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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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 更新:2023-09-26 18:52 字數:56944
第一百九十四章
等邵青端了秋梨川貝蜂蜜水走進院子裏的時候,隻看見滿院子盛開的各色菊花和仿若被霜打了似的元允中。
他不禁環顧四周,道:“宋小姐呢?”
元允中沒有理他,卻立刻端坐如鬆,恢複了往時的冷淡和倨傲,自顧自地打開錦盒,拿起其中一個六角盒細細地摩挲起來。
邵青悄悄地撇了撇嘴。
肯定是又把宋小姐給得罪了。
他們家公子什麽都好,就是說話不好聽!
唉,這也是沒辦法的。
就是對著老爺、夫人、老太爺,公子也沒什麽好語氣,更何況別人了。
公子對宋小姐,還算是好的了。
他把那碗端給宋積雲的秋梨川貝蜂蜜水給了自己,拿著調羹慢慢地喝了起來。
一旁的元允中卻對著一個六角盒的盒底看了半天,然後開始一個一個的翻著盒底看。
邵青瞟了一眼。
六角盒的落款是“宋家窯廠”。
古隸,整整齊齊的,還挺好看的。
宋家窯廠出來的東西都落的是這個款。
元允中又打開六角的蓋子,對著陽光,一會兒看內壁,一會兒看蓋子,一會兒看盒麵,像找什麽似的。
那麽好的東西,邵青看他把盒蓋、盒子翻得亂七八糟的,生怕落一個在地上,廢了一個六角盒,忙道:“你找什麽呢?要不要我幫忙?”
元允中神色微凝地停了下來,問邵青:“你發現沒有,她燒的東西好像都落的是‘蔭餘堂’的款?”
蔭餘堂,宋又良的“款”。按理,宋積雲接手了宋家窯廠,就應該換新款了。
邵青不以為然,道:“說不定人家宋小姐懷念父親,決定繼承宋二老爺的衣缽,以後也用宋二老爺的款呢?”
元允中沒有吭聲,把六角盒收好,親手放在了內室的置物架上,還叮囑邵青:“走的時候記得把它帶走。”
但還沒有等邵青應諾,他又改了口:“算了,還是我自己帶在身邊好了。”
邵青覺得這樣也行:“宋小姐的燒瓷技藝真是鬼斧神工,我還沒見過這麽精美的瓷器,這麽獨特的畫工,說是傳世之作也不為過。”
元允中“嗯”了一聲,去了書案,鋪了張宣紙,一麵思忖著,一麵用各種字體寫著什麽“荼荼”、“日照”、“暮江”……之類的詞。
邵青不解,道:“你這是在幹什麽呢?”
元允中沒理他。
他隻好道:“我們下午不出門了嗎?”
“不出門了!”元允中不以為意地道,“你去幫我弄幾塊上好的壽山石。”
還要紋裏獨特,溫潤細膩。要是沒有上好的壽山石,青田石或者是昌化石也可以。要緊的是要“好”,“與眾不同”。
邵青嘴角直抽抽。
說得好像拿著銀子就能買得到似的。
不過,老太爺的庫房任由公子隨意進出,在公子眼裏,估計這些東西也就是銀子多和少的事。
他道:“您這是在刻印章嗎?”
公子書畫都是一絕,刻的印也是一印難求。
隻是元允中落筆宣紙上的幾個詞都不太像男子用的款。
不知道公子是要自用還是送人?
他隨後想到元允中這幾天難得認真地畫了好幾幅花鳥圖,他要幫元允中收起來,元允中卻說要送人,現在依舊堆在案頭,自己既然要出門,幹脆把這件事也辦了。
邵青就指了案頭的那幾幅畫,道:“你準備送給誰?要不要我跑一趟?”
能讓公子送畫的人屈指可數。
六子他們去肯定不合適的。
元允中聞言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耐煩地道:“你怎麽這麽多話?”
把邵青趕出門去找印章的石料去了。
自己卻看著書案上那幾幅一直猶豫著要不要作為六角盒謝禮的畫發了一會兒愣。
既然沒有送出去,那就是沒這緣分!
那就別強求了。
可不知道為什麽,直到他拿起刻刀的那一刻,他總覺得有些不安生,像有什麽事沒有完成似的難受。
*
宋積雲剛剛清靜了兩天,周正跑來告訴她:“宋三小姐揪了馬會長,要召集同行,在風神廟還她一個公道。還有幾個同行跟著她,一起鬧到江縣令那裏去了。瞧這架勢,馬會長不答應是不行的了!”
宋桃還能說動同行跟隨她?
宋積雲覺得有些意外,仔細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周正感歎道:“宋三小姐說服了他們,他們幫良玉窯廠做瓷坯,良玉窯廠負責燒窯。按件給他們工錢。”
也就是說,他們變成了良玉窯廠的附屬。
這是一種求變求活的辦法。
可做了這樣的選擇,在風神廟的時候,這些人就不應該答應馬會長。
宋積雲不置可否,沒有參加宋桃和馬會長在風神廟的對質。
不過,馬會長可能覺得有點丟臉,也沒有邀請宋積雲去就是了。
但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這次風神廟之行,宋桃徹底地擊潰馬會長和眾人約定的攻守同盟。
“沒想到她竟然請動了萬公公!”周正神色凝重,坐立不安地對宋積雲道,“一開始還以為萬公公是為了大家都不願意再燒青花瓷的事而來,大夥兒和宋桃你一句我一句在那裏唇槍舌戰,誰知道轉眼間萬公公就毫不掩飾地站在宋桃那邊,幫著宋桃質問大家:你們沒辦法降低成本,還嫌棄別人燒瓷的技術比你們高明,這世上有這樣的道理嗎?”
宋積雲難掩驚訝:“宋桃收買了萬公公?”
周正沉重地頷首,道:“何止收買!我看那樣子,宋桃應該是用什麽討了萬公公的歡喜,和萬公公攪和到一塊去了。”
他繼續道:“萬公公不僅幫她說話,還把馬會長等人喝斥了一頓,任由宋桃問眾人,有沒有人願意幫良玉窯廠做瓷坯?還說,她無意斷大家的生意,隻是龍窯一開,一次就能燒成四、五千件,她不降價,良玉窯廠周轉不靈,她這麽做,也是沒辦法的事。
“以後大家隻要願意跟著她,她肯定不會虧待大家的。”
宋積雲能想象那個場麵,沉吟道:“有萬公公壓陣,她這麽一說,大部分肯定都扛不住了。就算有人礙著馬會長等人的麵子沒有當眾就倒戈,私底下肯定也會去找宋桃。”
攸關生死,誰敢不低頭。
周正聽著苦笑連連,衝著宋積雲哀嚎:“東家,您可得想想辦法啊?”
還道:“實在不行,我們也開龍窯吧?昌江幫可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良玉窯廠,宋桃站在賬房的台階上,看著川流不息的挑工挑著瓷坯往她的庫房去,露出誌得意滿的笑容。
她問身邊的宋仁:“宋家窯廠還是有那麽多的客商嗎?”
原來她沒有準備降價的,可同樣是燒出了龍窯,那些客商還是覺得宋家窯廠好,萬一瓷器有什麽問題,說不定還能找宋積雲賠三尊佛像,良玉窯廠的生意遠沒有她以為的那麽好。
可眼看著要過年了,萬公公那邊也是個無底洞,沒有辦法,她隻好飲鴆止渴,降價。
而且她覺得,既然都要降價了,不如來個狠的,把其他窯廠、作坊都打趴下,讓別人一提起青花瓷,就會想到良玉窯廠。
良玉窯廠也可以打破別人覺得他們隻能燒玉瓷的既定印象,
好在是她現在能燒龍窯了,成品也能控製在七、八成,核算下來成本比其他窯廠、作坊的低很多,就算是降價,她也有得賺。
隻是這樣一來,青花瓷的價格以後就很難再漲起來了。
宋仁皺了皺眉,道:“還是有很多的客商。而且有些客商聽說他們訂貨的單子上還能寫明具體的進貨日期,便於以後追溯瓷器的好壞,不僅覺得買了他們家的瓷器放心,而且還抱著僥幸的心理,覺得宋家窯廠肯定會想辦法補償他們的,他們好像一點也不害怕不說,還覺得占了大便宜。
“如今景德鎮上賣青花也就隻有我們窯廠和宋家窯廠了。”
他說完,神色間閃過一絲猶豫。
宋桃笑道:“你有話就說!在這窯廠,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如果你的話我都聽不進去,我這窯廠估計也就離倒塌不遠了。”
宋仁笑了笑,這才溫聲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聽了一些流言蜚語,說宋家窯廠估摸著也會開龍窯。我怕宋家窯廠也把價格降下來。宋家窯廠的成品率比我們好像要高一點,他們要是比我們賣得更便宜,那就麻煩了。”
他們窯廠不是賺不到錢,而是賺到的錢既然要上繳給洪家,又要打點萬公公,別看生意熱火朝天的,實際上能落到口袋的並不多。
宋桃聽了到底有點不高興,道:“她不過燒了一爐龍窯,能不能一直保持八成以上的成品率還兩說。”
並不承認宋積雲比她燒龍窯更厲害。
前世,宋積雲在剛剛接手宋家窯廠的時候常常親手燒窯,等到她進宋家窯廠做工的時候,宋積雲早就不燒瓷了。幾次燒龍窯,她都不在窯廠,是她和羅子興一起燒的。
但她還是繼續道:“宋積雲就算是燒龍窯,也未必比得上我們——能燒龍窯的坡地原本就不多,我們占了一大半,他們唯一一塊地還是借的吳家的,我已經派人去聯係吳老爺了,高價租用他那塊地。宋積雲就算是想燒龍窯,那也得有地方才行。”
這倒是。
宋仁連連點頭。
有賬房先生臉色不太好看的快步走了過來,向宋桃稟道:“三小姐,宋家窯廠的釉上彩賣出了青花的價格,而且還說,這段時間在他們家進了青花的人,憑訂單都可以免費按訂單上的數量領同樣的釉上彩。我們窯廠的生意……原本在我們窯廠門前排隊的客商聽到消息一窩蜂的全都跑去了宋家窯廠。”
“什麽?!”沒等宋桃說話,宋仁已倒吸一口涼氣,驚愕地問那賬房先生,“你可打聽清楚了,是釉上彩?”
釉上彩,顧名思義,是在原有的釉上塗上彩色的釉料。
因而它需要高溫燒一次,再塗上顏料,低溫再燒一次。
也就是說,它得放進窯裏燒兩次。
因而大家都在青花上再燒其他的顏色。
如果說,燒一次已經是在賭能燒成多少了,燒兩次,那就是等老天爺賞飯吃,老天爺願意給你多少你就有多少。
更不要說它的成本了。
是青花的幾倍。
宋桃臉色發白:“不可能!”
也就是說,宋積雲對青花瓷的燒製技術已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她想怎麽燒就怎麽燒的地步。
宋桃再也坐不住了,招呼宋仁:“我們去看看去!”
*
宋家窯廠,宋積雲站在雅室的台階上,看著窯廠門口如長龍般的隊伍,笑著調侃周正道:“這下子不用愁眉苦臉,飯都吃不下去了吧?”
周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道:“還是東家英明!”
“英明倒不至於,”宋積雲笑道,“不過是有點護食,得把自己的飯碗牢牢看住了,不能讓別人給砸了。”
周正聽出她話裏有話,猜測她針對的是宋桃。
他聽了隻覺得大快人心,笑道:“東家,有很多窯廠和作坊的管事來找我,問我們家願不願意收瓷坯。您看,我怎麽回他們好?”
宋積雲沉吟道:“先和馬會長他們商量商量。別人不把他當會長,我們還是要和他打聲招呼的。”
自從宋桃大鬧風神廟之後,馬會長就再也沒在景德鎮露麵。
他平時對行會的事還是很上心的,也做了不少的事。
宋積雲覺得瓷器行業還真得有位像他這樣的會長。
周正笑著應“是”,說起了另一件事:“吳老爺昨天來拜訪您,您正巧去了禦窯廠,他撲了個空。不過,他讓我告訴您,說宋桃找到他,想高價租他的坡地,但他想繼續借給我們,還想和我們簽個長約。”
“行啊!”宋積雲笑道,“等過完了年,我們就開龍窯,燒釉上彩。”
“真的?!”周正歡喜得都要跳起來了,忙不迭地道,“我這就去跟吳老爺說一聲。”然後請她示下,“馬會長就約在我們窯廠講嗎?”
瓷器行會在風神廟旁邊的一個偏殿有處歇腳的地方,宋積雲道:“我去行會拜訪他好了。”
還有就是嚴老爺那裏,也得安撫安撫。
明年的龍窯,怕是要單為他們開一窯了。
而馬會長見到宋積雲,眼淚都快落下來了,哽咽著喊了聲“宋老板”,就說不下去了。
宋積雲安慰他:“良玉窯廠的事,您也別放在心上。您為行會做了多少事,我們都是知道的。這不,我有事就第一個來找您了!”
“好,好,好!”馬會長欣慰地一個勁地道,等到嚴老爺等幾位德高望重的瓷器業同行前輩們過來,她把來意說了一遍。
第一百九十六章
馬會長等人聽了,都非常的興奮,連聲誇宋積雲宅心仁厚,說她不僅繼承了她父親宋又良的衣缽,還繼承了他的品格。待到宋積雲說明請他們來的緣由,馬會長等人更是熱淚盈眶,紛紛讚她給景德鎮眾人留了條活路,仿佛宋積雲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似的。不僅讓她放心大膽地收各家瓷坯,還給她出謀劃策,告訴她哪些人家做生意忠厚老實,可交,哪些人奸詐狡猾,不可交,恨不得親手寫一份名單給她。
宋積雲知道能讓馬會長推薦的除了人品不錯,應該還是一直支持他的人。她樂意做這個順水人情,且考慮到萬一這些人鬧出什麽幺蛾子,也能找人出麵處理,遂全按照他們的意見,一起確定了合作的人家。
有的人家沒有這個能力做瓷坯,但有擅長淡描、刻花或者是施釉之類的工序的,她幹脆進行了一次公開選拔,都收了進來。
景德鎮最頂尖的師傅,幾乎全都在她的窯廠做工。
對於沒能入選的,她很是歉意:“如今隻能收這些人,等窯廠的生意好些了,肯定會擴招的。”
既然能燒瓷,一家總有個拔尖的。
在這樣的當口,能有口飯吃,也沒誰去挑剔了。
眾人不僅不怨恨,還都很感激。
有些覺得自己學藝不精的,還想到宋家窯廠當學徒。
一時間到處是請宋家窯廠的大師傅、大掌櫃們吃飯的。
而且眾人覺得,宋家窯廠此時不過是不願意和良玉窯廠打擂台,時間長了,宋家窯廠堅持不下去了,肯定會開龍窯,和良玉窯廠一爭高下的。
良玉窯廠隻有玉瓷和青花瓷,玉瓷不用說了,是從宋家得來的手藝;青花瓷則是以降價打敗了其他窯廠和作坊的。宋家窯廠則不一樣,且不說玉瓷原本就是他們家的,就是那龍窯,也是他們首創的,昌江幫到現在還遵守著承諾,隻給他們一家砌龍窯,還有那新創的甜白瓷,被禦窯廠看中,幫著禦窯廠燒貢瓷,別人家一窯難求的釉上彩,他們家更是賣成了青花價。
跟著宋家窯廠肯定比良玉窯廠有前途。
景德鎮大部分的人都選擇了和宋積雲合作。
宋家窯廠至此客似雲來。
宋積雲還趁機推出各種優惠。
良玉窯廠的生意很快又跌落下去,比原來還不如。
之前給良玉窯廠送瓷坯的人都後悔不已,悄悄地聯係宋家窯廠的大掌櫃、大師傅們,想改弦易轍,給宋家窯廠送瓷坯,或者是到宋家窯廠做工。
宋家窯廠自然不允。
周正等人被請客送禮都搞怕了,躲到宋積雲這裏來,歡天喜地地抱怨:“看著雞鴨魚肉就不想下筷子,隻想吃點時蔬鹹菜。”
宋積雲哈哈大笑,叮囑周正:“你注意一下那些來我們窯廠做工的師傅們,看能不能留下幾個。”
釉上彩填一種顏色和填兩種顏色、三種顏色的成本區別不大,宋積雲決定迎合春節的喜慶,多燒幾種顏色。
他們現在缺人手,特別是有經驗,手藝高超,能直接做事的師傅。
周正會意,笑道:“您放心,我知道怎麽辦!”
既要能把師傅挖了過來,還不能讓別人覺得他們做事不地道,傷了感情。
周正做事,宋積雲還是放心的。
她和周正說起了禦窯廠競標的事:“我們家的甜白瓷肯定是能上的。但宋桃和萬公公攪和到了一起,青花估計會交給良玉窯廠。但禦窯廠自己的大師傅們本身就擅長燒青花,宋桃的東西送進去,未必能占多大的便宜。”
周正另有擔心,睃著宋積雲道:“怕就怕宋三小姐打得是祭瓷的主意——宮裏的貴人誰知道我們窯廠一年能燒多少甜白瓷出來?到時候上貢的祭瓷一半是甜白瓷,一半是玉瓷,誰又能說什麽?”
甜白瓷是新瓷,剛成為貢品,成品不穩定,隻好用一部分玉瓷代替,這是很正常的。
至於甜白瓷成品穩不穩定,每年能上供多少給皇家,還不是萬公公說了算。
宋家窯廠之所以能被稱為景德鎮第一,不就是因為他們家能幫禦窯廠燒皇家用的祭瓷嗎?如果良玉窯廠也能幫禦窯廠燒皇家用的祭瓷,在聲望上必定能和宋家窯廠並肩。
在周正看來,宋桃既然和萬公公攪和在一起了,肯定會打這主意。
宋積雲卻不以為然。
她們家給禦窯廠燒祭白瓷至今已經有九年了,就在這一、兩年裏,最初供應的那些祭白瓷不是會褪色,就是會裂開。她要是還繼續用玉瓷燒祭白瓷供給禦窯廠,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宋桃既然是重生的,她一定知道。
她會用玉瓷巴結上萬公公,卻不會去給禦窯廠燒祭白瓷。
不過,周正睃她做什麽?
覺得她太縱容宋桃了?
周正不承認,道:“我是覺得還是老東家厲害。教出了一個您,教出了一個宋三小姐。”
說來說去,還是覺得她對宋桃太寬容。
宋大良當年想回宋家窯廠當差,她爹硬是頂著曾氏的壓力都沒有答應的。
她卻任由宋桃燒玉瓷,和宋家窯廠作對。
要不然也不會有這麽多的事了。
“這件事我心裏有數。”宋積雲笑道,“宋桃不會和我們爭祭白瓷的,倒有可能想辦法燒龍缸。”
周正罵了一句,這時又嗔怪起宋又良來:“家傳的手藝,教給侄女幹什麽?現在好了,教出個白眼狼來,禍害宋家。”
宋積雲哭笑不得。
她有種感覺,宋桃的手藝應該不是她爹教出來的,而是她上輩子教給宋桃的!
汪大海來找宋積雲:“東家,我剛被禦窯廠的人叫了過去,說是萬公公如召大家有話要說,讓您一早就過去。”
應該是為禦窯廠競價的事。
宋積雲道:“請了李老爺嗎?”
李子修家是燒青花的,有時候禦窯廠忙不過來,會讓李子修幫著燒一部分。
汪大海道:“我已經打聽過了,不僅請了李老爺,還請了嚴老爺、吳老爺、陳老爺他們。景德鎮略有些頭臉的人禦窯廠全都請了。”
能有資格去禦窯廠競價的,不超過十家。
萬公公他這是要幹嘛?
宋積雲和周正交換了一個眼神。
第一百九十七章
第二天一大早,宋積雲就由何大誌等人簇擁著,和周正、汪大海去了禦窯廠。
她去得不早不晚。
嚴老爺等人已經到了,馬會長還沒來。
嚴老爺就拉著宋積雲說悄悄話:“知道為什麽叫我們來嗎?”
宋積雲搖頭:“您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不知道馬會長知不知道?”嚴老爺有些不安,他對宋積雲直言道,“萬公公,記性很好,上次在風神廟,他很不高興。如今又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我尋思著,這次禦窯廠的競標,我就不參加了。沒想到萬公公還是把我叫來了。”
言下之意,是指萬公公這個人很記仇,他已心生退意。
在宋積雲看來,嚴老爺這個年紀已經應該退休了,可此時的人認同“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心目中沒有退休這個概念,一般都是活到老幹到老。你勸他退休,他說不定以為你嫌棄他。
她隻能安慰他:“瞧您這話說的,我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若是論經驗,得有您這樣老辣。別人我不知道,我們窯廠就多虧了有您指點,不然收瓷坯這一件就得把我們搞得頭昏眼花的,不知道怎麽辦好?”
