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作者:吱吱      更新:2023-09-26 18:53      字數:49870
  第二百一十九章

    元允中和宋積雪齊齊回頭。

    隻見宋積雲雙手抱胸靠在書房的紅漆鑲著琉璃彩繪的槅扇上,正笑盈盈地望著他們。

    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

    元允中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你回來了!”

    宋積雪已經像個小炮竹似的,“撲騰”一聲就衝進了宋積雲的懷裏。

    宋積雲抱住了妹妹,目光卻落在元允中的身上:“嗯!我尋思著母親這邊應該要生產了,就提前趕了回來。”

    沒想到他會替自己盡了長女之責,還和自己的家人們相處得這樣好。

    她說著,視線忍不住巡視了書房一眼。

    牆上貼著塗了七、八個花瓣的消寒圖,屏風上掛著字體幼稚的宣紙,醉翁椅上搭著條猩猩紅錦麵的灰鼠毛的小毯子,茶幾上橫七豎八地擺著幾碟吃了一半的點心,大書案上則雜亂地擺放著算盤、尺子、水盂、筆架、法帖、宣紙等物,書案前的太師椅下還放了個梨花木的踏腳。

    元允中常用的茶具被擠到了木托盤上。

    他喜歡的蘭花更被束之高閣,挪到了多寶格架子上。

    此刻的書房,哪裏還有半點從前的整潔雅致,像個孩子的遊樂場。

    宋積雲沉默著,摸了摸妹妹的頭。

    元允中望著她的目光卻般熠熠生輝如星辰:“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事情還順利吧?去見過太太了沒有?臘月初十,積雪添了個妹妹。”

    宋積雲笑道:“剛下船,還沒有更衣。事情辦得挺順利的。等梳洗了,再去見太太。我已經聽說了,我娘生了個妹妹,還聽說你給取了名字叫積素。挺好聽的!”

    她的目光始終都沒有離開過他:“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元允中聞言,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道,“還好,倒是你……”剛到家,還沒有去見她母親,先到了他這裏,他的嘴角忍不住就翹了起來,“去見過太太,就早點歇了吧!有什麽事,我們明天再說。”

    “嗯!”宋積雲點頭,卻站在門口依舊和他說著話,“這次得虧你讓邵青跟著我去了南京,不然路上也不會這麽順利了。要謝謝你才是!”

    “邵青性子跳脫,”元允中望著宋積雲,“讓他做別的事可能做不好,可跑個腿,打個雜,他還是很機敏的。”

    夾在他們中間的宋積雪一會兒看看元允中,一會兒看看宋積雲,可半晌都沒人看她一眼。

    她大聲地喊:“姐姐!姐夫!”

    兩人齊齊低頭望著她。

    她撓了撓腦袋,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隻是覺得,姐姐回來了,卻隻顧著和姐夫說話;姐夫見到姐姐,也隻顧著和姐姐說話;沒有人理會她,也沒有人問她好不好,她不高興了。

    可如今姐姐和姐夫都看著她,她那點不快立刻煙消雲散,像百靈鳥般,仰著頭嘰嘰喳喳地和宋積雲說起話來:“姐姐,姐夫在教我算術。姐夫的算術可厲害了!連夫子不會的姐夫都會!姐夫還告訴我寫字。你看!你看!”

    宋積雪說著,噔噔地跑過去爬上了屏風前的太師椅,取了一張大字給宋積雲看:“這是我寫的字。”

    依舊不太好,但相比從前連橫豎都寫不直可進步了很多。

    宋積雲肯定她:“有進步!”

    “那當然囉!”宋積雪得意地道,“姐夫說,要是我能寫小楷了,就送我一匹馬。”

    她還強調:“不是姐夫騎的那種高頭大馬哦,是矮腳馬。姐夫說,是雲貴那邊的馬,要從雲貴運過來。”還問宋積雲,“姐姐,你知道雲貴在哪裏嗎?”

    她從太師椅上爬了下去,又蹬蹬地跑到屏風後麵拿了很簡易,一看就是隨手畫的輿圖過來,指給宋積雲看:“喏,就是這裏。姐夫說了,我們離雲貴有二千六百多裏路,要是走路,要走兩年,要是騎馬,得走四個多月。”

    “是嗎?”宋積雲笑著又摸了摸宋積雪的頭,抬瞼看著元允中道,真誠地道著“謝謝”。

    這麽盡心地教她妹妹。

    “她從小就聰明伶俐,活潑好動,功課上像還沒有開竅似的。”她笑道,“沒想到她能進步這麽多。”

    元允中也摸了摸宋積雪的頭,道:“是有點沒開竅。不過,算術是真好。我還尋思著,我有個師兄很喜歡研究這些,到時候看能不能送她去學幾年。”

    又不理她!!

    宋積雪的嘴巴頓時都能掛油瓶了。

    她大聲地抗議道:“姐姐,姐夫,你們把我的小鬏鬏都弄散了。”

    宋積雲和元允中低頭。

    宋積雪的小丫角有些淩亂不說,頭繩也鬆了。

    兩人不由相向而視,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宋積雪就更不高興了,她跺著腳直喊“姐姐”,“姐夫”,惹得元允中和宋積雲又是一陣笑。

    邵青風塵仆仆地跑了進來,看見宋積雪,他伸手就去摸她的頭。

    宋積雪氣得直跳腳。

    宋積雲笑得不行。

    邵青就道:“宋老板,東西已經運回來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宋積雲這才和元允中道別:“等會再來好好謝謝你。”

    元允中望著她眼底的青色,頷首送她和宋積雪出了蔭餘堂。

    隻是他還沒有折回書房,就被邵青堵在了路上。

    “天啊!”他滿臉驚恐地低呼,左右看了沒人,忙壓低了嗓子道,“公子,你肯定做夢也想不到,宋老板,把她的瓷器賣出了這個價!”

    他撐著五根手指,伸出一隻手掌:“五十萬兩銀子!”

    元允中也很意外。

    但他不動聲色地看了邵青一眼,冷冷地道:“你怎麽這麽多話?!”

    邵青急道:“這裏又沒有別人,我又沒跟別人說!”

    他還問元允中:“你難道就不好奇嗎?”

    元允中沒說話,轉身去了書房。

    邵青不滿地哼哼兩聲,望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地道:“我就不信了,你能忍著不問我?我要告訴你,你不讓我說;等你想知道的時候,那就得看我願不願意說了!”

    走在前麵的元允中卻突然回頭,警告般地斜睨著他。

    邵青立馬肩膀一縮,乖乖地跟著元允中進了書房。

    “說吧!”元允中在大書案的太師椅上坐定,“你們去南京,發生了什麽事?”

    邵青立刻忘記了剛才的事,興奮地道:“公子,您沒有跟著去南京,太可惜了。宋老板,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第二百二十章

    這已經是邵青第二次稱宋積雲為“宋老板”了。

    元允中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聽著邵青在那裏手舞足蹈地道:“一般的人去賣貨,不都得租個鋪子。可宋老板不!她去了銀樓。你知道她去銀樓做什麽嗎?她直接拿了於(一)對尺高的梅瓶,問銀樓的掌櫃,她要是抵押這對梅瓶,銀樓給多少價?當時就把銀樓的掌櫃給驚呆了。

    “他都沒敢和宋老板談價格,直接把他們的東家叫了過來。

    “那東家願意出一千兩一對。

    “宋老板根本不接茬。

    “結果當天晚上,在秦淮河最繁華的時候,就當街演了出‘浪蕩子為捧青樓女子盜賣傳家之寶,俏媳婦棒打敗家子當街奪寶’的戲碼。”

    元允中愕然,坐直了身體。

    邵青見了,嘿嘿直笑,道:“你也沒有想到吧?”

    他那得意的模樣,仿佛這件事是他做的。

    元允中冷笑了一聲,道:“這件事你出了什麽力?”

    邵青頓時像被紮破的蹴踘。

    要論冷場子,他們家公子敢稱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第二天,南京城裏的人都在紛紛議論這件事,知道那浪蕩子家祖傳的一隻梅瓶值兩千兩銀子。”邵青說著,又興奮起來,“沒兩天,又傳出一出那俏媳婦悄悄把那梅瓶當了五百兩銀子,和情郎跑了。

    “就有人問了,不是說那梅瓶值兩千兩嗎?怎麽隻當了五百兩。

    “南京城最有名的當鋪朝奉就出來說話了,說若是一對,當然值兩千兩,可隻有一隻,那就隻值八百兩了。

    “他這麽一說,大家就更好奇了,紛紛打聽這梅瓶有什麽獨特之處。

    “朝奉就一、二、三、四、五的給大家講。

    “大夥兒這才知道原來有這麽一隻出自於景德鎮宋家窯廠的梅瓶。

    “那朝奉還開玩笑的說,若是誰家能找到另一隻,當然願意出八百銀子收。

    “大家哄笑,都說當鋪黑心。

    “可也有那歪門邪道的,聽說了這件事後,就想著法子拿了梅瓶去當鋪裏當。

    “都被當鋪認定為假的。

    “誰知道這股風卻越演越烈,當鋪煩不勝煩,幹脆拿了個玻璃罩子,把那梅瓶放在當鋪大堂的中間展示給大夥兒看,讓大家知道這普通的梅瓶與景德鎮宋家窯廠的梅瓶有什麽區別。

    “這件事被秦淮河花船上的姐兒一講,去看那梅瓶的人就更多了。”

    說到這裏,他期待地望著元允中,道:“你說,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

    元允中對他嗤之以鼻,道:“銀樓的老板找上門來!”

    邵青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道:“你怎麽知道的?”

    元允中就更嫌棄他了,道:“你不是一開始就提到了銀樓嗎?”

    然後還敲了敲大書案,提醒他繼續往下說。

    邵青卻忍不住後悔,道:“要是我一開始不提銀樓就行了?”

    可一開始不提銀樓,這個故事又怎麽講得清楚呢?

    況且銀樓和當鋪一樣,本質就是賺錢。不過當鋪是做普通人的生意,抵押的都是些日常用品;銀樓做的卻是富貴人家的生意,抵押的都是些大宗山林田地、鋪麵宅子等。隻是尋常人不知道罷了。

    元允中懶得提醒他,又敲了敲桌子。

    邵青“哦”了一聲,有些提不起精神地道:“那銀樓的東家也是個狠角色,直接提了重禮上門拜見宋老板,說宋老板是個厲害人,問宋老板那些瓷器怎麽賣?

    “宋老板一開始沒說價,把他帶去了庫房。

    “那庫房,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周正他們收拾得整整齊齊,擺放得錯落有致。讓人一眼看過去,就覺得那些瓷器很貴似的。

    “那銀樓的東家一看,眼都直了。

    “然後宋老板開價了!”

    他歎了口氣:“全部的瓷器,打包賣,一口價,五十萬兩!

    “還道,如果她不是急等著用錢,她就這樣蹲在南京城慢慢地賣,別說五十萬兩了,一百萬兩也能賣得出來。

    “那銀樓的東家立刻就不說話了,當場付了十萬兩銀子的訂金。晚上就把餘款全付清了,把一屋子瓷器都小心翼翼地送走了。”

    他說到這裏,癱坐在了元允中對麵的太師椅上,望著承塵喃喃地道:“我一年的俸祿才一千三百一十兩,還不如宋老板的一對梅瓶。

    “我現在看宋老板,已經不是宋老板了,而是一個金人!

    “你說,她為什麽不分開了賣?這一下子就少了五十萬兩的進賬。

    “宋老板的手麵可真是大啊!”

    說著說著,他還精神一振,目光炯炯地對元允中道:“所以,公子,宋老板說你走的時候會給你十萬兩銀子,是真的吧?!”

    元允中嘴角抽了抽,壓根不想和他說話。

    時間不是成本嗎?

    在南京的費用不是成本嗎?

    能一口氣打包賣出去,為什麽不一口氣打包賣出去。

    銀樓知道南京哪些人是真正的有錢人,說不定還會和宋積雲長期合作。宋積雲都不用去南京,就能直接把貨銷到南京去了,車船馬車費都省了,還不用擔心瓷器破損,有什麽不好的?

    “你們去南京,可有人為難宋小姐?”元允中道。

    邵青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

    他拍著胸脯道:“有我在,誰敢為難宋老板!”

    他還給元允中講了一個笑話:“我陪著宋老板去找當鋪的老板時,那老板認出了我,還以為是我們家要當什麽東西。委婉地跟我說,如果缺錢,可以抬個封了封條的空箱子過去,缺多少銀子就當多少錢。到時候拿了當票把空箱子贖回去即可。大可不必借他們家的朝奉。”

    他驕傲地道:“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我們家是缺銀子用的主嗎?不說別的,就說老太爺當年在雲貴的時候……”

    元允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邵青忙捂住了嘴巴。

    *

    回到自己院子的宋積雲舒舒服服地洗了個頭,泡了個熱水澡,這才覺得活了過來。

    這一路上雖然得邵青很多的照顧,但行船走馬畢竟是個體力活,又連軸趕,她還是覺得有點累的。

    重新梳了頭,換了衣服,她和一直等在她浴室外的宋積雪去了錢氏那裏。

    錢氏這才知道她回來了。

    看見她自然是熱淚盈眶,握著她的手恨不得事無巨細都想知道。

    宋積雲撿些要緊的告訴了她。得知宋積雲帶去的瓷器平平安安到了南京,一件都沒有損壞,而且這麽短的時候內全都賣了出去,她高興的直念“阿彌陀佛”,隨後卻麵露難色,小心翼翼地問她:“你,你知道我給你添了個妹妹吧?”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宋積雲有些心酸。

    她還記得二妹和三妹出生時父母是怎麽的興高采烈。

    他們並不是重男輕女的人。

    可如今卻怕連累她而變得這樣的小心翼翼。

    她忙握了母親的手,溫聲道:“我知道啊!我一回來大家就跟我說了。還說小四很漂亮,很乖,說和積玉像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宋積玉聞言也跟著鬆了口氣,她抿了嘴笑,問宋積雲:“大姐,你要不要看看小四?”

    她出生的時候宋積雲正是別扭的時候,看都沒有多看她一眼。等到宋積雪出生,宋積雲已經有了做姐姐的意識,不僅親自抱過她,還經常帶她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宋積玉從小到大在宋積雲麵前都很靦腆,不怎麽說話。

    難得她主動說話。

    “好啊!”宋積雲忙笑盈盈地道:“我去南京還給你們都帶了很多的禮物,不過都裝在箱籠裏,我已經讓香草去找了。晚點了她會拿過來的。”

    宋積雪已經迫不及待了。

    宋積玉則親自去抱了宋積素過來。

    小小的嬰兒包在大紅的繈褓裏,頭發烏黑,小臉蛋還沒有完全褪去黃色,正閉著眼睛睡得香,可已經能看出清麗的五官了。

    宋積雲沒有逗孩子,怕孩子沒得睡大哭不止。

    她就著乳母的手看了會孩子,就讓人把孩子抱了下去,安慰錢氏道:“如果現在還有人敢提什麽當家不當家的事,我就帶著你們自立門戶。”

    宋積雲已經用這半年的時間證明自己是有這能力的。

    錢氏又是欣慰又是難過。

    宋積雪立刻道:“姐姐,我和你一起自立門戶。”

    宋積雲笑著又去摸她的小鬏鬏。

    宋積雪一溜煙地躲到宋積玉的身後。

    宋積玉就把宋積雪和宋天聰兄弟打架的事告訴了她。

    宋積雲還不知道打架的事,聽得直皺眉,正說著“這件事我會處理的”,有小丫鬟跑了進來,說是宋九太爺的老婆過來了:“聽說您回來了,有要緊事和您說。”

    這麽急切嗎?

    宋積雲剛回來,想更多的陪家人,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去見,錢氏已道:“你就去見見吧,看看她怎麽說?畢竟是九太爺的妻子,你們的嬸婆。小四洗三禮,人家不僅來了,還丟了一對銀鐲子做洗三禮。”

    算是貴重的了。

    “那我去去就來!”

    若是有意和他們家修複關係,她也不必板著個臉把人家拒之千裏。這世上什麽樣的人都有,水至清則無魚。

    宋積雲去見宋九太爺的妻子。

    宋九太爺的妻子是續弦,輩份雖高,卻隻比錢氏大幾歲。

    看見宋積雲,她就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把她拉到了一旁,悄聲道:“積雲,你怎麽這個時候才回來。你知不知道,你那個叔父宋三良,拿著銀子到處賄賂宋氏的族老,想請族老們開祠堂,將他們家的小兒子過繼到你們這一房呢!”

    宋積雲沒想到她會說這些。

    這些在她知道她又添了個妹妹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但她還是故作驚訝地道:“您的意思是?”

    “哎喲!”宋九太爺的妻子有些誇張地道,“你這孩子,怎麽一點也不急。這可真是讓人看著都替你跳腳。”

    她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塞到了宋積雲的手中,聲音壓得更低了,道:“這是你九太爺給你的,你拿回去慢慢地看。有什麽事,也可以找你九太爺。你九太爺雖然不當家了,但他心裏明鏡似的,宋家隻有交到你手裏,族裏的人才有好日子過。”

    她說完,還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宋積雲的手,語帶歉意地道:“從前你九太爺反對你繼承家業,是覺得你一個女孩子拋頭露麵,以後不好嫁人。他沒有惡意,隻是不好意思來見你。”

    又嗬嗬地笑道:“不過,我也說了他。女孩子怎麽樣,我們宋家有了你,可比男孩子還強上百倍千倍呢!要不是你,宋氏能有現在這麽好?

    “除了你,誰當宋家窯廠的話事人我們都不答應,我們一定支持你!”

    “你就放心好了!”

    這就是旗幟鮮明地表態的意思了!

    沒有生死仇,宋積雲是願意給人留一條路的,免得被急了眼的兔子咬傷了。

    “看您說哪裏的話。”她也和九太爺的老婆客氣道,“九太爺是長輩,從前對我們家也頗多照顧。您放心,我心裏都有數,若是需要他老人家出麵,我肯定去請他老人家給我主持公道。”

    “那就好,那就好!”宋九太爺的老婆笑眯眯地走了。

    宋積雲打開一看,紙上寫著宋三良都找了些什麽人,送了些什麽禮,誰家答應了幫忙出頭,誰家收了禮卻不置可否,誰家直接把人給趕出了門。

    這其中,宋九太爺是直接把人趕出門的,宋十一太爺是收了禮卻不置可否的。

    宋積雲失笑。

    小廝跑進來說宋十一太爺來了。

    這可真是熱鬧。

    宋積雲連衣服都沒有換,在廳堂又見了宋十一太爺。

    宋十一太爺道:“你剛回來,按理不應該這個時候來找你。可如有人蠢蠢欲動,想把孩子過繼到你們家,又有人趁風作浪,不知道要幹什麽。我來,就是想問問你,你有什麽章程?”

