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作者:吱吱      更新:2023-09-26 18:54      字數:34559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一樣的!”

    “我嚐著也是一樣的!”

    “雖說有些苦澀,但兩個粉末的味道的確是一樣的。”

    幾個廚子嚐過之後,都異口同聲地道。

    “不可能!”宋桃道,“你們又不懂釉料,怎麽可能嚐出是什麽味道?”

    不待三司的官員開口,那些被請來的大廚全都不高興地嚷了起來:“你怎說話的呢?我們可都是城裏數一數二的廚子。別的不敢說,這味道,可是從小分辨到大,不可能錯。”

    還有人發誓:“若是我嚐錯了,我願意在我們酒樓大擺三天的流水席給你賠不是。”

    他往旁邊一站,道:“有誰想上前嚐一嚐的?大家嚐一嚐就知道我們有沒有說謊了!”

    眾人看戲不怕台高,七嘴八舌地在人群中高喊:“我來嚐嚐!東街的梨西街的杏,就沒有我嚐不出來的,我這舌頭也不輸你們這幫廚子。”

    還有人起哄:“讓他去嚐嚐,讓他上去嚐嚐。”

    三司的官員沒有理會這些人,而是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開始竊竊私語。

    宋桃猛地抬頭,望著元允中驚恐道:“是,是你!是你……害我!”

    元允中怎麽害了她,她卻喃喃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元允中冷笑,道:“宋三小姐當初不是說宋老板的‘玉瓷’是加了牛骨灰的嗎?三司的官員上門找你的時候,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說你沒有‘冤枉’宋老板,說你‘身正不怕影子歪’嗎?怎麽,宋老板沒加牛骨灰的瓷器燒出來的如象牙如溫玉,你這加了‘牛骨灰’的玉瓷怎麽卻一個個碎損沒有一個完整無缺的。宋三小姐,你是不是應該解釋解釋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是有人動了我的陶罐。”事到如今,宋桃隻有死死咬定不放,心裏卻虛得很,雙手無意識地絞得像麻花,還沒忍住朝寧王望去。

    寧王“唰”地一聲打開了一把鎏金描花川扇,慢條斯裏地徐徐搖著,一副置身事外模樣。

    宋桃咬了咬唇。

    刑部的主審官重重地拍了拍驚堂木。

    眾人都知道這是要判了,不由得靜心屏氣。

    琉璃廠門前再次出現了鴉雀無聲的情景。

    刑部的主審官道:“大宋氏狀告小宋氏汙穢祭品一案不成立。按律,宋老板無罪,當庭釋放。大宋氏誣告小宋氏,杖責二十大板,罰銀二百兩。”

    罰銀是小,杖責……若是沒有提前買通好衙門的胥役,二十大板,可以要一個人的命。

    宋桃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

    她大聲喊著冤枉:“我沒有誣告宋積雲,是真的有人動了我陶罐裏的釉料,你們若是不相信,我可以再燒一窯。”

    可惜沒有人理睬她。

    三司低聲商量了一會兒後,就一個個點頭應了“可”。

    那都察院的主審官還問寧王:“您覺得是否妥當?”

    寧王陰陽怪氣地道:“藩王不得結交朝臣,更何況是三司審案?我也不過是來看看熱鬧而已,諸位大人該怎麽判就怎麽判,哪有我置喙的餘地!”

    都察院的那位主審官就當沒聽懂,嗬嗬笑道:“王爺您客氣了。您主理一方,朝廷律法是最清楚不過的了,我們要向您學的多著呢!”

    卻矢口不提他到底有什麽見解,而是直接吩咐等在一旁的文書:“你去擬了公告來給我們過目。”

    文書應諾,低頭奮筆疾書。

    宋桃雙眼一紅,急急地高聲喊著:“諸位大人,我是被冤枉的!你們得給我做主,你們得給我做主!”

    雖說現場有衙役及時喝止她,但刑部的主審官看著卻還是麵色不虞,斥責現場的衙役:“你們平時都是這麽辦案的?”

    那幾個衙役不敢再左右搖擺,像平時對待告狀的人一樣,點著威武棒喝著“肅靜”,攔宋桃的兩個衙役更是低聲道:“你再這樣,按律可以再杖二十。”

    “可我,我是被冤枉的!”宋桃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嘴裏卻依舊翕翕地道。

    她也不想自己這麽狼狽,可她實在是害怕,站不起來。

    她想求助寧王,卻知道寧王的翻臉無情,從心底懼怕他。

    她茫然四顧,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看熱鬧的人已經議論開來。

    “我看這宋三小姐就是技不如人,妒忌她堂妹。欺負我們京裏的人不懂瓷器,想蒙混過關,沒想到元大人火眼金睛,識破了,她就耍起了賴皮!”

    “不過,這姑娘也有點傻。弄這麽大的陣仗。她就沒想到萬一燒不成,她準備怎麽收場啊!”

    “你是說,這其中還是有些門道囉!”

    “不好說,不好說。”

    “我看,她是仗著寧王給她撐腰,沒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那宋老板也有人幫著說話。”

    一時間說什麽的都有。

    宋積雲之前還隻是隱隱有些猜測,現在幾乎可以肯定發生了什麽事。

    她不由得看了元允中一眼,想著,他為了她都這麽使勁了,她怎麽能坐享其成呢!

    宋積雲上前幾步,朝著幾位主審官員行了個禮,清聲道:“大人,按律,我是否可以告宋三小姐誣陷之罪?”

    琉璃廠門前一靜。

    宋積雲肅然道:“我知道,諸位大人已經判定我贏了。可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輸贏之事。我剛才就在想,若是人人心中不平,都可以無中生有地跑到衙門裏去告一狀,像燒瓷這樣容不得半點做假,能自證的事還好。如果是那等流言蜚語,無法自證的事,那些被誣陷的人又會如何?”

    “是啊!是啊!宋老板說的好有道理!”看熱鬧的人立刻激動地附和起來。

    “從前不就有被那流言蜚語逼死的!”

    “諸位大人!”宋積雲高聲壓過那些嘈雜的聲音,“此例不可開,否則危害百年。”

    三司的一些官員也小聲議論起來。

    有幾位主審官還點起頭來。

    元允中朝宋積雲投過一個含笑的眼神。

    能懂他的,女子中,也就隻有一個宋積雲了。

    寧王卻神色晦澀。

    隻有宋桃,厲聲朝宋積雲撲了過去:“宋積雲,你害我!”

    元允中神色一緊。

    已有衙役眼疾手快地攔住了她:“大膽!咆哮公堂,你還有沒有王法!”

    鄭全等人也攔在了宋積雲麵前。

    宋積雲卻推開她前麵的人牆,居高臨下,冷冷地望著宋桃:“你做了那麽多的壞事,憑什麽還要覺得別人卻要讓著你、包容你、原諒你?”

  第三百四十九章

    宋桃敗訴,宋積雲要訴訟她誣陷自己的案子需要另審。按理,宋桃要送監。可在場的不是刑部就是大理寺的人,宋桃一介草民,還用不到刑部或者是大理寺的人審訊。但刑部的那位主審官還是讓文書接了宋積雲的訟師現場寫的狀紙:“轉送到順天府。到時候順天府的人會提審你們。”

    前麵一句話是對刑部的文書說的,後麵一句話是對宋積雲和宋桃說的。

    宋積雲恭敬地道謝,看也沒看神色呆滯的宋桃一眼,由鄭全護著去簽字畫押,辦理相應的結案手續去了。

    三司的官員開始寫結案文書,然後送去內閣,然後朝議,皇上過目之後,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門前的八字牆公布。

    元允中則被都察院的那位副都察禦史給拉住了,絮絮叨叨地問起他大堂兄元景年的事來。

    元景年前些日子升了鴻盧鴻臚卿,算是官場又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

    看熱鬧的人群則一股腦地擁向了宋家的饅頭窯前,問著還有那陶牌發沒有,有的則問宋積雲燒出來的那堆“玉瓷”碗賣不賣,還有的問他們的鋪子蔭餘堂有沒有這樣的碗賣,甚至有人問他們玉瓷是不是真的被宋家淘汰了。

    七嘴八舌的,很是熱鬧。

    寧王什麽時候走的眾人都沒有注意。

    宋積雲哪裏還顧得上他。

    她和三司的官員辦妥了結案的事宜,就急匆匆地去找了元允中。

    而元允中呢,遠遠地看見宋積雲再現在視野裏,就三言兩語地打發了副都察禦史迎上前去。

    “怎麽樣?手續都辦好了。”他溫聲道,飛快地捏了捏她的手,道,“這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你趕緊回去好好歇一歇。我明天一早再過去看你。”

    宋積雲見三司的幾位主要官員都還沒有離開,道:“你是晚上有應酬嗎?”

    “嗯!”元允中就是沒有應酬他也不會就這樣和宋積雲一起走,宋積雲畢竟還沒有嫁給他,他怕和宋積雲走得太近,影響了宋積雲的名聲,“都察院的那位副都察禦史是我二堂哥的同科,刑部那位主審官則是我大堂兄的同科,既然遇見了,就請他們吃個飯。”

    本朝做官很講究同鄉、同年、同窗的情誼。

    宋積雲點頭。

    元允中道:“就在京華樓隨便吃吃,不會很晚。”

    他原想晚上去看看她,但又怕他去了吵著宋積雲休息,話到嘴邊,他又咽下。

    兩人又依依不舍地說了幾句話,元允中目送宋積雲上了馬車,這才轉了回去。

    宋積雲的確有點累。

    主要是沒有休息好。

    三司給她安排的住處雖說整潔幹淨,可到底不如自家的雕花大床,何況她一直提防著寧王和宋桃動手腳。

    她回到家裏梳洗一番,草草地用過晚膳,倒頭就睡了。

    不知道元允中的馬車慢悠悠地停在了她家大門口,元允中撩開馬車簾子,望著隻有零零星星幾盞簷下燈籠還亮著豆大燈光的宅子,半晌放下簾子,回了江米巷。

    *

    四夷館,被皇上安排暫時住在這裏的寧王氣得連砸了好幾個尺高的花瓶,心裏的氣才順了一點。

    書房裏服侍的太監忙將熱帕子遞到他的手邊,他接過來擦了擦手,道:“宋氏呢?回來了沒有?”

    旁邊的幕僚道:“回來了,正跪在外麵想求見您一麵呢!”

    “不見!”寧王道著,把手裏的帕子狠狠地丟在了地上。

    小太監立馬躡手躡腳地撿起帕子。

    “她不是和那個宋積雲是堂姐妹嗎?怎麽差這麽遠。”寧王陰沉著麵孔道,“釉料被人換了都不知道。她不是說她燒瓷的手藝很好嗎?不會是在誆我吧?”

    “她應該不敢吧!”幕僚不動聲色地道,“釉料的事,我已經派人去查去了,很快就應該有回音了。”

    寧王一聽,抬頭死死地盯住了他,就像凶獸盯著自己的食物一樣,道:“你不是向我保證,你的計策一定會成功的嗎?”

    幕僚額頭上立刻就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朝著寧王彎腰拱手:“這件事是小的大意了。隻是去防備有人或許會動我們燒窯的柴火,或者是會收買我們的把樁師傅,或者是將匣缽放入窯裏的時候位置不對,沒想到那元允中居然會從釉料的原料下手,將我們給宋氏準備的草木灰換成了牛骨灰。”

    他的話音還沒有說完,寧王已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說什麽‘沒想到’,我看就是沒本事,就是借口!”

    他說著,突然停了下來,隔著簾子望著跪在台階上的宋桃,冷冷地一笑,然後幽幽地道:“你說,我要是向皇上求娶宋積雲做我的側妃……”

    幕僚大驚失色,道:“王爺,隻怕不妥。皇上之前答應過元允中,給他和那宋氏賜婚。朝中很多人都知道。皇上金口玉言,不太可能失信元允中。”

    寧王擺了擺手。

    幕僚不敢再繼續說下去。

    寧王在屋子裏踱起了步子,還自言自語地盤算道:“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元允中請皇上給他和宋氏賜婚,所以我才要請皇上做主,把那個宋氏納做側妃……這樣一來,以後景德鎮的瓷器我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了……元家說不定樂見其成……這著棋要是下得好,未必就沒辦法得手……元允中知道了肯定得吐血……除非他敢抗旨……何況這聖旨是‘旨’,這懿旨也未必就不是‘旨’……”

    他說話從來不避忌誰。

    宋桃聽了個一清二楚。

    她之前沒有接觸過寧王不知道寧王的性子,可這段時間她得寧王庇護,跟著寧王身邊的宮女一起,知道每當寧王這樣的時候,就是他脾氣上來了,犯了倔勁兒,誰也不敢去拉他。

    她胸口像被紮了一把刀似的,一抽一抽的疼。

    怎麽會這樣?

    為什麽是宋積雲?

