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作者:吱吱      更新:2023-09-26 18:53      字數:84630
  第二百四十一章

    門第之間是有壁壘的。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宋家都不認識元家這樣一戶顯赫的人家。以宋又良的身份地位,他怎麽給宋積雲訂下這樣一門親事?

    何況宋積雲這門親事來得如此突兀!

    可就算這樣,她又能怎麽辦?

    元允中既然願意冒充宋積雲的未婚夫,那他肯定和宋積雲有情。

    說不定兩人早已私相授受了。

    宋積雲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她和宋積雲打碼頭,逼得宋積雲遠走南京去賣瓷器,宋積雲多半恨死她了,不然她也不會寧願自己不賺錢也要燒舊青花賣了。

    如今她有了元允中的加持,哪怕是一時的,景德鎮也沒有了她的立足之地。

    宋桃正思忖著,有人結伴走到了柱子邊,說著悄悄話:“早知道這樣,我們就應該大著膽子跟著宋老板幹?何苦把燒瓷的指標賣給了宋老板了,卻沒能在她和良玉窯廠打擂台的時候站出來,白浪費了這番人情。

    “宋家窯廠有了這麽一位姑爺,良玉窯廠且等著破產吧!我們也真是倒血黴了!”

    原來這些人是這麽想她的嗎?

    宋桃雙手緊握,指甲深深地陷在了手掌裏,她卻感覺不到痛。

    這是事實。

    她就算不想承認也沒有辦法。

    因為景德鎮不會再有她的位置。

    而洪家嘴上說得大方,骨子裏卻小氣得不得了。知道她被宋積雲厭惡,肯定會收回窯廠的。到時候她擼走的那些錢就掩飾不住了。

    她頓生離意。

    她有燒瓷的手藝,哪裏吃不了一碗飯了。

    可走之前,她需要一大筆銀子。

    但她的銀子都孝敬給了萬公公,她得拿回來啊!

    想到這裏,她朝萬公公望去。

    *

    萬公公對宋桃能在這個時候依舊選擇在他的身邊心中難得生起了幾分柔軟。

    宋桃扶著他在角落的太師椅上坐下,又想辦法給他沏了杯茶,還安慰他道:“您老人家要保重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萬公公眼底一片陰霾。

    他死死地盯著被眾人圍著,笑得如夏花般燦爛的宋積雲,咬著牙道:“我聽說你這位堂妹有門落魄的婚事?”

    原來萬公公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

    宋桃心中一動。

    她垂下了眼瞼,歎息到:“就是元大人!”

    “什麽?!”萬公公差點跳了起來,但也立刻明白了王大人等人為何這麽快就倒戈了。

    他惡狠狠地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宋桃若有所指地把當初發生的事都告訴了萬公公。

    “這肯定是假的!”萬公公肯定地道,“以元家的門第,不可能和宋家定親。”

    但他轉念想到元允中當著外人的麵承認了自己宋家女婿的身份,不由冷笑起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為妻,奔為妾。不是我瞧不起你們宋家,就你們家這樣的,就算給元家做妾,隻怕元家的長輩也不會同意。”

    他還不無惡意地道:“不過,做外室倒是有可能的。你家這位堂妹,也是少有的殊容。”

    宋桃聽著心怦怦亂跳。她不安地道:“我這堂妹性子烈得很,她未必會願意給元大人做外室。”

    萬公公揮了揮手,很是不以為然的樣子,道:“是不是,很快就知道了。元允中是來查寧王走私之事的,現在案子已結,寧王被皇帝斥責,不僅降了俸祿,還降了儀仗。元允中應該這兩個月就要回京複命了。隻要我們能挺得過這兩個月……”

    怕就怕他們挺不過這兩個月!

    宋桃楚楚可憐地道:“元大人一定會回去嗎?”

    萬公公冷哼,道:“你放心,我這消息絕對可靠。江西衛所的監軍是我八拜之交的好兄弟,這可是他親口告訴我的——除非寧王那邊又出什麽幺蛾子,不然他一定會走。”

    是嗎?!

    這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宋桃輕輕地撫著鑲在衣袖上的遍地金的襴邊,嘴角慢慢浮起一個淺淺的笑容,若有所思地道:“元大人這樣,讓寧王很沒有麵子,寧王一定很恨元大人吧?”

    萬公公目光一凜,半晌都沒有說話。

    *

    宋積雲回到家裏,已是掌燈時分。

    宋積玉和宋積雪正在轎廳旁的暖閣探頭探腦地等著她。

    見她下了騾車,宋積雪急匆匆地衝到了她的身邊:“姐姐,姐姐,我聽他們說,姐夫是巡撫大人,是真的嗎?”

    不待宋積雲回答,宋積玉已快步走了過來,焦急地道:“姐姐,娘讓我們在這裏等你。讓你一回來就去見她。”

    看來是有人提前來給錢氏報信了。

    宋積雲點了點頭,一麵牽了宋積雪,一麵對宋積玉道:“我這就和你去見娘。”

    錢氏還沒有出月子,心裏應該非常的著急。

    宋積玉“嗯”了一聲,在前麵帶路,宋積雪則嘰嘰喳喳地道:“姐姐,姐夫怎麽沒有跟你一起回來?他還住在我們家嗎?他會不會搬到衙門裏去住?他要是搬去衙門裏住了,我能和他一起住嗎?”

    宋積雲一句話也沒辦法回答。

    她離開的時候,元允中雖然當著眾人的麵跟她交待了一聲“要去縣衙說點事”,惹來一片側目,但之後會怎樣,她心裏也沒有底。

    宋積雲摸了摸宋積雪的腦袋,笑道:“怎麽這麽多話?先去見了母親再說。”

    宋積雪嘻嘻地笑。

    宋積玉卻回頭看了她一眼。

    眼底是不容錯失的擔憂。

    宋積雲在心裏輕輕地歎了口氣。

    一行人很快去了錢氏地裏。

    鄭嬤嬤正焦慮地等在錢氏的正房外,看見宋積雲,她忙迎上前來,低聲道:“是嚴太太,她擔心萬公公不懷好意,怕你們有什麽事,你母親受不了。嚴老爺前腳剛走,她後腿就來了我們府上,還派了人一直在風神廟守著。說要是事情不順利,能及時攔著不讓太太知道。誰知道……”

    卻炸了個雷。

    元公子突然成了巡撫大人。

    難怪他人那麽倨傲。

    現在大家都知道元大人是她們家大小姐的未婚夫了,也不知道以後的事怎麽收場?

    當時到底是怎麽個情景?

    是元大人騙了他們家小姐?還是元公子被他們家小姐算計,推出來當了擋箭牌?

    不過,元公子一直沒有否認未婚夫的身份,怎麽著都和他們家大小姐有幾分香火情吧?

    鄭嬤嬤這心裏七上八下,撩著簾子朝著錢氏稟了一聲“大小姐回來了”,跟在宋積雲姐妹身後就進了內室。

  第二百四十二章

    錢氏額頭戴著毛茸茸的額帕,正在房間裏焦急地走來走去,聽見鄭嬤嬤的聲音,立刻就朝門口來,和宋積雲姐妹迎麵碰上。

    “雲朵!”她剛開口,眼眶已濕,“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怎麽元公子成了巡撫大人?那,那你和他……”

    宋積雲忙拍了拍母親的手,笑道:“當初的事您是知道的,祖母咄咄逼人,曾家箭在弦上,我當時想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們得逞了。就尋思著雇個人演我的未婚夫,好歹把眼前的局麵應付過去。”

    她說著,把母親帶到羅漢榻邊坐下,又親手接過鄭嬤嬤奉的茶遞給了錢氏,這才道:“結果元公子來查寧王走私案,查著查著,就查到了景德鎮,迷了路,無意間闖入了我們家。我當時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見他一表人才,氣度卓越,想著這樣的人才,別人總不會以為是假的吧?

    “就和元公子商量,他假扮我的未婚夫幫我抵禦族親,我幫他隱瞞身份,他好調查寧王的案子。

    “誰知這次萬公公狼子野心,居然要逼著我交出甜白瓷的配方,元公子看不下去了,為我們家打抱不平,這才暴露身份的。

    “我和元公子沒什麽的!元公子呢,也是為了幫我們家。

    “說起來,元公子算是我們家的恩人了!”

    宋積雲半真半假,終於把這個故事給圓上了。

    錢氏聞言不由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整個人都輕鬆下來:“這就好,這就好!”

    說完又有點可惜起來,遲疑道:“元公子他,有沒有訂親?和我們家傳出這樣的謠言來,會不會惹了家裏人不高興。再就是,你們以後有什麽打算?怎麽收場?”

    宋積雲笑道:“他還有事,和布政使一幫人去了梁縣衙門,以後怎麽辦,還要等他回來了,我和他商量著來。不過您放心,這些日子您也和元公子接觸過,他是怎樣的人,您再清楚不過了。他既然肯幫我們家,肯定就不會甩手不管的。”

    錢氏去了這樁心思又來了另一樁心思。

    她皺著眉道:“隻是這樣一來,你的婚事就更艱難了。”

    “娘,您得遇事往好的方麵想。”宋積雲笑道,用銀杏葉的銀叉叉了塊定勝糕給母親,“我都有一個像元公子這樣的未婚夫了,別人就算是想娶我,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幾分吧?”

    她未必就是吃虧的那個。

    錢氏被她逗得破涕為笑。

    宋積雪不高興了,嘟著嘴道:“姐姐,那以後元公子就不是我姐夫了?”

    “對!”宋積雲不想給家裏的人錯誤的信息,很肯定地道,“但當著外麵的你別吭聲,等我和元公子想好了說辭之後再說。”

    宋積雪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

    錢氏又想起一樁事來,好言好語地打發了宋積玉和宋積雪,悄聲和她商量:“之前熊家不是一直找了嚴太太想從你兩個妹妹中娶一人過去嗎?聽說元公子是巡撫大人之後,嚴太太非常的可惜,說以我們家現在的門第,隻怕看不上熊家了。可憐熊老爺過年的時候還給他們家送了兩大車的年節禮。

    “我尋思著,這好姻緣可比這黃金還難尋。

    “你說,我們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熊家?正好也試試熊家的態度。若不是個能走動的人家,趁早斷了這個念想也好。”

    在宋積雲眼裏,宋積玉還小,可當朝就是這個風氣,她可以自己逆勢而為,因為她能負擔任何的後果,可她不能代替宋積玉生活,宋積玉也未必願意像她一樣的生活。

    她笑道:“等元公子回來再說!”

    元允中!元允中!

    她神色淡定自若,眼眸盈盈含笑,心底卻像那漏了風的窗子,被大風吹得呼啦啦直響。

    而且越來越響。

    不管是哪個朝代來說,二十一、二歲的巡撫,就算是有家世加成,都是政壇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她就算對自己信心十足,覺得她隻要願意就能成功,可她現在也沒有這個精力、也沒有這個時間,在兩人之間花那麽多的功夫。

    理智告訴她,應該放棄。但一想到要放棄,她又覺得非常可惜,甚至有淡淡的失落。

    宋積雲深深地吸了口氣,決定不再去想這些。

    她還有很多的事要做。

    宋積雲從錢氏那裏出來,周正照她的吩咐,請了嚴老爺、吳老爺等來家裏議事。

    望著嚴老爺、吳老爺那一雙雙八卦若渴的眼睛,她沒等他們開口,先說起了請他們來的緣由:“雖說萬公公那邊沒什麽事了,可元大人是欽差,辦了寧王的案子,就應該會回京城去了,有什麽事,那也是鞭長莫及。我琢磨著,我們既然已經和良玉窯廠杠上了,不分個勝負,不決個生死,萬一走了個萬公公再來個千公公、百公公,我們難道每次都去求元大人不成?”

    幾個不住的點頭。

    既然有機會了,為何不斬草除根?

    宋積雲道:“我之前打算再燒兩龍窯舊青花,讓良玉窯廠在今年的九月之前一個舊青花都別想賣出去。可如今我改變主意了。”

    她看了眾人一眼,道:“我決定再燒四龍窯舊青花,把舊青花的價格降到降無可降的地步。要讓良玉窯廠的舊青花從今以後,一件也別想賣出去。”

    “這是好事啊!”吳老爺讚道,“宋老板叫我們來,是怕我們不願意跟著您降價嗎?您放心,如此好的機會,我們肯定是跟著您走的。”

    “那倒不是。”宋積雲笑道,“我請諸位來,是決定把甜白瓷的配方與諸位共享!”

    “什麽?!”大家都驚呆了。

    宋積雲笑著點了點頭,道:“之前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大夥兒都相信我,信任我,我怎麽說,大夥兒就怎麽做。大家對我的支持,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我也沒什麽可報答大夥的,所以我決定把甜白瓷的配方拿出來,和大家一起做甜白瓷。

    “這可不行!”嚴老爺第一個回過神來,他連連搖手,道,“沒有這樣的規矩!”

    “是啊!是啊!”其他的人也都反應過來了,紛紛道,“甜白瓷是你們宋家的不傳之秘,我們怎麽能占你們家的秘方呢?”

    都覺得這樣不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宋積雲已經打定了主意。

    像她這樣壟斷性的一家獨大,在有像萬公公這樣外敵的情況下,大家都有生存壓力,同仇敵愾,當然沒什麽問題。可待到外界的壓力沒了,人性中的嫉妒、羨慕、不甘就都會一一釋放出來,萬一成為眾人的公敵,宋家窯廠就很危險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她現在需要的不是鶴立雞群,而是大隱於市。

    “我也不是誰都給!”宋積雲笑道,“請了諸位來,也有和諸位商量這件事怎麽辦的意思。”

    她解釋道:“按道理,萬公公限定燒瓷名額的時候,大家都幫了我。可這人一多,嘴就雜,我們自己人知道了沒什麽,就怕傳到宋桃耳朵裏,到時候肯定又要生出許多的事端來。

    “想當年,她可是沒跟我打一聲招呼就把我們家的玉瓷配方拿走了,現在還在給洪家用。我怎麽著也要防著點!”

    “宋老板言之有理。”大夥兒紛紛地道。

    能得到甜白瓷的配方,說不動心是假。但大家又感覺這個恩情太大。接下來心中難安,不接下來更怕錯失這次機會。可怕錯失機會到底占了上風,幾個人眼一閉,把事情交給了宋積雲:“您說怎麽幹吧?我們還像從前那樣,聽您的,跟著您幹。”

    宋積雲就笑著把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如今舊青花的價格已經被宋桃他們弄得元氣大傷,就算以後良玉窯廠不和我們打價格戰了,舊青花也很難重回往昔的盛景。那些客商總覺得舊青花的價值就在這裏了,我們賣得高,是因為想賺多點,根本不是因為它值這麽多錢。就算是沒有辦法買了回去,心裏也會不舒服。那鑲金的瓷器不就是這樣被淘汰的嗎?”

    幾個人都知道這個典故,聽了直歎氣。

    那還是前朝的事。

    瓷器除了講究燒製技術,還講究器型之美。

    當時就有人用金子給瓷器鑲邊。鑲了金邊的器物既有瓷器的溫潤之雅,還黃金的耀眼華美。一時間風靡大江南北,千金難求。

    有人看到其中的商機,就把那些燒壞了的瓷器用金飾掩蓋起來,對外稱是特殊的燒製之法,賺了大錢。時間長了,不免就被人看出端倪來,很多燒瓷人家悄悄效仿,有些小作坊為了和大窯廠爭生意,幹脆降價。

    一來二去,大家都識破了其中的眉目,這種鑲金的瓷器不僅價格一落千丈,而且從此大家以此為次品,以至於百餘年過去了,沒有一家再做這種瓷器。

    宋積雲就道:“我就想著,我們不如把手裏的舊青花趁著這個機會全都處理了,以後大家一起燒新青花,賣新青花。而且既是新工藝,我們就能重新給它定價,青花瓷也可以重回之前盛況,這也算是一舉兩得吧!”

    “宋老板說得對啊!”嚴老爺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竅門,他激動地道,“新工藝,那可不就是新瓷器,新瓷器,那就得重新定價,比強拉著舊青花調回原價要強得多!”

    “這主意好!”大夥兒也都七嘴八舌地道。

    宋積雲笑道:“所以這件事還得麻煩大家,哪些人家和我們一起燒新青花?舊青花怎麽處理?若是怕虧本,舍不得處理舊青花的怎麽辦?新青花怎麽定價?靠我一個人可完成不了!”

    她不會去大包大攬的,到時候說不定做了好事還落得個埋怨。

    她還開玩笑地道:“定價這個事,你們讓我來,你們肯定吃虧!”

    大夥兒一開始還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後來想到她是可以開龍窯的人,一窯燒出幾千件,他們沒這本事,又跟著宋積雲定價,可不得吃虧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

    宋積雲就道:“我記得雙色釉上彩出來的時候,是馬會長定的價。我們要不要請馬會長來幫我們定定價?”

    馬會長這次,被萬公公按在地上摩擦,可謂是裏子麵子全都沒有了。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她覺得應該重新把馬會長請出來。

    有人覺得不錯,也有的人覺得還是應該讓宋積雲來定價,還道:“宋老板,照您這麽說,那甜白瓷豈不是和舊青花一樣好燒。”

    “這也看技術!”宋積雲含蓄地道,“舊青花不也有的人家燒得好,有的人家燒不好嗎?”

    眾人就著這個問題討論起來。

    嘈雜的說話聲中,宋積雲卻有些走神。

    她能在南京把一船的瓷器都賣出去,元允中幫了她不少。

    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麽?

    *

    元允中麵無表情地盤膝坐在江縣令的禪椅上,他還很嫌棄的睨視著江縣令道:“你就不能買二兩好點的茶葉?非要泡這種茶葉沫子喝?你要是沒銀子,我送你幾兩茶葉。”

    江縣令突然湊到了他的跟前,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以一種篤定的口吻道:“小四,你有情況?”

    王大人等來梁縣,是被萬公公請來的,有什麽公事可幹?

    偏偏元允中還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把人都帶來了梁縣縣衙。

    可把人帶過來也就罷了,你好歹說幾句場麵話再攆人啊,他倒好,黑著個臉,一句“你們可以走了”就把人打發了。弄得原本想和他套套近乎的王大人麵如鍋底,氣呼呼地走了。

    門外的江小四還以為是在喊他。

    探出頭來,見江縣令正和元允中說著話,他又忙將腦袋縮了回去。

    元允中不屑地冷笑,一把推開了他,道:“你作什麽妖?”

    江縣令順勢直起了腰,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你從前在我這裏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嚷著要回宋家,說宋家好吃好喝的,比我這裏強百倍。你今天可在我這裏坐了一下午了。你不會是不好意思去見宋小姐吧?”

    “胡說八道!”元允中耳朵頓時通紅,卻喝斥江縣令,“我是怕黃師兄折回來找我說寧王案。”

    江縣令壓根不相信,嘿嘿直笑,道:“可我怎麽聽邵青說,你們連夜趕路,差點翻了船。結果一回來,發現宋小姐被萬曉泉叫去了風神廟,萬曉泉還逼著宋小姐交出甜白瓷的配方,你當時臉都黑了,想也沒想就跑去了風神廟。

    “這下子身份曝光了吧!”

    他幸災樂禍地道:“我早就跟你說了,讓你別住在人家家裏,別以人家未婚夫的名義在景德鎮行事。這下好了,我看你怎麽收場?”

  第二百四十四章

    “關你什麽事?”元允中冷冷道,起身就走。

    江縣令忙攔了他,道:“哎呀,你別老羞成怒啊!如今景德鎮這麽多窯廠和作坊卷入了寧王走私案裏,這些人到底怎麽辦,你是巡撫,你得拿個章程出來啊!”

    元允中不耐煩地道:“太祖皇帝不是說了,離間親親者斬嗎?他們自家的事,與我們有什麽關係?皇上不是已經下旨斥責了寧王嗎?我們難道還要越俎代庖幫皇上給寧王定罪不成!隻要他們不霍霍百姓,他們想怎麽樣玩就怎麽玩。”

    江縣令摸著下巴裝模作樣地道:“可惜了!鄧晨、徐光增趕過來卻連口湯都沒有聞到。”

    元允中沒有理他,叫上因為兩晚都沒能睡覺,靠在門外柱子上打瞌睡的邵青,回了宋家。

    隻是馬車停在宋家大門口的時候,突然下起了小雨。

    雨水淅瀝瀝地落在青石板上,很快打濕了地麵。

    “姑爺!”

    “姑爺!”

    宋府的仆從畢恭畢敬地和元允中打著招呼,殷勤打了桐油傘過來,看他的目光中除了平日的客氣,還多了幾分敬畏。

    看來大家都聽說了風神廟的事。

    元允中如往日般冷傲地“嗯”了一聲,抬腳下了馬車,卻迎麵碰上了送嚴老爺等人出門的宋積雲。

    “元大人!”眾人恭敬地給他行禮,相比平時多了幾分拘謹,也多了幾分不安。

    他們這樣的人,最多也就接觸接觸縣令,運氣好一點的,可以見到知府。可這麽近距離,還能說上話,活著的巡撫……放在從前,他們是想也不敢想的。

    元允中點頭,客氣地道:“回去啊!”

    目光卻落在了宋積雲的身上。

    宋積雲有些意外。

    元允中為人雖然倨傲,可在大麵上卻從來不會失禮,隻是他雖然看上去和平時一樣,她怎麽感覺到他有點不安似的。

    念頭從她腦海裏一閃而過,元允中已並肩和她站到了一起,還和嚴老爺等人道:“有空來家裏玩!”

    儼然一副主人的樣子。

    嚴老爺等人立刻激動起來。

    雖然他們隻要巴結好了宋積雲就等於是巴結上了元允中,可間接的和元允中接觸與直接和元允中接觸卻是兩碼事。如今他們有了能攀上元允中的機會,他們當然更希望能和元允中搭上話。

    “一定,一定!”眾人連連點頭,還有人大膽地邀請元允中:“不知道元大人駕臨景德鎮,景德鎮可謂是蓬蓽生輝。我們想略備薄酒,請元大人在桃花居小聚,不知元大人是否有空?”

    元允中就看了宋積雲一眼。

    仿佛在問她,我應該去嗎?

    從前元允中可從來不會征求她的意見,他要幹什麽就幹什麽的。難道是因為身份曝光,要給幾分薄麵她,所以才會特意把這些事都交給她來決斷?

    宋積雲思忖著,想到他那冷漠的性子,就做主替元允中婉拒了:“有機會吧!這段時間事還挺多的。”

    那人忙道:“那是,那是!元大人您忙,您忙。來日方長。”

    元允中頷首。

    幾個人接過宋家仆從的傘,歡天喜地地走了。

    遠遠的,宋積雲和元允中還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們互相調侃:“你運氣可真好!元大人居然答應了!”

    “應該是膽子大吧!竟然敢去請元大人喝酒!”

    “承讓,承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我看你不是膽大,你是想死!”

    宋積雲不由抿了嘴笑,問元允中:“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你的事都辦完了?還順利嗎?”

    和平時沒有什麽兩樣。

    元允中有點懵。

    她不準備和他說隱瞞身份的事嗎?

    元允中莫名心裏有點慌,他一麵撐了桐油傘和宋積雲往內宅去,一麵像往常那樣冷傲地道:“也沒什麽要緊的事!和江縣令說了幾句話。”

    風輕輕吹過,打濕了兩人的衣擺,也傳來夾雜著初生草本的泥土氣息,讓人聞了心曠神怡。

    宋積雲笑道:“你和江縣令從前就認識吧?”

    來了!來了!

    元允中頓時鬆了口氣,語氣都輕快了幾分:“嗯!他父親曾經做過我父親的師爺,後來他父親早逝,他又很有些讀書的天分,我父親就把他接到我家裏,從小告訴他讀書寫字,算是我師兄。”

    難怪會幫她。

    宋積雲心情有點複雜,在心裏歎了口氣。

    想著自風神廟之後,兩人還沒有好好的說過一句話,她想到拐過彎的桃花林有座涼亭,幹脆邀了他去涼亭坐坐:“我們說會話!”

    來了!來了!

    元允中握著傘柄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和宋積雲去了涼亭。

    初春下雨的時候還是帶著涼意的。

    香簪等又是拿坐墊,又是搬小泥爐,燒水、沏茶、裝茶點果子,忙了快兩盞茶的工夫,兩人才在美人靠上坐下。

    宋積雲打發了香簪等人,這才和元允中道:“一直以來都承蒙你關照,我還沒有正式向你道謝呢!”

    她笑盈盈地,用青花瓷的小碟給他裝了塊雪白的定勝糕遞給他:“之前江縣令就因為你的緣故對我多照應,今天要不是你及時趕到,我還不知道怎麽收場呢!”

    元允中看著她比定勝糕還細膩白皙的柔荑,心裏總感覺有點繃。

    “不客氣!”他遲疑了片刻,才接過小碟,不以為意地道,“沒有我,你也肯定能想得出辦法!”

    “那你也太高看我了。”宋積雲感慨,“強權之下,一切都會被摧枯拉朽,非人力可為。”

    她搖著頭,仿佛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似的。

    元允中一下子笑了起來。

    瞬間點亮了有些陰沉的涼亭。

    “說得王大人像山洪泥流似的。”他吃了一口定勝糕,心情完全放鬆下來。

    宋積雲就非常鄭重,非常真誠地正式地向他道了謝,然後和他商量著之後的事:“我知道因為我的原因,大家都誤會你了,大人能不能在景德鎮的時候都保持沉默,等這段時間過去了,大人也回了京,我再向大家解釋。”

    反正她還要守孝。

    隻是有點對不起元允中,人都要走了,還得繼續幫她。

    她雙手合十,朝著元允中揖了揖。

  第二百四十五章

    元允中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小碟,耳朵火辣辣的熱。

    宋積雲這是在問他對於他們是“未婚夫妻”有什麽看法?

    這不是應該由他主動,由他先問的嗎?

    可這正是宋積雲的性子。

    做什麽事都喜歡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隻是他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麽回答比較得體。

    但他肯定是希望不要有什麽變化的。

    他靠坐在了美人靠上,不由垂了眼簾。

    涼亭外的青石地磚已經被雨全都打濕了,磚縫間青草冒出頭來,綠油油的,隨風搖曳。

    “那倒大可不必!”他聲線輕柔,顯得格外的溫和,“我既然答應了你做你的未婚夫,肯定會言而有信,一諾千金的。”

    也就是說,他會繼續冒充她的未婚夫。

    宋積雲鬆了口氣。

    可莫名的,她仿佛舌底藏了枚苦膽被戳破了似的,滿嘴的苦澀。

    她和他把話說清楚了,以後他走他的獨木橋,她走她的陽關道,她以為……以為元允中會怎樣?

    挽留嗎?

    他之前的確流露出對她的好感,可那也僅僅是她的感覺而已。元允中既沒有對她表明心跡,也沒有逾矩的行為。何況她既然因為元允中前途遠大已經決定放棄眼前的這個人,怎麽能要求別人聽了她劃清界線的話就要挽留彼此間的親近關係呢?

    說來說去,她不過是心底還期待著一絲絲幻想罷了。

    宋積雲暗暗苦笑。

    她得把這杯自己釀的苦酒喝下去不說,麵上還得半點都不顯,努力地把兩人的關係定位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內。

    “多謝!”她再次誠懇地向他道了謝,並道,“那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就算元允中嘴再毒,在她心裏,他也是個正人君子。

    而且是個屢屢幫了她,他的身份如果不曝光,她還不知道他到底幫了自己多少的好人。

    既然如此,她怎麽能以怨報德,讓他吃虧呢?

    如果是從前,她還能拿銀子賄賂他,可如今……她要是真的敢提什麽銀子,元允中大概能直接黑臉,拂袖而去了。

    至於其它他在意的,她如今不過是個小小燒瓷世家的小老板,未必能幫得上他什麽忙。

    但她也不是那種因為幫不上忙,就躺平的人。

    她沉吟道:“我之前聽你們在說什麽寧王案,之前又有人在傳寧王在走私瓷器,你來景德鎮,莫非是來查寧王走私案的?我們也算是世居景德鎮了,有什麽事我們能幫得上的,你直接打招呼。”

    說到這裏,她想起一樁事來,又道:“你之前提醒我不要和洪家走得太近,是不是,洪家有什麽問題?”

    問完,她又覺得不妥,忙道:“要是不方便說,你不用告訴我,我就是問問。”

    “也沒什麽不可說的。”她這麽一說,元允中想到他去湖口的事,想到他們在洪家山,也就是趙家集遇到的那些人,他舊事重提,並道,“第二天我派人去查,結果整個趙家集的人都不見了,到現在我們也沒有找到那些人去了哪裏。這其中肯定有蹊蹺,你別離他們太近。”

    宋積雲頓時背心發涼。

    宋家和洪家一個街頭一個街尾,也算是鄰居了。

    他們家孤兒寡母的,若洪家真的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他們得給人囫圇吞了。

    元允中立刻就看出來了,有點後悔跟她說了這些,但以她的堅強,他又覺得跟她說才是對的。

    萬一有事,她肯定有應變的能力。

    “沒事!”可他還是忍不住安慰她,“你還記得我來家之後,買了好幾個小廝進來服侍。他們是錦衣衛那邊的人,身手、能力都不錯。我一時半會也不會離開景德鎮,你暫且先用著。”

    他要是離開,肯定要把洪家這個禍害端了再走的。

    宋積雲鬆了口氣,覺得求人不如求己,何況元允中走的時候,這些人肯定也會走,到時候元允中就算有心幫忙,恐怕也鞭長莫及。

    她問元允中:“何大誌他們的身手如何?”

    等到元允中走後,她可以讓何大誌給她多找幾個人手。

    就是她們家全是女流,萬一招的人心術不正,太容易被當成肥羊了。

    元允中笑道:“你眼光倒好。他身手很好。若不是有些機緣,還未必能招得到他。好在是你像個地主老財似的,逮住他就讓他簽了十年的契書,他就是一時半會想走也沒得走。”

    宋積雲感覺有點心累,道:“香葉和香草是不是也是你幫著找來的?”

    不然不會這麽巧。

    而且她用得比香簪還順手。

    從前隻當她們有內秀,如今看來,是她對人還是太過輕心。

    元允中聽著她那口吻不好,想著要是自己被人這樣擺一道,估計也不會高興,忙道:“也是有些機緣在裏麵的。你不會以為我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吧?說來說去,還是你運道好,正好需要人手,就有人選。”

    不管怎麽樣,反正大家都簽了十年的契書,要是人出了什麽問題,她就找元允中質問。

    元允中不想在這些可能會讓宋積雲不高興的事上打轉,忙轉移了話題,說起了寧王走私案:“皇上若是真的要處置他,就不會派我來了,他應該派都察院的禦史們過來。說來說去,他不過是怕寧王有異心,走私什麽的,皇上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反正這天下都是他的,不過是讓寧王多往懷裏扒拉著點。

    “沒有人拿這件事立功、謀私利,景德鎮上的窯工都不會有什麽事。

    “你要是不放心,等挑選甜白瓷合作人時,把名單給我幫你看看。”

    這可真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她這前腳送了嚴老爺等人出門,後腳元允中就知道了。

    宋積雲氣得不行,質問元允中:“誰是奸細?”