嚴老爺臉上終於有了點笑,道:“你這孩子,就會拿好話哄我開心。不過,我的確是比你多吃幾年的米,對景德鎮的一些前程往事多多少少都知道一點,你以後有什麽事隻管來問我就是。不過,這次我也是真心想把窯廠交給小輩,回去含飴弄孫了。”
他還和宋積雲開玩笑道:“你嚴叔以後有什麽事,你看在我的麵子上,可要幫他一把!”
宋積雲汗顏。
兩人笑眯眯地說著話。
宋桃來了。
前呼後應,帶了一群人。
其中有個高個子做管事打扮的年輕男子,神色內斂,舉止沉穩,宋積雲不由多看了一眼。
周正已在旁邊道:“這是宋三小姐的左膀右臂。叫宋仁。從前在碼頭混,不知怎麽地,被宋三小姐看上了,前些日子洪老太爺召回了一部分人,他就做了良玉窯廠大管事。”
看來又是開金手指。
宋積雲“嗯”了一聲,和剛剛加入的吳老爺說著話。
“雲朵!”突然有人在背後喊她。
她一回頭,是宋桃。
宋桃穿著件大紅色遍地金的褙子,油綠色杭綢繡粉色忍冬花折枝花的馬麵裙,插著金步搖,戴著金戒指,打扮得十分華麗,不像是來開會的,像是來參加婚慶的。
“雲朵!”她見宋積雲沒有理她,又笑盈盈地喊了宋積雲一聲,親親熱熱地道,“我們可有些日子沒見了。等會散了會,我們找個茶樓坐坐,說說話唄?”
很是張揚。
隻是還沒等到宋積雲說話,旁邊已有人朝著她“呸”了一聲,罵道:“毒婦!”
宋桃頓時變了臉。
她衝著那人冷笑道:“沒用東西!隻知道罵女人。你有本事別把自家的瓷坯往別人家挑啊!”
男子惱羞成怒,揚手就朝宋桃搧了過去。
宋仁一把就抓住那人手,低聲喝斥道:“你想幹什麽?這裏可是禦窯廠!”
說著,他把那男子拉到了一旁。
宋桃身邊的人則團團上前,把宋桃護在了中間。
那男子身邊的幾個人見了,也都圍了過來,護住了那男子,七手八腳地衝著宋桃等人道:“你們想幹什麽?”
“鳩占鵲巢,拾人牙慧,罵你怎麽了?”
還有人去推搡宋桃的人:“你們想幹什麽?”
罵宋仁:“走狗!在女人胯下討生活的東西,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叫囂!”
宋桃等人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眼看著雙方就要打起來了,居然連個勸架的人都沒有。
宋積雲看著直皺眉。
有小廝高聲喊著:“萬公公到了!”
兩撥人立刻偃旗息鼓,收拾了情緒,各自站好,迎了萬公公進來。
相比上次,萬公公神色間滿是疲憊。
他在主位坐下,等到小廝上了茶點,他抬瞼掃了眾人一眼,好像是在確認到底都有些什麽人來了似的。
宋積雲感覺到他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時間有點長。
難道是因為她坐在馬會長的下首?
馬會長沒有來,她成首位的第一人,太顯眼了?
宋積雲思忖著,就聽見萬公公清了清嗓子,高聲道:“這次叫你們大家來呢,是為了近日青花瓷降價的事。”
眾人麵麵相覷。
宋積雲也有點意外。
她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一口。
“我知道,因為良玉窯廠燒出了龍窯,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過,景德鎮也因此出現了好幾起打架鬥毆事件,還死子人。這樣下去,景德鎮隻會越來越亂。”萬公公繼續道,“我決定了,以後景德鎮的瓷器都不允許隨便降價,也不允許隨便生產。”
“什麽意思?”在座的眾人像炸了鍋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嗡嗡地小聲議論起來,“不讓隨便降價我舉雙手讚成,可這不讓隨便生產……聽不懂!”
萬公公任由眾人議論著,神色悠閑地喝著茶。
宋積雲垂著眼瞼,摩挲著手邊的蓋碗的碗沿,大致上已明白了萬公公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了。
宋家窯廠的釉上彩一出,宋桃的青花降價也賣不出去,降價就失去了它的意義。
可讓宋桃燒釉上彩,先不說技術了,就是人手她都不夠,更別說和宋家窯廠相比了。
那就唯有強製幹預。
大家統一價格,按計劃燒瓷。
也就是說,禦窯廠讓你燒多少瓷器你就隻能燒多少瓷器。你說一窯就把禦窯廠規定的瓷器全都燒出來了,不好意思,你的名額已經用完了,你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允許多燒,你就隻能幹看著,閑著唄。
或者是,想辦法讓禦窯廠允許你多燒。
宋積雲在心裏罵了一句“傻叉”。
不知道這主意是宋桃想出來的,還是萬公公想出來的。
隻是這熟悉的味道,怎麽看都像她“前世”能想出來的辦法。
她幹什麽了?要出這樣的損招?
宋積雲對前世發生的事非常好奇起來。
可惜,宋桃永遠不會告訴她。
她懶洋洋的沒有吭聲,可有人偏偏不放過她,問她:“宋老板,您覺得如何?”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宋積雲循聲望去,是萬公公。
他精光四射的眼睛盯著她,讓她一下子想起餓極了的野狗。
宋積雲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襟,笑道:“這主意挺好的。”
不就是從自由經濟到計劃經濟嗎?
她望著萬公公的眼睛,徐徐地道:“隻是不知道會分給我們窯廠多少份額?”
原本就有很多的人盯著她,她一說話,眾人立刻全都豎了耳朵聽,偌大的三間敞廳,頓時鴉雀無聲。
因而她說話的聲音不大,卻非常清晰地傳到了在座所有人的耳朵裏。
有人眉頭緊鎖,有人雙手緊握,有人傾身側耳,可全都目不轉睛地盯著萬公公。
萬公公看也沒看眾人一眼,眉頭微挑,笑著反問道:“宋老板覺得你們窯廠應該分多少份額呢?”
家家戶戶都要吃飯,你要別人的飯碗,別人就能要你的命!
這可真是道送命題啊!
宋積雲微微地笑,道:“我要多少份額,萬大人就能分給我多少份額嗎?”
又把球踢了出去。
萬公公目光陰沉地盯著她,仿佛想把她的模樣看清楚,印在腦子裏似的,森森地道:“我給你多少,你就接多少嗎?”
“那是自然!”宋積雲毫不畏懼地任由他看著,直視著他的目光,下頜微抬,風輕雲淡,帶著幾分倨傲地笑道,“萬一不行,就開龍窯好了!”
的確,隻要宋積雲能燒成龍窯,萬公公給她多少份額,估計都能吃得下去。
她還毫不猶豫地補刀:“我就算吃不下去,不是還有在座的眾人嗎?大夥兒這些日子幫著我們窯廠燒釉上彩,我看也沒有哪家閑著啊!”
宋積雲說著,目光在眾人身上緩緩的掃過,像是在問:我說的對不對?
可更多的,眾人卻感受到了威懾。
很多看不清楚形勢,擔心萬公公多分給宋家窯廠燒瓷份額的人都不敢與她直視,紛紛低下了頭。
更多的卻覺得她的話有道理。
與其在此時諸事不明朗的情況貿貿然自己開窯燒瓷,不如就跟宋家窯廠做代工,錢比自己幹賺得多,還事少,
這些人紛紛點頭。
萬公公看著,臉色隱隱有些發青。
“不愧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宋老板,豪氣衝天!”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可惜,萬歲爺開恩,督陶官屬於二十四衙門,和吏部絲毫不相幹,隻怕是要令宋老板失望了!”
那語氣,就算是不通世情的人也能聽出其中的陰陽怪氣。
這是在諷刺她身後站著江縣令,可兩人屬於不同官場體係,他想不買賬,依舊能不買賬吧?
宋積雲可從來沒有想過要靠官家的力量。
靠官家的力量,受時局的影響太大。
可陰陽怪氣的話誰又不會說呢?
“不敢當!”她微笑著道,“現在督陶官屬於二十四衙門了嗎?之前我父親在的時候還有吏部派過來的兩榜進士做督陶官,沒想到世事變幻無常,不過幾年光景,就又是一番景象。”
她言下之意是說,就算你隸屬二十四衙門,但也不可能永遠在景德鎮做官,做人還是留一線天才好。
她這也是在暗暗告誡在座的諸人,等會行事的時候想清楚了,別以為萬曉泉所謂的分配製能困她一輩子。
說完,她還怕不夠紮心,故作驚訝地問萬公公:“怎麽?難道現在體製又變了?督陶官不是三年一察五年一選了嗎?”
當朝的官員三年一屆,一屆一考核。一般任兩屆。有些也會任滿三屆。到第三屆還沒調任的,屬於比較少見或者是特殊的情況。所以官員在他任期的第五年,吏部就會開始根據之前的考核開始選拔官員了。
萬公公頓時臉如鍋底,“騰”地站了起來,衣袖一拂。
宋積雲還以為他會走,誰知道他吭哧吭哧地粗喘了幾口氣,居然忍了下來,陰森森地重新坐了下去,怪聲怪氣地道:“抱上了金大腿的女人,懂得就是比旁人都多!就是會說話!”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著宋積雲,好像宋積雲是個靠著美色才有今天的女子。
宋積雲不屑地冷笑。
就算是沒了根,骨子裏居然還是個普信男!
估計看到一男一女在說話就會以為兩人有私情!
而在場的諸位就算是再不通人情世故的,也能看出他們在唇槍舌戰了。
有人憂心忡忡地為宋積雲擔心,也有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像個鵪鶉似的低頭含胸生怕有人注意到他的,還有一小部分同病相憐或者是感同身受的,眥目欲裂地盯著萬公公的。
周正更是冷汗淋漓,不停地悄悄拽著宋積雲的衣角,示意她忍一時之氣,別得罪了小人。
宋積雲卻知道。
當萬公公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已經為宋家窯廠的未來奠定了基礎。
就算是她卑躬屈膝,也不可能改變宋家窯廠的命運。
說不定他們還覺得她愚蠢,連這點形勢都看不出來。
她怎麽能做出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
宋積雲冷冷地笑著,不卑不亢地道:“比不得萬公公有經驗,做個督陶官都能從五品爬到四品,想必有很多的獨門密招。可惜督陶官屬於二十四衙門,我們這些普通人用不上!”
萬公公氣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抖著手指指著宋積雲,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宋積雲仿若沒看見,泰然自若地,像剛才這番話讓她口渴似的,端起手邊的茶盅喝了幾口茶。
眾人瑟瑟發抖。
整個敞廳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宋桃震驚得眼睛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宋積雲……她怎麽敢這樣對萬公公說話!
她難道就不怕萬公公報複嗎?
前世,她和萬公公的關係不是挺好嗎?萬公公一直是她在景德鎮橫行的靠山,萬公公也從她手裏得了不少的好處。
這一世,她怎麽就敢和萬公公對著來了?
而且還這樣毫不掩飾。
難道是因為江縣令?
宋桃想到江縣令的任期,神色瞬間變得有些古怪。
宋積雲,這次你可站錯隊了!
宋桃的座位略靠後。
她伸長了脖子,有些興奮地望著宋積雲和萬公公,眼底是沒辦法掩飾的幸災樂禍。
第一百九十九章
萬公公沒有讓宋桃失望。
他目光像毒蛇一樣盯著宋積雲,陰惻惻地道:“既然宋老板這麽有骨氣,想必也不稀罕特別關照!”
他說著,重新站了起來,把在座的諸位都掃視了一遍,看見所有的人都在他的目光中低下了頭,他這才高聲道:“景德鎮每年能銷售十五萬件瓷器。其中青花十三萬件,其他兩萬件。我就按照每年十五萬件來分配。”
他冷笑著回頭,看著宋積雲:“宋家窯廠每年允許燒六千件青花,兩千件其他的瓷器!”
也就是說,宋家窯廠全年隻允許他們燒八千件瓷器,占整個景德鎮百分之五左右。
而宋家要是開龍窯,一窯就能燒出四千件左右的青花。
往年宋家每年僅青花就能賣出六、七萬件,更不要說其他瓷器了。
偏偏宋家窯廠占大頭的還是青花。
要知道,青花是基礎款,景德鎮幾乎每天都會燒,在幾種瓷器裏,它的利潤也是最少的。何況現在良玉窯廠已經把青花降到了往常價格的三分之二,賺的就更少了。
難道讓宋家窯廠一年開兩次龍窯嗎?
不對,就算是他們窯廠一年開兩次,還多出兩千件不能賣呢!
宋家窯廠裏那麽多的大師傅、學徒、窯工怎麽辦?
眾人嘩然。
同時卻又禁不住鬆了口氣。
按每年十五萬件瓷器來分配,大家的利益應該都沒有受到什麽影響。
隻可惜了宋家窯廠,被當成了靶子來打。
宋老板的脾氣,也太硬了點。
但宋老板背後有江縣令撐腰,也許人家宋老板有其他辦法呢!
當然也有那心思活絡的,已經在心裏盤算開來。
宋家窯廠被限製了,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就有機會占領從前宋家窯廠的市場份額了呢?
眾人的議論聲更大了。
宋桃卻忍不住抿著嘴笑了起來。
之前萬公公聽了她的建議,隻準宋家窯廠每年燒兩萬件青花,五千件左右的其他瓷器。
宋積雲卻自以為是,囂張跋扈,覺得抱上了江縣令的大腿就可以不把萬公公放在眼裏了,惹怒了萬公公,萬公公居然臨時將宋家窯廠的份額降到了八千。
要不是場合不對,她都要笑出聲來。
萬公公猶嫌不解氣似的,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定製瓷,隻允許燒兩百件。”
宋家窯廠每年給禦窯廠燒祭祀用的瓷器就不止兩百件。
也就是說,宋家窯廠在禦窯廠的訂單也會減少。
眾人的說話聲“嗡嗡”不絕於耳。
周正等人臉都白了。
宋積雲卻無動於衷,仿佛這樣的結果早就在她的預料之中,而她壓根就沒有準備低頭。
她放下了茶盅。
茶蓋和蓋碗的碰撞聲“叮叮當當”清脆悅耳。
眾人不由地停止了說話,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隻見她姿勢優雅地整了整衣袖,淡然地問萬公公:“這兩百件定製瓷,可包括在兩千件其他瓷器中?”
唯恐萬公公忘了給他們算總數量似的。
不要說周正了,就是嚴老爺,都恨不得上前捂了她的嘴。
萬公公聽了,露出森森白牙:“當然包括在內!”
一副“我原本想放過你,你既不識抬舉,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的模樣。
誰知道宋積雲隻是點了點頭,再次和萬公公確定了一下自家窯廠可以燒的件數:“一共是八千件,青花六千件,其他的瓷器兩千件,這其中還包括二百件的定製瓷,是吧?”
她表現得太鎮定,萬公公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可當他看到她一副風輕雲淡的神情時,瞬間又被胸中的怒火燒得咬牙切齒,不禁沉聲道:“不錯!宋家窯廠全年隻有八千個名額!”
宋積雲點了點頭。
然後……就沒說話了。
眾人都驚呆了。
彼此交換著眼神。
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和萬公公據理力爭嗎?
難道宋老板準備就這樣算了?
就算萬公公走後這個所謂的“定額”可能會不存在,可是隻要萬公公在一天,宋家窯廠就要受他管製一天。
這一年得損失多少錢啊?!
敞廳裏突然間安靜下來。
宋桃茫然地望著宋積雲。
前世,宋積雲當上瓷器行會的會長後,有一年高嶺村的高嶺礦塌礦了,死了幾個人,她拿著雞毛當令箭,根據各家銷售瓷器的多少來限製各家囤積高嶺土的數量,還要求高嶺村根據景德鎮的需要開采高嶺土。
高嶺村的人怎麽會聽她的?
她就從衡陽、蘇州買進高嶺土,以至於高嶺村兩、三年都沒有生意,被高嶺村的人打上門來。而她因為有洪熙和萬公公的支持,高嶺村的人不僅沒能從她手裏占到便宜,還被她趁機收了好幾座高嶺土礦山。從此宋積雲成了景德鎮最大的高嶺土礦主,不僅能夠左右瓷器的價格,還能左右原料的價格,成為了景德鎮說一不二的人物。
怎麽這個辦法到了宋積雲這裏,她卻能無動於衷呢?
以宋積雲的性格,她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可她又用什麽辦法破局呢?
宋桃目光閃爍,有些想不明白。
萬公公的臉色則十分的難看。
宋積雲的淡然,讓他所做的一切都仿若一拳重擊打在了棉花上,憤怒,憋屈,無力,卻又毫無辦法。
他胸口隱隱作痛,決定再給宋積雲一個教訓:“良玉窯廠,青花瓷六萬件,其他瓷器二萬件。”
是宋積雲窯廠的十倍。
眾人隻感覺到了宋積雲和萬公公之間硝煙四起,羨慕宋桃搭上了萬公公,卻並不難受——宋桃不過是占了宋積雲窯廠的份額,並不影響他們的利益。
宋積雲依舊無動於衷,聽著萬公公繼續宣布其他窯廠、鋪子的份額:“李氏窯廠,青花三萬件,其他瓷器三千件;嚴家窯廠,青花二萬件,其他瓷器三千件……”
等到萬公公說完,眾人全都看著宋積雲。
除了她,其他人都沒有損失。
宋積雲卻落落大方地站了起來,道:“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然後看也沒看萬公公一眼,朝著眾人點了點頭,昂首挺胸,拂袖而去。
萬公公臉瞬間脹得像豬肝。
眾人忙低下頭,佯裝沒有看見。
嚴老爺卻輕歎一聲,看了眼一直空著的馬會長的座位,也沒等萬公公說話,隨著宋積雲站了起來,道:“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隨後朝朝眾人點了點頭,也離開了敞廳。
接著吳老爺、陳老爺等也相繼離開了。
萬公公的茶盅就“哐當”一聲,砸在了地上。
李子修想了想,深深地低下了頭。
第二百章
禦窯廠門口,嚴老爺追上了宋積雲,道:“世侄女,你也別難過,這人一生哪能不經曆點風雨。你放心好了,我已經決定不幹了,我們嚴家窯廠的名額,我讓給你!”
怕她有所顧忌,還道:“到時候你燒好了到我家窯廠來賣就行了!”
免得被萬公公發現了。
這種情況下,嚴老爺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了。
宋積雲非常的感激,道:“老爺子,不用了。我有對策。”
就在這幾句話的工夫,吳老爺等人已追了過來,紛紛道:“宋老板,我們跟著你幹。依舊把瓷坯送過去燒。萬公公能管我一年燒多少瓷器,還能管我怎麽燒出來的不成?多多少少能把窯廠的大師傅小學徒們養起來。不然這些人走了,想要再召回來可沒那麽容易了。”
宋積雲連連道謝,道:“等我需要大夥兒幫一把的時候,我肯定會找上門去。隻是這會兒暫時不用。”
說話間,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大夥兒七嘴八舌的,或者是給她出主意,或者問有什麽可以幫忙的。
宋積雲一一道謝,突然覺得自己景德鎮的生活還是挺美好的。
*
蔭餘堂中,元允中的茶盅舉起,想起這是之前宋積雲專門給他燒製的,他又放了下來。
他煩躁地在院子裏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心裏的怒火才漸漸有所收斂。
他問邵青:“你說,景德鎮每年銷售十五萬件瓷器,他隻給了宋家窯廠八千件的名額?”
“嗯!”邵青點頭,還不忘把他得到的消息告訴元允中,“其他窯廠、作坊都沒有少,就少了宋小姐的。他把宋家窯廠每年的銷量都給了良玉窯廠。良玉窯廠答應,每銷售一件瓷器,就給他三分利,那閹貨才會動心,幫宋桃出這個頭的。”
元允中冷笑,臉上像敷了一層薄霜似的,道:“讓他來見我!”
邵青猶豫了一下,道:“剛剛當著那麽多人的麵,那閹貨還諷刺宋小姐抱上了金大腿才會不把他放在眼裏。我們遲遲早早要回去的,宋小姐還在這裏繼續生活。等我們走了之後,那閹貨說不定會加倍向宋小姐報複回去。”
元允中冷道:“他敢!”