    前世,洪熙一開始也和宋積雲不對付。可後來,他變成了宋積雲身邊的一條哈巴狗,宋積雲不成親,他也不成親。宋積雲沒錢,他就出錢,宋積雲沒權,他就結交貴人。這一世,洪熙沒有機會了解宋積雲,可他還是湊到了宋積雲的身邊,和宋積雲合夥做生意,聽她的指使,幫她管京城的鋪子,連前世都不如。

    如今寧王也起了要納她做側妃的心思。

    他會不會和前世的洪熙一樣,慢慢地也對宋積雲情根深種?

    宋積雲有哪裏好?

    為什麽寧王也會入了她的彀。

    宋桃不服,不甘。

    “王爺!”她嘶聲道,“民女有話要說。”

    她怕寧王不理她,還道:“是關於宋積雲的。”

  第三百五十章

    “哦!”寧王停下踱步,走到了簾子前。

    宋桃忙低身,重重地給寧王磕了個頭,道:“我知道我堂姐的性子,我可以幫忙讓王爺納了宋積雲為側妃。”

    宋積雲能有今天,不就是靠著元允中嗎?

    她倒要看看,等到寧王開始和元允中爭奪宋積雲的醜聞傳出去了,她宋積雲能用什麽辦法再次脫身。

    宋桃恨恨地想。

    寧王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宋桃膽顫心驚。

    “讓她進來!”寧王道。

    寧王的幕僚低聲應“是”,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宋桃一眼。

    宋桃當沒有看見。

    什麽事情比活命更重要。

    她恭敬對寧王道:“我這個堂妹從小就桀驁不馴,尋常女孩子在乎的那些名聲什麽的,對她來說如草芥。可有一樣,很多人都不了解,她最看重的是她的母親和妹妹。王爺若想讓她折服,隻有拿捏住她的母親和妹妹們。”

    可宋積雲的底線也是她母親和妹妹們。

    而以寧王的性子,他不可能哄著宋積雲。可若是他一旦動了宋積雲的母親和妹妹,宋積雲肯定會像母獅子似的,和寧王不死不休。

    寧王想納宋積雲,做夢!

    宋積雲想嫁給元允中,也隻能想想!

    宋桃想到這裏,胸口的鬱氣都順暢了不少。

    “有件事您可能還不知道。”宋桃恭順地道,“當初我這個堂妹和元允中能夠成其好事,也是因為我二叔父突然病逝。我祖母有意將她許配給自己娘家侄孫。”

    她把當年宋家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當然,她也是當年的受害者——如果不是宋積雲最後掌管了宋家窯廠,她也不會因為和宋積雲一樣有燒瓷的天賦被父親推出去做了良玉窯廠的話事人。

    寧王還真不知道有這種事。

    他越聽越覺得有趣,最後甚至興趣盎然地道:“照你這麽說,那宋積雲在燒瓷上的天賦百年難得一見囉?”

    “是!”宋桃咬著牙道。

    寧王當年靠著洪家的私窯賺了不少的錢。如今洪家被抄了,他一直想找個能代替洪家的的人繼續幫他燒瓷。這也是為什麽當初她在南天渡碼頭被寧王的人押上了船的緣由。

    如今宋積雲一爐窯燒出了快八成的瓷器,寧王肯定會對宋積雲感興趣的。

    與其讓宋積雲一直壓在她頭頂上,不如把宋積雲送到寧王後宅,讓她去和王妃側妃們鬥去。

    她繼續道:“她的燒瓷技術您也親眼目睹了。宋家如今掌握在手裏的甜白瓷比玉瓷燒出來更漂亮。您要是不相信,可以讓人去景德鎮打聽打聽。我若有一句假話,讓我被天雷轟頂,不得好死。”

    她發下毒誓。

    寧王果然動容,朝她招了招手,道:“你仔細給我說說元允中和宋積雲的事。”

    *

    宋積雲和元允中在紅螺寺還願。

    元允中望著寅時就被他拉起來出了城,進大殿前還打了個哈欠的宋積雲,走到了殿前的那株百年銀杏樹下才有些懊惱地道:“早知道這樣,求菩薩的時候我就說我自己一個人來還願了。”

    宋積雲雖然是一路睡過來的,可心裏一直懸著的事放了下來,她全身都鬆懈下來,怎麽睡都覺得不夠。

    “你不是應該許菩薩你一個人來還願。”她又打了個哈欠,眼角有點濕潤,她忙拿帕子拭了拭,道,“你應該找個近點的寺院。或者是許個七天或者是十五天之類的日子。”

    誰讓他許的是第二天就來還願。

    他無奈地望著她:“紅螺寺的菩薩很靈!”

    宋積雲點頭,又打了個哈欠:“可我怕我這樣更不敬。”

    剛才元允中還在大殿裏許諾,請菩薩保佑她和宋桃打官司順風順水,他一定給菩薩鍍金身。

    元允中哭笑不得,溫聲道:“你堅持一會,等到了馬車上,你繼續睡。”

    宋積雲點頭。

    晨光照在她惺忪麵孔上,鬃角細細的絨發柔軟的貼著額頭,像孩子般的稚嫩……又可愛。

    元允中胸中柔情湧動,見四周都是他和宋積雲的人,他忍不住把她抱在懷中。

    “雲朵,我們早點成親吧!”他在她耳邊低語,“我們也早點回景德鎮去。”

    “嗯嗯嗯!”宋積雲終於有個能靠著的人了,何況這懷抱溫暖又宜人,“等這場官司打了我們就回去。”

    元允中頷首。

    有人輕咳了一聲。

    元允中眼底閃過一絲後悔。

    雲朵對他從來沒有男女大防,他卻不能因此而失了警惕。

    他不應該在大庭廣眾之下抱著她不放的。

    他慢慢地放開了宋積雲,朝咳嗽聲望去。

    王華麵紅耳赤地低著頭,不時用眼角的餘光睃一眼元允中。

    見狀他忙道:“紅螺寺的住持帶著幾位知客堂的大和尚過來了。”

    元允中吩咐香葉:“你扶著東家去馬車歇著,我馬上就來。”

    宋積雲想早點回到馬車上去補覺,和元允中說了幾句話,就由香葉等人簇擁著上了馬車。

    等元允中和住持寒暄過後,捐了香油錢回到馬車,宋積雲早已進入了夢鄉。

    元允中含笑搖頭,吩咐車夫:“不用著急,慢慢回城。”

    馬車夫應諾,三十幾個護衛護著三輛馬車骨碌碌朝東直門去。

    進了城,已是下午快要關城門的時候了,街市上比中午還要熱鬧。

    宋積雲突然醒了,她迷迷糊糊地問:“到了哪裏?”

    元允中笑著把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輕聲道:“剛過北新倉,回家還早著,你再睡會,到了我叫你。”

    宋積雲睡得很舒服,懶洋洋地“嗯”了一聲,想伸個懶腰,才發現自己枕在元允中的大腿上。

    她一驚,道:“你腿麻不麻?”

    一句“不麻”已經在舌尖,元允中心中一動,又將它咽了下去,道:“還好!”

    宋積雲就要坐起來,卻被元允中扶住了肩膀,道:“你慢點,小心起太急頭暈。”

    “我怎麽枕到你腿上去了。”宋積雲困惑地道,動作慢了幾分。

    元允中扶了她起身,淡然地道:“我看你睡著不舒服,就讓你枕在我腿上了。”

    實際上是他看她睡得如海棠花眠,想把她抱在懷裏,又怕他沒能忍住,退而求其次讓她枕在他的腿上。

    不過,這話他是打死也不會告訴宋積雲的。

    宋積雲現在比較了解元允中,他越是輕描淡寫越是有事發生。

    難道是她自己靠過去的?

    宋積雲懷疑著,馬車停了下來。

    元允中立刻跳下了馬車。

    宋積雲摸了摸下巴。

    元允中表現得太急迫了。

    “真的是我睡得不舒服……”她撩了車簾,元允中扶她下了馬車。

    周正卻氣喘籲籲地從胡同口跑了過來。

    “東家,姑爺。”他說話都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不好了,三小姐,不,就是宋桃,吊死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什麽?!”宋積雲和元允中都非常的驚訝,不由的互相交流了一個眼神,然後齊齊望向周正,“宋桃上吊死了?”

    “嗯!”周正一麵擦著額頭的汗,一麵道,“說是順天府的人去四夷館給宋三小姐送朱票,結果宋三小姐貼身的丫鬟去叩門,這才發現宋三小姐上吊了。據順天府派過去的仵作說,宋三小姐昨天晚上亥正左右就已經沒氣了。如今她身邊服侍的人全都被叫去了順天府。”

    說到這裏,他看了宋積雲一眼,“王華說,今天酉時左右應該就會全都放出來了。”

    宋積雲微微蹙眉,道:“既然官衙這麽快就把宋桃身邊服侍的人都放了出來,可見宋桃應該是自殺的。你看我幹什麽?”

    周正支支吾吾了片刻,這才低聲道:“王華說,順天府的人在宋三小姐上吊的廳堂裏發現了她寫的一封遺書。遺書裏說,宋家窯廠之前明明就是用了骨灰做原材料燒製祭瓷,可不知道為什麽變成您順順當當地燒出了玉瓷,她按著之前的配方燒製卻失敗了。她沒有辦法,唯有用自己的死來洗刷自己身上的冤屈。求皇上和寧王調查此事,還她一個清白。”

    “無恥!”他的話音剛落,元允中就冷冷地低斥了一聲,,“我看他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宋積雲沉默。

    隻有周正,腦子轉了好幾圈才回過神來,失聲道:“您,您們懷疑宋三小姐是寧王害死的?”

    元允中沒有說話。

    宋積雲卻輕歎一聲,道:“不是他是誰?反正宋桃於他已是一顆棄子,若是這顆棄子還能被利用一次再扔掉,於他而言,也算是物盡其用了。何樂而不為呢?”

    周正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

    他不由憤然:“難怪我今天出門的時候,很多人對我們家的鋪子指指點點,說什麽的都有。肯定是寧王讓人散布了很多不利於您的謠言。”

    他憤憤然地道:“大小姐,我們該怎麽辦?可不能讓他們把這盆汙水潑到您的身上。我們得想辦法趕緊澄清才行。”

    “暫時不用!”元允中道,手搭在了宋積雲的肩膀,溫熱的掌心透過衣服傳來,仿若在無聲地給她打氣和鼓勵,“他既然不惜用一條人命來給我們潑髒水,那我們就順順他的心願好了。”

    他,是指寧王嗎?

    周正朝宋積雲望去。

    宋積雲有些意外,回頭望著元允中,溫聲道:“你有什麽打算?”

    元允中麵色冷峻,聲音低沉:“自證不成就耍賴。他不就是想讓別人以為是你逼死了宋桃。與其我們現在就想辦法反駁,不如等到這謠言人盡皆知了,再一巴掌將他摁死,正好也可以警告警告那些居心叵測的人,以後誰要是敢再算計你,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再說。”

    周正立刻明白過來。

    就像東家借著這次自證為新開的鋪子大造聲勢一樣。與其他們一聽見什麽就立刻出來澄清,不如等到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再去澄清,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過來,私底下再傳話的人也就少了。

    但他還有想不清楚的地方。

    他遲疑道:“那,那我們要怎麽澄清呢?寧王就算親手殺了人,多的是人自願給他頂罪。要去宮裏跟他禦前對質嗎?可這樣一來,我們又怎麽把消息傳出去呢?”

    元允中原本不想理他,可一想到他是宋積雲的左膀右臂,他覺得還得點撥他幾句,不然一直這麽沒心眼,以後豈不是還得宋積雲受累?

    “你既然知道就算是寧王親手殺了人,多的是人自願給他頂罪。”元允中淡然地道,“那你就應該知道,在皇上眼裏,宋桃一芥草民,就算是被寧王殺了又怎麽樣?難道還要讓寧王去給她賠罪不成?與其糾纏著寧王有沒有殺宋桃,還不如把寧王的老底扒了,讓大家都懷疑宋桃的死與他有關更好。”

    “扒了他的老底?”宋積雲沉吟,“宋王是不是還有大逆不道的證據在你的手裏?”

    元允中微微點頭,看宋積雲的目光透著濃濃的暖意。

    “不錯!”他道,“你可知道他為何寧願支持洪家燒野窯也不願意找正正經經的瓷廠幫他燒瓷?”

    宋積雲和周正俱是一愣。

    周正是完全沒想過。

    宋積雲是在寧王走私案曝光時有過短暫的困惑,卻沒有細想。

    而元允中也並不是考兩人,他繼續道:“是因為流民!”