    “你禦下那麽嚴,怎麽可能有奸細呢?”元允中說得斬釘截鐵,目光卻閃了閃。

    “好你個元允中,趕緊交代了。”宋積雲想著元允中既然給官家辦事,那肯定不是她這樣的仨瓜倆棗可以比的,但知道這其中的差距,她還是想知道他到底知道她多少事,“不然你今天別想好過。”

    她佯裝憤怒和他開著玩笑。

    元允中哈哈地笑。

    英俊的麵孔在將暗未暗的雨天如溫潤生輝的明珠。

  第二百四十六章

    宋積雲看著,也跟著笑了起來。

    元允中就和她說起二月二一起去放風箏的事:“我還從湖口帶了幾個大風箏回來,到時候她們願意放什麽樣的風箏就放什麽樣的風箏。”

    這樣一來,大家豈不是更加覺得他們是一家人?

    可宋積雲轉念一想,等到元允中回到京城,景德鎮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曾經踏足的小城鎮而已,此後餘生,他有可能都不會重遊故地,不要說那些議論了,就算是洪水滔滔,又與他何幹?

    他和她是什麽關係,根本不重要。

    宋積雲突然釋然了。

    “好啊!”她道,“你去湖口怎麽想到買了風箏回來?”

    笑意在她的眼眸中流淌,仿若晴光,溫暖而明亮。

    元允中說話的聲音都不由柔和起來:“正巧遇到了。覺得有幾個風箏做得都不錯,就買了回來,給積雪他們玩。”

    這是出差帶了禮物回來嗎?

    宋積雲向來是個能感受別人善意的人。

    “多謝多謝!”她歡喜地道,“積雪看見了指不定有多高興呢!你是不知道啊,你這兩天不在家,積雪見到我就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生怕到時候不能出門去踏青。”

    那你高興嗎?

    元允中不知怎地,腦子一熱,就浮現出這樣一句話,還差點就問出聲來。

    還好他輕輕地咳了一聲,把這話咽了下去。

    “她喜歡就好!”元允中淡淡地道。

    邵青撥開桃樹枝,衝進了涼亭裏。

    “公子,宋小姐!”他一麵抖著身上的雨,一麵和兩人打著招呼。

    宋積雲忙讓丫鬟拿了幹爽的帕子給他擦拭。

    邵青忍不住就打了個哈欠,道:“景德鎮的春天怎麽這麽多雨?這才立春幾天,就下了七、八場雨了。”

    宋積雲笑道:“這算什麽?我們這裏夏天的雨才叫多呢!有時候一下五、六天,溝裏的水都來不及流走,小孩子們甚至能坐在木盆裏劃船玩。”

    “真的嗎?”邵青一臉的躍躍欲試,後悔道,“可惜我們來得有點晚,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趕得上?”

    元允中就阻止般地輕咳了一聲。

    邵青“哎喲”一聲,忙道:“宋小姐,我們還在湖口買了些土特產,我剛剛讓人送去了太太那裏。太太還讓跟你說,明天中午去她那裏吃飯。”

    最後一句,是對元允中說的。

    元允中矜持地點了點頭。

    宋積雲非常意外,她問元允中:“你還帶了土特產回來啊?”

    元允中淡然地道:“我看大家都買,我也買了點。”

    一旁邵青聽了欲言又止。

    宋積雲就抿了嘴笑。

    估計是特意買的,元允中嘴硬。

    如果是男朋友,肯定要好好調、教,可是朋友……那就隻能讚揚,表達感謝了。

    “沒想到我們還有這樣的口福。”她再次雙手合十地朝著元允中揖了揖,道,“多謝多謝了!”

    元允中隨意地“嗯”了一句。

    邵青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宋積雲這才發現他臉上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她不由道:“你這是幾天沒有合眼?”

    邵青伸出兩根手指,再次打了個哈欠,眼淚都出來了。

    宋積雲忙催他:“那你趕緊去睡覺去。有什麽事,等你睡好了再說。

    邵青咕噥道:“還不是公子,非要早點趕回來,我們連夜行船,差點撞到暗礁上。”

    宋積雲愕然。

    元允中已沉聲對邵青道:“你怎麽這麽多嘴?你不是困了嗎?趕緊去睡覺去。春雨正好眠。”

    邵青巴不得,一溜煙地跑了。

    元允中向宋積雲解釋:“你別聽他胡說。我,我是聽說王大人他們過來了,所以才趕過來的。”

    “不管是因為什麽,受益的卻有我一個。”宋積雲不以為然擺了擺手,道,“我還是要謝謝你的。”

    她沉吟道:“你什麽時候回京城?要不,我請你去無名寺玩吧?無名寺在南山,那裏風景優美,到了春天,很多人去挖筍,踏春最好不過了。”

    “行!”元允中一口就答應了。

    *

    晚上宋積雲去給錢氏請安的時候,錢氏留了宋積雲說悄悄話:“怎麽一回事?我聽家裏的仆婦說,你和元大人下午在桃花林的涼亭呆了一個下午?”

    她說這話的時候,滿臉的擔憂。

    宋積雲笑道:“我不是說了嗎?等到元大人回來,我得和他商量以後怎麽辦——元大人答應我了,在他在景德鎮的時候,依舊會像從前一樣佯裝我們家的女婿。等他走後,看我們覺得什麽時候合適,再向外公布這樁婚事出了變故。”

    她還為了寬慰母親,道:“時間全由我們拿捏,就算是不向外公布也行。”

    錢氏就捶了她一下,嗔道:“不向外公布,您以後怎麽嫁人?”

    宋積雲笑道:“人家元大人不是為了寬我們的心嗎?您怎麽聽話就聽話,不聽聽是什麽音呢!”

    “元大人可是真正難得!”錢氏訕訕然地笑,繼而敬佩起元允中來,“胸襟寬廣,光明磊落,玉潔鬆貞。”

    那還不至於吧?

    宋積雲暗暗抹汗。

    錢氏道:“那這件事我能跟別人說嗎?”

    宋積雲警惕道:“您要幹嘛?”

    她怕錢氏找人給她說媒。

    誰知錢氏道:“我想把熊家的事定下來。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打聽熊家的事,他家的三個兒子都挺好。”

    宋積雲略一思忖就明白了錢氏的意思。

    任何時間好的姻緣都千金難求。如今別人看宋家有元允中這樣的女婿,可謂是鮮花著錦,可一旦元允中和他們家的真正的關係傳出去了以後,一定會有人說三道四,甚至有人會看他們家的笑話。

    “那您讓嚴太太從中傳個話。”宋積雲道。

    也算是在和他們家交好的人家中放個風,以後她和元允中撇清關係的時候也不至於大家一窩蜂的全都跑來問她。

    錢氏點頭,欲言又止。

    宋積雲直笑,道:“您這是又有什麽話交待我?若是連自己都覺得不妥當,那就別說。”

    “你這個死丫頭!”錢氏笑罵著,讓她趕緊走,“別在這裏惹我生氣!”

    宋積雲笑盈盈地抱了抱宋積素,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錢氏就對鄭嬤嬤道:“可惜了,我們家雲朵和元大人站在一起多般配啊!”

    鄭嬤嬤安慰她:“齊大非偶!”

    錢氏重重地點了點頭。

  第二百四十七章

    嚴太太是第二天來的。

    她來的時候還給宋積素帶了兩個不同顏色不同樣式的撥浪鼓。

    “又讓您破費了!”錢氏感激地笑著請她在臨窗的美人榻上坐下,輕聲細語地說起了請她來的目的。

    嚴太太驚呆了。

    沒想到元允中是為了查案和宋積雲假扮的未婚夫妻。

    “那宋老板以後可怎麽辦?”嚴太太焦急道。

    以後宋積雲還要結婚生子,而這種事通常都對女孩子的殺傷力比較大。

    錢氏也頗為無奈,道:“當時的情景您之後應該也聽說了,我們也是沒辦法了。還好有元大人幫忙,不然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呢?”

    她有時候想想都覺得後怕。

    嚴太太歎氣,道:“你放心,這件事除了我們家老爺,我誰也不會說。”

    如果信不過,錢氏也不會找她了。

    “不好意思,還要你和嚴老爺幫著操心。”她握了嚴氏的手。

    嚴氏覺得這不是什麽事,倒是宋積雲以後不太好辦,但宋老板能讓元大人都出手幫她解圍,想想那也是鼎鼎厲害了。

    她一回到家就去找嚴老爺。

    誰知道嚴老爺不在家。

    她的心腹嬤嬤告訴她:“和馬會長一道去了窯廠,說是要商量著哪幾家一起做甜白瓷。”

    嚴老爺之前心灰意冷,都準備把窯廠的事交給兒子,自己隻管含飴弄孫了。可宋積雲的甜白瓷一出,嚴老爺又立刻精神抖擻了,不僅沒再提把窯廠的事全都交給兒子打理,而且還整天不是去見這個,就是去見那個,儼然宋積雲的代表,要把甜白瓷這件事辦得妥妥帖帖才甘心似的。

    若是平時,嚴太太也就等著嚴老爺回來再說了,可熊家的親事是他們倆口子去宋家提的,如今宋家出了這樣的變故,他們得有始有終才是。

    她趕去了嚴家窯廠。

    嚴老爺正和吳老爺說得高興,見了嚴太太,還和嚴太太開玩笑:“這青天白日的,我就是要喝花酒,也得到晚上,你著什麽急!”

    嚴太太“呸”了他一口,把他拉到旁邊,低聲把元允中和宋積雲的事說了一遍。

    嚴老爺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還不相信地問:“你說的是真的?”

    “這還能有假!”嚴太太一想宋積雲以後怎麽辦就覺得難受,道,“這件事你不僅得趕緊跑一趟,而且還得想辦法讓熊家的人不要往外傳。”

    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她隻好又道:“就算是要說,也要一年之後。那個時候元大人應該早已經離開景德鎮了。宋老板也找到借口推脫這件事了,他們就算是說出去了,也沒什麽關係了。”

    “我知道輕重。”嚴老爺想想,神色也凝重起來,“元大人一走了之,可宋老板還要世世代代在這裏過日子。怕就怕有些人妒忌宋老板的才能,有意抹黑宋老板,說宋老板攀高枝不成,被元大人甩了,那就麻煩了。”

    這種事,可以被人傳一輩子。

    嚴太太連連點頭,道:“我就是擔心這個!”

    嚴老爺想著,突然笑了起來。

    嚴太太不解。

    嚴老爺道:“你還別說,真是連話本都不敢這麽寫。宋老板,不愧是‘巾幗不讓須眉’,在景德鎮也算是這個了!”

    他翹起了大拇指。

    嚴太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還有心情說笑話!”

    嚴老爺連連告饒,找了個借口把吳老爺等人留給了兒子招待,自己駕著騾車,連夜趕去了婺源。

    他抵達熊府的時候,熊老爺正借酒消愁。

    “我們家和宋家的親事怕是不成了!”他和陪著他的熊太太道,“到底還是差了點緣分。”

    熊太太不以為然,道:“宋家出了個巡撫姑爺,現在湊過去的不是有所圖,就是腦子不清楚的,宋老板如果像你說的那麽好,肯定能分辨得出來。誰說我們家就一定沒機會了?說不定人家宋老板覺得人心不古,反而是我們家最誠心呢?”

    她沒見過宋積雲,說完又給熊老爺斟了杯酒,小聲道:“宋家的小姐真像你說的那麽漂亮?”

    漂亮的人兒誰不喜歡。

    熊老板點頭,道:“宋老板自不必說,我第一次見到嚇了一大跳,就是宋太太,在景德鎮也是出了名的花容月貌,據說當年宋老板為了娶這個太太,可沒少在嶽父麵前獻殷勤。”

    夫妻兩人聽說嚴老爺來了,兩人都非常的驚訝,茫然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才一個去門口迎人,一個趕緊去安排席麵和住宿的地方。

    等嚴老爺和熊老爺酒過三巡,嚴老爺說明了來意,並感慨道:“宋家不想瞞著你,特意讓我來給你們家說清楚,免得大家有什麽誤會。”

    不要說熊老爺了,就是躲在屏風後麵偷聽的熊太太也一時間張口結舌,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嚴老爺看著神色一黯。

    誰家不想更上一層樓,熊家失望也是常理。

    他端起酒盅幽幽地呷了一口,卻聽見耳邊“啪”地一聲,熊老板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碗碟“叮叮當當”作響。

    嚴老爺嚇了一大跳,抬頭看見熊老爺兩隻眼睛像銅鈴似地,炯炯有神地盯著他,道:“你是說,元大人是應宋老板所求,才決定幫宋老板的?”

    “嗯!”嚴老爺道,“宋太太親口告訴我們家那口子的!”

    “好!”熊老爺來了個滿堂彩,然後恭恭敬敬地給嚴老爺倒滿了酒,真誠地懇求道,“你是做哥哥的,你可無論如何也要幫小弟這個忙,促成熊宋兩家能結秦晉之好啊!”

    嚴老爺有點愣眼。

    熊老爺感歎道:“能讓元大人這樣的人物為她所用,宋老板是這個!”

    他也對宋積雲翹起了大拇指,並繼續道:“雖說有門好姻親人人都求之不得,可說到底,還是得靠自己。能娶到宋家這樣的女郎,我們三代都不愁了。這才是發家的根本。更何況宋家能在這風口浪尖的時候坦坦蕩蕩地特意讓你來告訴我們家一聲,品行,風骨,那都是一等一的。

    “長姐如母,有這樣的姐姐,何愁妹妹的品行?

    “你幫我給宋家帶句話,熊家初心沒變,隻要她們家不嫌棄我們家的兒子頑劣,三個兒子隨他們挑選。”

    “仗義!”嚴老爺聽得激動起來,端起酒盅和熊老爺碰了一個,道,“世人都知錢財好,卻不知無人萬貫家財轉念空。你放心,這門親事我一定竭盡全力,決不讓你失望。”

    “多謝!”熊老爺激動地站起來給嚴老爺敬酒。

  第二百四十八章

    嚴老爺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非常的高興。兩人喝酒喝到三更天,嚴老爺在熊家歇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才帶著熊老爺強行塞給他的大包小包回了景德鎮。

    他沒有回嚴家,而是先去了宋積雲那裏。

    “熊老爺說,他初心不改。”嚴老爺當中間人,給宋家傳話,“他們家三個孩子隨你們家挑,但若是能和他們家長子結親,那就是最好不過了。”

    此時不管是在朝堂還是民間,都是長子繼承製。分家的時候,長房會代替族人掌管祭田和義莊等,能分得一大筆財產。

    熊老爺為長子求親,非常的有誠意。

    君子論跡不論心。

    宋積雲和錢氏不免對熊家另眼相看,而宋家和熊家長子年紀相當的隻有宋積玉。

    “那就麻煩嚴老爺再去趟婺源了!”錢氏笑道,“婚事成了,我讓孩子給您做鞋穿。”

    “好說,好說!”嚴老爺對這樣的結果也非常的滿意,又興高采烈的駕著騾車去了婺源。

    宋積雲和錢氏則請了宋家十一太爺的妻子過來說話。

    “從前族裏也有這樣的事,不知道是怎麽個章程?”三個人在春光明媚的後院涼亭喝著茶,吃著點心,看著小丫鬟們摘著剛剛綻露花蕊的迎春花,“我們都沒有經曆過這種事,隻怕還得麻煩您老人家出麵!”

    宋十一太爺家的有些意外。

    熊家在婺源那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族,景德鎮上燒窯的大多在他們家買鬆柴,熊家的家資也好,家風也好,那都是讓人挑不出錯來的。宋積玉能嫁到熊家去,雖然比不上宋積雲,那也是人人豔羨的一門好親事。

    這可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這日子是越過越旺。

    錢氏有了這兩個女婿,以後誰還敢瞧不起她。

    宋十一太爺家的忙道:“太太和大小姐也太客氣了,你們能找了我來說這件事,那是瞧得起我,談何麻煩。”

    然後她說起了往常的慣例:“和尋常的婚事都一樣,也是先合八字,然後拿了算命先生批的八字供奉到祖宗牌位前,若是三天之內沒什麽痛沒什麽災的,就把媒人請了,交換庚帖。隻是正式商議立婚書,聘禮陪嫁之類的,那得等到除孝之後了。

    “不過,相隔十裏,鄉風不同。這也得要和熊家商量,看看他們那邊有沒有什麽講究。”

    錢氏直點頭。

    這裏的媒人,是指證婚人,而不是為兩家說和的媒婆。媒婆好說,八麵玲瓏的婦人就可以,但證婚人需得要請德高望重之人。

    錢氏覺得這得找宋積雲定奪。

    十一太爺家的卻道:“何不請大姑爺幫著請一個?大姑爺可是連布政使、按察使、指揮使這樣的大官都認識的。到時候熊家來說親,也能讓熊家高看二小姐一眼。要知道這夫妻過日子,那也和那刮風似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還道:“我們都是過來人,我不說你心裏也有數。”

    從前他們稱元允中為“元公子”,現在都改稱“大姑爺”了。

    錢氏不悅。

    不要說元允中和宋積雲是假未婚夫妻了,就算是真的,他們家也斷然沒有讓姑爺這樣貼補娘家人的。

    “哪有姐夫給小姨子請媒人的?我們宋家沒人了嗎?”她皺著眉道,“再說了,這夫妻各有各的相處之道,我們不拿出誠意來,先拿出打擂台的架式,這再好的姻緣怕也不會長久。”

    十一太爺家的訕訕然笑。

    她這不是為了宋家二小姐好嗎?

    按理說讓姑爺幫著請媒人的確不太好,可誰讓你們家大姑爺是巡撫呢!

    這普通的姑爺能和當巡撫的姑爺相提並論嗎?

    隻是如今宋積雲積威日重,她就算是錢氏的長輩,也不好惹了錢氏不高興。

    她三言兩語地把這件事給揭了過去:“您說得有道理。隻是這算八字也是有講究的。八仙庵的住持雖說頗有些薄名,可我總覺得還是報恩寺的道士們算得更準。就看你們有沒有相熟的了。”

    錢氏自然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兩人開始討論誰家的八字算得更靈。

    宋積雲插不上嘴,和小丫鬟們用嫩黃的迎春花編起了花冠。

    *

    蔭餘堂裏,元允中正帶著宋積雪在試飛他從湖口買回來的風箏。

    他還告訴宋積雪:“什麽事都有萬一。你要是想不出醜,有些事,最好開始之前就檢查檢查,這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宋積雪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元允中思忖了片刻,把手中線軸交給了宋積雪,溫聲道:“在想什麽呢?”

    這已經是他們放的第五隻風箏了,宋積雪已經能夠熟練地掌握放飛線了。

    她一鬆一緊地拽著放飛線,聲音有些沉悶地道:“二姐要嫁去婺源了。等姐姐跟你走了之後,家裏就隻留下我和小四陪著母親了。我,我有點害怕。要是再有人來欺負我們,我打又打不過他們,罵也罵不過他們……”

    元允中失笑,刮了刮她的鼻子,道:“誰跟你說你二姐要嫁去婺源了?”

    “沒有人跟我說。”宋積雪耷拉著肩膀,道,“我聽到了。是嚴老爺做的媒,姐姐和娘還叫了宋十一太爺家的嬸婆來說定親的事。”

    “你個小機靈鬼!”元允中摸了摸她的頭,道,“我要是和你姐姐走,肯定要帶上你的。你忘了,我說了要給你找個師傅的。”

    “真的!”宋積雲歡喜的跳了起來。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元允中淡淡地道。

    “那我們拉勾上吊。”宋積雪伸出小拇指,“還要帶我娘和小四一起走。”

    “好啊!”元允中道,伸出了小拇指。

    宋積雪和元允中“蓋了章”,連蹦帶跳地去放風箏去了。

    元允中頓時神色淡然。

    他去了宋積雲那裏。

    宋積雲在賬房看周正拿過來的賬單。

    “還真被東家說中了,”周正滿臉興奮地站在宋積雲的書案前道,“良玉窯廠這幾天一個杯碗碟盤都沒有賣出去。聽說他們準備降價了。但我們第一爐龍窯也燒出來了,隻等冷卻下來就可以裝箱了。到時候我們在他們的定價上再降一波,他們就算降價也別想拿到訂單。”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宋積雲笑著放下了賬單,道:“窯廠的生意挺好,就這樣下去,今年的利潤不會比往年差。”

    等上了新青花,生意會更好。

    周正真誠地道:“這都是東家的主意好!”

    “也是大家捧場。我一個人也沒辦法把這麽大個窯廠做起來。“宋積雲和他謙遜了幾句,問起了洪家,“宋桃這樣降價,他們家沒說什麽嗎?”

    “聽說洪老太爺不同意,兩人在窯廠不歡而散。”周正笑著給宋積雲續了杯茶,道,“如今大家都知道姑爺是巡撫,良玉窯廠從前一心一意跟著宋桃奔前程的人現在都很後悔,我們都不用去打聽他們的消息,就有很多別有用心的人跑來告訴我們。”

    牆倒眾人推,這世道就是如此。

    宋積雲頷首,一抬頭看見元允中站在門口。

    “你站在那裏做什麽?”她奇道,起身去迎他。

    周正忙上前給元允中行禮,找了個借口走了。

    元允中就問起和熊家的親事來:“怎麽想到把二小姐許配給熊家?之前半點風聲都沒有透露!”

    言語間隱隱流露出對這門親事不太滿意的意思。

    他這是在擔心熊家別有用心嗎?

    宋積雲請元允中在賬房的太師椅坐下,親自給他沏了岩茶,笑著解釋道:“也不是突然提起來的。去年我去南京之前,兩家就有意結親了。隻是後來被萬公公這麽一攪和,家裏的事一樁接著一樁,加上我們還都在守孝,就把這件事給放了下來。

    “如今翻過年二妹妹就要及笄了,母親怕拖來拖去拖出什麽變故來,正好熊家也有意早點把這件事定下來,這才舊事重提的。”

    元允中聽了沉吟道:“如今兩家走到哪一步了?”

    宋積雲覺得這件事也沒有什麽可隱瞞的,笑道:“還隻是確定把二妹妹許配給熊家的長子,其他的事,多著呢,我看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有個結果的。”

    她把早上陪母親和見十一太爺家的事告訴了元允中,並道:“就一個合八字,我看沒有個七、八天確定不下來,更不要說什麽時候相看,在什麽地方相看,雙方由誰陪著,到時候誰做中間人……我看,這樁婚事能在今年年底定下來就算是好的。”

    相比從前,古代的風俗更多,也更講究。

    “我聽我娘說,自二妹妹出生,她就在給她準備嫁妝。什麽江南織造的妝花、遍地錦啊,湖州的紵絲、紗羅啊,福建的漳絨漳緞啊,每年都要買幾匹存著。”宋積雲從前也沒有接觸過這方麵的事,錢氏跟她說的話對於她來說也非常的神奇,她像講奇聞異事般地講給元允中聽,“我在心裏給二妹妹算了一筆帳,也就是說,她的陪嫁裏,還有十三、四年前的料子。不是說陳絲如爛草嗎?這些料子還能做衣服嗎?會不會穿著穿著就壞了,還不如普通的新料子?”

    元允中忍不住就翹起了唇角。

    好像不管什麽事,到了宋積雲這裏,都會變得與眾不同。

    一般的人不是應該像宋積雪那樣,擔心姐妹分別嗎?

    他家已經有好幾輩沒有出過女兒了,嫂嫂們嫁進來的時候,他一個小叔子更是要避嫌,這些事就更不知道了。

    元允中不由道:“那你成親的時候全都要新料子嗎?”

    宋積雲還保留著前世的一些審美和習慣。

    “那當然!”她斜身,像說悄悄話似的道,“我聽人說,陪嫁過去的布料還不能立刻就拿出來做衣服,說是怕婆家以為嫁進門的媳婦嫌棄婆家的東西不好。”

    宋積雲流露出嫌棄的表情,道:“這就好比舍不得吃新米,年年吃陳米一樣。”

    元允中若有所思地頷首,道:“這件事你別管了。既然是剛剛開始說親,不合適也是常有的事。”

    宋積雲一下子坐直了身體:“你什麽意思?”

    他不會是覺得這門親事不好,所以準備拆散這門親事吧?

    “這可是我母親給我二妹妹選定的親事。”宋積雲提醒他,“有些事情我們可以越俎代庖,可有我們不擅長的領域,最好還是聽有經驗的人。至少我娘當年在那麽多人裏麵看中了我爹,就證明我娘在這種事上還是有點眼光的。”

    元允中頗有些意外,道:“不是說是你外祖父看中了你爹嗎?”

    “那不是怕壞了我娘的名聲嗎?”宋積雲道,“以我爹當時的情況,就算我外祖父再惜才,幫他打通禦窯廠的關節,教他畫畫,就可以了,何苦要把獨生女兒嫁給他。”

    元允中過段時間就要走了,以後這些事都會與他無關。她說的再多,也不過是和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沒有什麽負擔的聊個天罷了。

    元允中笑道:“那你娘的確還挺有眼光的。”

    不僅給他做衣服,還送了一輛馬車給他。

    “我是覺得,說親之前,得先把熊家的底細摸清楚了。”他道。

    宋積雲笑道:“你這是信不過我嗎?”

    元允中看她的眼神就是信不過。

    宋積雲啼笑皆非。

    以元允中掌握的力量,肯定比她調查得更翔實、更仔細,可說親,首要考慮的是兩個人合不合適一塊兒過日子。

    “有時候兩個人都是數一數二的好人,可湊在一塊兒過日子,那就雞飛狗跳的,過不下去。”她給他舉了幾個例子,還道,“有時候兩個人都是那頭頂長瘡,腳下流膿的貨色,可兩個人想能想到一塊,說能說到一塊,就能你也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恩恩愛愛過一輩子。這可與人品、家勢都沒有什麽關係。”

    元允中瞥了她一眼,道:“沒吃過豬肉,我還沒有見過豬跑嗎?”

    “什麽意思?”宋積雲好奇道,“你身邊還有誰幹過這種事嗎?”

    “哦,”元允中不以為然地道,“我看見秦芳幹過。”

    “秦芳?!”宋積雲想了一會,才想起好像誰說過這個人是司禮監秉筆大太監來著。

    “嗯!”元允中道,“皇上的幾個妹妹都是他和禮部的人幫著嫁出去的,就沒一個好的。我照著他相反的選,一準沒錯。”

    那倒大可不必。

    宋積雲滿頭汗水,忙道:“多謝多謝,我看還是我自己來吧!”

    元允中斜睨著她沒有說話,一副“你能查到什麽”的模樣。

    宋積雲隻好道:“主要是這種事勞駕你,如同用牛刀殺雞,有些大材小用了。還是讓我先查著,要是有什麽為難的地方,我再請你出山。”

    元允中想了想,點了點頭。

    宋積雲鬆了口氣,趕緊把他給送走了。

  第二百五十章

    元允中言而有信,說不插手就不插手。

    熊家選了兩個相看的吉日供宋家挑選,一個是二月初二龍抬頭,一個是三月初三上巳節。這兩個日子都是踏青的好時節,每年這個時候城裏城外都是人潮湧動,相熟的人家“偶爾碰見”,打個招呼,說幾句話甚至是一起去上香都是很尋常的事情。

    不過,宋積雲之前答應了元允中二月初二一起去放風箏,相看的日子最好就定三月三。

    宋積雲和錢氏商量,錢氏卻想定在二月初二。

    她覺得這樣一來,還可以名正言順地推掉和元允中的約定,以後元允中走了,宋家和宋積雲都可以少點流言蜚語。

    宋積雲很理解母親的心情。

    她去找無允中商量,看能不能改個日子。

    元允中正在書房裏作畫。

    棗紅色的大書案上,豆青色蟬翼紋玉壺春瓶裏斜斜的插著幾枝嫩黃色的迎春花,仿佛把春日明媚也帶了進來。

    元允中讓六子給宋積雲沏茶,自己堅持畫完了最後幾筆才接過小廝遞來的熱帕子,問她:“可是二姑娘相看的日子定下來了?”

    二姑娘,北邊的稱呼嗎?

    出了梁縣這地界,宋積雲不是很懂。

    她笑著點了點頭,站在了書案旁。

    元允中畫的是幅狸貓圖。黑背白腹,蓬鬆的毛發毛茸茸,側臥在牡丹花叢下,圓圓的胖臉繃得緊緊的,看著非常的威嚴,若不是尺寸不對,像個山大王似的。

    “這貓漂亮!”宋積雲讚道,“它叫什麽名字?”

    沒有實物,是畫不出這麽栩栩如生的貓咪的。

    “翻雪!”元允中看著她,目光顯得些柔和,“是我養的一隻貓。”

    “很漂亮!”宋積雲仔細地看了看,再次讚道,“這名字也取得好,一翻身,雪白雪白的,真的像是把雪翻了過來似的。”

    元允中嘴角翹了翹,道:“你這麽說,也對。你喜歡就好!”

    “什麽?”他最後一句話聲音太小,宋積雲沒有聽明白。

    “沒什麽!”元允中和宋積雲在廳堂的圓桌坐下,邵青端了盤金燦燦的桔子進來。

    擱在從前,這不算什麽。可在如今連吃個荔枝都要累死幾十匹馬的今天,春天居然有保存這麽好的桔子,可不是僅僅是有錢就能辦到的。

    她忍不住奇道:“哪裏來的桔子?”

    邵青笑道:“鄧晨送的!”

    “鄧晨!”宋積雲沉吟道,“梁縣巡檢司使?”

    “嗯!”邵青倒是一點不見外,什麽都跟她說,“他是英國公府的親戚,寧王走私案,大家都憋著一口氣,想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正好梁縣巡檢司的人不是都有問題嗎?公子把他們一鍋端了,英國公立刻就把鄧晨送了過來,想借著這個案子立個功,以後仕途上也順利一些。”

    宋積雲想起那位徐都指揮使。

    她笑道:“和徐大人一樣?”

    元允中看了她一眼。

    邵青已拿了個桔子遞給了宋積雲,笑道:“還不一樣。徐光增是因為在京城犯了事,呆不下去了。正巧原來的江西都指揮使因為阻止寧王侵占百姓的祖墳建獵場,被寧王青天白日的闖進了都指揮司扒了官服杖了十仗,一怒之下辭官不幹了。皇上就把徐光增調了過來。一是給英國公一個麵子,二來也是聽說他在京城有‘小霸王’的名頭,想他能約束約束寧王。”

    說到這裏,他撇了撇嘴,道:“不過,我看徐光增別說約束寧王了,不和他同流合汙就是好的了。”

    宋積雲想著徐光增在風神廟的言行舉止,覺得邵青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倒是元允中,輕喝了聲“好了”,打發了邵青去裝些桔子等會給宋積雲帶去錢氏幾個嚐嚐,然後把話題再次拉到了宋積玉身上:“定了什麽時候?在哪裏相看?”

