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 五章
作者:吱吱      更新:2023-09-26 18:52      字數:65820
  周正等人忙收斂了心思,道:“那我們就按大小姐的意思,先想辦法找本地的模具師傅,若是實在找不到,就想辦法去福建德化請人。”

    宋積雲點頭。

    眾人又商量了些窯廠的事,然後各自散了。

    可模具師傅不是那麽好請的。

    周正等人忙好幾天,也不過找到了兩、三個願意到宋家窯廠做工的。

    宋積雲並不看好“玉瓷”的生意,特別是在她已經泄露了部分配方的情況下,她主張最好是在本地找,去德化請了師傅過來,到時候“玉瓷”的生意不行了怎麽辦?

    現在的人,在什麽地方做活,隻要不出重大的意外事件,都會做一輩子。

    她總得給人一個交待。

    宋積雲問周正:“如果我們把佛像坯胎外包給別人,你看怎麽樣?”

    周正不明白:“外包?怎麽外包?萬一那些人拿了泥料,以次充好呢?或者是隨便糊弄我們,一燒就裂成兩半呢?”

    有些瓷器,特別是大型的瓷器,並不是一次性拉坯或者倒模成型的,而是把器物分成好幾個部分,各做一部分,最後拚湊在一起。拚湊不好,會燒得四分五裂。

    宋積雲沉吟道:“若是我們提供場所,他們到我們的作坊來計件呢?”

    這樣一來,他們原本屬於哪家窯廠還是屬於哪家窯廠。

    “我們給窯廠一部分管理費。”她斟酌道,“或者是,我們把這門生意和景德鎮其他的窯廠,特別是一些小窯廠共享,會不會好一點。”

    反正宋家窯廠又不準備靠“玉瓷”過日子,還可以把其他小窯廠的窯工攏到他們窯廠來,能趁機摸清楚各家窯廠師傅的水平到底如何。以後若是有了大的訂單,宋家窯廠吃不完的,完全可以分給他們。

    利益共享之後,自然會聚在一起。

    還能抵抗像李子修這樣的人。

    宋積雲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不錯。

    周正也眼前一亮,覺得宋積雲給窯廠提供了一條新路子。

    要知道,景德鎮固然有像宋家窯廠、李家窯廠、嚴家窯廠這樣極具規模的窯廠,也有很多在生存線上掙紮的小窯廠。而且這些小窯廠能在大窯廠的夾縫中生存下來,也都是各有各不可取代的本事的。

    “我這就去聯係一下各家窯廠。”周正頓時坐不住了,“盡快地把消息傳出去。”

    這個時候找窯工還都是靠著行內人介紹或者是熟人告知。

    宋積雲讓他去賬房領些銀子:“哪怕是給那些牙人中介,也盡快把這件事給落實了。”

    她估摸著,她這邊的佛像要是能在十月之前推出,宋桃那邊的日子會不太好過。

    *

    此時的宋桃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窯廠上。

    畢竟祭祀用的瓷器是個比較特別的品類,就算是宋積雲想做,有他們珠玉在前,又有洪家的管事在這裏看著,他們窯廠再怎麽也不會太差。

    何況以宋積雲的傲氣,她肯定不屑東施效顰,和他們做一樣的東西。

    宋桃這些日子守在窯前,親手燒了一套“玉瓷”的茶具。

    茶具出窯的時候,潔白如玉,如玉雕般,驚呆一眾窯工。

    有人道:“宋小姐,這是要給洪老太爺送禮的嗎?”

    大家都知道洪家二公子洪照在蘇州的鶴山書院讀書,洪老太爺到處張羅好東西送給洪照的師長。

    宋桃笑道:“不是,是我燒的樣品。”

    窯工讚歎著走了。

    宋桃卻覺得窯廠人多口雜。

    難怪當初她二叔父會在家裏弄個小作坊。

    她把茶具仔細地包好,吩咐新收的小廝:“送去禦窯廠,給萬公公。就說是窯廠新燒的樣品,讓他老人家給掌掌眼。”

    前世,萬公公為了“玉瓷”的配方可沒有少折騰。這一世不知道宋積雲是怎麽提前擺平萬公公的,可萬公公對“玉瓷”感興趣那是毋庸置疑的。

    她就不相信了,憑著這套茶具,還搭不上萬公公的船。

    宋桃去洗了手,在賬房裏查看了這段時間的收入。

    祭祀用的瓷器銷售勢頭不減,可“玉瓷”做的日常瓷已經連著十幾天沒有訂單了,比之前更差了。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把庫存的“玉瓷”日常瓷打折全都銷出去,以後隻專心做祭瓷。

    洪家的管事臉色凝重地推門而入。

    “宋三小姐。”他拿了個尺高的觀世音瓷器像遞給宋桃,“您看,這是宋家窯廠推出的新品。他們家的窯廠門都快擠破了。我們得想出個辦法才是。”

    宋桃定睛一看,那尊佛像雖然是瓷器燒製而成,工藝卻惟妙惟肖,頭發、衣褶、飾品都如真的般清晰可見,眉眼更是像雕刻的,輪廓分明,表情逼真,而且比石雕、木雕等更有光澤,讓人驚豔。

    “怎麽會這樣?”她盯著那尊佛像。

    前世,可沒有這一出。

    宋積雲根本沒有做過佛像。

    她心裏有點慌。

    宋又良私底下到底傳授了多少東西給宋積雲?

    宋桃的麵色也陰沉下來,她道:“燒這樣的瓷器是要先做模具的。他們從哪裏找來的模具師傅?你們就沒有發現宋家窯廠在找模具師傅嗎?”

    宋家素來以拉坯燒瓷為榮,根本沒有模具師傅。

    做佛像,必須去外麵請師傅。

    洪家管事的臉色就更不好看了。

    她這是在甩鍋嗎?

    他隻是來幫忙,又不是來管事的?

    但洪家如今指望著她賺錢,他這個時候和她拌嘴肯定會吃虧的。

    “是我的疏忽。”他立刻認錯,但話鋒一轉,卻問她,“那我們該怎麽辦?”

    宋桃手心有汗,麵上卻半點不顯,而是笑道:“大家不在一個品類上競爭,有什麽好慌張的?”但她還是一副當機立斷的樣子做了個決定,“但我們也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客戶都跑到他們家去了。這樣,那些日常瓷反正銷路不好,不如就做個活動,當是聚聚人氣——日常用瓷打折,盡快把它都銷出去,我們想辦法上新品。”

    “還是宋三小姐有主意。”管事語帶奉承,去忙著打折的事了。

    宋桃把那尊佛像就擺在了賬房的神龕上。

    等她和萬公公那邊搭上關係就好了。

    生意做得再大,在官家麵前也就是根稻草。

    可不過幾天的功夫,她還沒有等到禦窯廠那邊的消息,卻聽說宋積雲給八仙庵捐了尊瓷器燒製而成的觀世音坐蓮像。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整個梁縣都在議論宋積雲捐了尊瓷器燒製的觀世音坐蓮像給八仙庵的事。

    “聽說那尊佛像有一人高,真的假的?”

    “肯定是吹牛的啊!禦窯廠燒個龍缸哪次不死幾個人?有時候幾年都未必能燒出一個來。燒尊佛像,那得窯神轉世吧?”

    “那位宋家大小姐不就被傳是窯神轉世嗎?說不定人家就真有這本事呢?”

    “是真是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宋家定了這個月十八號送佛像,到時候肯定會舉辦開光大典的。”

    眾人像過年似的,呼朋喚友,都準備那天去看看熱鬧。

    宋積雲卻被那些對商機反應驚人的客戶堵在了窯廠。

    “宋老板,我和令尊生前那可是好友,我們那裏的普陀寺正在重建,您無論如何也要幫我們燒一尊大佛。價格好商量。”

    那人立刻就遭到了眾人的嘲諷:“說得誰好像跟老宋老板沒交情似的!宋老板,我不僅和令尊生前是好友,而且是你們窯廠的大客戶,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叫了周掌櫃去證實。就是令尊出事的那會兒,我們東家還曾經親自來拜奠過老東家,我們家的訂單,你怎麽著也得給我們排上。”

    “宋老板,大尊佛像難燒,我們是知道的,我們家就不求這大開門的物件了,您看您能不能幫我們家燒些就您雅廳裏擺著的那半尺來高的佛像?我們家全款。不,我們家加兩成。”

    頓時就有人嚷起來:“楊掌櫃,你也太不要臉了!宋老板,我們家沒他們家財大氣粗,但我們家可以承諾,隻要您把我們家要的訂單給安排上,你們家銷不完的日用瓷,我們家全包圓了,而且原價買。”

    所謂的銷不完的日用瓷,是種客氣的說法。實際上就是殘次品。

    窯廠燒出的殘次品也會再分類,一些能用的就白菜價賣出去,一些不能用的就砸碎了丟在河邊。

    畢竟殘次品也是瓷器,不能吃不能喝的,還占地方。

    整個宋家窯廠的前院鬧騰騰的,吵得宋積雲腦袋痛。

    可她一開口,眾人頓時安靜如雞,全都仔細地聽著她說話:“我知道大家都急。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們窯廠才會把‘玉瓷’的作坊和窯廠分開。大家要訂貨,直接去‘玉瓷作坊’找周掌櫃就行了。我這邊,隻管生產——他下什麽單,我們就燒什麽?”

    “宋老板,我們這不是在周掌櫃那裏排不上號嗎?”眾人起哄。

    宋積雲無能為力。

    好不容易才在鄭全保護下脫了身。

    她像是跑了三公裏似的,癱坐在了窯廠賬房的太師椅上,慶幸地對羅子興道:“還好當初把玉瓷分出去了,不然窯廠別想開工了。”

    羅子興這些日子隻要想想自己年底能分到的分紅就止不住地笑。

    “還是東家善謀果斷!”他不僅像從前稱呼宋二良一樣稱呼宋積雲為“東家”,還親自給宋積雲端了杯茶到手邊,“如今很多小作坊的人聽說我們家要模具師傅,都跑來問信。再過段時間,怕是整個景德鎮的模具師傅都會來我們家做工了。”

    宋積雲沉吟道:“你看看有沒有好苗子。今年的窯神節,想辦法請幾位能帶徒弟的大師傅過來。”

    甜白瓷她遲遲早早要收回來的,但好的模具師傅卻不是那麽好找的。

    這次燒佛像,別人家都是火候影響了成品率的高低,他們家卻是模具師傅的手藝高低影響了成品率的高低。

    羅子興忙道:“東家放心,我讓人盯著呢!”

    說到這裏,他猶豫道:“東家,您看這次窯神節,我們要不要再多收些學徒?”

    趁著佛像的東風,他們家的日常瓷都銷脫了。

    管你是什麽樣的花色,大夥兒為了和窯廠搭上關係,都一窩蜂地搶。

    他甚至想要能買處泥坑就好了。

    可惜景德鎮能開采的泥坑多被人世代傳家,很難有賣出來的。

    宋積雲點頭,說起另一樁事來:“你上次說,找到個非常好的模具師傅,卻被良玉窯廠給挖走了,是怎麽一回事?”

    羅子興說起這件事來也是一肚子氣,他道:“您也是知道的,景德鎮的瓷器多是拉坯,隻有特定的時候才能用上模具師傅,而能燒大型器物的都在禦窯廠,外麵的模具師傅就是能接到活的也多是些小物件。

    “那位模具師傅手藝是出了名的好,可接到的活不多。後來良玉窯廠到處挖人,不知怎麽地,就看中了那位模具師傅,許了重金,簽了他去。

    “我一開始還擔心良玉窯廠是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也燒佛像,隻是被我們趕早了一步。誰知道我一打聽才知道。原來良玉窯廠把人挖了去,慫恿著人改了行,如今在良玉窯廠拿著大師傅的工錢,做的學徒的活計——桃小姐作保,讓他跟著良玉窯廠挖來的一位大師傅學畫圖,準備讓他做畫師呢!”

    這就有點奇怪了。

    好好的模具師傅讓人改行做畫師。

    除非這個人有做畫師的天分。

    宋積雲道:“你敢確定是先挖的人,後勸人改的行?”

    羅子興點頭,道:“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反複問了好幾遍。那家的人都說之前還以為是讓去做模具師傅的,去了之後才知道良玉窯廠不需要模具師傅。”

    也就是說,宋桃通過“未來”,知道了些什麽。

    目前宋桃的窯廠隻做“玉瓷”,而玉瓷最大的特點就是潔白如玉,就算是想弄出點花樣子來,那也是要雕工而不是畫工。

    如果說宋桃是為了以後燒“青花”做準備,能畫“青花”的師傅在景德鎮是最多的,她大可不必專門去培養一位畫師。

    可見這位畫師在“未來”一定身手不凡,或者是創造了奇跡。

    從前的事是不可改變的,未來卻是有無限可能的。

    宋積雲笑道:“她願意培養就培養吧!窯廠做得越大越強,我們的對手就會越多越強。她想做我們的對手,那還得看她到時候有沒有資格做我們的對手。”

    羅子興連連點頭,和宋積雲說起了十八日送佛像的事。

    宋桃卻正為禦窯廠那邊傳來的一則消息而雀躍,根本無暇顧及八仙庵的事。

  第一百六十七章

    “萬公公同意見我了!”宋桃臉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她雙手合十,忍不住在心裏默默念了聲“阿彌陀佛”。

    站在她對麵的男子不住地點頭,笑容滿麵地道:“萬府的大總管約了我們明天一早就過去。”

    男子名叫宋仁,是宋桃最近從昌江碼頭發掘的一個幫閑。

    前世,他曾經在宋積雲的窯廠做過管事。宋桃初進窯廠的時候,就是在他手下做事。

    宋仁不僅精明強幹,膽大心細,而且人品端方,連宋積雲都曾經稱讚過他。

    隻是她那時和宋仁接觸得不多,不知道他的來曆,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進的宋家窯廠,她找了好久才把人找到。

    果然,宋仁到她身邊沒多久,就把萬公公那邊的事搞定了。

    而之前她派去接觸萬公公的人,禮倒是送了不少,可別說是萬公公了,就連萬公公身邊的小廝都搞不定。

    宋桃高興地賞了五十兩銀子給宋仁。

    她準備培養宋仁做她的左膀右臂。

    宋仁也很高興。

    他是拖油瓶,跟著母親嫁到宋家的,最近因為他繼父的親生兒子去世,他才改姓了宋。

    沒想到一改姓就被宋桃高薪聘到了窯廠做工。

    可見還是得背靠大族才好乘涼啊!

    他提醒宋桃:“既然萬公公那麽喜歡玉瓷,這次去拜見萬公公要不要再帶幾件精美的玉瓷過去?”