    宋積雲心頭一震。

    自古以來流民都是社會動蕩的根源之一。

    元允中神色漸肅:“這幾年天下並不太平,先有河南欠收百姓饑荒,又有官吏專權,私開金銀礦,礦工民不聊生。皇上雖派大使巡撫,可陝西自荊襄之間長山大穀,綿延千裏,流民躲進山裏,非一日可治。寧王這些年來一直收留那些流民,明麵上是把人安置在洪家的山林裏幫他燒野窯,實則每年都從中挑選死士,送往上饒練兵。南昌上任知府就是無意間得知此事,才會被寧王找借口鞭笞而死的。南昌同知很聰明,怕寧王造反,他作為寧王封地的官員,會被裹脅著無法脫身,連累族人和身後清譽。密告寧王走私。

    “王、元兩家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有人把這件事傳到了我祖父耳朵裏。

    “我正好被皇上挑中巡撫江西。祖父對我再三耳提麵命,讓我務必三思而行。所以我才讓外祖父給我的幕僚打著我的幌子去了南昌府,而我則去了景德鎮。”

    他才會遇到宋積雲的。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朝宋積雲笑了笑。

    英俊的眉眼咄咄逼人。

    “他到底不敢明目張膽。十幾年間也不過養了千餘人的死士。雖說有些武力,但不至於動搖根本。”元允中頗有些不屑地道,“我原想著他這人小肚雞腸又喜歡睚眥必報,與其告訴皇上,讓南昌府的那些官員被牽連,寧王也不過是換個人來做,不如就讓他繼續在寧王的位置上,有個把捏在手裏,他老老實實就行了。可如今看來,怕是不成了!”

    他眉宇間如霜似冰般的寒徹:“與其和他打那些無關痛癢的口角官司,不如釜底抽薪,換個人做寧王好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四夷館裏,寧王才剛起床,正慢悠悠用著早膳。

    他問一旁站著的幕僚:“消息都散布出去了。”

    幕僚恭敬地應“是”,欲言又止。

    寧王才懶得聽他嘮叨,徑直道:“等會你隨我進宮。”

    幕僚無奈,躬身應諾。

    隻是等他出了廳堂,等在門外的校尉快步迎了過來,低聲問他:“王爺還是執意要進宮嗎?”

    幕僚苦笑。

    校尉也跟著歎了口氣,不解悄聲道:“那,王爺幹嘛還要勒死宋三小姐?”

    幕僚和校尉走遠了一些,這才輕聲道:“隻怪那宋三小姐心太急了,聽說王爺想讓皇上將宋小姐賜做側妃,就開始在王爺麵前編排那位宋小姐。王爺是什麽人?她那點小心思,在王爺麵前怎麽夠看?王爺正惱火著,可不就撞上了。”

    話說到這裏,兩人不由得都朝東邊的院子望去。

    宋桃的屍體還丟在東邊院子她住的內室裏,沒有王寧的話,誰也不敢幫她收屍。

    校尉想到寧王突然勒住她脖子時,她滿麵的不敢相信和痛苦的求饒聲,生出一絲絲同病相憐的憐憫來,道:“先生要不要瞅個機會跟王爺說一聲,既然決定嫁禍給那位宋小姐,要不要讓她先小斂了。不然就這麽放著,順天府的人再來,還得周旋一番。若是往日倒也無所謂,順天府的人就算看見了也會當沒看見,可如今我們被元允中盯上了,怕是……”

    幕僚心裏明鏡似的,道:“如今王爺就像那炮竹似的,挨著火就炸。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這樣的機會。”

    校尉一時也沒了主意,說起了另一件事:“王爺是怎麽想的?他不會以為他真的能說動皇上將宋小姐賜給他做側妃吧?我看皇上很寵信元允中。元允中我看也不是個好惹的。別是事情沒辦成,和元允中的仇怨越結越深了。”

    幕僚苦澀地道:“你以為我們現在還能和小元大人平和共處嗎?”

    肯定沒辦法了。

    校尉歎息。

    幕僚忍不住安慰他:“別看王爺說要皇上給他賜婚,可王爺心裏明白,皇上在這件事上肯定不會站在他這一邊,他也不過是想惡心惡心小元大人,若是能在兩人之間埋下一根刺那就更好了。畢竟兩男奪一女,其中一位還是藩王,不管真相如何,眾人如何看待這件事,傳了出去,就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過去了,隻要宋小姐一出現,別人就會說起這件事。這樣的桃色軼事,會跟隨宋小姐一輩子。”

    這才是王爺的目的。

    “元允中就算是再喜歡宋小姐,這情誼也終有一天會淡去。等他再聽到有人這樣議論他的妻子,你說,元允中會怎樣?”

    校尉皺眉,道:“要是元允中一輩子都對這位宋小姐相敬如賓呢?”

    幕僚看著他沒有說話。

    校尉明白過來。

    元允中會更痛苦。

    心愛的人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的,他能堵著別人不在他麵前說,還能堵住天下眾人的嘴不成。

    “唉!遇到了我們王爺,這位宋小姐也挺倒黴的!”校尉道。

    等寧王用過膳,他隨著寧王進了宮。

    皇上午休起來,精神頭正好,聽說該見寧王了,他眉心蹙了蹙,才讓太監去宣了他進來。

    寧王笑嘻嘻地給皇上問了安,如個莽撞之人般涎著臉皮湊了過去,道:“怎麽沒見貴妃?”

    他在皇上麵前,向來是這個樣子。

    “你,你來幹什麽?”皇上有些口吃,不太喜歡說話。

    寧王苦著臉,把琉璃廠門前燒瓷的事說給皇上聽。

    皇上早已經知道了,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說,你要幹嘛?”

    “皇兄!”寧王哭喪著臉撲在皇上的麵前喊著冤枉,“我也是上當受騙了。見那宋桃說起家中之事時楚楚可憐的,就聽信了她的話。我不是特意給您丟臉。不然我也不會去琉璃廠看熱鬧了。”

    皇上兄弟們都很愛美色,他不覺得因美色誤事是什麽大事,習以為常地點了點頭,道:“以,以後不可如此!有失體統!”

    寧王連連點頭,拉了皇上的衣袖:“皇上,我有件事要求您!”

    皇上正要讓他說話,秦芳笑吟吟地走了進來,溫聲道:“皇上,元允中元大人來了。”

    皇上眼睛一亮,道:“宣!”

    寧王眸光一沉。

    元允中穿了件灰白色的細布道袍,一派光風霽月的走了進來,一副居士的打扮,讓人乍眼一看,還以為是進來的是個高大英俊的道士。

    皇上卻朝著元允中直招手,並道:“你,你不是沐休。”

    可見元允中是臨時求見,而皇上就這樣見了他。

    寧王的眸光更暗了。

    元允中給皇上行了禮,拿出幾張紙遞給秦芳:“您不是說過幾天要祭三清道宗嗎?我尋思著得早點把這青詞寫出來了拿給您過過目。就趁著沐休的時候來見您。不然我爹見了,又說我坐在都察院,幹著翰林院的活。”

    皇上嗬嗬地笑了起來。

    元允中從在泰山回來之後,被皇上調到都察院。

    兩人湊在一起說著祭祀三清道宗的事。

    寧王被甩在了一旁。

    他輕輕地咳了一聲,感興趣地走了過去。

    皇上和元允中抬頭。

    元允中淡淡地和他打了個招呼:“寧王爺!”

    “元大人。我們又見麵了!”寧王露出個掩飾不住惡意的笑容,然後把目光移向了皇上,“皇兄,您什麽時候祭拜三清道宗?我到時候也來參加。”

    皇上頷首。

    寧王舊事重提:“皇上,我有件事要求您。”

    *

    口袋胡同,宋積雲送走了元允中,去了新北倉。

    蔭餘堂的訂單,已經排到三年後去了。他們得在新北倉租間倉庫堆放貨物。

    好在是周正把地方已經相看好了,租金等也都談妥了,她也就是看看地方。

    和她在新北倉碰頭的還有洪熙。

    他看去有些心不在焉的,等宋積雲看過了倉庫,定下了相關的契書,他還是沒能忍住,道:“你知道宋桃去了嗎?”

    “知道!”宋積雲心裏毫無波動。

    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再來一世,會不會繼續給自己挖坑。

    洪熙猶豫道:“你要不要給她收屍?我聽說她的屍體被晾在四夷館沒有人管。”

  第三百五十三章

    宋積雲問洪熙:“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洪熙半晌無語。

    宋積雲和他說起蔭餘堂鋪貨的事:“德化瓷以人像見長,龍泉瓷以顏色見長,我們的瓷器以器物見長,得做出特色才行。京城文人雅客多,我們得在文房四寶和茶具上下功夫,日常瓷則要以像薄胎這樣的高端瓷為主才行。”

    兩人說著話,把宋桃的事放到了一邊。

    *

    此時的乾清宮裏,寧王正說著宋積雲:“真是沒有想到,居然有手藝如此高超的姑娘家。一爐窯燒成了七、八成。不要說她一介女流了,就算是和男人相比,那也是鳳毛麟角,數一數二的。難怪景德鎮禦窯廠的人會推薦她進京給太皇太後燒瓷器了。枉我以前還以為是她長得漂亮,得了督陶那個太監的青睞才得了慈寧宮的差事的。”

    說到這裏,他衝著皇上“嘿嘿嘿”地笑了幾聲,語帶著幾分輕浮地道:“這也不能怪我。誰讓那宋小姐長得那麽漂亮呢?是個男人看了都會這麽想的。”

    皇上聽了麵露不虞,道:“你說事就說事,非議別人相貌做什麽?”

    寧王“嘿嘿嘿”地笑了幾聲,正要說話,站在旁邊一直沒有吭聲的元允中突然道:“王爺,一爐窯能燒出七、八成的瓷器很厲害嗎?”

    寧王被問得突然語塞。

    元允中則朝著皇上拱了拱手,笑道:“臣雖然巡撫江西,曾親自到過景德鎮,也曾親目睹過宋氏燒瓷,卻不知道一爐窯能燒出七、八成的瓷器有什麽特別之處?此時聽寧王殿下提起,不免有些好奇。”

    他說完,繼續問寧王:“我知道景德鎮那些數一數二的窯廠都會在禦窯廠忙不過來的時候接些禦窯廠的訂單。照你這麽說來,宋家窯廠應該也算是景德鎮數一數二的窯廠吧?”

    寧王有些不明白元允中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他不由朝皇上望去。

    皇上正有些好奇地望著他。

    他原本這樣誇獎宋積雲是為了讓皇上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想求娶她。

    雖然元允中未必知道他的用心,可元允中這個人向來以善謀著稱,元允中這樣問他,想必有他自己的用意。

    各種念頭在寧王腦海裏翻滾了一遍,可他卻怎麽也想不通元允中問這話的用意。偏偏皇上還等著他回話。他決定既想不通,那就暫時順著元允中的話說好了,以不變應萬變。

    “的確。”寧王笑道,“要不我怎麽說這姑娘家不簡單了!我聽景德鎮的人說,梁縣新上任的那位江大人一到任,就給了這位宋姑娘一個‘巾幗不讓須眉’的稱號。”

    “是嗎?”皇上聞言看了元允中一眼,感興趣地道,“那這姑娘還不錯啊!”

    “皇上聖明!”寧王笑著躬身行禮,道,“臣正是因此而……”

    “傾心於宋氏”已經在他的舌尖上了,元允中卻朝著他笑了笑,再次突兀地插言道:“不知道像宋家這樣的窯廠在景德鎮還有幾家?”

    寧王一愣。

    元允中已笑著對皇上道:“我上次給您帶的那套‘獨釣寒江雪’的茶具,就是宋家和景德鎮其他幾家窯廠一起新燒製的新青花。如今宋家在京城的瓷器鋪子,也賣的是這種新青花聽說出貨太少了,他們的訂單已經排到了三年以後。”

    寧王聽了眼睛珠子一轉。

    那新青花明明是宋積雲燒出來的,元允中卻說是和其他幾家窯廠一起燒出來的。

    元允中為何要在皇上麵前壓著宋積雲,生怕宋積雲在皇上麵前出了風頭。

    難道他是怕宋積雲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嗎?

    寧王在心裏琢磨著。

    元允中越是想讓宋積雲平凡普通一些,他就越要讓皇上知道宋積雲的優秀。

    不然他的計劃也沒辦法實施。

    “可見元大人雖然去了一趟景德鎮,對景德鎮的事卻是一點也不了解。”寧王道,也打斷了元允中的話,把皇上的目光吸引到了他這裏,“那新青花哪裏是幾家窯廠一起想出來的,分明就是那宋小姐的創新。”

    元允中一聽,眼底閃過些許的焦慮,麵上卻半點不顯,道:“我怎麽聽說景德鎮如今都在燒這新青花?若那新青花真是宋小姐獨創,其他窯廠怎麽拿到的秘方?”