他身姿挺拔的站在院子中間:“讓萬曉泉給我滾回酒醋麵局刷馬桶去!”
邵青哭笑不得。
那萬曉泉的幹爹的幹爹錢福才是酒醋麵局出身,這個萬曉泉是從直殿監出身。他從前也不是幹刷馬桶的活,是在保和殿掃地。
如果不是萬曉泉的幹爹死了,錢福又和現在的司禮監秉筆大太監秦芳傾軋的太厲害,萬曉泉也不會被丟卒保帥,跑到景德鎮來做督陶官了。
邵青隻好道:“雖說把萬曉泉弄走也是不錯,但我們總不能一直幫著宋小姐……而且,我看宋小姐也不是那麽沒主見的。不如先看看情況再說。”
元允中半晌都沒有說話。
*
宋積雲回到窯廠就召集羅子興、項陽等人開會。
幾個人興衝衝跑了過來。
這段時間窯廠的生意非常火爆,他們都不用算,就知道今年的分紅肯定比往年要多不少。可他們抬眼卻看見周正拉垮著張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幾個人心裏“咯噔”一下,都有種不太妙的預料。
果然,沒等他們坐下,周正已憤怒地和他們說起去禦窯廠的事:“……分明是在針對我們窯廠。一年燒八千件瓷器,連給大師傅、學徒和窯工開工錢都不夠,他們這是想逼死我們嗎?”
窯廠最寶貴的是技藝精湛的大師傅,沒有豐厚的收入,短時間還好,大夥兒看著宋又良和宋積雲的麵子上會留在宋家窯廠,但時間長了,大家夥兒還要吃飯,肯定是留不住人的。
到時候他們隻有縮減燒瓷的規模。
宋家窯廠肯定也就保不住景德鎮數一數二的位置。
“欺人太甚了!”眾人非常生氣,可也沒有什麽辦法,不由都朝一直沒有吭聲的宋積雲望去。
宋積雲見了,輕輕地咳了一聲,指了各自麵前的茶點,道:“大家坐下來說話吧!這也不是一句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
眾人分主次坐了下來,都有些垂頭喪氣。
宋積雲轉了轉手邊的茶盅,這才笑道:“八千件瓷器,對我們來說,也不少了。”
大夥兒麵麵相覷,都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說。
隻有羅子興心中一動。
當年,有人看著宋家窯廠的生意好,趁著幾位大師傅的契書到期,挖了不少人走,窯廠沒人幹活了,宋又良也是說類似的話,然後他們窯廠推出了玉瓷,參加禦窯廠的競標,在幾年之內成了景德鎮最大的窯廠之一。
他不由道:“東家,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宋積雲胸有成竹地倚坐在太師椅上,笑盈盈地道:“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再燒什麽碟子碗啊之類的了,我們燒尺高的梅瓶,臉盤大小的供盤,雙手抱不擾的花缸。”
這些可都不容易燒。
特別是雙手抱不擾的花缸,給禦窯廠燒,那就是龍缸。
景德鎮一年也燒不了兩個。
也就是說,他們放棄低端的市場,隻做高端市場。
賬房裏一下子像炸了鍋似的:“我怎麽沒有想到?”
“這個主意好啊!景德鎮每年燒製的定製瓷不超過三千件,高檔瓷不超過二萬件。如果我們隻燒高檔瓷,八千件,那也相當於百中取四,和從前差不多。”
周正立刻琢磨起來。
他興奮地對宋積雲道:“東家,我算了算,我們每年能賣大約一千多件佛像,還有大約六千個名額,燒四千多個釉上彩,二千燒定製瓷,完全可以把窯廠支梭起來不說,收入還不會比往年差。我們還避開了大家都燒的日常青花瓷,不會奪其他窯廠、作坊的飯碗。”
他“嘿嘿”地笑了幾聲,道:“我們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還在那裏故意做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道:“我都不知道是要憤恨他們好,還是感激他們好了?”
大家兒都被他哄笑了。
笑過之後,宋積雲提醒他:“禦窯廠可是說得明明白白,隻準我們燒六千件青花瓷,二千件其他的瓷器。”
第二百零一章
宋積雲的話像瓢冷水,把在座諸位的熱情都淋濕了。
但她既然能說出以後隻燒高檔瓷,那肯定心裏已經有了盤算。
“東家!”周正兩眼發光地望著她,“我們肯定都跟著您幹。您指哪我們打哪,決不帶含糊的。”
“那!”宋積雲此時也的確需要這樣的鬥誌,她豪爽地應道,看了眾人一眼,見大家都眼巴巴地望著她,她這才笑道,“既然萬公公每年隻讓我們燒六千件青花瓷,二千件其他瓷器,我們就按他說的燒。
“而且不僅要按他說的燒,還要讓他說不出話來。”
她告訴周正等人自己的打算:“青花瓷暫且不說,那二千件的名額,我準備全用來燒佛像。”
周正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彼此眼裏看到震驚,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羅子興打破了沉默,試探著道:“大小姐,您是說,我們不給禦窯廠燒祭瓷了嗎?”
要知道,宋家窯廠有如今這樣的聲望,完全是因為這十幾年來,宋家窯廠每年都會給禦窯廠燒禦瓷。如果放棄給禦窯廠燒禦瓷,窯廠的聲譽會受損不說,肯定還會有像李子修這樣一直對他們窯廠虎視眈眈的對手落井下石,製造謠言,說他們今年沒有接到禦窯廠的訂單,是因為他們窯廠技術不行。對窯廠其他的生意也會有影響的。
“我們不是沒有名額嘛!”宋積雲不以為意地笑著攤了攤手,道,“兩害相權取其輕。窯廠還有這麽多人等著吃飯,我總不能為了名聲不管窯廠的大師傅、小學徒、窯工們的生死吧!”
頗有點你想我們家給你燒祭祀用的甜白瓷,你就得另外給名額我,恃技而驕的味道。
可萬公公會吃這一套嗎?
羅子興等人都很懷疑。
倒是周正,全心相信宋積雲。
覺得別人可能做不到,宋積雲一定能夠做到。
他不再糾結給禦窯廠燒瓷的事了,而是請宋積雲示下:“那六千件青花瓷我們怎麽燒?尺高的梅瓶是最好賣的,家家戶戶的中堂上都要供上一對;再就是花缸,北邊的貴人都喜歡在院子裏養金魚;臉盆大小的供盤就得看圖樣了。”
說到這裏,他靈機一動,和她商量道:“您覺得,我們燒佛家八寶或者是千手觀世音像怎麽樣?買不起佛像的,可以買個供盤啊!”
宋積雲覺周正這主意不錯,兩人為燒什麽式樣的供盤討論起來。
羅子興和項陽卻沒有吭聲。
這樣一來,他們就不能燒釉上彩了。
這麽好的生意就這樣硬生生的停了,怎麽想都有點可惜!
但宋積雲這樣的安排也很有道理。
梅瓶也好,供盤也好,隻要能燒出一模一樣的一對,那就能賣出天價來。
兩人暗暗歎氣,努力地轉換著心情,開始匯入宋積雲和周正的討論:“那窯廠的人就要調整一下了。佛像那邊要增加人手,青花那邊的淡描、分水、施釉的都得增加人手。”
宋積雲是讚成的,不過窯廠估計就不需要那麽多的人手了。
“但所有的人都要想辦法留下來。”她沉吟道,“培養出一個大師傅不容易,用十年磨一劍形容都不為過。”
道理大家都明白,可一旦窯廠沒有那麽多活了,這些大師傅就算他們願意養著,手藝也會在日漸頹廢中消磨,不複之前狀態,越是頂尖的大師傅,越不甘心就這樣消磨時日。
宋積雲笑道:“我們可以讓這些大師傅們收徒弟,開課,找點事給他們做。而且我們活越少,崗位就越少,競爭也就越大,隻要我們引導得好,說不定壞事會變好事。”
如果這件事放在今天,羅子興等人立刻就會明白她這是要讓窯廠裏的師傅、學徒、窯工都內卷起來。
可惜,羅子興等人不知道,他們隻覺得這主意也挺不錯的,又開始熱烈的討論起這件事來。
等到宋積雲自萬公公劃分燒瓷名額後的第一爐窯開窯的那天,正好是禦窯廠競價的日子。
宋桃左等右等,都沒有看到宋積雲。
她強忍著沒有左顧右盼,坐在她身邊的李子修卻沒能忍住。
他悄悄地塞了幾塊碎銀子給在廳堂裏服侍的小廝,輕聲道:“怎麽沒有看見宋家窯廠的宋老板?”
他聽說前幾天嚴老爺和吳老爺幾個都去拜訪了宋積雲,想依舊和從前一樣,搭著宋積雲燒瓷,卻仍是被宋積雲拒絕了。
他總覺得宋積雲不是這樣認命的人,也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那小廝悄聲地告訴他:“宋老板還沒有來!”
李子修點了點頭,看見宋桃帶著宋仁走了進來。
“李老板!”宋桃主動和他打著招呼,“你一個人來的嗎?”
那天的事但凡有個眼睛的人都知道是宋桃和萬公公搗得鬼,李子修不太瞧得上她,又不想得罪她,不鹹不淡地和她寒暄了幾句,萬公公就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他第一眼就落在了留給宋積雲的太師椅上,瞬間臉色就有點不好看,等他在主位上落座,他還別有用心地道:“這麽大的場合都能遲到,可見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我看就別參加這次競標了。”
眾人都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敞廳裏落針可聞。
萬公公的臉色就更不好看了。
有小廝跑了進來,稟道:“大人,吉時已到!”
宋積雲依舊沒有出現。
萬公公的表情顯得有些陰晴不定,坐在太師椅上沒有說話。
時間就這樣慢慢地過去了一刻鍾,又一刻鍾!
往年這個時候大家都已經交了競標書了,主持競標的主簿開始唱喝各家的標書了。
大夥兒在下麵不停地交換著各種眼神。
萬公公額頭的青筋直跳,目光陰森,沉沉地道:“開始唱名!”
等會宋積雲來了,他會讓她知道得罪他的下場!
主簿忙高聲唱喝道:“這次參加競標的一共有十家,其中良玉窯廠是新加入……”
直到他唱完了名,讀完了標書,確定了競標成功的三家窯廠,宋積雲都沒有出現。
在座的諸人這才後知後覺,宋積雲沒有參加今天的禦窯廠的競標!!!
怎麽會這樣?
宋老板這麽剛的嗎?竟然敢和萬公公撕破臉,公然作對的嗎?
眾人的眼睛都亮了幾分,全都悄悄地落在了萬公公的身上。
萬公公顯然壓根沒想到會這樣。
他難掩滿臉的震驚,呆愕地坐在太師椅上。
第二百零二章
負責公布結果的主簿卻已經有點慌了。
這麽多年以來,宋家窯廠都在幫著禦窯廠燒瓷,不管宮裏有什麽奇葩的東西,有宋家窯廠在,就有人幫他們兜底。這次宋家窯廠不來競標,那以後禦窯廠那些不好做的活都交給誰幹?又有誰有宋家窯廠這樣的本事?
他拿著張薄薄的紙,聲音像被堵在了嗓子眼裏似的,怎麽都沒辦法就這樣宣布今天競標成功的窯廠——一旦他宣布了結果,禦窯廠的標的花落誰家就成了鐵板釘釘的事了。再改,那可就真是嘩啦啦自己打自己臉了!
他心一橫,顧不得在眾目睽睽之下,轉身就和萬公公耳語起來:“您看今天這標書?”
萬公公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當眾扇了一耳光似的,耳朵“嗡嗡”直響。
宋積雲怎麽敢?!
她就不怕他給她穿小鞋嗎?
還是說,她覺得她的翅膀硬了,不把他放在眼裏了?
萬公公想著,心頭如火炙,可也讓他慢慢地冷靜下來。
見主簿還等著他拿主意,他不由冷笑幾聲。
既然宋積雲不識抬舉,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公布這次競標的結果吧!”他淡淡地道,卻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已經鐵青,非常的難看。
主簿在心裏暗暗歎息,卻也隻能遵命行事。
他應諾,直身走到眾人麵前,正要公布結果,敞廳外突然傳來“霍霍霍”的腳步聲。
腳步聲很重。
不要說在這麽重大的場合了,就算是平時,這樣的走路都是非常不禮貌的。
眾人不由循聲望去。
腳步聲卻停留在了敞廳門口。
應該是哪個不守規矩的仆從。
眾人不以為意地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主簿和萬公公的身上。
誰知道萬公公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猝不及防地勃然大怒,高聲喝斥:“是誰在外麵?給我滾進來!今天是誰在這裏當值?死了嗎?誰都能隨便在禦窯廠走動的嗎?”
眾人訝然,紛紛立刻低頭,生怕被他這波颶風給掃到了。
門外服侍的忙押了人進來。
李子修一看,兩腿一軟,站都站不起來了。
“萬,萬大人!”他臉色煞白地道著,卻沒有人理會他。
眾人都被來者懷中那尊尺高的青花瓷梅瓶吸引,沒誰去注意他。
而被押進來的人已跪在地上大聲求饒:“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是李家窯廠的管事,是奉我們家老爺之命來找我們家老爺的!”
眾人的目光這才轉投在了李子修的身上。
李子修戰戰兢兢地解釋道:“今天宋家窯廠開窯。我派了人過去守著,想看看他們窯廠會燒出個什麽東西來……”
眾人視線再次聚焦在了那人懷裏的尺高的青花瓷梅瓶上。
尺高的梅瓶在座的人都見過,可這尊梅瓶底釉潔白如玉,青花藍中帶紫,遠遠的沒能看清楚圖樣,但已經能感受到它端莊中帶著幾分濃豔的嫵媚。
“這,這難道是宋老板燒出來的新青花?”
“這樣的工藝可從來沒有見過?”
“底釉如積雪堆疊,不會是傳說中甜白瓷的釉色吧?”
“隻是不知道她燒出來了一對還是一個?這要是一對,宋家窯廠發財了!”
“難怪她連禦窯廠的都看不上眼了。有這樣的手藝,哪裏吃不出飯來!”
眾人的目光像粘在了那尊梅瓶上,就算是當著萬公公的麵,也都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宋桃一顆心沉到了穀底。
宋積雲,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就用甜白的釉料燒青花?
前世,甜白瓷作為皇家祭祀用瓷,在景德鎮、在宋家窯廠有著極其特殊的地位,其配方也一直為宋積雲所獨有。
民間祭白瓷,一直都用的是玉瓷。
直到八年後,萬貴妃做生辰,萬公公為了調回京城,讓宋積雲給他燒壽瓷,宋積雲想趁機把甜白瓷的配方拿回來,試驗了快一年,才用甜白釉料燒青花,燒成了一對等身高的佛家八寶青花梅瓶,得了萬貴妃的喜歡,萬公公才因此調回了京城。宋家窯廠這才開始用甜白釉料給禦窯廠燒青花。
還因為宋積雲一直把持著甜白瓷的配方,禦窯廠沒有辦法,幾乎所有的青花瓷都交給了宋積雲燒,禦窯廠的師傅都淪落到了給宋積雲打下手。
可用甜白釉料燒的青花瓷,也一直隻供禦窯廠。
並不在民間銷售。
今生,全都亂了套!
想到這些,她心生茫然。
宋積雲這麽厲害的嗎?
她好像什麽瓷器都會燒似的。
宋桃不由抬頭朝萬公公望去。
萬公公目光森森地盯著李子修,眼裏仿佛有一團鬼火,明明滅滅,讓人看著心驚肉跳的。
李子臉色蒼白,冷汗濕透中衣。
他隻得咬了咬牙,上前將那管事一腳踢翻在地,指著那管事就大罵起來:“我讓你去看看,你跑到這裏來做什麽?你不知道這是哪裏嗎?是你能隨便走動的嗎?”
那管事也知道自己闖了禍,又生怕李子修把懷裏的梅瓶給踢碎了,他隻得背過身去,一麵護著那尊梅瓶,一麵苦苦哀求:“東家,東家,不是我要來的,是宋老板,她見我擠在人群裏看熱鬧,就把我召了過去,給了我這尊梅瓶,讓拿過來給您看看!”
李子修聽著,氣不打一處出。
宋積雲這哪裏是讓人給他送梅瓶啊,她這是讓他送命啊!
他又踢了那管事一腳:“別人讓你拿過來你就拿過來啊?”
那管事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一時沒有轉過彎來,他護著那梅瓶哀嚎著道:“東家,我是看宋老板燒了一大堆梅瓶,還說,這個梅瓶送我了,我才帶過來的。”
燒了一大堆梅瓶!!!
在座的人聞言眼睛都綠了。
主簿更是忍不住上前幾步,迫不及待地追問:“宋老板燒了一大堆梅瓶,你沒看錯?”
管事連連點頭,語無倫次地道:“不是我一個人看見了。是大家都看見了。我這個不算稀罕。宋老板還燒了十幾對,都是等身高的。像我懷裏這樣的,有幾百個。還有供盤,全是臉盆大小的,也有幾百個。”
這哪是燒了一堆瓷器,這是燒了一堆金子吧?!
眾人嘩然。
主簿急了。
這個時候修改禦窯的競價結果還來得及。
“萬大人!”他喊萬公公,試圖讓他改變主意。
誰知道他的話音一落,萬公公嘴一歪,身子一斜,從太師椅上栽了下來。
第二百零三章
此時的宋積雲,正站在昌江碼頭上,看著窯工小心翼翼把一筐筐新出窯的瓷器抬上即將啟航的大船。
站在她身後的周正頗有些憂心忡忡地道:“您就這樣讓李家的管事送了個梅瓶過去,不會出什麽事吧?”
宋積雲笑道:“能出什麽事?”
周正欲言又止。
能出的事可多著了!
比如說,萬公公老羞成怒,殺到了窯廠,卻發現他們把新燒的瓷器送往了淮王府,準備通過淮王府之手送往京城。
再比如說,把萬公公氣了個好歹,幹脆一件瓷器也不讓他們燒了,他們隻能關門大吉。
還有可能以權壓人,找個借口把他們東家下大獄……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他能做的事可太多了!
可宋積雲已經做了決定,他們也如同箭在弦上,不能不發,周正隻能盼著萬事都如宋積雲所料,一切穩穩當當,順順利利!
他不由在心裏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道:“萬一宮裏的其他人看到了我們通過淮王府送進宮的瓷器太好看了,私下裏藏了起來呢?”
那就沒辦法將新燒的青花送到宮裏的貴人手裏,就沒辦法討宮裏的貴人喜歡,就沒辦法讓宮裏的貴人點著要隻有他們能燒的新青花瓷,就沒辦法威懾萬公公。
宋積雲笑道:“這不過是個備選方案,要想成事,還得想其他的辦法!”
周正不解。
宋積雲悠然地道:“擒賊先擒王。既然要收拾萬公公,當然得去京城,得找京城二十四衙門裏的人。”
“啊!”周正都驚呆了,磕磕巴巴地道,“找,找京裏的人!”
他在宋家窯廠當大掌櫃,在景德鎮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了,可他最遠也就到過南京。
京城,離這裏十萬八千裏,他想都不敢想。
“不錯!”宋積雲笑道,“去京城裏找門路——隻有幹掉一個督陶官,才能威懾那些跳梁小醜。”
東家這心,也太大了點吧!
周正頭皮發麻,好一會才道:“那,那我們要去京城嗎?”
“不!”宋積雲笑道,“我們先去南京!”
“去南京?”周正已經被她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砸暈了。
“去賣我們的新青花瓷啊!”宋積雲笑問他,“你不會以為我準備把這麽多的梅瓶就這樣放在景德鎮賣吧?萬一萬公公想不開,來我們窯廠逛一圈,看見我們新燒的瓷器就拎起來看看,磕著碰著,瓷器碎了,難道我們還能要他賠不成?當然是越早把這些貨賣出去越保險啦!”
周正這才感覺自己的腦子開始轉了起來。
還別說,那萬公公要是這麽不要臉,他們還真拿他沒有辦法。
與其一堆瓷器放在那裏稍有不慎就會碰碎,不如早點換成銀子——銀子可比瓷器好保管十倍百倍。
宋積雲歡快地道:“等我們把這些瓷器都換成了金子,我就不相信,砸不走一個萬曉泉!”
就是有點貴!
周正在心裏想著。
“誰敢砸我的飯碗,”宋積雲冷笑道,“我就敢要他的命!”