    “那是當然。”宋桃笑道。

    她早有準備,這段時間又燒了好幾件玉瓷物件。

    隻是他們依約到了萬公公的府邸時,事情並不如他們想象的那樣順利。

    萬公公的府邸上下都彌漫著股緊張的氣氛。

    一看見他們,萬公公身邊的小廝就不住地催促他們:“你們快點!我們家大人馬上就要出門了,晚了就隻能等下次了。”

    宋桃頓時心生不妙,可既然來了,也隻能硬著頭皮帶著宋仁快步跟上。

    等他們在萬公公會客的廳堂坐下來,萬公公很久都沒過來。而那些給他們上茶點的仆婦態度頗為怠慢,問什麽都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直到她狠狠地打點了這些人,這些人臉上才帶了點真誠的笑容,告訴他們萬公公在用早膳。

    至於萬公公什麽時候出門,出門去做什麽,是臨時決定出門,還早就定好了今日是要出門的,他們全都一問三不知。

    好不容易等來了萬公公,萬公公對他們卻態度冷淡,既沒有詢問他們的來意,也無意和他們多說什麽,心不在焉地隨意寒暄了幾句,就端茶送客了。

    宋桃就算想多說幾句話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從萬府出來,宋桃不免心情低落。

    宋仁更是沮喪道:“還是我本事有限,沒能讓萬府的人對我們另眼相看。”

    他們都意識到,今天顯然不是個來見萬公公的好機會——萬公公急著出門,根本沒有心思招待來者。

    但若是交情到了,就算是萬公公臨時出門,他們也能提前得到消息,換個時間來見萬公公。

    宋桃隻好打起精神來安撫宋仁:“這是意外,誰也沒有想到的!”

    宋仁聞言更是內疚了,他道:“三小姐,要不我這幾天暫時不去窯廠了,就守在萬府了。我就不相信,他萬府還是銅牆鐵壁不成!”

    宋桃很欣賞他這不服輸的勁,稍一思忖,幹脆道:“那你去賬房支幾百兩銀子,該打點的時候就打點,不用給我省錢。可這不該花的,你還得想辦法給我省了。我們現在畢竟是剛開始,等以後窯廠的形勢好起來了我分你幹股。”

    話說到最後,已隱隱帶著,帶著幾分調侃。

    宋仁喜出望外,迭聲承諾:“三小姐放心,我一定把這件事辦好了。”

    兩人這才往自家窯廠的騾車去。

    誰知道一抬眼,卻看見萬公公的大轎從身邊急匆匆地抬了過去。

    “這是?”宋桃心中一緊,吩咐宋仁,“我們跟過去。”

    看看有沒有機會再和萬公公搭話。

    宋仁也是這樣的想法。

    兩人不遠不近地跟著。

    誰知越往北行人越多,到了城門口,已是水泄不通,擠都不擠不進去。

    萬公公官威加身,有守城門的官兵立刻上前疏散人群,很快就出了城。宋桃和宋仁卻被堵在了城內。

    宋仁隨手拉了個人打聽。

    說話的人紅光滿麵,興奮不已:“你連這都不知道啊!今天是宋家窯廠送觀世音瓷器像去八仙庵的日子啊!大夥兒都去看熱鬧了。”

    沒等宋仁開口,旁邊立刻有人搭腔:“聽說還請了在無名寺掛單的九華山高僧講經。八仙庵那邊已經擠不進去了。你們要想去看熱鬧,可以去八仙庵旁邊的惠安坊,那邊有擺攤,還有玩雜耍的。我瞧著這比窯神節人還多,還有意思。”

    “可不!”大夥兒議論起來,“之前我看到江縣令轎子從這裏過去,剛剛又看到了萬公公的轎子。聽前麵的人說,他們都往八仙庵去了。”

    “我還看到了馬老爺的轎子!今天估計梁縣有頭有臉的人都去了。”

    “那得多少人啊!”

    眾人說說笑笑的,很是喧囂。

    宋仁是在宋家長大的,宋家三兄弟的恩怨他也聽說了。可在其位謀其事,他自然是要站在宋桃這邊的。

    他正猶豫著怎麽跟宋桃說這件事,宋桃已撩開了車簾,冷冷地道:“我們回窯廠!”

    宋仁連忙應“是”,指使著車夫離開了北城門。

    宋桃端坐在車廂裏,手上的帕子被絞得像梅幹菜。

    *

    宋積雲站在八仙庵觀音殿旁暖閣的二樓上,望著庵堂內外烏壓壓的人頭,隻覺得頭皮發麻。

    要不是江縣令早調了衙役來維持秩序,又讓提前安排了可以讓城中店家和貨郎擺攤的地方,八仙庵恐怕要發生踩塌事故。

    可她心裏也有些困惑。

    她問鄭全:“怎麽會這麽多的人?”

    此時又不像後世,什麽消息都傳播得特別快。

    鄭全剛剛去巡邏了一番回來,連茶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聞言立刻道:“聽邵公子說,他們聯係了牙行,雇了人在大街小巷,鄉間山頭吆喝。如今梁縣少有不知道觀音像的事的。我過來的時候還聽見元公子和江縣令說,恐怕這幾天八仙庵都會人山人海,擦肩接踵,讓江縣令別把縣衙的人撤走了,我們家每人每天補他們一兩銀子的飯錢。”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元允中整天冷著個臉,宋積雲沒想到他還曾經做過這些事。

    不過,今天得虧他考慮周到。

    宋積雲忙道:“應該,應該。”

    還把元允中的主意按後世的經驗細化了一下:“不僅許諾的銀子要到位,而且每天發一次,還要安排專門的廂房給衙役們歇腳,準備些酸梅湯、茶水點心供他們歇憇。”

    鄭全咧了嘴笑。

    他們身後突然傳來邵青的聲音:“這些公子早就交待下去了。您就放心安安穩穩地做您的大善人,窯神轉世好了。”

    宋積雲和鄭全齊齊轉身,就看見邵青和元允中一前一後上了暖閣。

    “元公子,邵公子!”鄭全忙打著招呼。

    宋積雲卻注意到元允中臉色有些不太好。

    她朝著邵青抬了抬眉毛,無聲地詢問出了什麽事。

    邵青笑了笑,悄聲地調侃元允中:“走了一圈,看到人還是那麽多,不高興了!”

    原來是為了她的事。

    宋積雲立刻笑盈盈地走了過去,雙手合十,真誠地對元允中道:“元公子,多謝多謝!您今天辛苦了,快過來歇會!”

    她親自去給他斟茶。

    元允中臉色微霽。

    宋積雲抿了嘴笑。

    元允中是這麽好安撫的嗎?

    讓她想起傲驕的小貓,順毛摸一摸就好了。

    不知道她好生哄哄,元允中會不會像小貓般撒嬌地朝她露出肚皮求擼毛……

    元允中卻沒有喝她的茶,徑直到了窗邊,仔細地看了看下麵的人群,厲聲吩咐邵青:“去,跟江縣令說一聲,讓那些進入大殿的人不要多做停留。左邊進,右邊出。這佛像以後就供奉在八仙庵了,想什麽時候看就可以看,不急著這一時。”

    邵青微肅,正色地拱手應諾,快步下了暖閣。

    而元允中的眉宇間也少見地隱隱透著幾分威儀。

    宋積雲和鄭全都看得有些愣怔。

    元允中已端起她剛才斟的茶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來。

    可見渴得厲害!

    不過,就算是這樣,他舉手投足間依舊從容自如,優雅中帶著幾分灑脫。

    宋積雲回過神來,立馬又給他斟了杯茶,溫聲道:“吃點茶點墊墊肚子,瞧這模樣,估計中午飯夠嗆!”

    元允中沒有說話,眼底閃過一絲懊惱,隻是那懊惱快得如風,讓宋積雲覺得仿佛是她看錯了似的。

    是因為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多嗎?

    但他能想到已經很好了!

    宋積雲發現自己的聲音更輕柔了:“再喝杯茶!雖說都已是暮秋了,可今年這天氣卻反常,雨水早,氣溫高,樹葉子都蔫蔫的沒有精神。”

    元允中“嗯”了一聲,神色舒緩地又喝了杯茶。

    宋積雲發現暖閣下的人群已如太極八卦圖般渭徑分明的分成了兩撥,一撥往裏走,一撥往外走。

    效率可真高!

    宋積雲讚賞地瞥元允中一眼。

    元允中顯然對眼前的一切並不是十分的滿意,轉頭吩咐鄭全道:“你去跟庵堂的住持說一聲,讓他們找些居士來幫忙,務必讓那些香客不要在八仙庵裏多做停留。”

    鄭全回“是”,轉身就跑下了暖閣。

    沒像平時一樣等宋積雲示下。

    可見他也十分讚成元允中的話。

    隻是鄭全剛走,江縣令就滿頭大汗地帶著個江小四爬了上來。

    “允中啊!”他一邊喘著氣,一邊道,“你是不是小題大做了。我已經讓人在路邊豎了牌子,還讓人敲鑼打鼓地喊話了,用不著再派人天天守在這裏了吧?”

    說話間,他看見了宋積雲,笑著同她打招呼:“原來宋小姐也在這裏!”

    宋積雲上前和他見了禮,目光卻一時落在江縣令身上,一時落在元允中身上。

    聽這語氣,元允中和江縣令很熟悉啊!

    宋積雲若有所思。

    江縣令卻在那裏繼續和元允中抱怨:“又不是唱大戲,怕戲台子塌了。你還讓我把巡檢司的人調過來。他們歸布政司管,又不歸我管,我管不著啊!”

    巡檢司的人不是說被一鍋端了嗎?

    這麽快就把人補上了!

    宋積雲看著江縣令。

    江縣令道:“從南昌衛調了人過來。你們這邊有禦瓷要隨時往京裏送,不可能斷人。”

    宋積雲笑著頷首。

    元允中卻麵寒如霜,冷冷地道:“人過來了沒有?”

    “來了,來了。”江縣令說著,“我親自去借的人。”

    他的話音還沒落,有衙役跑上來,道:“江大人,巡檢司的鄧大人過來了,說是要見見您。”

    江縣令看了元允中一眼,這才道:“快請他上來。”

    鄧大人是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相貌英俊,身材高挑,一身巡檢司的武官袍子,勒得寬肩細腰,英氣勃勃。

    看見宋積雲,他目露驚豔之色,卻也守禮地沒有多做停留,和江縣令行禮之後,眼神卻忍不住地不時往元允中身上瞟,顯然對元允中非常的好奇。

    “江大人,我能理解您作為父母官的心情。”他聲音清亮,語氣謙虛,說出來的話卻帶著居高臨下的冷酷,“可把巡檢司的人也調過來維持秩序,會不會太謹慎了些!那些民眾不聽勸告,就算是出事,與官府也沒有太大的關係吧?若是您怕上峰問起來不好交待,我可以幫您作證——該做的事您都做了,不該您做的事,您也安排人防備了。”

    宋積雲聽著皺頭微蹙。

    元允中的臉色則更冷了,他沒等江縣令說話已生硬地道:“教化民眾,不是為官者的責任嗎?”

    鄧大人顯然沒有想到元允中搶在江縣令之前開口說話。

    他看了眼江縣令。

    見江縣令並沒有責怪和不悅之色,他神色一肅,道:“教化百姓,也不是立刻就能見效的事。要不然也不會每年都有那麽多的百姓不聽勸阻而死人了!”

    說完,他看著元允中問江縣令:“這位是?”

    元允中目光清冷,斜睨著鄧大人。

    “這位是元公子!”江縣令敷衍地笑道,並沒有介紹他們認識的打算,笑著對鄧大人道:“哎喲,這不是給你們巡檢司的人找點事做嗎?人宋家願意一天出一兩銀子。你要不要先問問你手下,看他們願不願意賺這銀子?”

    鄧大人見狀,麵露不悅,沉著臉走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江縣令望著鄧大人的背影,輕輕地歎了口氣,對元允中和宋積雲解釋道:“鄧大人是英國公的侄子,英國公讓他出來練練手。這小子錦衣玉食,沒見過什麽陣仗,長大些,經曆得多了,就懂事了。”

    元允中的臉色並沒有因此而放晴。

    偏偏又有衙役噔噔地跑了上來,人剛從樓梯間露了個頭,已急衝衝地道:“江大人,您快去看看吧!萬公公過來了。被堵在了儀門處。他不耐煩,吩咐著手下的人揮了鞭子趕人。陳捕頭求他手下留情,他說什麽一群賤民,死了就死了。百姓四處躲閃,好不容易維護好的秩序又亂了套不說,還有些百姓受了傷……”

    “什麽?!”沒等他的話說完,江縣令“騰”地就站了起來,拔腳就往外走,“怎麽這個時候才來報?傷了多少人?是誰在那裏守著?有沒有亂起來?”

    他連珠炮似的一串問,炸得那來報信的衙役脖子直縮,喃喃地不知道說什麽好。

    江縣令也懶得理會他,徑直下了樓。

    那衙役和江小四一看,小跑著跟了過去。

    元允中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碗盅叮鈴鈴直響:“蠢貨!”

    不知道是在罵萬公公還是那些因為畏懼權勢而不管事的衙役。

    “你在這裏呆著別動。”元允中交待宋積雲,“我去去就來!”

    他臉色鐵青,神色淩厲,如出鞘的刀劍。

    宋積雲嚇了一大跳。

    元允中已轉身往樓梯間去。

    宋積雲忙喊住了他,趕在樓梯口溫聲對他道:“你小心點!”

    亂起來了,大家都隻顧著逃命,意外隨時會發生。

    元允中的神色微緩,點了點頭,下了樓。

    邵青見了,嘻嘻笑安慰她:“宋小姐別擔心,公子……武藝高超,不會有事的。”

    說完,他“噔噔噔”地也隨著元允中下了樓。

    宋積雲歎了口氣。

    她當然知道這世道是這樣的,可真聽到,真遇到,她心裏還是很不舒服的。

    不過,還好元允中不是這麽想的,覺得普通百姓的身家性命也很重要,幫她補上了她沒有注意到的事。

    她站在暖閣二樓朝下望。

    正好看見元允中和邵青的身影融入了攢動的人群中。

    隻是,元允中的身影好像比平日更顯挺拔、灑脫。

    宋積雲時刻注意著樓下的情景。

    大殿依舊井然有序,遠處人群像個漩渦亂了起來,但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亂起來的人群開始慢慢疏散。

    宋積雲長籲了口氣。

    鄭全上了樓,見暖閣上隻有宋積雲一個人,不由奇道:“元公子呢?馬會長、嚴老爺他們都來了,在大殿後麵的別院和住持說話,住持讓我跟您說一聲,問您要不要過去坐坐,她也好準備茶點。”

    這原本是場營銷。

    那邊才是她的主場。

    宋積雲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剛才發現的事告訴了鄭全,並道:“你派個人過去看看,回來告訴我情況怎麽樣了。再留個人在這裏,免得元公子他們過來找不到人。你隨我去別院。”

    鄭全聽了義憤填膺:“還好江縣令是個好人,不然今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他安排好宋積雲交待的事,陪著她往別院去的時候還在說這件事:“也不知道江大人能不能攔得住萬公公?萬公公屬於二十四衙門,江大人屬於吏部,就算是得罪了萬公公,應該也沒有什麽事吧?”