    “這你就不知道了。”寧王看著,心中冷笑連連,高聲道,“如今景德鎮的窯廠都以宋氏馬首是瞻,全都跟著宋氏討飯吃。宋氏讓他們燒什麽,他們就燒什麽。有些小作坊甚至都不自己燒瓷了,而是給宋家窯廠打下手,專門幫宋家拉坯,或者幫是宋家刻花,成了宋家窯廠的一部分。”

    皇上皺了皺眉。

    寧王更來勁了,道:“如今景德鎮最好的窯廠一爐窯也不過能燒個四、五成,一般的窯廠能燒個三、兩成。燒出空窯的那也是比比皆是。宋氏開窯就有七、八成的瓷器,不僅在景德鎮少見,就是往前數五十年,那也沒誰能相提並論。”

    元允中還是不承認般地道:“照王爺這麽說,宋氏燒瓷是很厲害。可往前數五十年也無人能相提並論,未免有些誇張了。”

    寧王斜睇他一眼,不屑地道:“何止五十年,就是一百年也不誇張。這五十年來,要說誰能和宋氏比一絲,也就宋氏的父親宋又良了。那宋又良曾經燒出過霽紅瓷。可惜,曇花一現。也就隻燒成過一次。可若是論出窯率,就遠遠不如宋氏了。宋又良最頂峰的時候,出窯率在五成左右。何況宋氏還新創了甜白瓷。”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宋家的事。

    元允中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王爺,你剛才說您有事求皇上,不知是何事?可需要我回避?”

    當然是求娶宋積雲!

    寧王得意地想,可一抬頭,卻看見了皇上有些陰沉的麵孔。

    他心中一突。

    元允中的話音再次在他的耳邊響起:“王爺這麽了解宋家的事,所求之事不會與宋氏有關吧?”

    他笑道:“讓我猜猜王爺要幹什麽?宋氏也就是有個燒瓷的手藝,王爺不會是想讓宋氏給您燒製什麽瓷器吧?也是,太後壽誕之後是太皇太後的千秋,之後是貴妃娘娘的生辰。”

    他和皇上開著玩笑:“不過,王爺也太小氣了些。這是準備隻逮著一隻羊薅,就不能送點別的。”

    皇上也跟著笑了起來,道:“是,是有點小氣。”

    寧王僵住。

    他落入了元允中的圈套。

    元允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壓著他,不讓他說宋氏,哪裏是怕宋氏太出風頭,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分明是為了引誘他說出宋家的事。

    而皇上最是多疑。

    他要是在這種情況下再提出求娶宋積雲的事,皇上不會以為他是被宋積雲的美色所誘,也不會以為他瞧中了宋積雲的才華,皇上會以為他求娶宋積雲,是為了宋積雲的手藝,是因為宋積雲燒瓷非常的厲害。

    而他走私瓷器的風波還沒有平息。

    他額頭冒出細細的冷汗。

    可元允中怎麽會知道他要求娶宋積雲呢?怎麽知道他要說什麽?

    寧王朝元允中望去。

  第三百五十四章

    元允中背對著皇上,看寧王的目光泛著刀鋒般的寒光。

    寧王心裏一窒。

    元允中知道了!

    元允中知道他想敗壞宋積雲的名聲了!

    為什麽元允中總是能占先機?!

    不甘,羞憤,在他的胸口橫衝直撞。

    他腦子一熱,朝著皇上就是一揖,道:“皇上,臣愛慕宋氏,想納宋氏為側妃。”

    乾清宮死一般的寂靜。

    *

    宋積雲從新北倉出來,迎麵遇到了上次去她家宣旨的小太監。

    那小太監急得滿頭大汗,道:“宋小姐,您趕緊隨我進宮,皇上要見您。”

    宋積雲愕然,忙給那小太監塞了個紅包,道:“多謝公公跑這一趟。你且去喝杯茶,我換身衣服就隨您進宮。”

    “不用了,”那小太監急急地道,“皇上在乾清宮等著您呢!”

    他說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宋積雲一眼,道:“您這樣子挺好的,等會進了宮,我讓小宮女服侍您淨個手臉就行了。”

    宋積雲心裏直打鼓,麵上卻不露,笑道:“那好!我這就隨您進宮去。”

    小太監連連點頭,到了路上才找了機會透露給她道:“是為什麽讓您進宮,小的也不知道。不過,元大人也在宮裏,您肯定吃不了虧的。”

    難道是元允中進宮去給寧王上眼藥搞砸了?

    宋積雲忍不住猜測,在心裏想著對策。

    誰知到了宮裏,她卻被帶去了乾清宮旁的廡房等候,過了快半個時辰,才有宮女領著她去了乾清宮的偏殿。

    遠遠的,她就聽到一陣吵鬧聲。待她進了偏殿,這才發現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萬貴妃,甚至穿著袞服的皇上,穿著便服的元允中都在。

    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圍著皇上七嘴八舌聽不清楚在說話啥,但指責的味道很濃,而萬貴妃則雙手抱肘,冷眼地看著像鵪鶉般躲在一旁的皇後。

    她有些懵。

    求助般地望向元允中。

    元允中朝她使了個“找個機會溜走”的眼神,然後朝著皇上行了個禮,朗聲道:“宋姑娘過來了。”

    偏殿裏一靜。

    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都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

    萬貴妃就拿了個青花瓷的八角碗給宋積雲,道:“你看看,是什麽時候的禦製款?”

    宋積雲眼觀鼻,鼻觀心,仔細地看了看,道:“民女見識淺薄,從胎釉來看,圈足矮淺,釉麵光潔瑩潤,花色濃豔,又有自然的暈色,雙溝填色,是器心繪畫的裝飾手法。”

    她拿起碗來對著光線仔細地看看碗底:“沒有年款。應該是永樂年間禦製款。”

    萬貴妃一聽就跳了起來,道:“你們聽聽,你們聽聽。宮裏的東西都登記在冊的,我宮裏就沒有永樂年間的碗碟。皇長子那裏的糕點怎麽可能是我送過去的。”

    “皇上!”她嚴肅地道,“這件事您一定要好好查查,給我一個交待。”

    皇後沒有說話,皇太後則看了元允中一眼,倒是太皇太後斜睨了萬貴妃一眼,道:“不過是個碗,能證明什麽?還借著皇上金口玉言巴巴地把宋氏從宮外叫進來。你這是嫌看熱鬧的人還不夠多嗎?”

    萬貴妃半點不怵,道:“做都做了,還怕別人看笑話?”

    她強勢地喊著秦芳進來,道:“你去禦用監給我仔細查清楚了,這碗到底是從哪裏來的?你們要是不能給我一個交待,那就讓慎行司的人去審。你可以去天壽山給先帝守墓了。”

    秦芳笑容都變得勉強起來。

    太皇太後更是臉色難看,喝斥著萬貴妃:“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嗎?”

    萬貴妃根本不理睬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則徑直吩咐秦芳:“你去叫了禦用監的人來。”

    秦芳進退兩難地站在那裏,眼睛珠子都不敢隨意瞟一下。

    皇上則結結巴巴地道:“皇祖,祖母,這事,是得查清楚。不然總有不懷好意的,從中挑撥。”

    太皇太後氣得不行。

    萬貴妃倒是見好就收。

    皇上維護萬貴妃的意圖明顯。

    太皇太後憤然地帶著皇太後和皇後走了。

    皇上就安慰萬貴妃:“算了,你,你別生氣了。皇長子拉了肚子,皇祖母著急。”

    萬貴妃冷哼了一聲,道:“若不是看在皇祖母一心維護皇長子的份上,我肯定不能就這麽算了。”

    皇上忙給萬貴妃倒了杯茶。

    宋積雲看得目瞪口呆,望了元允中一眼。

    元允中微微頷首,道:“皇上,既然這件事已經說清楚了,那我就和宋姑娘先告退了。”

    皇上卻叫住了元允中,道:“我和你說說寧王的事。”還悄悄地朝元允中使眼色。

    元允中沒有辦法,隻好留下來了。

    萬貴妃倒也沒有生氣,笑盈盈地和宋積雲出了偏殿。

    “皇上一直想給你和元大人賜婚。”萬貴妃言有所指地道,“你們可別辜負了皇上的期待。”

    這是在告誡她別亂說話吧!

    宋積雲道:“民女能在琉璃廠自證清白,全是皇上的恩典,一直想來給皇上謝恩,隻可惜天顏難見,今天有幸,感激涕零。”

    她委婉地承諾自己不會亂說話,進宮是為了謝恩。

    萬貴妃滿意地點頭,走了。

    宋積雲長籲口氣,出了神武門,回了口袋胡同,忙去梳洗了一番。

    隻是她還沒有擦幹淨身上的水珠,香簪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東家,不好了,您轎子裏藏了個人,看那模樣,是個小太監。可我們怎麽問他,他都不說話。問急了,隻說要見您。您趕緊去見見吧!這眼瞅著到了宵禁的時候。”

    宵了禁,城中眾人就不能走動了,這小太監就算是私自出宮,也沒辦法送回宮去。

    若是在這裏過了一夜,萬一這小太監是犯了事的,恐怕他們沒辦法摘幹淨了。

    宋積雲聽著也急了,匆匆擦身換衣挽了頭發就去了廳堂。

    哪是什麽小太監,是穿著小太監衣服的大皇子。

    “您怎麽出的宮?”宋積雲哭笑不得,正尋思著要不要給他行大禮,大皇子已拉了她的衣袖,道:“我,我肚子餓,想吃綠豆糕。”

    宋積雲的心頓時軟了下來。

    這孩子怕是在宮裏連東西都不敢吃。

    她立刻吩咐香簪去讓廚房做些好克化的吃食,又讓鄭全去買幾件適合大皇子穿的衣裳,最後讓王華去找元允中:“讓他趕緊來一趟。”

    這事怎麽辦,宋積雲覺得得聽元允中的意見。

    宮裏的事,他比她了解。

  第三百五十五章

    元允中來得很快。

    宋積雲正陪著大皇子在吃飯。

    清蒸獅子頭,大煮幹絲,香菇炒青菜,糖醋魚……一桌子的淮揚菜,還素菜多,葷菜少。

    大皇子埋頭吃得香噴噴的,抬頭看了他一眼,猶豫著放下筷子,站起來喊了聲“元大人”,眼睛卻像被黏在了桌子上,眼角的餘光不時地瞟過桌上的飯菜,那神態,活脫脫像被餓了十天八天的小乞丐。

    這得多缺吃的。

    元允中都不由眼角跳了跳。

    他道:“殿下認識我?”

    大皇子拘謹地點頭,小聲道:“我去給父皇請安的時候,看見您正和父皇說話。”

    元允中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但還是不妨礙他溫聲跟小孩子道:“那你快去吃飯吧!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大皇子點頭,立刻爬上繡墩坐好,飛快地開始吃飯。

    就連旁邊的香簪都沒忍住地道:“您吃慢點。廚房還給您燉了烏雞黨參湯,補氣益氣,您等會喝一點,對身體好。”

    大皇子“嗯”了一聲,吃飯的速度並沒有慢下來。

    宋積雲和元允中對視了一眼。

    元允中走到了一旁的落地花罩旁,宋積雲看他那樣子應該是有話對她說,不動聲色地跟了過去。元允中低聲道:“我已經讓人進宮去送信了,宮裏應該很快就會來人。隻是大皇子這裏,你恐怕得說好了,免得到時嚇著了孩子。”

    宋積雲聽出來了,元允中還挺同情這孩子遭遇的。

    “我知道。”宋積雲輕聲道,“這孩子乖巧又懂事,別的忙我們幫不上,好生跟這孩子解釋一番,別嚇著他,還是做得到的。”

    元允中點頭。

    等大皇子用過了膳,宋積雲就陪著他去小花園裏逛了逛,並且告訴他:“飯後走一走,利用於消化不說,還可以強身健體。”

    大皇子乖乖的點頭。

    宋積雲沒問他是怎麽跑出來的,也沒問他有什麽打算,總歸是來去都不由他,不如給他片刻的安寧。

    她就在花園裏和他賞花,告訴他這是什麽花,那是什麽花,都有些什麽習性,什麽季節開花,還講起她在景德鎮的生活,家裏都有哪些花草樹林,她和妹妹們怎麽做香露,怎麽染指甲。雖然全是些閨閣之事,可大皇子聽得津津有味,並且慢慢鬆懈下來,好幾次都露出歡欣的笑容。

    宋積雲心裏就十分感慨。

    可眼看著到了掌燈時分,宮裏還沒有消息。

    宋積雲就讓香簪服侍著他去睡了。

    直到翌日下午,秦芳才匆匆從宮裏趕了過來。

    他帶著兩個小太監和兩個小宮女,苦笑著對宋積雲道:“宮裏亂糟糟的,皇上的意思,讓元大人和您辛苦幾天,照顧大皇子些日子。等皇上得了閑,再派了人來接大皇子回宮。”

    這是什麽意思?!