周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有穿著綠色武官服飾的高挑男子帶著幾個衙役之類的人走了過來。
宋積雲定睛一看,居然是那天在八仙庵裏遇到的鄧大人。
這是遇到巡檢司的人了。
他們的船離碼頭,都需要巡檢司的蓋章才能通行。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那鄧大人一轉頭,和她的目光碰了個正著。
這就不能不去寒暄幾句了。
宋積雲上前,給鄧大人行了個禮。
鄧大人顯然看到宋積雲也很詫異,但他表現得比她還要有禮,不僅還了禮,還回避地垂下了眼瞼,得知宋積雲的船要離開碼頭,他叮囑跟在身邊的人:“以後宋老板的貨離岸,你們都關照幾分。”
他身後的幾個紛紛恭敬地應諾。
宋家窯廠之前和巡檢司的關係一直都很好,但因為寧王走私案,巡檢司的人上上下下都換了個遍,他們需要重新走關係,汪大海跑了好幾趟,客也請了,飯也吃了,禮也送了,但進展不太大。
宋積雲正為此犯愁,沒想到就這樣輕輕鬆鬆地解決了。
她大喜,真誠地向鄧大人道謝。
鄧大人揮了揮手,帶著人走了。
宋積雲忙讓人去叫了汪大海過來,讓他去拜訪鄧大人,還悄聲對他道:“比從前送給巡檢司巡檢的禮重三成。”
人敬她一尺,她敬人一丈。
汪大海喜不自禁地去了巡檢司。
*
元允中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擺棋譜。
他把手中黑色的雲子丟在了蒲草編織的棋罐裏,忍不住嘴角高翹。
沒想到她還真的想出了辦法。
他吩囑邵青:“把我的名帖給張鄧晨。”
邵青笑著應“好”,還有些擔心宋積雲的計劃:“等到淮王府的年節禮送到京城,再送到萬貴妃手裏,怕是黃花菜都涼了。您看,要不要跟宮裏打聲招呼?”
“不用!”這次反對的是元允中,他道,“淮王最近想改立世子,淮王妃拚了命要保住自己兒子的地位,她一定會想盡辦法得到萬貴妃的支持。宋小姐的瓷器好比那瞌睡遇到枕頭,是最好的時機。”
隻是不知道她是誤打誤撞,還是聽到了什麽消息。
如果是前者,那她的運氣也夠好的了。
元允中問起另一件事,他沉吟:“她說,她要把瓷器賣到南京去?”
邵青笑眯眯地點頭,道:“要跟家裏的管事說一聲嗎?”
南京也稱應天府。
元家在南京也有宅子。
元允中想了想,正要開口,宋積雲來了。
她給元允中帶了一對尺高的四瓣花觚。
通體雪白,雲霧般繚繞著深深淺淺的藍,如一滴靚藍色的顏料落入了水中,一絲絲、一縷縷地在水中洇染開來,極其淡雅明淨。
元允中自詡見多識廣,也一下子被這樣一對花觚給鎮住了。
他驚豔地撫著光潔細膩如玉石般帶著些許涼意的瓶身,愣道:“這,是你新燒出來的青花?”
聽到和見到是完全兩種不同的感受。
宋積雲就知道沒誰會不喜歡它。
當初她在一場私人拍賣會上見到這樣一對花觚的時候,也被驚豔到了,花了八位數把它拍了下來。
“送給你的!”她大方地笑道,“過幾天正好用來插梅花。”
元允中深深地望著宋積雲。
這算不算是藝高人膽大。
這樣一對能做罕世之珍的花觚,她就這樣送給了他插花?
第二百零四章
宋積雲當然知道它很珍貴。可在她看來,曆史如長河,趟在長河中的人,再好的東西,也不過暫時擁有,而擁有的時候,隻要好好珍惜就已足夠。
見元允中喜歡,她就覺得很值得了。
她笑盈盈地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棋譜,看了一眼。
是《忘憂清樂集》。
前世,她媽為了巴結她爺爺,逼著她學過圍棋。
她雖然不喜歡,但花了時間去學,她就會把它學好。
教她圍棋的教練很喜歡她的性格,曾經送過這本書給她。
元允中見她仿佛認識,微微挑了挑眉,道:“手談一局?”
“下次吧!”宋積雲婉言拒絕了,“我這次是來向你辭行的。”
元允中訝然,隨後微微皺了皺眉,道:“你要親自去南京?”
他原以為她會派鄭全或者周正去。
宋積雲笑著點頭,道:“景德鎮是萬公公的地盤,我既然已經和他撕破了臉,他肯定不會輕易放過我,我不想被他卡著脖子,那就隻能跳出景德鎮想其他的出路。
“南京是江南最繁華的州府之一,若是能在那裏打開局麵,宋家窯廠不僅能擺脫萬公公的轄製,而且能讓宋家窯廠的聲譽更上一層樓,於窯廠百利而無一害。
“南京勢在必行!”
元允中道:“行船走馬三分險,你不一定要親自去。”
宋積雲撥弄著棋罐裏的白色雲子,笑道:“我是窯廠的東家,任何決定都有可能關乎窯廠的生死,我如果不親自去趟南京,怎麽可能了解南京?又怎麽可能知道江南的人都喜歡些什麽瓷器呢?”
她知道元允中這是在擔心她,她很是感激,笑道:“不過,等南京那邊的事理順了,我肯定不會經常去了。一輩子不出門,是個大福人。如果能不出門,誰願意四處奔波啊!”
這個時代可沒有飛機、汽車,出門不是坐騾車或者是牛車,就是走路,住宿條件更是一言難盡。從前她還想著夏天去廬山消消暑,可自從跟著她父親去了趟婺源進鬆材之後,她就再也不想出門了。
不過,她這次除了來向元允中辭行,還有事相求:“我會留了戴四時和香草,其他的人都跟著我一道去南京,我母親久居內院,兩個妹妹還小,家裏的事恐怕要拜托你費心了。”
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元允中最值得托付。
元允中頗為意外,但他想想,他要是撒手不管,宋家這孤兒寡母的,還真讓人放心不下。
但他還是覺得宋積雲不應該千裏迢迢跑去南京。
可宋積雲堅持要去,他想了想,道:“那就讓邵青陪你跑一趟!”
邵青在旁邊聽著驚呆了。
沒等宋積雲開口說話,他睜大著眼睛:“公子,您讓我陪著宋小姐去南京,那您怎麽辦?我上次一錯眼,您就不見了……”
元允中聽著臉一沉,打斷了他的話:“我又沒準備去哪裏,怎麽就離不了你似的。”
邵青看了宋積雲一眼。
覺得元允中應該是在她麵前要麵子,不願意讓她知道他迷路了。
他自然不會去拆元允中的台,隻得將沒有說完的話咽了下去,道:“不行,出門的時候老太爺叮囑過我,讓跟著您,您去哪裏,我就去哪裏。要是我把您給跟丟了,不用老太爺出手,我爹就會打死我!”
元允中聽了臉色瞬間就黑了。
宋積雲看了忙道:“元公子,不用了,我已經安排好了。”
元允中是個路癡,邵青應該是他家裏人安排貼身照顧他的。
邵青要是不在元允中的身邊,她也會擔心元允中迷路。
宋積雲略一思忖,把自己的底牌告訴了元允中:“你記不記得我爹生前在南京那邊的總鋪有個掌櫃的?我爹去世之後,他就在南邊定居下來了。前些日子他派了人過來看我,還告訴我,他一個堂侄在南京開牙行,為人很是誠信守諾,讓我有什麽事,可以找他。
“我前些日子就讓鄭全聯係上了他,他已經幫我把南京的事宜都安排好了。我到了南京。他還會去碼頭接我。
“我手裏還有張淮王爺的名帖,有什麽事,還可以借借他們府上的聲威。
“不會有什麽事的!”
元允中卻被宋積雲帶偏了,他想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麵,宋積雲幹的那些事。
他不由問:“是那個幫你把你爹在蘇杭一帶的鋪子盤出去的那掌櫃?”
宋積雲也想到了當時的情景。
她抿了嘴笑,道:“正是!”
元允中不再說什麽,問她什麽時候動身。
“明天一早就走!”宋積雲把她今天特意送了個梅瓶給萬公公看的事告訴了他,並笑道,“我怕他連夜追殺我。”
元允中已經聽說萬曉泉被她氣得嘴歪臉斜話都說不清楚了,梁縣略有些名氣的大夫如今都被叫去了萬府的事。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他不敢!”
宋積雲看著,在心裏“哇”了一聲。
不再冷著臉的元允中,特別的英俊,笑意在他大大的杏仁眼裏蕩漾,如春日倒映著陽光的湖麵,波光粼粼。
“你應該多笑笑!”宋積雲道,直接把他那句“他不敢”忽視了。
當然,就算她不忽視,估計也隻會把它當成一句安慰她的話。
元允中聽了,微愣,轉過臉去。
很不自在的樣子。
可能不習慣有人這樣直白吧?
宋積雲猜測,微微地笑了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移話題,寒暄了幾句,就起身告辭了。
鄭全幾個都在她屋裏等著她。
他們帶著瓷器去南京,要走水路。先從景德鎮碼頭坐船到湖口,再從湖口入長江,途經安慶、池州、銅陵、蕪湖、馬鞍山,才能到南京,行程千餘裏,若是順風順水,也要走半個月,等到他們從南京回來,估計都要開春了。
春節他們都要在異地過。
宋積雲走後,窯廠裏的事由誰主持,萬公公那邊怎麽應,哪些人跟著她去南京,哪些留在家裏,去南京都帶哪些瓷器過去……這些事她和窯廠的大師傅、大掌櫃們都需要商量。
以至於她要帶多少衣飾首飾出門,路上要準備些什麽吃食之類的,要不要帶個廚娘,全都變成了小事,由錢氏帶著宋積玉和宋積雪幫她打點,她連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好不容易把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天邊已經泛白。
到了宋積雲動身的時間了。
第二百零五章
宋積雲辭別錢氏和兩個妹妹。
天氣漸冷,她不忍她們在碼頭吹冷風,沒讓她們送她去碼頭。
她們都忍不住淚眼婆娑。特別是錢氏,拉著她手叮嚀了良久。
兒行千裏母擔憂。
宋積雲很能理解,隻好不停地安慰母親和兩個妹妹:“家裏的事,我交給了吳總管。他辦事穩妥,你們不用擔心,有什麽事就讓他去辦。他辦不到的,就去找元公子。元公子會照顧你們的。窯廠有羅師傅看顧著,其他的事我交給了嚴老爺,族裏,我也跟十一太爺打過招呼了。你們隻管安心等我回來。”
她還留下了穩重的何大誌和機敏的香草,一張江縣令的名帖。
還笑道:“等我從南京回來,給你們帶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
錢氏被她逗笑。
不想她擔心,擦幹了眼角的淚水,連連點頭,道:“你放心忙你的去,就算是有什麽事,我們也會等到你回來的。”
宋積雲笑著抱了抱母親和妹妹,由鄭全、戴四時和香簪、香葉等著人簇擁著,上了騾車。
隻是騾車啟動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地撩簾望了眼蔭餘堂的方向。
那邊依舊靜悄悄的,沒有動靜。
宋積雲心中一驚。
她……這是在想什麽呢?
元允中不過是個寄居在她家裏的人,她還指望著他來送她不成?
宋積雲端坐的姿勢都有些僵硬起來。
她在想什麽呢?
她既然出麵接手了宋家窯廠,她未來的路就已經注定。
她是不可能離開景德鎮,也不會離開宋家窯廠的。
她搖了搖頭,把這些雜念都拋在了腦後,開始琢磨著去了南京之後該怎麽打開局麵。
騾車在骨碌碌的車輪聲中停了下來。
碼頭到了。
宋積雲由香葉扶著下了騾車。
清晨的昌江碼頭青山綠水,雲霧繚繞。
呼吸之間,霧氣撲麵。
高大如房的漕船停在碼頭,挑夫正有條不紊地把他們的行李往船上挑。
宋積雲深深吸了口氣,清新的空氣涼涼的縈繞在她的肺腑間,讓她整個人都輕快了起來。
“走吧!”她吩咐鄭全。
有人從旁邊的馬車跳了下來。
眾人不由循聲望去。
居然是邵青。
他穿了件褐色潞綢胖襖,背著個包袱,歡快地朝他們跑了過來:“宋小姐,你們怎麽才到?我們都等了你快半個時辰了。”
宋積雲胸口像被石頭砸了一下似的,沉沉地跳了跳。
她朝馬車望去。
元允中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馬車旁。
他穿了身寶藍色素麵錦袍,披了玄色大氅,領口黑亮的貂毛映著他的麵色越發潔淨如玉。
宋積雲微愕。
邵青已跑到了他們身邊,嘿嘿地笑道:“宋小姐,我們家公子讓我隨你去南京。”
他還挺著胸道:“南京我常去,就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你想去哪裏我都可以給您帶路。夫子廟、國子監、棲霞山、珍珠泉,”他嘿嘿地朝著鄭全擠了擠眼睛,壓低了聲音,“就是那秦淮河,我也有認識的船娘,可以帶你們去見見世麵。”
鄭全不好意思地笑著摸了摸腦袋。
宋積雲的目光卻落在元允中的身上始終沒有挪開。
她看著元允中閑庭信步般地朝她走了過來。
“你怎麽來了?”她輕聲地道。
清晨的冷氣在他的大氅上掛上了晶瑩的露珠。
“我尋思著,”元允中望她的眼睛,徐徐地道,“真要遇到什麽事,淮王的名帖未必有什麽用。還讓邵青跟著你走一趟吧!他人還挺機靈的。”
“那不行!”宋積雲想也沒想就再次拒絕了,“他走了,你怎麽辦?”
她很擔心他迷路的事。
元允中眸光閃了閃,顯得格外的明亮。
“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他霸道地道,不容她置喙,徑直道,“我家在國子監旁邊有個舊宅,我已經跟邵青說過了,你們到了南京,就在那裏落腳。那裏去哪裏都很方便,左鄰右舍也多是讀書人,清靜,紛爭也少。”
宋積雲能感受到他的善意,甚至……擔心。
她再拒絕,就太矯情了。
以後有機會,再報答他好了。
宋積雲真誠地向他道謝。
元允中微微地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樣子。
宋積雲看著,也心情很好地跟著笑了起來。
身邊的山水雲霧,碼頭人群仿佛都消失了般。
世界變成了小小的一隅,隻有他們兩人似的。
突然傳來一陣哄堂大笑。
小小的一隅被打破。
兩人被驚動,不由齊齊朝笑聲處望去。
邵青正大力地拍著鄭全的肩膀,興奮地高聲道:“這你就不知道了,要說捏腳掏耳朵,當然是蘇州的師傅最好了。到了南京,你跟著我走就行了!除了捏腳掏耳朵的,高淳街上還有家剃頭的,那一手修麵的活,是這個!”
他伸出大拇指:“我爹從前在南京的時候,隔三岔五就要去一回。”
鄭全等人都露出期待的神色。
宋積雲卻歎了口氣,召了鄭全過來,道:“元公子不放心,讓邵青隨我去南京,他身邊就沒有照顧他的人了。我想……讓你留在元公子身邊……”
鄭全愕然,但他很快就釋然,道:“小姐,那我留下來。”
他覺得邵青去南京比他有用的得多。
“你放心,我會好好服侍元公子的。”他保證道。
希望邵青也能好好的幫他們家大小姐。
宋積雲愧疚地道:“等我們在南京那邊的鋪子弄好了,以後有的是機會去南京。”
鄭全憨憨地笑:“我們是去辦事的,又不是去玩的。大小姐千萬別這麽說。”
宋積雲點頭,把鄭全交給元允中:“讓他跟在你身邊,你有什麽事,也可以交給他。”
元允中難掩驚訝,但驚訝過後,他慢慢露出淺淺的笑來。
“好!”他沒有推辭,也沒多說什麽,而是望了望天邊漸漸露出的絢麗朝霞,低頭凝望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了句“保重”,道:“你一路順風!”
宋積雲點了點頭,轉頭望著在碼頭等著她的邵青等人,也跟元允中道了句“珍重”,轉身朝人群走去。
一路上,她感覺元允中的目光仿佛一直落在身上似的,後背隱隱有些發燙。
第二百零六章
宋積雲走後沒多久,梁縣就下了第一場雪。
薄薄的雪柳絮一樣飄落地上,很快就融化成了水,洇濕了通往珠山的夯土路。
李子修正在和賬房先生對賬,聽到外麵路過的人群不時傳來陣陣歡聲笑語,他不由心煩意亂,叫了窯廠的管事:“外麵怎麽回事呢?”
管事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道:“是宋家窯場,他們放了春假。”
李子修驚訝道:“他們這麽早就放了春假?這離春節還有一個多月呢?”
管事道:“自宋老板走後,宋家窯廠由羅師傅當家,禦窯廠的人來找了幾次麻煩,羅師傅幹脆給窯廠的師傅、學徒和窯工都放了假,還結了全部的工錢,分了紅,每人能得一份年節禮。”
按景德鎮窯廠的慣例,年底結算工錢的時候,會扣下五分之一的工錢,等來年來上工了,再結算清楚。
說到這些,他忍不住道:“聽說普通的窯工都分了四兩銀子的分紅,大師傅、大掌櫃、管事全都分的是銀票。年節禮除了雞鴨魚肉,幹果茶點,連秋油香醋都每個人發了一小罐,拿回去什麽都不用買,就能直接做一桌子團年飯出來。”
宋家窯廠的人可不得歡聲笑語嗎?
李子修聽了直撇嘴。
這肯定又是宋積雲的點子。
如果他像宋積雲一樣賺了那麽多的錢,他也願意手掌心裏漏一點,每個人都發一份年節禮,走在路上人人都問,讓大家都知道他待窯工有多好,他們窯廠有多紅火。
可他這不是窮嗎?
他看了看賬冊。
今年隻得去年利潤的三分之二,是這十多年來生意最差的一年。
他把賬冊丟在了一旁。
那管事見了,忙去給李子修續了杯茶。
李子修端著茶杯想:羅子興到底不如宋積雲,現在就放春假,還是早了點。
前段時間萬公公之所以還能找禦窯廠的麻煩,那是身體還好,可自他聽說宋積雲放棄了景德鎮的市場,直接去了南京,原本就被宋積雲氣歪的嘴就更歪了,說話都有些含糊不清了,還不停地流口水。
像是中了風似的。
萬公公嚇了個半死。
他雖說是二十四衙門的人,可那也是朝廷封的,朝廷命官,如果真的中了風,這官也就做到頭了。
他怕被人知道,不敢請梁縣的大夫,也怕梁縣的大夫沒這本事,悄悄讓人從龍虎山請了位道醫過來,每天不是針灸就是按摩,哪還有心思找宋家窯廠的麻煩。
不過,就算是宋家窯廠不放春假,也燒不了幾窯了,而且沒有宋積雲在,還不知道成品能有幾成,能不能燒出等身高的瓶尊,還不如放假。
李子修喝了口茶,皺著眉頭吩咐管事:“我們窯廠也提前放了春假吧!”
能提早回家過年,誰不高興。
管事笑嗬嗬地應是,等著李子修繼續示下。
李子修詫異地望了管事一眼,道:“還有什麽事?”
今年的工錢怎麽算?分紅怎麽算?別人宋家窯廠人人都得了一份年節禮,我們窯廠發不發?
這些話在管事的舌尖打了幾個滾,可他看李子修的樣子,壓根就沒想學學宋家窯廠,他隻好道:“沒什麽事,就是看東家還有沒有其他的吩咐!”
李子修頓時鬧了個大紅臉。
他明白管事的意思。
可他今年的生意又不好。
他不由喝斥道:“今年除了宋家窯廠,大家的生意都這麽差,有工錢發就不錯了,你們還想分紅?還要我送你們一份年節禮?你做夢吧!”
管事頂著滿臉的唾沫星子出了賬房。
李子修直歎氣,並往火盆裏丟了幾片桔子皮。
桔子的清香很快浮動在賬房裏。
李子修和賬房說著心裏話:“這些人可真是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宋積雲燒了新的青花瓷,等她從南京回來的時候,就是景德鎮改天換日的時候,我們這些燒舊青花的窯廠,能不能活下去還兩說。結了全部的工錢,分紅,年節禮,他們想啥呢?”
賬房是跟了他幾十年的老賬房,忠心耿耿的,這麽多年相處下來,不像是下屬,更像是朋友。
他遞了個桔子給李子修,道:“形勢真的這麽嚴峻?宋老板不是去了南京嗎?我聽人說,她可能再也不做景德鎮的生意了,那新青花,也隻有他們家能燒,他們家難道還能把青花瓷的生意全都做完了嗎?”