    這個“趁風作浪”應該是指宋九太爺吧?

    宋積雲覺得還挺有意思的。

    不過,如果宋氏宗親都是板鐵一塊,對她反而不利。

    她笑著反問宋十一太爺:“您覺得我應該怎麽辦好?”

    宋十一太爺再次堅定不移地站在了她這邊:“那就把人都招齊了,開祠堂,把話說清楚。他一個犯了錯還被分了出去的,有什麽資格把兒子過繼到你們家!”

    這正合宋積雲的意。

    這件事遲早得有個定斷,遲定斷,不如早定斷。

    大家也可以安安生生過日子。

    她爽快地答應了,和宋十一太爺商定,明天就開祠堂:“說清楚了,也好讓大夥兒熱熱鬧鬧地過個元宵節。”

    宋十一太爺聽了直點頭,道:“如今大家日子都過得好好的,誰耐煩去管宋三良那破爛事?你放心,我們大夥兒都站在你這一邊。”

    他不僅自己表了態,還代表一部分人也表了態。

    宋積雲笑盈盈地道謝,親自送了宋十一太爺出門。

    宋十一太爺風風火火地通知各家去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開祠堂?!”蔭餘堂裏,元允中頗有些意外地望向鄭全。

    鄭全“嗯”了一聲,一麵指使著小廝們將一個個沉重箱籠抬放到廳堂的一角,一麵道:“這些全是我們家大小姐從南京給您帶回來的禮物。”

    他說著,還拿出一張禮單給元允中:“東西都在這裏了。”

    元允中望著那大紅灑金的單子,覺得有點刺眼。

    他以為宋積雲會親自來一趟。

    何況送禮才會用禮單,家裏人誰會計較這些?

    他懶得接這禮單。

    邵青見了,忙從一旁躥了出來,不僅接了禮單,還歡快地拍了拍鄭全的肩膀,道:“哎喲老鄭,你回去之後替我們家公子好好謝謝宋老板,就說我們家公子改天請她吃飯。”

    說完,他這才驚覺自己這些日子跟著宋積雲,無拘無束慣了,忘記了他們家公子是多麽的吹毛求疵了。他這樣沒有經過他們家公子同意就胡亂許諾,他們家公子明麵上不說,事後肯定會收拾他。

    可這也不能怪他,誰讓他認出了其中的一個箱子呢?

    那箱子裏可裝的是支竹蜻蜓。

    而且還不是一支普通的竹蜻蜓。

    那竹蜻蜓有兩尺長,半尺寬,不知道是用什麽做成的。用兩根木棍栓上他們家特製的牛皮繩纏在木柚,將那竹蜻蜓使勁往空中一丟,那竹蜻蜓就能盤旋在空中,嗡嗡嗡地飛來飛去,兩刻鍾不墜落。

    南京城裏看熱鬧的人把秦淮河都堵得水泄不通,走不動道了。

    賣二千兩銀子一個呢!

    當時宋老板也覺得挺有意思的,買了兩個。他還以為是給她兩個妹妹買的,沒想到送了一個給公子。

    他也想玩!

    邵青想到這裏,他硬著脖子看了元允中一眼。

    他們家公子居然沒有生氣!

    還親自送了鄭全出門!!

    鄭全也嚇了一大跳。

    元允中有多傲,他這些日子可是看在眼裏的。

    他一出院子的月亮門就停住了腳步,磕磕巴巴地說道,“公子,您請留步!”

    元允中無意繼續送他,卻也沒有折回去,而是吩咐了他一件事:“你連夜讓宋氏族人知道你們家大小姐在南京賺了大錢。”

    鄭全不解,道:“東家曾經說過,要悶聲發大財。”

    言下之意,不能這麽幹,他得聽宋積雲的。

    元允中胸悶。

    要不是為了讓這件消息更可信,他怎麽會用鄭全?

    “你若是想讓你們家大小姐明天得償所願,就照著我的話去說。”元允中強勢地道。

    鄭全與元允中接觸得越多,越怵他。

    他不敢反駁元允中,可他可以告訴宋積雲,讓宋積雲決定怎麽辦啊!

    “好!”鄭全順從地點頭,從蔭餘堂出來直奔宋積雲那裏,知道宋積雲在錢氏那裏還沒有回來,他又轉道去了錢氏那裏。

    遠遠的,他就聽到錢氏院子裏一陣歡聲笑語。

    是宋積雲在告訴宋積玉和宋積雪怎麽玩竹蜻蜓。

    正房的屋簷下站滿了看熱鬧的丫鬟婆子。

    宋積雲少見的抱著個手爐站在院子裏,玉麵透紅地大聲地朝宋積雪喊著:“那邊,那邊!”

    宋積雪呢,早就玩瘋了。她不停地追著那竹蜻蜓跑不說,還大聲地朝宋積雲嚷著:“好好玩!姐姐,我明天想帶去讓姐夫也玩一會!”

    宋積雲等宋積雪將落下來的竹蜻蜒抱在懷裏跑了過來,這才接過婆子手中的帕子給她擦了擦滿頭的汗,道:“今天太晚了,小心竹蜻蜓飛出去了飛不回來。明天再玩。”

    宋積雪乖乖點頭,由宋積玉領著下去梳洗。

    宋積雲則和鄭全去了旁邊的茶房。

    “怎麽這麽晚還過來了?”她順手給鄭全泡了杯茶,伸手在薰籠上烤著火。

    江北的冬天也一樣濕冷,不管過了多少年,她都懷念有暖氣的冬天。

    鄭全將元允中的話告訴了宋積雲。

    宋積雲一愣,隨後嘴角忍不住就泛起了笑意。

    “你照著他的話去做吧!”她輕聲地道,“他也是為我好!”

    鄭全更糊塗了。

    但宋積雲沒有解釋,他也沒有多問,去安排這件事去了。

    宋積雲靠在薰籠上,半晌,“撲哧”笑出聲來。

    被丫鬟婆子收拾幹淨的宋積雪從門外探出頭來:“姐姐,你笑什麽?”

    在她的印象中,姐姐從來沒有這樣笑過。

    仿若開在三月梢頭盛放的桃花,有著春花的溫柔與嬌美,也帶著春日的明媚與晴朗。

    從前她爹出門,她娘也曾這樣笑過。

    她問她娘為什麽笑,她娘告訴過她,是在想她爹。

    “姐姐,你是不是也在想姐夫?”她跑了進來,拉住了宋積雲的手。

    宋積雲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

    冬日的夜很長,薰爐旁擺著的桔子皮散發著清新的香味,桂圓被烤得“嘭”地一聲炸開,露出裏麵晶瑩剔透的果肉。

    *

    沒等天亮,宋氏要開祠堂的消息就傳遍了景德鎮的大街小巷。

    等到宋氏族人打開禮堂的大門,清掃院子,擦拭桌椅,準備茶點的時候,祠堂外的牆上、樹上已經趴滿了人。

    大家都等著看宋家的熱鬧。

    而宋氏所有有資格來的人都來了。

    三間的大敞廳,兩進的院子,烏鴉鴉一片,全都是人。

    他們三三兩兩的議論著這次開祠堂的事,聲音不大,但你一句我一句的,喧囂的像個菜市場。

    宋積雲進去時看到這樣的情景還挺意外的。

    她以為宋氏隻會請那些族老和德高望重的長輩過來。

    陪她進來的是宋十一太爺的兒子,宋積雲要稱“喜叔祖”,他悄聲道:“大夥兒知道了,都要來!”

    也就是說,沒能阻止住。

    不知道與昨天元允中讓鄭全傳的話有沒有關係?

    她泰然地穿過院子,進了大堂。

    她經過的地方一片安靜。

    她走後的地方則會響起比之前更熱烈的說話聲。

    冬日單薄的陽光透過天井灑落在青石板上。

    族老們見了她,有好幾個人情不自禁地就站了起來,待見有人坐著沒動,有的麵露窘色,忙重新坐了下來,也有的不以為然,主動和宋積雲打著招呼:“宋老板來了,快坐!快坐!”

    站在旁邊等著宋積雲來的宋三良母子頓時臉色一黑。

    這些人,可都是收了他們重禮的。

    宋積雲微微地笑,全當沒有看見,和大廳的眾人寒暄著。

  第二百二十三章

    宋三良母子的臉色就更不好看了。

    等宋積雲在那些族老的禮讓中坐在那一排隻有族老們才有資格坐的太師椅上時,宋三良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朝著宋十一太爺拱手行了行禮,指了宋積雲道:“她有什麽資格坐在主位上?我們宋氏什麽時候輪到女人說話了?”

    宋十一太爺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已有族老喝斥他一聲“放肆”,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道:“宋又良的閨女雖然是女流之輩,卻辦了我們宋氏的族學,還能三年推薦三個去蘇州鶴山書院讀書,是能立家立族,傳承百年的大功,就憑這,她就有資格坐在這裏!

    “你一個差點被除族的,有什麽資格在這裏指手畫腳?”

    這位族老比宋十一太爺的輩份還高一輩,不是大祭,他基本不會露麵,和宋積雲也沒有什麽交情,沒想到這位族老是這麽看待她的。

    宋積雲頗為意外。

    她欠身點頭,朝那位族老道謝。

    那位族老已不滿地對宋十一太爺道:“不是召了大家說事嗎?怎麽還在這裏磨磨唧唧的?”

    宋十一太爺忙重重地咳了兩聲,開始說明這次開祠堂的事,把宋三良母子撇在了一旁。

    曾氏不由緊緊地握住了兒子的胳臂。

    這次他們花了很大的力氣,就算不從宋積雲身上撕下一塊肉來,也要讓宋積雲脫層皮。

    曾氏冷眼旁觀。

    宋氏的族人已經炸了。

    雖說大家都知道錢氏生了個女兒,也都各有各的盤算,但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正式的告訴眾人,大家還是不禁小聲議論起來。

    宋十一太爺就讓族中懲誡的男子敲了敲雲板。

    眾人忙安靜下來,聳著耳朵聽宋十一太爺說話。

    宋十一太爺也沒有準備背這個鍋,他道:“原本這是宋又良這一支的私事,他們自己處理就行了。但是宋又良的弟弟找到族裏,說要把他的兒子過繼到宋又良這一支,要族裏給他作住,這才開了祠堂,讓大家都來聽聽是怎麽一回事。”

    祠堂裏又議論開了。

    有人直接就嚷了起來:“憑什麽?他們是分了家的兄弟,和我們一樣,他兒子能過繼到宋老板這一房,我們家也有資格。”

    宋積雲在南京賺了大錢的消息已經一夜之間傳遍了宋氏族人。且不說宋又良之前留下來的家財,就看宋積雲這半年來的所作所為,就算那疼愛孩子的,也動了把兒子過繼給宋積雲當嗣弟的心思。

    立刻有人接了話:“就是!要過繼,那就全族裏選。宋老板這麽大的家業,總不能選個敗家子吧?”

    頓時就有人動了心思,也跟著喊道:“既然是為了家業過繼,選五、六歲什麽也不懂的,不如選那十二、三歲的,既能看出人品,還能這個時候就開始跟著宋老板學燒瓷,這才是正經的路數。那把不懂事的孩子抱過去的,都是想讓宋老板家幫著養大了孩子自己好去占便宜的。”

    雖說過繼了就和本家沒有關係了,可血親就是血親,嗣子通常都很少真正能不管親生父母的。這就給了很多人可趁之機。

    也有人自己得不到,幹脆搗亂的:“既然能選十二、三歲的,那也能選十八、九歲的。不就是要身體好,立得住;吃苦耐勞能燒瓷嗎?宋家那麽多的子弟在窯廠做工,從窯廠的子弟裏選不正好。還可以知道有沒有燒瓷的天賦。”

    當然也有那說公道話的:“誰家這樣選嗣子。自然是要選那不懂事,隔得遠遠的,最好是父母都不在了的,否則豈不是給別人養兒子!”

    宋三良有點急了。

    他原意是抓住宋又良這一房沒有兒子,分兩步走。第一步是讓宋積雲交出窯廠的話事權,第二步才是過繼子嗣。而且他還私下給那些願意幫他的人許諾,誰能讓他的兒子過繼到宋又良那一支,他就把宋又良的家產分誰一半?

    並不是所有的族老家裏都有合適過繼的孩子的。

    沒想到宋十一太爺會來這一手。

    收了錢,卻不打算辦事!

    他憤恨地瞪了宋十一太爺一眼,朝之前明確答應會幫他忙的一位族老望去。

    這位族老就站了出來,讓人敲了敲雲板,眾人安靜下來,他這才按照和宋三良商量的道:“原本又良出殯的時候就說過了,宋家大閨女代管窯廠,如今錢氏添了個女兒,是不是先重選代管窯廠的人?”

    讓宋三良沒想到的是,這位族老的話音還沒有落,族人還沒有說話,就有族老明確地反對:“這是兩件事。今天隻談過繼的事。至於說宋家窯廠是不是由宋又良的閨女代管,我覺得這沒什麽好討論的——過繼了嗣弟,難道嗣弟就能立刻打理家業了?這不是扯蛋嗎!”

    更讓宋三良沒想到的是,眾人居然都覺得這位族老說得有理,紛紛道:“是啊!還不知道誰過繼過去,這個時候說誰掌管窯廠,也太早了點!”

    還有人幹脆道:“若是過繼的嗣子壓根不是燒瓷的料,做姐姐的幫襯著弟弟把家裏的產業支撐起來不是應該的嗎?”

    “就是!這是兩件事。今天隻說過繼的事。”

    宋三良急得團團轉,恨不得自己親自上場去撕。

    過繼兒子不也是為了宋家的家業嗎?

    如今有機會奪宋積雲的話事權,宋家窯廠就可以任由宋氏族人宰割了,這些人竟然視而不見?

    他忙朝著那位答應過他的族老使眼色。

    那位族老原本和宋三良一樣的打算,他聽了這些話也正著急。見狀立刻高聲大嚷:“你們聽我說!”

    眾人都望向他。

    他道:“掌家和過繼看似是兩件事,可實際上是一件事。景德鎮這麽多宗族,你們給我說說,看誰家是女人當家?隻要有一家,你們就當我沒有說過。”

    祠堂安靜下來。

    他繼續道:“過繼嗣子,也是為了撥亂反正,讓一切都歸於正途。那就從掌家開始,讓宋又良家的女眷好好在內宅後院守孝,窯廠,交給我們宋氏族人共同管理,待嗣子大了,再交還給嗣子,這才是道理。”

    眾人麵麵相覷。

    但有人已明白其中的關鍵,麵露貪婪之色。

    宋三良心中得意,朝宋積雲望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宋積雲卻氣定神閑,還有空端起茶盅喝了一口。

    宋三良心中卻一顫。

    宋積雲從前的戰績太彪悍,就算她舉止如常,也能讓他心生警惕。

    而已有宋氏族人叫囂了起來:“族老言之有理!哪有讓一個女人掌家的道理。就該回歸正途。”

    “其他宗氏也的確沒有女主人掌家。”

    但讓宋三良沒想到的是,應和這種說法的人並不多,更多的人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什麽。

    “咚咚咚!”祠堂裏突然傳來一陣拐杖敲打的聲音。

    眾人循聲望去,宋家那位須發全白的族老又拄著拐杖站了起來,冷著臉道:“你們要是誰有本事在萬公公手裏拿到定單,我就力薦誰去掌管宋家窯廠。”

    那些叫囂的人頓時偃旗息鼓。

    偏偏那位族老不放過這些人,怒道:“整天隻知道盯著別人家的一畝三分地,怎麽不管管自家的後院都長草了呢?一幫子拎不清的東西。我們宋氏的族人要是都像你們一樣隻想著不勞而獲,都隻敢欺軟怕硬,趴在別人身上吸血,誰還敢依附宗族?”

    他高喊了聲宋十一太爺的名字,道:“你既然做了族長,就得有決斷,不能人雲亦雲——宋又良家的閨女既然有能力掌管好家業,她出嫁之前,宋家的產業就由她掌管!”

    他說完,有些濁渾的眼睛把在場的諸人都掃了一遍,道:“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誰要是再胡說八道,給我亂棒打出去!”

    還質問眾人:“有誰不服?”

    宋三良心都涼了,忙朝叫囂得最凶的幾個人望去。

    那幾個人都畏畏縮縮地低下了頭。

    宋三良忍不住在心裏罵了一句。

    他旁邊的曾氏已麵如金紙。

    明知大勢已去,她還是抱著僥幸地開口,弱弱地道:“族老,話不能這麽說……”

    隻是她剛開口,那位族老的拐杖就朝她扔了過來,砸在了她的額頭。

    她“啊”地一聲慘叫,捂住了額頭。

    “沒規矩的東西!”族老罵道,“難怪養出宋大良這種出族的東西來!原來從根子上就壞了!男人站在祠堂裏說話,有女人插嘴的份嗎?給我滾!”

    說著,他還狠狠地瞪了族中管懲誡的族人,示意他把人給趕出祠堂。

    不要說祠堂裏的眾人了,就是宋積雲,也被這變故驚呆了。

    宋三良更是氣得全身發抖,

    欺人太甚!

    難道宋積雲不是個女人嗎?

    這也太偏心了!

    他扶著母親,指著宋積雲話都說不利索地爭辯道:“她怎麽能坐在堂上?”

    那位族老接過小輩們撿給他的拐杖,淡然地道:“她代表宋又良這一支,你是什麽東西?”

    還催促管族中懲誡的人:“都磨磨蹭蹭在幹什麽?”

    族中管懲誡的人忙將曾氏架了出去。

    宋三良阻止不成,想跟出去,宋十一太爺已道:“掌家的事不允許再提。現在議過繼的事!”

    他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曾氏被趕出了祠堂。

    祠堂嗡嗡嗡全是眾人議論的聲音。

    宋三良瞥了眼宋積雲。

    掌家的吸引力不夠大,過嗣的吸引力也不夠嗎?