    宋積雲笑道:“熊家拿了兩個日子過來選,一個是二月初二,一個是三月初三,我娘覺得二月初二好,早點看看熊家那孩子什麽模樣,若是實在不行,也能早點推了,免得人家願望落空,心生怨懟。”

    “太太考慮得對。”元允中沒有任何的抵觸或者是不悅。

    沒想到事情這麽圓滿就解決了。

    宋積雲的笑容都多了些許的輕快:“地方暫時定在了無名寺。”

    她道:“二月初二報恩寺每年都會組織道長給附近的百姓免費診病,每到這個時候都人山人海,擠都擠不進去。八仙庵那個瓷器的觀世音菩薩餘熱還在,很多下麵集鎮的人相約成群地跑去八仙庵觀看,估計人也很多。不如去無名寺。”

    “我都可以!”元允中望著她,興致、勃、勃地道,“還是二姑娘的婚事要緊。無名寺的人少,正好有空地讓我們放風箏。若是三姑娘他們不想放風箏了,還可以像你說的去挖竹筍,說不定還能帶回來做道菜。”

    立刻把那天的事都安排好了。

    宋積雲這才明白人家不僅沒有準備放棄這次春遊,而且還把自己也代入成了幫宋積玉相看的人之一。

    她沉默了片刻,道:“元公子,會不會太無聊?我們原本想請了宋十一太爺一道去無名寺踏青的,可他覺得這是女子的事,十一嬸婆跟著我們一道去就行了。”

    元允中冷笑:“這是終身大事,怎能因為無聊就不去?我可算明白為什麽幾位公主都嫁得不行了。”

    看著難得滿腔熱忱的元允中,宋積雲沒辦法一瓢冷水就這樣澆在他的頭頂,告訴他她娘壓根就沒打算讓他去。

    她隻能在心裏對並沒說“無聊”所以不想跟去的宋十一太爺道歉,笑盈盈地對元允中道:“那好!我就去回熊家,二月初二在無名寺碰麵。”

    元色中頷首。

    宋積雲提著沒能推脫掉的桔子去了母親那裏。

    錢氏不想要元允中的東西,可宋積雪卻歡呼著叫了貼身的小丫鬟們,道:“我們做小桔燈。”

    自從元允中告訴她做風箏後,她看見什麽都想動手幹一幹。

    前天見項陽帶著他那個得意的關門弟子來找宋積雲說事,她還拉了項陽的弟子告訴她拉坯,還美其名曰地說:“我們出世的時候爹都送了個碗給我們,就小四沒有,我給她拉一個。”

    她哪裏是想給小四做個碗,她就是覺得好玩罷了。

    但宋積雲是從前世過來的,覺得這樣比死板地壓宋積雪學要好得多。

    她大力支持,還把項陽的徒弟留了下來。

    宋積雪揣著幾個桔子就和服侍她的小丫鬟跑了。

    錢氏喊都沒能把她喊回來。

    她還大聲道:“姐夫說了,別人送的東西不能收,他送給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錢氏就問宋積雲:“真的讓元公子也去啊!”

    原本她也改口稱元允中為“元大人”了,結果上次元允中來吃飯時候三言兩語的又讓她給改回來了。

    宋積雲笑道:“就讓他去吧!說不定他很好奇這些事呢!”

    正好把她曾經答應過的事一次性做完,彼此互不相欠了。

    錢氏不再糾結,叫了鄭嬤嬤幾個貼身服侍的商量著相看那天大家都穿什麽衣服。

    既不能太素,顯得不夠尊重熊家;又不能太豔,顯得不敬重逝去的父親。

    幾個人嘰嘰喳喳地在屋裏把箱籠裏的衣服首飾倒騰來倒騰去的,倒騰了兩、三天,才定下來。

    臨到出門那天,元允中在轎廳碰見宋積雲,嚇了一大跳:“你,這是怎麽了?”

    宋積雲從頭到腳素得隻在烏黑的青絲間插了幾根銀簪子,和錢氏的裝扮一樣。

    她兩手一攤,道:“今天的主角是我二妹,我們都是旁邊陪襯的,自然是越素淨越好。”

    元允中這才發現宋家的女眷裏隻有宋積玉戴了塊淺淺的翡翠桃花分心,給她原本就溫柔的麵孔增添了幾分恬靜。可就算這樣,他一眼望過去,還是會在第一時間看到宋積雲。

    宋積雲笑望著元允中道:“今天我們是陪襯,就得做好綠葉。”

    元允中顯然也知道。他穿了件非常普通的竹青色細布道袍,湘妃竹的竹簪綰發,墨綠色繡雲紋的胖頭鞋。可惜人長得太英俊,就算他有意低調,還是光彩奪目。

    她不由抿了嘴笑,道:“你等會還是和我去無名寺住持的茶室喝茶吧!無名寺住持大師是圍棋高手,你們兩個應該能棋逢對手的,手談幾局。”

    元允中無所謂,反而是陪著宋家的女眷出門。

    隻是他沒想到一出門,居然遇到了宋十一太爺夫妻。

    不是說他不去的嗎?

    他看了宋積雲一眼。

    還好宋積雲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忙低聲解釋:“後來他又改變了主意。說什麽他到底代表宋氏家族,這麽大的事,他不參加,萬一熊家以為宋氏怠慢我們姐妹就不好了。”

    “算他還明白!”元允中冷笑一聲,對他很是不滿意的樣子。

    宋積雲汗顏。

    看樣子她得在元允中那裏給宋十一太爺正名啊!

    她訕訕然地上了馬車,一行去了無名寺。

    無名寺的人今天有點少。

    雖然有上香的人,可零零星星的,實在不像是名刹古寺。

    宋積雲奇道:“這是梁縣有什麽活動嗎?”

    隻有這樣,才可能把人吸引過去。

    可他們家在梁縣也算是屈指可數的人家了,有什麽活動她不知道的。

    元允中卻道:“人少點不好嗎?正好大家能清靜一些。”

    宋積雲沒有多想,待看見住持親自迎出門來還和顏悅色,她猜測無名寺的香火應該沒什麽問題,今天人少,應該也是偶爾或者是巧合。

    雙方見了禮,住持陪著他們去上了香,錢氏代表宋家捐了香油錢。

    按理,來幾家人就應該贈幾份。元允中也應該捐一筆香油錢的,可元允中卻無動於衷,跟著錢氏退了下去,任由宋十一太爺家上前去捐了香火錢。

    宋積雲就想給元允中補上。

    住持卻有些激動地請了錢氏遊藏經閣:“請幾天元施主替您捐了一頁由法照師祖親筆抄錄的《無量壽經》。我已命人用樟木放好,請女施主一觀。”

    “什,什麽?”錢氏大驚失色,朝元允中望去。

    梁縣離九江比較近,受位於廬山的淨土宗祖庭東林寺的影響,幾乎所有的寺廟都信奉淨土宗。而法照師祖則是淨土宗第四代祖師。可想而知他的手稿有多珍貴了。

    元允中微笑著朝她點頭,溫聲道:“太太向來照顧我,我代太太孝敬佛祖,也是祈求幾位妹妹平安順遂,萬事如意罷了。”

    用在這個場合,不知道有多妥帖——除了送的禮物太貴,沒有任何的毛病。

    錢氏依舊半晌不知道說什麽。

    元允中笑道:“我可沒準備把馬車還給您。”

    錢氏頓時釋懷。

    是啊!她就是有點爛好心。

    從前丈夫在世的時候就常說她。

    她不知道元允中是什麽人的時候,可是真心待他的。

    他顯然也是個待人真誠之士

    “好!”錢氏笑道:“你的禮我收下了。希望幾位妹妹都托你的吉言,能平安順遂,萬事如意,個個都能嫁個如意郎君。”

    她說這話的時候,還特意看了宋積雲一眼。

    因為一旦他們的假婚約公布出去,宋積雲就是幾姐妹裏最不好找婆家的人了。

    若是元允中能應諾下來,哪怕是走時能為宋積雲說幾句好話,宋積雲的日子也會好過很多。

    元允中聞言卻神色微凝,正色地道:“太太拳拳愛護之心,晚輩一直都記得。佛祖在上,可為我作證。”

    宋積雲聽著這話怎麽不太對頭。

    可錢氏已感動得眼淚汪汪,連聲道“好”,高興地隨著住持往藏書閣去。

    宋積雲有意落後幾步,低聲問元允中:“你剛才那話太有歧義了。有必要說什麽佛祖在上嗎?你小心真有路過的菩薩聽見了。”

    元允中神色微冷,道:“難道我說錯了嗎?太太的確是我見到過少有的心軟純善之人。”

    還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告訴太太我是名伶!”

    宋積雲閉上了嘴。

    等他們從藏經閣出來,“正好”遇到了陪著熊老爺一家來無名寺遊玩的嚴老爺夫妻。

    熊老爺一家顯然也有在穿戴上花了一番功夫的,都力求奢侈低調,打扮得最引人注意的還是熊家大公子熊文清。十五、六歲的少年,既有著父親舉手投足間的豁達,又有母親眉眼間的俊秀端正,穿一身水藍色素麵織錦的直裰,猶如青竹般清俊、挺拔,居然是個難得的一見的美男子。

    宋積雲覺得就相貌而言,和宋積玉還是很相配的。

    她打量宋積玉。

    宋積玉已經羞得抬不起頭來。

    宋積雲和妹妹耳語:“這可是你自己的婚姻大事,你可要和這個人過一輩子的。要是第一眼都過不去可不行。”

    每個人喜歡的類型不一樣,她覺得好的,宋積玉未必覺得好。

    宋積玉聲音細得像蚊蚋,臉紅得仿佛滴著血:“我,我聽娘和姐姐的。”

    這應該是看上了。

    宋積雲微微地笑,待彼此都打過招呼了,嚴老爺邀請大夥兒一起去無名寺後山的涼亭去坐坐,說那裏的風景最好,可以看見整個無名寺的風景。

    大家自然是應好。

    宋積雲有意和熊文清麵前說幾句話,看看這孩子應變能力怎樣,是什麽心性,誰知道她剛朝著熊文清走了幾步,就被元允中拉住了胳膊,道:“不是說去住持的茶室下棋的嗎?”

  第二百五十二章

    “這個時候嗎?”宋積雲看了眼手挽著手走在前麵的母親和熊太太,又看了看遠遠走在最前麵的宋十一太爺和熊老爺、嚴老爺,壓低了聲音道:“我們這個時候開溜不太合適吧?怎麽也得等到大家坐在一起喝杯茶,寒暄幾句了再走啊!”

    她如今是宋家的當家人,有很多事得她親自出麵才顯誠意。

    元允中不以為然,輕聲道:“你不是說太太有經驗嗎?我們都聽太太的好了。你既然已經把二姑娘的婚事交給了太太,就不要越俎代庖,搶了太太的風頭。”

    宋積雲想了想,道:“你說得有道理。”

    可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我會注意分寸,不會讓別人輕瞧了太太的。”

    元允中皺眉,依舊想說服她:“你也別忘了今天是二姑娘的主場,我們都隻是來給她捧場的。”

    宋積雲連連點頭。

    走在最前麵的宋十一太爺、熊老爺和嚴老爺幾個突然停住了腳步,齊齊回頭笑眯眯地朝宋積雲望了過來。

    跟在他們身後的人不明所以,可都下意識地紛紛停住了腳步,好奇地順著他們的視線望了過來。

    宋積雲和元允中正交頭接耳地說著話。

    感覺到有人在看他們,兩人忙站直了身體。

    卻忘記了元允中還拽著宋積雲的胳膊。

    眾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宋積雲胳膊上那隻修長白皙的大手上。

    震驚、懷疑、欣慰、喜悅、興奮……眾人表情不一,可看他們的目光卻全都灼熱而明亮。

    宋積雲覺得自己的胳膊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她下意識地就抖了抖胳膊。

    元允中則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似的,鎮定自若迎著眾人的目光,慢慢地鬆開了宋積雲的胳膊,還詢問般地望著宋十一太爺和熊老爺等人,怎麽突然停了下來,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宋十一太爺高興的嗬嗬直笑。

    自家的位高權重的姑爺和姑奶奶的感情好,情不自禁地躲到眾人身後說悄悄話去了,這是好事啊!

    “沒事,沒事。”他忙道,“說起了宋老板這些日子被人為難的事,都覺得這些事要是落到了我們這些大男人身上,也未必就能比您做得好,我們都很敬佩!”

    宋積雲自然要謙遜幾句。

    熊老爺則和嚴老爺暗暗交換了一個眼神。

    不是說宋老板和元公子是各有所需嗎?怎麽看著比那尋常的未婚夫妻還要親密?

    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麽他們不能知道的蹊蹺不成?

    兩人想到這裏,一起把心中的困惑壓在了心底。

    不管是什麽樣的蹊蹺,到了元允中這樣的身份地位,都不是他們能窺視的。與其胡思亂想,不如好好的把今天相親的事商定下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道:“今天難得風和日麗,不說庶務,隻談風月。”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宋十一太爺連聲道,三個人又笑哈哈地往後山去。

    宋十一太爺家的卻忍不住回頭看了宋積雲和元允中一眼,小聲讚道:“真是男才女貌,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心裏卻不由發酸。

    難怪錢氏不讓她去請元大人幫忙請媒人了。

    看元大人這態度,這麽重要的場合,他居然心甘情願地執子侄輩之禮,跟在眾人的身後,就可見他對宋家這個嶽家的敬重和重視了。

    別說一個高官的媒人了,怕是以後有什麽事都會願意出麵幫著收拾爛攤子。

    熊家可占大便宜了。

    不過,他們是宋積雲的父族,若是有什麽事求到他麵前,肯定也會賣個麵子。

    這麽一想,她心裏又美滋滋的,頓時心情開朗,笑得更歡喜了。

    幾位太太都沒有搭她的話。

    錢氏是心裏亂糟糟的,感覺事情沒有女兒說的那麽簡單,又因為是宋積玉相看的日子,總不能喧賓奪主地去過問宋積雲的事。

    熊太太則是早已從熊老爺嘴裏知道了宋積雲和元允中是假婚約,可她素來信賴丈夫,丈夫怎麽說,她就怎麽做。

    何況她一見到宋積玉就特別喜歡。

    從見到宋積玉的第一眼起,她就笑眯眯的一直在默默的觀察宋積玉。

    聽見宋十一太爺家的話,她朝兒子望去。

    兒子雖然一直低垂著眼簾,但脖子卻紅彤彤的,還不時地飛快地睃宋積玉一眼。

    以她對兒子的了解,這不僅是看上了,而且還很喜歡的樣子。

    雖說求妻求賢,可若是兩人能相親相愛,那豈不是更好?

    熊太太就笑著朝嚴太太使了個眼色。

    嚴太太則是覺得宋家這位族長太太也太沒有眼色了,今天是宋積玉的好日子,她總想著怎麽討好宋積雲算是怎麽一回事?

    不過,熊家一家三口都滿意這次相親,雖然在她的意料之中,但也肯定了她這個媒人的眼光,讓她格外的驕傲、自豪。

    她懶得理會宋家十一太爺家裏的,而是笑著對熊太太點了點頭,示意她知道熊家的意思了,和錢氏說起話來:“我看你們家二小姐掛得這香囊上的蟲草繡得栩栩如生的,是誰的手藝?我尋思著也要繡幾個就好。”

    這就是給雙方機會誇自家的孩子了。

    錢氏笑道:“讓您見笑了。孩子自己繡著玩的。您要是喜歡,我讓她給你繡幾個。她性子柔靜,平時就喜歡在家繡個花打個絡子,蒔弄一下花草什麽的,有的是空閑。”

    “也不能這麽說。”嚴太太笑道,“人家孩子閑著就活該給我白白的繡香囊啊!”

    熊太太也道:“就是!得讓嚴太太出點大力才行。”

    “行,行,行!我出力。您就說,我怎麽出力吧?”

    太太們說說笑笑,宋積玉是抬也不敢抬一下頭,倒是熊文清發現後,大大方方地瞧起宋積玉來。

    宋積雲在後麵看著不由好笑。

    這小子,膽還挺大。

    不過,膽大總比懦弱好。

    有少年人該有的朝氣。

    她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冷哼。

    宋積雲不用抬頭也知道是元允中。

    她不由朝元允中靠了靠,低聲警告他:“綠葉!綠葉!你可別忘了,這還是你自己說的,我們都是綠葉!”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元允中輕哼一聲,不再說話。

    一行人在後山的涼亭坐下。

    此時女眷們已經打聽過對方孩子的生活習慣,性格愛好,但“抬頭嫁女兒,低頭娶媳婦”,熊文清還需要通過宋家的考驗才行。

    好在是宋十一太爺常做這些事,見眾人坐下之後,熊文清就很有眼色地指使著小廝燒水泡茶,安排人守在路口免得有陌生男子闖了進來,還讓人將之前就買好的點心果子裝盤給宋家的人送了過去,行事作派很是穩重,看得出熊家培養他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宋十一太爺連連點頭,問起熊文清的日常。

    熊文清顯然也是有備而來,聲音清亮而又不失謙遜:“家裏請了西席先生,如今正在跟先生讀《春秋》,明年準備下場參加童子試。

    “沐休的時候會跟著家父去田間地頭轉一轉,農忙、秋收的時候還會幫家裏的管事去巡山或者是收租。”

    他們這樣的人家,子弟本就應該如此。

    有讀書的天賦自然是要供的,可若是沒有讀書的天賦,那讀書就隻是為了明事理,重要的是跟著長輩學習管理家業。

    宋十一太爺就更滿意了,看著錢氏微微點頭,示意他這一關熊文清算是通過了。

    錢氏也覺得滿意。

    熊文清不僅相貌出眾,而且目光清明有神,行事機敏有度,一看就是個聰明能幹的孩子。

    她也朝著宋十一太爺微微頷首。

    這事就算成了!

    熊家的人和嚴老爺夫妻看了都不由麵露微笑,鬆了口氣。

    誰知道涼亭裏突然響起了元允中的聲音:“在讀《春秋》?《左傳》、《公羊傳》還是《穀梁傳》?”

    他不緊不慢地問熊文清:“除了《春秋》,你還讀了些什麽書?”

    一副要考校熊文清學問的樣子。

    在座諸位的心全都一下子提了起來,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若論學問,不要說在場的眾人了,就算是整個梁縣,整個婺源,估計也找不出一個能和他比肩的人了。

    宋家的人之所以緊張,是怕元允中把熊文清問倒了——宋家是來和熊家結親的,不是來結仇的,讓熊文清在這種場合丟臉,與宋家有什麽好處?

    熊家也怕元允中問的問題熊文清答不出來——雖說誰都知道熊文清的學問肯定不如元允中,可今天是熊文清被女主相看的日子,誰願意在這種日子在女方麵前丟臉?

    眾人都心生焦慮。

    隻有熊文清,雖然有些緊張,但還是盡量大方得體地回答著元允中的話:“啟蒙的時候讀的是三百千,之後又按著先生的吩咐讀了《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和《周易》、《尚書》、《詩經》、《禮記》、《春秋》。夫子說《春秋》在《左右》,因而讓學生讀的是《左傳》。”

    三百千指的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

    《左傳》則是《春秋》三大注解之一的《春秋左氏傳》。

    元允中聞言淡然地點頭,道:“不錯!《左傳》以事解經,初學者應該以《左傳》入手,再讀《公羊傳》、《穀梁傳》。”

    “是!”熊文清道,恭敬地道,“夫子也是這麽說的。”

    元允中點頭,道:“你這夫子請得還不錯。”

    熊老爺忙道:“是個屢試不中的落第秀才。”

    元允中道:“有些人自己讀書不行,教書卻不錯!”

    在座諸人聽了,提起來的心重新落定,目光灼灼地望著他,等著他繼續提問。

    結果……大夥兒安靜地等了半天,元允中卻如同一個好奇之人得到了滿足,問了這麽一句後,就沒有了後續。

    眾人麵麵相覷。

    宋積雲見了,幹脆笑著上前幾步,道:“之前住持大師知道元大人過來,特意讓小沙彌過來請了元大人去禪室品茗手談,我先送元大人過去,諸位失陪了!”

    “宋老板不用客氣!你有事先去忙你的。我們也就是偷得半日閑,喝喝茶,說說話而已。”嚴老爺第一個反應過來,忙起身答話,催了宋積雲快去,“免得住持大師等得急。他素來喜歡收集名茶,既然請你們去品茗,不是稀世罕珍,那也是極其少見,你們可有口福了。”

    “借您吉言!”宋積雲說著,看了元允中一眼,示意元允中跟她走。

    元允中沒再出幺蛾子,和嚴老爺等打了聲招呼,就和宋積雲出了涼亭。

    宋積雲氣呼呼地走出了一射之地,覺得涼亭裏的人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這才壓低了聲音對元允中道:“你剛怎麽突然考校起熊家大少爺學問來?”

    元允中瞥她一眼,道:“我考校他學問?你覺得我能考他什麽?”

    宋積雲滿頭霧水:“那你幹嘛問他都讀了些什麽書?”

    元允中不以為意地道:“我就看他有沒有膽量答我的話。”還道:“如今看來,還不錯!”

    他這是在幫她考驗自己的妹夫嗎?

    宋積雲望著元允中依舊冷漠的臉,緩緩地眨了眨眼睛。

    而涼亭裏,熊老爺也回過味來。

    他看著正謙遜地回著錢氏話的兒子,悄悄地問嚴老爺:“元大人這樣子,可不像是和宋老板各取所需的樣子?”

    嚴老爺見熊文清不亢不卑的樣子,笑得合不攏嘴,突然聞言,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不是各取所需是什麽”,立馬就反應過來,他不由收斂了笑意,道:“您這是指?”

    卻不禁伸長了脖子,朝宋積雲和元允中漸行漸遠的背影望去。

    兩人肩並著肩走著,宋積雲不時仰頭說上一句話,元允中必定微微斜身,低頭回著她。

    那副遷就的模樣,太明顯了。

    哪有半點各取所需的樣子?

    “您是覺得元大人……瞧中宋老板了?”他心神一震,看了一眼四周,見眾人注意力都放在了正滿臉通紅卻溫柔地和熊太太說著話的宋積玉身上,他不由眉頭緊鎖,“齊大非偶,這未必是件好事!”

    特別是宋積雲正領著景德鎮眾人準備燒新青花的時候。

    元允中雖然前途遠大,可雞頭鳳尾,宋積雲留在景德鎮也未必就不好。

    熊老爺撓了撓頭,直覺事情不會這麽簡單。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宋積雲和元允中在住持禪房裏喝茶、下棋。

    茶是西湖龍井,棋是雲子。

    而且住持的棋藝很不錯,元允中棋逢對手,兩人常常下著下著就陷入沉思裏。

    觀棋不語真君子。

    宋積雲就輕手輕腳地出了禪房,在禪房院子裏小池塘邊喂錦鯉。

    元允中就喊了她去幫著數子。

    宋積雲看見元允中執白子圍出來的大片大片空白,不由看了住持一眼。

    住持嗬嗬地笑,道:“元大人多謀善斷,貧僧甘拜下風。”

    看上去挺開心的樣子,數完子之後,卻執意邀請元允中再下兩局。

    元允中卻丟了棋子,淡然地道:“大師好意心領了,等會還要和家裏人放風箏,隻能改日再來拜訪大師了!”

    住持卻拉著他不放,道:“難得春日明媚,施主大可在無名寺多住幾日。”

    元允中卻無意和住持做棋友,客氣道:“得了空定來叨擾大師。”

    住持沒有辦法,隻好送了他們出禪房。

    宋積雲和元允中走在滿目蒼翠的青石板甬道間,待看不見住持的身影,她這才低聲道:“住持的棋風不好嗎?”

    不然怎麽隻下了兩局就要走?

    按之前的打算,他們應該呆在禪房,直到涼亭那邊散了,大夥兒再一起去無名寺的飯堂吃齋飯。

    元允中也壓低了聲音,道:“棋風倒還好。可就是下得太慢,又猶豫不決,看著我難受。”

    看不出來。

    宋積雲怕被寺裏的人聽見,捂了嘴笑,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捂半邊的臉上,彎彎如月。

    元允中愣了愣。

    宋積雲笑道:“要不,我們也在附近找個地方喝喝茶?”

    她感覺元允中在場,熊文清頗有壓力的樣子。

    可能是因為元允中是個學霸的緣故。

    她覺得他們還是別去涼亭的好。

    誰知道元允中想了想,卻道:“我們去放風箏吧?”

    宋積雲道:“我們不是說好了下午去放風箏嗎?積雪還在涼亭呢!”

    她是最盼望放風箏的了。

    宋積雲不是個喜歡運動的人,答應來放風箏,也是有帶著孩子玩,讓錢氏放鬆放鬆的目的。

    元允中道:“我們先去試試風向。”

    宋積雲覺得也可以。

    有了經驗,下午帶宋積雪他們來放風箏的時候肯定一下子就能放起來,她們看了也開心。

    兩人一起去了之前選定的斜坡。

    小廝們把風箏拿出來,一個個挽上線,還有的試著幫他們放上空中的。

    元允中把他們趕到一旁,挑了個蜻蜓的風箏,感受了一下風向,助跑了幾步,拽了幾下手中的放線,那風箏就像元允中手中的傀儡似的,按照他的心意慢悠悠地升上半空,再順著風吹的方向越放越高。

    “牛!”宋積雲不吝誇獎,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元允中沒有說話,笑了笑,把纏著放飛線的木軸遞給宋積雲。

    “給你!”他告訴她,“慢慢地拽著它,要是它飛得太遠,你就收點線,要是往下栽了,就放點線。我把另外那個蝴蝶放上去。”

    或者是剛才跑了幾步,他鬢角掛著幾滴汗。

    在陽光下,像晨露,閃閃發光。

    宋積雲“哦”了一聲,忙接過木軸。

    兩人手掌相觸。

    她能感覺到他手掌的寬大,溫暖和……微微的濕意。

    元允中嘴角微抿,道:“蜈蚣風箏是積雪喜歡的,留了給她放。”

    “好啊!”宋積雲應著,回過頭去看元允中。

    元允中已仰望著天空,把蝴蝶風箏也放上了天。

    碧空如洗,兩隻風箏像蹁躚盤旋花叢中的鳥兒,或前或後,或高或低,不離左右地飛舞著。

    很漂亮!

    但很快,宋積雲就顧不得欣賞了。

    她隻覺得手一輕,放的蜻蜓風箏莫名就朝空中衝上去,帶著她不由向前幾步,眼看著就要纏在了元允中放的蝴蝶風箏上。

    風箏是由線控製的,這要是線纏在了一起,兩個風箏都得栽下來。

    “快點!快點!”她不禁朝著元允中大喊起來,“你快點把風箏放過去點!”

    “沒事!”元允中不僅沒聽她的離她遠一點,反而加快腳步,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她身邊,不由分說地把蝴蝶風箏的軸遞給了她,道,“你拿著這個,我來調整一下蜻蜓風箏的風向。”

    宋積雲不敢馬虎,忙接過蝴蝶風箏的線軸。

    元允中和她並肩而立,時輕時重地拽了幾下蜻蜓風箏的線軸,蜻蜓風箏就穩穩地重新飛在了蝴蝶風箏旁邊。

    宋積雲長長地鬆了口氣,仰著的臉上不由浮起了笑容。

    元允中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這才溫聲道:“上麵的風向常常會變,你要注意手中線軸的快慢。”

    宋積雲連連點頭,盯著手中的風箏,根本顧不得看元允中一眼。

    可很快,兩隻風箏又開始互相纏繞。

    “元允中!元允中!”宋積雲緊張地喊著他。

    元允中過來調整放風箏,兩隻風箏又很快地分開。

    宋積雲再次長長地籲氣。

    可這口氣未免鬆得太早了。

    那風箏隻要到她手裏,不一會兒又會纏到一起。

    “元允中!元允中”整個斜坡都是宋積雲緊張的呼喊聲。

    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直直地落在元允中的心田。

    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幾聲,這才上前。

    宋積雲覺得自己不是放風箏的料。

    她滿頭大汗地將風箏交給元允中:“你能一個人放兩個風箏嗎?”

    “你給我吧!”元允中沒有推辭,接過她手中的線軸。

    宋積雲這才徹底地鬆懈下來。

    她吩咐小廝鋪了個漳絨的毯子在草地上,坐下來欣賞元允中放風箏:“我小時候就不喜歡動彈,別人出來放風箏,我就出來吃東西。”

    她讓香簪把她帶來的食盒拿幾個過來,擺在了毯子上。

    其餘的留著下午放風箏的時候吃。

    飯團、水果、點心、各種茶飲,全被她用豆青色的舊青花瓷器匣子裝著,擺在大紅色的漳絨毯子上,不吃已是一種享受。

    元允中挑眉,把兩個風箏都交給了小廝,學著宋積雲的樣子,席地坐在了她的身邊。

    鼻尖是春風輕吹青草的味道。

    宋積雲遞給他一小罐梨子汁,拿了塊點綴著黑芝麻肉鬆的小飯團,道:“你嚐嚐,看喜歡不喜歡這個口味?”

    涼亭裏,百無聊賴地數著手指頭的宋積雪猛地抬頭,杏目圓瞪。

    她看見什麽了?

    兩個風箏!

    一個蜻蜓,一個蝴蝶。

    都是她姐姐說了喜歡的樣式。

    她頓時氣得像河豚。

    姐夫答應了和她一起去放風箏,現在居然悄悄地和姐姐跑去放風箏了,沒有帶她!

    太過分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眾人在飯堂吃齋菜的時候,宋積雪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宋積雲和元允中看,可他們兩個誰也沒有給她一個多的眼神。

    宋積雲低聲跟元允中講著其中的一道齋菜:“說是叫櫻桃肉。是無名寺的招牌菜,但我吃了好幾次都沒有吃出這櫻桃肉是用什麽做成的?麵筋沒它這麽酥脆,豆幹沒它這麽蓬鬆。腐竹?豆泡?老豆腐?”

    元允中仔細地嚐了嚐,低聲回她:“會不會是豆渣做的?”