“是不能做完了。”李子修剝著桔子無奈地搖著頭,道,“可是你想想,高檔瓷的那些買家,誰願意退而求其次啊!以後在高檔瓷的市場上,就是他們一家獨大了。我們就算是想撿點她牙縫裏漏下來的殘羹,也要能撿得到才行啊!
“做中低端市場,那就是賺個辛苦錢,有什麽好賺的。
“時間長了,說不定我也會淪落到給宋家窯廠做瓷坯!
“沒有新青花的配方,說什麽都是虛的,就隻有給人踩、給人當墊腳石的命!”
賬房心知他說的有道理,沉默良久。
李子修覺得那桔子吃在嘴裏都酸溜溜的了。
他喃喃地道:“我和宋又良鬥了一輩子,沒想到,他走到我前頭了,卻生了個好女兒。到底把我給壓下去了。我當初怎麽就沒想到把宋積雲娶回家當兒媳婦?”
當初宋又良給宋積雲全縣選夫的時候,他還曾經嘲笑過宋又良。
現在看來,還是宋又良有眼光,沒有敷衍了事地把宋積雲嫁出去。
不然哪有宋家窯廠的今天啊!
他還教出了個宋桃。
那也是個狠角色。
可到底是女人家,幹的都是些陰損的事,不像宋積雲,大開大合的,要算計你也擺在明麵上,讓你吃了虧還得佩服她。
像宋桃這樣靠著小技起家,一時風光無限的,他見得多了。
最終也都隻會風光那幾年。
倒是到了明年,大家的日子肯定都不好過。
新青花瓷在南京打出名聲來,宋積雲又擺明了要和萬公公撕扯到底,那肯定是一陣腥風血雨,看誰壓倒誰了。
李子修想想那場景,不禁打了個寒顫。
也不知道其他窯廠是怎麽想的?
萬一要站隊,他到底站誰好?
這次可不像從前那麽好和稀泥。萬公公這一病,肯定不會放手,手段會比平時更激烈,宋積雲呢,也是個母老虎,他得罪了萬公公窯廠開不下去,他得罪了宋積雲……宋積雲也有一百種一千種辦法讓他的窯廠開不下去。
他罵了一句娘。
想到了一直和宋積雲交好的嚴老爺。
他思前想後,猶豫半晌,最後還是提了一壇上好的金華酒,冒雪去了嚴老爺家。
第二百零七章
天氣冷了,嚴老爺正烤著火籠喝小酒。
見李子修來了,讓人又整了幾個下酒菜。
李子修也沒有客氣,和嚴老爺喝了兩盅,這才說明了來意:“您這邊是個什麽打算?您也知道,我現在都被這左一下右一下的給整懵了。我尋思著您是老經道了,跟著您走,一準沒錯。”
嚴老爺嗬嗬了幾聲,道:“我年紀大了,已經準備金盆洗手了,家裏的生意開年之後就全交給大兒子,以後我啊,就在家裏帶帶孩子,喝喝小酒了。”
李子修當然不相信。
可任他怎麽套嚴老爺的話,嚴老爺都滴水不漏,還叫了長子出來和李子修打了個招呼,道:“以後你們打交道的時候多了,還望李老爺有什麽事多多關照關照我們家這個榆木腦袋的。”
嚴老爺的長子和李子修差不多大的年紀,因為家裏一直是嚴老爺當家,平時嚴大爺見著李子修仿佛像短了一個輩份似的。
可能還沒有適應自己的身份。
他給李子修敬了杯酒。
李子修再多的話也給堵在了嗓子眼裏。
送走了李子修,父子兩個又讓人上了兩盤下酒菜,一起喝了兩盅。
嚴大爺問父親:“我們真的就這樣把窯廠收了?”
“不然呢!”嚴老爺感慨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們家從前是從做拉坯起家的,大不了從拉坯重新做起。別的不說,宋家窯廠要是真的一枝獨秀了,他們家那幾個拉坯師傅肯定是不夠的,大不了我們從他們家窯廠接活做。”
嚴大爺想想,家裏有山有地有窯,把麵子看得不那麽重,給宋家窯廠拉坯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又不是要他自己去拉坯!
“那我過幾天去宋家看看。”他打定了主意,倒也能舍得下臉,“宋老板走了,家裏孤兒寡母的,能夠搭把手就搭把手。”
既然決定了做宋家的生意,那就把態度擺正了。
嚴老爺看著自己手把手教大的長子,很是欣慰地點了點頭,道:“把我們家做的臘肉、臘魚之類的也帶些過去,做個通家之好。”
可惜他們家的孫子都成了親,不然和宋家做個親家也是挺不錯的。
父子倆正說著話,熊老爺過來了。
他爽朗的聲音震得門框仿佛都在響。
“嚴老弟啊!”他帶了一車的東西,說是年節禮,看見嚴老爺就拉住了他的胳膊,“我們家的事,你家太太可得多費心啊!”
嚴老爺腦子轉了轉,才明白他說的是求娶宋家小姐的事。
兩個人又在火籠旁坐下。
“你得拿個章程,你們家到底要娶宋家哪位小姐?”嚴老爺一邊給他倒酒,一邊道,“不說好了開春了再說嗎?怎麽這個時候你又趕了過來?”
熊老爺嫌棄酒盅太小,讓嚴大爺換了個小碗,這才歎息道:“老弟,我就和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吧!宋老板這個親家,我可太稀罕了!
“她這段時間所經曆的事,我可一件件一樁樁都看在眼裏。
“你看她做的這些事,哪一件不是連個男人都幹不出來的。
“有這樣一個姐姐,妹妹怎麽都差不到哪裏去。
“就算萬一有了偏差,我也能找親家去講道理,把路給重新走直了。可比那些道理都講不能通的強上百倍千倍。
“老兄啊,你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幫我們把這門親事做成了!”
隻是還沒有等嚴老爺回他話,嚴大爺進來告訴他:“爹,吳老爺他們來了。說是想找您商量商量明年怎麽辦?”
*
宋府的蔭餘堂裏,元允中書房的窗欞大開,隨著冷風吹進來的,還有隱隱的梅香。
元允中輕裘緩帶,正站在大書案前拿著剪刀插梅花。
青花瓷的四瓣花觚清雅明亮,朱砂色的梅花明豔照人。
一旁的鄭全卻靠在落地的紅漆柱子上,無聊地扣著手指頭。
看見飄在空中的雪花越來越大,越來越密,他不由喃喃地道:“也不知道大小姐走到哪裏了?”
冷不冷?能不能喝上口熱湯?
“銅陵!”
屋子裏突然傳來元允中的聲音。
鄭全驚訝地望著他。
元允中眉眼淡然,在朱砂梅的掩映下,清冷如月。
他頭也沒抬,將枝梅花斜斜地伸出去的小椏“哢嚓”一聲,幹淨利落地剪斷了。
這些日子,鄭全跟在元允中身邊,元允中不是在看書,就是在畫畫。大冬天的,還不知道從哪裏移了幾株梅花過來,還有的開著紅色的花,有的開著粉色的花,有的開著朱色的花,甚至有一株梅花開的竟然是綠色的。
他真怕這些梅花活不成!
“您,您怎麽知道大小姐到了銅陵?”鄭全猜疑地望著元允中。
自大小姐離開景德鎮,他根本就沒有出過門。
元允中退後幾步,打量了一番自己插好的梅花,眼底流露出滿意的神色,這才放下剪刀,對六子道:“放到內室的琴案上。”
六子抱著梅瓶進了內室。
元允中望向鄭全。
鄭全莫名其妙地回望著他,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元允中神色有些冷,走到麵盆架前,自己倒了熱水,把手浸在了黃澄澄的銅盆裏。
鄭全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元允中是讓自己服侍他洗手。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六子已經跑了出來,忙幫著元允中拿了熱帕子。
鄭全不自在地輕輕咳了咳。
“若是順風順水,漕船一日能行七十五裏,”元允中擦著手,慢悠悠地道,“若是逆風,能日行四十五裏。宋小姐離開了十三天,其中七天順風,五天逆風,船行約七百五十餘裏,今天正好停在銅陵。”
鄭全兩眼茫然,道:“你怎麽知道?”
元允中瞥了他一眼,朝他身後望去。
鄭全這才發現他背後屏風上掛了幅用宣紙畫的很簡單的水域輿圖。
哪裏是鄱陽湖,哪裏是景德鎮,哪裏是湖口……一目了然。
鄭全情不自禁上前。
他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清楚明了的輿圖。
“你,你怎麽會畫這些?”他望著輿圖上代表著水域的曲線,震驚地道。
輿圖上還在水域上用朱砂圈了十三個點點。
難道元公子每天都在算大小姐走到了哪裏嗎?
“不對!”他看著那些紅圈圈,猛地道,“大小姐走了十三天,七加五,是十二。”
元允中看也沒看他一眼,指了剩下的梅花,交待六子:“送去太太那裏。”
冬日閑暇,插幾枝梅,打發打發日子。
第二百零八章
銅陵府大通鎮碼頭,宋積雲站在高高翹起的船頭,望著鵝毛般落下來的大雪,攏了攏身上的灰鼠皮的鬥蓬,問邵青:“巡檢司的人怎麽說?”
他們出來十三天了。一開始順風順水的,很快就到了安慶府。可一過安慶府,就開始刮風,等進了銅陵府,更是下起了雪。
他們幹脆決定停一天,在大通鎮的碼頭買點吃食、茶飲,休整一天再走。
誰知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們被攔在了碼頭:“有封疆大吏從這裏經過,所有的船都要回避!”
結果他們等了快一個時辰,也沒有等到封疆大吏的船經過。
再等下去,他們就趕不到下一個碼頭了,而晚上行船不安全。
他們就得在這裏再停留一天。
宋積雲皺眉。
邵青見了,道:“那我們就不等了!”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回船艙拿了張名帖去了巡檢司。
“可以走了!”邵青笑道,“還好我們家公子有張徽州知府的名帖。”
銅陵屬於徽州府管轄。
大夥兒都很高興。
等巡檢司的人過來給他們的路引、稅契按了印,他們就穿過依舊在那裏等候的大船小船,離開大通鎮碼頭。
周正不由慶幸:“這次得虧邵公子。”
邵青擺手:“與我有什麽關係?我也不過是聽命行事。”
周正搖頭,道:“話不能這麽說。你們家公子肯定沒想到我們會在銅陵遇到麻煩。還是你細心,才能想得這麽周到,我們今天才能這麽順利。”
他也是幫人做事的,上頭有了決斷,他要執行,可怎麽執行,還得他自己動腦筋,有想法才行。
他不想聽邵青再謙遜下去,索性攬了他的肩膀,沒讓他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笑道:“你這幾天不是天天都在江釣嗎?今天算我一個,看看我能不能像你昨天似的,釣個兩尺長的青魚,給大家夥加個菜。”
這可是邵青非常得意的事。
他忍不住道:“這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學會的。我這手藝可是跟著我爹學的。我爹呢,是跟著我爺爺學的。我爺爺那個時候跟著曾老太爺住在宜賓。宜賓你知道在哪裏嗎?它在四川……”
他絮絮叨叨的,拉著周正去了船尾拿魚竿。
宋積雲笑著直搖頭。
不過三天工夫,他們到了蕪湖。
蕪湖自古就是商眾雲集之地,又臨近春節,正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時候。蕪湖的裕溪口碼頭船隻如梭,等候檢驗的船隻排起了如龍的長隊,不免有那常在蕪湖行商之人,與蕪湖裕溪口巡檢司的熟識的,提前檢驗提前走的。
宋積雲覺得尋常。
倒是邵青,看著氣鼓鼓的,去船艙又拿出了一張名帖,對宋積雲道:“我去去就來。”
宋積雲盯著他手中的大紅信箋,道:“這又是誰的名帖?”
邵青嘿嘿地笑,道:“是太平府知府的名帖。”
蕪湖屬於南直隸太平府。
好吧!
他們的船很快就離開了蕪湖,往馬鞍山去。
馬鞍山的鄭蒲碼頭是進入南京的重要碼頭,船就更多了。
等他們的船到達馬鞍山,邵青幹脆直接拿了份名帖去了巡檢司。
宋積雲忍不住打趣他:“你這次不會又拿了張太平府知府的名帖吧?”
馬鞍山也隸屬於太平府。
邵青一麵看著周正嫻熟地和鄭蒲巡檢司的人打交道,一麵笑道:“這您就不知道了吧?這巡檢司雖說都是九品小衙門,可也各有各的不同。馬鞍山雖然也隸屬太平府,但馬鞍山離南京近啊,馬鞍山的巡檢司卻歸應天府管。拿了太平府知府的名帖過去,恐怕壓不住。”
他頗有些得意地道:“我拿了南京戶部尚書的名帖過去。”
宋積雲目瞪口呆。
這算不算是殺雞用牛刀!
偏偏邵青還在那裏給她科普:“南京到底是陪都,比不得京城。戶部的油水最重,居然壓過了吏部。這要是在京城,戶部算什麽啊,人家吏部才是六部之首!統領六部!”
那得瑟的小樣兒,頗有些指點江山的味道。
宋積雲就想,等到了南京,高官滿地走,勳貴多如狗,她倒要看看,他能拿出張什麽名帖來!
可她也再次對元允中刮目相看。
就算別人給他的名帖,也要有人給他才是。
第二天,他們到了南京的下關碼頭。
遠遠望去,宋積雲就被這座千年古城震懾了。
百舸爭流,千帆競發,一眼望去,仿佛沒有盡頭;販夫走卒,官差衙役,人頭攢動,川流不息。
前世,她不止一次來過南京,卻從來沒過如此繁華的景象。
不愧是江南第一城,南直隸的首府。
他們的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地方停靠下來,誰知卻遇到了漕運的船要在這裏轉道去京杭大運河,巡檢司的人都去忙著給漕運的船驗證相關的手續。他們要等到明天一早才能辦理相關的手續,上岸進城。
而且還有巡檢司的過來指使他們牽船。
邵青很不高興,對來者道:“我們這離漕運的船十萬八千裏,不挪!”
十萬八千裏當然是很誇張的說法,他們的船在鄱陽湖甚至是長江都算是大的了,但在福船一艘接著一艘的下關碼頭,卻有點不夠看。
他們不敢和大船碰撞,因而停靠的地方的確離碼頭有點偏。
來者三十來歲的樣子,孔武有力,長著對鬥雞眼,鼻孔朝天,冷冷地對他們道:“我讓你們挪地方你們就得挪地方,你要是不服,去我們巡檢司找我們頭說去!”
邵青臉一沉,眉眼間竟十分的淩厲。
平日像少年郎般的嬉笑玩鬧仿佛是宋積雲的錯覺。
她嚇了一跳,忙拉住了他,低聲勸道:“不必和這種人一般見識。”
越是小人,越是猖狂,越難纏。
而且這種人往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他們出門在外,犯不著和這些人結怨。
邵青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看了宋積雲一眼,頗有些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任由戴四時跟著來者去招呼牽船的纖夫。
宋積雲還怕邵青心裏不舒服,安慰他:“我認清楚了他的麵孔,等我們上了岸,找個幫閑套他的麻袋打一頓!誰讓我們沒權沒勢卻錢多呢!”
第二百零九章
邵青哈哈大笑,恢複了之前陽光爽朗的少年模樣。
宋積雲鬆了口氣。
戴四時跑了過來,神色尷尬地道:“東家,巡檢司的人要五十兩銀子,說是那些纖夫的工錢。”
若真是纖夫的工錢,怎麽不是那些纖夫來要錢,而是巡檢司的人要錢?
這分明是敲詐勒索。
這種事各地的巡檢司都常做,這還是好的,至少有個名目,有些連塊遮羞布都沒有,簡單粗暴的直接要錢。
宋積雲早有心理準備。
這對商家來說也是正常的損耗。
她讓周正拿了錢給戴四時。
隨後觀察了一下邵青的神色。
邵青好像沒有感覺到這有什麽不妥當的,和幾個船夫在那裏哈哈地說著話,還準備和他們夜釣。
宋積雲想到這一路上他對這些事的反應,可見他對這些小伎倆是不太清楚的。
跟著元允中,卻不知道這些庶務……
宋積雲走了會神。
誰知道他們讓出了船位,結果巡檢司的那鬥雞眼卻讓人牽了艘和他們一樣的福船過來。
福船上管事模樣的人還和鬥雞眼勾肩搭背,很是熟稔的樣子。
不知道是花錢打通了鬥雞眼還是和巡檢司的有什麽關係?
宋積雲瞥了一眼就拋到了腦後。
她反複叮囑戴四時安排好晚上的巡夜和守夜。
她不怕盜賊摸上船來,就怕巡檢司的人做賊。官匪一家還賊喊捉賊,那她這一船的瓷器就別想保得住了。
戴四時顯然也知道其中的厲害,和宋積雲商量著巡夜和守夜的安排。
船頭傳來一聲罵。
宋積雲和戴四時抬頭望過去。
隻見邵青怒氣衝衝把魚竿“啪”地一聲丟在了漕船的甲板上,指著停在他們原來船位上的福船就大聲質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宋積雲帶著戴四時快步走了過去。
占了他們位置的福船管事聽到邵青的動靜,不僅沒有息事寧人,反而很囂張地衝著邵青譏諷的一笑,轉頭熱情地對著鬥雞眼等人高聲地道:“多謝幾位官爺。醉仙樓,我請客,今天不醉不歸。”
鬥雞眼等巡檢司的人笑得也很張揚,鬥雞眼甚至還出言諷刺:“有些人就是不識時務!”
邵青氣得扶著船舷就要往下跳。
宋積雲死死地拉住了他,道:“我們的船上有東西,停在這裏更好。”
那些和他們一樣大小的船都占據了比較好的位置,但也因為彼此的船都差不多大小,船舷挨著船舷,翻過船舷就能跳到對方的船上去。而他們的位置因為不太好,所以是大船夾雜著小船的,大船好翻到小船上去,小船上的人卻沒有辦法輕易到大船上來。
這也是宋積雲願意讓出原來船位最主要的原因。
邵青自從得知她新燒出來的青花梅瓶,一對尺高的就能賣二千兩銀子的時候,他看這一船瓷器就不是瓷器了,而是一船金子。
聽宋積雲這麽一說,他立刻息鼓偃旗。
鬥眼雞瞥了他們一眼,和福船的管事揚長而去。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他們起來,漕運的船一艘接著一艘地離開了碼頭,巡檢司的人也開始按照正常的程序看了他們的路引,檢驗了他們的貨物,那鬥雞眼卻突然帶了一群人上來,攔著他們不讓走,說是發現了逃竄的水盜,所有經過的船隻都需要重新檢驗路引、貨物。
宋積雲看了看左右的船隻。
大家都需要重新檢驗。
宋積雲皺了皺眉。
她不怕他們再檢查一次,可這些人行事非常的粗暴,之前在他們船上檢驗貨物的時候就差點把他們一隻等身高的瓷瓶打破了。
何況這鬥眼雞看著就來者不善。
她和周正低聲商量:“你去跑趟巡檢司,看能不能打點打點,換別人來檢查我們的船。”
周正也讚成宋積雲的辦法,他揣了一兜錢去了巡檢司。
很快,那邊就另派了人來檢查他們的船。
鬥雞眼卻把人拉到一邊嘀咕了半天,另派來的人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站在了鬥雞眼那邊,領著那鬥雞眼去了他們的貨艙。
鬥雞眼看到他們帶來的瓷器眼睛都紅了,把另派來的人又拉到旁邊一陣嘀咕,等上了甲板,一群人說話的口氣全都變了:“貨物超重了,三倍罰款。”
按朝廷律令,貨物過巡檢司是要抽稅的。
也就是說,他們還要抽一次稅。
而且是上一次的三倍。
宋積雲的瓷器利潤高,倒不怕他們再抽一次稅。
可這樣明擺著欺負人,就讓人不高興了。
偏生那鬥雞眼還斜睨著他們,若有所指地罵了句:“不識抬舉!”
宋積雲想到自己手裏還有張淮王的名帖,冷冷地笑了笑,正想把事情幹脆鬧大了越過這些難纏的小鬼,和閻王打交道去,邵青已回罵了一句不說,還抬腳就把那鬥雞眼踹在了甲板上,指著鬥雞眼道:“我倒要看看,你他媽的怎麽抬舉我!”