    宋三良死死地盯著那些議論的人群。

    宋積雲卻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了十一太爺的身邊。

    眾人的說話聲戛然而止,目光也全都落在她的身上,一個個都露出副認真聆聽的模樣。

    宋三良就看見宋積雲先是朝幾位族老們點了點頭,然後笑著朝眾人微微頜首,聲音洪亮又不失清脆地道:“我前些日子去了南京,家裏的事多謝諸位親友相幫。按慣常的做法,我家添了個妹妹,得過繼個嗣弟繼承香火,可這世上除了過繼,還有招贅一說。”

    “嗡”一聲,原本安靜的祠堂又議論開來。

    “這是什麽意思?是說他們家不過繼兒子,要留了女兒招贅嗎?”

    “這話說得也有道理。有些人家沒有兒子不就招贅了嗎?”

    “可他們家不一樣,他們家那麽多的財產,難道都便宜給了外人嗎?”

    “就是。那可是宋家的產業。”

    宋三良低下頭,露出個滿意的笑容。

    站在宋積雲身邊的宋十一太爺聽了也是一陣茫然。

    宋積雲之前可沒有說她們家要招贅。

    他原以為宋積雲隻是不想過繼宋三良的兒子。

    但招贅……正如族人們說的那些樣,宋家偌大的產業,豈不便宜了外人?

    他微側,想低聲和宋積雲商量幾句,可一轉過頭去,卻看見了宋積雲冰冷的眼眸,漂亮又不失堅韌的麵孔。

    他不由一哂。

    自家又沒適合過繼的孩子,有宋九太爺前車之鑒,他又未必能鬥得過宋積雲,宋家的產業再大,與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他何必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呢?

    宋十一太爺立馬就有了決斷。

    他悄聲問宋積雲:“你有什麽打算?”

    宋積雲也沒藏著掖著,坦然地道:“我還沒打算把宋家窯廠交給其他人打理。”

    宋十一太爺想到昨天聽說宋積雲賺了大錢的事,覺得宋家也的確沒有誰有她這樣的本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敢說以後不會求到宋積雲麵前去呢?他總得給後世子孫留條路吧?

    “行!”宋十一太爺也不含糊,立刻就答應了宋積雲。

    轉身讓人敲了雲板,再次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宋積雲這一邊:“那就大夥兒說說招贅的事!”

    大夥兒立馬就被宋十一太爺給帶偏了。

    有的問:“難道現在就要確定入贅的人選嗎?”

    也有人道:“把誰留在家裏?宋老板再過個兩、三年就嫁了,二小姐年紀倒合適,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像宋老板似的支應起來。說起來,三小姐也合適,這個時候就把人招到家裏,有宋老板在,好好的教導幾年,說不定宋家又出個能幹人。”

    “要我說,不如就留了四小姐在家裏。宋老板年紀輕輕的,怎麽也能幹個十幾年?”

    “宋老板可是有未婚夫的人。”

    “哎喲,怎麽覺得還是把宋老板留在家裏更好。”

    沒有誰再去說過繼的事。

    “等等,等等。”宋三良再不站出來,就沒他什麽事了,他就是白白給宋積雲做嫁衣,好不容易想辦法開了祠堂,卻被宋積雲所用,他大聲喊,“諸位,是沒有合適的人過繼,才會輪到入贅。”

  第二百二十五章

    但是令宋三良沒有想到的是,宋氏宗族不僅沒人接他的話,還有人衝著他冷嘲熱諷:“我看是你想把自己家的兒子過繼給宋老板當嗣弟吧?就你那兒子,讀書讀書不行,說話說話不行,人家宋老板未必看得上,你就別費心思了!”

    還有人道:“這過繼還能說和你們家有點關係,這招贅與你有什麽關係?你站在這裏做什麽?趁早閉嘴,少說多聽。”

    “就是!就是!”

    宋氏的族老更是連個眼神都沒有給他,在那裏和宋積雲商量著:“你可有什麽章程?準備留了誰在家裏招贅?上門女婿可是要掌管家業的,怎麽也得睜大了眼睛挑一個!”

    倒不是他們不想讓宋積雲家過繼一個兒子,而是關於窯廠訂單的話提醒了他們。

    窯廠也不是那麽好打理的。

    而且就算宋家窯廠給了宗族打理,還不是被幾位族老霸著,與他們這些普通的族人有什麽關係?他們還不是照樣過原來的日子。

    不對。若是窯廠交給了宗氏裏的族老們打理,這些族老們有幾個有宋積雲的能力,到時候窯廠被他們折騰沒了,那些族老哪個沒有點自己的產業,他們又不擔心沒飯吃。可他們這些普通的族人就不一樣了。現在他們還能時不時地送自家的子弟和親戚朋友去窯廠做事。若是窯廠倒了,他們怕是連吃口飯都難了。

    與其把窯廠交給別人打理,還不如維持原狀。

    因而沒等宋積雲開口,已有人高聲嚷道:“宋老板,窯廠能不能不招外人隻招我們宋家的人?人家李氏窯廠就是這樣的,還不是景德鎮數一數二的大窯廠。”

    他的話立馬就得到眾人的支持,紛紛道:“宋老板,大家都知根知底,用自己的族人豈不是更好打理。還不用擔心有人學了宋家窯廠的技術,跑出去另立門戶的。”

    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

    很多窯廠也因此把一些重要的技術工序都掌握在自家人的手裏。

    “是啊!我們宋家還有那麽多人沒事幹呢?宋老板不是應該先幫自家人嗎?”

    這話說得有道理,可管理一個窯廠怎麽能用人唯親呢?

    此風不可長,更不是讓他們和自己談條件。

    宋積雲笑著壓了壓手。

    祠堂內外頓時變得安靜無聲。

    宋積雲這才笑道:“倒也不是我不想隻收宋家的人,可燒瓷這件事,哪一道工序不行就燒不成。加上窯廠才那麽大,需要的人有限。”

    她說到這裏,思忖了片刻,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和宋十一太爺道:“要不,就多招點人,把現在的工價降下來。”

    “那怎麽能行?”她的話音剛落,就馬上有人跳出來反對,“現在的工錢剛好養活一個人,要是降了工價,那我們豈不是要去喝西北風了!”

    這話當然誇張了些。

    不要說窯廠的大師傅了,就是一些出了師的窯工,宋家窯廠開出來的工價足以養活一家人了。

    他的話也點醒了很多同樣有人在宋家窯廠做事的,他們群起反對:“窯廠每年都會招工,有本事你們考進去啊,又沒有人攔著你們!憑什麽讓宋老板降工價。合著你不幹事,人家宋老板還得養活你不成!”

    “一看就是一家子的懶貨,沒一個人考進窯廠的。宋老板說了,多勞多得,憑什麽你們想不勞就得。”

    祠堂內外吵翻了天。

    宋三良氣得血直往頭上湧。

    全是些蠢貨,說句話都說不到點子上去。

    他尋思著怎麽利用這些把話題重新回到過繼上去,卻看見宋積雲笑眯眯地道:“既然大家都覺得不能降工價,那誰家有想去宋家窯廠做工的,就隻能像從前那樣參加招工了。”

    說著,她微微一頓,道:“不過,我也知道族裏有些人生活苦頓,諸位族老,您看這樣行不行?以後我每年都拿出利潤的百中之五,來資助族中讀書的孩子和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

    “好啊!”族老們沒有表態,族人倒先喝起彩來。

    他們可都聽說了,宋積雲今年去南京賺了大錢了。

    能分窯廠的錢,何樂而不為?

    這種情況下,幾位族老當然沒辦法反對。

    而且他們也不想反對。

    能從窯廠分點錢,他們也願意。

    宋積雲也很滿意。

    她的錢隻會從利潤裏出,而且還隻資助族中讀書的孩子和孤寡老人。

    哪年利潤少了,或者是窯廠沒有賺到錢,資助自然也就少了或者是沒有了。

    特別是幹了讓她不高興的事時,那就更沒有了。

    她笑道:“招贅的事不急。幾個妹妹都小。何況,我們家產業特殊,得燒瓷。我想,就算是招贅,也隻管傳宗接代就行了。窯廠的事,就由我們姐妹幾個掌管就行了。以後若是再出現如今這樣的情況,也可依照著辦。”

    她說完,還笑盈盈地問幾位族老:“您覺得呢?”

    幾位族老愣了半晌才明白她的意思。

    宋積雲這是想讓宋家以後由女人掌家,男人隻負責生孩子!

    這怎麽能行呢?

    幾位族老的話都到了嘴邊,想到剛才眾人還樂嗬嗬地接了宋積雲的銀子……這就算是到了嘴邊的話也沒辦法立刻就說出口去了。

    不過等別人先開口。

    幾位族老你等等我,我等等你,被宋積雲目光灼灼盯著的宋十一太爺見此情景,一咬牙,笑道:“那就這樣定了。以後你就們家若是再出現這樣的情景,就由女人當家,贅婿不得染指窯廠的事務。”

    那大家還爭個什麽勁!

    眾人都不吭聲了。

    宋積雲滿意地點頭,笑著對諸位族老低聲道:“我在桃花居訂了一桌,等會大家一起去吃個便飯。我從南京回來還給大家帶了些禮物,吃過飯了,諸位正好帶回去。”

    幾位族老隻能點頭。

    鄭全已借機去督促記族譜的人把剛才族老們同意的事寫進族譜。

    以後有什麽事,也就有據可依了!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去桃花居用了午飯,等送走了諸位族老,宋積雲一出門卻看見了元允中的馬車。

    去了趟南京,被邵青耳提麵授了一番怎麽樣認識各家的馬車,她已經不會認錯元允中坐的馬車了。

    她麵若桃花,趴在車窗上問元允中:“你怎麽來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元允中抬瞼。

    撞上一雙含笑的眼。

    仿佛蘊著一汪春水,輕柔的,令人心悸。

    他一時愣住。

    宋積雲輕笑,跳上了馬車,靠著車壁而坐,再次俏聲問他:“你怎麽來了?”

    棗紅色的車壁,映著她白皙的皮膚,嫩得像春天剛剝殼的春筍,滿頭的青絲烏鴉鴉的,也格外的亮澤。

    元允中有些不自在地側臉朝窗外望去,耳垂上的那枚紅痣越發的嬌豔欲滴。

    “太太讓我來接你回去!”他淡淡地道。

    宋積雲不解。

    元允中回頭望著她,眼尾微微挑起,似笑非笑的地道:“聽說以後宋家會由女人掌家,男人隻負責傳宗接代?”

    “胡說八道。”宋積雲矢口否認,佯作薄怒,“這是誰在造謠生事?”

    她從來都不會用性別去判斷一個是否應該做什麽。就像女人未必非得帶孩子,男人未必非得養家糊口。誰應該在哪個位置上,從來都不是用性別來決定的,而是由他的能力或者是天賦來決定的。

    她當時那麽說,不過是為了給家裏爭取一個喘息的機會。

    “不是你在祠堂裏當著宋氏宗族的人說的嗎?”元允中目光微閃,卻帶著些許的戲謔,“宋家的人可都親耳聽見了。”

    宋積雲歎氣。

    她沒想到流言傳得這麽快。

    不過一頓飯的工夫,不僅人盡皆知,連話都傳變了。

    她無奈地攤手,道:“你相信這不是我說的嗎?”

    誰知元允中卻認真地點了點頭,道:“信!”

    宋積雲有些意外。

    元允中瞥了她一眼,道:“你就是這麽想的,也不會當著眾人麵前這麽說出來。”

    宋積雲愕然,坐直了身子骨。

    元允中整了整衣袖,這才慢條斯理地道:“你要說,也隻會說能者居上,誰能幹誰當家。至於什麽女人當家,男人傳宗接代,一聽就是那些人傳來傳去,把話給傳走了樣。”

    他的話,如巨石,狠狠地砸在了宋積雲的心間。

    她沒有想到元允中這樣的信任她。

    她否認,他就信。

    宋積雲心頭頓時如雲海翻滾。

    這算是被偏愛了嗎?

    她愣愣地望著眼前男子英氣俊朗的麵容,久久都沒能回過神來。

    *

    錢氏見到宋積雲就狠狠地朝著她的肩膀捶了一下,嗔怪道:“你一個女孩子家,怎麽能當著那麽多族人說什麽‘男人隻負責傳宗接代’的話,你以後可怎麽見人?還好人家元公子不相信,不然你這樁婚事就算是假的,隻怕都要起波瀾了!”

    宋積雲卻隻把“還好人家元公子不相信”這句話聽進了心裏,她不由打斷了母親的話,道:“您問過元公子這件事了?”

    “那當然!”錢氏不滿地望著她,道,“我一聽說如今景德鎮大街小巷都在傳你這句話,就心裏咯噔一聲,生怕元公子誤會,跟著外麵的人起哄,讓別人看我們家的笑話。忙讓鄭嬤嬤去請他過來。

    “誰知道這孩子不僅自己不相信,還讓我們也不要相信。說你看似橫衝直撞沒有章法,可心裏什麽都知道,心思細膩著呢,決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讓我們要對你有信心!

    “他怕你遇到什麽事,說要去接你。”

    說到這裏,錢氏萬分的感慨:“你這孩子,也算好命了。能遇到這樣的元公子,以後,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跟元公子過日子吧!

    “有這樣一個人,日子再差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宋積雲笑著握了母親的手。

    萬丈紅塵,誰又不喜歡繾綣的柔情?

    有時候孓然獨行,不過是沒有找到那個能夠相依相偎的人罷了。

    如果遇到了,她並不怕去試一試。

    *

    晚些時候,嚴老爺和吳老爺等人來拜訪她。

    和他們隨行的,還有李子修。

    不過一個春節沒見,他明顯的蒼老了很多,見到宋積雲,也恭敬了很多。

    他們這次來,主要是來打聽宋積雲去南京的事。

    “聽說一船的瓷器都賣出去了?那邊的市場如何?舊青花的生意能不能做?”嚴老爺沒喝兩口茶就急不可待地道,錢氏嘴裏的那些傳聞,不知道他們是沒有聽到,還是覺得自家的生意更要緊,沒空理會。

    宋積雲也沒準備藏私,將南京那邊的情況說了說:“我主要是有朋友幫助,找了家銀樓,一口氣全賣給銀樓,再由他們去想辦法賣高價去。舊青花那當然也好賣。就是這一路過去巡檢司的關口不好過。真是拿了瓷器過去賣,還得盤算清楚了。”

    嚴老爺因為已經決定金盆洗手了,聽了這話並不著急,還又拿了個桔子剝著吃。

    吳老爺和李子修都急得不行。李子修幹脆開口道:“宋老板,我們都知道您是個有本事的,您看您能不能幫我們搭個橋牽個線的,我們也想把瓷器往外賣。”

    宋積雲驚訝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吳老爺和李子修對視了一眼,朝著宋積雲吐起了苦水:“還好您有先見之明,去了南京,不然留在景德鎮,隻怕是要被氣死。”

    原來,她走後,宋桃連開了兩次龍窯,共燒了一萬多件瓷器。萬公公幹脆又把他們叫去了一次,將燒瓷的份額重新分配了一次。

    不僅宋家窯廠的份額全都沒了,而且李子修等人的份額也大幅縮水,全給了良玉窯廠,還美其名曰“能者多勞”。

    現在景德鎮一半以上的作坊都為了活下去,開始給良玉窯廠製匣、做瓷坯或者是畫畫。

    “賺的錢也就和窯工差不多。”李子修沮喪地連連歎氣,“因為這個,開春的時候很多作坊和窯廠既不敢招收徒弟,也收不到徒弟。再這樣下去,我們這些窯廠都沒活路了。”

    他非常客氣地道:“這才厚著臉皮來找您的!”

    可照宋積雲說的,去南京賣也不是個事。

    他和吳老爺都有些茫然了。

    這的確是個問題。

    窯廠要想興旺發達,傳承最要緊。而有天賦的孩子卻不多。此消彼長,如果都落入良玉窯廠手裏,其他窯廠、作坊未來拿什麽和良玉窯廠一爭高下?

    宋積雲沉吟道:“要不,你們找個常在我們本地收瓷的?他們通常都有自己的門路。”

    這也治標不治本。

    畢竟現在景德鎮的舊青花能不能賣出去不再是燒不燒得出來了,而是能不能和良玉窯廠拚價格。

    吳老爺大罵起宋桃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嚴老爺忙打斷了吳老爺,不管怎麽說,宋桃還是宋積雲的堂姐,他怕宋積雲心裏不高興。

    “他良玉窯廠也不能把這天下的買賣全攬在手裏,”嚴老爺道,“主要還是萬公公。”

    他不說大家也能猜到,萬公公這樣不遺餘力地幫良玉窯廠,兩者之間肯定有貓膩。

    可從前為什麽他們這些窯廠東家都不願意這麽幹呢?一是因為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怕和現任督陶官走得太近,被後任督陶官不喜;二來是因為這些太監爪子都長,他們忙活了一場,說不定還不夠“孝敬”的。

    李子修恨恨地道:“她好像算準了萬公公能保她一輩子似的。”李子修的話讓宋積雲心頭一跳。

    說不定宋桃還真知道呢!

    那麽,有些事她就得早做打算了。

    宋積雲思忖著。

    嚴老爺開了口:“宋老板,我既來了,也不怕你笑話我倚老賣老。我尋思著,要不,我們也給你們窯廠做瓷坯或者是畫畫吧?無論如何,大家齊心協力,先把萬公公熬走再說吧!”

    資源有限,大家站在同一個層麵的時候,不可避免會爭奪。

    但宋積雲不會這麽簡單的就同意。

    她望向李子修。

    李子修忙保證道:“宋老板,您放心,我肯定一心一意地跟著您幹。”

    他還發誓道:“若是我違反諾言,讓我不得好死!”

    道德和良心從來都不能約束一個人的野心。

    她和嚴老爺商量:“您看看還有多少人願意和我們宋家窯廠合作,我這幾天也盡快先擬個契書出來。到時候大家覺得能行,我們就簽約,依約行事。要是覺得不能接受,那就再說。”

    嚴老爺鬆了口氣。

    他對宋積雲非常有信心。

    他真誠地向宋積雲道了謝,問了些南京軼聞趣事,就起身告辭了。

    宋積雲立刻叫了周正過來擬定契書,吩咐鄭全去外麵打聽良玉窯廠的工價。

    鄭全猶豫道:“我們和良玉窯廠一樣嗎?”