    宋積雲目瞪口呆。

    秦芳全當沒看見,徑直把帶過來的太監和宮女推給了她,道:“是平時服侍大皇子的,我正好帶過來給您搭把手。”

    這是準備長住嗎?

    宋積雲滿頭黑線,卻也不好拒絕——大皇子在她這裏雖然有很多不便之處,但好在能吃飽飯。

    她笑著點頭,送走了秦芳,帶著小太監和小宮女去給大皇子請安。

    大皇子正在和香葉、香草幾個踢毽子。

    宋積雲見他連踢七、八個毽子都穩穩地在他的腳尖,覺得應該鼓勵鼓勵這孩子,幹脆站在旁邊拍手稱好。

    大皇子一驚,毽子掉在了地上。

    香葉幾個都笑了起來。

    香草還道:“東家,您得賠小公子兩塊點心。剛才小公子正在和我們比試,要不是您突然來這麽一下,小公子也不會輸了。”

    為了避免麻煩,除了鄭全和王華,其他人並不知道大皇子的真實身份。

    這孩子的確是很良善,他聞言不好意思地道:“不是,是我沒踢好。”

    宋積雲笑道:“的確是我嚇著你了。我請你們吃點心。”

    香葉和香草齊齊歡呼,還道:“要姚記的點心。據說姚記的點心最好吃了。”

    宋積雲平時對身邊的人沒有什麽架子,時間長了,香草和香葉慢慢也敢學著香簪的樣子和她開玩笑了。

    “行啊!”她爽快地道,大方地請了家裏所有的人吃點心,還派了鄭全出去買。

    大皇子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後來見大家都笑嘻嘻地朝宋積雲道謝,他也放鬆下來,站在一旁靦腆地笑,很可愛。

    隻是鄭全回來的時候還帶了人過來。

    “宋老板,我們又見麵了!”他給宋積雲行著禮。

    宋積雲定睛一看,居然是徐光增。

    徐光增不動聲色的瞥了眼大皇子,笑道:“我調到府軍衛任都指揮使了。聽說宋老板住在這裏,和幾位同僚一起過來和您打聲招呼。”

    宋積雲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調任回了京城。

    不過,他應該是來保護大皇子的吧?

    這才對嘛!

    總不能把人丟在她這裏就不管了。

    她暗暗鬆了口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恭喜徐大人又升了官。打聲招呼不敢當,倒是後罩房那邊還有幾間空廂房,你要是不嫌棄簡陋,我讓鄭全帶你們去歇歇腳。”

    “不敢,不敢!”徐光增客氣地道,“以後要仰仗元大人和宋老板的地方還多著呢!”

    兩人寒暄了幾句,鄭全帶著徐光增去了後罩房休息。

    大皇子拉了宋積雲的衣角,小聲道:“你,你和他的關係不好嗎?”

    宋積雲過了一會才明白他說誰。

    這孩子真是敏感。

    “還好。”宋積雲不想給大皇子更多的負麵情緒,笑道,“就是不怎麽說得來。”

    然後她轉移了話題,笑道,“皇上還是很關心你的。府軍衛,那可是皇上的親衛哦!”

    大皇子輕輕地笑了笑,露出半個小酒窩。

    下午,邵青也過來了,道:“皇上把我調到了金吾前衛任都指揮使,讓來您這邊當差。”

    金吾前衛都指揮使,天子十二親衛之一,正三品武官。

    邵青原是正四品。一下子連升三級。

    這還沒怎麽著,邵青已經跟著得道升天了。

    她和邵青開玩笑:“你可得好好當值。小心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邵青拍著胸:“您放心,隻要我在,人就在。”

    “那就好!”宋積雲和他說笑了幾句,將他的人安排在了東跨院,她則除了安排鋪子裏的事,大部分時間都陪著大皇子玩。

    住在後罩院的徐光增和邵青卻像消失了一般,若不是每天都要做三、四十個人的飯菜,宋積雲還以為他們都走了。

    倒是元允中每天都抽時間過來一趟,看看大皇子,和她說說話。

    宋積雲不禁問他:“大皇子為什麽跑出宮?宮裏現在到底是個怎樣的情景?”

  第三百五十六章

    元允中道:“你還記得突然把你叫進宮去辨別年款的事吧!大皇子住在慈寧宮,有人以皇後的名義送了蒸糕給大皇子,結果大皇子吃了上吐下泄的,把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都嚇了個半死。查到最後,坤寧宮的人說是安喜宮的人送過來的;安喜宮的人說他們沒送。到現在還是筆糊塗賬,紀妃偏偏又在這個時候病了。”

    紀妃是大皇子的生母。

    宋積雲不由“啊”了一聲,急急地道:“那大皇子知不知道紀妃病了?她的病要不要緊?”

    “大皇子應該不知道紀妃病了。”元允中道:“至於紀妃的病情怎麽樣,我也不好打聽後宮的嬪妃。不過聽我一個在行人司的師兄說,好像不是什麽要緊的病。”

    行人司是天子近臣,能知道紀妃的病情不稀奇。

    “估計是有人看見你進宮,借著你的手把大皇子帶出宮的。”元允中道,“否則以大皇子,是沒辦法躲在你的轎子裏的。”

    宋積雲皺眉。

    元允中笑道:“你不用擔心,看皇上這樣子,應該是事前就知道了大皇子的事。派徐光增和邵青過來,估計也有這樣的考量。這孩子也可憐。你就好生照顧他一些日子,讓這孩子也能鬆口氣。”

    宋積雲想到大皇子吃飯的樣子,苦笑著搖了搖頭,道:“還不如尋常百姓家呢!”

    “誰說不是。”元允中說到這裏,笑了起來,道,“皇上已經同意我去景德鎮了。隻是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可能要過幾個月才能成行。”

    “真的嗎?”宋積雲聞言也很高興。

    能不得罪皇上,順順利利地回去,多等些日子就多等些日子好了。

    “那這是喜訊。”她轉念又想到元允中這次去景德鎮要長住,肯定很多平時慣用的東西都要帶過去。

    她不由笑盈盈:“吃的好說,家裏就有現成的蘇杭廚子。景德鎮的衣服料子肯定沒有京城多,但我們可以在南京的時候采買。但京城的皮裘肯定比南京的好,我跟周正說一聲,讓他幫我們都采買點毛皮帶回去。用的恐怕得王華幫忙了……”

    她算了算日子道:“這個時候開始收拾東西,幾個月之後啟程,正好。”

    元允中笑著點頭,兩人跑去了書房列單子。

    王華進來道:“公子,宮裏來人了,讓你趕緊去趟乾清宮。”

    元允中有些消極怠工,道:“可說了是什麽事?”

    他對宋積雲解釋道:“最近我一直在幫皇上處理家務事,聽皇上抱怨。要是沒什麽要緊的事,我決定請個假。”

    “是寧王的事。”王華道,“好像是說瑞昌郡王過幾天要進京了,讓您帶著禮部的人去迎一迎。”

    瑞昌郡王是寧王的親弟弟。

    難道是和元允中所說的“換個人做寧王”有關係?

    宋積雲問元允中。

    元允中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道:“他被圈禁了。”

    宋積雲訝然。

    她可半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元允中笑著幫她把飄落在發間的石榴花花瓣拿下來,笑道:“要不然瑞昌郡王怎麽會進京呢!”

    可南昌府離這裏千裏迢迢,怎麽也得走兩、三個月吧?

    不會是他早就打算把寧王留在京裏了吧?

    宋積雲道:“那寧王會怎麽樣?”

    “不怎麽樣!”元允中笑道,“畢竟皇子皇孫,不管有沒有爵位,都會好吃好喝的供著。比一般人強多了。”

    可正是因為享受過煊赫,才更加難以忍受寂寞。

    但這與她和元允中有什麽關係呢?

    宋積雲笑著給元允中整了整衣襟,送他上了轎子。

    *

    四夷館的東跨院,寧王望著砸無可砸的廳堂和瑟瑟發抖地躲在大紅色落地柱後麵的小太監,氣得一把將落地花罩掛著的帷帳瘋狂地扯了下來,丟在地上使勁地踩了幾腳。

    “元執,”他咬著牙,惡狠狠地道,“你他,媽的給我等著,老子不弄死你,老子不姓朱。”

    他喊著元允中的名字。

    小太監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吭。

    寧王抬眼,從半開窗欞縫隙裏看到了抄手遊廊盡頭剛剛砌起來的紅磚。

    他被困在了這小小的四方院子裏。

    他氣得發抖。

    都是元執,都是元執。

    那天要不是他總是圍著宋積雲會燒瓷的事打轉,皇上怎麽會懷疑他想娶宋積雲是為了宋家的窯廠,是為了讓宋積雲幫他燒瓷,是為了繼續走私。

    皇上也是個蠢貨!

    被元允中牽著鼻子走而不自知。

    他就算是燒野窯賺點銀子又怎麽了?他們家老祖宗連天下都讓給皇上,他弄點錢花花怎麽了?

    想到這裏,他上前一腳,踹倒了用做隔間的多寶閣架子。

    有幾個人魚貫著從鎖上的角門走了進來。

    為首的人穿著朱衣,拿著聖旨。

    他一愣。

    秦芳已高聲道:“寧王聽旨。”

    寧王想了想,還是跪了下去。

    秦芳將繡著龍踏五彩祥雲的明黃色聖旨朝著乾清宮的方向恭敬地舉了舉,高聲道:“奴婢奉皇上之命問寧王。”

    寧王低頭應諾。

    秦芳這才將聖旨打開,道:“丁亥年四月初八,你是否收留流民三千五百六十四人?”

    寧王一驚,愕然抬頭。

    秦芳麵帶笑意,隻是那笑意卻怎麽看都帶著幾分不屑。

    “王爺,”他溫聲道,“奴婢也是奉旨行事,委屈您了。”

    寧王嘴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縫。

    秦芳雖然沒有追問他是不是,可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心顫了又顫,生出很不好的直覺。

    “丁亥年十一月二十三,你帶著五十四名校尉去梅嶺山做什麽?”

    “戊子年五月十六,你帶著一百三十七名校尉去奉新縣做什麽?”

    “戊子年七月十三酉時三刻,你坐著船去鄱陽湖見了誰?”

    “己醜年三月八日,你去龍虎山見了張天師,張天師給你批命,紫氣東來,你在上饒的驛站,可曾對幕僚說過‘天佑我這一支不滅’的話?”

    寧王鬥大的汗珠落了下來。

    他跳起來就朝秦芳撲了過去,伸手想把那聖旨奪過來:“是不是元執?是不是元執?他冤枉我!他看見我要納他老婆,他就陷害我!”

    秦芳眼底閃過一絲鄙夷,心想:你明明知道那宋氏是元允中的老婆,你還強搶臣妻,人家不整你整誰?

    他連連後退幾步,身邊的人把他擋在身後。

    “王爺,皇上還等著奴婢去回話呢!你天潢貴胄,何苦為難奴婢!”

    如果元允中隻是告寧王收留流民,圖謀不軌,可能寧王還有機會掙脫。可偏偏元允中在奏折裏說他親自去了趟龍虎山,見了張天師,張天師還說他“紫氣東來”,有帝王之相。他不死誰死!

    秦芳看寧王的目光,就像看個死物。

  第三百五十七章

    寧王隻是性格暴躁,行事跋扈,但並不傻。

    感受到秦芳看他的眼神,他心一沉,叫得卻更大聲了:“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元執他冤枉我。”

    秦芳冷冷地道:“王爺還是先想想怎麽回皇上的話吧!”

    “我沒有幹過,我都沒幹過。”寧王矢口否認著。

    秦芳想著那些確鑿的證據,寧王回不回答並不要緊,皇上不過是想讓他知道他是為什麽被圈禁的就行了,秦芳也就沒再逼問,反正寧王現在落坡的鳳凰不如雞,他不添油加醋,據實回話就行了。

    他打定了主意,示意帶過來的太監放了寧王,收了聖旨,朝著乾清宮的方向舉了舉,皮笑肉不笑地道:“王爺,咱家就照您的意思回話了。”

    隨後他朝著身邊的人使著眼色,轉過身去就快步離開了院落。

    寧王神色晦澀地站在院子中間,半晌才高聲喊著閔福。

    他被圈禁,身邊的幕僚和校尉或是被遣散,或者是被隔絕,隻有閔福作為長隨跟著他一道住進這小院,依舊在他的身邊服侍。

    “你能不能想點辦法?”他目光陰沉地悄聲問閔福,“我們想辦法回南昌府去。”

    閔福心驚肉跳,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可,可皇上,怎麽可能讓我們回南昌府去?”