巡檢司的人可能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人敢光天化日、眾目睽睽、大庭廣眾之下先動手打他們。懵了一下。但很快就回過神來,嘩啦啦抽出腰間的刀棒就朝邵青招呼過去。
宋積雲兩世都長得非常漂亮,行船走馬容易遇到三教九流的人,為了避免麻煩,她不是躲在船艙就是戴著帷帽。
聽到動靜,她抓著頂帷帽戴在頭上就從船艙裏跑了出來,看見十幾個人圍著邵青一個人,戴四時和她雇來幫忙護船的鏢師都愣在了那裏,不由急了起來,高聲喝斥道:“你們都是死人啊!看見自己的人被打了也不還手,誰以後敢把後背交給你們。”
那可是巡檢司的人!
鏢師們還在那裏猶豫,戴四時幾個卻知道宋積雲的厲害,毫不懷疑她的能力,立刻就衝了過去,幫著邵青和巡檢司的那幫人打了起來。
得!
幾個鏢師一看,就算他們不動手,隻怕也沒辦法置身事外,幹脆袖子一擼,也加入了群毆。
碼頭上人來人往,這邊的衝突很快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巡檢司的人被人打了,這可不得了,立刻有人去報了巡檢司。
很快,就有穿著綠色官袍的人領著一大群舉著棍棒黑衣皂靴的衙役氣勢洶洶地朝他們衝了過來,嘴裏還高聲喊著:“是誰?連巡檢司的人都敢打?我看他是不要命了?”
南京下關碼頭的巡檢司可不是隨隨便便的巡檢司,別人都是從九品或者是正九品的衙門,它可是正七品。
而且它雖然歸應天府管,可當差的人卻是南京兵部五軍都督府下的親軍衛。
很多南京的功勳子弟都在這裏混口飯吃。
巡檢司的人被打,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
第二百一十章
宋積雲船前,看熱鬧的人裏三層外三層。
“這是哪裏來的土包子?居然敢在下關碼頭打巡檢司的人?不要命了吧?”
“不過,打得還挺解氣的!這幾年巡檢司的人越來越不像話了。”
“他們這幾年自己不幹活,招了很多地痞和幫閑幫他們做事,可不得越來越不像話嗎?正好給他們一個教訓!”
“就怕教訓沒教訓到,卻讓他們越來越囂張跋扈!”
“五軍都督府的也不管一管?”
“怎麽管?說不定管來管去,管到自家人的頭上去了。誰願意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啊!”
眾人指指點點的議論著。
突然有人喊道:“徐大人來了!”
眾人的議論聲立刻戛然而止,人群一陣騷動,讓了條通道出來。
一個穿著青色七品官袍的中年男子背著手,麵沉如水走到了船前,見巡檢司的人被打得一個個躺在甲板上“哎喲哎喲”的直痛呼,船上的人猶不解氣,朝著他們踢了幾腳時,他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他身邊的人忙高聲喊了聲“住手”,喝斥道:“大膽狂徒,居然敢毆打朝廷命官!”
宋積雲也有些頭痛。
她沒有想到自己這邊的人戰鬥力這麽強,把巡檢司的人打得頭破血流,更沒有想到巡檢司的人這麽慫,真的動起手來,他們隻有挨打的份,沒有反擊的膽量。
不過,事已至此,她還不至於當縮頭烏龜。
宋積雲上前幾步就要答話。
被打倒在甲板上的鬥雞眼卻猛地活了過來。
他趴在地上就大聲哀嚎起來:“徐大人,救命啊!我們不過是奉命重新核查路引和貨物,他們就說我們是拿著雞毛當令箭,不服管教不說,還一言不發就打人。您可得給我們作主啊!”
南京的功勳之家多得很,又因為遠離京城,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過。可正經嫡係的子弟都去混三大營或者是五城兵馬司了,來巡檢司混日子的,多是各家的旁支或者是庶支,巡檢司也就一個徐大人,和魏國公府沒有出五服,家裏一直以來都聖恩沒斷,能在兵部說得上話。
徐大人聞言眉一挑,臉一沉,手一揮,官威十足地道:“給我都拿下!”
他帶來的人“嘩”地一下子上前,把宋積雲等人都圍了起來,抽了佩刀或者是棍棒。
鬥雞眼見了,捂著被打傷的腰衝著宋積雲等人就“呸”了一聲,得意地道:“土鱉,敢和巡檢司的人動手,就等著傾家蕩產被破門吧!”
隻是他的話音剛落,徐大人不知看見了什麽,突然間神色大變,朝圍著宋積雲等人的衙役就是一聲大喝:“住手!”
眾人愕然。
大冬天的,徐大人竟然滿頭是汗。
他一麵擦著汗,一麵朝宋積雲等人小跑過去:“邵小爺,您怎麽回了南京了?這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邵小爺!
宋積雲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邊的邵青身上。
邵青卻翻了翻白眼,囂張地道:“你誰啊?”
徐大人窘迫地笑,但還是連忙應道:“我是魏國公族侄,叫徐也,上次國公爺去拜訪您們家老太爺的時候,是我和幾個族侄幫著去送的儀程。您當時在老太爺身邊服侍,可能沒注意我。”
邵青想了想,“哦”了一聲,斜眼看著他,道:“你就說我當時被老太爺罰蹲馬步就得了,說什麽服侍,我差點沒想起來。不過,你眼力挺好,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還記得!”
“哪能不記得呢!”徐大人說話間都帶上了幾分諂媚之意了,“您可是老太爺親手教出來的。”
“那倒不敢當!”邵青看了看他身上的官服,道:“你這是在下關巡檢司當大使啊!”
“是啊!是啊!”徐大人不好意思地地笑了笑,道,“比不得邵小爺,前程似錦!”
他說著,想起了這次衝突,抬腳就衝著因為驚駭而忘記了哀嚎的鬥雞眼兩腳,喝斥道:“一個個都躺在地上做什麽?還等我把你們扶起來不成?整天就知道狐假虎威、欺強淩弱,今天受了教訓吧?還不趕緊爬起來給邵小爺磕幾個頭,讓他大人不計小人過,高抬貴手放你們一馬。”
邵青可不能讓人把這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
他陰陽怪氣地道:“你這哪是讓我放他們一馬,你這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吧!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家老太爺禦下有多嚴嗎?”
然後還不滿地道:“你們抓水盜就抓水盜唄,要重新審核路引、貨物我們也不是沒讓你們看,沒讓你們驗,可你上來就說我的貨物超重了,要罰我三倍的稅金,”
他說著,指了船身,還唯恐看熱鬧的人不知道似的,非常大聲道:“你看看,你看看,我這船像是超重的樣子嗎?”
船吃水得厲害,可查出的貨物隻有那麽多,會被懷疑偷稅漏稅,這也是重罪。
眾人都朝他們的漕船望去。
淺淺的水位,比旁邊的漕船吃水都輕,就更不可能超重了。
邵青還生怕別人不相信的樣子,繼續高聲對徐大人道:“你要不相信,去拿了秤來也行。我就不信了,這南京城裏沒有個說理的地方。”
徐大人聽了,吃了鬥雞眼的心都有了。
巡檢司的常幹這種事,可通常都會逮了那些鄉下來的艦舨和烏蓬船來擼,誰他媽的會找漕船的麻煩——那些漕船就算是從外地來的,那也不是猛龍不過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翻船的。
“誤會!誤會!這完全是誤會!”徐大人忙不迭地解釋,還說那鬥雞眼,“根本不是我們巡檢司的人,是春節臨近,來往船隻太多了,臨時請來幫忙的,不懂怎麽看船重。”
他還裝模作樣地將綠衣官服的人大罵了一頓,讓他把這鬥雞眼開除了:“我們巡檢司,不可能再用這樣的人!”
並讓人把鬥雞眼的官服扒了:“給我們巡檢司丟人現眼!”
那模樣,不知道有多大義凜然。
眾人看著一陣嘩然。
鬥雞眼一聽傻了眼,顧不得身上有傷,爬過來就抱徐大人的大腿:“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徐大人氣得不得了。
這個時候是向他求饒的時候嗎?
難怪會出這樣的紕漏,那腦袋瓜子就是擺設吧!
他朝著綠衣服官的使眼色。
綠衣服官的可算是看明白了。
他們這是捅了馬蜂窩。
他上前就朝著鬥雞眼踹了兩腳,壓低了聲音暗示道:“你傻了?給誰磕頭呢?”
鬥雞眼也算能伸能屈了,他轉身就撲通一聲跪在了邵青的麵前,頭磕得呯呯地響:“邵小爺,求您饒我一命!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邵青看也沒看那鬥雞眼一眼,繼續和徐大人拉扯著三倍稅金的事。
這出鬧劇沸沸揚揚鬧了大半個時辰,最終以巡檢司當眾認錯;鬥雞眼被開除,永不錄用;巡檢司賠償宋積雲等白銀二百兩落下了帷幕。
旁邊看熱鬧的都紛紛拍手叫好。
徐大人還熱情地要叫了挑夫親自送他們進城:“費用由我自己出,邵小爺您就放心好了,決不沾公家的一厘銀子。”
邵青當然不會答應:“我們家老爺管得嚴,你這是想讓他老人家知道了打死我啊!不過,”他眼睛珠子一轉,狡黠地道,“你要真心想幫我把東西送回家去,你們巡檢司不是臨時請了很多人嗎?就他們好了。”
這……仔細想想,不還是占公家的便宜嗎?
周正不解。
宋積雲卻抿了嘴笑。
想著難怪元允中要讓邵青護送他們來南京,且不說他帶的那些名帖,就這處理事務的潤物細無聲,不是在其中摸爬打滾了多年的人,還真不知道其中的關節。而這可不是見多識廣就能知道的。更不要說她身邊的這些人了。
她悄聲向周正解釋:“像徐大人這樣品性的人,怕就怕他說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既然邵青家老太爺管得嚴,可見是不允許他們打著府裏的旗號行那紈絝子弟之事的。他說是不會讓公家出這挑夫的工錢,但我們又看不到他們的賬薄,誰知道他們會怎麽記賬。
“讓那些幫閑的做挑夫就不一樣了,他們原本就是臨時雇傭的,幫著查驗路引、貨物是一天,幫著我們挑東西也是一天,徐大人根本就不用付他們工錢,更不要說拿這件事當借口,另外再報公賬了。”
周正也是管理一個窯廠的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關竅,他連連點頭,看宋積雲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敬佩。
邵青則別有打算。
他和宋積雲耳語:“怕是這姓徐的還對我們心存疑惑,他要送我們進城,就讓他送好了,我們正好省了挑夫的錢。”
宋積雲這一路走來,多靠邵青上下打點,她連連點頭:“全憑邵公子做主!”
邵青這才鬆了口氣,笑嘻嘻地和周正勾肩搭背地得意道:“怎麽樣?我沒有吹牛吧?到了南京,小爺我要什麽名帖,這張臉就是名帖。”
周正早已重新審視對邵青的認識,猜到不僅是他,就是元公子,也出身不凡。可邵青性格開朗活潑,對人真誠赤真,就算如此,他也覺得邵青是難得的摯友,並不因此而對他有所顧忌。聞言不由朝他翹起了大拇指,道:“的確當得上一聲‘邵小爺’!”
邵青哈哈大笑。
眾人就都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稱他為“邵小爺”。
他安然接受。
巡檢司的不敢怠慢他們,徐大人親自指使纖夫給他們挪船,好讓他們快點靠岸下貨。
之前占用他們船位的福船上的人不停地朝著他們探頭探腦的,等到他們的船靠了岸,下貨的時候,昨天那位朝著邵青不屑一笑的管事點頭哈腰地要求見邵青,還道:“我們是太倉王家的人,和你們家老太爺五百年前是一家。”
大夥兒都望著邵青。
邵青“呸”了一聲,道:“亂攀什麽親戚?我們老太爺祖上湘潭,和太倉千裏迢迢,就五百年前也沒辦法是一家啊!”
說著,他大手一揮,道:“我們進城!”
眾人直笑。
宋積雲卻知道有種東西叫“世家譜”。
她低聲問邵青:“真沒關係?”
邵青不屑地撇嘴,道:“不過是家裏出了個三品大員,聖恩正隆,就敢來南京撒野。不用管他們!”
這不是宋積雲擅長的領域,她隻好聽邵青的。
等她下了船,上了岸,早有管家帶了馬車來接。
那馬車式樣很尋常,是普通民眾都用的齊頭平頂,隻是車身雕花十分精美,四角都用了黃銅包邊,擦得鋥亮,圍幔是青色,門簾兩邊還掛了間夾著金絲線繡的銀螭繡帶。
青幔、銀螭繡帶,都是三品以上大員才能用的東西。
宋積雲非常震驚!
她知道元允中出身不凡,可沒想到這樣的不凡!
再看管家,四十來歲的樣子,皮膚白淨,相貌端正,穿了身鸚哥綠潞綢棉袍,若不是在這種場合看到,任誰都覺得他像個頗有家資、養尊處優的大老爺。
元允中到底是誰?
去景德鎮幹什麽?
他能自由行動之後明明可以離開,為什麽還要賴在她那裏?
他會不會與寧王走私案有關係?
宋積雲腦子裏一團亂麻,她此時卻又隻能把這些困惑都壓在心底。
邵青介紹,這位管家姓王,單名一個升字:“您稱呼他為王管事就行了。年輕的時候曾經服侍過老太爺,如今管著南京這邊的庶務。您有什麽事,直接吩咐他就是了。”
服侍過老太爺,貌似還和老太爺一個姓,宋積雲再沒有常識也不可能把他當成個尋常的管事。
她落落大方地上前給王管事行禮。
王管事連忙避開,客氣又不失謙遜地道:“您是四少爺的貴客,可不敢當您的禮。”
說一口京片子。
前世宋積雲到處跑,精通好幾國語言和方言,遇到什麽樣的人就會說什麽樣的話,京片子一溜就出來了:“麻煩您介!”
王管事難掩詫異,卻沒有多問一句,但對宋積雲的態度明顯的熱忱了不少。
周正幾個要押貨進城,王管事留了個人幫忙,還意有所指地道:“有人帶路,進城也方便些。”
下關碼頭已經讓宋積雲見識了一番,她自然不會推辭王管事的好意,道過謝,邵青和香葉護著她進了城。
前世交通便利,已經很少有這麽多人聚在一個地方了。
如今一路走來,人群擦肩接踵自不必說,萬鋪林立,店幌招展,吆喝聲此起彼落,還是讓宋積雲左顧右盼,飽了個眼福。
馬車過了國子監,拐過一個彎,就進入了一條到了冬日卻依舊林蔭蔽日的青石甬道,鬧市的喧囂一下子就被擋在了甬道之外,安靜、寧謐。
馬車直接在一處粉牆黛瓦的垂花門外停下,三層的滴水簷紅木頂的如意門,雕著步步高升、四季如意、馬到功成等七、八個立體的圖案,雕工已不能用精巧需要用鬼斧神工來形容。
宋積雲不動聲色,問邵青道:“我要住在內院?”
第二百一十二章
宋積雲進來的時已仔細地觀察過了,這宅子外麵不顯,隻是個普通的廣亮門,可進來了才發現,像個大甕,內有乾坤,占地麵積極大。這樣的宅子,通常都會有專門的客院。
安排她住進內宅,未免太過親近。
王總管卻笑道:“這是四少爺的意思。”
他怕宋積雲不自在,還道:“家裏平時沒人住,您住進來了,家裏也熱鬧一些。”
宋積雲住進了內院的東邊一處僻靜小院。
黑漆如意門進去,牆角的太湖石旁有兩株盛放的朱砂梅,兩層的三間小樓,下麵是書房、客廳和起居室,二樓是臥室。推開窗,是個占地兩三畝的庭院,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半映半掩在參天的古樹間,非常的有意境。
邵青指了小樓後被竹林遮擋的黑漆角門:“出了夾巷,就是周正他們住的院子。出了院子的側門,一射之地就是國子監。國子監旁邊就是孔廟。步行到下關有點遠的,可我們這邊有條路專通下關碼頭,出行非常的便利。坐馬車過去,兩刻鍾即到。若是去南京最繁華的秦淮河,那就更近了,隻要一刻鍾。去應天府辦事,也隻要兩刻鍾。”
他們來賣瓷器,少不了要和這些地方打交道。
宋積雲靠在二樓的窗欞前,沉吟道:“你可知道南京城最大的銀樓是哪家?在哪裏?”
她要把她的瓷器賣出珠寶的價格!
*
遠在江西的景德鎮,一進入臘月,家家戶戶殺豬宰羊,年味漸濃。
宋家在孝期,本應該一切從簡,可錢氏卻不想委屈了元允中。
她不僅讓鄭嬤嬤親自盯著廚房,灌了香腸,熏了熏肉,還專門借了嚴老爺家從蘇州請來的廚子做了八寶鴨、炸了肉圓、攤了蛋餃,打了桂花年糕,訂了油麵筋、油豆腐,泡了冬筍,采了薺菜,為他準備了一桌子正宗的蘇州菜做年夜飯。
而窯廠裏的事交給了羅子興,外麵的事托付了嚴老爺,可宋氏家族的事也不少。族學的子弟要放假,明年族學的費用要怎麽撥?祭田的收入各家都要怎麽分派?族裏的孤寡幼童怎麽補貼?祭祀各家要出多少錢……林林總總,宋積雲不在,錢氏挺著個大肚子,不方便參加,都是元允中代替她去的。
特別是江縣令來參觀族學時,不僅是元允中陪的,他還通過江縣令為宋家族學爭取到了每隔三年就可以選拔三個學生去蘇州鶴山書院學習的機會。
宋家族學一下子成了梁縣人人羨慕的私塾。
宋家的族老們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親自來了宋家,當著錢氏好話一籮筐一籮筐的往外倒,直誇宋積雲找了個好女婿,娘家也跟著沾了光雲雲。
錢氏瞧著元允中平日對人很冷淡,沒想到宋積雲不在家了,他卻事事都周全,還有這等本事,自然是越看他越喜歡。
宋積玉和宋積雪受錢氏的影響,也對這個姐夫敬重有加,不僅打了絡子送給元允中,還親手做了紅燈籠,剪的各式各樣的窗花,讓六子帶去蔭餘堂。
六子得了這差事,咦咦呀呀地叫了一群小廝,掛燈籠,貼窗花,爬上爬下的,好不熱鬧。
元允中嫌棄院子裏太聒噪,幹脆關了書房的窗欞,任由他們在外麵沸反盈天。
鄭全見了,就抱了一大堆白色的蠟箋紙請他寫春聯——宋又良是今年去世的,按風俗,宋家過年的春聯得帖白紙。
誰知推開書房的門一看,元允中正在把玩宋積雲送給他的那幾個礬紅雪景六角盒。
寶塔狀、石碑狀、拱門狀……酒盅大小的瓷器,被他擺弄成了各種模樣。
鄭全有點懵。
元允中抬頭,烏黑的眸子定定地望著他:“有事?”
莫名的,鄭全感受到種他被打擾的不悅。
“沒事,沒事。”鄭全忙道,“就是外麵賣的都是紅色的春聯,想請您幫著寫幾幅春聯。”
元允中點頭,示意鄭全把紙放到大書案上。
鄭全一轉身,卻看到掛在屏風上的水域輿圖。
那小紅圈圈已經劃到了南京城,旁邊還畫了幾朵小梅花,有的填了色,有的沒填色,像是那九九消寒圖似的。
他不由數了數那填過色的梅花花瓣,一共十四個。
“大小姐已經到南京快半個月了嗎?”他把那些蠟箋紙擺放好,感慨道,“也不知道大小姐現在怎麽樣了?”
元允中抿了抿嘴角,目光順著鄭全落在了屏風上那紅色的梅花花瓣上。
在路上的時候還有消息傳回來,到了南京城,反而沒了消息。
他頓時覺得有些心煩意亂。
吩咐鄭全道:“你去把台階上那盆山茶花換個方向。”
是要讓花曬曬太陽嗎?
可外麵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樣子。
鄭全撓了撓頭,想到自己是代替邵青來照顧元允中,邵青平時對元允中言聽計從,他自然也應該像邵青一樣,不能為這點小事違背他的意願。
他去給那山茶花換了個方向。
鄭全這才發現這山茶花的花盆是四方形的紫砂盆,有的麵題著字,有的麵畫著花。
有沒有給花換方向,一目了然,不會混淆。
這念頭從他腦海裏一閃而過,就被他拋到了腦後。
他這段時間在蔭餘堂當差,蔭餘堂大部分小廝都是後來買回來的,邵青的規矩卻教得很好,從沒見過有誰違背過元允中吩咐的。
他想的有點多。
鄭全拍了拍手,回了書屋。
元允中讓他幫著裁紙:“準備寫多少幅春聯就裁多少幅?準備帖在哪裏就裁多大?”