    宋積雲卻擔心著元允中。

    元允中一直沒有轉回來。

    萬公公也沒有過來。

    直到給瓷製觀世音佛像開光的吉時到了,宋積雲和從龍華山請來的得道高僧等人要去供奉觀世音佛像的大殿,宋積雲派去的人才匆匆趕了過來,和她耳語:“大小姐,萬公公遇到了微服來看熱鬧的按察使黃大人,萬公公、江縣令還有元公子,都被黃大人請去惠安坊那邊的茶寮喝茶去了。”

    宋積雲懸著的一顆心這才落了地。

    有黃大人在,怎麽也輪不到元允中出頭。

    她笑容滿麵地點了點頭,對九華山來的高僧做了個“請”的手勢,道:“您先請!”

    高僧矜持地點頭,率先出了別院。

    倒是一直注意著宋積雲的李子修有些酸溜溜地道:“宋小姐,我看你一下子紅光滿麵的,定是又有什麽好事發生。能不能說出來讓我們也跟著高興高興啊?”

    宋積雲的窯廠燒出了人高的佛像,對他們這些做瓷器的人來說,先是不敢相信,等親眼看見後,又有些不甘心。

    “不能!”宋積雲笑道,一點麵子也沒有給他,“既然不能當著眾人的麵說,那肯定就是秘密了。秘密怎麽能說出來呢?”

    她語氣俏皮,笑容燦爛,雖是拒絕的話,卻並不令人討厭。

    眾人都笑了起來。

    馬會長更是殷勤地給她解圍,招呼眾人往大殿去:“別耽擱了宋老板的事。”

    大家很是捧場,和宋積雲說說笑笑的,出了別院。

    半路上,他們遇到折回來的江縣令和元允中。

    馬會長等人圍上前去,紛紛和江縣令行禮。在得知江縣令並不是宋家請來,而是聽說有這麽件事自己過來看熱鬧的,眾人在說著恭維話的同時,不禁感歎宋家窯廠鴻運當頭。

    一個佛像的開光儀式居然能引來縣令親至。

    他們對宋家窯廠的態度更微妙了。

    宋積雲並沒有過多的留意這件事。

    她不顧別人的眼光,和元允中在旁邊小聲說著話:“今天的事多虧有你,不然也不會如此的順利了!”

    想著元允中是個順毛摸的,她幹脆笑盈盈地道:“回去之後我請你吃大餐!”

    元允中鄙夷道:“就你們家的廚娘?”

    話雖如此,他神色間卻明顯的輕快了起來。

    “不!”宋積雲抿了嘴笑,“我們今晚出去吃!去梁縣最好酒樓桃花居。你隨便點,我買單!”

    她很是豪爽。

    元允中露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沉吟道:“也不用那麽麻煩,我就點道九孔螺吧!”

    他眼底仿若閃過一絲戲謔。

    宋積雲眨了眨眼睛。

    九孔螺?海鮮嗎?

    應該不會這麽簡單吧?

    可不管是什麽,就算是桃花居沒有,杭州、蘇州總有吧?

    “行啊!”她不以為然的笑道,“我們就去桃花居。”

    至於能不能吃到,就看桃花居有沒有了。

    想看她為難的樣子,做夢!

  第一百七十章

    不過,當天晚上宋積雲和元允中從八仙庵回到城中,已是亥初。

    桃花居已經關門了。

    宋積雲見旁邊有家小酒肆還開著,推門進去,幹淨的鋪麵九曲十八彎,卻因勢利導的隔成一個個小間,再飾以花窗隔斷,大紅燈籠照著,昏暗中頗顯靜謐,非常適合小酌兩杯說說話。

    她立刻請了元允中:“要不要先在這裏對付一頓,改日我們再去桃花居?”

    元允中倒沒有嫌棄,率先進了店。

    小二給他們尋了個僻靜的地方,上了茶點,報了菜名和酒名。

    酒全是各地的名酒,菜全是適合下酒的炸物。

    梁縣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妙處,宋積雲趁著元允中點酒點菜的時候回頭去看了看酒肆的招牌。

    風月無邊。

    挺有意思的。

    宋積雲笑著問那小二:“有沒有九孔螺?”

    小二愣怔,半晌才道:“我們這裏有大海螺,加酒燒炙的,回頭客還挺多的,小姐和公子要不要來一份。”

    “那就來一份!”宋積雲笑盈盈地對元允中道,“聊勝於無嘛!”

    燈光下,她明亮的眸子仿若倒映著星子。

    元允中“嗯”了一聲,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小二下去備菜去了。

    宋積雲就給元允中斟了一杯茶,並笑道:“元公子什麽時候和江縣令這麽熟了?那些日子沒在家裏,是出去遊學了嗎?”

    元允中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頓,若無其事的淡然道:“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意思是一見就如好朋友?

    鬼才信!

    如今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若是元允中身上有功名,宋積雲自然信。

    她笑吟吟地道:“江縣令應該是兩榜進士出身吧?”

    元允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他也曾經在鶴山書院讀過書。”

    是說他們同出一源嗎?

    宋積雲支肘托腮,笑容顯得有些俏皮:“那鶴山書院還挺不錯的。我看那鄧大人雖然比萬公公好很多,可骨子裏還是視百姓如草芥,隻有你和江縣令,愛民如子。今天要不是你們兩位,八仙庵怕是不會如此平安順利,萬公公也不會如此輕易就罷休。”

    她端起桌上的茶盅:“我以茶代酒,先敬您一杯。”

    元允中沒有端茶盅,而看著她挑了挑眉,好像在問“你之前不說是多虧了我嗎”。

    宋積雲笑,道:“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要謝謝您,要不是您,江縣令估計也不會派了衙役來幫忙。”

    元允中聞言,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我主要還是看不慣那些仗勢欺人之輩。”

    隔著一張小小的方桌,宋積雲傾身上前,眨著眼睛低聲道:“是因為‘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嗎?”

    元允中微愣,嘴角慢慢地揚起一個笑。

    “有意思!”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宋積雲,“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句話。”

    他重複著她的話:“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紅薯,是什麽?番薯嗎?”

    宋積雲半點不心虛。

    書海浩瀚,此時的資訊就是如此的不發達,誰又敢說自己什麽都知道呢?

    她笑道:“可能吧!我在書上看到的。”

    她還反問他:“番薯是什麽?長什麽樣?你吃過嗎?是什麽味道?好不好吃?”

    元允中眉角上揚,笑了起來。

    溫暖的燈光都被他打碎。

    如陽光般灼烈,照亮了這昏黃的小酒肆。

    “沒想到宋小姐博覽群書。”他微微俯身,聲音也莫名低了幾分,像低弦的和鳴,“我是聽家中長輩說過。他曾經做過雲貴川巡撫,有人敬獻給他一道菜,據說就叫番薯。不知道宋小姐是看的哪本書?能不能推薦給我?”

    巡撫嗎?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提及他的家世。

    宋積雲微微地笑著,認真地看著元允中的眼睛,徐徐地道:“時間太長,我不記得了,你得容我回去仔細想想才行。”

    元允中沒有回避,任由她看著。

    一時間,他身上紫檀味的熏香在兩人之間流動。

    她甚至看見他垂下了眼瞼,直直睫毛在眼窩下留下了淡淡的陰影。

    氣氛,突然間橫生些許的曖,昧。

    宋積雲嗓子發癢,正要坐直了身體,她身後突然傳來男子驚訝的聲音:“宋老板!元公子!沒想到你們也會在這裏喝酒!”

    兩人間的氣氛不知為何突然一緊。

    宋積雲和元允中齊齊循聲望去。

    隻見馬會長和李子修、嚴老爺等人正站在他們這隔間的對麵。

    “今天這廟會辦得可真是熱鬧啊!”馬會長一麵感慨,一麵朝他們走了過來,“初生牛犢不怕虎,後生可畏啊!宋家窯廠居然燒出了等身高的瓷器佛像。當年你爹和我說起來的時候,也曾經說過想燒這樣一尊佛像,可後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都沒能燒出來。沒想到在你手裏成了!要是你爹還在,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宋積雲立馬走出了隔間。

    她笑著和馬會長等人見了禮,謙遜地道:“我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沒有我爹之前的幾次試燒,我也不可能順利地燒出佛像來。”

    “話雖如此,可若沒有幾分膽量,也不可能燒出來。”馬會長顯然對宋積雲十分推崇,站在過道上就和她說起話來,“之前我還覺得你有些胡鬧,現在看來,還是我目光短淺。我們燒瓷手藝,天賦比勤奮更重要。你有這樣的手藝,以後禦窯廠再要燒龍缸,我們不愁燒不出來了。”

    他之前不太滿意宋積雲出麵和宋大良、宋三良爭宋家窯廠話事權。

    宋積雲沒想到燒出個佛像還有這樣的收獲。

    “您抬舉了!”她笑著和他寒暄,“諸位都是燒瓷的老行家,老前輩,我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你也不必如此客套!”馬會長說著,那架式,大有和她論長輩的意思。

    旁邊的嚴老爺就攔了馬會長:“老馬,你少說兩句,沒看見人家元公子還在旁邊嗎?”

    馬會長一時沒回過神來。

    嚴老爺已笑著語帶調侃地道:“人家未婚夫妻,好不容易能找個機會在一起吃個飯,你這老菜梆子在旁邊拉著人家小姑娘說個不停算是怎麽一回事?還不趕緊走了,把機會讓給年輕人。你真有什麽話和宋老板說,哪天不能去窯廠說上個一天半日的。宋老板保證好茶好酒地招待你!”

    說完,他還朝宋積雲揶揄地笑了笑。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是極,是極!”馬會長恍然大悟,忙對宋積雲道,“你們吃你們的,我過幾天再去你家窯廠拜訪你。”

    然後還認真地把元允中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這小夥子精神。真是男才女貌。”

    宋積雲大大方方地道了謝,和馬會長等人分開,各自落座。

    他們點的酒菜正好送了過來。

    小二輕手輕腳地給他們擺著碗碟,還熱情地介紹:“這是油炸小白條,這是涼拌豆腐皮,這是酥炸小圓子,這是炒合菜……”最後特別介紹他們加的海螺肉,“是我們東家從廣州那邊學回來的,別的地方都沒有。”

    “是嗎?”宋積雲似笑非笑看著元允中,幫他夾了一筷子,道,“公子嚐嚐,與你說的九孔螺有什麽不同?”

    元允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將手中的酒放在了自己這邊,茶放在了她那邊。

    隔斷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隔壁的說話聲就清晰地傳了過來:“剛才和馬會長說話的原來就是宋家窯廠的那位女東家啊!沒想到長得這麽漂亮。她那未婚夫也很英俊,兩人站在一起還挺般配的。”

    宋積雲和元允中俱是一愣。

    “感情更好!”有人竊笑,“要不然怎麽會到了家門口也不回去,跑出來吃飯!”

    “那是肯定的。要不然今天在八仙庵,他們家女婿也不會親自去疏散人群,還許諾今天幫忙的衙役每個每天補貼一兩銀子的飯錢。忙前忙後的,可半點沒把自己當外人。”

    “那宋家二老爺這女婿找得還真不錯。他們是得有個男子搭把手才行,不然這滿屋子的婦孺,就算是再厲害,遇到事了沒個幫襯的也是不行的。”

    “主要是小倆口還能情投意合——他們金童玉女似的,進門我就注意到了。宋家女婿走路的時候一直護著宋家小姐,讓宋家小姐走在他的內側;宋家女婿點菜的時候也是一半葷菜一半素菜,點了酒也沒有忘記點茶,顯然是顧及宋家小姐還在孝期。要我說,這比什麽搭把手,支應門庭可要緊多了。”

    應該有人應和:“正是,正是。養女兒的人家誰不盼著能找個能疼愛自家閨女的女婿?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人!要不怎麽還是宋家二老爺有眼光,看人準呢!”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啊!

    宋積雲大窘,忙給元允中夾菜,還高聲提醒隔壁的人:“吃菜,吃菜。既然這鋪子的東家大老遠的從廣州學回來的,你嚐嚐合不合你的胃口。”

    元允中像什麽也沒有聽見似的,垂著眼簾,舉止優雅,無聲無息地吃著菜。

    隔壁的說話聲則仿佛被什麽割斷了似的,戛然而止。

    隔壁的隔間頓時靜悄悄的,沒有了聲響。

    宋積雲覺得好笑。

    她殷勤地給元允中倒了杯金華酒。

    元允中雖然不承認,可他做過什麽,她都看在眼裏呢!

    而隔壁在短暫的寂靜之後,開始竊竊私語,偶爾還會傳來一、兩句“害羞”、“恩愛”、“成親”的話。

    宋積雲輕輕地咳了兩聲。

    隔壁立刻傳來一陣壓低了嗓子的大笑。

    這飯沒法吃了!

    宋積雲望向元允中。

    元允中坐得筆直,耳朵紅彤彤的,臉上也泛起了一層薄霞。

    她再定睛一看,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手邊的金華酒空了瓶。

    這,是喝多了嗎?

    他隻有這點酒量嗎?

    可這樣的元允中不僅不讓人討厭,還因為眼角眉梢都比平時柔和了幾分,透露著幾分親切,讓人覺得更英俊了。

    真是難得啊!

    宋積雲坐在他對麵悄悄地欣賞了一會兒。

    隔壁的說話聲又漸漸地大了起來。

    “他們應該是從八仙庵回來的吧?我原來也準備去看看熱鬧的,結果被堵在半路上了,聽說八仙庵那邊人山人海的,擠都擠不進去了,我就半路折了回來。”

    “你們有人去過嗎?那佛像是不是真像大家傳聞的那樣,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潔白無瑕,比用玉石雕刻的還要晶瑩細膩?”

    “我今天也沒有去成,出門就被堵在了家門口。”

    “我也沒去成!”

    “改天我們一起去看看好了。那佛像供在那裏,又不會長腿跑了。”

    好好的話,說著說著,又拉回了宋積雲和元允中的身上。

    “你還別說,這小倆口長得都好,以後生的孩子也肯定漂亮。就是不知道宋小姐三年孝期守完了,會不會隨著宋家女婿去蘇州?”