    宋積雲愕然。

    元允中悄聲道:“我知道一種做法。把豆渣用麵粉和在一起,然後加入一種蘑菇粉,乍一吃,就像肉似的。”

    宋積雲知道有人用杏鮑菇在齋菜裏當肉用。

    她仔細地嚐了嚐,還真有點像元允中說的那樣。

    元允中就道:“它這齋菜也算做得不錯的了。不過,你要是喜歡吃齋菜,京城前門大街有一家叫劉記,他們家做的齋菜是一絕,特別擅長做素雞、素鴨、素魚、素肘子。有機會請你去劉記吃齋菜。”

    “好啊!”宋積雲覺得未必會有這樣的機會,但宋積玉和熊文清相親成功了,大家都很高興,她犯不著在這個時候掃興。

    元允中聞言果然興致頗高,還用公筷給她夾了一筷子炒合菜,道:“它們家的芽菜非常的新鮮,應該是自家發的;我還看到了黃蘿卜,北方常見,南方好像不怎麽見得著。可見他們這的齋菜還是花了功夫的。你嚐嚐。我覺得味道還不錯。”

    宋積雲發現他們家不僅芽菜是自己發的,秋油應該也是自己釀的。她不由感慨:“從前我想開家一家餐廳,自己釀秋油,自己做大醬,自己打豆腐。”

    後來私家飛機失事來到了這裏。

    這裏的秋油全都是自己釀,大醬全都是自己做,豆腐全都是自己打。

    她優勢全無,也不可能開餐廳了。

    元允中微微地笑。

    宋小姐,總是有很多的奇思妙想。

    他又給她夾了一筷子素雞。

    宋積雪再也忍不住了,她把飯碗重重地頓在了飯桌上。

    原本三三兩兩低聲說話的眾人全都循聲望了過來。

    一時間飯堂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宋積雪臉一紅,下意識地覺得不能讓人知道姐姐和姐夫悄悄一起玩的事。

    她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沒拿穩碗。”

    眾人笑著打趣了她幾句,又轉過頭去自顧自地吃飯。就連平時害羞總和她在一起的宋積玉,也全心全意地和熊太太說著話,沒有注意到她。

    她沮喪地垂下頭。

    有溫暖的手掌撫著她的頭頂,道:“你再忍忍,我們馬上就可以去放風箏了!”

    她一抬頭,是姐夫的英俊麵孔。

    不知道什麽時候,宋積雲正低聲和嚴太太說著話。

    宋積雪連連點頭,眼睛都亮了起來,但還是不由小聲抱怨:“你們都不理睬我!”

    元允中笑著揉了揉她的頭。

    宋積雪則拉了元允中的衣袖,悄聲道:“我二姐姐真的要嫁去熊家嗎?”

    元允中笑道:“你覺得不好嗎?”

    宋積雪搖頭,猶豫道:“要是我二姐姐過得不好呢?”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熊文清,總覺得沒有元允中讓她放心。

    “那就回來!”元允中毫不遲疑地道,“多得是女孩子大歸的。過得不好,就帶著孩子回來。我們家又不缺這一碗粥,一杯茶。”

    他還安慰宋積雪:“現在這些都是我和你姐姐應該操心的事,你隻需要好好學本事,準備有一天能接手家業就行了。”

    出於對元允中的信任,宋積雪徹底放下心來,她笑眯眯地點頭,和元允中說起了等會去放風箏的事:“還好你們沒有放我的蜈蚣風箏,不然我肯定告訴娘。”

    元允中微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眾人也用完了飯,移到旁邊的廂房裏喝茶。

    寺裏的知客和尚送了開了光的符包過來。

    大家一陣挑挑撿撿之後,熊家的人就該告辭了。

    宋家的人送了熊家的人出寺院。

    熊太太臨上馬車前拉了錢氏的手:“你們家四小姐過百日,一定要記得請我。等到秋高氣爽的時候,你帶了家裏的孩子到我們家去做客,吃山珍。”

    熊家的山頭除了產鬆材,還產各種山珍。

    錢氏笑盈盈連聲應好,揮手與熊家的人告別。

    等熊家的馬車看不見蹤影,眾人都鬆懈下來。

    宋積雪更是直接嚷了起來:“我們可以去放風箏了!”

    大夥兒都忍俊不禁。

    宋十一太爺原本到這個時候就應該回去了,可他看著一直站在錢氏身後的元允中,最終還是決定留下來,一起去放風箏。

    嚴老爺就有點覺得宋十一太爺沒眼色,約了他趕緊走人:“你家裏就沒有點什麽事?大老爺們的,誰還去放風箏?”

    偏偏宋十一太爺打定了主意要和元允中拉上點關係,裝著聽不懂的,道:“難得出來一趟,她們女眷去放風箏,我們去爬個山,踏踏青,等會回去的時候還可以做個伴,這麽急著回去做什麽?”

    嚴老爺沒有辦法,隻好跟著留了下來。

    結果元允中卻始終陪著宋家三姐妹放風箏。

    正確的說,是指使著小廝們幫著宋積雪放風箏。

    宋積雲陪母親和嚴太太、宋十一太爺家的坐在地毯上說話喝茶吃茶點,宋積玉則規規矩矩地拿著小廝們已經放上了天的風箏在那裏玩,隻有宋積雪,一會兒擺弄著她的蜈蚣風箏,一會在元允中的指點下親自放個紙鷂,滿山坡,隻見她跑來跑去的。

    嚴太太的孫女也就比宋積雲小個一、兩歲,見了不免遺憾,道:“早知你們是真的來放風箏,我就應該把她也帶過來。你看你們家積雪,玩得可真高興。”

    錢氏也很遺憾元允中不是他們家真姑爺。

    但對於元允中能帶了喪父的宋積雪玩耍,她還是非常感激的。

    “元大人是個非常好的人!”她一麵道,一麵招了宋積雪過來擦汗。

    正巧宋十一太爺家的說起宋積玉的婚事來:“有這樣一個大姑爺撐著,你們家的姑娘就算是閉著眼睛找,也沒誰敢欺負她們。你以後就等著享福好了!”

    宋積雪正是祟拜之人說什麽、做什麽都是對的年紀,隻聽了個隻言片語就立刻反駁道:“我姐夫說了,二姐姐要是過不好,就帶著孩子大歸。我們家又不是養不起!”

  第二百五十六章

    錢氏忙捂住了宋積雪的嘴。

    和熊家的婚事還沒有成,她們家的人就說出這樣的話來,讓熊家怎麽想?

    宋十一太爺家的更是尷尬得不行,她不過是想奉承錢氏幾句,誰知道會引來這樣幾句話?

    還好嚴太太年長,經曆得也多,忙笑著道了句“童言無忌”,轉移了話題,問起宋積雪的風箏來:“那麽長的蜈蚣風箏,是哪裏買的?梁縣還有這麽好的風箏師傅?”

    這又是宋積雪的一件得意之事。

    她扒了錢氏的手,高興地道:“是姐夫幫我做的。他不僅給我做了風箏,還從湖口給我帶了風箏回來。您看,那個老虎風箏,就是我姐夫給我買的。”

    嚴太太心中一驚,麵上卻不顯,笑著摸了摸宋積雪的頭,道:“去玩去吧!口渴了記得讓小丫鬟給你喂茶。”

    宋積雪笑眯眯地點頭,一溜煙地跑了。

    宋積雲若有所思。

    回去的路上特意問宋積雪:“元公子跟你說,你二姐姐要是過得不好,就讓她帶著孩子回來?”

    宋積雪正咯嘣咯嘣地吃著糖人,聞言點著頭道:“姐夫說,我們以後隻要不怕別人指指點點,想嫁誰就嫁誰。其他的事,有他呢!”

    宋積雲愕然。

    這是一句非常重的承諾!

    半晌,她才問宋積雪:“元公子跟你說,以後你們想嫁給誰就嫁給誰,其他的事,有他?”

    宋積雪重重地點頭,嘰嘰喳喳地道:“姐夫說,他回京城之前要先回趟南京,問我想不想跟著一起去?我想去。姐姐,你趕緊答應了姐夫,讓他帶著我一道去。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南京呢!姐夫說,二姐姐也可以去。姐夫還說,嫁人之前出去見識一番,免得總被困在內宅後院那一畝三分地上為件衣服、為件首飾悲天憫人的,再好的日子,也不會過得快活的。”

    她拉著宋積雲的衣袖撒著嬌。

    宋積雲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神色漸正,道:“也是元公子讓你問我同不同意你們跟著他去南京的?”

    宋積雪連連點頭,繼續撒著嬌:“姐姐,你就答應了吧?我保證不亂跑,還照顧二姐姐。等小四長大了,我也陪她去南京。”

    可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幫忙了!

    宋積雲知道這個時候是打消不了宋積雪的“積極”的,她幹脆用了“拖”字訣:“這件事等我和元公子商量了再答複你。”

    宋積雪果然不再堅持,乖乖地坐下來吃糖人,生怕惹了宋積雲不高興,宋積雲不讓她去南京。

    宋積雲失笑,把妹妹摟在了懷裏,心裏卻亂糟糟的。

    她是不是對元允中有所誤會?

    她仔細地回憶著風神廟之事後,她請元允中幫忙時的情景。

    元允中是怎麽回答她的?

    “我既然答應了你做你的未婚夫,肯定會言而有信,一諾千金的!”

    宋積雲悚然而驚。

    如果他的這個“一諾千金”另有所指呢?

    回到家裏,元允中已經安排好了晚膳——風月無邊送來了他們拿手的席麵,還另外在桃花居點了宋積雲喜歡吃的清蒸獅子頭和錢氏喜歡吃的大煮幹絲。

    小廝們還送來了已經收拾好的風箏:“姑爺說,讓鄭嬤嬤收拾好了,以後每年都可以拿出來用。”

    鄭嬤嬤忙派小丫鬟去接了風箏,然後忍不住讚道:“元大人真是細心、周到,事事處處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錢氏何嚐不這麽想?

    她輕輕地歎氣。

    宋積雲卻坐立難安,她在屋簷下站了良久,直到家中的仆婦開始點燈掛燈籠,才去了蔭餘堂。

    元允中正指使著小廝換茶具。

    將冬天用的釉上彩換成了夏天用的青花瓷。

    宋積雲腳步微頓。

    正好進門的邵青看見她躊躇著站在門口,一麵請她進去,一麵笑著和她打招呼:“宋小姐過來了!”

    元允中這才轉身望過來。

    燈光下,他一雙烏黑的眸子明亮如星晨。

    宋積雲心中微微刺痛,但還是笑盈盈地走了過去,拿了一個青花瓷的杯子看了眼,道:“是皮球花。怎麽不用虞美人?”

    前幾天宋家窯廠新燒了虞美人圖樣的新青花,特意送了一套給蔭餘堂。

    皮球花圖樣的茶具是舊青花,底色是豆青色的。

    邵青笑著道:“公子說,夏天用新青花,春天舊青花更應景。”

    宋積雲笑著頷首,狀似隨意地道:“那你們定好什麽時候啟程回京城了嗎?我還欠你十萬兩銀子的酬勞,你總得給幾天工夫我準備啊!”

    元允中愣住。

    宋積雲索性把話說得更明白些。

    她溫聲道:“雖說我二妹和熊家的親事不會大肆聲張,但族裏的人肯定都要請來坐一坐的。今天你已經幫我很大的忙了,總不能再麻煩你,耽擱了你的正事。好在是蔭餘堂的側門通外麵的夾巷,你們有事,可以從蔭餘堂進出。免得他們來家裏鬧騰的時候,逮著你說閑話。”

    什麽意思?

    元允中震驚地望著宋積雲。

    她這是要和他劃清界限嗎?

    為什麽會這樣?

    之前不是好好的嗎?

    他嘴角翕翕,不知道從何問起。

    宋積雲眼眶有點熱。

    但她還是故作玩笑般地道:“之前大家不是說好了,我們的假婚約等你走後再向大家解釋嗎?我想,還是別讓更多的人誤會了,到時候我怕我怎麽解釋,大家都不相信就麻煩了!”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可之前他們明明說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變卦了?

    元允中望著宋積雲,神色茫然。

    宋積雲心如刀絞。

    可有些事,拖得越久,隻會讓人更不舍。

    “我就不打擾元大人了!”她聲音莫名顯得有些嘶啞,“我已決定支應門庭,堅守家業,元大人走的那天,我怕是沒空送您了,還請元大人不要責怪。”

    宋積雲沒敢多看元允中一眼,快步轉身離開。

    “等等!”元允中喊住了宋積雲。

    “你是說,我們是假婚約嗎?”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宋積雲,一字一句地道,“之前你問我婚約的事,不過是想讓我幫你應付外麵的人?”

    他臉色煞白,讓人想起初冬時落在青竹枝上的雪。

    宋積雲閉了閉眼睛,低低地應了聲“是”。

    “是因為你不願意離開景德鎮嗎?”元允中沉聲問。

  請假

    姐妹們,今天去治療眼睛,回來的太晚了,來不及寫文,請一天假。抱歉!

  第二百五十七章

    知道宋家發生了什麽事的人都會這麽想,更何況親眼目睹了宋積雲是怎麽保住家產,是怎麽掌管窯廠,是怎麽庇護親人的元允中。

    宋積雲點了點頭:“是!”

    仿佛她的回答在他的預料之中似的,元允中聞言神色微霽,道:“小雪聰明伶俐,小小年紀已頗有主意,是個可造之才。你若是擔心以後家業無人繼承,可以把小雪帶在身邊仔細教導,以後不管是掌管窯廠還是招婿,應該都不會墜了宋家威名。”

    這是建議留了積雪在家裏嗎?

    宋積雲有些意外。

    她沒有想到元允中對宋積雪的評價這麽高。

    不過,幾個妹妹裏麵,宋積雪的確是性格最好強的,引導好了,還真有可能成為她的左膀右臂,甚至是繼承家業。

    隻是,她和元允中之間,不僅僅是隔著一份產業。

    她的目光落在了枝頭剛剛冒出嫰芽的樹椏上:“掙家業,不過是想家裏的人過得好,不被人欺負罷了。我不願意離開景德鎮,主還是不想離開家,不想離開無依母親和尚且年幼的妹妹們。”

    她回頭,靜靜地望著元允中:“元公子,你是我遇到過最好的人。往後餘生,我恐怕再也不會遇到比你更好的人了。隻是,我們遇到的時機不對。我沒辦法就這樣一走了之。”

    她朝他福了福,輕聲道了一句:“抱歉!”

    元允中卻不以為然地“哦”了一聲,走到之前宋積雲落目的樹前,折下了一枝樹椏,道:“我十四就下場春閨。當時不管是我外祖父還是我祖父、父親、伯父,都極力反對。他們覺得,我若是能紮紮實實地學幾年,就算不能中個狀元探花,怎麽也能中個傳臚。”

    他撫著樹椏上嫩黃的樹芽,眼底仿若銀河流動:“可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參加了科舉,隻得了二榜第十四名。”

    他抬眸,認真地看著宋積雲,道:“大家都為我可惜,可我卻覺得很好。雖然沒有在舉業上留名,可我有了官身,有了俸祿,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父母也沒有辦法對我指手畫腳,決定我的前程和婚姻。”

    他目光灼灼地望著宋積雲,道:“我可以幫你照顧你的家人。”

    宋積雲心神微震。

    兩世為人,她一路走來,從來沒有人這樣許諾過她。

    但她很快就冷靜下來。

    “多謝!”她真誠地對元允中道,“隻是,你願意照顧我的家人,我卻沒辦法照顧你的家人。”

    元允中難得麵露驚愕之色。

    宋積雲直言道:“邵青以你家世仆的身份卻能武舉入仕,我已隱隱覺得你出身非同一般。待到南京之行,暢通無阻的巡檢司,毗鄰夫子廟的宅第,應天府的另眼相看……無一不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元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煊赫。”

    “宋家和元家相距甚遠!”有了之前的誤會,她發現和元允中說話必須得說得明明白白,透透徹徹才行:“若是我們兩家緣結秦晉,你家裏人可會真心實意,毫無芥蒂,歡歡喜喜地接受這門親事?”

    當然不會!

    這念頭在元允中腦海裏一閃而過。

    他望著宋積雲,嘴角翕翕,始終說不出一句話來。

    宋積雲心頭掠過幾分不可察覺的悵然,卻淡然地道:“誰都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我受父母恩惠,至今難忘父親怎麽握著我的手告訴我寫字,母親怎麽在燈下給我趕製冬衣,妹妹們怎麽依偎在我懷裏撒嬌。將心比心,你就算是和父母有罅隙,想必也會有這樣溫馨難忘的時刻。

    “我不忍離開家人,又怎能讓你忘記父母之恩?讓你因為我和父母起爭執?

    “你們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血肉至親,始終血濃於水。我卻隻是因你而進入那個家庭的媳婦。他們能原諒你,包容你,卻未必願意接受我。我不想,也不願意這樣的過日子。”

    宋積雲太清楚女子獨立自主的重要性。

    倘若元允中隻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子弟,她還有可能奮力一搏。可當元家如高山般讓人仰止時,她和元允中顯然就不合適了。

    風神廟裏發生的一切就是佐證。

    她再聰明,再能幹,再算無遺策,王大人一力降十會,沒有元允中的及時出現,她根本就不可翻身。

    說來說去,沒辦法讓她保持獨立自主的婚姻,她是不會要的。

    “抱歉!”宋積雲朝著元允中福了福,“齊大非偶,我無意高嫁!”

    元允中木木地站在那裏,直直的睫毛在雪白的麵孔投下淡淡的陰影。

    “抱歉!”宋積雲不忍直視,再次向元允中道歉,低著頭,轉身離開了蔭餘堂。

    元允中抬頭。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

    且沒有回頭!

    初春的季節,風吹到臉上已沒有了寒意,元允中卻覺得如墜冰洞般的寒冷。

    細長的方竹落葉飄落在他的腳邊,在春風中打著轉兒。

    直到院子裏傳來邵青的聲音:“咦!宋老板呢?”

    他捧著紅漆描金海棠花的茶托走了進來,東張西望地道:“她剛剛還在這裏的!我還特意去茶房拿了她很喜歡的桂花糖做茶點……”

    可當他看見孤零零站在院子中間的元允中時,聲音不由地低了下去。

    元允中身姿筆直,麵色卻如素縞般蒼白,烏黑的眸子仿若墜入深淵的星子,黯淡而無光。

    他算是和元允中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元允中很早就學會了七情六欲都不上臉,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元允中這個樣子。

    “怎,怎麽了?”他不由小聲問。

    “沒事!”元允中喃喃地道,聲音輕如夜風,邵青要不是耳力好,根本聽不清楚,“我沒事!”

    他的聲音漸漸堅定,好像是在回答邵青,可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邵青一頭霧水。

    這不像沒事的樣子?

    難道和宋老板吵架了?

    不應該啊!

    當初公子和二老爺吵得那麽厲害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

    宋老板說什麽了,把他們家公子打擊成這個樣子。

    邵青撓了撓腦袋,還在那裏尋思著這話該怎麽問,元允中卻突然動了起來:“我去江師兄那裏一趟。看看京裏的折子來了沒有。”

    寧王案已經完結,他們隻等京裏的密折過來,就可以回京複命了。

    他們出來得已經夠久的了。

    邵青忙道:“那我給您準備馬車。”

    一抬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下起了雨。

    雨絲如牛毛般斜斜地落下。

    “不用!”元允中走進了夜色中,“我騎馬去。”

    還吩咐他:“你不用跟著我,我去去就回。”

    邵青怎麽敢讓他一個人出門,可等他拿了傘追出去,元允中已不見了蹤影。

  第二百五十八章

    梁縣府衙後院的書房,江縣令正在燈下看著京城裏送來的公文。

    江小四端著茶點走了進來:“大人,您今天都看了一天公文了,歇會吧!”

    他說著,把茶點放到了書案上,轉身推了窗。

    嘩啦啦的雨聲伴隨著濕潤的空氣湧了進來,帶來一股清新的氣息。

    江縣令不由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放下了手中的公文,目光落在了紅漆描金托盤上的折枝花青花瓷高腳盤上:“太師餅、棗花餅、椒鹽餅……哪來的京式點心?”他拿起來嚐了一口,“還是青梅口的,吃著像大順齋的手筆。”

    江小四抿了嘴笑,道:“是巡檢司的徐大人送來的。說是家裏人來看他,帶了些點心過來,他給認識的人都送了些。”

    江縣令點了點頭,喝了口茶。

    有小廝跑了進來,道:“邵公子過來了。”

    江縣令一愣,忙道:“快讓他進來。”

    小廝領了邵青進來。

    邵青身上全淋濕了,小四忙拿了帕子給他擦臉,江縣令見了道:“你怎麽也沒有披個雨具?還好你身材和我差不多。小四,趕緊去讓人用老薑紅糖嚴嚴實實地煨碗薑湯過來。你再去我屋裏把我沒穿的衣服拿件給邵青換了。這春季的雨看著沒什麽,真淋在身上,那也是會大病一場的。”

    小四“諾”了一聲,跑了出去。

    邵青卻朝著江縣令擺了擺手,急切地道:“公子過來了沒有?”

    江縣令訝然,道:“出了什麽事?我沒看見他。”

    邵青急了起來,道:“我也不知怎麽了。和宋老板說話說得好好的,突然就變了臉,還說要來找你,我拿把傘的工夫就不見了蹤影。”

    江縣令也臉色大變。

    元允中有個迷路的習慣,他們這些他身邊親近的人都是知道的。

    不然邵青也不會跟著元允中來梁縣辦事了。

    “你先喝碗薑湯。”江縣令道,“我這就吩咐下去,和你一道去找人。”他還安撫邵青,“梁縣就這麽大,他又身手不凡,十之八、九是和從前一樣迷路了。”

    邵青哪裏還有心思喝薑湯,等到江縣令點齊了衙役,眾人一起出了縣衙。

    雨越下越大,砸在鬱鬱蔥蔥的樹上、青石路板上、桐油傘和鬥笠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

    邵青和江縣令等人在縣衙和宋家之間來來回回找了好幾趟也沒有找到人後,眾人又分頭四處尋找。

    一陣雷電交加,天空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雨水傾盆而下,從屋簷、房頂而下,匯聚成一道道小溪。

    蓑衣已經成了擺設。

    江縣令抹了一把滿臉的雨水,衝著身邊已經看不清臉的衙役高聲喊道:“邵大人那邊有消息沒有?”

    衙役搖了搖頭,隨後想到彼此都看不清楚對方的神色,他也高聲喊道:“已經派人去看了,還沒有回音。”

    江縣令沉著臉在牌樓上站了片刻,對身邊的人道:“走,我們回去縣衙和宋家的路上再找找。”

    眾人麵麵相覷地圍了過來,見江縣令一聲不吭地往宋家去,他們也不好吭聲,沉默地跟在江縣令身後。

    一行人匆匆拐過街角,突然看見被雨水漫過的街心搖搖晃晃地走著個人。

    眾人心中一驚,江小四已飛奔過去。

    “大人!是元公子!”他驚喜地高呼。

    江縣令已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去。

    元允中全身都濕透了,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衣服順流而下,在腳邊滴滴答答聚成了一小灘水。

    而他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更是讓江縣令駭然。

    元允中從小就不是個乖順的孩子,就算他在幼童時候被像鏡湖先生那樣的鴻儒質疑,他也從來沒懷疑過自己。

    可現在……

    江縣令心裏發慌,手忙腳亂地脫著身上已經濕透的簑衣,一麵往元允中身上披,一麵焦急地道:“出了什麽事?有什麽事不能商量我的?就算我不行,不是還有黃師兄也在江西嗎?實在不行,八百裏加急,送封信去京城也成啊!”

    “師兄?”元允中渾渾沌沌望著江縣令,眼神空洞呆滯,像那泥塑的菩薩,雖然高大英俊,卻沒有了精神。

    江縣令心中一痛,立馬應了一聲“誒”,伸手就要去扶元允中。

    元允中卻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

    宋積雲躺在掛著帷帳的黑色鈿螺填漆床上,聽著屋外的風聲雨聲,仿佛躲在間小小的房子裏,不管外麵如何紛繁,她也有自己的一隅之地。

    往常,這是宋積雲最喜歡的時刻。

    可今晚,她卻閉上眼睛也睡不著,直到天色漸明,風雨停下,香簪來服侍她起床,她還是有點怏怏的,甚至用過早飯之後,借口春困,一口氣睡到了下午夕陽西下,直到鄭嬤嬤擔心地摸著她的額頭,她才醒過來。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小丫鬟們支了窗欞,清新的空氣夾雜著馥鬱的花香湧了進來。

    宋積雲深深地吸了口氣。

    鄭嬤嬤道:“嚇了我一跳。還以為小姐昨天去無名寺吹了風,沒敢驚動太太,讓人去請了大夫。等會大夫來了,給您診個平安脈,我也好放心。”

    宋積雲靠在床頭大迎枕上笑了笑,問起了宋積玉的婚事:“那邊可曾派人過來送信?”

    說起這件事,鄭嬤嬤頓時眉飛色舞:“怎麽沒派人過來?!不僅派了人過來商量二小姐的婚事,還讓人帶了謝媒的禮單。別說,有三、四張禮單,少有的大手筆。”

    “那不是挺好嗎?”宋積雲笑著,深深地吸了口氣,打起了精神,把那些紛亂的心緒藏好,壓在了心底。

    時間會撫平一切。

    鄭嬤嬤親自服侍宋積雲梳了妝,兩人一起去了錢氏那裏。

    錢氏正和幾個貼身的丫鬟婆子清點自己的陪嫁,指使著宋積雪幫著重新整理賬薄。

    看見宋積雲進來,宋積雪立刻丟了筆,嘟著嘴向她告狀:“姐夫布置給我的功課我還沒有做完呢,娘非要拉了我幫她整理賬冊。這又不是什麽特別難的事。吳總管隨手就能辦妥。要是吳總管沒空,去窯廠賬房裏調個管事也成啊,讓我幫著登記造冊,簡直是殺雞用牛刀,大材小用!”

    隻怕以後這算術課也要斷了。

    宋積雲愛憐地摸了摸宋積雪的頭,問錢氏:“娘,你怎麽突然清理起陪嫁來?”

  第二百五十九章

    錢氏聞言就從打開了的箱籠裏拿了一匹銀紅色織梅花水波暗紋的湖綢在宋積雲身上比了比,溫柔地笑道:“你二妹妹的事就算是定下來了,我尋思著她的嫁妝也該開始準備了。我這些年也為你們姐妹攢了不少好東西,趁著你二妹妹出嫁,把東西分一分。”

    說完,她想起大女兒的婚事。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宋積雲也能覓得個如意郎君。

    她把匹頭交給了身邊的小丫鬟,道:“你也來挑兩、三件自己特別喜歡的拿走,剩下的你們姐妹四個平分了。”

    宋積雪在旁邊搗亂:“娘,要是我和姐姐同時看上了您的這尊玉觀音,您給誰?”

    錢氏氣煩她抱怨不停,挑著眉道:“那就誰也不給!我自己留著。”

    宋積雲莞爾,道:“我就不用了,讓妹妹們挑。”

    錢氏特意把那尊玉觀音塞在了宋積雲的手裏,道:“我知道你有本事,不缺這些,以後小四出閣,肯定得還靠你貼補。可你也是我姑娘,你妹妹有的,你也得有。”

    宋積雪就故意在旁邊說錢氏“偏心”。

    三個人說說笑笑的,倒也熱鬧。

    隻是等到下午,宋積雪跑去蔭餘堂上課,卻沒見到元允中,也沒有留下一句話。

    她滿頭霧水地跑去找宋積雲:“姐夫不見了不說,邵青哥也不見了。問了六子,六子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或者是覺得意興闌珊,和邵青連夜搬了出去。

    宋積雲胸口仿佛被什麽刺了一下似的。

    她忍著心中的不適,笑意帶著幾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勉強:“元公子又不是你的西席,他有差事在身,偶爾有事不能給你上課,不是很正常的嗎?反倒是你,別總去打擾他才是。”還問她,“你不是說元公子給你布置的功課你都沒有做完嗎?怎麽還有空去蔭餘堂?趕緊做你的功課去。”

    宋積雪向來對宋積雲敬重有加,聞言不敢頂嘴,小聲道:“可姐夫從前要出門都會給我留話,還會給我另布置功課。這次卻一聲不響地就不見了,我肯定有點擔心啊!”

    宋積雲笑著拍了拍她的頭,道:“也許是有急事,沒來得及。”

    宋積雪有些沮喪,道:“好吧!那我明天再去找姐夫。”

    宋積雲卻尋思著怎麽把這倆趕緊隔開了。

    “明天熊家有人過來,你恐怕沒有空。”她道,“你這幾天有空,就好好陪陪你二姐。你的功課,我和元公子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給你正式請個先生。”

    “不要!”宋積雪道,“沒有誰比姐夫更厲害了。”

    “厲害也不能總給你當夫子吧!”宋積雲哄著宋積雪。

    宋積雪是個聽勸的孩子,有些難過,卻也知道姐姐說的是實情,情緒低落了一會兒就好了。

    宋積雲吩咐她:“娘這兩天要幫著你二姐姐擬陪嫁的單子,你有空就幫著娘照看一下四妹。我這幾天要忙著和嚴老爺他們商量燒新青花瓷的事,沒空管家裏的事,你得幫襯我一把。”

    宋積雪果然被轉移了視線,她連聲道著“姐姐你放心”,把元允中不在蔭餘堂的事拋在腦後,一溜煙地跑去錢氏那裏。

    宋積雲鬆了口氣,由鄭全陪著去了景德鎮的瓷器商會。

    馬會長自從萬公公丟了個大臉,不怎麽出現在景德鎮眾人麵前之後,就恢複了精神,抖擻起來。聽說宋積雲要和嚴老爺幾個定燒新青花的事,他就自告奮勇,提出讓他們到商會來商量這件事,還道:“這是商會的大事,不能讓宋老板的善舉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泯於世人了。”

    宋積雲想著從前還有報紙雜誌之類的幫著宣傳,如今還能有什麽手段不成。

    等她到了商會才發現,原來馬會長請了個落魄書生,要把這件事寫下來,教給說書的先生四處宣揚,還悄聲跟宋積雲道:“那些說書先生隻要說一場,就能從商會拿到一百文錢。若是茶樓滿座,能拿二百文。”

    宋積雲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見任何時候,隻要想幹,就有辦法。

    她學著馬會長的樣子壓低了聲音,道:“怎麽也不能讓商會吃虧,這錢我出了。”

    宋積雲不可能一筆一筆地跟商會算這個賬,肯定會多給錢。

    馬會長笑容可掬,親自帶了宋積雲往議事的花廳去。

    嚴老爺幾個早已經花廳等著了。

    幾個人把景德鎮製瓷的人家都評點了個遍,這才開始一個個確定做新青花瓷的名單。

    景德鎮原本十家就有九家燒瓷,這一番功夫下來,花了四、五日。

    宋積雲早出晚歸,家裏的事全然顧不上,好不容易把燒瓷的人家定了下來,比往日早了兩個時辰回來,卻在門口碰到了邵青。

    他行色匆匆,提著個大包袱,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宋積雲不由和他打了個招呼:“邵公子這是要去哪裏?我這幾天忙著窯廠的事,也沒來得及和你碰上。”

    邵青有些著急,快言快語地道:“我們家少爺淋了雨,受了風寒,燒得渾身滾燙滾燙,一直說著糊話,好不容易今天醒過來了,我過來拿幾件衣服。”

    宋積雲聽著心中一悸,連珠炮似地道:“怎麽一回事?元公子如今歇在哪裏呢?可請了大夫去看看?大夫是怎麽說的?要不要緊?”