大門和二門春聯的大小肯定是不一樣的。
鄭全平時還真沒有注意的。
他道:“我去看看馬上就來!”
元允中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有個身材瘦小,看上去隻有十三、四歲的小廝輕手輕腳走了進來,恭敬地給他行了禮,低眉順目地道:“公子有什麽吩咐?”
“邵青還沒有消息嗎?”他問。
小廝道:“還沒有。”
元允中冷笑:“這是猴子歸山,玩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小廝不敢吭聲。
元允中道:“去,跟你們千戶說一聲,扣了邵青的津貼。”
“不至於吧?!”小廝震驚地抬頭,看著頗為稚氣的臉上有雙老練的眼睛。
他忍不住為邵青求情:“大人,您可能不知道,我們錦衣衛沒多少俸祿,平時過日子全靠津貼。而且半年才發一次。”
元允中這一說不打緊,邵青半年的津貼沒有了。
那邵青就不是勒緊褲帶子過日子了,而是勒緊脖子過日子了。
他想讓元允中改變主意,繼續道:“南京遠在千裏之外,就是宮裏問話,也有一個月的寬限。邵青不過十四天沒有回信,罪不至此吧?”
元允中瞥了小廝一眼。
小廝立刻閉嘴,低頭,喃喃應“是”,退了下去。
元允中的心情卻越發的煩躁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元允中在書房裏來來回回地走著。
什麽叫隻不過十四天沒有回音?
什麽叫罪不至此?
他是要罰邵青津貼嗎?
就邵青那點俸祿,他哪個月不給他補貼一大筆銀子!
他是煩邵青沒有及時把宋積雲的消息傳回來。
元允中停下腳步,目光重新落在了那幾朵梅花上。
不知道宋積雲現在在幹什麽?
一路能夠預見的事,他都安排好了,就是南京住的宅子,也是精挑細選的。
她應該不會有事才對。
但世事無絕對。
萬一她要是真遇到了什麽為難的事了呢?
他隻是這麽一想,已如坐針氈,如芒在背。
元允中不禁用指尖輕輕地碰了碰用赭石染的紅色花瓣。
他當初就應該攔著她,不讓她去南京!
等等,他為什麽如此緊張她,知她去南京,還為她準備好了一切。
難道……他喜歡上了宋積雲不成?!
元允中全身僵直,腦子裏一片空白,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不可能!!
他對自己說。
可宋積雲燦爛的笑容,嗔怒時的嬌俏,憤怒時的豔麗,都像銘刻在他的心底,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
元允中靜靜地立在屏風前。
*
等鄭全量好各處的尺寸,興衝衝跑進書房時,卻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元允中已經裁了好幾張一尺見方白色蠟箋紙,正站在大書案前低頭揮筆灑墨,寫著“福”字。
不是說讓他裁紙嗎?
鄭全不明就理。
他走近去一看。
元允中寫的是漢隸。
字體方中帶圓,姿態各異卻又渾厚堅挺,雄放灑脫,極其漂亮。
他不由幹巴巴地讚道:“公子這字寫得可真好啊!”
元允中抬瞼看了他一眼。
仿佛在說:寫得好不是應該的嗎?
鄭全訕訕然笑。
元允中指了指旁邊堆著的白色蠟箋紙。
鄭全忙跑了過去,開始哼哧哼哧地裁著紙。
大門得五尺,垂花門三尺;內宅的院子門三尺,後花園水榭四尺……
他好不容易把需要的紙都裁好了,元允中卻背手而立站在屏風前,目不轉睛地望著水域輿圖上那幾朵梅花,那模樣,不像是在看消寒圖,倒像是看千裏江山圖似的。
元公子這是在擔心大小姐嗎?
鄭全後知後覺地思忖。
他不禁安慰元允中:“您別擔心,我們家大小姐既然決定去南京,肯定早就胸有成竹了。何況還有邵青兄弟跟著,她不會有事的!”
元允中沒有說話,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鄭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
自元允中代替宋積雲去參加了風神廟的大祭之後,關於宋積雲去南京賣瓷器的議論就沒有斷過。
有說她有勇有謀的,有說她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也有說她狂妄自大的。
特別是萬曉泉病好了,開始露麵主持禦窯廠之後,不知道從哪裏傳出許多的流言蜚語,說宋積雲不知死活,得罪了萬公公還想去南京打碼頭。不說別的,就說那下關巡檢司,就不是那麽好過的,何況那太監還都是一夥,萬公公在南京也有人脈,宋積雲小心有去無回。
加之元允中有些日子沒宋積雲的消息了,鄭全難免擔心,前天還和六子湊在一起說起這件事來,被走路悄無聲息的元允中聽了個全程。
元允中當時難得和他說了句話:“那是有心人特意放出消息來,想趁著你們家大小姐不在,收購窯廠和作坊。”
事後證明,元允中是對的。
此時舊事重提,鄭全大窘。
不過,元允中倒沒有為難他。
元允中重新走到大書案前,抽了張裁好的白色蠟箋紙,開始準備寫春聯。
鄭全過來幫他把紙對折再對折的折好,道:“我倒不擔心別人笑話大小姐,大小姐這個人,從小就和別人不一樣,她要做什麽,任你怎麽說,她都要做成了。若是不想做,任你怎麽說,她也不為所動。
“特別的有主見。
“去南京,是大小姐自己的主意,我怕她遇到事兒,心裏不高興。老爺去了,我也不在她身邊,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我這心裏,想想都覺得不是滋味。”
鄭全不是多嘴的人,但元允中的話更少,他之前雖然有點怵元允中,但也莫名的覺得他可信。
元允中低著頭,把折好的白色蠟箋紙一張張的打開,在大書案上鋪好,道:“她有話,除了二老爺和你,連太太也不說的嗎?”
鄭全正忙著把元允中寫給他的對聯和福字掛好了,壓根沒有注意到他揚起的眉峰,透著如刀劍般鋒利的淩厲,而是歎了口氣,語氣含糊地道:“從前太太想著大小姐遲早是要嫁出去的,能識字,會算賬就行了,燒瓷太辛苦了。”
言下之意,錢氏並不讚同宋積雲跟著宋又良學習煉製瓷器,所以宋積雲和宋又良更親近一些。
元允中聽了這話,居然愣了半天。
鄭全詫異道:“你怎麽了?”
元允中半晌才道:“我以為你們大小姐是被迫的!”
鄭全好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什麽。
他不禁笑了起來,道:“您是說我們家大小姐掌家的事?若是老爺沒走,大小姐未必會掌家。可若說大小姐是被迫的,那也不一定全對。我們家大小姐不想做的事,誰也別想強迫她!”
“是這樣嗎?”元允中喃喃地道。
在一個屋裏,鄭全竟然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麽,可他那語氣,他怎麽聽都覺得帶有幾分傷感。
但元允中有什麽可傷感的呢?
他平時比他們家大小姐還凶!
鄭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鄭嬤嬤帶著幾個小廝來給元允中送春衫。
七、八個樟木包銅角的箱子,滿滿的全是衣服,手都插不進去,偏偏鄭嬤嬤還道:“委屈公子了,今年來不及派了人去蘇杭采買新料子了,您先將就著穿穿,開春了再做幾件湖綢杭綢。”
完了還拿了件煙青色寶相花織錦貂毛大氅出來:“今天一早才趕出來的,公子試試合不合身?我也好拿去改了,過年的時候穿。”
鄭全眼睛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還叫委屈。
他所有的衣服加起來都沒有元允中這一季的多。
可沒等元允中披上那件大氅,錢氏身邊服侍的一個小丫鬟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驚慌地:“鄭嬤嬤,鄭嬤嬤,您快點去,太太,太太要生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錢氏預計年後才生,這也是為什麽宋積雲敢去南京的原因之一。
沒想到錢氏會提前發作。
好在是穩婆和大夫都已經請好了,隻需要提前派人接就行了。
鄭嬤嬤沉著冷靜地指使著丫鬟小廝們請大夫的請大夫,請穩婆的請穩婆,燒熱水的燒熱水,拿參片的拿參片,雖然忙碌,卻忙中有序,井井有條。
元允中想了想,也去了錢氏那裏。
不過,他沒有進院子,而是和吳總管一起在外麵等著。
很快,天空中飄起了雪花。
宋積玉和宋積雪聽到消息趕了過來。
兩個小姑娘畏畏縮縮的像鵪鶉一樣躲在傘下,讓人看了無端生出幾分憐憫來。
元允中雖然沒有經曆過這種場麵,卻也知道婦人生產是道鬼門關,宋積雲不在家,兩個小姑娘想必非常的害怕母親有個三長兩短的。
他想到那幾條手藝尚不太精湛卻誠意十足的絡子,吩咐吳總管:“請了兩位小姐去偏廳等著。”
吳總管有些猶豫。
兩位小姐還沒有出閣,按理應該回避才是。
元允中不以為然,道:“未知更讓人懼怕。”
吳總管覺得他說的有理,忙請了宋積玉和宋積雪去了偏廳。
他則給元允中撐了傘,繼續在外麵等著。
三更天,錢氏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女兒。
吳總管頓時心裏“咯噔”一聲,忙轉頭去看元允中。
元允中雖然麵無表情,可那肩膀卻耷拉得厲害。
怎麽看上去比他還沮喪似的?
吳總管不解,卻也不好多問。
他忙著按例給大夫、穩婆和家裏忙了半天的丫鬟婆子等人打賞。
至於要不要給曾氏去報喜,他吞吞吐吐地和元允中商量:“要不,還是等大小姐回來?”
當初大小姐能掌家,曾經拿了錢氏還沒有出生的這個孩子說事。如今生的是個女兒,他很擔心宋三良、曾氏會以此為借口,重新和宋積雲爭奪家產。
元允中道:“不會!”
吳總管想了想,才明白元允中的意思。
他雖然不太相信元允中的話,但元允中這段時間的表現讓他能深刻的感受到他不是個簡單的人,況且現在宋家四小姐已經誕生了,宋家又沒有藏著掖著,他就算是想等到宋積雲回來了再去給曾氏報喜,也沒辦法完全隱瞞下來,還不如聽元允中的,先按規矩去報了喜再說。
曾氏聽了果然大喜,忙招了宋三良夫妻回城商量這件事。
錢氏則哭得眼睛都腫了。
“是我連累了雲朵。”她向鄭嬤嬤哭訴,“若我給她生個弟弟,她就能名正言順地掌管家業了。她之前付出那麽多,怕是都會因為我打水漂了。”
鄭嬤嬤也很感慨,隻能安慰她:“這都是命!半點不由人,您就想開點吧!”
她甚至拿不定主意應該不應該給這個小孩子做洗三禮。
可就這樣無聲無息的也不是個事。
她也隻能去找元允中商量。
“辦!”元允中斬釘截鐵地道,“按規矩辦!”
因為宋家還在孝期,按規矩辦,那就是親近的人家聚在一起吃個飯。
鄭嬤嬤歎著氣去給親戚朋友報信。
宋家的族老們卻為難了。
他們聚在十一太爺家裏,商量著要不去參加宋家四小姐的洗三禮。
“怎麽就生了個女兒呢?這要是生的是兒子多好啊!”
“去肯定是要去的,可去了怎麽辦?”
“又良沒有兒子,按理應該給又良過繼個兒子,這人選怎麽選?”
“昨天宋三良還找到我這裏,問我怎麽想的?可若是過繼他們家的兒子,隻怕宋老板不會答應!”
“這是他她答不答應的事嗎?這是約定俗成!她難道還想把娘家的家產帶到婆家去不成?”
此音一落,眾人麵麵相覷,卻沒有人接話。
一直沒有說話的宋十一太爺此時才幽幽地道:“洗三禮不是婆娘們參加的嗎?我們又不用去!”
立刻有族老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眼睛一亮,道:“你是說,我們拖到宋積雲回來?”
宋十一太爺還沒有點頭,眾人就炸了鍋,紛紛道:“是啊!最啊!他們兩家打擂台,我們摻和什麽?”
當然也有個別不讚同的,可見多數人都這麽說,也不好在這個場合與眾不同。
這件事這就樣定下來了。
等到宋四小姐洗三,宋氏女眷全都到齊了,還有和錢氏交好的嚴太太、吳太太等人。
而且還來了個稀罕人物——熊老爺的太太。
洗三禮的時候,她朝浴盆丟了好幾個金錠子。
一下子引起了眾人的注意,紛紛打聽是誰。
熊太太是個貌相極其溫婉的婦人,性格看著也靦腆,進進出出的緊跟著嚴太太,見人打聽她,卻也不一味地躲在嚴太太身後,而是細聲細語地介紹自己,說熊老爺如今和宋積雲做生意,特意從婺源來恭賀宋家的。
眾人聽了,不免私下裏互相議論,覺得自宋家到了宋積雲手裏,越發的煊赫了,就連外地的客商也來給宋家道喜,來時還有些不以為意,此時個個收拾了幾分脾氣,笑盈盈地彼此契闊著。
而嚴太太見錢氏精神不大好,還單獨安慰她:“一個女兒半個兒,你們有四個女兒,等於有兩個兒子,有什麽不好的!你看看你們家宋老板,多能幹啊!不比那兒子強上百倍千倍。我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半夜都要笑醒了。”
錢氏看著在搖車裏睡得臉蛋紅撲撲的小女兒,低聲道:“我不是不喜歡女兒。女兒是娘貼身的小棉襖。我是覺得我拖累了雲朵。”
“那你就更要打起精神來!”嚴太太道,“不能讓別人瞧了笑話。”
錢氏如雷貫耳,從此以後挺直了脊背做人不提。
宋積雪年紀小,大家說話都不會避著她,她這些日子不免聽了一肚子閑氣。
妹妹洗三,來了很多的客人,她趁著錢氏和鄭嬤嬤一時顧不上她,她跑宋積雲院子裏,悶悶不樂地拿著刻刀在香樟樹上刻字。
元允中路過,她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模樣,和宋積雲生氣時瞪人一模一樣。
他覺得有趣,問她:“你在這裏幹什麽?服侍你的丫鬟婆子呢?”
“要你管!”宋積雪冷笑,揚起下頜看人的模樣也很像。
元允中仿佛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宋積雲。
他拎了宋積雪的衣領就要把她交給身邊服侍的人。
宋積雪哇哇大叫,四肢在空中亂抓,道:“你也不是什麽好人!我那天看得清清楚楚,我娘生了妹妹,你也很不高興。等我大姐回來了,我要告訴我大姐!”
元允中愣住。
宋積雪趁機拿腳踢他。
卻被他避開。
“不要胡說八道!”他溫聲地道,放下宋積雪,摸了摸她的頭。
宋積雪頓時滿臉通紅,一溜煙地跑了。
元允中望著宋積雪的背影輕歎了口氣。
宋家添了位宋四小姐,他是有點不高興。
不過不是因為錢氏生的是個女兒。
而是他覺得,錢氏生了個女兒,宋積雲怕是更加不會離開宋家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洗三禮過後就是滿月禮。
但有的人家不過滿月禮,而是過百日禮。
當然也有人家兩樣都過。
元允中不知道宋家四小姐過哪個禮,但他還是讓人去給宋四小姐打了個赤金鑲百寶的長命鎖。
長命鎖拿回來的時候,他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小小的宋積雲,又讓給宋積雪打了一個,宋積玉那裏,他則送了個珍珠發簪過去。
宋積雪得了他的金鎖,不好意思地在元允中書房外麵探頭探腦的。
元允中就召了她進去,告訴她畫畫,還問她:“你以後想繼承家業嗎?”
宋積雪立刻就不高興了,道:“我家由我大姐繼承家業。”
“我知道啊!”元允中道,幾筆下去,是個墨團,再細細地添幾筆,就成了一對活靈活現的河蝦,“你大姐一個人掌家多辛苦了,你長大了難道不想幫你大姐的忙?”
宋積雪立刻被元允中的畫技所折服,道:“我當然要幫我大姐啊!我爹在世的時候說了,姐妹齊心,其利斷金。”
她說著,氣勢十足地畫了一筆。
也是個墨團。
再細細地添幾筆。
卻讓人看不出來畫的是什麽。
元允中暗暗歎氣。
宋積雪卻不服氣地道:“我才剛開始學工筆,等我像我大姐那麽大了,肯定能畫得和她一樣好。”
元允中不置可否,又給她畫了個小小的山峰。
宋積雪照著畫了半天,左看是團墨,右看還是團墨。
也就是說,她不管是畫工筆還是山水,都沒有什麽天賦。
元允中問她:“你想學拉坯嗎?”
宋積雪瞪著良久,反問道:“那你會嗎?”
看來也不會!
元允中道:“那你會什麽?”
宋積雪氣得不行,蹬蹬地跑了。
結果跑了一半,又折了回來,一把拽了元允中畫的對蝦,這才再次跑開了。
元允中心情有點悵然,覺得這樣下去,宋積雲真得一輩子呆在宋家了。
他讓人去打聽宋積玉。
宋積玉擅長女紅,性格還很柔順。這些天都是她在幫著錢氏帶宋四小姐,反觀宋積雪,整天到處跑,讓她坐下來學點什麽,那可真是像要了她的命似的。
元允中跑去找江縣令喝酒。
江縣令忙著明年春耕的事。
見了元允中,好比是瞌睡的遇到枕頭,忙不迭地把他拉去了書房,道:“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這梁縣十家就有九家是做瓷器的,上好的良田都沒有人種,糧食居然全靠南昌府那邊運過來。我準備鼓勵生產,縣衙出錢,買牛租給他們……”
元允中不想聽這些,他道:“你明年還在這裏嗎?”
江縣令被噎得一時無語,也有些煩心地道:“你來幹什麽?”
這酒是喝不成了!
元允中一言不發,又回了宋家。
隻是他剛進內院,就聽見錢氏那邊人語喧囂。
坐月子不是應該靜養嗎?
元允中忙走了過去。
遠遠就看見曾氏和李三良夫妻正堵在錢氏的門口,跳著腳和鄭嬤嬤、鄭全、吳總管幾個在爭執。
元允中皺眉,厲聲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吳總管聽著聲音就鬆了口氣,忙迎上前來給元允中行了個禮,元允中就聽見“啪”地一聲,宋積雪從錢氏正院裏衝了出來,眼睛紅彤彤地衝著曾氏就嚷道:“我就要打他,怎麽了?你讓我們家賠銀子可以,可你也得把他們家從前從我們家借的銀子先還給我!”
元允中這才發現宋積雪臉頰青了一塊。
她原本就長得白,此時臉上就像長了塊胎記似的,讓人頓生白玉有瑕的遺憾和可惜。
元允中望著那幾分和宋積雲頗為相似的臉,臉都變了,他一把抱起宋積雪,喝斥道:“是誰幹的?”
他平時不苟言笑,大家隻是覺得他不好說話,暗中有點怵他。
可他這臉一冷,眉宇間如冰似霜不說,整個人如匣中寶劍出鞘般,凜凜殺氣,迫在眉睫,仿佛下一息就能讓你血濺五步似的。
大家這才覺得他從前的模樣已經算是和顏悅色了。
直接就把一直被曾氏護在懷裏的宋天慧給嚇哭了。
宋天慧更抽泣著道:“不是我!是宋積雪,她先踢了我一腳!”
元允中定睛一看,宋天慧不僅額頭上有個大包,而且臉上被抓得一條條血凜子,狼狽得有點沒眼看。再看另一個被曾氏攏在懷裏的宋天聰,領子被人撕破了,頭發也被人抓了一縷,眼睛也被打得吹了燈,不比宋天慧好到哪裏去。
偏偏元允中還目光森森地望著宋天聰,冷笑道:“那就是兩個打一個囉!”
宋天聰當然不同意這種說法。
可他已經嚇得直哆嗦,說不出話來了。
宋積雪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
自宋又良去世後,就再也沒有人這樣抱過她了。
她用胳膊圈住了元允中,強忍著淚水大聲嚷道:“姐夫,是他們說要我們家滾蛋!”
姐夫嗎?
元允中慢慢地摸摸她的頭,道:“沒有任何人敢讓你們滾蛋。”
宋積雪:“還得讓他們還我們家錢!”
她像找到了靠山一樣,衝著曾氏和李三良夫妻大聲道:“你向我爹借了四次銀子。一次是三千兩,一次是五千兩,一次是一萬兩,還有一次是六千兩。一共是二萬四千兩銀子。你把我家的銀子還給我家,我,我就賠你醫藥費。”
元允中愣住。
“放屁!”宋三良見元允中仿佛殺神一樣,他怕元允中聽了進去,真的和他清算這些銀子,忙道,“你個連一二三四五都數不清楚的女娃娃,胡說什麽?”
