過,他神色休閑,甚至透著幾分愜意,就讓她有些琢磨不透了。

    看熱鬧的人群則擦肩接踵,把琉璃廠前門圍了個水泄不通,比趕廟會還喧嘩。

    元允中見宋積雲很感興趣地張望著,就在她身邊小聲介紹新出現的幾位官員:“身材最高大的是大理寺的少卿,他是正統元年的進士,因為景泰年間被排擠,天順年被提拔起來的。站在他身邊那個穿著孔雀補子的刑部右侍郎。他是宣德五年的進士,比都察院少卿中進士還早。自庶吉士散館後,就一直在刑部,從主簿做到了侍郎。和他說話的則是都察院的右副都禦史。右副都禦史和他是同年,同是庶吉士出身,不過他是從六部給事中做起的,有段時間還放了陝西糧道,他嶽父李閣老致仕後,他才回京進了都察院……”

    宋積雲仔細地聽著,心裏不免感慨。

    這樣的如數家珍,不是世家子弟,沒有幾代人的積累,怎麽可能知道。

    “要不怎麽說消息靈通,還是得我們小四呢!”突然有人在他們身邊道。

    宋積雲和元允中齊齊回首。

    江縣令笑吟吟地站在他們不遠處。

    “江大人!”這也算是他鄉遇故知了,宋積雲驚喜地喊道。

    “聽說你的案子今天出結果,”他笑著走了過來,“我特意趕了過來給你打氣。”

    他問:“我沒來晚吧?”

    “不晚,不晚。”宋積雲笑道,和江縣令見了禮。

    元允中在旁邊解釋道:“他調回了京城,以後會在都察院任職。”

    宋積雲很是意外。

    江縣令笑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我這才剛回京城,還沒去都察院報道。我今天純粹是私人身份來給你鼓勁。”

    “多謝,多謝!”不管是什麽,宋積雲都很是感謝。

    突然三聲驚堂木。

    刑部的主審官坐到了臨時設立案台後麵,道:“諸位大人,時辰已到,請各自落座。”

    元允中為了不搶宋積雲的風頭,退到看熱鬧的人群中。

    眾人三三兩兩的互相謙讓著落了座。

    刑部的主審官說了幾句開場白,就分別問宋積雲和宋桃:“是否可以開窯?”

    “可!”兩人都點了頭。

    有刑部的衙役在造辦處的小吏的帶領下敲開了兩座饅頭窯。

    一陣熱浪撲過來。

    衙役和小吏們都連連退後了好幾步,這才開始扒窯。

    很快,露出了裏麵的匣缽。

    造辦處的小吏指了窯工將匣缽搬了出來。

    左邊是宋積雲的,右邊是宋桃的。

    “開匣缽!”刑部的主審官高聲道。

    眾人全都伸長了脖子。

    頓時都顧不上說話,熱鬧喧囂的琉璃廠門前鴉雀無聲。

    就是宋積雲,明明非常有信心能還原並且燒出“玉瓷”的,此時都不由得喉頭發緊,雙手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啪!啪!啪!”的陶碎聲中,象牙般瑩潤白色的宋家祭瓷“玉瓷”在粗糙的陶礫中顯露出來。

    完美無缺如鬼使神功的一個個小碗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這就是被宋家窯廠淘汰了的玉瓷?天啊!真是太漂亮了!”

    “那那甜白瓷得多漂亮啊!”

    “他們不要給我啊!我不嫌棄,我要!”

    人群中七嘴八舌地響起一陣陣的感歎。

    宋積雲鬆了口氣。

    覺得她在琉璃廠這邊努力,洪熙那邊也沒有閑著。

    宣傳做得非常到位。

    不然這些看熱鬧的人也不會發出如此的感歎了。

    “不,不可能!”宋桃那邊卻發出刺耳的尖叫。

    宋積雲不由望過去。

    五個碗一個匣缽,三百個碗,就是六十個匣缽。

    宋桃那邊已經連續開了一半的匣缽,可裏麵全是沒能燒出瓷的陶片。

    宋積雲都愣住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瓷器受火候、土質、釉料的影響,一爐能得十之五、六已是罕有,十之三、四已是幸運。若運氣不好,甚至有可能一爐窯一個能用的都沒有。可就算是這樣,那也是有瑕疵,有缺憾,有破裂,不可能像宋桃出的這一爐窯,全都碎了,沒有一個完整的碗。

    不要說宋積雲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寧王更是臉一沉,皺著眉走了過來。

    再也沒有之前的愜意和輕鬆。

    “怎麽一回事?”他厲聲道。

    三司的幾位官員也圍了過來。

    宋桃麵色如灰,嘴唇發白,整個人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扒著滿地破損的匣缽,嘴裏喃喃地道著:“不可能!不可能!”