    “那宋家窯廠怎麽辦?我要是宋太太,就應該想盡辦法把這女婿留下來。就算肚子裏這個是兒子,有這樣一個姐夫幫襯,就算是以後分他一半家財也劃算。畢竟給了女婿就等於是給了外孫,也不是旁人。”

    “那都是以後的事。你們說,宋家大小姐長得這麽漂亮,那宋家二小姐和三小姐肯定也不差。我有個外甥,人品相貌那都是一頂一的,家勢也不比宋家差,我找個人上門去和宋太太透個風怎麽樣?等孝期一完,正好成親。”

    “那你這個外甥可占大便宜了!別的不好說,單就這相貌,能和他們家女婿一比高低的,怕是翻遍整個梁縣都找不出一個來。”

    那人心虛地笑,說話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宋積雲已經麻木了。

    你總不能讓別人不說話吧?

    她默默地吃著飯。

    並沒有注意到對麵元允中的耳朵更紅了,那顆如相思豆般的紅痣更是鮮豔欲滴。

    隻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回去之後,還真有人來給宋積玉說親。

    錢氏告訴她:“對方請了嚴太太。說是給我們家供木柴的熊家。三個兒子,大的比我們家積玉大二歲,中間那個和我們家積玉同年,小的比我們家積玉小二歲。都還沒有訂親。我們家要是瞧得中,隨便我們家挑一個。

    “我尋思著既然是給我們家供木柴的,你應該認識,這件事還得你幫著拿主意。”

    宋積雲哭笑不得。

    熊家她還真有所了解。

    她問錢氏:“嚴太太還說了什麽嗎?”

    錢氏想了想,道:“還說熊太太賢良淑德,性格溫和,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很好相處。若是這門親事能成,積玉嫁過去了肯定不會受婆婆的氣。”

    宋積雲撫額,道:“那她有沒有告訴你,熊家是婺源人,是婺源最大的地主,我們景德鎮的窯廠,十之八、九都從他們家進燒窯的木柴。”

  第一百七十二章

    錢氏支吾道:“說,說過。可我覺得,婺源就在隔壁,翻過山就到了,若是孩子好,結個親也無妨!”她還強調,“你爹在的時候也曾經說過,隻要你們過得好,我們做父母的怎麽樣都行!”

    宋積雲半晌無語,道:“若是做父母的不好,做子女的怎麽可能過得好呢?”

    就是後世,遠嫁的姑娘都有諸多不便,何況是交通不便的此時。

    如果不知道還好,既然知道,為什麽要去受這樣的苦。

    但錢氏不死心,道:“為著你的婚事,你爹把梁縣略好點的人家都摸了個遍也沒有找到滿意的。”

    言下之意,不如試著在外麵找找。

    宋積雲也覺得自己不能先入為主,以偏概全,道:“那我讓人仔細打聽打聽熊家的情況。”

    錢氏這才滿意,笑道:“若是有好的,把你三妹妹的婚事也定下來。”

    宋積雲暴汗。

    在她心裏,宋積雪還是個小孩子呢。

    不過,這世道就是如此,她可以特立獨行,卻不能勉強別人也和她一樣的生活。

    “我會放在心上的。”宋積雲答應錢氏,錢氏就和她說起今天八仙庵的事來,“說把縣城堵了個水泄不通,很多人都無功而返,隻能以後再去。”

    宋積雲點了點頭,把今天的盛況說給母親聽,並道:“您若是想看佛像,可以過幾天和我去窯廠,我一共燒了六尊佛像。”

    準備奇貨可居!

    誰知錢氏嫌棄道:“又不是供在殿裏,有什麽好看?”

    這供在廟裏和沒供在廟裏的又到底有什麽區別呢?

    沒有供在廟裏的看著還更清楚些。

    宋積雲自然不會和母親去爭論這些,她道:“要不要給您拿一尊尺高的觀世音菩薩回來?過兩天開窯,出的全是居家供奉的佛像。”

    “又不是買碟子買碗,隨便從你窯廠拿就行了。”錢氏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家裏既然要供奉菩薩,肯定得去請那些廟裏高僧開過光的。這事你別管了,我到時候去趟八仙庵。”

    宋積雲汗顏。

    此時才深刻地體會到元允中這主意出得有多妙了。

    她送走了錢氏,叮囑香簪去給元允中送些醒酒湯。

    香簪捂了嘴笑,道:“大小姐,等你吩咐,黃花菜都要涼了——我早讓廚房送去了,這個時候元公子應該喝下醒酒湯,都睡了。”

    宋積雲不吝嗇誇獎,摸著她的頭讚她:“真是個貼心的小棉襖,越大越能幹了。”

    香簪笑嘻嘻地去叫了粗使的婆子給宋積雲端了洗澡水進來,一麵服侍她沐浴,一麵和她說著話:“元公子怕是累狠了,我去的時候衣服都沒有換,臉紅紅的,閉著眼睛躺在醉翁椅上,邵公子和他說話,他都不怎麽搭理人。見我去送醒酒湯,也沒像平時那樣讓我放在一旁,而是端起碗來就喝了。

    “邵公子還問他這是怎麽了,他也不說話。還破天荒地賞給我一把碎銀子。”

    泡著熱水的宋積雲舒服得全身毛孔都張開了,她靠在專用來泡澡的小枕頭上,懶洋洋地問:“怎麽?元公子這麽小氣的嗎?平時都不打賞你們的?”

    “那倒不是。”香簪立刻為元允中辯駁,“元公子不僅常打賞我們,而且還很大方。不過,他很少親自打賞我們,都是邵公子,或者是六子代他賞賜我們的。像今天這樣親自抓了把碎銀子給我,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呢!”

    宋積雲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在她的嘮叨聲中不知什麽時候沉沉睡去。

    而在蔭餘堂的元允中卻怎麽也睡不著。

    區區幾杯金華酒而已,怎麽會讓他喝醉?

    他不過有些心不在焉罷了。

    同齡人中,他算是見多識廣的。可他也沒有見過像宋積雲這樣的女孩子。她身上有股子韌勁,讓她不管麵對怎樣的困境都不會輕易的放棄。

    如果一條路走不通,她就換一條路走。

    不管怎麽樣,她都會走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有時候他看她苦苦掙紮,不免就順手幫她一把。

    沒想到,在那些人眼裏,他竟然就成了宋家的好女婿。

    是個能幫著宋積雲支應門庭的人。

    小酒肆裏那些人的笑語再一次回蕩在他的耳邊。

    郎才女貌……感情更好……幫著疏散人群……金童玉女……

    他心煩氣燥,幹脆披衣起身,推門出了房間。

    月色溶溶,照在中庭鋪成菱花的鵝卵石上,泛著青潤的光芒。

    元允中望著對麵黑漆漆的房間。

    他推門而入。

    月光灑進來,邵青呼呼正睡得香甜。

    元允中看著,莫名心中不虞。

    他一腳踢在邵青的床角。

    “誰!誰!”邵青滿臉慌張,眼睛都沒有睜開,卻鯉魚挺身已經一躍而起。

    元允中突然覺得心裏好受了一點。

    他看也沒看邵青一眼,轉身就離開邵青的房間。

    “公子,你叫我做什麽?”邵青滿臉懵然地衝著他的背影喊著,“是宋小姐那邊出了什麽事嗎?”

    元允中腳步一頓。

    難道他對宋積雲真的過度關注了?

    連邵青都下意識的覺得自己半夜找他就是為了宋積雲?

    他是不是和宋積雲走得太近了?

    元允中躺在床上,雙眼一閉,決定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這件事。

    清者自清,待時間長了,謠言自然就會不攻自破。

    可為何這麽想的時候,他心裏反而更堵得慌了呢?

    *

    宋家窯廠這幾天的生意已經到了一單難求,居然有人拿到了訂單加價一到二倍,甚至是三到四倍轉賣,賺差價的地步。

    她不得不和周正連夜想辦法,力求每張訂單都是客戶自己來提貨,可就是這樣,也防不住有人在碼頭交易。

    有些人甚至搶著去訂他們家的日常瓷,以為這樣就可以優先排到佛像的訂單,任周正怎麽解釋也沒用。

    周正氣得直灌茶,道:“難道要漲價才行。”

    宋積雲倒悠閑,給他續了杯茶道:“利潤超過一倍就有人鋌而走險,利潤超過十倍,就有人殺人放火。防是防不住的,加價也不可能加價,隻能想辦法推出新佛像,重新定價。”

    也就是變相的漲價。

    周正覺得宋積雲比他更像個大掌櫃,甩手不管了,道:“我全聽東家的。”

    宋積雲卻覺得利潤的大頭在家裏囤著的那幾尊大佛上。

    她道:“你放出風聲去了沒有,說我們還可以燒比八仙庵更大的佛像。”

    周正嗬嗬直笑,拿出了兩張訂單,道:“一張九華山的,一張武當山的。”

    大小姐料事如神。

    他們囤了三尊三清真人像。

    正好給武當山。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宋積雲現在就是有點擔心“玉瓷”會褪色的問題。

    要知道,能買得起等身高佛像的寺廟也不是很多,何況他們有著超強的宣傳效率。

    她立刻就有了個決定:“你跟那些寺廟的牙人說,把訂貨的單子保留好了,我們可以免費換一次。”

    周正有點傻眼,道:“免費換一次?怎麽個換法?”

    宋積雲道:“隻要不是人為的損壞,我們都可以幫他們重新燒一個。”

    周正立刻道:“那豈不是等於半價賣。”

    他這是怕有人拿著訂單直接要求窯廠幫著再燒一個。

    “當然不是。”宋積雲把後世一些維修的細則拿出來和周正討論,周正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興奮地道:“我知道東家。您這是防著良玉窯廠和我們爭單子。這樣一來,至少十年,他們家別想做寺廟的生意。”

    不過,他很快又醒悟過來,道:“可我們家的佛像根本就不愁賣啊,別說十年了,就是二十年,隻要我們家做得出來,就能賣得出去。”

    有必要這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嗎?

    宋積雲總不能暴露“玉瓷”的缺點。

    她幹脆道:“你聽我的,準沒錯。”

    周正居然也沒有多問,立刻應下,開始和宋積雲討論怎麽把這些優惠都寫進契書裏又不能讓那些寺廟和牙人鑽空子。

    宋積雲卻尋思著要不要和禦窯廠重新訂一個合同。

    按慣例,給禦窯廠燒的瓷器禦窯廠有優先供貨權。

    宋家窯廠要自己用,必須禦窯廠同意。

    或者想辦法讓禦窯廠允許他們窯廠也燒甜白瓷,但祭祀用的瓷器專供禦窯廠給皇家進貢?

    這樣就可以燒高溫瓷了,也不存在褪色、龜裂的問題了。

    *

    宋桃這邊的生意卻一落千丈。

    此時的交通不便,宋家窯廠是第一次燒出大佛來,並不是所有來進貨的商戶都有實力有信用直接從銀樓裏拿銀子,多半的商戶隻能緊著購買自己覺得最暢銷或者最需要的瓷器,臨近春節,家家寺廟都會舉辦廟會,潔白如玉,能供奉在家裏的佛像,不消說,肯定比祭祀用的瓷器更受歡迎。

    洪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洪老太爺雖然覺得自家窯廠的瓷器不愁賣,可更眼紅宋家窯廠的紅火。

    他親自來了窯廠,和宋桃商量:“我們能不能也試著燒尺高的佛像。”

    宋桃看著宋家窯廠每天車水馬龍,雖然告訴自己不用著急,各做各的生意,可還是嘴角都起了泡。

    她聽著洪老太爺這話就覺得不舒服。

    她何嚐不想客似雲來,可要有這樣的手藝才行。

    她按照前世的記憶,把一些宋積雲當年非常器重的窯工都想辦法挖到了良玉窯廠,可這些人畢竟都沒有像前世那樣,已經在宋家窯廠做了十幾年的工,有很多的經驗。她能有什麽辦法?

    但她更不能對洪老太爺發火。

    她笑道:“也不是不能做。可如今市麵上的模具師傅都在他們家趕活,我們若是要做,就得高價挖人。這都是小事,怕就怕宋家窯廠和他們簽了很苛刻的契書,他們就是想來我們家窯廠也來不了。”

    洪老太爺心裏也清楚。

    他失望地歎氣。

    跟著過來的洪大管家出主意道:“要不,我們也燒點青花?我看宋家窯廠的青花也賣得挺好的。”

    宋桃聞言暗罵了幾句“外行看熱鬧”之類的話,這才笑著解釋道:“燒什麽我都行。要緊的是師傅從哪裏來?”

    洪家的大總管一下子不出聲了。

    宋桃安撫洪老太爺:“最多也就兩年,窯廠就辦起來了。也不用急著這一時。”

    洪老太爺聽了這話微微點頭,倒沒再說什麽。在窯廠看了一圈,就領著自己的人走了。

    宋桃卻若有所思,問身邊的小廝:“宋仁呢?今天又沒有來窯廠?”‘

    她想突破,隻能從萬公公身上下手。

    “嗯!”小廝笑著點頭,卻也不忘給宋仁上眼藥,“他已經連著好幾天都沒來了。”

    宋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又是個洪家塞進來的人。

    “宋仁要是來了窯廠,你讓他來見我。”宋桃說著,看也沒看他一眼,轉身就回了賬房。

    *

    宋積雲這邊則迎來了個她意想不到的人。

    熊老爺突然來訪。

    熊老爺也算是富甲一方的人,宋家窯廠和他們家做生意通常都是各家的管事來來往往的,熊老爺,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忙將人迎到了雅間。

    熊老爺四十來歲的樣子,身材高大壯碩,走起路來像熊似的房間都仿佛要震三震,滿臉的落腮胡子更讓人看不清楚五官,但好在眼睛很大,目光清亮,一副豪爽磊落的模樣,看著就不像是什麽壞人。

    他進了雅間就四處地打量,還不住地讚揚:“不錯,不錯。窯廠到了你手裏,生意越來越好了。你爹後繼有人,到了九泉之下也能閉眼了。”

    宋積雲和他客氣了幾句,等丫鬟上了茶點,和熊老板分主次坐下。

    誰知道熊老爺開口就直奔主題:“我知道你們家是你做主。我前些日子托了嚴老爺給我們家孩子求親,不知道宋東家意下如何?”

    雖然有所猜測,但就這樣被熊老板打了個直球,宋積雲還是被水嗆了一下。

    她忙道:“婚姻大事,關乎家裏人一輩子的幸福,自然要多思量思量。”

    “行!”熊老爺爽快地拍了拍大腿,笑道,“我來,是想讓宋東家知道我們家的誠意。隻要這親事能結成,你考察我們家多久都行。”

    直白得讓宋積雲不自在地笑了笑。

    熊老爺就說起自家的事來:“我們熊家裏四房外八房,都是兒子多姑娘少,媳婦嫁進來都不會吃虧,更沒有那些汙七八糟的事。何況你妹妹們是我親自選的人,要是誰敢對你妹妹們不好,我一巴掌搧死他。”

    “等等!”宋積雲心生不妙,道,“妹妹們?不是給我二妹說親嗎?”