    “所以得想想辦法。”寧王低著頭,道,“我感覺情況不妙。我被他圈禁,外麵的人消息進不來,裏麵的消息傳不出去。我是生是死,還不是他的一句話。回南昌府,還有條活路,要是留在京城,我恐怕沒幾年好活了。”

    閔福正是因為有機敏才能在寧王身邊呆這麽多年,他當然也是個聰明人。

    他咬了咬牙,道:“王爺,您再等兩、三天,我想辦法打聽打聽外麵的情景。”

    寧王如今除了閔福也沒有其他人可用,雖說點了頭,但還是在書屋裏琢磨了好幾天。等到閔福說瑞昌郡王馬上要進京了,寧王這才徹底的慌了神。

    “你可打聽清楚了?”他再三向閔福確認。

    “是真的!”閔福也被這個消息打擊得不輕,他道,“聽說是元執領著禮部的人在辦這件事。”

    “又是元執!”寧王咬牙切齒,拿起腰間的玉佩摩挲了半晌,最後眼光暗沉,將玉佩扯下來交給了閔福,道,“你去給校尉送個信,讓他來見我。”

    他身邊的校尉是老寧王留給他的死士,辦事很穩妥。

    閔福躬身應是。

    *

    宋積雲帶著大皇子在自家胡同口吃了早點,遇到賣金魚、錦鯉的,還給他買了幾條金魚,隨後帶著他去了隔壁胡同口的書畫齋,選了幾支湖筆和幾刀宣紙。

    倒不是家裏缺這些東西,而是她覺得這麽大的孩子,不能總呆在家裏,能出來走走就走走。

    大皇子果然很高興,親手提著給他買的金魚就是去書畫齋挑湖筆也要時不時地看幾眼。

    回去的路上,宋積雲就笑著對他道:“我過幾天幫你問問,看看能不能找本養金魚的書,你到時候看看,就知道怎麽養它們了。”

    大皇子雙眼亮晶晶地道:“還有養金魚的書嗎?”

    “應該有吧!”宋積雲笑道,“要是沒有,就讓元公子想辦法給你寫一本。”

    大皇子靦腆地笑,道:“我聽人說元公子的學問很好。”

    “這個我倒是不知道。”宋積雲和他聊天,“我隻知道他畫畫得好,字也寫得好。我有時候會拉了他做苦力,幫我畫樣子。”

    大皇子笑道:“我知道。你燒瓷器。要用在瓷器上。”

    宋積雲點頭,道:“你喜歡瓷器嗎?我告訴你怎麽捏杯子吧!”

    她想找點事吸引這孩子的注意力,就不用去想宮裏的那些破事了。

    大皇子高興地點了點頭。

    等他們回到家,發現隔壁鄰居大門半開,停著三輛騾車,正在卸米麵油菜。

    看見他們,管事的還好心地對他們道:“你們趕緊去囤點吃穿嚼用的。聽說外麵來了很多的流民,衛所的官兵趕都趕不走。我們家老爺說,再這麽下去,怕是要封城。”

    宋積雲要是沒記錯,隔壁住的是戶部的一位侍郎。

    她不由朝跟在身邊的鄭全使了個眼色。

    鄭全上前去和那管事道謝,說起了流民的事:“這個季節怎麽會有流民?京城可是天子腳下,就算是有流民,也不至於要囤吃囤穿的吧?”

    “哎喲,我看你們從外麵來京城的,東家人還挺好,不是給我們送點瓜果過來就是送些糕點過來,這才提點你們的……”

    宋積雲領著大皇子進了家門。

    大皇子擔心道:“姐姐,流民是什麽?為什麽他們來了,大家都要囤東西。不能派那些官兵把他們都抓起來嗎?”

    宋積雲就耐心地向他解釋什麽是流民,最後還道:“我說的也是些皮毛,你要是想知道的更多,等會元公子過來了,我讓他跟你說。”

    大皇子笑道:“姐姐什麽事都要問元公子。”

    “那是因為元公子讀得書多,走的地方也多。”宋積雲向來覺得小孩子的教育也要嚴謹,自己對這個世界了解的並不多,不能誤導小孩子。

    大皇子點頭。

    等到鄭全來告訴她,說他親自去城門口看了看,發現城門口確實有很多的流民,官兵一趕他們就走,官兵一走他們就來,看見進出城門的人就一擁而上的乞討,弄得現在大家都不敢隨便進出城門了。

    “我還聽說,”鄭全牛飲了杯茶道,“這些人都是一路從河北、河南、山東逃過來的。”

    宋積雲直皺眉。

    不知道是朝廷不管呢?還是地方管員瞞著不報?

    她打發了鄭全去囤些貨在家裏。

    她則在家裏告訴大皇子怎麽看輿圖,河北在哪裏,河南在哪裏。

    大皇子就一直盼著元允中來:“元公子來了,就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宋積雲笑盈盈地頷首,帶信讓周正弄些高嶺土過來,告訴大皇子玩泥巴。

    元允中到了掌燈時分,他來的時候還帶了很多吃穿用度的什物。

    宋積雲很是驚訝:“城外的形勢真的這麽嚴峻?”

    元允中悄悄對她道:“有快五萬人。皇上派了兵部侍郎和都察院副都禦史去了城外。外祖父和祖父都說有備無患。”

    見大皇子過來,他打住了話題,溫聲道:“宋老板說你想知道什麽是流民?”

    擁著大皇子去了書房。

    宋積雲卻站在那裏,看著院子裏即將盛開的玉簪花沉思了好一會兒。

  第三百五十八章

    等到元允中從書房出來,宋積雲已端好了茶點在等他。

    元允中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溫聲地道著“多謝”。

    宋積雲含笑給他沏著茶:“大皇子呢?你不會是又布置了一大堆功課給他吧?”

    這幾天元允中拿著大皇子當借口,來得非常頻繁,每次來都會在她這裏呆很長的時間,有時還會在這邊過夜。但每次他來都會陪大皇子讀會書,給大皇子布置很多的功課,然後就跑到宋積雲這邊來和她說話聊天,甚至是歪在貴妃榻上看書。

    隻要兩人能呆在一起就行。

    元允中大言不慚地道:“別人像他這個年紀早就啟蒙了,也就他之前被藏在內宮,連怎麽拿筆都不知道。我提前教他一些東西,他以後去了文華殿上課,也能事半功倍,能少打幾次手掌。”

    宋積雲對這些不太了解,道:“不是說打伴讀嗎?還真的打皇子啊?”

    元允中想了想,道:“你是指他身邊的小太監嗎?這就得看是怎麽樣的老師了。若是遇到了我外祖父這樣的,肯定是打身邊服侍的小太監了。若是遇到了我祖父這樣的,多半是誰跟著讀書就打誰了。”

    宋積雲笑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你外祖父的官比你祖父的官大。”

    元允中聞言仔細地思忖了片刻,笑道:“你別說,你這話還挺有道理的。我祖父雖然官做得不大,但名聲顯赫,與他做人做事很有關係。我外祖父恰恰相反,他做官的時候說的是做純臣,可誰落到他的手裏,他都會放一馬。所以人際關係特別好。”

    兩人笑吟吟地閑聊了一會兒,宋積雲提起流民的事:“我總感覺不對勁。”

    “你也發現了。”元允中長歎了口氣,道,“近畿之地既沒有天災人禍,也沒有洪水猛獸,突然出現這麽多流民,還集中在了京城,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我也覺得不對勁,已經派了邵青去查。”

    宋積雲有個想法,又覺得不太可能,她猶豫著要不要說,邵總管過來了。

    “公子,”他給元允中行禮,“老太爺請您趕緊過去一趟。”

    他說的老太爺,是鏡湖先生。

    元允中蹙眉,道:“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

    邵總管還是挺敬重宋積雲的。

    他可是聽他們家老太爺說了,他們家小少爺一意孤行,決定不再理會他們家姑父,已經和皇上說定了,準備去梁縣做縣令了。皇上前幾天還和幾位閣老議這件事,說不能讓他們家小少爺太吃虧了,想讓他們小少爺在梁縣的時候巡撫景德鎮,專司督陶之事。

    他們家少爺去景德鎮已成定局,他們家老太爺都沒準備和宋小姐對著幹,何況他這樣一個老仆。

    “是大少爺過來了。”他也沒有瞞著宋積雲,道,“說是有流民的事要和老太爺商量。老太爺沒聽兩句,就讓我趕緊來請您回去一趟。”

    大少爺是指元允中的大堂兄元景年。

    元允中點頭,由宋積雲陪著去換了件出門的衣裳,道:“要是真的關了城門,城裏肯定不會太太平。你平時別出去,有什麽叫徐光增去辦。他如今當著皇差,比邵青、王華都好使。”

    “我知道了。”宋積雲笑著幫元允中掛了金七事,送了他出門。

    可還沒有等她走回正房,外麵就有人敲門,問:“元禦史在嗎?”

    元允中庶吉士散館之後就去了都察院,為了區分眾多的元大人,有很多人稱元允中為元禦史。

    口袋胡同的這宅子雖然不大,可五髒俱全。

    元允中不在家,自有門房便宜行事。

    她沒有回頭,徑直往垂花門去。

    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驚叫聲。

    宋積雲惶恐,回頭看見四、五個孔武有力的年輕男子將她家的門房反剪押著就朝裏闖。

    她心裏咯噔一下,提著裙子就跑進了垂花門,一邊轉身去關了門,插了門栓,一邊大聲喊叫:“有賊進來了,有賊進來了。”

    可惜家裏沒什麽人——元允中剛走,王華出去買東西,鄭全去琉璃廠那邊斜街的二條胡同那邊,何大誌昨天晚上值夜,去了東跨院休息。

    戴四時和香葉聽到聲音倒是和幾個小廝忙跑了過來,可到底遠水救不了近渴,垂花門已被那個幾人連踹幾腳給踹開了。

    宋積雲跑到了大皇子正練字的書房,慌忙將桌子椅子一骨腦地往前門堆,希望能擋住幾人的腳步,自己則拉著大皇子跑進了旁邊的內室,用內室的桌椅堵著門。

    大皇子很害怕的樣子,但還是盡量幫她堵著門。

    宋積雲小聲安慰他:“別怕,徐光增他們就住在後院,他們聽到動靜,很快就會過來的。”

    心裏卻止不住的慌張。

    這萬一是宮裏來的人,怕是徐光增這樣的草包未必擋得住。

    她腦子轉得飛快,打開一個空著的籠箱就要把大皇子抱進去:“你先躲起來,我不讓你出來你別出來。”

    如果是流民進了城,城中的閑幫趁火打劫就麻煩了。

    這屋子就這麽一點點大,若是有心,他們怎麽躲都會找到。

    隻求這些人是為財不是為人。

    她按著大皇子的肩膀示意他趕緊蹲下。

    大皇子卻不肯,他緊緊地抱著宋積雲的腰,眼眶裏淚花直打著轉:“宋,宋姐姐,我要和你在一起。他們要是來抓我的,我就讓他們別抓你。”

    宋積雲聽著心都要碎了,想著到底還是個小孩子,真是宮裏來的人,就算他想那些人不抓她都不太可能的。

    在她留他在家裏過夜的時候,在某些人眼裏就已經站隊了。

    她反而覺得把大皇子藏在籠箱裏也不安全。

    “早知這樣,就應該挖個地窖,或者是砌個夾牆的。”她不由喃喃自語,四處張望了一會,在哐哐當當的砸門聲中指了屋裏的房梁:“你踩著我的肩膀上去躲著。”

    大皇子不願意,道:“那你呢?”

    宋積雲哄他:“你上去了再拉我上去。”

    大皇子望了眼房梁,搖了搖頭,道:“我拉不動你。”

    這都什麽時候,這孩子怎麽這麽多的話。

    宋積雲有些不耐煩起來,直接蹲下身去,道:“不許給我狡辯。不聽話以後都不帶你出去玩了。”

    他還在那裏固執地搖頭。

    宋積雲去拉他。

    他扭身掙脫宋積雲,拔腿就朝外跑去。

    頂著房門的桌子椅子“嘩啦啦”地被踹開,一個高大健壯的男子率先走了進來。

  第三百五十九章

    宋積雲大驚失色。一把將大皇子拽到自己的身後,操起手邊的凳子就朝那男子砸過去。

    “趕緊跑!”她衝大皇子喊著,又順手抓了一尊花瓶朝那男子扔了過去。

    她不知道她身後的大皇子眼睛都紅了,不僅沒有跑,而且還學她的樣子,抓起貴妃榻上的大迎枕就丟了過去,心裏還想著,若是宮裏的人來害他,他不死,這些人不會罷休。隻是連累了宋姐姐,最後因他斷送了性命。但願元大人有點良心,到時候幫宋姐姐報了仇,也不枉宋姐姐喜歡了元大人一回。

    他轉身就抱起了瓷枕。

    到是闖進來的男子左躲右閃的,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很明顯的猶豫,不太像是要他們命的樣子。

    難道隻是要抓住他們?