    惶恐、震驚、不安,從她的骨子裏透露出來。

    這情緒有點不對勁啊!

    宋積雲暗暗挑了挑眉。

    從前宋桃也曾在她麵前落荒而逃,可宋桃隻是難堪,不像現在,是一種深深的恐懼。

    是因為宋桃也知道她是寧王手中的一枚棋子,現在失敗了,寧王不會放過她?

    隻是不知道他們之前到底有什麽陰謀?

    是因為自己嚴防死守,他們沒有找到機會,還是這其中另有蹊蹺?

    宋積雲在心裏琢磨著,總覺得這其中多半是另有蹊蹺。

    會不會是元允中幫了她呢?

    她在人群中找著元允中的身影。

    人群都擠到了宋桃這邊來,她半晌也沒有找到他。

    寧王卻已臉色鐵青,喝斥那幾個幫宋桃砸匣缽的衙役:“你們快點!”

    還有十幾個匣缽沒開。

    如果沒一個是完好的,豈不是證明之前宋桃是在栽贓誣陷宋積雲的。

    他這個支持宋桃打官司的人也得落個“識人不清”的汙名。

    他看向宋桃的目光有些陰森。

    “是宋積雲害我!”宋桃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厲聲道,卻朝一旁放著的釉料撲過去,“隻有釉料出了問題,瓷胚才可能全都裂開。”

    宋積雲一愣。

    還真是這樣。

    難道有人動了宋桃的釉料?

    宋積雲思緒飛轉,雖沒有答案,卻需要把眼前的局麵應付過去,不能讓宋桃潑她的髒水。

    “宋三小姐,”她稱呼宋桃,“這裏雖說是琉璃廠的大門口,可也是三司設立的大堂,你說話是要負責任的。你說是我害你,你要拿出證據來。不然我可要請三司的諸位大人做主,告你個誹謗了!”

    宋桃撲向釉料的身形一僵。

    當初為了避嫌,也為了不惹出什麽不平之事來,他們的釉料也好,燒爐的木柴也好,都是由造辦處準備,然後堆放在一塊兒,由她們自己隨機挑選的。

    她此時指責釉料出了問題,豈不是在指責造辦處的官員失職?

    這都是小事,要緊的是,她釉料怎麽會出問題?

    宋桃想到她做的那些事,顧不得那些許,慌慌張張地揭開了放著殘餘釉料的陶罐。

    很多釉料都是草木灰加上各式各樣的礦石研磨成粉的,乍眼看去,全是些深深淺淺的草木色,根本分辨不出來各是什麽釉料。

    她伸出食指從陶罐裏粘了些釉料,放到嘴裏嚐了嚐。

    宋桃嚐到了陌生的味道。

    真的是有人動了她的釉料!

    “這釉料被人動了手腳!”她大喊道,視線求助般投向了寧王。

    寧王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元允中卻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一身藏青色素麵細布道袍,更襯映得麵如冠玉,氣度雍容,舉止翩然。

    “宋三小姐說你的釉料被人動了手腳。”他聲線清越,聲音平緩,卻莫名能讓站在他周邊一丈內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三司的官員立刻向他望去,紛紛和他打著招呼:“元大人來了!”

    “內侄過來了!”

    “世兄過來了!”

    元允中一一和眾人見禮。

    琉璃廠前變成了認親之所。

    後麵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麽的人一麵往前擠著,一麵高喊:“前麵看熱鬧的兄弟們不要說話了,聽這位新來的大人說。我剛才可聽了半個耳朵,這位新來的大人在問話呢!”

    很多人附和道:“是啊,是啊!讓我們後麵的人也聽聽都說了些什麽!”

    “那你們別擠啊!”

    七嘴八舌間,元允中和眾人寒暄完,卻看也沒看寧王一眼,繼續問宋桃:“你說的你的釉料被人動了手腳,證據可是你手中的陶罐?”