    “哈哈哈!”熊老爺摸著頭道,“我們家三個孩子,你們家兩個姑娘,誰合適都行啊!兩姐妹嫁兩兄弟也是佳話啊!”

    宋積雲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

    “賠錢!賠錢!”

    “宋家窯廠把殘次品當成正品賣給我們!賺黑心錢!”

    “讓你們管事的出來說話!”

  第一百七十四章

    前世經曆過公關危機的人都知道,能喊到當家人麵前的事,都不會是小事。

    宋積雲悚然起身,忙對熊老爺道:“您在這裏坐坐,我去看看,馬上就回來!”

    熊老爺點頭,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裏,神色自若地繼續喝著茶。

    宋積雲快步出了雅間。

    雅間外的廣場上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一群人,大多數都是這幾天守在這裏等訂單的商戶。

    她還能聽見周正的聲音:“不可能!我們宋家窯廠在景德鎮這麽多年了,不可能賣這種瓷器給你們。”

    有男子憤怒地道:“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們窯廠的訂單!你再看看,這是不是你們窯廠的瓷器!我錢三在景德鎮也行走這麽多年了,是什麽人,大夥兒都知道!我難道還訛你們窯廠不成?”

    旁邊的人則議論紛紛:“就是!錢三這個人最講信用不過了,他不可能做這種事。”

    “我看宋家窯廠這些日子生意紅火,就有點飄了。平時笑臉相迎的夥計那臉,比晚娘還難看。問他們個價格,也是不情不願的。”

    “我一看就是他們窯廠的東西。這還是老東家在時就開始做的圖樣。我們家之前也一直進的這個圖樣。但一直都好好的,沒出現這種情況啊!”

    大多數人都是偏向錢三的。

    宋積雲心中一沉,厲聲大喝:“怎麽回事?!”

    人群立刻分開。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宋老板!”

    “沒想到長得這麽漂亮!”

    “真的假的?這麽年輕!”

    “她小時候我看到過宋家二老爺帶著她去廟裏上香,還和小時候長得一樣,錯不了!”

    眾人又“嗡嗡嗡”開始竊竊私語。

    宋積雲則目不斜視走了過去。

    “東家!”周正滿頭大汗地給宋積雲行禮。

    那錢三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個子不高,穿了件窯工穿的葛色粗布短褐,卻紅光滿麵,看著就不像是做苦力的。

    應該是為了做事方便特意這麽穿的。

    這也說明他生意做得不大,但什麽事都親力親為,很能吃苦。

    這樣的人也通常都很細心。

    宋積雲飛快地打量觀察著來人,在心裏猜測著此人的性格特點。

    錢三看見她一愣,頓時漲紅了麵孔,過了一會才匆匆給她行了個禮,道著:“宋老板!”

    “錢老板!”宋積雲笑著還了個禮,“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要不先去賬房坐坐。”

    雅間已有了熊老板。

    宋積雲說話間,看了一眼他身邊板車上堆放的一板車瓷器。

    可就這一眼,也夠讓她心裏一沉了。

    青花的刀紋小碗,景德鎮最常見的圖樣。瓷麵光潔,卻炸成了好幾塊。

    驚釉!

    這是由於釉料使用不當引起的。

    而且是最低級的錯誤。

    就是有實力大窯廠的學徒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誰知道那錢三麵露掙紮,半晌才磕磕絆絆地道:“宋老板,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不給我個交待,等一會更說不清楚了。”

    說到底,還是怕他們仗著窯廠勢大,欺負他。

    宋積雲深知在這種情況下,隻能快刀斬亂麻,立刻把事情解決了,讓信息不那麽快地傳播出去,而且就算是傳播出去,也傳的是好話。

    “好!”她爽快地道,“那我們就在這裏解決。”

    她問周正:“錢老板的訂單是我們窯廠的嗎?”

    “是!”周正猶豫了一會,還是肯定地道,“我看過訂單了,是我們窯廠的。”

    他走到她身邊,還壓低了聲音道:“數量也對得上。”

    宋積雲微微頷首,問錢三:“錢老板,既然是我們家的貨出了問題,那你意下如何?是退貨按行規三倍賠償,還是給您換一批貨?”

    錢三驚訝地望著宋積雲。

    他沒有想到事情會這麽簡單。

    宋積雲真誠地道:“我相信以您的為人,不會訛詐我們。肯定是我們窯廠的貨出了問題。”

    錢三一聽,眼眶都濕潤了,忙道:“宋老板,我也沒別的意思。我小家小戶的,這次來進貨的錢都是幾家湊齊的,如果沒有問題,我肯定不會找上門來的。我想換一批貨,可這批貨您得讓我自己親自挑。”

    這是不相信他們家的東西了!

    而且,錢三顯然沒有誣陷他們。

    宋積雲心裏又沉了幾分,但麵上卻不顯半分,依舊誠心誠意地道:“這是應該的。既然是我們窯廠出的問題,您提這樣的要求是非常合理的。”

    她還故意沉吟道:“這樣的事我還是第一次遇到。要不,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們除了打開庫房讓你親自挑一批您滿意的貨,還另外送三尊尺高觀世音像的訂單做賠償。你拿著訂單,半年之後來取貨就行了。”

    瓷器必須提前燒,不然她就當場送給他了。

    錢三和周圍看熱鬧的人都呆驚了。

    “錢三發了!”

    “還有這樣的好事!不知道我把家裏的瓷器砸了,能不能有這樣的好運氣!”

    “哎喲,錢三,這訂單你要不要?與其半年後再來一趟,不如就就近賣了,賣到的就是錢啊!”

    “如今他們家尺高的觀世音像黃牛價都翻三番了!”

    再也沒人關心這批青花瓷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

    宋積雲心頭微鬆,再次笑盈盈地請錢三去賬房裏說話:“這批瓷器退庫還得走程序,你在這裏也是幹等著,給個機會我盡盡地主之誼。”

    還道:“你放心!我當著眾人說出來的話不會不算數的。不然我們窯廠的名聲也沒了,不可能再在景德鎮立足!”

    此時的人做生意誠信第一。

    錢三不好意思地跟著宋積雲去了賬房。

    路上還道:“那觀世音菩薩,您賣給我一尊就行了,我抱回家去給家母歡喜歡喜。不用賠三尊給我。”

    “要的,要的!”宋積雲笑道,“是我們窯廠的錯,理應賠償給您。”

    她說著,朝周正使了個眼色。

    周正會意,和錢三聊起家常來,慢慢越過宋積雲,和錢三並肩去了賬房。

    宋積雲瞬間臉色鐵青,沉聲吩咐隨行的小廝:“去,給我傳話給羅師傅,讓他把窯廠庫房全都封了,所有的人不得走動。再派個人去給汪掌櫃報信,所有的貨停止裝船,碼頭的倉庫不得出貨。”

    說不定還會有人來鬧事。

    甚至還得把已經賣出去的瓷器召回。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宋積雲想想這些就頭痛。

    而那小廝已一溜煙地跑去報信去了。

    宋積雲則快步追上錢三和周正,三個人說著話去了賬房。

    等到小廝上了茶點,她又鄭重地給錢三道了歉,以至於錢三有些局促地道:“宋小姐要不要再看看那些瓷器?”

    “不用!”宋積雲大方地笑道,“您既然說是,那肯定是。”

    錢三頓時流露出副百感交流集的模樣,道:“畢竟是大窯廠,就是有氣魄。”

    有沒有氣魄宋積雲不知道,但送走了錢三,宋積雲立刻去見了熊老爺。

    熊老爺顯然已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他沒有囉嗦就告辭了。

    宋積雲鬆了口氣,麵沉如水地親自去了庫房,問正在庫房盤點的羅子興:“知道是哪一窯出了問題嗎?”

    瓷器一批一批燒製的,若是出問題,也會一爐窯一爐窯出問題。

    羅子興一麵指使著學徒把從每一爐挑選出來的樣品泡在燒沸了的開水裏驗證是否出了問題,一麵焦頭爛額地回複宋積雲:“現在已經查出了兩窯。”並告訴她,“查出來的結果我已經交給了項師傅,他帶著幾個學徒在核實經手人是誰?”

    窯廠為了好核算工錢,每道工序是由誰經手的,都有很詳細的記載。

    宋積雲接管窯廠之後,加強管理,這些手續更完善了。

    羅子興等人當初還覺得宋積雲有些小題大做,現在卻不由暗暗慶幸。

    宋積雲的初衷則是完全為了避免有些做師傅的侵占徒弟的工錢。

    兩人在庫房裏等著結果,汪大海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急急地道:“聽說驚釉了?這是誰他媽幹的事?”

    羅子興看了眼臉色始終陰沉著的宋積雲,朝他使著眼色,示意他別說了,給宋積雲添堵。

    汪大海回過神來,訕訕然地笑,道:“東家,我們那邊到現在為止隻查了一爐窯,我看問題不大。”

    宋積雲心煩氣躁,道:“你不在庫房裏守著跑來這裏做什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若是讓驚了釉的瓷器發出去,我們窯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別人也不是沒有驚釉的情況發生,隻有他們窯廠,從老東家到現在的東家,都大驚小怪的。

    可這話汪大海不敢說。

    東家讓幹什麽就幹什麽。

    他立刻道:“我這就回去盯著,保證我那邊不會出事。”

    宋積雲的臉色這才好了一點。

    這時,周正麵色慘白地跑了進來,道:“東家,是釉料。是釉料出了問題。顏記那邊以次充好,我們的貨才會出問題。”

    “什麽?”宋積雲愕然,“怎麽會是釉料?”

    顏記自她父親起就給他們家供應釉料,已經二十幾年了。

    事情若是證實,傳了出去,他們家也別想在景德鎮立足了。

    他們家這是要自絕生路嗎?

    宋積雲沉聲道:“你敢肯定嗎?”

    周正連連點頭,道:“東家,我覺得這件事不對勁。我們家窯廠,再怎麽疏忽,也不可能出現這種錯誤。大家都在查出事的瓷器,我就去查了查原材料,真給我發現了問題。”

    他說到這裏,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不僅因為原材料是他在負責,而且因為如果這件事還涉及到原材料,那窯廠的損失是一筆讓人不敢直視的數目。

    有可能還會全員停工。

    宋積雲目泛寒光,道:“走!去看看!”

    周正忙在前麵領路,一行人去了放釉料的庫房。

    幾個負責上釉的師傅正在一包包的檢查釉料。

    偌大的倉庫,粉塵四起。

    負責上釉的大師傅顧清全身灰撲撲地迎了上來,急急地道:“東家,您怎親自來了?您放心,我們保證把出問題的釉料都找出來。”

    大家都這麽焦急了,宋積雲這個時候就得更沉得住氣才行。

    她安撫眾人:“你們辛苦了!我相信我們齊心協力,一定能渡過這個難關。”

    又讓周正去給眾人準備夜宵,發加班費:“學徒按平時的兩個滿工計,大師傅們按平時三個工計。查出問題的,加班費翻倍。”

    她此話一說,整個窯廠都沸騰起來,個個都幹勁十足的,因為窯廠出事而低沉的氣氛都不翼而飛。

    窯廠生意好了,最多也就給像羅子興、周正這樣的大師傅和大掌櫃分點紅。

    重獎之下,必有勇夫。

    當務之急是把事情解決了。

    周正心痛道:“這幾天賺的錢恐怕都要打水漂了。”

    宋積雲道:“總比窯廠倒了好!”

    怎麽可能!

    就憑他們東家的這手燒瓷的手藝,誰家窯廠倒閉他們家窯廠也倒不了啊!

    這話周正同樣不敢說。

    他怕宋積雲不高興。

    他道:“東家,您看要不要封鎖消息,也免得那些妒忌我們家生意好的推波助瀾,亂嚼舌根子!”

    “不!”宋積雲斷然道:“不僅不要封鎖消息,還要大肆地把這件事傳出去!”

    她解釋道:“錢三的事已經有那麽多人親眼看見了,你能一個個上門去讓人家不要往外說嗎?既然止不住,那就讓大家都知道我們在做什麽,讓大家都知道我們對自家出問題的瓷器是怎麽解決的,讓他們知道我們能賣出的瓷器都是有保障的。”

    周正還有些猶豫,道:“會不會有人因此拿這件事生事?我現在擔心有人會依葫蘆畫瓢,弄虛作假,為了佛像的訂單特意找了驚釉的瓷器冒充我們家的瓷器。”

    佛像的銷量太好了,訂單已經排到兩年以後了。

    宋積雲笑著調侃著說了句後世流傳的話:“畢竟黑紅也是紅!要緊的是讓大家知道我們為質量出問題的瓷器做了些什麽。隻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就算是贏了。”

    周正細細地消化著她的話。

    他們又回了燈火通明的庫房。

    羅子興勸宋積雲:“您回去歇了吧!這深更半夜,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查得完的。”

    宋積雲覺得自己在這裏主要的作用是鼓舞士氣,忙倒未必能幫得上多少。

    “沒事!”她強打起精神,“我和大家一道。你們在這裏忙著,就算我回去,也睡不著啊!”

    羅子興不再勉強。

    整個窯廠停產停工,都在查這件事。

    宋積雲還讓人在窯廠門口貼了告示,說有問題的瓷器窯廠一律收回,可按三倍賠償退貨,也可換貨。

    加上昨天那三尊觀世音像的事,宋家窯廠燒出了驚釉的事像長了翅膀似的,不過半日工夫,就傳遍了景德鎮的大街小巷和碼頭客棧。

  第一百七十六章

    邵青自然也知道了。

    他問翹著腿躺在醉翁椅上看書的元允中道:“宋太太派了宋家二小姐和三小姐去給宋小姐送飯,我們不去看看嗎?”

    宋,宋,送……

    這話落在元允中的耳朵裏,全是“宋”。

    他心頭罕見地掠過一絲煩躁,不耐煩地道:“別人家的事,與我們有什麽幹係?”

    邵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就這一眼,也讓元允中麵如鍋底。

    邵青隻好解釋道:“我看你以前很關心宋小姐的事,如今宋家出了這麽大事,你卻不聞不問的。”

    他還猜測:“難道是宋家窯廠和寧王走私的事扯上了關係?”

    元允中聽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宋家出了事,與我們能有什麽好?”

    邵青總算明白了。

    他和元允中說人情世故,元允中和他說遠近親疏。他和元允中說遠近親疏,元允中和他說人情世故。

    總之,道理都站在元允中那邊。

    他把嘴閉得緊緊的。

    元允中卻偏偏問他:“顏記是怎麽一回事?誰在後麵搗鬼?”