    “肯定得一樣啊!”宋積雲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們不能和良玉窯廠比工價,我們要比其他。比如說,我們窯廠的訂單多,他們隻要努力,就能賺到比別人更多的錢;能讓他們在我們窯廠學點手藝;有可能拜我們窯廠的大師傅為師。”

    能用辛勞換金錢,能學到獨當一麵的技術,還有上升的空間,總有一樣能吸引那些人。

    鄭全笑嗬嗬地走了。

    周正卻把宋積雲的話聽了進去,還在家裏仔細地琢磨了好幾天,等宋積雲把馬會長請出來,和嚴老爺等幾個做中間人,大家一直討論怎麽合作的事時,見大家聽到工價都有些意外時,他就把這些拋了出來:“大家又不是我們窯廠聘的窯工,我們是互利互惠的關係,若是隻指望我們窯廠過日子,萬一我們窯廠有什麽變故,大家怎麽辦?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大夥兒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還慫恿眾人:“你們看,良玉窯廠宋家三小姐不就是我們老東家教出來的嗎?從前你們可曾聽說過她的名聲?”

    大家都笑了起來,不得不承認他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緊張凝重的氣氛立馬煙消雲散,大家高興地簽了契書。

    宋積雲就帶著周正開始一家一家的窯廠和作坊走訪,整合所有能整合的資源。

    *

    萬公公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剛過元宵節,紅色炮竹的紙屑還滿街都是,沒來得及打掃幹淨。

    他當時就把一旁的茶幾踢翻了。

    他的師爺隻好幹巴巴地安慰他:“說不定她那一船瓷器隻賣了個仨瓜倆棗呢!”

    萬曉泉神色陰森,沒有說話。

    *

    宋桃對此卻並不意外。

    前世,宋積雲不僅把瓷器賣到了南京,且整個景德鎮幾乎都成了她一個人的作坊和窯廠。十家就有七家在她手下討生活。連禦窯廠也要看她的眼色行事。

    這些事,不過是提前了而已。

    前世宋積雲能去南京,是萬公公幫著搭的橋。

    她也早就知道錢氏會生下一個女兒。

    不過這個女兒早早就夭折了,也是因為這個女兒夭折了,宋積雲才會和宋三良翻臉,開始和宋三良爭奪宋家窯廠的掌家權。

    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什麽內情?

    可今生很多事情都變了,她也不能一味的靠前世的記憶行事。

    宋桃覺得她這輩子得靠自己走路了。

    她這段時間一直在拚命燒瓷。

    她上輩子沒能接觸燒製甜白瓷的作坊,壓根就不知道燒製甜白瓷有什麽秘方。

    要不然她就不會燒所謂的“玉瓷”而是直接燒甜白瓷了。

    她很清楚,甜白瓷底釉的青花一出,他們這些老青花都會被拍死在岸上,隻能在中低端的市場一爭高下。

    她要在新的青花被大家熟知之前,賺到足夠多的錢,擺脫洪家,開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窯廠。

    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宋積雲從南京回來之後,同時有吳老爺和嚴老爺家的坡地上砌了兩座龍窯不說,還一口氣燒了一萬四千多件新青花。

    那些瓷器的餘溫還沒有散去,南京就來了人,蹲在窯廠等著瓷器降溫,連夜就搬上船運走了。

    宋積雲連挑夫的錢都省了。

    跟著她燒瓷估計都分到了不少錢,街頭直接響起了炮竹聲。

    據說萬公公原本想派人不允許那些商船靠岸的,誰知道巡檢司的人根本不聽萬公公的,那位姓鄧的巡檢司巡撫使還大大咧咧地讓萬公公自己的人去碼頭攔船,陰陽怪氣地道著:“魏國公府的船,我們英國公府惹不起。”

    萬公公聽說後,直接氣病了。

    宋桃也覺得很棘手。

    他們在這裏限額,宋積雲直接把瓷器賣去南京,所謂的限額,豈不成了笑話?

    因為這事當時在碼頭鬧得還有點難看,有很多人跑去碼頭看熱鬧,因為買不到想知道宋家新青花是什麽樣子,有人雇了混子去宋家窯廠偷因為燒壞了而被砸了的瓷片。

    偷到瓷片的人驚為天人,忙帶了信回各自的東家,宋家窯廠這些日子又開始了被圍得水泄不通的日子。

    宋積雲不懷好意,告訴這些客商:“不是我不想賣給大家,也不是沒有貨。是今年禦窯廠做定額銷售,我們家的瓷器沒辦法在景德鎮賣。”

    這話不知怎麽沒兩、三天就傳到了寧王府。

    他們家新上任的長史親自來了趟景德鎮,在宋家窯廠轉一圈,直接找宋積雲訂了一百五十幾件新青花,說是要送進宮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不管什麽事,但凡涉及到權貴就很麻煩。

    宋桃證實了這個消息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去求見萬公公。

    如果沒有宋積雲這根刺,萬公公覺得自己這些日子過得還是不錯的。

    萬慎那裏,他算是搭上了;宋桃的燒瓷技術也的確比景德鎮的其他那些所謂的大師傅要強很多;宋桃也算得上機敏,每十天就給他送一批孝敬銀子,銀子的數額不菲,這讓他有種每天都在賺錢的錯覺。

    他從前還真沒看出來宋又良有這本事,教出兩個不輸男子的姑娘家來。

    聽說宋桃要見他,他很爽快的就答應了。

    宋桃每次來當然都不會空手。這次帶了她好不容易燒出來的一對尺高的八寶纏枝花的青花梅瓶。因用的是蘇麻離青,燒出來的青花泛著點青。

    她暗示萬公公:“和前朝宮裏流傳出來的東西一模一樣。您要是覺得有哪裏不妥,可以叫人送去當鋪裏請朝奉看看。”

    這就是要冒充古董了。

    萬公公會意,覺得宋桃這小姑娘很上道。

    如果宋積雲也能像宋桃這樣知道察言觀色、善解人意就好了。

    念頭閃過,他又有些煩躁起來。

    宋積雲這個刺頭,他遲遲早早得拔了!!

    萬公公就有些不高興,他粗聲粗氣地問宋桃:“你來幹什麽?”

    宋桃滿肚子的氣。

    這個萬公公真是貪得無厭,送多少東西也不滿足。

    難怪景德鎮的人都不願意和他走得太近。

    也不知道上輩子宋積雲是怎麽和他相處的?她居然能討了他的歡心?

    可惜她回宋家的時候,萬公公早就調走了。

    不然她還能從中借鑒一下。

    宋桃強忍著心底的不快,笑著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怕就怕宋積雲搭上了寧王府的人。您是知道的,她這人,有個縫就能叮上去,何況是寧王這麽大一尊佛呢?”

    萬公公對此嗤之以鼻,道:“我還怕她不去搭寧王這尊大佛呢!”

    宋桃不解。

    或許是這段時間被宋積雲弄得有點煩心,他難得和宋桃說起了寧王府:“永樂帝南下的時候,說的是以後要共治天下,可也隻有寧王府的那群蠢貨相信這話,一直蠢蠢欲動的不安分。皇上可都是看在眼裏。不過是礙於祖訓,不好把事情做得那麽絕罷了。

    “可臥榻之側,豈能容他人酣睡。要不然,一個小小的走私案,犯得著興師動眾地派了巡撫來查嗎?那打死朝廷命官,侵占百姓良田的藩王多得去了,怎麽偏偏就要查他寧王府?”

    宋桃雖是第一次聽這些秘辛,心神俱震,可上輩子,寧王卻安然無事,可見寧王府還是有可能被宋積雲所用。

    她就尋思著怎麽跟萬公公說。

    可萬公公已不耐煩地揮手:“行了,這件事你別管了。我心裏有數。倒是那甜白瓷的配方,你可有什麽進展?”

    萬慎很喜歡甜白瓷,估計是拿進宮討好他的那個姑媽萬貴妃。

    這幾天來信催著他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燒出幾個甜白瓷的東西來。

    他上次就和宋桃提過,宋桃說這是宋又良的不傳之秘,她要慢慢的摸索,才能知道和玉瓷的配方有什麽不同之處。

    萬公公已經有些等不及了。

    宋桃在心裏把宋積雲罵了個狗血淋頭

    也不知道她是哪來的那麽多的點子,還每次都能成功。

    但麵上她卻半點不敢流露不說,還得笑著對萬公公道:“我已經試著燒過十二、三窯了,這燒一窯就得七、八天的工夫,實在是沒辦法快。”

    萬公公就更不滿了,道:“不是說現在燒一窯隻需要兩、三天工夫了嗎?”

    宋桃再次在心裏罵起了宋積雲。

    她怎麽那麽閑,天天搞這些所謂的“技改”,煤、鬆柴換著燒,有時候甚至會各燒一半,弄得大家都跟著不得不想辦法天天動腦筋怎麽燒瓷。

    昌江碼頭上的煤船把江水都染黑了。

    “宋積雲這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呢!”她隻好辯駁道,“誰不知道煤的火更大,燒得更快,可煤多貴啊,有幾家能燒得起。前幾天不就有人效仿他們家,一窯瓷器全都燒裂了,一個好的都沒有嗎?瓷器這東西嬌貴著呢,火大一點小一點都不幹。哪能用那麽猛的火。”

    兩人正說著話,禦窯廠的主薄神色不愉地來見萬公公。

    見宋桃在,他臉色更不好看了,原本準備私下裏和萬公公說的,現在他幹脆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說了出來:“宋老板剛剛又開了一爐龍窯,燒了八千多件舊青花,以良玉窯廠一半的價格在賣。宋家窯廠現在裏三層外三層的,全是要貨的客商不說,還有很多人連夜在往景德鎮趕。”

    他是很不讚同萬公公所謂的“定額銷售”的辦法,更討厭給萬公公出主意的宋桃。

    但山高皇帝遠,官大一級壓死人,他不讚同也隻能忍著。

    “不可能!”萬公公還沒有說話,宋桃就跳出來了。

    她的臉色非常難看。

    主薄忍不住諷刺她:“宋三小姐怎麽會覺得不可能?是宋老板燒一窯燒出了八千件舊青花不可能,還是宋家窯廠敢在景德鎮賣瓷器不可能?”

    萬公公的一張臉早已脹紅成了豬肝,他懶得管主簿的陰陽怪氣,厲聲道:“怎麽回事?”

    主簿不屑地瞥了宋桃一眼,這才道:“說起來,宋老板也算是托宋三小姐的福了。宋三小姐把青花的價格拉了下來,那些燒青花舊瓷的人家隻好幫宋三小姐做工,這些人也就不占什麽定額了。

    “他們把手裏的定額都賣給宋家窯廠。

    “如今一年十五萬件瓷器的定額,除了良玉窯廠的,全都在宋老板手裏了。

    “你說,她能不能在景德鎮賣瓷器?”

    “怎麽會這樣?!”宋桃驚呆了。

    萬公公也傻了眼。

    兩人半晌都沒有說話。

    主薄卻看戲不怕台高,早就想把這個可笑的限額製給取消了。他趁熱打鐵問萬公公:“您看這件事怎麽辦?以後隻讓良玉窯廠一家燒青花嗎?我可看見了,今年造辦處拿過來的單子裏,還有兩對龍缸。您看,要不要讓良玉窯廠先試著燒燒,免得到時候交不了差!”

    萬公公頓時老羞成怒,抓起手邊的茶杯就朝宋桃砸去,還憤怒地道:“你怎麽讓那些低賤的窯工把限額賣給了宋積雲?你是吃幹飯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麽用?”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宋桃捂著額頭,感覺鮮血從她的手指縫裏滴落下來。

    可她站在那裏,連讓人包紮的勇氣都沒有。

    萬公公神色太嚇人,兩眼冒著凶光,仿佛能把人吃了似的。

    主薄看了,反而有點同情她了。

    他不由對萬公公道:“您看,這件事怎麽辦?”

    萬公公狠狠地瞪了主薄一眼,陰惻惻地道:“把師爺叫進來!”

    他當時怎麽鬼迷心竅地聽了宋桃的話呢?

    他瞥向宋桃的目光充滿了厭惡。

    主薄嚇了一大跳,忙將宋桃拉了出去。

    見她額頭血流不止,歎了口氣,低聲提點她:“趕緊去找個大夫,萬公公那裏,隻怕你要使點力了。”

    雪中送炭。宋桃感激不盡,忙請教道:“您看,我怎麽辦合適?”

    主薄想了想,還是點撥了她一下。

    朝他伸出一個巴掌。

    這就是五萬兩銀子的銀子了。

    宋桃心裏一沉。

    她雖然用計趕走了一部分洪家留在窯廠的人,但時間尚短,賬目上卻沒辦法瞞天過海,她積積攢攢,也不過想辦法昧下了不到五萬兩銀子。

    若是全都拿給了萬公公,那她這段時間豈不是白幹了?若是不讓萬公公心裏痛快了,那她這段時間的投入豈不是打了水漂?

    宋桃咬著牙向主薄道了謝。

    *

    宋積雲在和元允中、宋積雪一起紮紙鷂。

    過了元宵節就是龍抬頭,正是放紙鷂的好時候。

    還沒有收燈,宋積雪已拉著元允中的衣袖開始嚷著要去放紙鷂了。

    元允中幹脆教她怎麽做紙鷂。

    宋積雲發現,元允中教學非常的靈活,旁征博引也就罷了,他還會根據遇到的事情調整授課的內容和方式、方法。

    比如之前的元宵節,元允中就告訴宋積雪做走馬燈。

    而且還真做成了。

    宋積雪整日整夜地抱著那個畫了個撲騰的飛鳥,因為燈的旋轉,畫麵上的飛鳥像拍翅而飛似的燈籠不放手。

    這涉及到一些物理的元素。

    做一個能飛上天的紙鷂,則涉及很淺顯的力學和風學。

    讓宋積雪親自動手,她能在玩的時候慢慢地感受到這些自然科學。

    因而當她知道元允中在告訴宋積雪做紙鷂的時候,忍不住過來看了看。

    然後,事情就從元允中教宋積雪做紙鷂,變成了他們三個人一起做紙鷂;從隻是做一個非常簡單的鹹魚頭明紙糊的紙鷂,變成了做一個三丈來長的高麗紙百足蜈蚣紙鷂。

    宋積雲也被元允中按頭坐在屋簷的竹椅上,幫他們畫百足蜈蚣的圖案。

    在她旁邊紮紙鷂的元允中還不時側身過來指點:“這裏要點一下,讓顏色漸漸洇染,有層次感,蜈蚣的脊背看上去才能是一節一節的。”

    宋積雲當然知道,但她看著春日暖暖的陽光透過樹間枝椏灑落在他們前麵的青石磚,有著偷得半日閑的愜意。

    “這有什麽關係呢?”她和元允中閑話,“紙鷂放上天,大夥隻能看得見他的腹部吧?說不定連腹部也看不清楚,隻看得見一隻大蜈蚣。”

    元允中冷笑,白皙修長的手指在青色的竹篾間翻飛,令人賞心悅目。

    “那你最好讓菩薩保佑我做的紙鷂放一次就破了。”他垂著眼簾,神色認真且專注,“不然就把這百足蜈蚣掛在你牆上收藏。”

    “咦,紙鷂還能放幾次嗎?”這下子輪到宋積雲奇怪了。

    前世,她小時候很少去放風箏,沒更多的記憶。這一世,她小時候父親常帶她去,有些風箏放上去沒多久就破了,搖搖晃晃地從空中落下來;也有那能放好幾次的,但都非常的貴,好像是綢布做的,不像紙做的那麽容易放上去。

    正在哼哧哼哧地把元允中紮好的紙鷂骨架搬到涼亭裏放好的宋積雪跑了過來。

    “姐姐,姐夫買的是油封紙。”她滿頭大汗的,宋積雲給她喝了一杯茶,她繼續道,“是姐夫聽說我們龍抬頭的時候要去昌江邊上放紙鷂,特意讓人從南昌買回來的!”

    她強調:“是你,我,姐夫,娘,二姐,小四,鄭嬤嬤……我們一起哦!”

    她還歡快地道:“姐夫還在觀瀾樓訂了雅間,娘和小四在觀瀾樓玩,我們去放紙鷂,放了紙鷂,還可以去觀瀾樓吃飯、喝茶。”

    宋積雲朝元允中望去。

    他可沒有跟她說。

    元允中木著臉“哦”了一聲,道:“是邵青安排的。你也知道,他這個人坐不住。來景德鎮這麽久了,他都沒有怎麽出去過。眼看著春風撲麵衣不寒了,他就想去踏個青。正好讓積雪他們也出去透透氣。”

    如果他不解釋那麽多,她也許會相信。

    宋積雲正色地點頭,打趣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邵青神色嚴肅地大步走了進來。

    “公子!”他和元允中打過招呼後,朝宋積雲點了點頭,和元允中耳語了幾句。

    元允中皺了眉,思索了半晌,這才放下手中的竹篾,站起來拍了拍手,對宋積雲道:“我有點事,去去就來。東西你先放著,等我回來再弄。”

    宋積雲很少見到邵青這副表情,她忙道:“你們忙你們的去,這裏有我收拾。”

    元允中頷首,很快就和邵青走了。

    可他們直到三更鼓也沒有回來。

    宋積雲有些擔心。

    半夜,下起了雨。

    春雨淅淅瀝瀝地吵得人睡不著,直到天色泛白,她才勉強合了合眼。

    她醒過來時,雨還沒停。

    院子裏的樹枝三三兩兩的都冒出嫩嫩的綠芽,院子裏鋪著的青石板被雨水打濕,泛著油光。

    她吩咐香簪:“你去蔭餘堂問問,看元公子和邵公子回來了沒有?”

    香簪一路跑過去一路跑回來,喘著氣道:“大小姐,元公子和邵公子都沒回來。”

    應該是有什麽事耽擱了。

    從前他們也曾經連著好幾天不在家。

    宋積雲自我安慰。

    到了下午,吳總管來見她:“萬公公送了帖子來,讓您明天一早去趟風神廟。”

    他還告訴她:“送信的是禦窯廠的小廝,我留他喝杯茶都不喝,賞錢也不接,我怕明天是場鴻門宴。”

    “景德鎮還有誰不知道我和萬公公撕破了臉的嗎?”宋積雲不以為然地接過帖子,“他不敢喝我們家的茶,接我們家的打賞也是尋常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過,一大早就去風神廟……

    她問:“知道還有誰去嗎?”