    邵青笑了笑,道:“在江大人那裏養病,幾個大夫都在堂前候著,黃大人還把龍虎山的張天師請了過來。已經用了藥,沒事了。隻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還有些沒精神,在靜養就是。”

    宋積雲沉默了片刻,道:“邵公子能不能等等。我這裏有支百年的人參還有隻成了形的何首烏,雖說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你也幫我帶過去,給元公子補補身子骨也好。”

    邵青倒沒有推辭,爽快地答應了。

    宋積雲指使小丫鬟去吳總管那裏拿藥材,自己則一路小跑著回了院子,把茶房裏幾包上好的燕窩和花膠包了起來,急急地去了邵青等候的轎廳:“一起帶過去給元公子補補。”

    還怕邵青不知道怎麽吃花膠,把用法說了又說,並道:“江縣令雖是梁縣的父母官,可他剛來不久,不比我從小在梁縣長大。若是元公子想吃什麽喝什麽,你們又一時找不到在哪裏買的,就讓人給我帶個話,我來辦。”

    隨後想著感冒了的人胃口都不好,道:“我等會給他做點川渝那邊的泡菜,配著粥吃,也能開開胃。”

  第二百六十章

    邵青沒有多想。

    宋積雲對元允中的吃穿嚼用向來很照顧,聽說元允中病了,送些補藥、做點小菜也是人之常情。

    他連聲道謝,道:“正好,公子這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飯,江大人正為這件事犯愁呢!”

    隨後沒等宋積雲仔細盤問元允中的病情,他就辭別宋積雲,直奔梁縣縣衙而去。

    宋積雲卻坐不住了。

    現在是春天,若是要做川渝的泡菜,一夜工夫,怕是沒辦法泡出爽口開胃的泡菜。可她隨即又想到因為她愛吃這一口,家裏時常會做,廚房應該有老泡菜水。若是把溫度升高了,應該能試一試。

    宋積雲去了廚房。

    廚房果然還有剩下來的老泡菜水,隻是這幾天宋積玉有點上火,她又沒怎麽在家裏吃飯,廚房有些日子沒有做泡菜了。

    她幹脆讓廚房采買的立刻去買些新鮮的紅、白蘿卜回來,準備自己親自動手,泡點泡菜。

    灶上的婆子哪敢耽擱,忙跑去常給宋家送菜的菜農那裏。

    宋積雲想著元允中吃不得辣,要了些冰糖過來,挽了衣袖改良泡菜水,眼角的餘光發現在廚房的牆角還堆著一堆新鮮的春筍。

    酸春筍也是很好的下飯菜,而且此時正是吃春筍的季節。隻是那酸筍也得醃上兩、三天才有得吃。

    她索性吩咐鄭全:“你去把石板房小窯點起來,我燒幾個素坯。”

    正好把泡菜壇子和酸筍都端到那邊去,高溫發酵。

    鄭全不知道這廚房和小窯有什麽關係,隻當是宋積雲突然間對燒窯有了新想法,應了一聲,就帶著家裏的小廝準備起來。

    宋積雲抱了兩個陶瓷壇子過來,把前些日準備給宋積玉燒的陪嫁瓷器放了一部分到小窯裏,點了火。

    等到第二天,宋積玉陪嫁的瓷器沒燒好,倒是她做的泡菜和酸筍都好了。特別是那泡菜,因為減少了辣椒,加了大量的冰糖,既有蘇州菜係的甜口又帶著些許隱隱的辣,非常的爽口。

    宋積雲試了試味道,見那對陶瓷壇子笨拙又不美觀,記起自己庫房裏還有對琉璃瓶子,遂讓香簪去找了出來,裝了泡菜和酸筍送去了縣衙。

    *

    元允中臉色蒼白地靠坐在床頭,手裏拿著京城來的公文,神色有些頹然地聽著江縣令說著寧王的案子:“老師估摸著皇上也是這意思。隻要寧王不提什麽‘一字並肩王’,不提什麽‘劃江而治’,不謀逆,貪就貪點,都是些錢財上的事。所謂的‘走私案’就可以結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忍不住抱怨道:“隻可惜了南昌府的幾位同僚,白白受了辱。”

    元允中懨懨地點了點頭,說起了回京城的事:“到時候我們一起走。”

    江縣令聞言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道:“這樣也好。誰還沒有個年輕的時候呢!”

    元允中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春日嫵媚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明晃晃地落在案幾上的青花葫蘆瓶上。

    邵青走了進來:“公子,宋老板派人送過來的。說是泡菜和酸筍。我去給大夫瞧過了,說你能吃。我等會給你弄點。”

    元允中抬頭望過去。

    他沒說什麽,江縣令卻“哎喲”了一聲,道:“這是琉璃瓶吧?用琉璃瓶裝泡菜,我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別人得了琉璃瓶都要收起來當傳家寶,宋老板倒好,直接裝這三、五文就能買到一堆的泡菜和酸筍了。早就聽說宋家富甲天下,可見傳聞不假。”

    “胡說些什麽?”元允中皺了皺眉,突兀地打斷了江縣令的話不說,還告誡他,“財不外露。她一個女子掌家原本就不容易,你是梁縣的父母官,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感慨一下都不行嗎?

    江縣令忍了又忍,終是沒有說話。

    元允中看似麵無表情,眼底卻透出幾分光來,對邵青道:“我看看!”

    邵青也覺得宋積雲這手筆有點大,以為元允中也是好奇,抱著兩個琉璃瓶子就跑了過去,道:“這兩個琉璃瓶的品相很好,也不知道宋老板是連瓶子帶菜都一起送給我們了?還是隻是拿這瓶子來裝東西?”

    元允中目不轉移地看著兩個琉璃瓶子,道:“是誰送過來的?人呢?”

    邵青道:“是香簪送過來的。把東西交給我就走了。說是宋老板今天還要和嚴老爺他們去拜訪那幾家能燒新青花的窯廠和作坊,她還得趕著回去幫鄭全的忙——宋老板昨天晚上突然開窯,說是要給宋家二小姐燒點陪嫁的東西。”

    元允中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把手裏的公文丟在了床邊的小幾上,道:“師兄,你要不要在我這裏用了飯再去見徐光增?”

    江縣令看了看邵青手中的泡菜瓶子,再看了看外麵還沒有升到日中的太陽,道:“那我現在是算吃早飯還是算吃午飯呢?”

    元允中冷著臉,淡然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留師兄了。徐家是京城出了名的老饕,他家的廚子想必手藝不錯。”

    “那還是算了。”江縣令聽著,笑眯眯地撩著袍子坐了下來,還道,“相比徐家的廚子,我更期待宋老板的手藝。”

    他還在那裏“嘖嘖”道:“沒想到宋老板還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守得住家業鎮得住內宅,這以後不知道誰家有這福氣娶了去做兒媳婦。”

    元允中聽著神色一僵,吩咐邵青:“我還不怎麽餓,等到晌午正常的用午飯好了。”

    他還問江縣令:“你不是說要去見徐光增嗎?你再在我這裏磨蹭下去,怕是我這裏的早飯你沒吃到,徐家的午飯也會耽誤了。”

    江縣令怒目而視。

    偏偏江小四跑了進來,道:“大人,我們還去徐大人那裏嗎?幾個轎夫都在轎廳等著呢!”

    江縣令隻好起身,對元允中挑眉道:“我就不相信了,憑我堂堂梁縣的父母官,還能缺了泡菜和酸筍吃。”

    元允中眉頭都沒有動一下。

    等到江縣令走了,他歪在床上的大迎枕上對邵青道:“你去找幾個和那裝泡菜酸筍差不多的琉璃瓶送給宋小姐。我們吃了人家的泡菜酸筍,總不好還讓人搭上一對瓶子。”

    邵青應“是”,道:“還要不要準備些別的東西。宋老板還送了些補品和藥材過來。”

    “手頭一時也沒有什麽好東西。”元允中輕輕擺了擺手,“與其送些質量次的東西充數,還不如買點好的,這件事等我回京城了再說。

    邵青連連點頭。

    有衙役給元允中送了一封信:“說和您曾經是同窗,讓我們把信務必親自交到您手裏。”

  第二百六十一章

    邵青愕然。

    元允中從小跟著他的外祖父鏡湖先生讀書,長到十歲才回元家。之後又跟著他的伯父讀書。可不管是鏡湖先生還是元允中的伯父,教他讀書的時候都已經致仕,並沒有收其他的學生。

    若說可以稱得上同窗的,也就是元允中少年中舉,鏡湖先生覺得他沒有同窗之誼,怕以後在官場上吃虧,特意將他送到鶴山書院讀書。結果元允中讀了三個月就感覺不適應,又不願意重回元家,幹脆下了場。

    雖說也金榜題名,可對於元、王兩家來說,沒能進入前三甲,還是非常可惜的。

    他接過了信,嘀咕道:“難道是鶴山書院的人?他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信封是牛皮紙,中間貼了大紅灑金的箋條,沒有題名也沒有落款,但封口處卻用了紅漆。

    他把信遞給了元允中,抓了把銅板打發了報信的人:“辛苦了,喝杯茶。”

    “邵大人也太客氣了!”衙役高興地和邵青客氣著,邵青卻嚇了一跳——元允中突然麵如寒冰,掀開被子就下了床。

    “您這是要幹什麽?”邵青顧不得和那衙役寒暄,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前去扶元允中,“大夫說了,您這幾天要靜養。您有什麽事招呼我一聲就是了。您這是要喝茶還是要看書?”

    或許是起來得太急,元允中推開邵青的手,身體卻趔趄了一下,額頭也冒出細細的汗。

    邵青就更緊張了,扶了他的胳膊:“您快躺下,快躺下。有什麽事我來,我來!”

    元允中推開他的胳膊,穩穩地站住,烏黑的眸子如陽光下的冰麵般閃爍著刺目的光芒,神色也冷峻到了極點,屋裏的氣溫都仿佛比剛才冷了幾分。

    邵青不禁打了個寒顫,這才發現,剛才衙役送來的那封信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元允中撕開,攥成了一團,緊緊地捏在手裏。

    他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遲疑地喊了聲“公子”,道:“是,出了什麽事嗎?”

    元允中沒有說話,點漆般的眼眸更加深沉了。

    邵青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元允中卻慢慢坐在了床上,徐徐地重新把那信封撫平,將信重新塞進了信封裏,輕輕地撫著信封的紋路,溫聲道:“你剛才說,宋小姐和嚴老爺他們要去拜訪那些燒新青花的作坊?”

    邵青汗毛都豎起來了。

    這樣的元允中仿若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麵,看似平靜,可一旦打破這平靜,海濤就會拍岸而起,呼嘯著吞天噬地。

    他小雞啄米般地點了點頭,小聲道:“香簪是這麽說的。”

    元允中點了點頭,道:“宋小姐既送了補品過來,還送了自己做的小菜。禮輕人意重,你親自跑一趟,去給宋小姐道聲謝。”

    不是說要買幾個琉璃瓶給宋老板嗎?

    等琉璃瓶到了手再去給宋老板道謝豈不是更顯誠意?

    邵青有片刻的猶豫。

    元允中已一個眼神劈了過來,鋒利如刀,讓他有再多的話都咽了下去。

    反正元允中已經不止一次這樣明晃晃地支開他了。

    何況連老太爺都私底下稱讚他們家公子“善謀善斷”,來前老太爺更是反複地叮囑他,這次寧王案錯綜複雜,以他的小腦瓜子,給人賣了恐怕還會給對方數錢,一切都要聽元允中的吩咐。

    邵青立刻點頭,道:“我這就去見宋小姐。”

    元允中麵色微霽。

    邵青一溜煙地跑了。

    他不知道哪些作坊入了宋積雲的眼,先去了珠山那邊的宋家,見到了鄭全。

    鄭全在幫宋積雲守小瓷窯,雖然不知道宋積雲的行蹤,卻叫了吳總管陪著他打聽宋積雲在哪裏。

    得知宋積雲在吳家作坊的,吳總管和他一起趕了過去。

    卻晚了一步。

    宋積雲一行去了王家的作坊。

    他們到了王家作坊,王家作坊的人卻說宋積雲已經走了,去了嚴老爺家。

    春日融融,一群大老爺們在花樹下品茶說笑,偏偏沒有宋積雲。

    邵青直皺眉。

    嚴老爺忙道:“半路上有婦人攔了宋老板,說是祖傳畫佛家八寶的,想讓宋老板看看。我讓我兒子陪著宋老板去了那婦人家裏。”

    邵青哭笑不得,由嚴家的管家陪著去了那婦人家裏。

    一進的小院,他進去就看見宋積雲被個三旬婦人抹著眼淚苦苦哀求著:“宋老板,我知道我這本事在男人堆裏不算什麽,可我這不是寡婦失業,沒有辦法了,想求口飯吃嗎?我願意學,也願意吃苦,您能不能讓我去你們家窯廠做窯工?或者是您介紹我去誰家也行。我就求口飯吃,別把三個孩子餓死就行了。”

    旁邊的嚴大爺滿臉無奈,礙於男女有別,上前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勸道:“我們是開窯廠的,這畫工不過關,就算是想給口飯你吃也不成啊!你要是真能吃苦,景德鎮那麽多活,幹點什麽不能養活自己?何必非要逮著宋老板叫苦呢?”

    宋積雲也道:“窯廠裏的人是憑手藝吃飯的。我不能因為同情你,就壞了規矩。不然那些大師傅們花十年、二十年,拚命學得一門好手藝又有什麽意義呢?”

    那婦人攔著宋積雲不讓走:“您也是女子,知道女子的艱難,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宋積雲有些不悅。

    邵青則聽不下去了,拔高聲音喊了聲“宋老板”,道:“您可讓我一陣好找。嚴老爺那邊正等著您拍板呢,您趕緊過去,這裏的事等得了閑再議也不遲。”

    宋積雲真真鬆了口氣。

    她不是不願意幫這些願意自救的女子,她隻是不喜歡這樣道德綁架。

    她也萌生了以後有能力,可以招些女工的念頭。

    “不好意思。”宋積雲道,“我不可能招你進宋家窯廠當畫師。你要是非做畫師不可,最好還是拜個師傅,苦練幾年畫藝再說。”

    那婦人還要死心,嚴大爺擋著,邵青又在她的麻穴上按了一下,幾個人才得以脫身。

    邵青問宋積雲:“您怎麽不帶幾個小廝或者護衛在身邊?遇到這樣的事也好脫身。”

    嚴大爺沒等宋積雲開口,接話道:“景德鎮遍地的窯工,誰曾想會遇到這樣的人呢?”

    宋積雲歎氣,道:“好在隻是花費了些時間,沒有漏過能幫襯的人。”

    邵青心中閃過一絲異樣,好奇地道:“這婦人纏了您很久嗎?”

    “可不是!”嚴老爺聞言直搖頭,“又是跪又是求的,非要宋老板來她家看看。也是宋老板心軟,跟著過來了,還仔細地跟她講她的畫工有什麽不足之處,指點她想做畫師可以拜誰為師。這要是遇到別人,早就拂袖而去了。”

    女子生存原本就艱難,宋積雲不想因為這婦人壞了嚴老爺這樣窯廠主的印象,待以後她要是能爭取讓女子進窯廠做事平白增加阻力。她轉移了話題,問邵青:“你怎麽來了?可是元公子那邊有什麽事?”

    邵青說明了來意。

    “這是什麽事。元公子也太客氣了。”宋積雲笑道,問起了元允中的病情。

    邵青自然是說“好”。

    宋積雲還叮囑他:“如果泡菜和酸筍還合元公子的口味,你告訴我,我再給他醃一點。若是元公子有什麽想吃的,你也可以讓人去家裏說一聲。我是土生土長的景德鎮人,總比你們要熟悉一些。”

    邵青道了謝,寒暄著送宋積雲去了嚴家,這才回了衙門。

    誰知道元允中卻不見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邵青皺了眉,問收拾內室的小廝:“公子呢?”

    小廝不安地縮著肩膀:“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正房當值的。我來的時候,公子已經不在屋裏了。”

    邵青氣悶,轉身出了正房,站在院子中間喊了一聲,院子裏服侍的丫鬟、小廝都跑了出來。

    他問:“你們有誰知道公子去了哪裏的?有重賞。”

    眾人搖頭。

    也有那機敏地道:“邵大人,你走後沒多久公子就走了。”

    “公子是騎著馬出去的。”

    “是我們家大人從京城帶過來的那匹青驄馬,跑得可快了,一溜煙就不見了。”

    一點有用消息都沒有。

    邵青去了前麵縣衙,問了幾個當差的衙役,也不過是知道元允中出了縣衙,往南邊去了。

    他直跺腳:“公子的病還沒有好呢,你們也不攔著點。”

    幾個衙役唯唯諾諾道:“公子是什麽人,我們是什麽,就算我們想攔也不敢攔啊!”

    邵青隻能暗自生氣。

    也不知道公子接了封什麽信,居然把他支出去自己跑了。

    回去之後,他怎麽也要到鏡湖先生麵前告公子一狀。

    這念頭閃過,他又氣餒。

    如今公子簡在帝心,有時候鏡湖先生都要向公子討主意,他就是向鏡湖先生告狀,鏡湖先生隻怕也拿公子沒辦法,反而惹得鏡湖先生擔心。到時候他祖父肯定會斥責他的。

    可他又實在是擔心元允中,怕他迷路遇到什麽危險的事。

    如果知道那封信裏寫的是什麽就好了!

    邵青心中一動。

    就算皇上微服私訪來見公子,遇到沐休日,公子都假裝不在。

    能讓公子生著病還出門的,隻能是攸關黎民百姓生死的大事。

    江縣令是梁縣的父母官,若是出了這樣的大事,他肯定是知道的。

    邵青仿若黑暗中見到一盞明燈,抓了當差的衙役問:“你們家縣令什麽時候回來?”

    衙役搖頭,道:“不知道。今天好像沒有什麽案子要審理,也不用升堂。”

    邵青懷疑江縣令為了口吃的會賴在徐光增那裏不回來。

    他去了按察使臨時落腳的巡檢司。

    江縣令滿嘴紅油地在和徐光增、鄧晨幾個吃川渝的辣鍋子。

    酒酣耳熱的,見了邵青,鄧晨高興地給他讓座:“徐大人家廚子燒的湯底,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吃到這麽好吃的辣鍋子。難怪萬貴妃的侄兒萬慎都常跑到你們家去吃飯呢!”

    徐光增嗬嗬地笑,吩咐身邊的服侍的小廝:“再去宰一頭牛,一頭豬,給邵大人上盤毛肚,上盤黃喉,上盤肝花。”還告訴他:“別看這些東西看著醃臢,可隻要你吃一回,肯定會想二回。”

    邵青想到不見的元允中,再看看這一堆子的大魚大肉,氣不打一處來,沉著臉道:“公子不見了!”

    巡檢司的副使正給江縣令倒著酒,還道:“上好的金華酒,還是我祖姑奶奶出生那年我曾祖父埋的,我特意起出來孝敬幾位大人的……”邵青的話落在他的耳朵裏,困惑地道:“公子,什麽公子?誰家的公子?”

    偏生江縣令等人都喝得有點多,聞言沒有一個反應過來的。

    鄧晨還在那裏道:“真的,徐大人說的是真的。我從前來從不吃這些醃臢貨的,如今還準備試試徐大人推薦的豬腦。一頭兒裏可隻有一副豬腦。”

    邵青板著臉就把江縣令從鍋子旁拖了出去:“公子不見了,我都急死了,你怎麽還有心情喝酒吃飯。要是公子有個三長兩短的,我看你怎麽跟元大人和王夫人交待。他們可是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

    江縣令嚇得一下子酒全醒了,道:“什麽意思?小四不見了?出了什麽事?”

    邵青看著他這樣子,心裏好歹好受了一些,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道:“這幾天朝堂和梁縣可有什麽大事發生?”

    江縣令也覺得那封信頗為蹊蹺,但他更相信元允中的判斷,道:“朝堂和梁縣都沒有什麽大事。小四怎麽說也是朝廷三品大員,你別總把他當個孩子似的。他雖然不認識路,又正病著,可他一個腦子抵你幾個腦子,他若是不想告訴你,你就算是在他身邊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然後安慰他:“你也別著急,說不定等我們回去,他就回來了。”

    邵青沒辦法像江縣令這麽豁達,道:“那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江縣令一噎,心虛道:“怎麽也把晚飯吃了再回去吧!”

    邵青怒目。

    江縣令忙道:“好,好,好。我這就跟你回去。可你總得讓我吃飯了再回去吧。“

    邵青隻好和江縣令回到桌邊。什麽毛肚、黃喉他是不敢吃的,涮了點牛肉、豬肉。還挺好吃的。他尋思著下次推薦給元允中。不過,估計元允中不會吃。但宋老板肯定喜歡。

    他耐著性子等了快一個時辰,終於把江縣令拉了回去。

    元允中還沒有回來。

    江縣令酒足飯飽,歪在羅漢榻上喝著碧螺春,看著坐立不安的邵青,懶洋洋地道:“大不了我再帶著縣衙的衙役、捕快去找他。你就不能坐下來好好地喝杯茶?”

    邵青深感江縣令不靠譜,忍不住後悔道:“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聽公子的跑去向宋老板道謝的。”

    江縣令在攢盒裏挑挑揀揀地挑出了顆窩絲糖,漫不經心地應付他道:“這又關宋老板什麽事?我走之後小四又幹了什麽?”

    邵青懶得理會江縣令,繼續在那裏嘟呶:“今天真是諸事不順。去給宋老板道謝,結果跑了半個景德鎮才找到宋老板……不知道從哪裏冒出個同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公子巡撫江西,什麽牛鬼蛇神都找了過來……上次還有個人說他是什麽荊州白家的人,公子壓著不見,他又哭著喊著說自己是武昌人……”

    江縣令卻愣住,舉在嘴邊的窩絲糖半晌都沒丟進嘴裏。

    “你說什麽?”他問邵青,眉眼一下子端正起來,流露出少見的肅穆,“信是小四的同窗寫的?然後公子就打發你去見宋老板了?”

    邵青點頭。

    江縣令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邵青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就算真是同窗,有什麽事還要避著我的?”

    江縣令卻頓時臉色鐵青,忙叫了江小四進來,道:“你拿著我的名帖趕緊去找徐光增,不,去找鄧晨,徐光增是個草包,讓他隨時調人給我。邵青,你隨我去趟宋府。”

  第二百六十三章

    “去宋家?”邵青滿頭霧水,“我們去宋家做什麽?難道你懷疑公子接到的那封信與宋家有什麽關係?”

    江縣令有些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直接去內室換了件出門的衣服,就催著他趕緊上車馬。

    “你有什麽事瞞著我?”邵青一麵跟在他身後跳上了馬車,一麵追著他問,“你還從巡檢司調人,一定是公子遇到事了。我們也算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別這麽裝神弄鬼的好不好!我好歹比你們的身手都好,萬一要動手,你不還得要我出麵。”

    車夫揚鞭,馬車風馳電掣般骨碌碌地朝宋家馳去,他差點跌倒,這才住了嘴。

    江縣令看著他懵懵懂懂的樣子,不忍直視,低低地冷哼了一聲,道了句“傻子”。

    邵青沒聽清楚,好奇地問他:“你說什麽?”

    江縣令無奈地閉了閉眼睛,道:“我說等會我們去了宋家,見到了宋老板,你什麽也別說,什麽也別問。我讓你留在宋家,你就留在宋家;我讓你跟著宋老板,你就跟著宋老板。總之,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就行了。”

    “憑什麽啊?!”邵青不服地嚷道,“那盲婚啞嫁還要三書六禮呢?你又讓我聽你的,又不告訴我為什麽。”他雙手抱胸,冷笑道,“哪有這麽好的事!”

    江縣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難怪鏡湖先生想辦法讓你武舉入仕,你到今天也隻是個小小的六品官。你那腦子就不能用一用。”

    邵青氣得要打他,卻被他喝斥一聲,沉聲道:“小四哪裏來的同窗?他在鶴山書院說是讀了三個月的書,可他不是在太湖那邊的別院煉丹,就是在寒山寺聽禪,連書院的教授都不知道有這麽一個人,你就不想想這個同窗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這……”邵青撓著腦袋。

    江縣令也懶得和他浪費時間了,道:“隻有小四小的時候,先帝大壽,幾位藩王帶了世子進京,先帝讓鏡湖先生在文華殿給太子講筵時,不僅幾位藩王世子跟著在文華殿聽了幾天的課,小四也跟著鏡湖先生進宮,在文華殿聽了幾天的課。”

    邵青一下子跳了起來。

    可惜這不是在陸地上,而是在馬車上,頭狠狠地撞在了車頂。

    他“哎喲”一聲捂了頭頂,道,“那是寧王還是淮王?或者是湘王?當時他們都在場。”

    江縣令覺得自己胸口痛,忍不住高聲道:“淮王和湘王沒事跑到梁縣幹什麽?他們沒有旨意隨意離開藩地,就不怕被言官彈劾,皇上責罰嗎?當然是寧王啊!小四巡撫江西,不就是來查他的嗎?你平時都在幹些什麽?腦袋長在脖子上就是個擺設嗎?”

    邵青顧不得和江縣令口角,更茫然了,道:“可這與宋家有什麽關係?與宋老板有什麽關係?”

    據說聰明的人都不喜歡聰明人。

    江縣令覺得,邵青能在元允中身邊呆這麽長時候,肯定是因為太傻。

    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決定還是不提醒邵青的好,道:“小四不是明麵上是宋老板的未婚夫嗎?”

    “你是怕寧王拿公子沒有辦法,遷怒宋小姐嗎?”邵青道。

    不然公子也不會讓他去見宋老板。

    話音剛落,他頓時臉色一白。

    寧王的那些齷齪事早被他們家公子查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雖然他們家公子來江西之前就已經決定隻查案,不辦案,不摻和到皇上與藩王的罅隙中去,可架不住寧王心胸狹窄,狂妄自大,膽大包天,連朝廷命官都敢隨意鞭打。

    邵青恨不得跺腳:“公子為何要單刀赴會?就不能等我回來?就不能找徐光增調兵遣將嗎?再不濟,把巡檢司的人帶上也行啊!”

    “這可怎麽辦才好!”他急切地對江縣令道,“你趕緊想個辦法盡快找到公子才是。”

    誰知道寧王那瘋子能做出什麽事來。

    說話間,宋府到了。

    邵青率先跳下了馬車。

    宋家上下都認識他,宋家的門房忙吆喝著小廝去卸側門的門坎,好讓他的馬車進來。

    邵青問門房的:“宋老板回來了嗎?”

    “回來了!”門房的笑著給他行禮,“回來快半個時辰了。”

    他一抬頭,看見了江縣令。

    “大人!”他一個哆嗦,立刻讓人去通稟宋積雲,殷勤地迎上前來給江縣令行禮。

    江縣令點了點頭,得了信的吳總管立馬跑了過來,將他們迎到了宋家廳堂。

    宋積雲穿了件藕荷色素麵褙子走了進來,白皙的麵孔玉石般熠熠生輝,廳堂都暗了幾分。

    “江縣令!”她客氣地行禮。

    江縣令擺了擺手,把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她,並道:“宋家邵青熟悉,我讓邵青帶人守在宋家。宋小姐也跟令堂和家裏人說一聲,盡量不要出門,等我們找到了允中再說。”

    宋積雲愣愣地站在那裏,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兩個時候前,元允中還讓邵青來給她道謝。江縣令現在卻告訴她,元允中不見了,十之八、九是赴寧王之約,而且凶多吉少。

    她腦子嗡嗡作響,頭痛欲裂。

    “那你們趕緊去找元公子。”她道,“我會約束家裏人不出門的。我家除了鄭全,我家裏還有好幾個身手不錯的護院,你們不用擔心我和家裏人,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們隻管忙去。”

    邵青也是這個意思。

    可江縣令卻很堅持,道:“寧王這個人膽大妄為,誰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來。他要派了什麽人過來,你們畢竟是平民,恐怕無力與他周旋,還是讓邵青留在這裏的好。”

    宋積雲知道他說的是事實。

    她很擔心元允中,卻不能不顧著家裏。

    宋積雲嘴角翕翕,最終還是低下頭,輕聲道:“多謝江縣令。我會盡快安排好家裏的事,讓邵青過去幫忙的。”

    “不用!”江縣令道,“我們現在人手不足,沒辦法兼顧兩頭,還請宋老板務必保重才是。”

    宋積雲木然地點頭。

    鄧晨和徐光增趕了過來。

    江縣令忙拉幾個人過去商量,邵青被留在宋積雲身邊。

  第二百六十四章

    邵青有些急躁,雙手緊握,和宋積雲說著心裏話:“已經三個時辰沒有公子的消息了。雙拳難敵四手,萬一公子有個三長兩短,我,我萬死也難辭其咎!”

    宋積雲卻另有擔心,她道:“那寧王,真的有那麽膽大包天?不管怎麽說,元公子好歹是巡撫,是欽差,不看僧麵看佛麵,他難道就不怕皇上責難。”

    邵青苦笑,道:“說不定他正是因為公子是皇帝近臣,才特意為難公子的!”

    宋積雲聞言心浮氣躁,端起茶盅喝了兩口茶又覺得茶涼了味道苦澀,重新放下。

    有沒有什麽辦法破解呢?

    她苦苦的思索著。

    江縣令丟下徐光增和鄧晨走了過來。

    他神色有些凝重,低聲對宋積雲和邵青道:“剛剛鄧晨證實了,寧王來了梁縣,他的船停在南門渡碼頭。等會徐光增會去拜訪寧王,我和鄧晨會帶人往南邊去,看看能不能發現些什麽。”

    一條昌江彎過梁縣和景德鎮,梁縣的碼頭叫南門渡碼頭,景德鎮的碼頭叫昌江碼頭。南門渡碼頭走人,昌江碼頭走貨。巡檢司為了方便,則設在昌江碼頭。

    “難怪我們都沒有發現寧王來了梁縣。”邵青目光一寒,低低地罵了一句。

    江縣令沒有理他,而是對宋積雲道:“宋小姐,請您務必保重。”

    宋積雲應諾,送走了江縣令等人,讓鄭嬤嬤請了常給她們家做衣服的裁縫進府做衣服。

    宋家女眷都聚在錢氏屋子裏,挑料子,看款式,配顏色,嘰嘰喳喳地好不熱鬧,誰還有心思四處走動。

    宋積雲暗暗點頭,不由自主地開始想元允中。

    她去了蔭餘堂。

    邵青正在院子裏來來回回踱著步,看見她,忙道:“我這邊都安排好了,隻要寧王的人不過垂花門,就沒人敢動你們一根手指頭。”

    可若是過了垂花門呢?