    邵青和他做了個“你讓我閉嘴”姿勢,卻被元允中嫌棄地瞥了一眼,威脅道:“你還想不想在錦衣衛幹了?”

    “不想!”邵青很幹脆地道,“我想回去伺候老太爺!”

    元允中鄙視他:“你就這點出息!”

    邵青光棍地道:“我隻想老婆孩子熱炕頭。”

    皮完了,卻不敢真的得罪元允中,低聲道:“您說,我們要不要幫幫宋小姐?”

    元允中卻依舊陷在之前的情緒裏沒有出來似的,厲聲道:“怎麽幫?把那些嚼舌根的都殺了?”

    “當然不是!”邵青越發覺得元允中今天很怪異了。

    可他也沒有什麽辦法。

    他接觸的都是廟堂之上的事,和經商完全是兩回事。

    他抓耳撓腮了半晌,覺得既然想不出辦法,就暫時別想算了,思緒漸漸轉到了其他事:“您說,英國公把他侄兒丟在梁縣這麽一個犄角旮旯是什麽意思?不會他也和寧王走私案有關係吧?太祖可是說了的,誰‘以王小過奏聞’,誰就是‘離間親親者’。這寧王走私,到底是‘小過’還是‘大過’呢?”

    誰知道元允中卻沒有理他。

    邵青習以為常,自言自語地在那裏嘮叨著。

    元允中卻突然道:“宋小姐機智過人,就算一時被人非議,也會很快站起來,不會放過那些在她背後生事之人的!”

    邵青睜大了眼睛。

    他已經在和元允中說朝中大事了,元允中卻還在說宋小姐的事。

    那宋小姐的事,元允中到底是要管呢還是不管呢?

    *

    有關宋家窯廠的那些流言蜚語,正如宋積雲預料的一樣,從“宋家窯廠燒出了驚釉”到很快變成了“宋家窯廠封了窯廠的庫房和碼頭的倉庫,停工停產在查自家的燒出來的所有瓷器”,再到“誰家要是買了宋家窯廠的驚釉瓷,拿著訂單就能換他們家三尊佛像”,最後變成“宋家窯廠和顏記釉料鋪子打起來了,說是顏家以次充好,賣了釉料給宋家,宋家這才燒出了驚釉瓷”。

    而宋家窯廠的銷售並沒有因此受到影響,反而是更多的人在宋家窯廠排起了長龍,問窯廠什麽時候開始重新接訂單。

    有過路的人問:“你們就不怕買到了驚釉瓷?”

    “怕什麽!”大部分人都不以為然,“他們家不是在一件一件的檢查嗎?萬一查出了問題,還能白得三尊佛像。”

    窯廠的大門則被人堵住了。好幾撥人像錢三似的,拖著一板車的驚釉瓷,叫囂著宋家窯廠換貨賠錢。一時間讓人分不清楚哪些是來訛詐的,哪些是真要賠償的。

    盡管宋積雲早已安排了人,大家還是忙得團團轉,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

    周正目瞪口呆:“還能這樣?”

    他相信宋積雲的辦法能扭轉乾坤,但像這樣的火爆,卻還是出乎他的預料。

    宋積雲卻沒覺得勝利了。

    她對周正道:“這件事還沒完。查出來已經銷出去的瓷器還有一百多件沒有收回來,後麵應該還有人會斷斷續續地來退貨,你們要拿出耐心做好退貨、安撫。”

    周正忙道:“東家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的。”

    他望著攢動的人頭,另有擔心:“那訂單我們怎麽辦?按這樣下去,要排到三年後去了。”

    雖然日進鬥金,可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他想停下來一段時間,好好地把接下來的訂單完成了再接活。

    宋積雲狡黠地笑道:“我們開龍窯!”

    周正驚呆了。

    龍窯,是窯的形狀。

    它依山坡而建,自上而下,有時候可長達幾裏,遠遠看去,斜斜地盤在山間,像龍又像蛇,因而稱龍窯。

    而燒瓷的條件苛刻,全靠手工,製不、拉坯、上釉、把樁,全憑經驗。

    龍窯因為體積大,熱散得快,很容易裂瓷。

    景德鎮如今用的都是像饅頭一樣的圓窯。

    既好控製火候,又因為蓄熱好,瓷器成品比其他的窯都有保證。

    但龍窯一次性能燒很多件瓷器,有些窯廠在燒低檔瓷的時候,偶爾會開龍窯。

    反正瓷器隻要不漏水,總是有人買。

    不過是價高價低的區別。

    “可,可我們窯廠從來不燒低檔瓷!”好半天,周正才聲音有些幹澀地道。

    東家都能因為一個驚釉翻天覆地了,怎麽也不會用低檔瓷冒充中高檔瓷。

    可不冒充中高檔瓷,開龍窯做什麽?

    他覺得腦子有點不夠用,跟不上東家的思維。

    宋積雲笑道:“別人不能燒,不代表我們也不能燒啊!你去請了羅師傅過來,我們商量一下,看這個龍窯怎麽開?”

    除了技術,開龍窯還得地方和窯工。

    他們家窯廠一直都燒饅頭窯,窯廠建在一片開闊的平地上。

    從前其他窯廠都很眼紅他們家有這麽一塊好地方,如今要開龍窯卻得另找地方。

    “借!”宋積雲慢慢地望了一眼在座的羅子興等人,徐徐地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們家的生意這麽好,不知道礙了多少人的眼。既然如今要擴張,與其買地,不如互利互助,借別家作坊的地方,大家一起賺錢。”

    至於怎麽借,就看大家怎麽談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羅子興和項陽等老人聞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吭聲。

    周正和顧清幾個年輕人聽了卻躍躍欲試,道:“東家,這主意好。通過借地方,把那些小作坊聯合起來,既可以用他們的窯工和大師傅,還可以避免讓那些小作坊的東家擔心我們是想吞並他們。一舉兩得!”

    合作是要彼此有對方想要的東西。

    那些小作坊的老板有地在手,首先就會放下戒心,再談合作的事,就會容易很多。

    而宋家窯廠訂單這麽多,耽擱的時間可都是錢啊!

    至於時間長了會發生什麽事,那就是以後的事了。

    周正幾個顯然已經領會了宋積雲的意思,羅子興幾個還是有些擔心,道:“東家,怕就怕那些小作坊的老板們獅子大開口,或者是隻願意借地不願意借人。”

    宋積雲笑盈盈地望著周正,道:“那就看我們周大掌櫃怎麽去和別人談囉!”

    周正立馬道:“東家放心,我肯定把這件事做成了。”

    羅子興等人見事已成舟,也不再糾結,畢竟能燒出更多的瓷器來,大家都會受益。

    他說起技術方麵的事來:“不能是普通的鬆柴,得是帶著油脂的鬆柴,十年以上的老鬆根就更好了。”

    宋積雲沉吟道:“火候是一部分,保溫也是一部分。得和昌江幫的人商量商量才好,看能不能在窯外麵多糊一層黃泥。”

    羅子興讚同她的觀點,道:“黃泥透氣,是最好不過的了。”

    周正忙吩咐手下的一個管事去請了專給宋家窯廠砌窯的昌江幫領頭的人過來,自己則帶著幾個管事去滿景德鎮找能砌龍窯的地方去了。

    昌江幫領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也是從宋積雲父親起就幫著宋家窯廠砌窯了。

    他聽了直抓腦袋,道:“東家,窯頂若是多糊一層黃泥,怕是承受不住。”

    三個人又湊在一起解決這個問題。

    最後決定大家一起先試著砌個窯頂,看看具體的承重是多少。

    幾個人又在窯廠的空地砌了一小截窯爐,一點一點地往上加黃泥。

    忙了兩、三天,周正那邊看好了四塊地:“一塊是嚴老爺家窯廠的,嚴老爺聽說你要燒龍窯,說免費給我們用,到時候讓他看看就行了。

    “一塊地是洪家的,如今種著雜樹,洪大少爺讓我們租,而且開的租金還不低,我瞧著是想讓我們知難而退,不太想借給我們。

    “還有兩家是小作坊。一家姓陳,願意借地,但要求我們燒窯的時候要帶著他們作坊的把樁師傅,想學手藝。一家姓吳,也願意借地,但要求我們開窯的時候能讓他們搭著燒兩百件青花。”

    宋積雲笑道:“你覺得哪家好?”

    周正有些意外,想了想,認真地道:“我覺得姓吳的那家更好。銀貨兩訖。”

    嚴老爺這個人情還不知道用什麽還。

    陳家那裏擔心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

    宋積雲點頭,道:“那就選吳家的。但你可以去跟陳家的人說一聲,他們家的師傅、學徒若是願意來幫忙,我們也歡迎。”

    周正訝然。

    宋積雲笑道:“這世上隻有不努力的師傅,沒有餓死的師傅。我們這也算是千金買骨了。”

    到時候景德鎮的那些小作坊知道了,他們窯廠要再借熟練的窯工也好,大師傅也好,都會容易得多。

    周正笑著應下,叫了賬房的先生來立契書。

    立了契書,宋積雲看過沒問題,他就可以去找吳家簽約了。

    賬房裏頓時又忙了起來。

    有小廝跑進來稟道:“東家,顏記的王老爺過來了,說是要見您。”

    周正聽著瞋目裂眥,道:“他還有臉來!要不是他,我們窯廠怎會如此?還真以為我們拿他沒有辦法不成?大不了我們去蘇州進釉料?”

    顏記是景德鎮最大的釉料商,不僅價格公道,品種齊全,還不時能弄來些幾乎在市場上絕跡了類似蘇麻離青這樣的釉料,景德鎮燒瓷的就算不是常在他那裏進貨,也都會去他那裏補貨或是委托他們家幫著找些不常見的釉料。

    宋家窯廠自宋積雲管事之後,大大提高了瓷器的成品率,利潤是其他窯廠的幾倍,這點車馬費,他們完全承擔得起。

    這話周正的確是有底氣說的。

    宋積雲笑道:“聽聽他說什麽也好。”

    自宋家窯廠一出事,顏記的掌櫃就跑了過來,說是聽了傳言,他們立刻去查了庫房,沒有查出問題。但他們會繼續查,宋積雲這邊若是查出了什麽,也跟他們說一聲,他們肯定配合把事情查清楚。

    還說什麽兩家都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宋家窯廠也向來是他們的大客戶,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坐視這樣的大客戶流失的,請宋積雲放心,如果是他們的責任,他們責無旁貸,一定會負責之類的話。

    宋積雲當時忙著查點庫房,點了點頭就讓他走了。

    周正氣得不行。

    陪著宋積雲去見了王老爺。

    王老爺滿臉的歉意,看見宋積雲就喊冤:“都是我那不成氣的小舅子,把他養在外麵的的一個女人弟弟悄悄地安排到了鋪子裏當學徒。他錯把平等青當成了石子青發給你們窯廠,這才釀成了今日苦果。

    “宋老板,看在您父親的麵子上,您可無論如何給我這張老臉一個麵子,這件事就這樣算了,窯廠的損失,全是我的。”

    說完,還深深地給宋積雲彎下了腰,鞠著躬,一副宋積雲不原諒他,他就不起身的架勢。

    平等青和石子青都是青花的釉料。

    平等青燒出來的青花淡雅清亮,石子青燒出來的青花濃中帶灰。按理,大家都會用平等青。可若是想燒出藍中透紫,端莊雅正的青花,就得在另一種叫“回青”的釉料裏摻石子青,按比例使用。

    平等青當成石子青,摻到了回青裏,那不得出事嗎?

    宋積雲看見王老爺這個樣子,很想問他:你太太知道你這麽說她兄弟嗎?

    她決定要告訴王太太才行。

    但此時,她笑著對他道:“王老爺也不必這麽自責。我一個做晚輩的,您這樣,我就是有話要說,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又示意周正扶他起來,大家在太師椅上坐定。

    宋積雲開始和他算這次窯廠的損失。

  第一百七十八章

    “還好回青隻用在高檔瓷上,我們查的及時,隻損失了一爐窯。我們窯廠損失的不多,也就三百多兩。可我們若是全賣出去,怎麽也能賺個五千兩。您也是行家裏手,這個賬您自己也能算清楚,我沒有訛你,你心裏明白。

    “主要還是那幾天停工停產,補貼給窯工、大師傅的工錢,賠償給那些商戶的銀子,前前後後,裏裏外外,五萬兩打不住,八萬兩差不多。”

    “怎麽會這麽多?!”王老爺聽著立刻跳了起來,“最多也不過七、八千兩才是。”

    “是嗎?”宋積雲嘴角微撇,笑容裏帶著些許的嘲諷,悠悠地道,“那是別的窯廠。他們一爐窯最多也就能燒成個三、四成,賺個一、兩千兩銀子。可我家窯廠,成品率在七、八成左右,您自己算算,能不能賺個五千兩銀子。

    “再就是其他的費用。別的窯廠燒出了驚釉,多是藏著掖著,生怕壞了自己的名聲。我是事無不可對人言,又是派人查庫存,又是派人追回那些賣出去的瓷器,又是翻倍賠償,還沒有算受損的名聲。

    “八萬兩,我算的不為過吧?”

    她說著,目光炯炯地望著王老爺,仿佛他要是敢說個“不”字,她就要拿出賬單來一筆筆,好好和他算個清楚似的。

    王老爺滿臉苦澀,半晌才道:“這,這也太多了!”

    他求饒道:“能不能少一點?”

    宋積雲綿裏藏針,笑道:“我也知道讓您一下子拿出這麽多的銀子有點困難,可這件事既是您小舅子惹下來的禍,您看,您要不要跟您嶽父說說?我正好想買幾座泥坑,讓他老人家把他們家的泥坑折算給我好了。”

    王太太家也是做瓷器原料的。

    不過是做高嶺土生意。

    王老爺一聽,冷汗都冒出來了,連忙道:“這怎麽能行!這怎麽能行!”

    宋積雲笑道:“是不能跟您嶽父商量?還是不願意把泥坑折算給我?”

    前者證明他在說謊,後者證明他貪婪。

    兩者他總要選一樣。

    王老爺支支吾吾的,說出來的話顛三倒四的,仔細聽來,就是既不能去找他嶽父,也不可能把泥坑賣給她。

    宋積雲也不勉強,笑著端茶送客,道:“王老爺什麽時候想清楚了,我們什麽時候再細談也不遲。”

    王老爺估計也沒有想到她會獅子大開口,需要時間消化一下,訕訕然的先告辭了。

    但王老爺隻隔了一天的工夫就想“清楚”了,他拿了八萬兩銀票給宋積雲,再次向宋積雲道歉。

    宋積雲收下了銀票,轉身讓人把她和王老爺說的話傳了出去。

    景德鎮立刻開始傳王老爺有個不成氣的小舅子之事,而顏記釉料鋪子是讓宋家窯廠驚釉的罪魁禍首也成了定論。

    當然,也有那看不慣宋家窯廠的人道:“那也不能怪人家釉料鋪子。難道拿到釉料之後你都不仔細看清楚的嗎?宋家窯廠還號稱是景德鎮第一呢,我看也不過如此?”