    念頭在宋積雲腦海中一閃而過。

    有好幾個男子魚貫著闖了進來。

    宋積雲把大皇子護在身後退到了牆角,手握著碎了的瓷器,大聲道:“你們是什麽人?再敢進一步,別怪我不客氣。”

    心裏卻不斷地祈禱元允中這次也能像上次一樣,明明已經走了,又找借口折回來,黏黏糊糊地親她一口才心滿意足的重新出了門。

    而且她在心裏發誓,元允中若是再這樣,她一定好好回應他,再也不笑話他了。

    她高聲地喊著“徐光增”。

    草包就是草包。

    就算是抬舉他在大皇子麵前刷臉,他也能辦砸了。

    有人冷“哼”一聲。

    圍著他們的健壯男子立刻分開。

    一身普通百姓打扮的寧王走了過來。

    “是你!”宋積雲鬆了一口氣。

    至少大皇子沒有危險。

    他們兩個人能有一個逃脫了。

    “你沒想到吧?!”寧王看她的眼神窮凶極惡。

    宋積雲被嚇得心怦怦亂跳。

    她現在就怕大皇子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來。

    “你想幹什麽?”宋積雲拖延著時間,反手捂了大皇子的嘴,盼著大皇子能明白她的意思。

    “請你陪我走一趟。”寧王皮笑肉不笑地道著,朝身邊的健壯男子點頭,示意他們把宋積雲抓起來。

    電光石火間,宋積雲突然明白過來。

    “等等!”她喝斥道,“那些流民,是你引過來的!”

    寧王愕然,隨後頗有些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算你聰明。不錯,那些流民就是我引過來的。”他惡意滿滿地道,“你有機會隨他們一起離開京城。”

    宋積雲腦子轉得飛快。

    如果寧王想泄憤,大可直接殺了她。

    要帶她走,多半是為了對付元允中。

    隻是不知道他的人是怎麽進的京?又準備怎麽出京?

    宋積雲心急如焚,卻半點也不流露出來,還隻能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道:“我,我不走!你小心元公子知道了找你算賬。”

    “哈哈哈!”寧王再次大笑,得意地道,“那要他能找到我才行。”

    他臉一沉:“帶走!”

    幾個健壯的男子上前就要拉宋積雲。

    她一甩手,道:“我自己走!”

    大步朝前走去。

    寧王看見了躲在她身後的大皇子。

    他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

    宋積雲一麵快步朝外走,一麵忙罵罵咧咧地道:“藩王不得無故進京。你不僅無故進京,還無故離京。你這是要造反嗎?你有多少兵馬?敢和朝廷作對。你就不怕你被抄家削藩嗎?”

    寧王立刻翻了臉,雖然不再注意怯生生樣的大皇子,卻揚手就朝宋積雲扇了過去:“臭娘們,真以為你攀上了元家就是飛上了枝頭的鳳凰!”

    宋積雲也不客氣,一腳就朝他下三路踢去。

    事出突然,寧王捂著褲襠趔趄了兩下,立刻就被身邊的人扶住了,喊著:“王爺!”

    他臉色鐵青,指著宋積雲叫囂道:“給我往死裏打!”

    幾個男子有片刻的遲疑。

    宋積雲惹怒寧王就是想保住大皇子。她見狀立刻低頭就從幾人中間跑了出去。

    幾個男子在院子裏把她逮住。

    宋積雲見香簪幾個丫鬟軟綿綿地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心裏涼颼颼的,腿都軟了。

    “臭、婊子!”寧王罵道,擼著衣袖就要親自動手收拾她。

    一支箭突然朝寧王射過來。

    “王爺!”有一個男子眼疾手快地撲在了寧王的身上。

    “撲!”的一聲,男子身上濺出血花。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又有七、八支箭朝著寧王射過來。

    “王爺!”幾個男子此起彼伏地喊著,朝寧王湧過去。

    宋積雲則被人拽著衣領,躲在了旁邊的棗樹後麵。

    熟悉的殘荷熏香味道撲麵而來。

    是元允中!

    他出門前她親自給他掛的香囊。

    宋積雲心裏明鏡似的,可手腳卻不聽使喚。

    她聽見自己聲如蚊蠅似的喊了聲“元允中”。

    “沒事了,沒事了!”元允中輕輕撫著她的背,可以感覺到他聲音裏的隱忍,憤怒和小心翼翼。

    她想告訴他自己沒事,可嘴角翕翕,怎麽都說不出話來。

    兩世為人,她還是第一次距生離死別這麽近。

    她緊緊地抱著元允中,慢慢回過神來,忙道:“大皇子!”

    “徐光增看著呢!”元允中道,聲音非常的冷酷,拍著宋積雲的手卻非常的輕柔,“他要是這點差事都辦不好,也不用辦差了。”

    宋積雲“嗯”了一聲,漸漸緩過氣來,有了站起來的力氣。

    元允中卻捂著她的眼睛,道:“你隨我來!”

    宋積雲聽到了夾雜著刀戈撞擊和廝殺的吼聲。

    她跟著元允中走了。

    聲音漸行漸遠,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坐在自家後罩院的一間廂房裏。

    “我送你去我外祖父那裏。”元允中頓了頓,道,“那邊有我外祖父家的世仆護衛,有些還曾經跟著我外祖父打過瓦刺。就算京城有什麽事,我外祖父也能帶你去南京陪都。”

    宋積雲一把拉住了元允中衣袖,聲音緊繃地道:“你要幹什麽?”

    元允中一愣。

    宋積雲定定地望著他,等著他回答。

    靜默中,邵青推門而入:“公子,宋老板,我帶了殿下過來。”

    兩人齊齊回首,看見了被邵青夾在胳膊下麵,臉漲得通紅的大皇子。

    宋積雲不禁莞爾,摟著跑到她身邊的大皇子,摸了摸他的頭,溫聲安慰他:“沒事了,沒事了。寧王是來找我算賬的,與你沒有關係。是我連累了你。”

    大皇子乖巧由她摸著頭,半晌才輕聲地道:“不是。是你護著我。我知道。”

  第三百六十章

    這孩子真是太乖巧貼心了。

    宋積雲心裏暖呼呼的,使勁地揉了揉大皇子。

    大皇子羞澀地把臉埋在了她身上。

    宋積雲問元允中:“香簪她們……”

    她眼眶濕潤,都有點不敢問下去了。

    元允中忙道:“他們都沒事。寧王可能不想驚動隔壁鄰居,用了蒙汗藥。”

    宋積雲懸著的心立刻落了下來,還想問問具體的情況,徐光增狼狽地走了進來。

    他低著頭,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敢睃元允中一下地低聲道:“元大人,宮裏來人了。接大皇子回宮。”

    元允中看也沒看他一眼,而是溫聲對大皇子道:“別怕。這次事發突然,對你而言未必是件壞事。至少這次皇上把你安置在了乾清宮,你以後看到皇上的時候會多起來。”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會兒,繼續道:“皇上也個普通人,他說話有些困難,你在他麵前的時候要有耐心,等他把話說完再說話。”

    這就是在指點大皇子怎麽做人了。

    宋積雲強壓著心中的驚訝看了元允中一眼。

    元允中已牽了大皇子的手,道:“我送你回宮。”

    大皇子溫順地點了點頭,和宋積雲送別。

    宋積雲和元允中送他從後門出了宅子,上了宮中派來的馬車,邵青和另一個麵目陌生的魁梧男子帶著羽林衛的人陪大皇子離開了口袋胡同。

    徐光增“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元允中的麵前,抱著他的大腿不放。

    “元大人,您可得救救我!”他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我真的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寧王會這個時候躥到這裏來的。我哥這次是保不住我了。元大人,看在我們同在景德鎮相識一場的份上,求您給我在皇上麵前說句話吧。別的我也不敢想,隻求能保住一條性命,以後能苟延殘喘了此餘生足以。”

    元允中卻冷冷地道:“你來口袋胡同的時候,宮裏應該有所交待吧?你剛才到哪裏去了?”

    若是按宮裏的要求當值了,不可能讓寧王的人溜進來。

    徐光增不敢隱瞞,可還是習慣性地為自己辯解:“我們真的哪裏也沒有去!就是去胡同口的小吃店喝了兩杯小酒。”

    當值的時候是不能喝酒的。

    元允中是一句話都不想跟他多說,打發他道:“這件事我會和你哥哥商量。”

    徐光增三魂七魄都定了定,連聲道:“好,好,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元允中點了點頭。

    徐光增迫不及待地跑了。

    在他的心裏,元允中雖然不太好相處,可元允中若是答應和他哥哥商量,以他哥哥的大方勁兒,肯定能想辦法打動元允中幫他說話。甚至元允中說要找他哥哥商量,有可能是向他哥哥索取些什麽。

    宋積雲倒奇怪,道:“你就這樣打發了徐光增,萬一皇上真的要追查他的失職……”

    元允中不以為然,道:“他原本就不能當家作主,我和他說什麽。”

    好吧,隻要他別因為徐光增的事被人忌恨上了就行了。

    元允中就督促著她趕緊收拾東西搬去鏡湖先生那裏,並道:“這裏畢竟出了血光之災,你住在這裏肯定很害怕。有外祖父做伴,你也安穩一些。”

    “你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宋積雲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到底出了什麽事?你為什麽非要我去鏡湖先生那裏住?你怎麽會突然回來?”

    元允中原本還想支支吾吾的,可當他看到她明亮如夏日的眼睛,隻盛著他的身影時,那些安撫的話讓他頓時有些難以啟齒。

    宋積雲冷靜自持,機敏聰慧,越是遇到難事越穩沉,她雖然是他應該保護的人,也是能與他並肩的人。

    他看著她的目光越發溫柔了。

    “皇上想給寧王一個教訓,將他圈禁在了四夷館。”他悄聲和她耳語,“誰知道他一下子慌了神,還以為皇上不是想把他圈禁到死就是想殺了。特別是當他聽說瑞昌郡王要進京之後,鋌而走險,引了流民進京,從四夷館跑了出來,想趁亂逃出京城。”

    宋積雲目瞪口呆。

    她之前聽元允中說想換個人做寧王,但之後就再也沒有了消息,她還以為元允中一時沒能找到合適的機會做這件事,沒想到寧王已經被圈禁起來了。

    元允中繼續道:“一開始大家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與寧王有關係。皇上還派人去安撫流民。直到四夷館的人發現他不見了,眾人這才開始懷疑他。”

    “說來也巧。”他道,“我給你房子的時候,是我一個在兵部任給事中的師兄介紹的。他就住在這附近。我今天出門的時候遇到了他,他正匆匆往兵部去。說是那些流民出了事,將皇上派去調解的一個官員打死了,皇上要調親軍十二衛的人,他臨時被叫回兵部當值。讓我這幾天都小心點,沒什麽事不要亂出門。怕有閑幫趁機鬧事。”

    宋積雲神色漸凝。

    元允中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道:“外祖父知道我已打定了主意去景德鎮,我就想趁著這個機會住到外祖父那裏去,就折了回來。”

    結果遠遠的就看見寧王帶著人在踢她的門。

    他此時想想還有點後怕。

    要是他晚來一步……

    他抑製不住地上下打量著她:“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得找個大夫看看才行。”

    他勸她:“我外祖父的醫術也很不錯,你去了,正好讓他老人家幫你看看。”

    口袋胡同她是住不下去了。

    可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住去鏡湖先生那裏,她也是不願意的。

    “有沒有其他安全的住處?”宋積雲想了想道,“我知道此時不是我挑挑撿撿的時候,可若是能挑挑撿撿,還是讓我任性一些好了。”

    她朝著他抿了嘴笑。

    明亮的眼睛閃爍著璀璨的光芒。

    元允中心中悸動,道:“那就隻能住到我那裏去了。”

    宋積雲訝然:“你還有其他的宅子?”

    元以中點頭,道:“沒有這邊的宅子好,在都察院草帽兒胡同那塊兒。我庶吉士的時候在都察院觀政,外祖父就將外祖母留給我在宣武門大方胡同的宅子賣了,換了現在的這個宅子。我一直想帶你過去看看,一直沒有機會。正好,你今天去我那裏串個門。”

    宋積雲鬆了口氣。

    鄭全匆匆趕了過來,激動地道:“東家,您沒事就好。”

    宋積雲道:“香簪她們呢?”

    鄭全不由看了眼元允中,道:“姑爺讓我們收拾東西換個地方住。把這宅子托人賣了。”

    宋積雲也不喜歡住出過事的宅子,總感覺有點瘮得慌。

    她認可道:“我們搬去元公子的宅子小住些時日。”

    如果可能,她覺得在京城買幢房子也是不錯的。

    鄭全恭聲應“是”,轉身忙去了。

    宋積雲就拉了元允中衣袖,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剛才想著把我送去鏡湖先生那裏之後,準備去做什麽呢?”