  第二百三十章

    出於關心,吳總管也會打聽這些。

    他立刻道:“聽說景德鎮有頭有臉的老板都請了。”

    還猜測:“會不會是為了我們家燒舊青花的事?”

    “十之八、九是為了這件事。”宋積雲道。

    她這次打了萬公公和宋桃一個措手不及,以他們的性格,是不會這樣輕易就算了的。

    可他們想向她發難,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宋積雲冷笑著把帖子丟在了一旁的書案上。

    他們想使些上不得台麵的伎倆,那她也不介意和他們玩玩!

    她不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悄悄地買下了大量的限額指標,還一口氣燒了兩爐龍窯,把舊青花的價格再次攔腰砍了。

    接下來她還會繼續開龍窯燒舊青花。

    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所有的限額指標用完。

    而且價格還會繼續往下降。

    一直降到良玉窯廠接下來的九個月一張訂單都別想接到為止!

    就是不知道洪家老太爺看了窯廠的賬目之後,會不會繼續力挺宋桃?

    她有這九個月時間緩衝,怎麽也能把萬曉泉挪個地方。

    接下來,就看良玉窯廠有多少銀子和她硬剛了。

    隻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她以為收售那些給良玉窯廠做事的窯廠或者作坊的限額指標會有阻力,沒想到,那些人不僅沒拒絕她,甚至有人悄悄主動找到她,將限額指標賣給她。

    可見宋桃雖然有技術,卻沒能力。

    宋積雲吩咐吳總管:“晚上請了嚴老爺、吳老爺他們來家裏吃飯。”

    至於李子修這個牆頭草就算了。

    誰知道他到底會倒向哪一邊。

    吳總管應諾,忙去送了請帖。

    眾人都知道宋積雲為何請客,早早就過來了。

    七、八個人圍著水榭敞廳的大圓桌說著話。

    如絲的細雨落在還沒有長出枝葉的垂柳上,在錦鯉搖曳的湖麵泛起一圈圈的波紋。

    直到雨停,酒宴散了,月上柳梢頭,元允中和邵青還沒有回來。

    宋積雲在書房裏奮筆疾書,直到三更鼓響,她這才有些疲憊地伸腰站起來,打開了窗欞。

    皎皎月色灑落在庭院裏,銀白一片。

    *

    元允中站在船頭,皎潔的月光落在他的肩頭,仿若落了一肩的白霜。

    黝黑的河麵泛著清耀,卻更顯深不可測。

    邵青從船艙裏鑽出來,道:“公子,前麵有暗礁,船老大說了,他根本沒有把握能順利地過去。我看,我們今天還是找個地方靠岸,先在這裏歇一晚吧?”

    元允中沒有說話,抿得直直的嘴角暴露了他的不悅。

    邵青看了,也忍不住抱怨起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誰知道鄱陽湖上有水盜啊!他們不說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宴清嗎?不跟著您出來一趟,還不知道這下麵有這麽多的貓膩!”

    元允中沒有理會他,而是轉身叫了船老大出來問話:“明天能趕到景德鎮嗎?”

    船老大戰戰兢兢,道:“不,不能!最,最快也要後天一大早。”

    元允中聞言,眼底一片雪光。

    船老大嚇得兩腿發軟,眼看就要支撐不住跪下去了,邵青走了進來,道:“公子,您這是怕那紙鷂紮不完,龍抬頭的時候沒辦法去放紙鷂嗎?”

    “聒噪!”元允中有些不耐煩地道。

    邵青卻嘿嘿地笑了起來,舉了手裏的一隻紙鷂,得意地道:“還是我想得周到吧?您進城辦事的時候,我在旁邊買了好幾個紙鷂。其中一個還是那百足蜈蚣的。萬一來不及,正好拿出來用。反正積雪那丫頭片子也看不出來!”

    半晌,元允中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中又飄起了春雨。

    遠處的山巒、樹林、宅院朦朦朧朧的,仿佛都浸在一片薄霧中。

    宋積雲撐著傘,上了騾車。

    她沒準備給萬公公當靶子打,踩著點到了風神廟。

    就算這樣,她一到風神廟,幾乎所有窯廠、作坊的人都撐著傘從敞廳裏跑了出來,恭敬地和她打著招呼,稱著“宋老板”。

    宋積雲笑著和眾人一一點頭,卻始終感覺有道視線強烈地粘在她的身上,始終跟著她走。

    她不動聲色地望過去。

    是宋桃。

    她撐著把湘妃竹的桐油紙傘,站在風神廟正殿旁的羅漢樹下。不知道什麽時候剪了整整齊齊的齊眉厚留海,一雙眼睛顯得更大了。可眼裏流露出來的恨意及忌妒也更加藏不住了。

    看來自己上輩子和宋桃是對頭。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會成為對頭?

    她不覺得宋桃身上有什麽值得她針對的。

    宋積雲看也沒看她一眼,在眾人的簇擁下,徑直進了風神廟的正殿。

    風神廟裏供奉著風火仙君。穿著道袍的尺高木雕人像麵容慈祥,坐在一張雕花太師椅上俯視著眾人,大殿兩邊則立著把樁、拉坯等各個腳力的師祖。寬闊的大殿裏香燭嫋嫋,青色的幔帳繡著綠色的雲海紋垂落在兩邊。

    宋積雲把傘交給了廟祝,給風火仙君上了香,這才和圍上來的眾人輕聲寒暄起來。

    有人悄聲告訴她:“萬公公早來了,見您沒來,就去偏殿歇息。”

    還有人告訴她:“那個宋桃,和萬公公一起來的。您要小心。”

    宋積雲不動聲色向這些人道了謝。

    過了一會兒,外麵有人唱禮:“萬公公到了!”

    大家夥兒都不說話了,左右站開,把過道讓了出來,也讓站在佛像前麵的宋積雲暴露在了眾人眼前。

    宋桃扶著萬公公走了進來。

    萬公公看見宋積雲,就森冷地笑了笑。

    宋積雲毫不畏懼,主動上前和萬公公打招呼:“有些日子沒見著您了,您可安好?”

    “好,好,好!”萬公公皮笑肉不笑的進了大殿,“宋老板不在景德鎮,景德鎮都沒有往常熱鬧了。”

    宋積雲才懶得理他,笑道:“人多是熱鬧點。”

    萬公公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大馬金刀地坐在了風火仙君的雕像下首的太師椅上。

    宋桃這次毫不避忌地站在了萬公公的身後。

    萬公公給了身旁師爺一個眼神。

    那師爺就站出來,示意廟祝敲了敲雲板。

    眾人噤聲。

    他這才不緊不慢地高聲道:“今天奉萬大人之命,把大家召到風神廟裏來,就是想當著風火仙君的麵,和諸位商量一件攸關眾人、攸關景德鎮生死的大事。”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大殿中寂靜無聲。

    萬曉泉這些年在景德鎮當督陶官幹過些什麽,誰不知道?

    他每次所謂的“好事”,要看是對誰而言了。

    眾人一個個低著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把目光投在了這一次居然站在眾人前麵的宋積雲身上。

    她身姿筆直,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十分的鎮定。

    不愧是敢和萬公公對打的宋老板!

    眾人心裏不約而同地暗暗感慨,頓時覺得自己都被她影響,心中大定不說,腰杆子都變硬了。

    師爺感覺到眾人微妙的變化,不禁隱晦地瞥了宋積雲一眼,眼底幾不可見的閃過一絲狠戾,這才道:“大夥兒也知道,宋家窯廠燒出來了一種叫‘甜白’的新瓷器,還進獻給了宮裏。隻是讓人沒有想到的是,禦窯廠剛剛把它定為進貢禦瓷,宋家窯廠就在禦窯廠沒有同意的情況下,私自用在了民間瓷上。”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厲聲質問宋積雲:“宋老板,你有什麽話說?”

    按規矩,最好的東西是要禦呈的。

    宋積雲把禦呈的東西給平民百姓用了,認真追究起來,是死罪。

    就像宋家窯廠想拿回“玉瓷”,就得禦窯廠同意一樣。

    宋積雲卻不慌不忙,道:“師爺這話我可聽不懂。不是你們禦窯廠沒瞧上我們家甜白瓷嗎?怎麽這個時候倒打一耙,反而說是我們不願意禦呈?”

    她說完,上前幾步,走到了眾人讓出來的過道上,高聲道:“諸位同行,有人參加過禦窯廠的競標,有的人沒有參加過。我就在這裏給大家說明一下禦窯廠競標的事。”

    然後她不等萬公公那邊的人開口,徑直道:“從前景德鎮但凡有誰家燒出了能禦呈的瓷器,都不用參加禦窯廠的競標。因為造辦處會根據宮裏貴人的需求,提前一到兩年把單子送到禦窯廠,禦窯廠再根據造辦處的單子安排能夠禦呈的窯廠或者是作坊開始燒瓷。”

    她說到這裏,朝著萬公公冷笑了幾聲:“可自從萬大人來了之後,就覺得這樣的製度對大夥兒不公平。若是總定在一家燒瓷,萬一有人燒出了比從前禦呈的更好的瓷器,豈不是不能把最好的東西孝敬給皇上了嗎?

    “當時景德鎮的燒瓷人都覺得萬大人的話有道理。都想拿出自己最好的瓷器敬獻給皇上,參加禦窯廠的競標。可萬大人又說,若是大夥兒都參加競標,費時又費力,勞民傷財。提出由禦窯廠指定幾家有實力的大窯廠和有特色的作坊參加競標。”

    宋積雲冷冷地道:“我今年可沒有接到禦窯廠的帖子!”

    她還咄咄逼人地直問萬公公:“萬大人,我說的可有不對之處?”

    大殿裏立刻響起了竊竊私語聲。

    自有和宋家窯廠一起經曆這件事的人悄悄地為宋積雲作證。

    萬公公早已經臉色鐵青。

    他身邊的人當然不能讓宋積雲問到他臉上去。

    師爺忙道:“你不要在這裏胡攪蠻纏!今年禦窯廠給你們家的帖子還是我親手寫的,怎麽沒給你們家下帖子?”

    當時萬公公老羞成怒,算準了她不敢不做禦窯廠的活,別說給宋積雲下帖子了,還準備著宋積雲到了之後狠狠的羞辱她一番,怎麽可能給她下帖子?

    爭論這些是沒有什麽用的。

    可吵架嘛,不就是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上唇槍舌箭嗎?

    “我沒有收到帖子!”宋積雲淡然地道,“要不您回憶回憶當初把帖子交給了誰?是由誰?什麽時候送的?萬一是下麵的人狐假虎威做錯了事,我們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解開這個誤會。您覺得如何?”

    這是在罵他嗎?

    師爺得極力忍著,才沒有和宋積雲翻臉,但大夥兒都看出他吃癟了,臉色難看的和萬公公有得一比。

    宋桃就重重地咳了一聲,提醒師爺別和宋積雲逞口齒之快。

    宋積雲要是真懟起人來,沒幾個人能懟得贏她!

    師爺也冷靜下來,他直接跳過這件事,說起了所謂的“好事”來:“萬大人在景德鎮這些年,素來勤政愛民,大夥兒是有目共睹的,要不然景德鎮的瓷器也不會從每年的八、九萬件漲到如今的十五萬件了。

    “這也是因為萬大人相信隻有百花爭豔,才能百花齊放。

    “可如今,宋家窯廠用甜白瓷的新工藝燒青花,一枝獨秀,讓景德鎮大多數的窯廠、作坊沒活可做,弄得景德鎮十窯九空。再這樣下去,還有誰會燒瓷?”

    大夥兒不以為然。

    這還不是因為萬公公支持良玉窯廠降價!

    何況燒瓷原本就是個不進則退,不斷負荊前行的行業。隻有不斷地想辦法燒出新瓷,才能讓這個行業蒸蒸日上,始終占據鼇頭,把其他地方的窯廠壓下去,成為當朝第一。

    眾人不為所動地聽著。

    師爺卻激動了,他大聲地道:“因而萬公公決定了,讓宋家窯廠交出甜白瓷的配方,全景德鎮的人家共享!”

    大殿在陷入短暫的沉默之後,“哄”地一聲炸了窩。

    “還能這樣?!”

    “要是有了甜白瓷的配方,是不是我們也能燒新青花了?”

    “宋老板願意交出來嗎?”

    “有萬大人在,她不交也得交吧?不然就可以治她個大不敬的罪名。畢竟像甜白瓷這樣的新瓷按道理也應該是先禦呈的。”

    除了少數幾個人,眾人都忍不住議論起來,而且還一麵倒地都暢想起如果拿到甜白瓷的配方之後會怎樣擺脫目前的困境來。

    宋積雲眼底寒光四射,掃視著眾人。

    議論聲漸歇。

    眾人神色各異,彼此偷偷地交換著眼神,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應和剛才的話。

    大殿的氣氛凝重中透著尷尬。

    萬公公氣得嘴角直哆嗦。

    宋桃心急如焚。

    她沒想到都這樣了,還挑不起一些人的貪婪之心。

    宋積雲就這麽厲害嗎?

    不到一年的工夫卻已經積威深重?

    她來不及多想。

    戲台已經搭起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可以啊!”巨大的利益麵前,宋桃隻得親自出馬,笑道,“江縣令不是曾讚堂妹‘巾幗不讓須眉’嗎?堂妹向來心胸寬闊,豪爽豁達,想來能理解萬大人的苦心,不會計較這些小事。”

  第二百三十二章

    這是小事嗎

    很多人一輩子都燒不出一種新瓷器,能夠燒出來,已經是祖墳冒青煙,可以開宗立派的宗師級人物了。

    景德鎮這幾十年來,也就出了個宋又良燒出了玉瓷,出了個宋積雲燒出了甜白瓷。

    別人也就罷了,她宋桃也是做瓷器的,她這算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呢?還是居心叵測呢?

    隻是萬公公虎視眈眈地在上麵盯著,沒有人吱聲罷了。

    但眾人看宋桃的目光都有些微妙起來。

    可這個時候,宋桃已經被架在火爐子上了,她不可能,也不能退縮。

    她笑道:“大夥兒可能不知道,我這位堂妹從小就有燒瓷的天賦,隻要是關於瓷器的事,但凡到了她手裏,那都不是什麽大事。”

    眾人聽了,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宋積雲,的確有這本事。

    你看她,一接手宋家窯廠就燒出了甜白瓷。原本在其他人手裏平平無奇的礬紅,到了她手裏就大變樣,像燒出了一種新瓷器似的。還有釉上彩,誰家不是燒得戰戰兢兢,可她呢,隨隨便便就是一爐。如今手握甜白瓷的配方又燒了新青花……除非他們之中有人能想辦法破解了甜白瓷的配方,不然就隻能永遠跟著宋積雲屁股後麵屁顛屁顛。

    問題是,就算有人破解了甜白瓷的配方,如今大家都跟著宋積雲做事,受了她的大恩,誰又好意思和宋積雲翻臉,自立門戶呢?

    可既然有宋桃做了出頭鳥,自然有人跟風。

    有人不由小聲嘀咕:“宋老板技藝超群,宏才大略,沒有了甜白瓷,肯定還可以燒出其他的新瓷來。我們就不一樣了,如今隻能撿別人不要的。”

    立刻就有人瞪了說話者一眼。

    說話的人還硬著脖子想反擊回去,不料門外突然傳來高亢的唱喝聲:“龍虎山正一教葆光仙君到。”

    什麽人?!

    眾人俱是一頭霧水,滿臉茫然。

    萬公公則緊緊地皺起了眉。

    江西官場形勢很複雜,除了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三位封疆大吏之外,還有三位王爺,一位龍虎山正一教被朝廷封為“天師”,官居三品的道教宗師。而本朝自永樂帝南下,信奉北方的真武大帝之後,曆代皇帝都信奉道教,甚至還有皇帝為表虔誠,會派大太監代他在龍虎山修行、祈福。

    這位號稱“葆光仙君”的道長,正是皇上派去正一教代他修行、祈福的大太監。

    而且這位葆光仙君還是司禮監秉筆大太監秦芳的幹兒子。

    不過,這位仙君自從代皇帝去了龍虎山之後,就眼高於頂,一直在道觀裏蹲著,他跑來景德鎮幹什麽?而且還跑到風神廟來了!

    可事出突然,他也來不及找人打聽,隻好讓人趕緊去通知主簿,帶著身邊的人匆匆出了大殿迎接。

    見此情景,大殿裏頓時炸了窩,紛紛詢問這葆光仙君是什麽來頭?怎麽萬公公都要敬他三尺的樣子?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也有常去龍虎山祈福的,頭頭是道的講起了這位葆光仙君的來曆。

    這位道長居然是位大太監,難怪會來找萬公公。

    眾人感慨之餘,更多的是關心這場集會會不會繼續下去?

    若是今天的會就這樣散了,萬公公卻露出了獠牙,隻怕宋老板不會就這樣罷休。

    甜白瓷配方的事還有得扯。

    眾人都偷偷地看宋積雲。

    宋積雲卻氣定神閑的,仿佛這集會繼不繼續都與她無關似的。

    倒是昨天和宋積雲定了攻守同盟的吳老爺心急如焚地擠到了她的身邊,低聲道:“宋老板,您看這件事怎麽辦?”

    他們昨天想到了很多條預案,但沒想到萬公公會這麽的無恥,要的是甜白瓷的配方。

    這可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吳老爺給宋積雲出主意:“您家最近不是和寧王長史搭上話了嗎?實在不行,就花些銀子,一狀告到寧王府去。寧王府是出了名的死要錢。我就不相信了,我們合起夥來還扳不倒這個萬曉泉!”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露凶光。

    宋積雲忙安慰他:“我心裏有數,你別擔心。要幫忙的時候,肯定要請諸位相助的!”

    吳老爺麵色微霽。

    兩人並沒有注意到,宋桃的目光始終有些驚慌地落在宋積雲的身上。

    她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位葆光仙君來得太湊巧了!

    宋積雲也太鎮定了!

    可葆光仙君是太監,太監應該都是一夥的。

    或者是她前世被宋積雲壓得太厲害想多了?