    宋積雲沒有問這麽掃興的問題。

    她想幫著盡快找到元允中,問邵青:“公子接到信的時候,就沒有流露出一點異樣?”

    不然邵青不會那樣輕易就放任元允中一個人呆著的。

    邵青搖頭,道:“公子從前遇到不高興的事,也會這樣支開我。我要是知道他會出門,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衙門的。”

    宋積雲歎氣:“他向來主意大。你就是知道,估計也攔不住他。”

    她說著,不禁問出了自己的疑問:“江縣令會不會是小題大做了?我雖然是元公子的未婚妻,可元公子既然已經去赴約了,我對寧王也沒有什麽用處了。”

    “難道江縣令是怕寧王想害公子不成,拿我威脅公子?

    “但如今公子去向不明,找到公子才是當務之急。”

    宋積雲話音未落,已是心中一跳。

    除非,江縣令覺得她肯定會威脅到元允中的安危!

    而元允中不過是要支開邵青,讓邵青幹什麽不好,非要把邵青支到她這裏來。

    她突然間有個大膽的猜測。

    元允中不會是為了保護她吧?

    宋積雲越琢磨越覺得有這種可能。

    寧王就算是位高權重,可元允中也不是無名小輩。就算寧王約見元允中,元允中不應,寧王一時半會也對他沒有辦法。

    隻有她,平民百姓一個,手無寸鐵,寧王想對付她,都不用親自吩咐一聲。

    她成了元允中的軟肋。

    宋積雲坐不住了。

    元允中驕傲,冷漠,毒舌,挑釁,可她還是希望他能目下無塵,神采飛揚地昂立於世。而不是因為自己被別人抓住把柄,受製於人。

    宋積雲想了又想,去了母親那裏。

    她悄悄地把元允中的事告訴了錢氏,求她:“您幫我看顧好妹妹們,我想和邵青也去找元公子。”

    錢氏嚇了一大跳,聲音都變了:“快去,快去。元公子幫了我們家大忙,我們不能忘恩負義。家裏的事有我,我要是拿不定主意的,會請教鄭嬤嬤,吳總管,肯定不拖你的後腿。”

    宋積雲抱了抱錢氏,笑道:“你把人拘在你屋裏做衣裳就行了。”

    錢氏這才驚覺女兒的用心,她既覺得好笑又覺得心酸,最後隻是緊緊地握了握女兒的手。

    邵青知道了宋積雲的決定堅決反對,道:“我們這麽多人,哪裏還用得著你這麽一個弱女子。”

    宋積雲道:“你不會以為我呆在家裏就很安全吧?既然如此,江縣令為何又要讓你守著我?可見我在哪裏都是一樣。與其在家裏坐著擔驚受怕,還不如和你們一起去找人。”

    邵青也想去找元允中,她三言兩語就讓他敗下陣來,最後兩人把家裏的事托付給了鄭全,宋積雲換了身小廝的衣裳,和邵青悄悄出了宋府。

    梁縣縣城已經宵禁了,就算有六品武官的令牌,宋積雲和邵青還是坐在提籃裏被吊放到了城外。

    邵青帶著宋積雲去了巡檢司尋問江縣令的行蹤。知道江縣令和鄧晨一起去了南山,邵青向巡檢司借了輛馬車,準備和宋積雲追過去。

    走夜路,宋積雲嫌棄馬車不方便,幹脆做主向巡檢司借了兩匹高頭大馬,騎著馬往南山去。

    邵青看著宋積雲騎馬的英姿,下巴都驚掉了。顧不得夏風直往嘴裏灌,高聲道:“宋老板,你怎麽會騎馬?”

    當然是上輩子會的。

    宋積雲道:“父親請了師傅教我,從小就會。”

    這個時候的馬可是管控軍資,並不是有錢就行的。

    邵青更驚訝了,道:“令尊怎麽會想到請了師傅教你騎馬?”

    “可能是因為大家都會吧!”宋積雲道,敷衍味道明顯。

    邵青不死心,還想再問。

    宋積雲輕輕一勒馬籠頭,馬嘶鳴一聲,騰空衝出半個馬身,很快就把邵青甩到了身後。

    邵青急忙追去,一直到南山山腳下,他們隱隱看到了火把,宋積雲這才慢了下來,和邵青朝著有火光的地方馳去。

    很快,宋積雲和邵青就看見了被一群人圍著,並肩而立的江縣令、徐光增和鄧晨。

    見到騎馬的宋積雲,眾人都難掩驚愕。

    宋積雲不想和人多做解釋,下了馬,一麵牽著馬往他們走,一麵道:“可有什麽發現?”

    隻是她說完這話才發現,江縣令拿了件血衣。

    火把下,可以清楚地看見那件血衣上墜著個破碎了的甜白瓷的平安扣。

    宋積雲心跳得厲害,上前就把那血衣奪了過來。

    平安扣上隱隱有青竹紋。

    這是宋積雲給元允中燒的。

    元允中很喜歡,常用它來壓右衽的衣襟。

  第二百六十五章

    宋積雲頓時有點手腳發軟,心中一片茫然。

    她想過和元允中此生不再見,卻沒有想到過會和元允中生死兩茫茫。

    她不相信元允中會遇難。

    那枚破碎了的平安扣被她緊緊地攥在手心。

    她不甘心地道:“隻有這件血衣嗎?還有什麽發現?”

    江縣令望著她的目光閃過同情,輕輕地搖了搖頭,道:“隻發現了這件血衣。”

    徐光增和鄧晨看她的神色則滿是憐憫。

    他們倒不相信宋積雲是元允中什麽正經的未婚妻,可就算兩人是露水鴛鴦,勞燕分飛,也是件令人同情的事。

    “怎麽會這樣?”跟著宋積雲前後腳趕過來的邵青一個箭步上前,緊緊地揪住了那件血衣,眼眶瞬間就紅了起來,“不會的。公子穎敏絕倫,身手高超,不可能就這樣被害了?”

    他嚷道:“徐大人,你不是去見了寧王嗎?他怎麽說?”

    徐光增沉聲道:“我沒有見到寧王。接待我的是寧王的長隨閔福。說是王爺去三清山遊玩,過幾天才能回來。”

    邵青裂眥:“我要去見他。”

    “回來!”江縣令喝斥,“我們沒有證據,你憑什麽去見別人。”

    邵青不聽:“他能隨便殺人,我為什麽不能隨便誣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大不了我這條命不要了。”

    “就怕你這條命填進去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江縣令覺得邵青太衝動,“最後還會連累鏡湖先生,連累元家。”

    “那你說該怎麽辦?”邵青咬牙切齒,“隻要能給公子報仇,我什麽都願意幹!”

    宋積雲在旁邊卻聽得心急如焚。

    他隻是找到了元允中的血衣,又不是找到了元允中屍體。

    說不定元允中隻是受了傷,正在什麽地方等著他們救援。

    偏偏能救他們的這些人還在這裏吵著怎麽給他報仇。

    她覺得流逝的不是時間,而是元允中的命。

    “江縣令。”宋積雲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而又理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既然我們不能確定凶手,是不是把重點放在怎麽找到元公子上。”

    在場的幾個人齊刷刷地望向宋積雲。

    宋積雲也懶得顧忌那麽多了。

    什麽真假夫妻,男女受授不親,三從四德,閨閣訓誡,這些年好不容易披在她身上的循規蹈矩,她統統不想再理會。

    她問江縣令:“知道和元公子動手的都有可能是些什麽人嗎?他們這些人都有些什麽與眾不同的地方嗎?我雖然是土生土長的梁縣人,對梁縣周遭的山形地貌卻不是很了解,江大人身邊可有熟知這附近險要的知情人?我們需要知道哪些地方能藏人?哪些地方能躲人?哪些地方是險境?還有,我們有多少人手?能不能懸賞熟知周圍的人幫著找人?費用我來出。”

    她一條條一件件,有條不紊地問著,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

    眾人看她的眼睛一亮。

    特別是江縣令。他當初雖然誇她“巾幗不讓須眉”,不過是受元允中所托,給她造勢,沒想到她還真有兩把刷子。

    他現在也急於找到元允中,可他再聰明,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加之關心則亂,不免有些慌手慌腳。

    宋積雲鎮定自若的語氣不免影響到他。

    他忙道:“我已找了熟悉這邊地勢的人,不然也不會找到這裏來了。至於和公子動手的是什麽人,我們猜測應該是寧王身邊的護衛或者是死士,鄧大人已經想辦法去摸這些人的底了。”

    他還怕宋積雲不明白,解釋道:“寧王身邊的護衛多是寧王府的世衛,他們隨著寧王定居南昌府,和當地的通婚聯姻,從這方麵著手,基本上能知道這次隨寧王出行的是什麽人?由誰領頭?人在哪裏?至於死士,十之八、九是從那些衛所的軍戶中挑選的。鄧大人出身將門,和各衛所都熟悉,由他去問最好不過了。”

    宋積雲點頭,道:“那現在有消息嗎?”

    她從前受過對抗綁架的特訓,隻能以此為依據再製定對策。

    但如今沒有後世的通訊那麽發達。

    “護衛有護衛的作派,死士有死士的特點。”她道,“如果一時沒有查到有用的消息,能不能通過找到血衣的地方知道是什麽人動的手呢?”

    她相信衛所中肯定有此高手。

    徐光增和鄧晨聞言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鄧晨道:“宋小姐所言極是。我來梁縣時,家父派了一位長隨跟隨行,他曾在軍中多年,懷疑這是死士所為。”

    他還記得八仙庵這位宋小姐大賞四方的事。

    略一停頓,他又道:“但他又覺得,這些死士與一般的死士好像不一樣。如同一群烏合之眾,沒什麽章法。按理說,寧王不應該犯這樣的錯才是。”

    也就是說,遇到特殊情況。

    宋積雲沉思,有一身材瘦小的漢子疾步走了過來,他朝著在場幾位大人拱了拱手,低聲對鄧晨道:“大人,我在不遠處發現了幾具屍首,看樣子應該是圍攻元大人的人。”

    江縣令等人一聽大喜過望,立刻道:“趕緊帶路。”

    宋積雲也跟在了他們的身後。

    江縣令忙道:“邵青,你陪宋小姐在這裏等。宋小姐你也不懂仵作之事,別嚇著你了。”

    宋積雲想想,沒有堅持,卻沒有留邵青:“他跟著公子走南闖北的,留在這裏陪我未免大材小用。”

    江縣令有些猶豫。

    徐光增突然道:“那我留下來陪宋小姐好了。仵作之事我也不怎麽懂啊!”

    看得出來,他神色相對輕快,對元允中的生死並不像江縣令那樣緊張。

    宋積雲倒也能理解。

    誰會替沒有感情的人悲傷!

    她微微垂眸,覺得眼眶有點濕潤。

    江縣令隻要宋積雲安全就行,徐光增畢竟是朝廷三品大員。

    他叮囑了她幾句就帶著鄧晨和邵青等人走了。

    火把的鬆油劈裏啪啦地響著。

    徐光增換了個姿勢抱肘,問宋積雲:“你怎麽懂那麽多?”

    宋積雲沒心情和人聊天,道:“我平時喜歡讀書。”

    “哦!”徐光增顯然更感興趣了,他道,“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把萬曉泉氣得跳腳,還把葆光仙君也扯了進來,我發現你不像一般的閨閣女子,膽子特別大。”

    宋積雲“嗯”了一聲,無意和他繼續聊下去。

  第二百六十六章

    徐光增卻依舊興趣不減,對她的冷淡不以為然,繼續道:“元允中沒有成親,你可知道?”

    她當然知道。

    不然就算是假的,她利用完元允中就會和他劃清界線。

    想到生死未卜的元允中,她心中又開始隱隱作痛。

    徐光增見她麵帶苦色,突然朝她湊近了幾分,低聲道:“宋小姐與其擔心元允中的生死,不如擔心自家的前程。”

    什麽意思?

    宋積雲滿腦子都是元允中,聞言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她抬頭望著徐光增。

    徐光增朝著她微微一笑。

    笑容裏帶著追逐獵物般的誌在必得和信心滿滿。

    他這是在暗示她元允中凶多吉少,不如以色侍他嗎?

    宋積雲大怒,冷笑道:“徐大人與其擔心我的前程,還不如擔心擔心自己的前程——巡撫江西的欽差出了事,就算出自定國公府,徐大人作為按察使,怕是也脫不了幹係吧?”

    徐光增聞言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笑盈盈地道:“宋小姐果然十分聰穎。不過,宋小姐可能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宋積雲不想理睬他。

    她現在隻關心元允中怎麽樣了?

    江縣令那邊有沒有什麽發現。

    她叫了身邊的一個衙役模樣的年輕人,溫聲道:“能不能麻煩你幫我看看江大人那邊現在是什麽情況?”

    她說著,塞了幾塊碎銀子給那年輕人。

    那年輕人欣然走了。

    徐光增見著笑了笑,若無其事地繼續對宋積雲道:“宋小姐,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你別嫌棄我說話太直白。元家可不是普通的人家,元允中又是獨子,他們家是不可能讓元允中還沒有娶妻就先納妾的。”

    他還自顧自地道:“當然,宋小姐也可以盤算著管它元允中在京城怎樣,你隻要在梁縣,在景德鎮當他元允中的‘妻子’就行了。但宋小姐你想過沒有,梁縣不是邊陲小鎮,景德鎮也不是窮鄉僻壤。這裏的瓷器不時運往四麵八方,你又是這個行業裏最頂尖的一波人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萬一元允中家裏的人知道了會怎麽樣?元允中未來的妻子知道了會怎麽樣?宋家的家業又該怎麽樣?”

    宋積雲嫌他油膩,斜睨著徐光增:“徐大人好口才。就是不知道巡撫大人在你的治下出了事,你到時候又準備怎麽在皇上麵前辯解?怎麽跟元家人交待?怎麽跟定國公交待?難道你出京的時候,定國公就沒有叮囑你,讓你到了江西不要惹事生非、胡作非為嗎?”

    徐光增一愣。

    尋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在京城闖了禍被貶到江西來的。

    “這是元允中告訴你的嗎?”他猜測,神色間流露出遲疑,“看來元允中對你還真挺不錯的。他連這些事都跟你說。難怪你願意做他的未婚妻。”

    真是夏蟲不可語冰。

    宋積雲覺得回答他都是浪費力氣。

    好在剛才去江縣令那邊幫她打探消息的年輕人折了回來,他氣喘籲籲地道:“宋老板,有具屍體身上發現了寧王府的標記,邵大人已經一路追了過去。”

    宋積雲喜出望外,道:“有元大人的線索了?”

    年輕人搖頭,道:“是在那幾具屍體不遠處,又發現了幾具屍體。”他說到這裏,猶豫了片刻才道,“聽鄧大的意思,元大人應該是一路殺出重圍的。”

    宋積雲不由困惑:“如果是一路殺出重圍,發現血衣的地方應該是終點才是?”

    年輕人沒有辦法回答。

    宋積雲在心琢磨起來。

    總覺得這件事有哪裏不對勁。

    她想找個人商量,江縣令和邵青都很繁忙,有點空閑的,像徐光增,雖說元允中不見了他有責任,可到底不關生死,就是幫忙也有限度。

    宋積雲想了想,再次請那年輕人幫忙給鄭全送封信:“就說我等著他的消息。”

    那年輕人原本就是江縣令留在宋積雲身邊的人。

    他答應了。

    宋積雲借了衙役的炭筆,簡短地寫了封信給鄭全,交給了那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一溜煙地跑了。

    徐光增眉眼掩飾不住好奇,道:“宋老板可是有什麽好主意?”

    宋積雲置若罔聞,四處觀望著,像是在找什麽似的。

    徐光增就一直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如此過了快兩個時辰,江縣令幾個神色疲憊地回來了。

    見宋積雲眉頭緊鎖地望著遠處黑黝黝隻看得見一個濃墨般影子的山林發著呆,江縣令歎了口氣,和徐光增道:“已經可以確定那些屍體一大半都是寧王府的人,這件事還得麻煩你,和我一起去見寧王。看看能不能從寧王那邊入手,找到允中的下落。”

    徐光增愕然,道:“他就沒做一點修飾或者是偽裝嗎?”

    這個他是指寧王。

    江縣令冷譏道:“應該是覺得沒有必要吧!誰都知道南昌知府的遭遇,可又有誰因此而彈劾他或者是嗬責他的。”

    徐光增猶豫道:“就怕寧王不會承認。”

    鄧晨聽著直皺眉,道:“就管他不承認,難道我們就認了嗎?何況人家說不定根本不在意,我們去一問,他就直接承認了。”

    想到曆代寧王那瘋勁,還真有可能。

    鄧晨就有點看不慣徐光增這牆頭草,兩邊都不想得罪的作派,道:“雖說文武有別,可有時候也得同仇敵愾。萬一元大人落在他的手裏了,他就是不交人,難道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元大人受折磨和羞辱嗎?”

    徐光增勉強地答應了。

    江縣令和他們商量著等會見到了寧王怎麽辦。

    宋積雲在旁邊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著,鄭全風塵仆仆地帶著兩個人趕過來。

    她丟下江縣令等人,和鄭全及他帶來的人說了會話兒,然後陪著鄭全帶來的兩個人朝著周圍指指點點的。

    江縣令看著奇怪,又覺得宋積雲不是那不知道輕重的人,見宋積雲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麽,跟著鄭全來的兩人在旁邊看著不住地點頭,他忍不住走了過去:“宋老板,你這是?”

    他說著,目光落在了地上的“鬼畫符”上。

    他不禁大驚。

    他是學過怎麽看輿圖的人。

    宋積雲畫的,分明是這附近的地貌山水圖。

  第二百六十七章

    有些男子一輩子都未必知道輿圖是什麽。

    對於像宋積雲這樣出身的女子而言,不管她是跟著元允中學的,還是從前就會的,都未免有些驚世駭俗。而宋積雲已經夠耀眼了,江縣令的腦海裏下意識的閃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話,他想也沒想,一腳踩在了那些“鬼畫符”的邊角上。

    在宋積雲眼裏,這是生存的根本技能,她根本就沒有在意,丟下手中的樹枝,拍了拍手,道:“我看你們都很忙,我也想盡一份力,準備出點錢,讓鄭全帶著些人手也找一找,說不定能找到些什麽線索呢!”

    然後她把跟著鄭全來的兩人介紹給他:“這是這附近的山民,世代居於此,據他們說,這附近有好幾個天然的山洞,有幾個洞口草木繁盛,一般人根本發現不了;還有一些是他們用來貯藏食物,在洞口做了些偽裝,就更不容易發現了。我請他們帶了親戚朋友都幫著找人。”

    江縣令覺得以宋積雲的行事作派,不可能隻“出點錢”,應該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不過,她是關心則亂。他們都找不到人,她怎麽可能找得到人?但在這種情況下,她能找點事幹總比幹等著好。

    “那就勞煩宋小姐了。”他客氣地道。

    宋積雲道了句“大人不嫌棄我自作主張就好”,跟著鄭全來其中一個人突然用濃重的山裏口音道:“老板,你要找人,光人不行,還得狗。我把我的狗帶著,能不能也算個人頭的份子錢?”

    要不是形勢不對,江縣令都要笑出來。

    宋積雲卻肅然道:“可以。隻要去找了的,都算。”

    兩人歡天喜地走了。

    鄧晨則拿著一疊紙大步走了過來:“江縣令,已經拿到了一部分死者的名單。鐵板釘釘的是寧王府的人,就算是寧王不承認也沒用。這件事一定會引起公憤的。”

    江縣令忙道:“給我看看。”

    鄧晨把手中的紙遞給了江縣令,接過身邊隨從手中舉著的火把給他照明。

    宋積雲沒像之前那樣關切地上前,而是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黑黝黝的山木。

    江縣令興奮彈了彈手中的紙。

    徐光增也一改之前的消極,道:“江大人,我陪你去見寧王。”

    江縣令點頭,溫聲對宋積雲道:“宋小姐,眼看著快天亮了,你要不要先回去歇一會。我這邊有了消息,立刻就派人通知你?”

    宋積雲搖了搖頭,道:“我回去也睡不著,不如在這裏守著他們找人。”

    江縣令看她態度堅決,沒有勉強,叮囑留在現場的鄧晨等人照顧她,就和徐光增、邵青走了。

    鄧晨讓人煎了濃茶送給宋積雲,鄭全帶著一群山民進了山。

    火把像螢火蟲,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山間,夜風吹來,宋積雲攏了攏衣襟。

    鄧晨派人送來了披風。

    宋積雲向他道了謝。

    夜風中,有人悄聲的議論隱隱傳到她的耳朵裏:“可惜了,宋老板年紀輕輕的,怕是要守寡了。”

    “說不定這還是件好事。憑宋老板的出身,肯定嫁不到元家去。如果元大人不幸遇難,說不定元家就將就著同意了這門親事。有了元家的庇護,她這輩子也就一步登天了。說不定過繼個兒子,她還能做老太君,不比我們強百倍。”

    “你別聽他們胡言亂語。”鄧晨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低聲安慰她,“元大人不會有事的。”

    宋積雲點了點頭。

    她此時隻有一個念想。

    找到元允中。

    天色漸漸泛起了魚肚白。

    “大小姐!大小姐!”鄭全的身影出現在林間的小路上,“發現了,我們發現路標了。”

    宋積雲喜出望外,心怦怦亂跳得不成樣子,一路朝鄭全跑去:“在哪裏發現的?你們有沒有順著那些布條找人?還有沒有其他的線索?”

    鄭全氣喘籲籲,卻掩飾不住開懷的笑容:“有。那些路標全在洪山坳那一帶打轉。我已經讓那些山民再去喊人幫著找元公子了。隻要有線索的,賞銀十兩。發現元公子的,賞銀五百兩。”

    而得知自己猜測正確的宋積雲,再也忍不住,暢快地笑了起來。

    她朝著鄭全揮了揮手,道:“趕緊帶我去看看。”

    鄭全猶豫著要不要帶宋積雲進山,鄧晨趕了過來,有些不敢相信地道:“宋小姐,你們是發現了元允中的新線索嗎?”

    宋積雲抑製不住心中的喜悅,道:“元允中是個路癡啊!你們這樣找,肯定是東一榔頭西一槌子找不到人的。黑燈瞎火的,他就算是殺出了重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萬一傷重,那就更不可能隨便就讓人找到了。”

    她的話說到這裏,心中又隱隱開始刺痛。

    已經快一天一夜了,救援的黃金時間是二十四小時。

    她雖然找到了找他的方向,可畢竟沒有找到人。

    萬一他……要是受了重傷……

    宋積雲的心情又瞬間低落,笑容也從她臉上消失。

    “我不和你多說了。”她和鄧晨交待了一句就急匆匆地和他告辭,和鄭全進了山。

    山路不好走,霧重露寒。

    鄭全像小時候那樣背著宋積雲。

    “元允中那麽聰明,就算是受了重傷,應該也會想辦法求救的。”她喃喃地道,“不過,也不知道他撕的是誰的衣裳,要是找到他衣不遮體,以後我就可以嘲笑他一輩子了。他應該沒有這麽背吧?”

    鄭全低著頭,靈巧地從山澗露出來的大青石上跳過,道:“元公子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我看那些綁在樹上做路標的布都挺好的,不是湖綢就是杭綢,一看就不是一件衣服上撕下來的,應該不是元公子的。隻是那些布條不是黑色就是藏青,夜裏他們沒有發現也是正常。”

    宋積雲“嗯”了一聲,道:“洪山坳是不是也是洪家的地方?那些山民怎麽說?附近有沒有隱蔽的山洞?”

    “有!”鄭全道,“還有好幾個。我下山給你報信的時候,他們正在找。那洪山坳不是洪家的地方,不過因為挨著洪家的山頭,大夥兒就習慣性地叫了這個名字。”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很快就到了洪山坳。

  第二百六十八章

    洪家坳是個夾在兩山之間的小村落,占地麵積頗大,有條湍急的小河從山坳旁流過,依山傍水的住了七、八戶人家。

    因為宋積雲重金懸賞,洪家坳的大部分也都跟著進了山,隻留下兩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帶著十來個還沒有桌子高的小蘿卜頭在穀場上玩。

    看見宋積雲和鄭全,兩個小姑娘都怯生生地把小蘿卜頭們護在身邊,但還是有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跑了過來,含著指頭眨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口齒伶俐地問宋積雲:“你也是來我們坳裏找人的嗎?”

    宋積雲見這孩子一副聰明相就很喜歡,想摸顆糖給他可惜身上都沒帶,幹脆讓鄭全拿了兩個銅板給他,笑道:“拿去買糖吃。”

    小男孩接過錢跑到其中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麵前喊著“姐姐”,把錢給她:“給我買糖吃。”

    小姑娘咬著唇,滿臉無措地朝宋積雲望過來。

    宋積雲朝她善意地點了點頭。

    有三個男子走過來給宋積雲和鄭全行禮。

    鄭全道:“就是他們三個人發現的路標。”

    三人中年長的那人拱手,再次給宋積雲行了個禮,尊稱一聲“宋老板”,然後講起了他發現路標的經過:“……晚上一時沒有看清楚路,掉到山溝溝裏了,去拉人的時候才發現好幾個樹上都綁著綢緞條……我年輕時候喜歡在茶館裏聽人說書,感覺這像留下來的記號……就喊了鄭總管來看,鄭總管說是路標……還一個人賞了我們十兩銀子。”

    宋積雲頷首,道:“還有其他發現沒有?”

    三個人搖頭,年長的道:“我們一路找了過去,那些路標全在洪山坳東邊的那片密林裏。”

    鄭全配合著把周圍的地勢畫給她看。

    “全圍著這一塊打轉。”他道,“我把人手分成了十路,集中在這裏找人。還有一些對本地山林非常熟悉的,就派去搜尋附近的山洞,最遲再有半個時辰,就能把這塊地界踏個遍了。”

    不可能找不到人。

    但宋積雲還是想去現場看看。

    “你們帶路。”她對三個男子道,“我們去最先發現標誌的地方看看。”

    三個人恭聲應“是”。

    鄭全知道她不達目的誓不休,沒有勸她,陪著她去了最先發現路標的地方。

    那是處不起眼的雜樹林,晨光中,連條小路都沒有,地上也沒有腳印。

    元允中怎麽會走到這裏來的呢?

    宋積雲站在那裏,看著天邊慢慢有霞光慢慢染紅雲彩,問鄭全:“還有多長時間到半個時辰?”

    鄭全正要回答,樹林裏卻隱隱傳來一陣歡呼聲。

    宋積雲心中一跳,忙對鄭全道:“我們去看看。”

    鄭全也麵露興奮,扶著宋積雲往歡呼聲去。

    路上不時會遇到幾處難走的山坡或者是密林,全仗著鄭全的身手夠好,不是拉她上坡就是幫她砍那些擋在她前麵的枝葉。

    一陣歡呼聲又傳了過來。

    就算是像宋積雲這樣冷靜自持的人聽了,都對找到元允中滿是希冀。

    兩人加快了腳步,很快就找到了發現歡呼聲的地方。

    十幾個青年男子圍站在一個山洞口,興高采烈地大聲議論著:“這下子我們也每個都得十兩賞銀了吧?”

    宋積雲心怦怦亂跳,小跑過去。

    那幫子人聽到動靜紛紛轉過身來。

    他們雖然不認識宋積雲卻認識鄭全。

    “鄭總管,有了新發現。”眾人齊齊給鄭全行禮,雀躍地道,“我們在這附近也發現了路標。”

    不是應該發現人嗎?

    宋積雲大失所望。

    但她在讓鄭全檢查了那些路標不是偽造的之後,還是按之前承諾的給每個人發了十兩銀子,並親自在發現路標的地方走了一遭。

    她更失望了。

    山洞裏遍生青苔,沒有人在此逗留的痕跡。

    這裏離最先發現路標的地方很近,不排除元允中隻是路過了這裏。

    她站在山洞前的大青石上遠眺著重重山林,心裏發愁。

    甚至腦海裏一瞬間竟然生出了“與其這樣生死未卜,不如落在寧王手裏”的念頭。

    有人喊“宋小姐”。

    宋積雲回頭。

    不知道什麽時候,江縣令和邵青幾個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了山洞前。

    “聽說這邊發現了允中行蹤?”江縣令神色間難掩焦慮。

    顯然去見寧王並沒有達到目的,還有可能情況更糟糕。

    宋積雲心中一沉,由鄭全扶著下了大青石,道:“發現了些路標。隻是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元公子。”

    邵青聽著怒不可遏地一腳踏在身邊的大青石上,大青石從中間裂開。

    他狠狠地道:“公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他也別想脫幹係!”

    這個他是誰,在場的眾人心裏都明白。

    江縣令更是告誡般地重重咳了兩聲,進山洞瞧了瞧,又問了路標的事。

    鄭全一一回答。

    他神色間的疲色更重了,一麵和宋積雲折回洪山坳,一麵和她說著去見寧王的事:“我們拿了鏡湖先生的名帖才見到寧王。原來他一直呆在南門渡的船上。對允中的事,他自然是矢口否認的。”

    說到這裏,他冷哼了一聲:“可我們查的他也不是那麽容易推脫幹係的。但我們要是把他逼緊了,他來個狗急了跳牆,於找到允中沒有任何好處,我幹脆起身告辭,暗中安排了人盯著他——他知道我們都查到了些什麽,不可能無動於衷。”

    宋積雲點頭,在洪山坳村口的大柏樹下和江縣令說話:“那個閔福,能收買嗎?”

    江縣令一愣。

    宋積雲道:“什麽東西都有價錢,如果買不到,肯定是我們出價的方式或者是出的價錢有問題。”

    她麵容如玉,神色冷峻,在晨光中凜冽如冰塑,閃閃發光,卻也讓人感覺到透心涼。

    江縣令腦海裏閃過第一次見到宋積雲時,宋積雲笑語盈盈、明豔大方的模樣。

    和此時截然不同。

    難道這才是她的真麵目?

    難怪連元允中這樣的人都能說放棄就放棄。

    他從她身上感受到了同類的氣息——他從小就知道自己要什麽,為了達到目的,也曾經放棄過很多。

    可能隻有像元允中這樣的天之驕子,才能真正把感情放在第一位吧!