  第三百六十一章

    元允中輕輕歎了口氣。

    宋積雲永遠能抓住重點。

    他原本就沒有想能瞞得住宋積雲。

    “那些流民不知道被誰慫恿,打死了朝廷命官。”他低聲道,“以皇上的稟性,他一定不會放過這些流民的。”

    他望著宋積雲:“這些流民很多連鹽都沒有吃過,懂什麽民變?不過是受人利用,被人驅使罷了。”

    宋積雲讚同。

    “可若是沒有我和寧王的齟齬,”他垂下了眼瞼,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窩形成了一道月牙形的陰影,“他們又怎麽會受人利用?被人驅使?”

    “我,”他頓了頓,“我想自薦,去處理城外流民之事。”

    宋積雲下意識地想,想去就去。

    隻是這話還沒有說出口,她立刻反應過來。

    這可不是她所處的時代,各種公關手段頻出,就算談判失敗,被圍攻,也不過是架直升機的事。

    五萬流民,若是暴動了,被圍攻,是沒有生還的可能的。

    她不由緊緊地拽住了元允中的衣角:“不,你能不能不動。我們想其他的辦法。”

    她臉色蒼白如雪,眼底第一次流露出畏懼之色。

    元允中突然笑了笑,把她抱在了懷裏。

    “雲朵,謝謝!”他輕柔的聲音在她的耳邊想起,“不知道為什麽,我總隱隱有種感覺,你特別固執地追求公平的對待,平等關係。對待身邊的仆婦更是如此。別人也許是為了讓他們忠誠,可你不是,你不過是習慣如此的對待人。”

    他吻了吻她頭頂:“你知道嗎?我起了出城去處理流民的念頭時,我最先擔心的不是我能不能回來?會不會受傷?而是你會是什麽態度?”

    宋積雲回過神來,想著他的話,隱隱明白他的意思。

    “我怕你支持我去。那會讓我覺得,我在你心裏,也許和其他人一樣,我身為朝廷官命,本就有救民於水火的職責。何況這件事與我有關。”他道,“又怕你阻止我。我會心軟,會害怕遇到危險,怕我以後不能護著你。”

    宋積雲聽得眼眶酸楚:“我想在你的事上自私一點。”

    “我知道,我知道。”元允中摟她摟得更緊了,恨不得想把她揉進自己的心裏似的,他喃喃地道,“我答應你,緊急關頭,我一定先護著我自己行不行?”

    若他真是這樣的人,就不會想著去調停這場民變了。

    宋積雲閉著眼睛,依偎在他的胸膛,半晌沒有吭聲。

    “我們能不能先說服皇上?”她再開口,聲音有些嘶啞,“隻要皇上同意網開一麵,抓住寧王那些煽風點火的人,大多流民是不是可以依法安置?”

    “嗯!”元允中道,“就怕大家都覺得亂世用重典,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那你先去求皇上。”宋積雲堅持,“看看皇上怎麽說。”

    在這個世道,若是沒有皇上的支持,局麵崩壞,元允中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而且還得保證元允中和那些流民周旋的時候,朝中始終有人支持他,否則皇上突然改變了主意,元允中的處境也很危險。

    她漸漸的冷靜下來。

    流民的事既然是元允中的一個心結,就算她能攔著他,他往後餘生也不會安寧。

    有些人,人生的追求之一就是問心無愧。

    她既然決定和元允中在一起,就應該尊重他的決定。

    宋積雲慢慢地放開了他,道:“我先跟你說明白了。你要是不在了,我肯定會改嫁的。”

    元允中一愣,隨後笑了起來,還心情頗好地使勁揉了揉她的頭發。

    她瞪他一眼,搶回自己的青絲,正色地道:“我沒有跟你開玩笑。”

    “我知道。”他看她的目光柔情如水,“我不會辜負你的。我還想和你白頭到老呢!”

    宋積雲卻隻覺得心酸。

    她道:“那你送我去鏡湖先生那裏吧!”

    元允中愕然。

    宋積雲斜睨著他:“你不是還要趕著去見皇上嗎?攘外必先安內。把我送去了西江米巷,你也好趕緊進宮去。”

    “好!”元允中笑道,眼睛明亮如星,熠熠生輝。

    宋積雲無奈地暗暗搖了搖頭,由他陪著上了馬車。

    車駕出胡同的時候,她發現他們家門口進進出出的全是官差。

    元允中拉了她的手,安慰她道:“別擔心,這些事王華會處理的。”

    *

    口袋胡同在城東,西江米巷在城南。馬車穿過半座城,走了快一個多時辰才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如意門四合院前。

    邵總管可能提前得了信,已帶著幾個仆婦在門口等。見到他們的馬車,立刻迎上前來,給元允中和宋積雲行了個禮後笑眯眯地道:“老太爺聽說宋姑娘過來了很是高興,已經在屋裏等了好一會兒了。”

    元允中聞言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非常燦爛,是那種從心底流露同喜悅的歡喜,和平時那種內斂中帶著幾分克製的笑容完全不一樣。不僅如此,他的聲音都飛揚起來:“是嗎?那老爺子用了早膳沒有?都吃了些什麽?誰陪著?是在書房還是廳堂?”

    他還怕宋積雲聽不懂,向她解釋:“外祖父過了六十大壽之後就不怎麽喜歡出門了。每天都睡到巳初才起床。一天也隻吃兩頓。”

    宋積雲看了看天色,應該巳時剛過。

    “老太爺和平時一樣,早上起來用了一碗白粥,一個白煮蛋,一碟子小白菜,一碟子醬黃瓜,一碟子紅燒魚塊。”邵總管一麵回著元允中的話,一麵領著他們進了門,“因宋姑娘過來,老太爺就沒讓黃先生他們陪,在花廳那裏等著您過來呢!”

    元允中就對宋積雲笑道:“黃先生字雲峰,是正統十四年舉人。我外祖父從前的幕僚。外祖父致仕後,他無意仕途,就在外祖父府上做了客卿。平時陪著外祖父說說話,寫寫字,應酬應酬老朋友。人很是和善。”

    宋積雲微笑著點頭,心裏卻琢磨著元允中的話。

    他問鏡湖先生是在書院還是在廳堂。在書房待客,有親昵之意。在廳堂待客,有尊重之意。鏡湖先生明明知道她要來,而且是第一次來,卻在花廳這種平日裏用來小憇的地方見她,是什麽意思?

    她望了一眼滿心歡喜的元允中,暗暗挑了挑眉。

  第三百六十二章

    鏡湖先生的四合院看似普通,走進去之後卻別有洞天。

    遮天蔽日的高大的樹木,彎彎曲曲的抄手遊廊,碧綠的湖水,搖曳生姿的錦鯉,桃色的木槿、白色的蜀葵、朱色的石榴、紫色的半支蓮,姹紫嫣紅,開成了一片。行走其中,讓人誤以為自己在某處江南園林。

    宋積雲不動聲色,和元允中並肩去了花廳。

    花廳鑲彩色琉璃,十二扇的槅門大開,黑漆圓桌旁一位身著竹青色直裰的男子正對照著本書在擺弄著棋子。

    “外祖父!”元允中衝著那男子高聲道,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男子起身,和元允中差不多高矮,清瘦的麵容,頭發烏黑,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開闔間泛著清冷的冰霜,卻在視線落在元允中身上時,冰雪消融,如春日般泛著暖意。

    “小四過來了。”他語氣溫和,氣質儒雅上前幾步,笑吟吟地打量著元允中,眼角眉梢都是喜悅。

    “外祖父!”元允中恭敬地向男子行禮,高興地將宋積雲拉到身前,眉宇間帶著幾分驕傲地向男子介紹“這是宋小姐”,又得意地向宋積雲介紹“這是我外祖父,你跟著我大堂兄他們稱鏡湖先生好了。”

    “宋小姐!”鏡湖先生笑眯眯地道,看著親切、隨和、熱情,可宋積雲卻能敏銳地感受到他隱隱的排斥。

    看來這位鏡湖先生並不像元允中說的那樣,認同了元允中的選擇。

    宋積雲笑著給鏡湖先生行禮,喊了聲“鏡湖先生”。

    元允中高興地向鏡湖先生說著他們的來意:“就怕十二衛連個城門都守不住,宋小姐住在您這邊,也安全點。”

    鏡湖先生顯然和元允中的關係非常親密,不像祖孫,而是像朋友般調侃道:“知道了。保證把你的人護住了,等你來接她的時候,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交給你。”

    元允中和外祖父之間也很親昵,不僅沒有赧然,反而大大方方地道:“那您可得說話算話。要是宋小姐少了一根頭發絲,我肯定不會和您罷休的。”

    “你這可真是典型的有了媳婦沒了娘。”鏡湖先生打趣地笑著,拍一下元允中的腦袋,“難怪你娘不待見你。我可隻有你娘這一個女兒,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麵子上,哄哄她,讓讓她?”

    元允中聞言不滿地皺了皺眉。

    鏡湖先生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說了,我不說。你自搬到了草帽兒胡同就難得來我這裏一次了,你和你娘如同我的手心和手背似的,你隔三岔五的和你娘鬧騰,我連抱怨一句都不行了。”

    元允中頓時有些無奈。

    鏡湖先生的目光就轉到宋積雲的身上:“宋小姐,讓您看笑話了。小四是我從小帶到大的,我身邊又沒有多的孩子,不免對他有些嬌慣,說話也很隨便。”

    元允中立刻不滿地喊了聲“外祖父”。

    “我不說了,我不說了。”鏡湖先生再次寵溺地道。

    宋積雲微笑地看著。

    若真是沒和她見外,又怎麽會對她這麽客氣,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一直以來,反對她和元允中婚事的都是元允中的父親和母親,元允中針對的,也是他父親和母親。而在元允中的嘴裏,鏡湖先生雖然一開始不讚成,後來在他的堅持下卻是改變了主意的。

    恐怕這個改變主意,是發現元允中下定了決心,怕態度太強硬了,元允中起了叛逆之心,不得不用的懷柔手段吧?

    這位鏡湖先生果然老謀深算。

    宋積雲笑盈盈地道:“鏡湖先生客氣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元公子在長輩麵前如此放鬆,可見您對元公子的喜愛。我怎麽會覺得您隨便?我見了隻會羨慕,覺得您寬和。”

    說話間,兩人的目光不由在空中碰了個正著。

    一個眼裏有著毫不掩飾的冷漠疏離,一個眼裏帶著洞察世事的敷衍應付。

    鏡湖先生一愣。

    平時觀察力極強的元允中,此時在麵對自己兩個最親近的人時卻卸下了一心的心防,什麽都沒有發現不說,還用鏡湖先生能聽到的聲音佯裝和宋積雲說著悄悄話:“這都讓你看出來了。我外祖父待人很是隨和的,你在這裏住久了就能感受到了。”

    對鏡湖先生道:“宋小姐的圍棋下得也很好,還擅長畫花鳥,通音律,您沒事的時候,正好可以替我多陪陪您。”

    調節著氣氛。

    他極力地拉近兩個人的距離,想讓他最親近的人能彼此喜歡、欣賞,相處和睦,友好。

    宋積雲心中一軟,暗歎。

    她自然不會讓元允中為難,可也沒準備去討好鏡湖先生。

    當然,像鏡湖先生這樣的人,她覺得自己也未必能夠輕易的討他歡心。

    既然兩人都在元允中麵前演戲,何不把這戲演得更好看。

    “你放心,我肯定會代你陪著鏡湖先生的。”宋積雲搶在鏡湖先生之前嫣然地對元允中道,“看你有多博學就知道鏡湖先生有多厲害了,這麽好的學習機會,我肯定不會放過的。”

    元允中忍俊不禁。

    別說,這還真是宋積雲的性格。

    她總是抓住一切能學到東西的機會,而他外祖父又是個願意為人師表之人,說不定他這歪打正著的,有可能真的讓她和他外祖父結下師徒情誼呢!

    “嗯!”他道,看她的目光是不容錯識的柔情蜜意。

    鏡湖先生眸底的寒意更冷了幾分,可麵對心高氣傲的外孫,他的神色卻更平和了,道:“趕緊帶著宋小姐下去休息吧!我看宋小姐神色頗為疲憊。來日方長,有什麽話等你從衙門回來了我們再說。”

    元允中應諾,帶著宋積雲就往已經收拾好了的西跨院去,並在路上向她介紹:“我外祖父是經過奪門之變的人,行事低調,東、西跨院都是後來想辦法買下來的,卻依舊保留著兩邊的大門。不知情的,還以為住著三家人。你要是有什麽事,可以從西跨院那邊的大門進出。”

    宋積雲笑著應“好”,隨著他一路走一路看著風景,在西跨院安置下來。

    元允中去了宮裏。

    隻是他前腳剛走,邵總管後腳就過來了,恭敬地朝她行禮,道:“老太爺請您過去敘話。”

    宋積雲微微地笑,道:“在哪裏?”

    邵總管道:“在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