    宋桃自我安慰著,卻忍不住咬起了指甲。

    萬公公陪著一位身披紫色道家法衣的男子走了進來。

    那男子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雖然麵白無須,卻生得相貌堂堂,正氣凜然,不像個太監,倒像個大將軍似的。

    他聲音也頗為洪亮,和萬公公的陰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隻聽他笑道:“你也太不夠意思了。當年在宮裏,我們好歹也曾經一起在乾清宮當過差。你們這裏燒出了等身高的瓷器佛像你都不跟我說一聲,要不是武當山的牛鼻子跑到我們龍虎山炫耀,我還不知道。你可沒把我當兄弟!”

    萬公公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顯然和這位葆光仙君連維持個麵子情都有些勉強。

    “您如今是貴人,我哪裏想到您還會管這些庶務?別的不敢說,我這一畝三分地上,您要什麽沒有?不過是幾尊三清像,哪裏需要您親自跑一趟?您讓人給我帶個信,我親自給您送到龍虎山去,我還可以借著您的麵子見見那張天師,讓他老人家給我看看流年!”

    葆光仙君打了個哈哈,並不接他這話,而是看了滿殿的人,道:“你這有什麽話不能在禦窯廠說,跑到這風神廟來?難道還要人家祖師爺看著,要人家言出必行不成?”

    萬公公的笑容就更勉強了,道:“這不是事不湊巧嗎?再說了,這風神廟也沒什麽好看的。你要是真想在景德鎮住幾天,等我把這邊的事處理完了,我好好地陪著你在景德鎮逛逛,我們這裏有個叫仙岩的地方還值得一看。”

    葆光仙君一聽,突然就翻了臉,道:“萬曉泉,你這是一點麵子也不給我!我遠道而來,特別想看看風神廟是什麽樣子,你推三阻四的,就是不願意淨場,你是什麽意思?”

    這怎麽叫不給麵子呢?

    他這火正燒得旺,淨了場,把人都弄走了,想再逼宋積雲就犯可就難了。

    萬公公傻了眼,可一抬頭,他看見了宋積雲淡然的麵孔。

    他突然間福慧雙至。

    葆光仙君,是宋積雲請來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萬公公非常詫異。

    他以為宋積雲會請江縣令出麵,結果她卻請了葆光仙君。

    他額頭的青筋一下子就暴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衝著她大喝了聲:“宋積雲!”

    看著她的目光像淬了冰似的。

    宋積雲抬頭,毫不回避地和他對視,眼底一片冰涼。

    她這些日子不是賣瓷器給淮王府就是給寧王府,她難道是稀罕賺點碎銀子嗎?

    她那是為了把這位葆光仙君請過來。

    想要製住太監,就得請太監。

    這就好比用魔法打敗魔法。

    可惜了,她原本是想讓這位葆光仙君給她在宮裏找條路子,把萬公公給弄走的,如今萬公公發難,她隻好提前用了這著棋。隻是不知道這位葆光仙君不知道是不是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明碼標價,說到做到。

    她朝葆光仙君望去。

    葆光仙君立刻明白了這位就是想辦法請他出山的人。

    他這些年給不少人辦了事,招牌也是很重要的。

    他立刻重重地咳了一聲,攬了萬公公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老萬,何必這麽認真!你也好,我也好,在外麵幾年,總歸是要回去的。留點香火情,別人有個什麽事,也好找你疏通疏通。

    “你呀,得跟我學學。

    “我能得了皇上他老人家的青睞,可不是一味的隻知道逞強鬥狠的。”

    他們兩人又不一樣。

    葆光仙君不過是個虛名,就算是正一教把他給供起來,最多也不過是吃穿嚼用好一點,他管著禦窯廠,手裏略緊緊,每年可是十幾、二十萬兩的銀子。

    萬公公不想得罪葆光仙君,可如今宋積雲已一家獨大,他要是不使點手段把宋積雲壓下去,新青花的利潤他可是半點也沾不上。

    他回了京城,哪還有這樣的好事!

    萬公公目露凶光,道:“兄弟,不是我不給你麵子,是你要砸我的飯碗。今天這事,可沒這麽簡單,你可別被人當槍使了。”

    葆光仙君聽著臉色大變,他不悅地放開了萬公公,高聲道:“這麽說來,你是不給兄弟這個麵子了?”

    他猝然間提高了嗓音,透著幾分尖銳,這才讓人意識到他真是個太監。

    萬公公神色晦澀不定。

    大殿裏的眾人已是大驚失色,忍不住在心裏尖叫了無數次。

    宋老板真是牛!居然把在龍虎山替皇帝修行祈福的大太監請來了。

    這位葆光仙君畢竟代表的是皇上,萬公公還敢和他正麵懟不成?

    萬公公這次隻怕是要吃啞巴虧了。

    他們同仇敵愾地互相擠弄著眼睛,心裏的小人早已搬好了板凳,端起了茶水,準備看萬公公的戲。

    而萬公公呢,人氣得直哆嗦,卻還倔強著不肯鬆口。

    葆光仙君覺得還是應該給個台階萬公公下,繼續勸道:“你有什麽要求,跟人家提。誰也不是那楞頭青,有什麽不好商量的。非要弄得兩敗俱傷了好?從前你師傅沒有教過你嗎?過什麽也不要和錢過不去。要不這樣,我做個東,給你們搭個橋,大家講和。”

    還道:“有錢一起賺,有財一起發嘛!”

    萬公公壓根就不相信錢到了葆光仙君手裏還有出來的。

    他冷笑道:“可不敢當。您要是真想和我一起發財,就不會這個時候來景德鎮了。我看,我們還是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的好!”

    葆真仙君眼皮一翻,冷哼道:“這麽說來,你是不想回京城了!”

    司禮監也掌管著二十四衙門的人員調動。

    萬公公垂著眼瞼,手緊緊地攥著,一副強忍著怒火的樣子。

    宋桃看著,人像墜入了冰窟窿似的,刺骨的冷意一陣接著一陣往身上湧,凍得她四肢發麻。

    不,不能這樣。

    萬公公若是和宋積雲冰釋前嫌了,還有她什麽事呢什麽事兒?

    以宋積雲睚眥必報的性格,她肯定不會放過自己。

    宋桃心急如焚。

    就看見主簿抹著汗匆匆地走了進來,在萬公公耳邊一陣低語。

    萬公公睜大了眼睛,止不住的喜悅從他的眼底湧現:“快!快!快請!”

    主簿一溜煙地跑了。

    宋積雲心裏一緊。

    大殿裏也頓時鴉鵲無聲,大家的視線都隨著主簿朝外望去。

    萬公公則整了整衣袖,就要迎出去。

    主簿殷勤地陪著七、八個男子走了進來。

    為首的三十七、八歲,留著三綹美髯,穿著緋色織雲紋的官服,胸前繡著二品文官的錦雞補子。他一旁的官員和他穿著同樣的官服,不過胸前繡著三品的孔雀補子,個子要比他高半個頭,皮膚白皙,沒有留須。在兩人之後是個三品的武官,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胸前繡著老虎補子,卻係著金鑲玉的腰帶。

    宋積雲不由多看了一眼。

    她之前為了不犯常識性的錯誤,曾經對本朝的服飾做過仔細的研究。

    一品以上才能佩玉腰帶。

    那武官穿著三品官服卻係著一品官員才有資格係的腰帶,應該是他身上有爵位,而且爵位還不低。

    宋積雲的心又沉了沉。

    萬公公已上前就跪拜在了幾個人的麵前:“王大人,黃大人,徐大人。”

    甚至連那位葆光仙君在看見了為首的官員之後都明顯的拘謹了起來,萬公公上前拜見的時候他甚至一副恨不得躲到旁邊的樣子,在那位官員朝他望過來時,他窘然地笑了笑,給那位官員行禮,喊了聲“王大人”。

    王大人鎖著眉頭背著手,厲聲道:“秦芝,你不在龍虎山為聖上祈福,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那葆光仙君竟然磕磕巴巴地道:“我,我聽說萬曉泉在這裏,來,來看看熱鬧!”

    說完,還朝後躲了躲。

    宋積雲在心中長歎。

    看來人算不如天算,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打起了精神。

    就見那位王大人看了眼滿殿的人,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萬公公連忙上前,恭聲道:“王大人,這也是小的請您過來的緣故。”

    他急急地道:“原本禦窯廠的事是由造辦處管,不應該驚動您老人家,可您也看見了,這些窯工仗著自己藝高人膽大,不服禦窯廠的管教,燒出了一種叫甜白瓷的新瓷卻不願意禦呈皇上,繞過禦窯廠,跑去南京售賣,謀取高額利潤。

    “我想管,又怕鬧出當年處州之事,正巧大人來梁縣公辦,下官想請王大人來給我做個證,免得這些窯工鬧起來,有人告到朝廷,說我橫征暴斂,壞了皇上、壞了朝廷的名聲。”

    他說著,還有意無意地看了葆光仙君一眼。

    處州,是有名的產銀之地。本朝也是派了太監在此處設局管理。因為暴政,常有礦工暴亂。

    萬公公巧言如簧,這是把宋積雲比喻成了暴亂之人。

  第二百三十四章

    隻是沒等宋積雲說話,那位葆光仙君就跳了出來。

    他指著萬公公就是一頓大罵:“你休要在這裏胡說八道!你說事就說事,你看我做什麽?你們禦窯廠的事,與我有何幹係?我是吃了你一粒米還是喝了你一口水,你要這樣信口雌黃埋汰我?”

    萬公公顯然覺得來的人能製得住葆光仙君,看也沒看他一眼,隻顧請了眾人在風火仙君像前的太師椅上坐下,又親自端茶倒水上點心的。

    葆光仙君氣得不行,可王大人一個眼神瞥過來,他立刻偃旗息鼓,縮到了一旁。

    這反應,未免太激烈了些。

    宋積雲暗暗驚訝,不禁在心裏琢磨起來。

    看來萬公公今天是有備而來,他不僅請了這麽多的官員過來,而且一個個官職都不低。

    她現在吃虧就吃虧在對目前的政局一無所知,連這幾個人是什麽身份都不知道。

    如果萬公公不是衝著她來的,她還可以拖延時間,想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打聽到這幾個人的身份、來曆、彼此間的關係。可惜,她被萬公公盯著,估計是沒辦法避開眾人視線了。

    倒是那位葆光仙君……她沒想到他這麽慫。

    宋積雲心沉到了穀底。

    今天的事,隻怕難以善了。

    她飛快地睃了萬公公等人一眼。

    那位王大人不知道是要故意冷落葆光仙君還是真瞧不上他,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他,反而是和萬公公寒暄著,瞧那架式,他們彼此間倒是很熟。

    宋積雲眸光晦澀。

    還好昨天在水榭和吳老爺等人協商的時候,她覺得江縣令對萬公公的約束有限,堅持沒請江縣令出手。不然江縣令來了,隻能被這些人妥妥地碾壓。

    她瞅著個機會就把葆光仙君拽到了自己身邊,略略側身,以保證萬公公等人一眼望過來不至於能全都看在眼裏,她這才低聲:“我就是那個被萬公公說把禦呈賣到南京去的人。我們合則兩利,分則兩害。你快做選擇。”

    葆光仙君一愣。

    他雖是受了宋積雲之托,但他並沒有見過宋積雲。

    他看著因為萬公公殷勤地諂媚而神色和緩的王大人,一咬牙,道了聲“行”。

    宋積雲鬆了口氣,飛快地問他:“王大人是什麽人?”

    “江西布政使。”他一股腦地把其他幾個人也交代了,“姓黃的是按察使,姓徐的是都指揮使。那個姓王的是言官出身,都察院禦史轉過來的。姓黃的是原吏部尚書的門生,姓徐的是京城定國公的弟弟。”

    她問:“誰能幫我們說得上話?”

    “姓徐的。”葆光仙君想也沒想地道,“他這個人很貪財,之前在京城五城都督府就是因為收受賄賂被革職,走了萬貴妃的路子,跑到江西來當都指揮使了。”

    “他們和你的關係如何?”

    葆光仙君道:“和姓黃的沒交情。姓王的,曾經彈劾過我爹,我爹因為他,被皇帝問過責。姓徐的剛來還沒一個月,我這是第三次見他。他應該最好說話。”

    他爹?

    宋積雲腦子轉了轉,才意識到他說的“爹”是司禮監大太監秦芳。

    連秦芳都敢彈劾問責,還能在江西做布政使,是個牛人啊!

    難怪葆光仙君那麽怕他。

    宋積雲問葆光仙君道:“你有沒有辦法收買徐都指揮使幫我們說話。”還著重強調,“錢我出!”

    葆光仙君顯然是個死要錢的,在這種情況下,他聞言神色都變得輕快起來,拍著胸道:“你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他叫了身邊一個隨從,小聲地交待了幾句。

    宋積雲當然不會把希望放在這些人身上,臨時的金錢關係畢竟太膚淺了。

    也就這一會兒的工夫,萬公公那邊幾個人已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那王大人甚至問道:“誰是宋積雲?”

    宋積雲不願意得罪他,但也不能卑躬屈膝。否則她一旦失了風骨,以後就再也難以鎮得住景德鎮大大小小萬餘家的窯廠和作坊,這對她來說才是最得不償失之事。

    所以,哪怕今天是刀山火海,她也隻能想辦法趟過去!

    她大大方方地朝著王大人行了個禮。

    王大人頗為意外,笑著對身邊的人道:“難怪敢把禦呈的瓷器賣到南京去,果然膽子很大!”

    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宋積雲等這些人笑過之後,才語氣恭敬卻不卑不亢地道:“大人過獎了。草民也是沒有辦法了。萬公公今年頒布了新政,景德鎮所有的窯廠、作坊需按照禦窯廠分配的指標燒瓷。禦窯廠沒分配給我們家窯廠指標,我們家不能燒瓷,我這才鋌而走險去南京的。”

    她還喊冤:“不然這一路那麽多的巡檢司,誰願意出遠門啊!”

    禦窯廠沒有分配指標給她們家窯廠!!!

    不僅萬公公,就是大殿裏的人聽了也暗暗嘖舌。

    這可是當著三品大員的麵,宋積雲她可真敢說。

    要是追究起來可怎麽辦?

    眾人不由低下了頭。

    萬公公則睜大了眼睛。

    宋積雲再次刷新了他對她的認識。

    這女子,真是有顆熊心豹子膽。

    看著宋積雲一臉的強詞奪理,他被氣笑了。

    “請大人明察!”他忍不住和宋積雲辯了起來,“宋家窯廠在這女娘的父親手裏時倒威名遠播,可自從這女娘成了窯廠的話事人,仗著宋又良遺留下來的秘方,飛揚跋扈,自視極高,您看她這樣子就知道了。從來沒把禦窯廠放在眼裏,禦窯廠競標,她也不來。

    “我憐惜她年紀小,又有一身不俗的燒瓷手藝,這才想了個法子,逼著她每年給禦窯廠燒多少瓷器的。到她嘴裏,居然成了我不讓她燒瓷了。

    “我要是沒請了大人您來主持公道,我這可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宋積雲覺得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沒有意義。

    她現在唯一的機會就是拖延時間,讓葆光仙君的人把話遞給徐都指揮使,她才可能有一線的生機。

    她和萬公公辯道:“宋家窯廠能有今天,全仗著禦窯廠慧眼識珠,我怎麽敢對禦窯廠不敬!你說我沒有把禦窯廠放在眼裏,禦窯廠競標我也沒去,可我根本就沒有接到窯禦廠競標的帖子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打起了口角官司。

    但宋積雲眼角的餘光卻始終注意著有沒有人接近徐都指揮使。

  第二百三十五章

    可令宋積雲失望的是,始終沒有人悄悄地接近徐都指揮使。

    她一麵和萬公公繼續辯論對錯,一麵在人群中尋找葆光仙君的影子:“我可全是按照萬大人的示下辦事的,一點都沒有違背。雖然知道沒有了燒瓷的指標,我們是一個碗都沒敢燒。直到後來發現很多人瓷器燒了也賣不出去,分的指標用不完,這才想到用買的辦法。”

    葆光仙君這個慫貨卻躲在一旁不敢吭聲。

    宋積雲朝他使眼色,他還畏畏縮縮的悄悄擺手。

    宋積雲真是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可她如今正和萬公公打嘴仗,就算是想把他拎過來都不行,更不要說撕他了。

    偏偏萬公公還在那裏辯駁:“如果不是你去了南京,我會把你們家燒瓷的指標給別人嗎?說來說去,都是你不服管教,沒有把禦窯廠、沒有把我這個督陶官放在眼裏!”

    宋積雲隻好暫時放過葆光仙君,繼續和萬公公口角:“常言說的好,人離鄉賤。誰在家裏好好的,願意千裏迢迢地跑去南京討生活?我這不是沒有辦法了嗎?我生在景德鎮,長在景德鎮,景德鎮前前後後這麽多的督陶官,還是第一次聽說燒瓷要指標的。

    “當著這麽多大人的麵,我也想問一句,這燒瓷又不是捏泥巴,捏一個成一個,如果瓷器沒有燒出來,這指標明年還能不能用?”

    幾位大人穩坐泰山,除了姓徐的都指揮使頗感興趣地望著她,其他人都沒有說話。

    萬公公則繼續和她掰扯,還諷刺她道:“我看你為了‘物離鄉貴’倒不怕‘人離鄉賤’,隻要能賺錢,是什麽事都幹出來!”

    對燒瓷的指標之類的話,卻矢口不提。

    宋積雲心裏像壓了一個秤砣似的,冰冷、難受。

    按理說,任誰第一次聽“燒多少瓷器還得有禦窯廠的指標”時,都應該好奇地問一句。

    可王大人等人不僅沒有一個人好奇地問一句,甚至在她反複地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也都保持著沉默。

    如果不是早就和萬公公有了默契,不僅知道這件事,而且還被萬公公說服了;那就是對萬公公的行為早已經習以為常,在官場中是常態了,大家都想著法子在撈錢。

    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這樣的局麵對她都是非常的不利。

    她如今隻能斷尾求生了!

    不然,就算她過了刀山火海,也不過是徒勞。

    王大人等代表的權勢,如同巨浪,一個浪頭打過來,她就會被拍死在沙灘上。

    不然怎麽有破門的府尹之說。

    宋積雲深深地吸了口氣,第一次主動出擊,咄咄逼人地道:“那依萬公公所言,隻有把甜白瓷的配方交出來,才算是敬重禦窯廠、敬重您了?”