    宋桃下意識地把陶罐往懷裏帶了帶,嘴角翕翕,半晌沒有出聲。

    看熱鬧的人群突然一下子安靜下來。

    元允中又問了一句。

    這下子大部分看熱鬧的人都能聽得見了,再後麵聽不見的,也有一字一句的轉述。

    宋桃目光遊離,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元允中麵色瞬間變得肅然,他朝著三司的幾位主審官拱了拱手,道:“既然這樣宋三小姐沒辦法說得清楚,是不是可以斷定剛才這位宋三小姐所言並非事實,而是情緒激動之下的的失言。”

    三司的幾位主審官互相看了一眼。

    元允中,在做訟師的事情。

    讀書人可是很看不上訟師的。

    可見京城的傳聞一點不假,這位元公子和這位宋家窯廠的宋氏有鴛鴦之誓。

    刑部的主審官輕咳一聲,道:“宋三小姐,你可有異議?”

    宋桃一下子慌了神。

    她從來沒有經曆過這些,根本不知道怎麽回答是正確的,但趨利避害的本能告訴她,這是句非常要命的話,她不由再次朝寧王求助般地望去。

    元允中看了笑道:“你這是想讓寧王給你拿主意嗎?也是,你一個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姑娘家,讓你告禦狀、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拿證據,也太為難你了。”

    他說完,望向了寧王。

    寧王的臉色更難看了。

    宋桃卻聽出來了,元允中這是要把她的所作所為扣到寧王頭上去,讓大家覺得她不過是寧王的傀儡。

    她刹那間心動了。

    可當她看到寧王向她投來如刀鋒般銳利的目光時,她立馬慫了,不敢再胡亂思想,忙道:“不,不是。”

    要不要告訴眾人說她的釉料不對勁呢?

    這念頭在她的腦海裏轉了一圈,她立刻有了決定。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她出了事,不是還有寧王嗎?

    寧王要她告宋積雲,就是為了對付元允中。隻要寧王還需要她,她就能逃脫。

    至於以後的事,她既然能用燒瓷的手藝打動寧王,寧王為了繼續走私,肯定會保下她的。

    大不了就是給他做白工。

    宋桃咬了咬牙,道:“我手裏的這罐釉料是我之前用的,它的確有問題。”

    造辦處也好,督陶官萬曉泉也好,他們在三司眼裏自然是行家裏手,可在他們這些世代燒瓷人眼裏,就是個連燒瓷到底有幾道工序都未必能真正說得清楚的門外漢。

    她相信造辦處和萬公公都不可能真正判定她陶罐裏的釉料有什麽不同之處。

    宋桃的心漸漸定下來,眼眸也變得堅定起來。

    她大聲道:“肯定是有人換了我的釉料。”

  第三百四十七章

    宋積雲相信宋桃的話。

    她也是燒瓷的行家裏手,一看就知道是釉料出了問題。

    她朝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正似笑非笑地問寧王:“王爺也這麽想嗎?”

    寧王眸光陰沉,如有翻滾烏雲,嘴唇緊抿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三司的官員不由偷偷交換著眼神。

    都聽說過寧王和元允中罅隙,沒想到元允中這麽猛,直接就和寧王對著幹了起來。

    幾位年長的官員麵色微凝。

    覺得元允中沒必要去惹寧王,寧王不管怎麽也是皇上的族兄弟,還有宗法家訓在那裏,就算皇上現在是偏袒元允中的,誰敢保證自己一輩子就順風順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元允中到底還是太年輕了,心高氣傲,受不得丁點委屈。

    年輕一些的官員卻一個個恨不得擼了袖子幫著元允中質問寧王。

    寧王鞭打朝廷命官的事早已傳遍京城,他們位卑言輕奈何不了寧王,有人出頭,他們不免同仇敵愾,有些興奮。

    琉璃廠門前的氣氛一時間頗為怪異。

    寧王卻突然一笑,攤了攤手,模樣兒灑脫地道:“小元大人,此話差矣。我不過是個看熱鬧的,我哪裏知道這釉料動沒有動手腳。不過,既然宋三小姐喊冤,在座這麽多大人,想必會給宋三小姐一個交待的。”

    他說完,還表明態度般地往旁邊一站,作壁上觀的樣子。

    三司的官員俱是一愣。

    元允中卻笑道:“寧王爺說的對。可惜我既不是三司的官員,也沒有皇命在身,縱然想給宋三小姐洗冤,也隻能在旁邊幹著急了。”

    可以看得出,元家和都察院的關係非常好。

    他話音剛落,都察院的那位副都禦史立刻笑道:“這我就要站在寧王這邊了。你這句說的也‘差矣’。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你身為朝廷命官,朝廷有事,你怎能置身事外?”