    隻是這聲音很快就被更多的流言蜚語給淹沒了。

    最近大家談得最多的是宋家窯廠的賠償:“聽說有人專門收集了一車驚釉瓷訛了宋家窯廠三尊佛像!”

    周正聽了肺都氣炸了,找到宋積雲道:“也不知道是誰傳出去的!明明是我們當場就識破了,怎麽傳來傳去的,變成了我們被騙了!”

    “是我讓傳出去的。”宋積雲笑道,“這謠言一出,是不是我們窯廠就成了大家同情的對象,再也沒有人議論我們家燒出驚釉的事了。”

    周正仔細想想,還真是如此。

    宋積雲趁機道:“眾人多喜歡同情弱者,有時候,我們弱一點,並不是件壞事。”

    而王老爺說小舅子的話傳到了王太太耳朵裏,王太太卻不依了。

    王老爺要出門的時候被她攔住:“我嫁過來是沒有陪嫁還是沒帶口糧?娘家兄弟是拿了你一根紗還是穿了你一件衣?你說他不成氣,他又怎麽不成氣了?你又幫扶了他什麽?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了,你別想出這個門。”

    王老爺低聲下氣:“這不是鋪子裏出了紕漏,得找個能挑得起的人擔當嗎?”

    王太太冷笑:“怎麽不讓你兄弟擔當?要拿我兄弟當出頭椽子?”

    “我兄弟哪有你兄弟有臉麵!”王老爺左說右說,“這也是為了我們家的生意好!”

    王太太根本不聽,就是依不饒,要他想辦法澄清,這件事與她娘家兄弟沒關係。

    兩人打了一架。

    王老爺到了李子修家裏的時候臉上被王太太撓得血凜子還冒著血珠子。

    李子修目瞪口呆:“你這是怎麽了?”

    “別提了!”王老爺滿臉無奈,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還道,“我這可是為兄弟你的事受的傷!”

    李子修哈哈大笑,朝著王老爺拱手作挕:“兄弟的高義,我記著呢!”

    他命人去拿銀票給王老爺,親自給王老爺斟了杯茶,笑道:“說好的,不管宋家要賠多少銀子,這銀子都由我來出。我再奉上一萬兩銀子,算是給兄弟的茶水費。”

    王老爺嗬嗬地笑,說起了宋積雲:“到底是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區區八萬兩銀子就滿足了。”

    他還勸李子修:“就當拿八萬兩銀子找了個樂子了。”

    李子修每年去蘇州府吃個花酒賭個錢也不止這個銀子,他並不心痛。

    “改天我請你去蘇州聽評彈!”李子修熱情地邀請王老爺,“要說這天下哪裏好,還得屬蘇杭。”

    “好說!好說!”王老爺連連點頭。

    李氏窯廠的大總管滿頭大汗跑了進來:“東家,不好了!淮王府那邊來人說,以後不用我們家再給他們府上送日常瓷去了。他們準備從宋家窯廠采買了!”

    “什麽?!”李子修驚得手中的茶杯都差點掉了下去,“你說什麽?”

    他不敢置信地問。

    大總管把話重複了一遍,並道:“我已經打聽清楚了,說是宋家窯廠那個鄭全,帶了一套礬紅雪景六方盤碗,通過淮王府的大管家送到了淮王府老太妃的手裏。老太妃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立刻見了鄭全,還在鄭全手裏訂了一套茶具,說是要送給宮裏的萬貴妃的。

    “然後王府就通知我們,以後不用再給淮王府送瓷器了,改由宋家供瓷。”

  第一百七十九章

    “哐當!”一聲,李子修狠狠地將茶盅砸在了地上:“噶啥糕!”1

    他惡毒地罵了一句。

    宋積雲居然這麽狠!

    暗戳戳的就在背後捅了他一刀!

    不對!

    他算計宋積雲的事宋積雲怎麽知道的?

    他一直和王老爺單獨聯係,就算是他的心腹大管家,也隻知道他頻頻找王老爺,可能有什麽事,卻不知道具體是什麽事。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王老爺的身上。

    他說過什麽,隻有王老爺知道。

    王老爺去找宋積雲的時候說的話雖說已經傳遍大街小巷,可誰又能保證他隻說了那些話呢?

    李子修在心裏冷嗤一聲,麵上卻不顯,反而笑嗬嗬地對王老爺道:“兄弟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去處理一下這件事。”

    王老爺心頭閃過一絲怪異。

    這個時候,李老爺還笑得出來……

    可這念頭也不過一閃而過,他並沒有多想,而是忙道:“你隻管去。你們家這點心還做得挺好吃的,我在這裏喝茶吃點心好了。”

    李子修沒和他多言,拱手行了個禮就和大總管出了廳堂。

    隻是他一走出廳堂,就壓低了聲音對大總管道:“你趕緊去賬房,那銀子暫時不給了。我們這就去淮王府。”

    大總管應聲而去。

    李子修則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兒,轉身去書房,準備出門。

    *

    王老爺在廳堂等了良久,都沒有等來李子修。

    他喊了門外走過的小廝:“你們家老爺呢?”

    小廝剛送走了李子修,恭敬地道:“我們家老爺出門了。去了上饒。”

    淮王府在上饒。

    “壞了!”王老爺跺腳。

    那八萬兩銀子他還沒有拿到手呢!

    他抓住那小廝:“你們家老爺走的時候,可曾交待過什麽?大總管呢?也跟著一起去了上饒嗎?”

    小廝點頭,道:“不僅大總管,窯廠的大管事,賬房的幾位先生,都跟著老爺去了上饒。”

    王老爺呆在了那裏。想起李子修的笑,這才驚覺李子修是在懷疑他。

    他在心裏狠狠地罵了幾句娘。

    他的八萬兩銀子啊!

    早知道會這樣,他就不應該為了麵子,自掏腰包先把銀子賠給宋積雲了!

    他恨不得碰牆。

    可現已如此,他就是在這裏把海水等成了石頭也沒有用了。

    王老爺氣衝衝地回到了家。

    他老婆向他要那八萬兩銀子。

    王老爺拿不出來。

    王太太根本不相信,懷疑道:“你不會是把那八萬兩銀子拿去了你兄弟那裏吧?公公在世的時候,我們可就已經分了家。你雖然繼承了顏記釉料鋪子,可他是分了房子田畝銀子的。你敢拿了我娘家兄弟做筏子還把錢拿去你兄弟那裏!”

    兩口子又打了一架。

    接下來的幾天,王老爺天天往李子修家跑,可李子修都不見蹤影。

    有一次,他派來的人已經看見李子修回了家,他趕去李家,李家的人卻敷衍他李子修還沒有回來。

    王老爺心裏隱隱覺得,他這八萬兩銀子拿不回來了。

    他很後悔,怎麽就鬼迷心竊地相信了李子修的話。說什麽宋積雲年紀輕輕地就這樣狂傲,得給她點教訓才好。他們家是景德鎮最大的釉料鋪子,就算宋積雲知道是他搗的鬼,一旦燒出了驚釉的瓷器,難道還能一包釉料一包釉料,一件瓷器一件瓷器的查不成?沒有證據,她宋積雲難道還能去衙門裏告他們?去行會裏哭訴?要是那樣,他們也不是死人。到時候是誰沒有道理還兩說呢!

    誰知道宋積雲劍走偏鋒,寧願停工停產都要一包釉料一包釉料、一件瓷器一件瓷器的查,知道是他們搗的鬼之後,什麽都不說,直接就下手對付他們。

    如今他該怎麽辦?

    宋積雲這女人明顯不是個好惹的!

    王老爺頭發都要抓落了,宋家窯廠偏偏在這個時候停了和顏記釉料鋪子的所有生意,有窯廠找到他們鋪子,要退貨。

    “我們窯廠不相信你們鋪子裏的貨!”窯廠大管事的站在大街上衝著他們家嚷,“這麽多年的生意,你們都能暗中擺宋家窯廠一道,誰知道哪天不知道怎麽,就發生在我們窯廠身上!”

    當時是他們家鋪子裏的大掌櫃在,見狀急得滿頭大汗,要拉了那窯廠的大管事就要去鋪子裏說話。

    那大管事卻一把甩開大掌櫃的手,繼續高聲嚷道:“我可不敢喝你們家的茶,誰知道裏麵有沒有加什麽東西,讓我糊裏糊塗的簽下了什麽契書。我們有話就在大街上說,讓大夥兒都來評評理。我們窯廠正直清白,沒有什麽話不可以讓別人知道的。”

    大掌櫃沒有辦法,陪著笑道:“我們賠你銀子就是了!得人饒處且饒人,您又何必如此把話說死了,把路走斷了呢!”

    “那你們怎麽還賠了宋家窯廠八萬兩銀子呢?”那大管事並不買賬,說話聲一聲比一聲高,“我們正經做生意的,可比不得宋家窯廠家大業大,你們就是賠得起,我們也損失不起!”

    看熱鬧的立馬炸開了鍋:“八萬兩?!賠了這麽多的嗎?宋家窯廠可真有錢!”

    “顏記這樣,誰還敢在他們家的鋪子裏買釉料啊!那青花料全是灰撲撲的,他們不說,誰分得清楚哪個是回青?哪個是石子青啊?”

    “王老爺缺大德了!”

    “顏記交到他手裏,可算是選錯了人。要是傳到他兄弟手裏,肯定又不一樣了。”

    大掌櫃苦笑不已。明明知道這是宋家拿他們家立威,可人家一句添油加醋的話都沒有說,他能指責別人造謠嗎?

    這還不是最麻煩的。

    麻煩的是宋家窯廠將釉料的訂單交給了和他們打了幾十年擂台的死對頭邢家。

    不僅如此,宋家窯廠還拿出大筆的銀子入股了邢家的釉料鋪子,支持邢家去蘇杭進貨,並且為邢家的釉料背書。

    邢家一下子就奪走了他們家一半的生意。

    王老爺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癱坐在太師椅上,久久都沒能站起來。

    宋積雲這邊,則正在聽鄭全說去淮王府的事:“照您的吩咐,帶去的東西多是成雙成對的。宮裏的貴人如今連皇後娘娘都要退避三舍,肯定喜歡這樣有寓意的東西。

    “老王妃一聽,立刻拿去給王爺一看。王爺馬上就見了我。不僅淮王府明年一年的訂單都給了我們,還讓我們這邊再派個人去,他要訂製一批瓷器送到京裏去。”

  第一百八十章

    用對方法打動了淮王府的人,宋積雲滿意地點了點頭。

    淮王府向來和李氏窯廠訂瓷器,失去了淮王府的生意,金錢損失不大,名譽卻大受影響。

    她和鄭全站在綠樹成蔭的山坡上,不遠處是正熱火朝天地砌著龍窯的工地。

    “李子修不會就這樣罷休的。”鄭全說。

    “我就怕他善罷甘休了,”宋積雲心裏冷笑,她對鄭全說,“你這就和鄭先生跑趟上饒,把淮王府的定單確定下來。”

    鄭先生是他們窯廠專司畫工的大師傅。

    他們身邊不時路過穿梭的工匠。

    宋積雲示意鄭全兩人去山腳下的工棚說話。

    鄭全應諾,一麵護著宋積雲往山腳下去,一麵道:“龍窯什麽時候點窯?要不要讓何大誌他們看著點?”

    有了香葉和香草守在宋積雲身邊,他也可以喘口氣。

    宋積雲知道他這是在擔心李子修,她笑道:“他還沒有那麽傻。且不說這龍窯能不能燒成,就算是能燒成了,這可不是我們一家的事。”

    景德鎮的人如今都在觀望,一半人覺得宋積雲能燒成龍窯,一半人覺得宋積雲最近賺了大錢,心氣高了,是在胡鬧。

    有些窯廠主則願意賭宋積雲能成,托了很多關係找到宋積雲這裏,想搭著她的龍窯燒幾件瓷器。

    宋積雲都應下了。

    不過,收的工錢不便宜。

    “什麽時候點窯,那要看昌江幫的什麽時候把窯砌好了。”宋積雲和鄭全側身,讓一個推著獨輪小車的工人先行,“景德鎮一半的昌江師傅都在這窯廠了,要是他們砌不好,砸的可不是我們一家的招牌。”

    她半開著玩笑道,朝著朝她感激點頭的小工頷首,走下了山坡。

    *

    回到梁縣的李子修正為失去淮王府訂單一愁不展之時,聽說宋積雲要開龍窯了。

    他連連冷笑:“走都沒有學會,就想跑,別一個跟頭摔得起不來。”

    跟他從上饒回來的大總管不敢說話。

    淮王府從前也會讓別的窯廠幫著燒瓷器,可主要的瓷器還是托李氏窯廠燒。這次他們去淮王府,淮王府的長史對他們很冷淡,那大管家更是閉門不見。

    訂單的事,毫無轉圜的餘地。

    至少明年一年的訂單他們是不可能拿到手了。

    “我就知道,當初宋又良隔三岔五的讓人送瓷器給淮王府的大總管把玩就沒懷好意,”李子修咬牙切齒地道,“現在是死了老的,來個小的。還真以為淮王府的飯碗是那麽好端的!”

    隻是他的話音剛落,門房的老仆就神色尷尬進來稟道:“老爺,那,那王老爺來了。說要是您再不出去見他,他就吊死在我們家大門口,讓全景德鎮的人都是知道,您拿錢買通他給宋家窯廠換了釉料,如今卻拿了他頂包……”

    李子修大怒,道:“他要死就讓他死。”

    還吩咐大總管:“去,給他送條褲腰帶!”

    大總管知道他這是氣狠了,朝著門房使眼神,又溫聲勸他:“東家息怒。王老爺如今走投無路,病急亂投醫,您就別和他一般見識了。把事情鬧大了,畢竟是一條人命,犯不著為這樣的人去趟衙門。”

    李子修一愣,道:“出了什麽事?”

    他這幾天盡愁著怎麽挽回淮王府的訂單了。

    大總管把顏記釉料鋪子的事告訴了李子修:“如今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就算是去他們家鋪子裏買釉料,不是要求先付訂金,瓷燒出來了,再付全款。就是把價格壓得很低。鋪子裏要麽就虧本,要麽就得壓一大筆資金。生意全跑去邢家了。王老爺人都瘋魔了,逢人就說是您害的!要您賠他九萬兩銀子!”