    不是想她的配方嗎?

    可她的配方也不是那麽好拿的。

    萬公公一愣。

    他沒有想到宋積雲會主動提及此事。

    他隱隱有些不安。

    和宋積雲打交道的這半年,讓他知道宋積雲決不是那麽容易退讓的人,說不定她這話就是個陷阱。

    可這念頭一閃,他又覺得有些好笑。

    她宋積雲什麽時候成了他忌憚的對象了?

    就算宋積雲有什麽陷阱,在絕對的權勢麵前,她就算是龍也得給他乖乖盤著。

    萬公公又趾高氣昂起來。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宋積雲,就像宋積雲已經是他盤中的一道菜,可以任由他隨意擺弄了似的,道:“你還想不交不成?”

    宋積雲淡然地笑,道:“甜白瓷的配方隻有我一個人知道,算得上秘方了吧?”

    她朝眾人掃視了一眼。

    見有人點頭,這才繼續道:“既然是秘方,那就是‘秘而不宣的方子’。我想請問幾位大人人,萬大人是不是一輩子都會在禦窯廠作督陶官?如果我這秘方交出去了,結果沒幾天就爛大街,人人都知道了,這責任在誰?瓷器特殊,若是禦窯廠等人都燒不出來,是誰的責任?”

    她目光灼灼地盯著萬公公:“還是說,這秘方是給萬大人的,與禦窯廠無關?”

    他怎麽可能在禦窯廠當一輩子的督陶官呢?

    “胡說八道!”萬公公青筋直跳,忍不住大聲喝斥,“這秘方……”

    他一下子啞了殼。

    在他看來,禦窯廠就是他的,他就是禦窯廠。

    甜白瓷的配方給了禦窯廠,就等於給了他,他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

    可當著這麽多大人的麵,他立馬意識到自己不能這麽說。

    他怕以後被人揪住了小辮子。

    他當初被下放到景德鎮,就是因為從前說錯了話,被人揪著不放,他幹爹想保他都沒能保住。

    他不由朝幾位大人望去,辯解般地道:“我要秘方做什麽?這秘方當然是給禦窯廠的?”

    宋積雲卻立刻抓住這機會。

    原來萬公公和這些人之間的關係也沒她以為的那樣的密切。

    她心裏升起一股希望,追問萬公公道:“既然是給禦窯廠,那就請您拿出個章程來。我這秘方可是獻給皇上的。若是出了紕漏,誰負責?”

    萬公公啞口。

    他有什麽章程?

    他不過是要強取豪奪罷了。

    可宋積雲的話,卻扯下一這層遮羞布。

    萬公公頓時惱羞成怒,道:“你怎麽這麽多廢話!讓你拿出來你就拿出來,我堂堂一個朝廷命官,還詐你不成?”

    宋積雲沒有說話,靜靜地望著他。

    大殿裏頓時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

    這話誰相信!

    葆光仙君更是滿目發光地看著宋積雲,背脊都直了幾分。

    萬公公很是狼狽,正要說話,隻見那位坐在正中的王大人突然伸手壓了壓,示意眾人不要說話。

    大殿馬上鴉雀無聲。

    王大人笑道:“小姑娘,我問你幾句。”

    他聲音溫和,神色和藹,任誰見了,都會心生好感,下意識的對他產生幾分信任。

    宋積雲卻是一個“論跡”的人。

    她看一個人,隻看這個人做了什麽,而不是說了什麽。

    她心裏升起層層的防備,麵上卻流露出些許的信賴神色,上前幾步朝著王大人行了個福禮,恭敬地道:“您請問!”

  第二百三十六章

    王大人親切地道:“你家是良籍還是匠籍?”

    宋積雲曾祖父發跡之後就買田買地,改了良籍。

    “是良籍。”她恭順地道。

    王大人點了點頭,道:“但還是行著工匠之事吧?”

    這是事實。

    宋積雲雖然覺得這樣的問題有些不妥,但這是事實,她不承認不行。

    她點了點頭,道:“大人說的是。”

    王大人的神色比剛才就更溫和了幾分,笑道:“既然是行工匠之事,而且還做得這樣出色,燒出了新的瓷器,理應更加潛心研究,一心向鑽研才是。”

    他說到這裏,卻驟然臉色一變,頓時官威十足,大聲斥責她道:“怎麽卻行那商賈之事,跑去南京兜售自家的瓷器呢?”

    宋積雲被他這突然的變臉嚇了一大跳,心怦怦地亂跳,捂著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氣,才站穩腳跟。

    隻是她正要答話,誰知那王大人卻猛地站了起來。

    他個子頗高,看人的時候更是目如鷹隼。

    他掃視著眾人,厲聲道:“難怪景德鎮一個萬瓷之都,會被你們弄得烏煙瘴氣、亂七八遭、一塌糊塗,官不像官,民不像民!”

    大殿裏的人全都臉色煞白,低下了頭,瑟瑟發著抖。

    葆光仙君則直接躲到了大殿的幔帳後麵。

    王大人很是氣憤,繼續大發雷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朝廷讓你們交秘方,你們推三阻四,還和朝廷講條件,有你們這樣做臣子、有你們這樣做民眾的嗎?”

    他也沒有放過萬公公:“你在景德鎮督陶,是窯工的父母官。何為父母官?那就是待治下民眾如兒女!教習、引導,你做到了嗎?”

    萬公公被訓得搖搖欲墜。

    王大人似有不忍,抿了抿嘴,沒有訓下去,搖頭歎氣地轉身,露出副語重心長的模樣道:“為人父母者,誰不盼著子女好?我剛才聽著沒有說話。你們每年燒十五萬件瓷器,萬大人強迫你們多燒了?還是卡著你們不讓你們燒了?”

    確實沒有!

    但是,景德鎮從來沒有這樣的規矩。

    眾人低著頭,沒誰敢吭聲,也沒誰這麽沒眼色,在這個時候吭聲。

    王大人的語氣更溫和了:“萬大人畢竟不是燒瓷世家出身,他的方法有可能和你們平時的習慣不一樣。但是,畢竟他管著整個景德鎮的瓷器,要從整個景德鎮出發。不像你們,隻用管好自家那一畝三分地,隻要看著自己腳尖下那點地方就行了。你們指責他不對的時候,可曾想過他為何這麽做?”

    眾人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宋積雲的心卻像被捅了個大窟窿似的,颼颼的冷。

    這套說詞她可太熟悉了。

    那些蠱惑人心,給人洗腦的開場白,不就是這樣的嗎?

    她目光漸冷。

    “可這是你們違規不遵的理由嗎?是你們抗議不為的原因嗎?是你們拒不協辦的道理嗎?”王大人直擊人腦門的三連問之後,把矛頭重新指向了宋積雲。

    “宋氏!”他正色地道,“商人重利輕離別。你年紀還小,以為賺了錢,就是守住了家業。孰不知,人若是一味隻往錢眼裏鑽,隻會壞了根基,壞了本份,壞了德行。”

    他還一副長者的慈愛,道:“交淺言深,原本這些話不應該由我來跟你說。可我看你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子,打理窯廠養活了一大群人,憐惜你是個人才,不想讓你就這樣荒廢了,才會苦口婆心地跟你說了這麽多。”

    他還狀似關愛,落在宋積雲眼裏卻是在威脅一樣的道:“你要懂得惜福!不要為了仨瓜倆棗的利益,壞了宋家你父親留下的基業。”

    宋積雲突然笑了起來,聲音恭敬卻眼底寒光閃閃地道:“大人愛民如子,既然已經如此的教誨草民,草民怎敢辜負大人的一片苦心。”

    她福身道:“草民原願意將甜白瓷的配方獻給禦窯廠。”

    她加重了“禦窯廠”三個字。

    然後看了眼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眼底卻流露出藏也藏不住喜悅的萬公公,道:“隻是不知道這配方怎麽交好?直接交給萬大人就好了嗎?”

    她得把萬公公拴到配方這艘船上去。

    以後這配方不管是出了什麽事,他萬曉泉都別想置身事外!

    “大膽!”誰知道她的話音未落,王大人勃然大怒,橫眉怒指,“宋氏,我看你小小年紀,想提攜你幾句,你居然敢在我麵前玩弄這些不入流的雕蟲小計,挑撥是非。我食君之祿,豈會覬覦你家一個小小的燒瓷配方?

    “來人!把宋氏押下去。我倒要看看,普天之下,誰敢違抗朝廷之命,誰敢和朝廷作對!”

    大殿“嗡”地一聲沸騰起來。

    “怎麽會這樣?”

    “也不用把人家宋老板捉起來吧?”

    “可的確是這樣的,我們黎民百姓,怎麽能不聽

    立刻有人上前緊緊地抓住了宋積雲的胳膊。

    宋積雲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強權之下的浮萍般的無能為力。

    可若是她就這樣認輸了,她身後的母親和三個妹妹怎麽辦?

    宋積雲抬頭望著王大人。

    別人隻是吃吃絕戶,他卻是吃了絕戶猶不滿足,還想連人家的祖墳一起刨了。

    她沒有掙紮。

    這個時候掙紮也沒用。

    別人有心算計她,前路早就給她鋪好了。

    她盯著王大人:“王大人,既然有教無類,還請您教我,這配方怎麽交才好?”

    王大人冷笑,道:“晚了!我最恨那得寸進尺,不懂進退之輩。你在監獄裏好好反省反省,這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

    “還要下牢的嗎?”

    “不然押下去做什麽?”

    “我以為是趕出大殿就行了!”

    眾人小心翼翼地議論著,有困惑,有不解,有同情,有惋惜,有擔憂。

    隻有宋桃,一直緊緊地絞在一起的手終於放開了。

    “菩薩保佑!”她默默地念著,宋積雲,終於和前世有了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萬公公居然和如今任江西布政使,以後會任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的王覺有關係。

    難怪後來宋積雲的生意能做到京城去。

    如果不是場合不對,她都要仰身大笑了。

    誰能想得到,她一個小小的主意,竟能改變宋積雲的命運的!

    宋桃難掩得意,見她旁邊的吳老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甚至低聲道:“你知道她做錯了什麽嗎?”

    吳老爺壓根沒聽清楚她說了什麽。

    大殿裏卻響起一個清亮而又優美的聲音:“是嗎?我倒是很想知道,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眾人愕然。

    回頭。

    隻見元允中大步從殿外走了進來。

    他俊美的眉目格外的清冷,穿著一身大紅色過肩柿蒂紋織錦曳撒。

    肩上用金銀線勾出來的蓮花柿蒂等繁複花紋在大殿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華,映襯著他雍容華貴又英氣逼人。

    他眼底一片雪光地望著王大人,再次道:“我很想知道宋小姐做錯了什麽?你們不在梁縣的縣衙,怎麽全都擠在這裏?”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元大人!”剛才還對著宋積雲咄咄逼人的王大人驚呆了,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

    而原本還都好好地坐在風火仙君像前太師椅上的一群人則立刻全都站了起來。

    “元大人!”

    “參見元大人!”

    他們紛紛給元允中行著禮。

    那位徐都指揮使更是硬生生地擠到了王大人和黃大人的前麵,恭敬地給元允中行著禮,還道:“下官徐光增,定國公的胞弟。兩個月前剛剛來江西任職。巡撫大人忙於公務,四處奔波,下官還沒來得及拜見您。還請您見諒!”

    元允中冷漠地點了點頭。

    大殿裏則像被點燃了的野草垛,“嗡”地飛出一蓬蟲子。

    “天啊!那位大人說,元公子是巡撫大人,我,我沒聽錯吧?你快掐我一下!”

    “我,我也是聽到他這麽說的!應該,應該不會有錯吧?”

    “可宋老板的未婚夫變成了巡撫?戲文都不帶這麽唱的!”

    他們悄然議論著,驚慌、置疑、遊離不定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宋積雲的身上。

    宋積雲則呆在了那裏,腦子裏一片空白,半晌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元允中,她知道他肯定身份不凡。

    可是巡撫……他年紀輕輕的,怎麽可能是巡撫!

    不對!

    現在的巡撫不是常設,通常有事皇帝才會任命。但能被任命為巡撫的,一定是皇帝的心腹。

    他年紀輕輕的,就能混成了皇帝的心腹,也挺牛的。

    宋積雲嘴角苦澀。

    他,比她想象的更為……前程無量!

    宋積雲輕輕地歎了口氣。

    元允中已經被幾位大人恭敬地請在正座上坐下。

    王大人則正和按察使黃大人相互謙讓,誰坐在更尊貴的左首。

    誰知道那位徐都指揮使卻跳了出來,頗為諂媚地道:“元大人是天使,替皇上行事,放在民間,那就是拿著尚方寶劍的人。我就不坐了,站在元大人身邊好了。”

    把王大人和黃大都架在了那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宋積雲看著,差點笑出聲來。

    元允中沒有理會這些,視線徑直落在了宋積雲的身上,停在了她被人緊緊抓住的胳臂上。

    他原本漠然的麵孔突然間變得非常難看,眼底如有萬丈烏雲在翻滾一般。

    “有誰來跟我說說,宋小姐她到底犯了什麽事嗎?”他聲音不高不低,聲線甚至顯得有些呆板,卻帶著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雷霆之勢,不僅讓大殿裏的眾人聽得膽戰心驚,還嚇得原本抓著宋積雲的兩人身子一抖,連忙放開了宋積雲。

    王大人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

    但他背著手,沒有說話。

    萬公公一瞧,臉上陰陽不定的,但也不過幾息的工夫,他就一咬牙,“撲通”一聲跪在了元允中的麵前,道:“大人,您這段時間一直在調查瓷器走私案,想必聽說過宋小姐。

    “宋小姐雖然燒瓷的手藝十分高超,卻桀驁不馴,眼高於頂,覺得景德鎮沒有一個能和她比肩,因而不服管教,不敬尊上。不僅不來參加禦窯廠的競標,甚至為謀私利,將原本應該禦呈的甜白瓷送往南京,謀取暴利。還鼓動景德鎮的窯工與禦窯廠作對。

    “我怕引起暴動,特請王大人等諸位大人過來,給我做個證明。以免傷及無辜,壞了朝廷的名聲。”

    直接把這個鍋背到了自己的身上。

    王大人聞言臉色微霽。

    徐都指揮眼睛珠子骨碌碌轉了轉,殷勤地湊到元允中身邊,關切地笑道:“您不是去湖口了嗎?怎麽這麽快就趕了回來?可是湖口發生了什麽事?”

    元允中冷冷地道:“我要不是去湖口,怎麽知道布政司管起二十四衙門的事來,二十四衙門還需要布政司撐腰呢?”

    他意有所指,半點沒給幾位大人麵子,更沒有給王大人麵子。

    王大人眉鋒一斂,再也抑製不住心頭之火。

    他好歹和元允中的大堂兄元景年是同年,而且關係還不錯。按理,他已經退了一射之地,元允中怎麽也應該給他幾分薄麵,不曾想元允中卻不依不饒,一副要踩著他的肩膀立威的模樣。

    他就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氣。

    何況元允中話裏話外都在暗指他和閹黨來往,他若繼續退讓,別人隻會以為他怕了元家,怕了元允中,他這麽多年以來辛辛苦苦樹立起來的剛直凜然的正氣怕是要毀於一旦。

    “元大人,你到底太年輕,有些事還不懂。”他語氣溫和,看似在辯解,實則在教訓元允中,道,“梁縣也好,景德鎮也好,都是本官治下。不過禦窯廠涉及皇家事務,為了更好的滿足宮中所需,這才設了督陶官這個職務。

    “早年間,督陶官都是由朝廷命官擔任,吏部任免。近年來,造辦處事務越來越繁忙,這才由二十四衙門的人接手。說到底,都是在為皇上分擔,為皇上解憂,怎麽布政司就不能管禦窯廠的事呢?”

    兩位神仙掐起來了。

    底下的人立刻像鵪鶉一樣瑟瑟發抖的縮起了腦袋。

    元允中氣極而笑,道:“這麽說來,萬大人頒布的什麽‘限額燒瓷法’也是王大人同意了的囉?”

    王大人被噎住。

    “荒唐!”元允中一巴掌就拍在了茶幾上,茶幾上的茶盅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古往今來,還從來沒有聽說過燒瓷都要受限製的。”

    他質問王大人:“王大人可知道一爐窯能燒幾件瓷器?什麽樣的情況能多出瓷?什麽樣的情況一件瓷器也燒不出來?燒一個龍缸需要多長時間?燒幾窯?燒一個尺高的梅瓶要燒多長時間?燒幾窯?”

    王大人當然答不出來。

    元允中冷笑:“那王大人能不能告訴我,這‘限額燒瓷法’是依據什麽而定?又怎麽保證禦呈之物都是最好的?”

    王大人麵色泛青,卻一個字都答不出來。

    元允中就一腳踹在了萬公公的心窩上,罵道:“蠹蟲,朝廷的名聲就是敗壞在像你這樣的人手中了的!”

    王大人等人像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似的,臉上火辣辣。

    萬公公則臉色煞白地捂著胸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大殿內外,一片死寂。

  第二百三十八章

    元允中顯然沒準備放過王大人和萬公公。

    他唰地從衣袖裏拿出一份單子,道:“這是今年造辦處給禦窯廠下的單子,其中有一對等身高青花象腿瓶。既然景德鎮禦窯廠也是王大人的治下,那就請王大人好好督促萬公公把這對等身高的青花象腿瓶早點燒出來,也好讓造辦處的早點給皇上交了差事。”

    王大人的臉已經青得泛黑了。

    他雖然不懂瓷器,但聽說過大件的器物有多難燒——皇上二十五歲壽誕,造辦處想敬獻一對龍缸給皇上,可燒了兩年都沒有燒成,隻能放棄。

    這等身高的像腿瓶既然能被元允中單拎出來說事,那肯定也是非常難燒的了。

    他忍不住發起脾氣來,道:“元大人好像是來查寧王案的吧?怎麽也開始管起地方事務了?”