    他說著,還朝著眾人看了一眼,道:“我們都是知道你奉旨巡撫過江西,去過景德鎮。這官司涉及到瓷器,我等都是外行,在座的也就你了解的多了一點。”

    他叫著“萬曉泉”的名字,道:“我記得你是督陶官來著。既然宋三小姐說她的釉料被人動了手腳,你說說看,這釉料有幾種分辨的手段?我們夥同元大人一起把這件事查清楚好了。還宋三小姐一個清白,也早點把這案子結了。”

    什麽話都讓他說了,大理寺和刑部的此時若是反對元允中介入,豈不是得罪了元允中?得罪了元家?

    大家都是官場老油子,這種不關係到自身利益的事,大部分人都不會跳出來反對。而覺得讓元允中插手這個案子不妥當的人,又覺得皇上早已為這個案子下了定論,若是元允中能查清楚此案,早點結案也行。

    遂都沒有說話。

    萬曉泉原本就不知道怎麽分辨不同的釉料,再看三司的官員,一個個都幫著元允中說話,他是知道元允中和宋積雲關係的,就更不願意去趟這渾水了。

    他低眉順眼地道:“奴婢雖是督陶官,可這分辨釉料也是各家有各家的秘法。我也不好恃強逼問。這分辨釉料之法,奴婢實在是不懂。”

    他還把鍋甩到了造辦處:“不知道劉大人有沒有什麽辨認之法?”

    造辦處怎麽會接這個燙手的山芋,自然也說沒辦法,不懂。

    都察院的那位副都禦史就道:“元大人可有什麽辦法?”

    還沒有等元允中說話,宋桃已高聲道:“元大人和我堂姐有婚約,他理應避嫌。”

    看熱鬧的人一下子炸了鍋。

    “這,這不會是官官相護吧?”

    “沒想到宋家窯廠的這位女東家居然有官家背景,難怪這麽強硬,敢打官司。”

    “元大人?!不會是文思院那個元家吧?那這官司還真不好打!”

    宋積雲微微皺眉,上前幾步就要說話,卻被元允中一個“你要相信我”的眼神阻止了。

    她想了想,沒有吭聲。

    元允中的能力有目共睹,兩人決定一起過日子,就應該是彼此的依靠。她也應該改改從前總是一個人做決定的作派,試著開始信賴她的伴侶,信賴她的夥伴。

    這才是成家的意義。

    而宋桃聽著眾人的議論聲,微微鬆了口氣,飛快地睃了一眼寧王。

    寧王微微點頭。

    宋桃的心就落得更穩了,膽子也大了起來。

    “諸位大人,”她再次高聲道,“我雖然沒有什麽證據證明是誰做的手腳,可誰是這件事的得益者,大夥兒有目共睹,我覺得元大人的回避,勢在必行。還請幾位大人明察。”

    三司中有官員看元允中的目光都不太對勁了。

    元允中淡然地道:“宋三小姐,我隻想問你一句話。”

    他停頓下來。

    看熱鬧的人群也開始紛紛道:“前麵的人不要講話,聽這位大人說。”

    琉璃廠門前漸漸安靜下來。

    宋桃心裏隱隱湧動著不安,她還想反對,元允中已道:“宋小姐,你敢肯定你的釉料是被人做了手腳嗎?”

    “當然。”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宋桃肯定得死死的咬緊了,“我不僅可以肯定我的釉料被人動了手腳,我還能肯定是什麽料子被人動了手腳。大夥兒可能不知道,督陶官大人和造辦處的幾位大人都沒有辦法分辨釉料,那是因為所有的釉料看上去都是草木灰,隻有內行人……”

    “也就是說,你肯定你的釉料被動了手腳?”元允中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並道,“宋三小姐,這是在三司的大堂上,不是街頭巷尾說閑話,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不要說廢話。”

    這怎麽能說是廢話?!