宋積雪在元允中懷裏底氣十足地衝著宋三良道:“我看見了,我都記得,我也數得清楚,我三歲就會背打算盤的口訣。”
元允中目光微閃。
他輕輕地拍了拍宋積雪的背,示意她不用背了,然後吩咐鄭全:“太太要休息,不是要緊的客人,就不見了!”
鄭全早就想讓宋三良這群人好看了,隻是礙於主仆之別,他不好主動動手。
此時聞言,他立刻捏著拳頭就朝宋三良走了過去。
“你,你要幹什麽?”宋三良等人驚呼。
元允中卻已經抱著宋積雪往蔭餘堂去,還交待鄭嬤嬤:“跟太太說一聲,有我在呢!”
鄭嬤嬤連連點頭。
元允中回頭,對鄭全道:“別把人打死了,馬上春節,髒了宋家的地界!”
第二百一十六章
元允中的聲音不高也不低,甚至稱得上溫和,但落在眾人的耳朵裏,卻能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他的認真——他是真的不在乎打死人,而是覺得春節快到了,府裏死了人不吉利。
眾人不由打了個寒顫。
宋積雪卻非常興奮。
元允中抱著她,頭也沒回地往蔭餘堂去的時候,她甚至像那些有所倚仗、被寵溺著的孩子一樣,朝著宋三良等人做了個鬼臉。
回到蔭餘堂後,元允中抱著她直接進了書房,把她放在了他平時寫字畫畫的大書案上,拿了藥膏,親自給她上藥。
藥膏的味道有點刺鼻,但塗抹在臉上之後卻清清涼涼,非常的舒服。
宋積雪乖乖地昂著頭,任元允中給她塗藥。
元允中的心也跟著軟了下去。
他問宋積雪:“誰教你背的打算盤的口訣啊?”
宋積雪得意地道:“沒誰教我,是我自己學會的。”
她還怕元允中不相信,解釋道:“那年我爹教二姐打算盤,二姐半天都沒有學會,我在旁邊一聽就會了。”
然後她背起了口訣:“逢一進一,逢二進二……二下五去三,三下五去二……四去六進一,五去五進一……二一添作五……六退一還四……”
元允中眸色更亮了。
他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道:“我來考考你。”
宋積雪連連點頭,一副“你快考我,你快考我”的小模樣。
元允中道:“七加十五,等於幾?”
宋積雪想也沒想,立刻道:“當然是二十二囉!”
元允中又道:“那三十六加四十二呢?”
這次宋積雲回答的更快了:“七十八!”
元允中道:“一百五十三加三百七十六?”
宋積雪:“五百二十九。”
“五百六十九減二百九十七?”
“二百七十二。”
……
元充中一次次往上加,最後沉吟道:“二萬四千三百五十四減九千六百八十五,再加一萬九千七百八十三,再減二萬六千三百四十七?”
這次宋積雪想了一會,但也隻是想了一會:“八千一百零五。”
元允中沉默了片刻。
宋積雪忐忑地道:“是不是算錯了?”隨後她立刻否定道:“不,我不可能算錯。”又問他:“是不是我算得還不夠快?”然後她氣哼哼地抱怨道:“那是因為你這裏沒有算盤。如果有算盤,我算得更快。”
“不是!”元允中朝著她笑了笑,烏黑的眸子仿若有星光點點,道,“我是被積雪嚇著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比你算術算得更快,算得更準的小孩子了。”
“那當然!”宋積雪又高興起來,她嘰嘰喳喳地道,“從前我爹考我二姐的時候,常常是我二姐還沒算出來,我就算出來了。
“宋天寶和宋天聰就更蠢了。有一次我們去買糖,大糖人五文錢一個,小糖人三文錢一個,三個糖棒一文錢。我們湊了一百文錢,宋天寶要買大糖人,宋天聰要買小糖人。我就說,我們可以買十二個大糖人,四個小糖人,八十四個糖棒,加上宋天慧,我們一個可以分三個大糖人,一個小糖人,二十一個糖棒。結果他們都不理我。
“宋天寶買了十個大糖人,宋天聰買了十個小糖人,然後發現大糖人多兩個,小糖人多兩個,而且宋天寶還比宋天聰多花了二十文錢。宋天聰不服氣,他們還打起來了呢!”
元允中認真地聽她說著話,讚同地道:“他們是都挺蠢的。”
“是吧!”宋積雪得到了認同,越發來勁,道:“姐夫,我也考考你。”
沒等元允中說話,她已道:“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二,五五數之三,七七數之二,問物幾何?”
元允中微微地笑,道:“二十三。”
“哇!姐夫,你好厲害!”宋積雪驚呼,又給元允中出了一道題,“百兔縱橫走入營,幾多男女鬥來爭。一個一個難拿盡,四隻三人始得停。”她眨著眼睛望著元允中,“姐夫,你知道有多少人去捉兔子嗎?”
那狡黠的模樣兒,竟然和宋積雲有七、八分相似的。
元允中忍不住捏了捏她還帶著幾分嬰兒肥的麵頰,笑道:“七十五個人!”
“姐夫!姐夫!”宋積雪歡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元允中問她:“還有誰知道你的算術很好?”
宋積雪搖了搖頭,情緒頓時有些低落,但還是為家人辯解道:“大姐平時很忙,娘懷著小妹妹,二姐……她說女孩子看得懂賬本,知道每個月有多少月例,花了多少錢就夠了。”
大多數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的。
可宋積雲不一樣。
宋積雲的妹妹當然也可以不一樣。
元允中安慰她:“你二姐說的不對。就算你是女孩子,可隻要你足夠厲害,像你大姐那樣,也能做男孩子能做的事。你看你大姐,不就掌管著宋家的家業嗎?”
“嗯嗯嗯!”宋積雪眼睛笑成了月芽兒,連連點頭,道,“我大姐是很厲害的!不過,姐夫,你也很好。”
元允中莞爾,想了想,道:“你想繼續學算術嗎?你要是想學,我到時候可以給你請個老師。”
宋積雪卻有些迷茫,道:“可我學了做什麽呢?二姐說,學了女紅可以做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的,還可以保暖;學做飯可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還可以做給娘、大姐和我吃。我學了算術能做什麽呢?”
她歪著小腦袋問元允中:“去做賬房嗎?可我們家已經有賬房了。外麵的人又不會請我。我當了我們家的賬房,那我們家的賬房豈不是要被辭退了?我們家總不能請閑人吧?那豈不是得又開一份工錢?”
元允中哈哈大笑,道:“那你可以幫你大姐管窯廠啊!”
他打著比喻:“你看,你如果有一筆錢,你不管把他借給別人還是存在銀樓裏,都是有利息的。如果你把這筆錢買了泥料存著,那在泥料變成瓷器之前,它就隻能放在那裏,一分錢利息都沒有。
“但你要是不買泥料存著,需要多少去買多少的時候,你買得少,泥料商就隻會按零售價賣給你,而零售價比批發價要貴很多。每斤泥料攤到瓷器上,就會比別人家的貴。
“所以,你需要多少泥料,得仔細地算清楚。既不能多,也不能少。這可不是一般人能算得清楚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宋積雪眼睛亮如星晨,問元允中:“那我大姐也會算嗎?”
元允中輕輕地咳了一聲,避開了這個話題,重回正題:“可見學好算術也是很重要的吧?”
宋積雪立刻被元允中帶偏了,點了點頭。
元允中又道:“可我們學什麽東西,也不一定都是為了有用吧?”
宋積雪不解。
元允中幫她正了正丫角的珠花,聲音溫和:“除了算術,你還喜歡什麽?”
宋積雪想了想,道:“喜歡我娘,我姐姐,還有我爹,這個算嗎?”
“算!”元允中笑道,“還有什麽嗎?”
宋積雪大想了想,搖頭道:“沒有了。”
“我夏天的時候,喜歡躺涼床上看星星。”元允中道,把她從大書案上抱了下來,牽著她的手,坐到了廳堂的羅漢榻上,拿起榻幾果盤裏的桔子,開始給她剝桔子,“我身邊的人一聽說我喜歡看星星,就覺得我應該去學觀星術,不僅能夠知道四季變化,而且還能窺視神機。
“可我喜歡看星星,僅僅是因為星星好看。一閃一閃的,亮晶晶的,像一個個螢火蟲閃爍在夜幕中。
“有人說我是在浪費時間。
“但我為什麽不能浪費時間呢?
“我看星星的時候,會很高興,那就行了。
“不一定看星星的時候就得有用。
“就像你要喜歡算術,想學算術,它能讓你高興,對吧?能讓你高興的事,就是有用的事!就是最好的事!”
“我高興就好嗎?”宋積雪喃喃地道。
元允中沒有打擾她思索,而是將剝好的桔子遞給了她。
宋積雪慢慢地吃著桔了,消化著元允中的話。
半晌,她突然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元允中,大聲地道:“姐夫,那我要學好算術。我要打敗宋天寶和宋天聰!”
這和宋天寶、宋天聰有什麽關係?
元允中不能理解,失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道:“不,你不要管他們,他們太蠢了,都不及我們積雪十之兩、三。你以後要和那些有本事的男孩子比。”
他們這樣的人家,不愁吃不愁穿的,如果有點愛好寄托,比較容易磨練心性。心性穩定,遇到困境的時候就容易挺過去。
這才是最重要的。
元允中就和她約定:“你以後每天下午未正來我這裏呆一個時辰,我告訴你學算術。等你學得有點樣子,我就帶你去拜訪一位算術大師,你以後可以跟著他學算術。”
宋積雪抿著嘴笑。
元允中就提了一小筐江縣令派人送來的福建柿餅,送了她回去。
路上,他們碰到了來找宋積雪的宋積玉。
她靦腆地站在路邊,不好意思地輕聲跟元允中道謝。
元允中見她膽子很小,點了點頭,把柿餅和宋積雪一並交給了她。
她提著柿餅牽著宋積雪就走。
宋積雪卻在走出了一射之地還回頭衝著元允中大聲地喊著:“姐夫,你別忘了下午未正哦!”
元允中笑著朝她揮了揮手。
*
曾氏院子的正廳,火盆燒得旺旺的,映紅了曾氏陰沉的臉。
李氏一邊哭一邊給兒子上著藥:“天殺的!全是群潑婦!看把我兒子打得。早知道那個姓元的是這副德性,我們就應該直接把宋積雪那個小蹄子給揍一頓了再說,找錢氏說什麽理啊!”
宋天聰“嘶”地一聲側過臉去,不滿地推了李氏一下:“娘,你輕點!你弄痛我了!”
李氏忙道:“乖兒,是娘不好!”
坐在一旁沒有說話的宋三良突然煩躁地站了起來,不悅地喝斥道:“好了,不想上藥就別上!你一個男孩子,居然打不過一個女孩子,你還有臉在這裏呼痛。”
宋天聰毫不懼怕,衝著父親就道:“你自己沒本事,還怪我們打不贏宋積雪!我們就算是打贏了宋積雪又能怎樣?你敢和宋積雪的姐夫硬剛嗎?”
剛才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宋積雪那個姐夫不高興的時候,他爹可一句話都沒敢說。
“我打死你個小兔崽子!”宋三良揚手就要朝兒子扇去。
李氏忙攔住了宋三良。
曾氏也沉聲地道:“你給我住手!”
宋三良訕訕然地放下了手臂。
曾氏看了李氏一眼,對宋三良道:“你隨我來!”
率先去了內室。
宋三良和李氏對視一眼,忙跟著母親進了內室。
內室,曾氏從她的雕花四柱黑漆床床板的暗格裏拿出了一個紅漆描金的匣子。
她打開匣子。
珠光寶氣,金銀閃閃,差點晃瞎了宋三良的眼睛。
“娘!您這是……”他有個猜想,卻又怕自己猜錯,強壓著心中的悸動道。
曾氏歎了口氣,道:“這是我的棺材本了。你拿去,打點宋家的那些族老。錢氏生了個女兒,宋積雲又不在家,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
宋三良戰戰兢兢地接過了匣子,向曾氏保證道:“娘,您放心。我不會辜負您的期望的。”
曾氏鄭重地點了點頭。
*
錢氏看見宋積雪臉上的傷,非常的自責。
宋積雪從前是家裏最小的一個,受盡家人的寵愛,如今她和宋積玉隻顧著照顧小四,不僅疏忽了宋積雪的感受,連她被欺負了都不知道。
她抱著宋積雪,有些後怕地對鄭嬤嬤道:“多虧有元公子,不然……”
她萬死難辭其咎。
宋積雪覺得自己有姐夫幫她出頭,她一點都不難過,反而有些慶幸,如果不是宋天聰和宋天慧那兩個蠢蛋,她還沒有機會跟著姐夫學習算術。
“娘,我沒事!”她笑嘻嘻地安慰著錢氏,把她和元允中的約定告訴了錢氏,還很高興地道,“姐夫說,我高興就行了,高興就是最好的事,高興就是有用的事。”
那興高采烈的樣子,仿若宋又良依舊在世。
錢氏雙眼含淚。
她撫了撫女兒的丫角,輕聲道:“那我們積雪給妹妹取個名字吧?”
“真的嗎?”宋積雪驚喜地望著母親,“讓我取名字?”
錢氏頷首。
宋積雪忙道:“那就叫小雪好了。她是下雪的時候生的。或者是叫小飛。大雪紛飛。”
大家都笑了起來。
宋積玉提醒她:“你叫小雪,妹妹也叫小雪嗎?”
宋積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高聲道:“那,那就讓姐夫給妹妹取個名字好了!姐夫可厲害了,他肯定能給妹妹取個好聽的名字。”
錢氏和鄭嬤嬤交換了一個眼神,錢氏笑道:“也好!這既是我們積雪的意思,你姐夫對你們都關愛有加,由他給你妹妹取個名字,也是難得的緣分!”
宋積雪等不到明天,噔噔地又跑去了蔭餘堂。
老遠就聽到她的聲音:“姐夫!姐夫!我來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元允中沒有推辭,給新出生的宋家四小姐取名“積素”。
宋積雪拿著元允中捉著她的手,用大紅色灑金紙箋寫的名字,嘰嘰喳喳地跟錢氏和宋積玉、鄭嬤嬤道:“這是歐體!歐體你們知道嗎?就是一個叫歐陽潯的人寫的字。”
然後她還拿出幾張寫著各種不同字體的“積雪”二字的大紅色灑金紙箋,逐一的道:“這是顏體!這是柳體!這是趙體!還有,這是我們姐夫寫的。”
館閣體。
不過宋積雪覺得這個字體沒顏體、趙體之類的威風,而且不是她姐夫自創的,不願意提。
錢氏等人都笑了起來。
宋積玉更是打趣她:“原來老師上課的時候你一點也沒有聽啊!”
她們都是五、六歲的時候就開蒙,到了十歲,雖說還在練大字,但至少一些基本的字體是能夠分辨的。
誰知平時伶牙俐齒的宋積雪這次卻沒有立刻反駁姐姐,而是歎氣道:“我是沒有想到姐夫的學問這麽好,什麽字體都會寫!這是我們姐夫寫的,懂不懂?”
以元允中的年紀,出身在世家,每種字帖都能臨摹幾個,這不算稀罕。但在錢氏眼裏,元允中是個伶人,能這樣,就非常的難得了。
她連連點頭,非常讚同宋積雪的話:“是很厲害!”
還叮囑宋積雪:“你既然跟著你姐夫學算術,順便讓你姐夫告訴你寫幾個字。”
宋積雪的性子有些急躁,不太能靜下心來練字,相比兩個姐姐而言,那真是像狗刨爬似的。
宋積雪嘿嘿地笑,指了寫著自己名字的大紅紙道:“這就是姐夫寫給我的,問我喜歡什麽樣的字體,他就教我什麽樣的字體。”
她還邀功般地舉著寫了“積素”兩個字的紙箋道:“妹妹的名字好聽吧!我們還準備給小四取個乳名,不過,姐夫說,等姐姐回來了再取。因為乳名得家裏人喊,家裏人一起取比較好。”
是因為男女有別,公子不太方便給小四取乳名吧?
錢氏暗暗點頭,對元允中的印象又好一層。
從此以後,元允中身後就多了個叫宋積雪的小尾巴。
除夕夜,她甚至要去陪元允中吃團年飯,還振振有辭地道:“我們這裏一桌子人,姐夫一個人過年,多孤單啊!”
宋積玉就揪了她的耳朵,道:“你不給爹上墳了?”
按習慣,大年三十他們要去給宋又良點燈上墳。
她這麽說,是怕宋積雪要茹素,元允中為了將就宋積雪,跟著宋積雪茹素。
宋積雪立刻道:“姐夫說,他也會去!我要坐他的馬車。”
錢氏還沒有滿月,沒辦法帶她們去祭拜宋又良。
錢氏看著重新活潑起來的女兒們,眉眼間全是柔柔的笑意。
她溫聲道:“你們姐夫已經跟我說過了,到時候你們都坐他的馬車去,他騎馬去。”
“啊!”這下子就是宋積玉也忍不住驚呼,望了望窗外因為糊著高麗紙看不見的雪,道,“這麽冷的天,我們還是坐騾車吧!”
錢氏生了宋積素之後,精力大不如從前。元允中派人來跟她說這件事的時候,她也是這麽想的,後來不知怎地,三下兩下的,就被元允中派來的人說動了。
她現在覺得元允中周到又體貼,把事情交給他,她很放心:“你們就聽你姐夫安排吧!他肯定有主張。”
宋積玉到底還是個馬上要及笄的小姑娘,能坐馬車夜行,她也很高興。
姐妹倆你一句,我一句的,錢氏在這樣的笑鬧聲中悄悄地睡著了。
*
年夜飯後,元允中帶著宋家兩姐妹去給宋又良上了墳。
大年初一,他又代表宋積雲招待了給宋家拜年的親朋好友。
過了初三,又開始代表宋積雲拜訪宋氏宗族的一些長輩,設宴款待羅子興等窯廠的大師傅、大掌櫃。
忙忙碌碌,轉眼間就到了初九天公日,還得代表宋積雲去參加各大寺廟的香會,給各大寺院捐錢捐物。特別是八仙庵,去年彼此成就,八仙庵如今已隱隱蓋過了從前的第一大寺院無名寺,今天無名寺專程派了個口才極好的知客和尚,想方設法地想說服元允中給他們寺廟也捐個瓷器的大佛,他們也會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迎奉儀式,絕對會超過八仙庵。而八仙庵今年的香火格外的旺盛,來參觀他們家瓷器大佛的人依舊如之前一樣絡繹不絕,他們很感激宋家,初九這天還專程抬了一桌子齋案過來。
更不要說一些明裏暗裏打聽宋積雲消息的人了。
元允中私底下和鄭全道:“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景德鎮,也有這麽多的應酬。”
鄭全咧著嘴直笑,道:“大小姐不在家,你可以不去。”
元允中斜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回了蔭餘堂,見宋積雪端坐在專為她定做的板凳上,踏著專為她做的腳踏,挺著小小的身板,認真地在大書案前練字,他不由走了過去,輕輕地揉了揉宋積雪的頭。
宋積雪笑眯眯地回頭,大聲地喊著:“姐夫!你回來了!”
元允中點頭,更衣出來,宋積雪已經練完了今天的字數。
他檢查了一遍,發現進步很大,按照兩人的約定,在九九消寒圖上用紅色的朱砂塗抹了一朵花瓣,並欣慰地道:“再有一個花瓣,就是一朵梅花了,到時候我就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了。”
元允中用這種辦法,成功地讓宋積雪坐下來練字,而宋積雪隻要自己答應了的事,縱然心裏不喜歡,也會非常認真地完成。
這讓他在心裏對宋積雪又打了一個勾。
宋積雪卻急著開始學習算術,大聲道:“姐夫,我們等會再說,你上次給我出的題,我做出來了。”
“真的嗎?”元允中表揚她,“你可真厲害!這道題我考了很多人,他們幾乎都沒有誰能答出來。來,你給我講講你是怎麽答出來的。”
宋積雪就喜歡“他們幾乎都沒有答出來”這樣的話。
她等元允中坐到了她的身邊,拿出昨天幾乎一夜沒睡答出來的算術,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起來:“你說四個城門都是從中間開的,我就像你教的,畫了個四方型,然後在中間開了城門。出北門二十步有一棵樹,出南門十四步有一棵樹,我就畫了個樹……”
元允中認真地聽著。
門口突然傳來一個帶著幾分倦意卻含著濃濃笑意的聲音:“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