    他在心裏暗暗感慨過後,卻不禁為宋積雲的想法喝彩,道:“宋小姐說的有道理。我這就派人去查查閔福。”

    宋積雲並不覺得閔福那裏能很快就撬開嘴。

    他們現在缺的是時間。

    隻要一想到這些,她心裏就開始忍不住的煩躁。

    她再次抬頭望著遠處的群山,眼角的餘光卻看見洪山坳那個被弟弟塞銅板的小姑娘,正拉著弟弟的手,探頭探腦地窺視著她。

    她沒有心情和這些孩子們接觸,吩咐鄭全:“去讓人拿點糖食點心之類的打發這群小孩子。”

    免得她們的父母都因為她的緣故進山找人,孩子們亂跑出了事。

    鄭全應聲而去。

    那小姑娘卻一副鼓足勇氣的樣子帶著弟弟走到了宋積雲的麵前,惴惴地道:“宋,宋老板,你們,你們是不是在找人?”

  第二百六十九章

    洪山坳怕是沒有人不知道他們是在找人的。

    “嗯!”宋積雲溫聲對那小姑娘道,“這幾天坳裏人來人往的陌生人比較多,你把家裏的小孩子看好了,別走丟了。”

    小姑娘頓時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鼓舞,說話的聲音都流利了起來:“宋老板,我娘偷偷在後山養兔子。昨天晚上,有人悄悄找我買了兩隻兔子。”她說著,從身上掏出了一塊碎銀子,“看,這就是那人買兔子的錢。”

    宋積雲愕然,忙將那小姑娘拉到了一旁,聲音顫抖地輕聲道:“小姑娘,多謝你告訴我這些。那人長什麽模樣?是什麽時候找你買的兔子?還有誰知道他找你買過兔子?他找你買過兔子之後,你知道他去了哪裏嗎?”

    小姑娘乖巧地道:“我爹總把家裏的錢借給我大伯父。我娘很生氣,就在後山養了兔子賣。我每天早晚都要去照看兔子。昨天晚上我去收拾兔子窩,有個長得很好看的公子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說要買兩隻兔子。

    “我娘平時也會下山賣兔子,我就賣給了他。

    “他讓我不要告訴別人,我就誰都沒有告訴。想等回來告訴我娘的,結果我回到家裏,我娘和我爹跟著其他人進了山,我連我娘都沒來得及說。

    “他買了我的兔子就朝後山去了,至於去了哪裏,我也不知道。”

    宋積雲聲音有些急切:“那你記不記得他穿的什麽樣的衣服?有多高?”

    小姑娘搖頭:“天太黑了,我不記得他穿什麽樣的衣服。但是,”她目光朝周圍的人掃了一遍,指了鄭全,“好像和他差不多高。”

    宋積雲心中一陣激動,對那小姑娘道:“那你等會能不能給我們指指路?”

    小姑娘點頭答應了。

    宋積雲承諾:“若是有所發現,我也會像其他人一樣,給你十兩銀子的報酬。”

    小姑娘靦腆地小聲道:“我,我願意給您帶路,您不用給我銀子。您剛才已經賞過我弟弟錢了。”

    宋積雲沒有和她爭辯這些,招了鄭全過來,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並道:“你趕緊組織幾個人,我們去後山看看。”

    鄭全應諾,叫了幾個從宋家窯廠調過來的窯工,驚動了江縣令等人。

    得知原委後,江縣令苦笑。

    同樣是找人,宋積雲就屢有發現,他們卻像無頭蒼蠅似的。不知道是宋積雲運氣太好,還是他們不入其法。

    江縣令道:“我也隨你們一道去。”

    人多力量大。

    宋積雲沒有推辭。

    一行人去了後山。

    小姑娘指著其中一條羊腸小徑道:“那人就是從這裏走的。”

    有個從山民中挑出來的人見了高聲道:“我記得那上麵有個山洞。”

    眾人聽了一陣興奮。

    個個像吃了大力神丸一樣,很快就爬了上去,見到了那個山洞,並且在山洞口發現了和洪山坳一樣的路標。

    “找到了,找到了!”有人忍不住發出歡呼聲。

    宋積雲和江縣令等人臉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邵青更是一個箭步,率先進了山洞。

    宋積雲緊隨其後。

    山洞像個甕,洞口不大,進去卻很寬敞、潮濕,洞壁掛滿了各式青苔和藤蔓,洞頂一個大洞,晨光從大洞射進來,光線明亮,一眼就可以看見山洞裏的情景。

    沒有人!

    也沒有篝火之類的殘餘。

    宋積雲心中難掩失望,四處張望,打量著山洞,希望能有所發現。

    邵青則在山洞裏四處走動。

    江縣令和鄧晨、徐光增魚貫著走了進來,道:“怎麽樣?有發現嗎?”

    邵青情緒低落,一麵回著話,一麵繼續在山洞裏走動:“沒!沒什麽……”

    隻是他一句話還沒有說話,腳下就像踩著什麽似的,身體一傾,一副踩空了,要掉下去的模樣。

    “小心!”眾人驚呼,他卻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附近洞壁上藤蔓,穩住身體,朝腳下望去。

    “這,這下麵有個洞口!”他驚駭地道。

    鄧晨已經跑了過去。

    兩人拔開地上的藤蔓,露出個黑漆漆,磨盤大小的洞口。

    眾人一愣。

    邵青高聲喊著:“拿氣風燈來。”

    立刻有將點亮了的氣風燈拿了過來。

    邵青和鄧晨舉著燈朝下望。

    “下麵有人!”邵青激動地道,“我看到了白色中衣。公子,公子,是不是你!”

    宋積雲聽著立馬擠了過去。

    白色絲綢在黑暗中泛著光,隱約可見一個高大的身影俯臥在下麵濕潤的岩石上。

    “快,快救人!”宋積雲聽見自己磕磕巴巴地道,直到鄭全將她扶到旁邊,邵青等人組織下去救人,宋積雲這才發現自己四肢發軟,站都有些站不住了。

    鄭全將她安置在山洞的石頭上坐下,跑過去幫忙。

    洞口太小,邵青下去都有點困難。

    他們招了個小個子的男子,用繩索把他吊下去。

    上麵這麽大的動靜,下麵卻始終都沒有聲響。

    宋積雲覺得刺骨的冷,看見江縣令過來,她不由喃喃地和江縣令說著話:“那小姑娘說晚上還看見過他,我們來得還不算晚吧?這個時候應該把大夫找來,還得讓大夫準備些跌打藥。”

    她說到這裏,像突然間知道了自己應該做什麽似的,猛地站起來喊“鄭全”,讓他趕緊去安排大夫,還要安排滑轎:“到時候好抬下山。幹淨的衣服毯子也要準備,這天氣,隻穿件中衣,怕是受不住。”

    鄭全看她一眼,頓了頓,又匆匆忙忙去安排大夫。

    江縣令猶豫片刻,讓人拿了條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絨毯給她披上了。

    宋積雲還是覺得冷,緊緊地抓著襟口,重新坐了下來。

    小個子男子在洞下喊:“怎麽把人弄上去?人都沒氣了!”

    山洞裏的人頓時像被割了喉嚨似的,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不可能?!”宋積雲抓著身邊的藤蔓,試了幾次都沒有站起來。

    江縣令也顧不得她了,跑到了洞口。

    邵青則第一個趴在了洞口:“你胡說八道些什麽?你再試試鼻息?肯定是下麵太冷,凍僵了。”

    小個子男子小聲道:“你發什麽脾氣?難道我不想他活著嗎?他活著,我們還都可以領點賞錢。”

    回音讓他的聲音無所遁形地落入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第二百七十章

    “你他,媽的嘴裏胡咧咧什麽呢?!”邵青一聲怒斥,打破了山洞的平靜。

    他站起身來就要往下跳,卻被鄧晨拉住。

    “你冷靜點!”他勸著邵青,“萬一……元大人真的出了什麽事,還得你幫著打點呢!你這個時候可不能亂!”

    徐光增也勸著邵青:“小不忍則亂大謀,先把人弄上來再說。”

    “是啊,是啊!”那些跟著來救人的衙役、巡檢司、衛所的人也紛紛勸道,“誰也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還是入土為安,趕緊把人先弄上來吧!”

    還有人在那裏道:“是不是趕緊找了道士、和尚過來,趁著人還沒走遠,做道場超度超度啊!”

    枉死的人才需要超度,是怕他魂魄不散,為非陽間。

    邵青頓時怒了,衝著說話的人就是一拳:“你胡說什麽呢?!不用找道士和尚,老子先把你給超度了!”

    “邵大人!”

    “邵大人!”

    不大的山洞裏亂成了一團。

    宋積雲腦子嗡嗡作響,仿佛被罩在一個琉璃罩裏似的。所有的亂像都一一被隔離在了琉璃罩子之外,讓人聽不清楚,看不真切。

    她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像被山洞裏的冷風凍僵了似的。

    直到江縣令神色悲傷地走了過來,輕輕地喊了聲“宋小姐”。

    宋積雲抬頭,木然地望著江縣令。

    那原本清澈靈動如山間潺潺泉水的眼睛,此時卻如一潭死水,沒有半點的生氣。

    江縣令暗暗歎了口氣,猶豫了半晌,說句“節哀順變”。

    別人不知道,江縣令心裏明白,宋積雲和元允中所謂的婚事不管其中有什麽內幕,但元家肯定是不知道的。

    元允中如今就這樣不明不白,連句話都沒有留下就走了,等到元家人來處理元允中後事的時候,宋積雲就算是想以紅顏知己的身份去上炷香,哭一場都名不正言不順,不太可能。

    他不由沉聲道:“誰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你也別太傷心,活著的人,這日子總是得過下去的。”

    宋積雲沉默地點了點頭。

    江縣令苦笑,卻又不得不將手中的腰帶遞給她看,道:“你看看,這是允中身上的東西嗎?”

    這段時間元允中的吃穿用度都是由宋家打點的。

    宋積雲的目光這才有了點動靜,慢慢地移到了江縣令的手上。

    那是條藏青色的腰帶,繡著寶相花的圖案,花紋的邊角用金銀絲勾勒,相比一般的寶相花圖樣,繁重的花式更為立體華麗。

    是她父親還沒有去世時,她和父親一起商討,給淮王府的定製瓷定下來的畫樣子。

    後來因為工藝太複雜,去掉了金銀勾絲,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母親找了出來,用在了元允中的腰帶上。

    她永失所愛。

    先是父親,然後是元允中。

    “是!”她聲音有些嘶啞地道,“是我娘給元公子置辦的。”

    江縣令眼神也瞬間黯淡下去:“這是從下麵撿到的。”

    他朝下麵的那個洞口望去。

    邵青呆呆地坐在地上,鄧晨和徐光增正商量著怎麽把人弄上來。

    江縣令悵然地轉身。

    卻看見宋積雲的視線也落在下麵的洞口,眼角泛著水光。

    他輕輕搖頭。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如果當初宋積雲沒有拒絕元允中……

    江縣令忍不住將腰帶遞給宋積雲,道:“宋小姐,你要不要留下來做個念想?”

    等到元家的人到了,別說是腰帶了,她要再看一眼都難了。

    宋積雲垂目,凝視了腰帶良久,最後還是嘶啞著嗓子道:“不用了。”

    記得的總會記得,不記得的,這些東西最終也不過是褪了色的繡品。

    江縣令訝然。

    他沒想到宋積雲心這麽硬。

    他頓時替元允中不值,忍不住道:“宋小姐,你可知道,在允中出事之前,他已經上了折子,調任梁縣縣令?”

    宋積雲驚愕。

    “他巡撫江西之前,在都察院任職。已是從三品大員。可梁縣縣令隻有五品。”江縣令想到元允中為此做出來的努力,他的聲音低沉了三分,“這樣的任命聞所未聞。允中想達到目的,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辭官,重新甄選,自降官身。二是皇上同意,以傳俸官入職。”

    宋積雲愣住。

    江縣令道:“宋小姐可能對朝庭的事不太了解。允中是正經的兩榜進士出身,且是翰林院出身。朝廷素有‘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規矩。允中是獨子,家中對他寄以厚望。而傳奉官是皇上聖命,沒經吏部選拔,不經內閣廷推,就不是什麽正經的出身。就算以後官做得再大,也會被人非議。何況他還可能走辭官的路子。

    “他甚至還將他自己做官時在京城購買的宅子托了人出手,準備在梁縣縣城置辦家業。

    “宋小姐,允中對你,一片冰心,還請宋小姐哪天回憶起年輕時的舊時光,不要忘了曾經有這麽一個人才是。”

    他說完,拂袖而去。

    宋積雲卻呆立在了原地。

    她不知道。

    她以為,他們隻是年少時的萍水相逢。

    縱有情誼,也不過是會隨著歲月漸漸泛黃。

    元允中在燈下寫折子的時候,是否滿心的歡喜?

    他決定在梁縣生活的時候,是不是滿懷憧憬?

    宋積雲隻覺嘴裏仿若含著顆破了的苦膽。

    曾經有人捧著顆真心在她的麵前,她卻因為刻板的固有印象視而不見。

    她枉為兩世之人。

    實際上卻依舊活在原來的世界裏,從來不曾真正以一顆赤誠之心看待身邊的對她充滿了善意的人。

    宋積雲掩麵。

    “宋小姐!”江縣令不知道什麽時候去而複返,“對不起。”

    他歉意地道:“請你原諒我的出言不遜。你沒有什麽對不起允中的。是我太狹隘,覺得人死如燈滅。那麽好的允中,聰明、俠義、肝膽相照,就這樣沒了,再過幾年,除了他的親人,可能都沒人記得他了,我就,我就為他心痛……”

    “我知道!”宋積雲抹了抹眼淚,哽咽道,“隻是,思念未必就是留個念想。”

    江縣令頷首:“是我落於下乘了!”

    他見宋積雲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掏了方帕子給她。

    宋積雲接過帕子擦著眼角。

    耳邊突然傳來一個遲疑的聲音:“你們,你們在幹什麽?”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宋積雲和江縣令齊齊扭頭,朝說話的聲音處望去。

    卻看見穿著一身單薄杭白綢的中衣,神色從容的元允中。

    “元允中?!”兩人駭然,異口同聲地道,“怎麽,怎麽是你?”

    江縣令還瞅了瞅元允中的身後,仿佛在找他的影子。

    元允中皺眉,冷冷地道:“不是我是誰?”

    江縣令不由朝那地洞望去——那下麵躺著的又是誰?

    宋積雲卻已經回過神來了。

    弄錯了!

    他們都弄錯了!

    元允中還活著!

    驚喜像巨浪般朝宋積雲湧去。

    她情不自禁地上前幾步,拽著元允中的胳膊這裏捏捏,那裏摸摸,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著他:“你,你去了哪裏?我們找了你快一天一夜了!你有沒有受傷?洪山坳的一個小姑娘說你向她買了兩隻兔子,我們還以為你掉到那個地洞裏去了。”

    雪白的中衣雖然淩亂,卻隻有些灰塵和枝葉留下來的痕跡。

    四肢、身軀都沒有明顯傷痕。

    宋積雲喜極,眼眶不由再次濕潤起來:“你剛才在哪裏?”

    他們剛才那麽大動靜,如果元允中在附近,肯定早就發現了他們在找他。

    元允中定定地望著宋積雲,眼底閃過一絲異彩,任由宋積雲在他身上捏來摸去的,淡淡地“哦”了一聲,指了指洞頂,道:“那上麵有個茅草屋,我在上麵睡覺。”

    他還抱怨:“你們聲音太大,我被你們吵醒了!”

    宋積雲語凝。

    一旁的江縣令聞言朝著元允中的肩膀就是一拳,道:“你這小子,我們為了找你一夜都沒有合眼,就差把梁縣掘地三尺了。你這家夥卻在那裏安安穩穩地睡大覺!你沒事不會讓人帶個口信給我們啊!”

    “不過,”他說著,眼睛一紅,“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元允中的目光這才落到江縣令的身上。

    他朝著江縣令挑了挑眉,不以為然的道:“師兄,我在你心裏,就這點本事?”

    江縣令怒目,眼角的那一點點紅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告訴你啊,這些來找你的人雖然不要你付報酬,可這吃喝拉撒,補貼打賞的銀子官府卻是不管的。你趕緊給我掏銀子!”

    “哦!”元允中不以為然地道著,突然神色一斂,正色地對他道:“師兄,多謝了!”

    江縣令瞠目結舌,還沒有說完的抱怨都噎在了喉嚨裏,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臉脹得通紅。

    宋積雲就看見元允中低頭,手握成拳抵在嘴邊,輕輕地咳了一聲,眼底流露著戲謔的笑意。

    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真好!

    劫難歸來,元允中還是那個毒舌、傲嬌的元允中。

    隻是他們這邊一陣鬧騰,就算山洞裏的其他人之前全部的心思都在洞底的人身上,也會有人朝這邊看幾眼。

    “公子!”邵青衝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元允中,“您,您還活著……”他語無倫次,“您跑哪裏去了?洞底下的那個人是誰?您沒有受傷吧?”

    “元大人!”

    “元大人!”

    眾人圍了過來。

    “您沒什麽事吧?”

    “您沒受傷吧?”

    “天氣這麽冷,趕緊地,給元大人找件禦寒的衣裳過來。再煮點薑湯。”

    “大夫呢?不是說去找大夫了嗎?大夫來沒來?”

    江縣令還好說,宋積雲差點被擠到了一旁。

    元允中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眉宇間帶著幾分薄霜,氣勢凜冽地掃了他周圍的人一眼。

    眾人嚇了一跳,不免有些訕訕然,立馬給宋積雲讓出一個空間來,還在那裏恭維著宋積雲:“宋老板真是有情有義。您是不知道啊,要不是宋老板,我們怎麽可能找到洪山坳來!”

    “是啊,是啊!宋老板跟著我們也是一夜都沒有合眼。”

    “宋老板還開出重金懸賞提供您線索的人。好多山民都領了豐厚的獎賞。”

    眾人說著,元允中瞥了宋積雲一眼,眼神複雜。

    “宋小姐義薄雲天,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打斷了眾人的話,一錘定音般地為宋積雲找他的行為做了一個定論,然後和江縣令、徐光增等人說起這次的事來,“殘殺朝廷命官,按律當斬。這次所有參與圍攻我的人一律按反賊處置,以首級論軍功。”

    在場的人全都沸騰了。

    “元大人威武!”

    “元大人體恤民情!”

    “元大人愛兵如子!”

    就連徐光增和鄧晨也難掩喜悅。

    當朝非軍功不能進爵。可見軍功對武官來說有多麽的重要了。而軍功需要上戰場真刀真槍,拿著性命搏出來的,豈是那麽容易就能得到的。

    如今有個撿現成的,誰不高興?

    眾人個個神情激昂,道:“元大人,您還有什麽吩咐?我們這裏麵誰要是敢皺個眉頭,就不是好漢!”

    還有人抽出半截配刀,道:“我這刀也不會答應!”

    刀鋒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白光。

    眾人紛紛立誓。

    元允中隻是冷竣點了點頭,道:“除了洪山坳這一塊,沿著洪山坳那條河應該還有屍首,大家找一找,別漏了。”

    畢竟五首記一功。

    眾人哄然。

    鄧晨和徐光增卻清醒過來,遲疑道:“元大人,怕是不妥——江西官場上,可從來沒有出過土匪或者是反賊。隻怕是王大人那裏不會答應。”

    並不是江西沒有土匪,而是治下如果有土匪,是官員的敗績。在沒有民變的時候,誰也不會承認自己的治下有土匪的。

    元允中冷笑:“我來寫折子!”

    也就是說,他會一力承擔。

    別人不知道,徐光增心裏最清楚。

    若說這世上誰最能明白皇上的心思,非元允中莫屬。

    不然元允中也不會因為一句話,半年之內,被皇上從六品官員一路提攜成了從三品官員。

    有了元允中這句話,他們的這軍功穩了。

    兩人喜上眉梢。

    下麵的人看了更是興奮地歡呼。

    元允中見狀目露寒光,厲聲道:“若是有人濫殺無辜,冒領軍功,別怪我翻臉無情,拿他祭旗。”

    眾人一顫,七嘴八舌地立誓。

    元允中揮了揮手。

    眾人散去,爭先恐後跑了。

    江縣令等人這才有閑暇問元允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第二百七十二章

    “雖然隻在文華殿見過幾次麵,”元允中端過邵青遞過來的熱茶道,“但他常因一點小事就責罰身邊服侍的小廝隨從。”

    此時徐光增和鄧晨等人帶著手下去“收割匪首”去了,宋積雲、江縣令和邵青等人則從洪山坳回到了縣衙。一陣人仰馬翻之後,元允中梳洗過後換了身衣服,正坐在後衙正院正房的廳堂羅漢榻上由著大夫把脈。

    宋積雲等都圍坐在他的身邊,等著大夫的診斷結果。

    “當年鏡湖先生就曾經評價他是‘宵小之徒’。”元允中淡然地道,由江小四服侍著把大夫把過脈的衣袖捋平整了,端起茶盅來喝了一口茶,“他突然約我在無名寺見麵,我就知道是鴻門宴。”

    江縣令忍不住數落他:“那你還去?”

    元允中瞥了江縣令一眼,繼續道:“我來江西之前,曾專門打聽過他這些年的行徑。”

    寧王的暴虐和桀驁是江西官場甚至是朝廷都心照不宣的事,要不然僅憑一個走私,皇上怎麽可能就派了心腹來查他。

    “這些年他在江西做土皇帝,說一不二,指鹿為馬。我查他的事讓他自詡丟了顏麵,若不扳回一城,他以後怎麽在江西橫行?與其讓他大開殺戮,傷及無辜的百姓,不如讓他撞回南牆,有所收斂。”

    元允中收回被大夫把過脈的另一手臂,慢慢地整了整衣袖。

    邵青連忙將廚房送過來的炸醬麵端到元允中的麵前:“公子,出門的餃子進門的麵。雖說不怎麽正宗,好歹給整了八個菜碼,您將就著吃幾筷子應個景。”

    元允中點頭。

    宋積雲已經在問大夫:“怎麽樣?有沒有不妥當的地方?”

    她心中急切,不免帶出幾分來。

    元允中不由看了她一眼。

    大夫卻是本地人,多多少少都聽說過宋積雲和元允中的關係,笑盈盈地道:“沒事,沒事。元大人的身子骨底子好,雖說是風餐露宿,可不過是小事,連藥方都不用開。”

    宋積雲總覺得元允中是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生活常識比她還不如。

    她不放心地道:“要不要開幾劑打蟲清毒的常方?他昨天一夜未歸,又自己烤了兩隻兔子吃。”

    誰知道這兩隻兔子元允中是怎麽吃到嘴裏去的。

    她想想都覺得肚子痛。

    大夫笑道:“小姐是說驅蟲藥嗎?倒是可以開幾劑。我們這裏山林多,元大人是從京城過來的,南北氣候不同,慎重些總歸是沒有錯。”

    宋積雲道了謝,打了賞,鄭全帶著他去開藥方。

    她一回頭,卻發現滿屋靜謐,元允中、江縣令等人都齊刷刷地看著她。

    “怎麽了?”宋積雲不解地道,想著是不是他們覺得自己越俎代庖了。

    她解釋道:“小心點的好。元公子沒喝過生水,未必受得住山間的泉水。”

    邵青嘴角翕翕要說什麽,元允中卻頷首,道:“宋小姐說的有道理。”

    江縣令看了幹脆不說話了,而是說起他被追殺的事:“你膽也太大了!明明知道是鴻門宴還敢單刀赴會,你知不知關羽是怎麽死的?”

    元允中道:“我帶了袖箭,還藏了把苗刀在馬腹。”

    江縣令氣結,詰問他:“那能幹什麽?射兔子嗎?”

    元允中不在意地道:“我心裏有數。”還道:“我這不是平安無事的回來了嗎?”

    “你還好意思說?”江縣令冷笑著指著他換下來的中衣,“這就是你的平安無事?你的外衫呢?要不是撿到你破碎的平安扣,我們會以為你遇害了嗎?要不是你扒了別人的衣裳撕了做路標,我們會誤會地洞裏的人是你嗎?你既然發現事情不對勁了,為什麽不想辦法讓人給我們送個信?”

    元允中不以為然,道:“不管是按察司還是巡檢司、衙門的人對上王府的校尉都沒有什麽勝算。”

    王府的校尉從身份上就高於他們。

    他們遇到了王府的校尉隻會畏手畏腳,甚至是在勝券在握的情況下丟了性命。

    江縣令當然知道。

    正是因為知道,他才更憤怒。

    他一麵在廳堂裏來來回回地打著轉,一麵問元允中:“寧王派了多少人圍殺你?怎麽有王府的校尉還有死士?按道理這些人不應該同時出現,而且還有一半是死士。我們查這些人的身份花了不少時間。

    “而且寧王還拿這些人的身份做文章,說他派出去的校尉是去接你的,說你肯定是得罪了人,被人下黑手。他的校尉肯定是受了你的牽連。

    “還好你沒事,不然他肯定會這樣的栽贓你。甚至有可能以此為證,上書皇帝說你在江西倒行逆施,引起了民憤,才會落得如此下場。”

    他苦笑道:“他要是再有腦子一點,發動言官彈劾你,你恐怕就算是死無全屍還得落下個佞臣的罪名。到時候元家百年的聲譽隻怕也會毀於一旦。”

    “那倒不至於。”元允中輕描淡寫地道,“最多也是毀譽參半。”

    至於寧王派了多少人,他道:“具體多少人我也不清楚。在無名寺遇到了一波,在南山腳下遇到了一波,在洪山坳又遇到了一波。”

    “這麽多人!!”屋裏的人不約而同的驚呼。

    偏偏元允中還風輕雲淡地對江縣令道:“當時天太黑,我也不知道我殺了多少人。剛才徐光增和鄧晨急吼吼的,生怕他們的人少割了幾個人頭的,我一時也沒顧得跟他們說,你記得派個人去告訴他們一聲,肯定有漏網之魚,大小也是個功勞,別喂到了嘴邊還吃不著。”

    他冷冷地譏笑:“我倒要看看,死了這麽多人,他準備怎麽跟朝廷報備!”

    這個他,自然是指的寧王。

    江縣令聽著卻炸了:“你怎麽能這樣?寧王算什麽?他不過是皇家諸多藩王中的一個,你可是元、王兩家盼了多少年的獨苗苗。你要是出了事,王夫人肯定也沒命了。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王夫人想想。你不是一個人。”

    “是嗎?”元允中斜睨了江縣令一眼,道,“王夫人不是說,沒有了我,她還有你和兩位師兄嗎?你們以後都會孝敬她,會給她養老的嗎?”

    江縣令聞言無力地摸了把臉,道:“那是氣話!你今年都幾歲了,怎麽還明辨不了這些呢?”

    元允中沒有說話,把麵碗往前一推,對邵青道:“我應過景了。你給我上點正常人能吃的。有沒有粥?或者是煮飯也行。不說春季正是吃筍的季節嗎?醃篤鮮廚子會做嗎?我記得景德鎮的醃肉也挺有名的。”

    邵青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還是出門去叮囑下人去了。

    江縣令卻長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道:“允中,這世上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單打獨鬥是不行的。你應該相信你的隊友,你得有能交付後背的人。”

    這話說得有點重。

    廳堂裏悄無聲息。

    元允中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

    但他眉眼不動地喝著茶,顯然沒準備搭理江縣令。

    “江縣令!”宋積雲突然弱弱地開口,道,“元公子,他,不太認得路!”

  第二百七十三章

    江縣令一噎。

    元允中身邊的人雖然都知道他不太認識路,但他那麽聰明,怎麽可能真的不認識路?之所以常常迷路,不過是沒有把心思放在周遭的變化上。何況以元允中的身份地位,也用不著在這種小事上多花心思,就更談不上感同身受了。

    畢竟他們之中沒有誰是真正不認識路的。

    知道實情的鏡湖先生又認為這是元允中一個非常大的缺憾。

    如果這個缺憾被放大,甚至會影響元允中的前程。他對此不是避而不談就是矢口否認。以至於他身邊的人到現在也不能正確地認識到這件事對元允中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隻有宋積雲,前世資訊發達,缺失方位感和閱讀障礙一樣,都不是靠主觀能動性就能克服的。

    她甚至能想象元允中一個人走在黑暗的山林裏時是多麽的茫然、憤怒和無助。

    她在心裏輕輕歎氣,看江縣令的表情,聯想到之前他們找他的情景,她驟然間有個猜測——他們不會從來沒有正視過元允中迷路的事吧?

    她不由朝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正抬眸望著她。

    眸光深沉,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裏麵翻滾著,仿佛要將她吞噬了似的。

    宋積雲心中一悸,忙轉換了視線,對江縣令道:“你們之前找他的時候從來沒有把這件事考慮進去嗎?”

    所以像沒頭蒼蠅似的亂竄,一心一意隻盯著寧王那邊?

    江縣令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

    元允中突然道:“宋小姐,我這幾天恐怕得住到貴府去。寧王那邊的事沒有個定論,他肯定不會善罷幹休的。我住進去,可以震懾一些魑魅魍魎小人。”

    隨即他語氣微頓,低聲又道:“宋小姐,是我連累了你們家。不過你放心,我走之前一定會把事情幹淨利落地處理好,不會給宋家帶來隱患的。”

    “現在說這個做什麽?”宋積雲歎息。

    現在撇清關係是不是太晚了點!

    何況在她知道了元允中曾經為她做過什麽之後,再看元允中,怎麽看怎麽都狠不下心來。

    “當務之急是怎麽收拾寧王,”她道,“讓他知道什麽是害怕,讓他再也不敢向你伸手。”

    他的危機解除了,宋家的危機自然也解除了。他的危機沒辦法解除,宋家也別想獨善其身。大家在一條船上,此時隻能同舟共濟。

    元允中點頭,不等邵青過來,高聲吩咐下去:“收拾行李,我這就轉道去宋府。”

    江縣令自然也知道這其中的厲害關係。他沒有阻止,而是問元允中:“要不要我派幾個衙役跟你一道過去。”

    “也行!”元允中沒有和江縣令客氣,道,“讓他們多在宋家外麵巡邏就行了。其他的一律別管。若是遇到了寧王府的人,能給我報個信就報個信,不能就避開。以自家性命安危為重。”

    江縣令不滿道:“那讓他們去做什麽?誰來護著你的安危?”

    不是他瞧不上宋家的護院,遇到了正規軍,他們家的那些護衛根本不夠看。

    “做個樣子就行了。”元允中道,“護衛我會調按察司那邊的衛所或者是巡檢司的人。隻有眾人同仇敵愾對付寧王府,我們才能把眾人擰成一股繩,把寧王圍殺天使的罪名咬死了,給他安上個‘大不敬’的罪名。”

    說白了,就是讓大家知道,想把軍功拿到手,想升官發財,就得跟著元允中的指揮行事,一條道走到黑。

    江縣令還有點擔心,道:“隻安個‘大不敬’的罪名嗎?我以為你會告他‘謀逆’。”

    元允中冷笑,道:“殺個朝臣而已,怎麽就擔得上‘謀逆’。可若是他是用鞭打朝廷命官到圍殺天使來逐步試探皇上的底線,試探朝臣的反應,可不就是為了謀逆做準備麽。”

    江縣令忍不住擊掌喝彩:“這招的確是高!”