    宋桃臉一冷,眉微挑,就要反駁元允中,誰知道看熱鬧的卻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還有男子高喊:“娘們兒說話,就是絮絮叨叨沒個主次。再正經的事,她們都能幾句話說歪了。元大人,你快審,我們都想知道這釉料到底有沒有被人動手腳?”

    宋桃臉“騰”地一下通紅。

    元允中卻點了點頭,仿佛那聽取民聲好清官似的,好整以暇地道:“宋三小姐,你剛才是嚐了釉料之後,才說有人在你的釉料中動了手腳的。而剛才督陶官萬大人也說,辨別釉料是各家不傳秘方,也就是說,你辨別釉料的方法,是用嚐味道,通過嚐試,辨別釉料的不同?”

    釉料中很多各種各樣的顏料,有些是有毒的,若是通過嚐味道,早就死了。

    不過當初她發現“玉瓷”的秘密,就是通過嚐味道發現——前世,宋積雲雖然因為宋家窯廠不再燒“玉瓷”而公布了“玉瓷”的配方,可真正能燒成的並不多。她還是因為宋仁在做管事時,想在宋家窯廠出人頭地,一直不管地研究宋家窯廠不再用的那些公開的配方,用了嚐味道的辦法,她才知道原來可以這樣,才有樣學樣的。

    她被逼急了,一時沒有在意,就像上世一樣,直接去嚐味道了。

    她麵露遲疑。

    元允中卻麵色一冷,沉聲道:“宋三小姐,請你回答‘是’,或者‘不是’!”

    冷峭峻厲的威壓迎麵而來,仿若她要不趕緊回答,接下來將是她沒有辦法承擔的後果。

    宋桃一緊張,忙答了一聲:“是!”

    元允中麵色微霽,威壓之氣立減,他對三司的幾位主審官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如請個舌頭靈敏的廚子來嚐嚐是什麽味道好了。這樣也可還宋三小姐一個清白。”

    他還問看熱鬧的人:“大家覺得如何?你們還可以推薦你們信得過的廚子來幫著審理此案。”

    看熱鬧的人群再次炸了。

    有人道:“就請京華樓的廚子,他們家的主廚不是說他長了根天生能嚐百味的舌頭嗎?”

    也有人自告奮勇:“我!我可以幫忙!我就是廚子!”

    元允中沒有理會那些七嘴八舌的人,而是看著三司幾位主審官。

    幾位主審官商量了一會,都覺得元允中的辦法可行。

    元允中問宋桃:“你手中的陶罐就是你用來上釉的釉料?”

    宋桃點頭。

    刑部的主審官立馬讓人封存了那個陶罐。

    元允中則叫文書去找了當初的供詞,讓雙方的訟師來確認宋積雲和宋桃各自公布的“玉瓷”配方。

    “沒錯!”雙方的訟師都道。

    元允中又讓人去給宋積雲和宋桃確定。

    宋積雲有點明白元允中想幹什麽,她頷首確認。

    宋桃有些心虛,但白紙黑字,眾目睽睽,她還是確認了。

    元允中就高聲道:“雙方確認無誤!”

    看熱鬧的人就更安靜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朝他們張望。

    元允中讓造辦處的人當著眾人的麵將宋桃的配方重新調配一份釉料。

    宋桃一下子急起來,道:“為何不重新調配宋積雲的配方?”

    元允中冷酷地道:“是你提出異議,自然調配你的配方。”

    宋桃不服,朝三司的官員喊冤:“大人,元大人理應回避!”

    那位都察院的主審看了宋桃一眼,笑眯眯地道:“宋三小姐,你是要自己審自己的案子嗎?”

    他眼裏刀鋒般寒意藏都藏不住。

    宋桃刹那臉色蒼白,不敢再說話。

    她飛快地睃了一眼寧王。

    寧王坐在那裏喝著茶,神色悠閑。

    宋桃心裏像揣了個小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三司的官員對她視若無睹,很快找好了廚子。

    除了京華樓,還找了幾個自稱舌頭非常靈敏的廚子,還有兩個自告奮勇的。

    眾人開始一個個上前去嚐陶罐裏的釉料和按宋桃配方重新調配的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