    皇帝的疑心病通常都很嚴重。這種越級越界的管事,很容易被言官彈劾以權謀私,或者是結黨營私,而且彈劾還很容易被皇帝采信。因而是為官的大忌。

    元允中冷笑,道:“那王大人別忘記了上密折。”

    他說著,把那份單子丟在了萬公公的臉上,道:“好好看看,到了時間可別交不出東西來。”

    萬公公想死的心都有了。

    原本這瓷器能不能燒成,很看天時地勢人和,沒有誰敢保證自己就一定能成的。造辦處也不是傻瓜,就算是下了單子,也是欺上不瞞下,不會把單子給皇上看,隻會催著他們快點燒。萬一在需要的時間內沒有燒出來,還有個轉圜的餘地。這也是官場上做官的訣竅之一。

    可如今被元允中給盯上了,造辦處肯定寧願拿他開刀也不願意背鍋。

    他若是燒不出來,可能真的性命不保。

    “元大人!元大人!”他喃喃地求饒,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出了錯,還以為宋積雲是元允中微服私訪時知道或者是認識的一個人,但他心裏始終抱著些許的僥幸,如果宋桃也可以燒出來,他正好可以趁機推薦宋桃,以後讓良玉窯廠給禦窯廠代工。

    他在人群中找著宋桃,希望宋桃能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複,他接下來也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可他沒有看見宋桃。

    萬公公眼底滴血。

    這個賤人,她躲到哪裏去了?

    剛剛還站在最前排的。

    是不是看見他失勢了,怕被他連累,索性跑了!

    等他逃過了這一劫,再好好的收拾收拾她。

    而此時王大人被元允中懟得顏麵盡失,更受不了他的盛氣淩人,冷哼道:“你當我不敢上密折?我是看在你和景年兄是堂兄弟,又年紀輕輕初入仕途,不想你的前途毀於一旦,才不和你一般計較的。你以為我不敢嗎?”

    元允中對他的說辭嗤之以鼻:“我十四歲就在翰林院當差,不敢當王大人這句‘初入仕途’。可見王大人平日沒事還是應該與家兄多通通書信,不然道聽途說的,往往會壞了大事。”

    王大人氣得鼻子都歪了,沉聲道:“我這就上密折。”

    元允中不屑地嘴角微撇,吩咐身邊的人:“給王大人準備筆墨紙硯!”

    王大人頓時下不了台了。

    他朝黃大人望去。

    黃大人嗬嗬地笑,和著稀泥:“您應該也聽說了,我老師隻有元大人這一枝獨苗苗,雖說平時不是打就是罵的,可那是他們父子的情份,容不得我們這些外人置喙。

    “若是讓鏡湖先生知道了,女婿打外孫是天經地義,可這嶽父教訓女婿,那也是人之常情。倒是我們這些生事的,反倒有挑撥離間的嫌疑。

    “這架誰都能來勸,獨獨我不行啊!還請王大人體恤!見諒!”

    說完,他深深地朝著王大人鞠了一躬,把個王大人鬧得臉上青白不定。

    宋積雲聽得感慨萬千。

    元允中這家夥,不僅是官宦人家出身,還是個超級官三代。連江西按察使都是他的師兄。難怪當初江縣令會說起黃大人。

    難怪江縣令也和元允中有舊?是元允中的什麽人?

    她回憶著從前的事。

    耳邊突然傳來一管幽幽的聲音:“原來你是元大人的未婚妻啊!”

    宋積雲嚇了一大跳。

    一回頭,發現是葆光仙君。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站到了她的身後。

    他幽怨地望著宋積雲,委屈地道:“宋小姐,您怎麽不早說呢?我們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啊!元大人可是我祖父啊!”

    “什麽?!”宋積雲簡直驚呆了。

    以元允中的年紀,當然不可能是他的什麽祖父。

    那就是亂攀上的關係。

    可他既然皇上在龍虎山修行祈福,本身決不是個弱者,說元允中是他的祖父,這……這也太厚顏無恥了!

    可葆光仙君沒有和她多說,轉身就拜倒在元允中的麵前,抱著元允中的大腿,沒臉沒皮地大聲地喊著:“祖父!”

    不要說元允中了,眾人也都傻了眼。

    元允中甚至一邊想把他踢開,一邊道:“你誰啊?”

    葆光仙君卻把元允中抱得死死的,道:“小的是秦芝啊!我幹爹是秦芳!曾經在內堂聽過您講筵。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可不就是我祖父嗎?”

    眾人都目瞪口呆,相對無言。

    對葆光仙君的不要臉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偏生他還不以為恥,引以為榮,道:“奴才出京之時,幹爹反複地教導我,做人要謙遜謹慎,既然出了京,就不能幹出給皇上丟臉,給他老人家丟臉的事。我聽說您老人家巡撫江西,幾次想去拜訪您老人家,可都聽說您老人家沒在行署。沒想到居然和您在這裏遇到了。這可不就是緣分嗎?您怎麽著也讓我給您磕個頭,請個安,不然我回了京城,幹爹知道了,肯定要罵我的。”

    他說完,這才放開了元允中,恭恭敬敬地給元允中行著大禮。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王大人等都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卻又隻能忍著的樣子。

    元允中卻避開了他行禮,道:“你給我站直了。你既然代皇帝修行祈福,怎麽能見著誰都跪都拜,你怎麽對得起你這身衣飾?”

    葆光仙君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元允中告起狀來:“還不是萬曉泉,我不過是來這裏拜見一下風火仙童,他就拿著雞毛當令箭,請了王大人來收拾我。我知道,王大人是都察院禦吏出身,就是我幹爹也沒有放在眼裏。可我真的什麽都沒幹啊!我是冤枉的!元大人,您得給我作主啊!”

  第二百三十九章

    葆光仙君這無中生有的倒打一耙,讓王大人和萬公公像吞了個蒼蠅似的,臉都綠了。

    元允中卻笑了起來。

    他看著王大人和萬公公,卻對葆光仙君道著:“仙君請起!若是真有人冤枉了您,臣自然是責無旁貸!”

    王大人聽著心裏就“咯噔”一下,知道壞事了。

    元允中少年得誌,是出了名的飛揚跋扈,桀驁不馴,連他那個做了內閣次輔,任刑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的爹他都沒有放在眼裏,他怎麽可能在一個閹人麵前自稱“臣”呢?

    他的一句“責無旁貸”更是像把錘子似的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元允中這是要借葆光仙君的話,誣陷他來景德鎮的目的嗎?

    皇上最忌諱什麽?

    內外勾結。

    比如說,宮裏的宦官和宮外的大臣;京裏的大臣和京外的藩王。

    葆光仙君說他是萬曉泉請來的,這不就是說他和萬曉泉勾結嗎?

    元允中這是要把他往死裏整啊!

    他沉著臉就喝斥了葆光仙君一句“胡說八道”,指著他就罵了起來:“你不在龍虎山修行祈福,跑到景德鎮來作福作威,還敢喊自己冤枉的。你信不信我一張密折就讓你去浣衣局洗衣服去?”

    他想從這困境中擺脫出來,就得先鎮住葆光仙君,讓他不要亂說話。

    葆光仙君到底還是有點怕王大人的。

    當年他幹爹就是因為被王大人彈劾,被趕到浣衣局洗了三年衣服。

    何況文官都是一夥的。別看元允中現在對他和顏悅色的,可一旦達到了目的,誰知道元允中會不會棄他不顧?

    元允中的冷酷狠戾,在他們這些內宦裏也是出了名的。

    他已經用自己的方法惡心過王大人了,再搗亂,王大人動了真怒,他也要吃不完兜著走的。

    葆光仙君縮著肩膀躲到了一旁。

    元允中卻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師椅上喝了口茶,淡然地道:“各人心裏都有一本賬。多說無益。我現在就想知道,這個所謂的‘限額燒瓷法’王大人是怎麽看?有什麽打算?宋小姐因為沒有拿到燒瓷指標而把自家的瓷器運去南京銷售,違反了哪條法規?犯了什麽罪?”

    王大人氣得兩眼發昏。

    元允中這是要抓著葆光仙君的胡言亂語不放了!

    這位宋小姐是元允中的什麽人?

    元允中這樣為她出頭?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宋積雲的身上。

    因為還在孝期,又入了春,那女子穿了件顏色非常素雅的水綠色杭綢通袖襖,襖上通身用同色的絲線繡著桃花枝,看似平淡無奇,可行動起來,絲線隨著光線閃爍,卻熠熠生輝,十分的華美。而她烏黑的發間點綴的鴿子蛋大小東珠更是圓潤光亮,名貴異常,手上戴著的一支碧綠色的翡翠鐲子水般通透,亦非凡品。可就算是這樣一身精美到極致的裝飾,在她燦若春色的容顏麵前,全都黯然失色。

    居然是個絕世無雙的美人!

    他剛才怎麽沒有注意到。

    元允中去年夏天到的江西,一直以來都行蹤如迷。

    之前有人說,他一直在景德鎮調查寧王案。

    寧王府卻在南昌府。

    難道……元允中和這位宋小姐有什麽曖、昧不清的地方?

    王大人思忖著,看元允中眼神都變了。

    萬公公看著,卻在心裏打了個顫。

    王大人多謀善斷,而且城府極深,他肯定是發現了什麽,因而連表情都繃不住了。

    他和王大人相比,如皓月和星子。

    連王大人都要色變之事,他有什麽資格扛著呢?

    萬公公沒敢多想,立刻認慫。

    “元大人,都是小的豬油蒙了心,一心想要耍官威,這才想出了這‘限額燒瓷法’。”他情真意切地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還請元大人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我這一次!”

    至於收受賄賂,巧立名目的大肆斂財這些事,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的。

    他為了表決心,還自己扇了自己幾耳光。

    那“啪啪”作響的聲音,讓大殿裏的人聽了都替他痛。

    他卻像無知無覺似的,繼續表態道:“我以後一定好好做事,再也不隨意更改禦窯廠的規章製度了。宋小姐去南京賣自家燒的瓷器,肯定是對的。是我小肚雞腸,刁難宋小姐。宋小姐沒有錯,全是我的錯!”

    元允中看著萬公公卻沒有說話。

    萬公公心裏頓時七上八下的,腦子裏飛快地盤點著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想著元允中為什麽要這麽看著他。

    隨後他還真想到了一樁事。

    他忙不迭地道:“甜白瓷既然是宋小姐家的不傳秘方,那肯定不能宣之於口的。以後我們禦窯廠需要甜白瓷,肯定提前給宋家窯廠打招呼,提前訂貨。”

    這樣一來倒是恢複了之前的規矩,把他上任之後的那些“政令”都推翻了。

    大殿裏的人聽了,高興的恨不得擊掌慶祝。

    可萬公公畢竟還是督陶官,還管著他們,他們沒誰敢。

    隻能悄悄地你給我遞個眼神,我給你遞個眼神,臉上都透露著無限的歡喜。

    元允中不置可否,盯著王大人道:“王大人您看呢?”

    仿佛他不當著眾人的麵把這件事說個清楚,元允中就不會放過他似的。

    王大人臉上火辣辣的。

    元允中這是要把他的臉按在地上磨擦啊!

    為了給這個宋積雲解圍,他可真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但正因為這件事變成了元允中的私事,他反而沒辦法和元允中硬來——公事可以公事公辦,私事你要是不給麵子,誰知道會結出什麽樣的仇怨來。

    他一點也不想和元允中結仇。

    打了小的,可能會帶來一連串老的。

    隻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讓他跟元允中低頭認錯……他又不是那些閹黨,厚顏無恥之極,隻要對他們有益,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他雙目微垂,沉吟著沒有說話。

    按理說,這個時候應該有人出麵幫他解圍的。

    可和他一起來的幾個官員看了看元允中,一個個都裝聾作啞的,全當不知道。

    王大人又急又憤。

    有小廝不知道什麽時候躡手躡腳地站在了徐都指揮使身後,悄悄地和他耳語了幾句。

    他詫異地望了宋積雲一眼,沉思了片刻,下定決心般地站了出來。

    “王大人,我看這都是一場誤會。”他道,“元大人這段時間一直在景德鎮奔波,對景德鎮的事知之甚詳,不免對景德鎮的窯工生出幾分情感來。萬公公這麽行事,元大人肯定看不習慣。不如我來做個中間人,大家把話說清楚了,彼此也能安心。”

    說完,他還朝著王大人使著眼色,暗示他趕緊低個頭。

  第二百四十章

    徐都指揮使這個人,有著一切功勳子弟的頑劣。比如說仗勢欺人、頤指氣使、目中無人、貪得無厭、唯利是圖等等,可有一點,卻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

    他有眼色!

    知道在什麽情況下可以仗勢欺人,在什麽情況下可以貪得無厭。他既然暗示自己趕緊服軟,肯定是發現了什麽。

    王大人原本就想有個台階下,見此情景,他哪裏還敢繼續堅持,忙道:“元大人是巡撫,代天子牧民,我等自然是謹遵元大人的意思,以元大人馬首是瞻。”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大人這態度……轉變得也太快了點吧?

    徐都指揮使卻在心裏給王大人豎起了大拇指。

    牛啊!

    聖人執一以為天下牧。執守大道,代天牧民,允執厥中,順天應人。

    元允中單名一個“執”,字允中。

    王大人就差沒說元允中是“聖人”了。

    瞧人家王大人這馬屁拍得,多有水平。

    文官不要臉起來,可比他們這些武官的段位高多了。

    難怪他出京的時候他哥反複地交待他,讓他保持距離。如果有機會能和王大人搭上話最好,如果沒有,也不要得罪他。

    王大人這個人不簡單。

    不說別的,就憑人家這說跪就跪,半點不帶猶豫的狠勁,他就遠遠不及。

    可見他要向王大人學的地方還多著呢!

    “好!”徐都指揮使大聲喝彩,“巡撫大人高風亮節,雷厲風行;布政使大人大公無私,為官清正。兩位大人情為民所係,利為民所謀,真可謂是珠連璧合,相得益彰,還了景德鎮窯工們一個朗朗乾坤。這既是我等同僚的幸事,也是諸位窯工的福氣啊!”

    他既然已經給王大人搬了梯子,何不順手把人扶下來呢?

    眾人這才愣怔怔地回過神來。

    “巡撫大人英明!”

    “王大人深明大義!”

    他們大聲讚道,忍不住都學著徐都指揮使的樣子喝起彩來。

    元允中微微地笑,看了宋積雲一眼,上前幾步,聲線不高不低,卻能讓大殿的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地道:“禦窯廠是皇上的禦窯廠,景德鎮是大家的景德鎮。大家要看護好自己的家,也要看顧好皇上的窯廠。”

    “元大人說的對!”不知道誰在人群中高聲道。

    其他人都跟著七嘴八舌地嚷了起來:“我們聽元大人的!”

    “我們聽巡撫大人的!”

    風神廟內外,一片歡聲笑語。

    王大人鬆了口氣。

    還好沒有人揪著他不放。

    而徐都指揮使已擠到了元允中身邊,殷勤地道:“元大人,您難得來趟江西,衛所您還沒有去過吧?您看您要不要抽個空也去我們衛所走一走?我們衛所的將領可都聽說過您去年四月代天子巡狩三邊時,你百步穿楊的事。大夥兒都敬佩不已,老早就嚷著要見見您的英姿了!”

    他也得罪不起元允中。

    元允中的大堂兄元景年在都察司任禦史,他被下放到江西,就是那位元大人的功勞。

    聽說元允中的大堂伯和三位黨兄都非常的寵溺元允中,他還指望著通過元允中和元景年冰釋前嫌,早點回京去了。

    跟著王大人同來的此時也回過神來,紛紛熱情地道:“元大人,下官是布政司參政。天順元年兩榜進士。和您表兄王孜是同年。”

    “元大人,在下江西督糧道。天順四年兩榜進士。那年正好是您伯父任主考官,是我們的座師。說起來,我和大人您也算是同門了。”

    “元大人,在下贛州知府。景泰五年兩榜進士。和您二堂兄元景旬是同年。”

    “元大人……”

    每個人都和元允中有點關係,沒有關係的,也要扯些關係出來。

    而嚴老爺、吳老爺等人則悄悄地圍在宋積雲的身邊。

    “真沒有想到,元公子會是巡撫大人!”

    “你這嘴也太嚴實了,一點風聲都沒透,把我們幾個給急死了。”

    “這下好了,有了元姑爺,我們以後就再也不怕被人欺負了。”

    擠不過去的則一個個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們,交頭接耳的私下議論著。

    “宋家發大財了!”

    “宋家有這樣一個女婿,以後在景德鎮還不得橫著走!”

    “宋老板怎麽這麽好的運氣!燒瓷的手藝讓我們望塵莫及,找到的女婿也讓我們高不可攀。這好事怎麽都跑到宋家去了呢?”

    也有人幸災樂禍:“你們說,要是宋大良和宋三良知道宋老板要嫁給這麽一個顯赫的姑爺,會不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跑回來給宋老板認錯?想重回宋家啊?”

    “他們我是不知道的。要我,不要說一把鼻涕一把淚了,就是宋老板潑盆水讓我把它全都收回盆中,我也得試試。”

    大夥兒你一句,我一句的,神色間都透露著歡欣鼓舞。

    兩個被人群包圍著,卻遠遠隔離的人,隻能在不經意間抬頭看到對方烏黑的青絲。

    *

    萬公公則麵如金紙。

    見此情景,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不僅被王大人拋棄了,還被徐都指揮使說成了貪官汙吏。

    等候著他的,還不知道是什麽下場。

    他爬了幾次都沒有爬起來。

    突然有人伸手將他扶了起來。

    他抬眼一看,居然是宋桃。

    “你來幹什麽?”他道,看著宋桃的目光仿佛能噬人。

    剛才他找她的時候,她可是不在的。

    宋桃瑟縮了一下。

    元允中竟然是欽差!

    她被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的就躲了起來。

    避開人群,藏身在了大殿一根合抱粗的紅漆落地柱後麵。

    萬公公找她的時候,她看見了,但她不敢出麵。

    宋積雲為什麽每次都有這麽好的運氣?

    上輩子是洪熙,是萬公公,是王大人。這輩子她已經把未來都掐死在了搖籃裏,宋積雲卻比上輩子的運氣還好,居然迷惑住了元允中這樣有才有貌的巡撫!

    她當初為何要因為元允中的幾句冷言冷語就覺得受了屈辱似的,轉身就離開了呢?

    如果她低下頭,好好地奉承元允中,元允中說不定會受她所用,而不是給宋積雲撐腰了。

    她以後該怎麽辦?

    宋桃咬著指甲,指尖的刺痛反而讓她慢慢地冷靜下來了。

    元允中和宋積雲的婚約肯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