    他不禁感慨:“難怪鏡湖先生對你寄予厚望,說你是王、元兩家的繼承人。你這一封折子呈到皇上麵前,皇上就算是礙於祖訓想放過他都不能了。”

    “所以你得去幫我做件事。”元允中讓小廝給他準備文房四寶,道,“你讓徐光增送封信去京城,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定國公。”

    江縣令想了想,道:“你是想讓定國公走萬貴妃的路子?”

    元允中沒有否認,道:“定國公和徐光增是一母同胞,當初兩人生母病逝,老定國公續弦,生下兒子後想謀害定國公,多虧徐光增救定國公一命,他一直覺得虧欠徐光增,心心念念想給徐光增謀個能一輩子榮華富貴的差事。

    “若是這次徐光增能有軍功在身,定國公肯定會為他請封世襲差事。他會比我們還要上心。寧王的事別說有理有據了,就是沒有根據,他也會想辦法做成事實的。

    “用定國公府比用元家的人更好。

    “還有鄧晨那裏,你也去打個招呼,暗示他幾句。他會懂的。”

    “合縱連橫,這計策用得好。”江縣令再次拍案叫好,恨不得自己親自去送這封信。

    元允中卻叫上邵青,清理好行囊,和宋積雲回了宋府。

    錢氏已得了消息,不僅早早就讓人燉了補品,還讓廚房做了一桌子的好菜,親自在門口迎接他。

    不過幾天的工夫,也不知道她是怎麽看出來的,仔細地打量了元允中一番就直說他“瘦了”,撥了鄭嬤嬤到元允中身邊服侍,還把自己的腰牌給了邵青,道:“元公子要什麽,你直接去找吳總管。”

    元允中謝了又謝,這才和邵青回了餘蔭堂。

    錢氏忙拉了宋積雲,悄聲問她:“怎麽樣了?事情都解決了沒有?”

    寧王接下來還不知道要幹些什麽。

    宋積雲需要母親幫她約束家裏的,她才能集中精力防備寧王在生意場上為難宋家。

    她搖頭,道:“正和寧王對峙著,估計還要幾天才能有結果。”

    錢氏倒一改從前的懦弱,支持宋積雲和元允中:“你們隻管忙你們的,家裏的事有我。再不濟,我還可以問鄭全。”但她到底沒有經曆過這種事,心裏還是害怕了,說完又問,“你會把鄭全留在家裏吧?”

    “當然!”宋積雲道,然後打趣母親,“我還以為您會避開元允中呢?”

    錢氏拍打了宋積雲一下:“你娘我可不是這種人——人家元公子正是落難的時候,我們可不能這個時候翻臉不認人。”

    宋積雲哈哈地笑。

    有小廝來稟,說:“按察使徐大人拜訪。”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宋積雲知道徐光增和鄧晨都正忙著收割人頭,他來,肯定有事。

    她道:“那就去稟告元大人一聲。”

    她還考慮著要不專門給蔭餘堂設個門房,這段時間元允中那裏肯定進進出出的很繁忙。

    小廝道:“徐大人說來見您的。”

    宋積雲頗為意外,想到當初元允中生死未卜時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不由冷笑,道:“若是來見我的,那就不必了。我和他不熟。”

    沒什麽話可說。

    小廝應聲就要去回話,卻被錢氏叫住。

    她悄聲問宋積雲:“你這樣,會不會得罪徐大人?”

    宋積雲不以為意,道:“我們和元公子才是一條道上的人。其他的人,大可不必理會。”

    錢氏放下心來,這才讓那小廝去回話,繼續和宋積雲說著元允中的事:“他這也算是無妄之災了。等他那邊諸事停當,應該去廟裏上炷香,去去晦氣才是。無名寺是去不成了,我看不如去報恩寺……”

    她的話還沒有說話,那小廝折了回來,還拿了張名帖和禮單,道:“徐大人說,之前對您多有得罪,他是特意來賠禮道歉的。既然您在忙,他就不多打擾了。”

    小廝將禮單和名帖遞給宋積雲:“徐大人說這是定國公的名帖,您以後有機會去京城,肯定用得上。”

    至於禮單,多是些補氣益血藥材,再就是古玩字畫。

    宋積雲粗略地一看,怎麽也值個四、五千兩銀子。

    是下了大力氣的。

    宋積雲收下了名帖和禮單,讓小廝去回個話。

    小廝道:“徐大人去了元大人那裏,說既然來了,肯定得去給元大人問個好的。”

    宋積雲懷疑徐光增是借著給自己賠禮來見元允中的。

    好在是元允中也有事要他辦,她就當不知道了。

    如今元允中脫險,她心中輕快,倦意止不住地往上直湧。

    她辭別錢氏,先去了蔭餘堂那邊的小窯廠。

    香簪正兢兢業業和窯廠調過來的大師傅守著爐火。

    一切都正常。

    她回去好好地睡了一覺。

    等她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淩晨,天剛剛泛白。

    服侍的小丫鬟一麵忙著服侍她梳洗,一麵嘰嘰喳喳地和她說著蔭餘堂的事:“昨天晚上一整夜燈火通明的,據說元公子都沒怎麽睡。怕吵著您了,邵公子還拿了太太給他的對牌找了吳總管,把蔭餘堂那邊的角門打開了,以後蔭餘堂的人都從那邊進出。

    “吳總管說這幾天會有很多的達官貴人來拜訪元公子,免得我們不懂規矩衝撞了貴人,丟了大小姐和元公子的臉是小,就怕會惹了脾氣不好的,丟了性命。這幾天都不讓我們往蔭餘堂去。就是三小姐的功課,也暫時停了。”

    宋積雲有一耳朵沒一耳朵的聽著,馬會長和嚴老爺等人找了過來:“燒新青花瓷的人家和作坊可都定下來了,就等著您去宣布哪幾家入選了。您倒好,去了婺源。家裏的事固然重要,可這生意上的事一樣重要。您可不能顧此失彼。這不,天剛剛亮,我就來堵您了。”

    應該是元允中失蹤的事被按了下來,她去找元允中也被說成了去婺源和熊家商量宋積玉的事。

    她打了個馬虎眼,把這件事給圓了過去,和馬會長幾人一起用了早膳,去了商會。

    不管是入選的還是沒有入選的,因為關係到切身的利益,景德鎮略有頭臉的瓷廠老板都來了,沒來的,也派了徒弟來聽消息。

    當馬會長代表行會宣布入選作坊和窯廠名單之後,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那歡喜的圍著宋積雲不停地道謝,表示會和她一條心,把新青花做大做強做好。沒有入選的也不願意走,找機會和宋積雲表示他們會繼續努力,盡快達到她的要求,爭取第二批入選,好跟著她一塊兒幹。

    宋積雲安撫著他們,表示以後合作的機會還多的是,讓他們不要灰心,還點了幾家沒有入選的理由,讓他們回去好好改進。

    一時間到處都是找她的人。

    馬會長等人攔都攔不住。

    宋積雲想到這段時間一直在裝病的萬公公,覺得有些事還是應該說明白的好,免得有不明真相的人被萬公公利用,破壞了她的大計。她幹脆讓馬會長搬了個凳子過來,她坐下來一個個的回答眾人的疑問。

    雖說有些辛苦,但也是個交流的機會。

    眾人沒再一個問題反複地問,也沒有了之前的混亂。

    大夥兒說說笑笑的,看上去頗有些其樂融融的味道。

    馬會長不由悄聲和嚴老爺、吳老爺感慨:“這可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這些人也該退位讓賢了。”他還和他們商量:“明年商行改選,我想舉薦宋老板,你們覺得如何?”

    嚴老爺一心為宋積雲,覺得宋積雲已是景德鎮第一人,沒必要在這些虛名上占盡風頭。

    他哈哈地道:“一樁事接著一樁事來。先把新青花燒妥了再說也不遲。”

    馬會長點頭,嚴老爺的兒子嚴大爺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爹!”他朝著父親使眼色,“出了點事,你過來一會。”

    馬會長是個熱心快腸的,拉了嚴大爺:“有什麽事你直說。三個臭皮匠抵一個諸葛亮。我們幾個老家夥不濟,還有宋老板呢!”還指了在給人回答問題的宋積雲打趣他:“機會難得,錯過了可就再也沒機會了。”

    嚴老爺也是個敞亮人,覺得自家沒事不可對人言,附和著馬會長道:“你隻管說。不行找馬會長。”

    馬會長哈哈大笑。

    嚴大爺無奈地搖頭,想著這消息他就是不說過一會兒大夥兒也會知道,遂道:“爹,洪家被錦衣衛的查抄了!”

    “什麽?!”幾個人齊齊變色。

    景德鎮自本朝以來,還沒有誰家被錦衣衛查抄過。

    嚴大爺道:“說是洪家涉嫌寧王走私案,洪老太爺、洪家兩位少爺和洪家窯廠那位宋三小姐,都被錦衣衛帶走了。”

    幾個人麵麵相覷。

    半晌,馬會長才一個激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道:“趕緊的,趕緊的,派人去打聽打聽,洪家現在怎麽樣了?”

    洪家的窯廠雖然是從宋大良手裏買過來的,可洪家是景德鎮最大的地主,大夥兒燒窯都會找他們家買柴。

    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受到牽連。

  第二百七十五章

    錦衣衛的人衝進良玉窯廠的時候,宋桃都嚇傻了,身子骨一軟,連手都抬不起來了。

    要不是宋仁拉了她一把,就被錦衣衛的人踹在了地上。

    就算是這樣,當帶隊的錦衣衛知道她是窯廠主事的人時,還是大手一揮,她就被拉到縣衙的牢房裏給關了起來。

    她抓著牢房兒臂粗的木欄杆苦苦哀求:“官爺,您是不是弄錯了。我隻是洪家窯廠雇的一個負責燒瓷的人,窯廠的事也好,洪家的事也好,我都一概不知,您們把我關進來做什麽啊?”

    負責牢房的錦衣衛是臉上帶疤的漢子。他聞言冷笑道:“關的就是你們——洪家參與了寧王府瓷器的走私,你不是窯廠的管事嗎?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誰知道?!”

    “窯廠怎麽可能參與寧王府的瓷器走私?我們窯廠才開業不到半年,還隻燒祭瓷。銷往哪裏,都是有數的。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問景德鎮上的人,大家都可以證明。”宋桃不死心地想為自己爭取一個說清楚的機會,可那疤臉錦衣衛看也沒看他一眼,叮囑了縣衙的牢頭幾句,轉身就走了。

    她這才發現隔壁牢房關著的是洪老太爺和洪熙、洪照兄弟。

    “老太爺!”她求助般地喊道,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

    雖然被下了獄,可洪家的人依舊是衣飾整潔。洪老太爺更是閉著眼盤腿端坐在牢房的草垛子上,氣度森然,和平時沒有什麽兩樣。洪熙則雙臂抱胸,靠在洪老太爺對麵的牆上,望著牢房透氣的小窗,一臉的平靜,不知道在想什麽。倒是被稱為洪家讀書種子,未來希望的洪照,不知道是年紀太小了,還是心性不穩,急躁地在牢房裏走來走去,嘴裏還不知道喃喃地念叨著什麽,一副擔心害怕的模樣。

    聞言,洪老太爺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洪熙也沒有理睬她。隻有洪照,他不僅走了過來,而且還急切地問她:“窯廠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寧王走私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剛才說,我們家的窯廠才開業不到半年,所有的賬目往來都清清楚楚沒有做假,是真的嗎?”

    宋桃連連點頭。

    洪照平時在蘇州讀書,家裏的庶務一律不知道。

    她寄希望於洪照能幫著他們洗脫罪名。

    前世,洪家並沒有出事,洪照這個時候還在蘇州讀書。等到了明年六月的院試,他考中了秀才,洪老太爺高興得不得了,擺了七天的流水席。到了九月,他又蟾宮折桂,考上了舉人,還在他恩師的撮合下,娶了湖州知府的嫡長女為妻,去了國子監讀書。

    據說,他之所以有這樣的際遇,與他那位從大理寺丞致仕後去了鶴山書院教書的恩師有關係。

    生死關頭,他肯定會求助他的恩師。

    宋桃細細地和他說起窯廠的事。

    隻是她剛起了個頭,就被洪老太爺打斷了:“阿照,你過來。祖父有話跟你說。”

    宋桃抬眸。

    洪老太爺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正斜睇著他們。

    宋桃心中一跳。

    洪照已聽話地跪坐在了洪老太爺麵前,爺孫倆竊竊私語起來。

    宋桃心急如焚,很想聽清楚洪老太爺都和洪照說了些什麽。

    大難臨頭,就是夫妻也會各自飛。何況她和洪家不過是各取所需,臨時搭起來的生意搭子?洪家未必會拉她一把。可如果洪家不管她,她已經和家裏人鬧翻了,還有誰會管她?

    她止不住地發抖,喊了聲:“洪大公子!”

    洪熙好像此刻才看見她似的,目光隨意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洪大公子!”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前世,洪照考上舉人之後,洪家在梁縣就成了能和文家並駕齊驅的鄉紳。洪老太爺一直陪著洪照讀書,洪熙一直留在梁縣打理洪家的庶務。

    他英俊多金,代表洪家出席梁縣大大小小盛典,不知道多少女子視他為金龜婿,想著法子要嫁給他。偏偏他卻喜歡宋積雲,出錢出力幫著宋積雲對付宋三良不說,還和宋積雲一起出資另建了個窯廠,專門燒各種單色瓷,把生意做到了京城。

    宋積雲不嫁,他就一直等著宋積雲。洪老太爺反對都沒用。

    她以為他縱然不是個憐香惜玉的,至少也是個多情多義的,可事情再一次出現了意外——他看她的視線冰冷而無情,像在看一個死物似的。

    可她卻必須自救。

    她不能被洪家拋下。

    就算洪老太爺不是很願意帶著她,她也得想方設法讓洪熙帶上她。

    “我有話跟您說。”宋桃咬著牙,學著前世宋積雲那樣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眸,冷冷地道。

    洪熙眼底閃過一絲詫異,猶豫了片刻,居然朝她走了過來。

    宋桃在心裏氣得肺都要炸了。

    洪熙果然還是喜歡像宋積雲那樣的女子。

    她挑了挑眉,站直了身體,想像自己如棵懸崖上的青鬆,臨危不亂,卻不知道她一直顫抖著的手卻泄露了她的不安。

    “我們得想辦法出去。”她低聲道,“能救我們的,隻有萬公公了。”

    她知道萬公公在宮裏的後台,也知道萬公公的秘密。

    洪熙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扯了扯嘴角,態度輕佻而又帶著幾分譏諷,道:“宋三小姐,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出過景德鎮?錦衣衛辦事,你覺得是萬曉泉一個閹人能阻止的嗎?”

    這樣尖酸刻薄的洪熙,又是宋桃從未曾見過的。

    她一愣。

    洪熙已不屑地睇著她道:“你不會以為你送了萬曉泉幾兩銀子,萬曉泉就會撈你吧?你與其指望他,還不如想想你手裏還有多少銀子,等會怎麽打點錦衣衛的人!”

    宋桃當然也想過。但她知道,她一個女人家,露了富,不被那些錦衣衛當成替罪羊冤枉都是好的,想逃出生天,是決不可能的。

    “我沒有和你開玩笑。”宋桃盡量做出一副冰冷的樣子看著洪熙,道,“萬公公在宮裏的時候有個對食,他出宮後,他那個對食跟另一太監,那個太監現在是南京守備。”

    洪熙難掩驚訝,望著宋桃的目光漸漸變得鄭重起來。

    宋桃笑了起來。

    就應該這樣。

    前世是宋積雲,今生是她。

    洪熙就應該為她所用才是。

    “我知道怎麽打動萬公公。”她壓低了聲音,“但我沒有人手。若是你願意和我共進退,我願意把辦法告訴你。”

    洪熙聽了,半晌沒有吭聲,突兀地嗤笑了一聲,道:“你就這麽信得過我?你就不怕我把你給賣了?”

    宋桃學著前世已大權在握的宋積雲的樣子,輕輕理了理衣袖,淡然地道:“我既然有辦法請你幫忙,自然有辦法讓你帶我走。”

    實際上,她心裏一片茫然。

    但她要是不這麽虛張聲勢,洪熙肯定不會管她死活。

  第二百七十六章

    洪熙聞言,看宋桃的目光頓時深重起來。

    她頓時有些不自在,情不自禁地拉了拉衣袖,強撐著滿臉的高深莫測道:“洪公子這是信不過我嗎?”

    洪熙突地一笑,道:“那倒不是。隻是覺得你們宋家,還真是女人比男人強。”

    他這是在誇宋積雲嗎?

    宋積雲這輩子和他都沒有說過幾句話,還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個未婚夫,他心裏卻始終惦記著宋積雲?

    難道人和人有沒有緣分是天生的?

    宋桃心頭大恨,卻不敢表露。

    她怕引起洪熙的不滿,洪熙會不管不顧地丟下她不管。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重生,可既然能重活一世,她可不想自己什麽都沒有幹就這樣丟了性命。

    “哪裏!”她一副無奈的樣子,道,“不過是宋家的人都有些燒瓷的天賦,沒辦法,隻好用它討生活罷了。”

    洪熙不置可否,還沒有來得及說話,牢房裏響起了洪老太爺的聲音:“阿熙,過來,我有事跟你說。”

    宋桃不由緊緊地抓住了木欄,看著洪熙不急不慢地朝洪老太爺走了過去。

    洪熙,這是不太待見洪老太爺嗎?

    宋桃腦海裏猛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就見洪老太爺低聲不知道跟洪熙說了幾句什麽話,洪熙一下子笑了起來,並道:“祖父,你這是老糊塗了嗎?誰都知道寧王不好惹,都知道太祖皇帝曾經留下遺言,誰要是敢彈劾他們老朱家的子孫,誰就是挑撥離間,誰就是佞臣。不然寧王怎麽敢在其屬地隨意鞭打朝廷命官。那元允中一看就是個聰明人,悄悄地來了江西,又悄悄地查案,甚至都準備就這樣糊弄過去了。

    “誰知道一夜之間就風雲變幻,元允中一句話都沒說,就直接抄了寧王心腹的宅第,還把他們全都下了獄。

    “您難道還覺得這是元允中在和寧王置氣,兩人一爭高低嗎?

    “您就沒有想過皇上是什麽意思?為何不派個精明老成的大臣過來,卻派了個年紀輕輕,卻簡在帝心的元允中過來?不就是因為元允中懂得皇上的心思嗎!說不定這就是皇上的意思呢?”

    原本還氣定神閑的洪老太爺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瞬間就臉色蒼白。

    洪熙一副沒有看見的樣子,還在那裏繼續道:“你怕耽誤了二弟的學業,讓我出麵去打點那些錦衣衛的人,說家裏的事都是我在負責,我同意。可就怕是元允中不同意。”

    他說到這裏,頗有些狡黠地看了洪老太爺一眼:“畢竟我就算是要去頂罪,也得讓錦衣衛相信才是。我可是五年前才回的洪家,而回了洪家之後,不管是洪家的生意還是人情往來,也都是您點了頭,讓管事陪我去的。這件事,家裏的仆從都可以作證,一查一個準。您到時候準備怎麽跟那些查案的錦衣衛說呢?”

    “啊!”宋桃驚呼,意識到自己聽到了不得了的秘密,瞪大了眼睛,又怕被洪家祖孫察覺,忙捂住了嘴巴。

    但不管是洪老太爺還是洪熙、洪照,都沒人看她一眼。

    “哥!你在說什麽呢?”洪照看了看洪老太爺,又看了看洪熙。

    可惜也沒有人理會他。

    “你!”洪老太爺“騰”地站了起來,指著洪熙的手不停地抖著。

    洪熙冷笑,毫不客氣地把洪老太爺指向他的手臂推到了一旁,道:“您可不能隻允許州官放火,不允許我這個百姓點燈——您既然能指使那些管事動手腳讓我在一些不明所以的出貨單上簽字,我當然也能收買那些管事把出貨單上的名字換成洪照。”

    “你說什麽?”洪老太爺目眥盡裂。

    洪熙咧了嘴笑,道:“您要不要看看這幾年的賬目,看看是誰在上麵簽的字?”說到這裏,他還朝著洪老太爺咧嘴一笑,“當然,您現在是看不到的,不過,等到錦衣衛的人提審您的時候,您應該就能看到了。”

    “你這畜生!”洪老太爺憤怒地揮手朝洪熙扇去。

    洪熙不躲不閃,挨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聲洪亮地響徹在牢房中。

    洪熙臉上很快紅腫了起來。

    “我就知道,歹竹出不了好筍。像你娘那樣人盡可夫的婊、子能養出什麽好貨色來。”洪老太爺破口大罵,髒話頻出,不能入耳。

    不要說宋桃了,就是宋照都被嚇到了。

    “祖父,祖父!”他忙攔住洪老太爺,“你別生氣,小心氣壞了身體。哥哥他肯定不是有意的。這其中必有什麽誤會,我們坐下來好好說,生氣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他還提醒洪老太爺和洪熙,“我們如今都在大牢裏,能不能出去還兩說。但我們要是不能同心協力,肯定是要翻船的。”

    他幫洪老太爺順著氣。

    洪老太爺漸漸地冷靜下來,痛心疾首地對洪照道:“你這孩子,心也太善了。這個時候,你還認這小畜生做什麽哥哥。你放心,祖父不會讓你有事的。”他轉頭又開始罵洪熙。

    洪熙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洪照苦笑,打斷了洪老太爺的咒罵,道:“祖父,現在都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

    他扶著洪老太爺在草垛上坐下,溫聲道:“您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嗎?”

    洪老太爺看了洪熙一眼。

    洪照無奈地道:“祖父,您要是還把我當小孩子,什麽也不告訴我,等到錦衣衛問我話的時候,我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們肯定會覺得我在負隅頑抗,我少不了要吃些苦頭……”

    “好孩子!”洪老太爺眼睛濕潤地緊緊握住了洪照的手,後悔不已地道,“都是祖父連累了你。”

    至於發生了什麽事,卻始終沒有個明確的說法。

    洪照急了。

    洪熙譏笑一聲,道:“他怎麽好意思跟你說,他在你麵前可一直是個慈愛善良的老者。”

    洪照皺眉頭:“你能不能少說兩句!”

    “那呀!”洪熙吊兒郎當地道,“那我就長話短說。祖父覺得你是個讀書的種子,是洪家的希望,可就算是個縣令,一年的俸祿也就四、五十兩銀子,還要養師爺和仆從,他想你名垂青史,光宗耀祖,不願意你做官後為錢所困,還盼著能在官場上送你一程,就想辦法搭上了寧王府的人。

    “可寧王是那麽好討好的?他就幹脆給寧王遞了投名狀,給寧王幹髒活。”

    他說到這時,驟然俯身,盯著洪照的臉,輕聲道:“元允中可沒有冤枉我們的祖父,他不僅幫寧王走私,他還幫寧王逼流民為奴。你知道洪家山那些從山東、河北逃難來的難民最後怎麽樣了嗎?都被祖父騙去了寧王的私礦,一去無返。”

    “你胡說八道!”洪照不敢相信地喊道。

    洪熙不屑斜睇著他,一言不發,卻更增加了他說的可信度。

    “怎麽會這樣?”洪照失魂落魄。

    “洪大公子!洪大公子!”宋桃隔著柵欄惶恐地喊著洪熙,“那,那窯廠……”

    她想到了她簽的那些出貨單,想到了洪家那些原本在窯廠當差的管事、夥計的退出。

    洪熙的視線不冷不熱地瞟了過來。

    “這個時候才覺醒,有點晚了。”他無情地道,“你要知道,天下怎麽可能有掉餡餅的事呢?你自投羅網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有這一天的。”

    “不,不是的!”宋桃眼睛通紅,辯解道,“我根本不知道老太爺打的是這個主意。”

    “不然呢?你以為你是宋積雲嗎?”他冷嘲道,“既能燒瓷,又能應付外麵的那些紛繁的事務。像她那樣的女人,一百年景德鎮也出不了一個吧!”

    宋桃愣住。

  第二百七十七章

    洪熙卻諷刺宋桃:“你不是說你有辦法讓萬公公幫襯你嗎?那你恐怕還是得多準備點銀子,看萬公公會不會在這個時候出手了。”

    他說完,還從上到下把她掃視了一眼,道:“不過,你從良玉窯廠私下裏撈了多少兩銀子,我給你算了算,有沒有五萬兩?隻怕這五萬兩買不足以讓萬公公為你跑一趟南京吧?”

    宋桃頓時毛骨悚然。

    她的確隱瞞了窯廠的收入,而且正如洪熙猜測的那樣,不多不少正好五萬兩。

    洪熙,早就盯上了她嗎?

    她不由得連連後退幾步。

    那邊洪照卻一把拽住了洪熙,道:“哥,你既然什麽都知道,肯定也有出去的辦法。我知道,祖父偏心,你心中有恨。我現在做什麽都晚了,說什麽也來不及了。我願意背這個鍋。隻求你脫身的時候把祖父也帶上,祖父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受不得這牢獄之災。”

    不過轉眼的工夫,他就像長大了似的,很快想通了其中的關節,悲痛卻不失沉穩地求著洪熙:“我來世做牛做馬地報答你。”

    洪熙嗤笑:“我要你做牛做馬做什麽?你是能犁二畝地還是能馱百斤糧?”

    洪照不顧他的嘲諷,真誠地道:“哥,不看僧麵看佛麵,我和祖父對不起你,但父親沒有對不起你。”

    洪熙沉默。

    他父親為了讓他能挺直了脊背長大,一直沒有把他帶回洪家,還讓他跟了母姓,悄悄給他置辦了產業。要不是他父親突然病故,洪老太爺發現了他,強行把他帶回了洪家,他早就像洪照一樣,在鶴山書院讀書,參加科舉,走了仕途。

    洪照見他軟了下來,忙道:“祖父留了些錢給我,說是讓我以後讀書用的,存在銀樓。我告訴你怎麽取……”

    “阿照!”洪老太爺一聲暴喝,打斷了洪照的話,“那錢是我留給你防身保命的,不能給他。”還道,“你不用和他多說,他就是白眼狼。要不是我,他能有今天嗎?可你看他都做了些什麽?”

    洪照頭痛地喊了聲“祖父”,道:“您就不能聽我一回嗎?”

    洪老太爺氣呼呼地:“除了這件事,我什麽都能聽你的。”

    “祖父,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洪照試圖說服洪老太爺,“錦衣衛的人行事,隻要聞著點血腥氣就不會放手。除非寧王親自來為我們擔保。您就別和大哥置氣了。”

    洪老太爺依舊脖子很硬,道:“你放心,我有把握讓他們放你出去。”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都想把生的機會讓給對方。

    這讓洪熙看著更覺得刺眼。他不由道:“你們就別推來推去了,還沒有開始正式審問,不知道錦衣衛會給我們安什麽罪名,就想著出去,你們是不是白日做夢,腦子有問題了!”

    洪老太爺和洪照怔愣。

    洪照沉聲道:“你是什麽意思?”

    洪熙仿佛破罐子破摔般,直言不諱地道:“寧王走私誰不知道?元允中巡撫江西,去年就來了,他要是真的想查寧王,早就查了。為什麽他現在才出手?你們就沒有想想這其中蹊蹺嗎?”

    洪照若有所思。

    洪老太爺卻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

    洪照喃喃地道:“你是說,你是說聖意有變嗎?從前不想收拾寧王,現在決定給寧王一個教訓了?”

    那他們這些人的確是一個也逃不掉。

    洪熙看了輕笑一聲,湊到洪照的麵前,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道:“阿照,你倒是挺聰明的。如果就這樣死在了獄中,的確很可惜。不過,”他回過頭去看著洪老太爺,“你猜得很對。既然知道老太爺不安好心,我肯定得防著他一手。我的確有出去的辦法。我雖然恨老太爺,可誰會和錢過不去呢?但以我的能力,我沒辦法讓全家脫罪,隻能帶你們其中一個人走。你們商量好了,我帶誰走?”

    他的惡意明晃晃,洪照甚至知道他這是用生死離間他們祖孫之間的關係,他卻不得不上當。

    “讓祖父走!”

    “讓阿照走!”

    兩人異口同聲。

    宋桃看著在洪熙麵前失去了冷靜理智的洪老太爺,這才覺察到了這件事非比尋常。有可能就算她拿出全部的積蓄也未必能請得動萬公公。

    而洪家更是靠不住。

    看洪熙這樣子,他連洪老太爺和洪照也沒打算放過,何況是她。

    她遍體生寒,撲到牢房的粗欄上就衝著遠處的牢頭大罵:“我有話說。我要見我家裏的人。你幫我給我母親帶個信,我願意出二十兩,不五十兩銀子。”

    *

    元允中使雷霆手段,迅速調來了錦衣衛不說,還在江南各地開花,把凡是幫寧王做事的人全都端了,各地縣衙的牢房都關不下,要借各地巡檢司的牢房用。

    消息傳到景德鎮,眾人更是恐慌,嚴老爺和馬會長受了景德鎮眾窯廠和作坊的老板所托,特意來拜訪宋積雲。

    “元公子說了,這件事與我們景德鎮沒有關係。”宋積雲做夢也沒有想到元允中會“法亦責眾”,橫掃一大片,見蔭餘堂這段時間穿著各式官服的人進進出出,熱鬧得像菜園子,就瞅空去問了一聲,如今嚴老爺他們來打探消息,她也就和盤托出,沒有打馬虎眼,“洪家之所以被查抄,是因為他們家在洪家的山坳裏設了野窯,還雇了流民幫著寧王燒製禦式瓷器。我們都是正經做生意的,平日裏繳稅納賦,有人來定瓷器,我們也是按著禦窯廠的規矩燒的瓷,交的貨。就算是有牽扯,那也是上當受騙,不會被連累。”

    嚴老爺等人齊齊鬆了口氣,都誇起元允中處事公正來。當然也有那奉迎的誇宋積雲有福氣,能和元允中定親。

    宋積雲笑著承了大家的誇獎,吩咐小丫鬟給大家續茶重上茶點。

    外麵突然一陣罵鬧喧嘩之聲。

    宋積雲不禁鎖了眉。

    從前宋家偶爾有這樣的事發生,那是在曾氏還受他們家奉養的時候。

    自她當家,就再也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正在給眾人斟茶的鄭全剛說了句“我去看看”,就見鄭嬤嬤麵有難色的走了進來,道:“大太太過來了,非要見您。說宋三小姐是受了洪家老太爺的牽連,讓您看在從小和宋三小姐一個鍋裏吃過飯的情分上,無論如何都要向元公子求個情,對宋三小姐網開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