    “這麽重要的事,你怎麽不早告訴我?”李子修聞言暴跳,回過神來又道:“我什麽時候欠他九萬兩銀子了?”

    就算是賠,也隻賠他八萬兩銀子就行了。

    大總管在心裏吐槽,想著你剛回來的時候我就跟你說了,可你心思不在這上麵,聽了像沒有聽見似的,我有什麽辦法?

    可話不能這麽說,他還是耐心地道:“您看,要不要請了王老爺進來說話?外麵一群看熱鬧的,到底於您名聲有礙。”

    “讓他進來!”李子修像吞了個蒼蠅似的,不得不讓王老爺進來說話。

    王老爺神色憔悴、衣冠不整地跑了進來。形象十分的狼狽。

    “你賠我銀子!”他伸手就抓住了李子修的衣襟,“你害得我們家百年基業毀於一旦,什麽都沒有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不賠我銀子,我就死給你看!”

    李子修好不容易掙脫了王老板,罵道:“你是女人嗎?要死要活的!”還道:“是我害得你嗎?你當時不是答應得挺痛快的!怎麽,現在出了事,就把鍋全甩到我頭上了!做什麽事沒有風險。隻賺不賠,哪有那麽好的事!”

    王老爺聽了氣得發抖,拉著李子修就要去見官,揚言李子修不還他那九萬兩銀子,就和他李子修同歸於盡。

    李子修因為淮王府的事心急如焚,哪有心情應付他,見他一副無賴樣,也沒辦法。但讓他賠王老爺九萬兩銀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試著和王老爺講道理,王老爺卻死咬著那天早上他答應的九萬兩不鬆口。

    還是大總管看不下去了,拉了李子修在旁邊道:“如今當務之急是淮王府,您有這工夫和他扯這閑篇,損失的也不止那一萬兩。”

    李子修覺得這話有道理,但讓他一口氣拿九萬兩,他還是有點心痛的。

    他和王老爺商量:“你也知道我去了趟上饒,在那邊少不了要上下打點,如今我手裏真沒有九萬兩銀子。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先給你兩萬兩,過兩個月,我再把剩下的給你。”

    王老爺拿著兩萬兩銀子走了。

    可第二天,他又來了:“我不相信你。你要不把剩下的七萬兩銀子給我,我就和你去見官。”

    他還得意洋洋地道:“你不是說你不該我銀子嗎?那你還我兩萬兩銀子幹什麽?”

    李子修被他的無恥弄得目瞪口呆。

    王老爺卻像找到了對付李子修的辦法,天天跟著李子修。李子修去哪裏,他就去哪裏。

    李子修看著這不是個辦法,一狠心,一咬牙,把剩下的七萬兩都給了他。

    王老爺安分了,王太太卻到處說李子修:“是個壞家的根本!要不是我們家老爺沒有主見,耳根子軟,聽信了他的話,我們家怎麽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鬧得整個景德鎮都在議論李子修。

    她還不稱心,跑去找宋積雲,要和宋積雲說李子修的事。

  第一百八十一章

    宋積雲這段時間在忙開龍窯的事,哪裏有空理會王太太。

    王太太居然跑去了宋家,要求見錢氏。

    還好有吳總管守在家裏,沒讓她進門。

    就算如此,吳總管也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對宋積雲道:“如今景德鎮都在傳,說是李子修陰險狡猾,心毒手辣,誰要是生意比他做得好,他就要算計人家。以後大家看到李家的人,都要繞路走才行。”

    “自作自受罷了!”宋積雲對此並不想多做評判,她更關心是怎麽給那些想搭著他們家龍窯燒瓷的小作坊算工價。

    周正覺得應該以入窯的件數計算:“誰敢保證能燒成幾件成品?當然是按瓷坯算!”

    羅子興則另有擔憂:“瓷能不能成,除了火候,放置的位置,離火口的遠近、匣缽的大小都有很大關係。原本我們讓他們搭著燒是人情,可怕就怕到時候成品不多,他們覺得我們把好的位置留給了自己。好事變成了壞事。”

    項陽猶豫道:“要不,我們把位置劃出來,按位置的好壞來收錢?”

    “那更不妥當。”羅子興道,“誰知道那天的風朝哪邊吹?”

    火口的地方有時候變成了風口的地方。

    項陽嘿嘿地笑了兩聲。

    顧清道:“或者是我們劃一段給他們。由他們自己安排?”

    “那劃哪一段給他們好?”

    “總而言之,成品多,什麽都好說。成品太少,什麽都不對。”項陽歎氣道,“還不如不答應他們呢?”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沒個定論。

    最後還是宋積雲道:“還是按件數入窯吧。不過,話說在前麵,燒不成燒得成,各安天命。”

    眾人不再說什麽,分頭去和聯係過自己的小作坊商量這件事。

    沒幾日,就有七、八家小作坊把自己的曬好的瓷坯挑了過來。

    宋積雲看了看,大約有百來件。

    比她預料的要少很多。

    可見大家對她是否能燒出龍窯還是心存疑惑的。

    宋積雲和各家作坊的老板都打了個招呼。

    因為這次大家都燒的是青花,她劃了位置,讓他們各自的匣缽師傅裝匣、滿窯。

    等宋家的瓷坯裝完,宋積雲第二天就點窯了。

    既沒有選日子,也沒有看吉時。

    羅子興道:“您倒是心大!”

    宋積雲笑道:“要不然呢?窯廠的訂單堆得都有人高了。這一窯燒出來,我們就輕鬆了。”

    羅子興沒有說話。

    交了這批單子,還有下批單子。

    隻是不知道宋積雲還會不會開龍窯。

    風險太大了。

    幾個人守在窯邊,挑柴的窯工日夜不歇。

    中途熊家給他們家送了一次柴。

    這次居然是熊老爺親自來的。

    他關心地問宋積雲:“怎麽樣?柴還夠燒吧?我讓他們給你們挑的全是十年以上的老鬆樹,油脂很多。”

    宋積雲謝了又謝,請熊老爺吃飯。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等你開窯的時候我再來看看。”熊老爺卻擺了擺手,像來時一樣,由熊家的管事小廝簇擁著離開了作坊。

    這也算是一種支持吧!

    宋積雲笑了笑,和羅子興等繼續觀察火口。

    五日熄火,三日出窯。

    景德鎮看熱鬧的把個小作坊圍得水泄不通。

    熊老爺,馬會長,嚴老爺等人早已在窯前等。

    扒開窯口,隨著一件件的匣缽被打破,一個個青花碗碟、杯盞被小心翼翼地從沙塊磚礫中取出來,驚歎聲越來越多。

    “這都已經是第十個匣缽了,還沒有看到殘次品,不會全燒成了吧?”

    “怎麽可能!現在出來的都是火口的,肯定都燒得好。越到後麵,殘次品越多。”

    “哎呀!又一匣完好無缺的。”

    “有個人燒壞了的!有個燒壞了的!”

    等到出了殘次品,竟然惹的人高聲叫了起來。

    別人家出窯是數成品,他們家是數殘次品,這在景德鎮也算是頭一遭了。

    很多人看了,不由在心裏想著,嗬嗬地笑著。

    整個龍窯放了四千七百多件瓷坯,燒成了四千二百多件。

    “天啊!”周圍全是歡呼聲,“燒成了這麽多。”

    “這得賺多少錢啊?”

    “宋家今年行大運了吧!做什麽成什麽!”

    偶爾夾雜著幾個激動的聲音:“發財了!發財了!隻燒壞了十一個碗。”

    還有人後悔:“我早說讓你多燒幾件,你不肯。現在怎麽辦?宋老板說了,今年隻燒這一窯。”

    更多的是恭喜聲:“宋老板,太厲害了!青出於藍勝於藍啊!”

    宋積雲笑著接受了大家的恭賀,請了熊老爺等人參加慶功宴。

    熊老爺等人也沒有客氣,大夥兒一起去了桃花居。

    席間,熊老爺特意敬了宋積雲一杯酒,讚她:“巾幗不讓須眉。”

    眾人哄笑,道:“您這是拾人牙慧了!我們縣太爺剛來梁縣的時候就讚過宋老板‘巾幗不讓須眉’。”

    熊老爺哈哈地笑,不以為意,豪爽地道:“我讀書少,怎能和縣令爺相比。”

    走的時候,他還是和嚴老爺搭伴一道走的。

    宋積雲並沒有放在心上,她還等著回家去和錢氏他們慶祝呢!

    *

    桃花居原是洪家的產業,宋積雲在那裏擺慶功宴,洪老太爺自然立刻就知道了。

    “真的一窯燒了四千二百多件?”他問去看了熱鬧的洪家大管家。

    大管家連連點頭,想起那場麵依舊有點激動,道:“我算了算,這一窯他們家最少也能賺個十萬兩銀子。”

    如今洪家也開始燒瓷,自然知道這其中的利潤有多豐厚。縱然如此,洪老太爺也不由的倒吸了口涼氣。

    他捏著須子沉吟道:“大公子如今也到了適婚的年紀了吧?我記得宋家還有兩位小姐,雖說年紀相差有點大,可大公子拿出去在梁縣那也是數一數二的。”

    大管家會意,連連點頭,稱讚洪老太爺這主意好,並道:“您看,我是去請官媒還是請私媒?我們府上也的確少了位主持中饋的少奶奶。”

    洪老太爺笑眯眯地道:“不急,不急。娶妻娶賢,宋老板是人才,宋小姐怎樣,還得打聽打聽。以後照兒讀書還得靠他哥嫂多多照拂,嫂子太精明厲害了,也不是個好事。”

    “不敢當辛苦!”大管家謙虛了幾句,道,“還是老太爺您想的周到。這件事您就包在我身上了。”

    大管家去了良玉窯廠,旁敲側擊地問起宋桃宋家的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宋桃一開始還以為是宋大良又惹出什麽事來了,漸漸才明白了洪家大管家的意思。

    她當時就愣住了。

    前世,洪熙追著宋積雲到處跑;今生,洪老太爺居然想讓洪熙娶宋積雲的妹妹!

    宋桃差點仰天大笑。

    她還記得她剛回宋家幾次碰到洪熙時的情景。

    他連個眼神都沒有給她。

    有一次她給他斟茶,他居然問宋積雲她是誰?

    宋桃不禁嘴角含笑,順著洪家大總管的話溫聲細語地道著:“積雲是長女,我二叔父把她當兒子養,積雪呢,最小,大家都讓著她,倒是她們姐妹三人中間的積玉,長得最漂亮,性子最柔順,針黹女紅上極有天賦,就是我那二嬸嬸也比不上。”

    前世,宋積雲把宋三良從窯廠趕了出去,強勢跋扈的名聲傳了出去,是影響了宋積玉和宋積雪的名聲的。宋積玉到了二十二歲才嫁出去。而且是遠嫁去了婺源熊家,做了熊家嫡房長子做了續室。熊家的長子估摸著看宋積玉長得好,待她還不錯。但夫妻兩中間夾著三個繼子,她覺得宋積玉的日子應該也不像表麵那麽光鮮。

    要不然宋積玉為何很少回娘家?宋積雲後來遇到事的時候,熊家也沒有出麵幫忙?

    今生,就當她做好事了。

    把宋積玉和洪熙湊成一對夫妻。

    好歹是元配結發。

    宋桃笑盈盈地道:“不過積雲太耀眼了,尋常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倒是耽擱了我這個二堂妹。也不知道誰家慧眼拾珠,把她給娶了回去。”

    洪家大總管暗暗把她的話記在了心裏。

    兩人說說笑笑的,話題很快轉到了最近景德鎮的大事上——宋積雲的龍窯大獲成功,成品達到了八成快九成,破了景德鎮的曆史記錄。

    “真是得了財神爺的青睞,能點石成金似的!”洪家大管家忍不住感慨,“倒是便宜了那位元公子,娶了個金娃娃回去。”

    宋桃聽著直皺眉。

    送走了洪家的大總管,正巧宋仁在窯廠,她喊了宋仁:“你能不能幫我去打聽一個人?我雲堂妹的未婚夫元公子。我總覺得這位元公子不太妥當!”

    她始終不相信,事情就這麽巧!

    隻是她從前在宋家,沒辦法做更多。

    宋仁聞言笑道:“您這是在擔心宋老板?”

    宋桃訝然。

    “外麵都在傳,說宋老板是財神爺轉世,誰能娶到她,最少也可以保三代富貴,元公子撿大漏了。”宋仁道,“可元公子畢竟不知根不知底的,萬一……宋老板一輩子可就毀了!”

    這真是個美麗的誤會!

    宋桃點頭,笑道:“正是這個理!就麻煩你了!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我這堂妹年紀太輕,看人隻看相貌。”

    宋仁理解地連連保證:“我有朋友在蘇州討生活,保證把這個元公子的底細打聽得一清二楚。”

    之後他說起萬公公的事來:“真是獅子大開口,每次我去不丟個十幾二十兩銀子,根本不能進門。真要是再見到萬公公了,還不知道送什麽禮好呢!”

    他們之前太天真了,以為“玉瓷”特別就能打動萬公公。

    萬公公最終還是要銀子。

    宋桃有點頭痛。

    窯廠的賬房是洪家的人,她平日裏用點沒什麽,可要抽調大筆的資金卻想也別想,而她的分紅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拿到手。

    她也沒有什麽好辦法,隻好含含糊糊地安撫宋仁:“這件事我來辦,你隻管想辦法幫我再見一次萬公公就行了。”

    宋仁不疑有他,起身告辭。

    宋桃親自送了宋仁出門。

    路上,他們聽到在作坊門口歇息的窯工哄笑著在一起聊天:“千真萬確!宋家窯廠開龍窯,一次性燒成了四千多件青花。”

    有人暴粗口,道:“照這樣下去,那青花豈不是要降價了?”

    “你想什麽呢?我們景德鎮的瓷器什麽時候愁銷路?隻有我們燒不出來的,沒有燒出來賣不掉的。隻能說,宋家窯廠以後會是我們這些窯廠裏最賺錢的。你想想,別人家燒一個碗快三錢銀子的成本,他們三錢銀子能燒出十個碗來。以後誰還敢和他們窯廠對著來啊!”

    “聽說他們窯廠還幫別人燒瓷,是真的嗎?”

    “是真的!”有人道,“我有個兄弟家就是開小作坊的,他們隔壁有家小作坊這次就搭著燒了二十件青花。原想著能燒成一件就不錯,誰知道燒成了九件。高興的都跳起來了。這幾日天天跟在宋家窯廠的管事屁股後麵轉悠,就想下次宋家開窯的時候能再帶上他們家。”

    眾人七嘴八舌的,說來說去隻有一個意思:誰家能搭上宋家,以後就等著發財吧!

    宋仁笑道:“這話還有點道理——要不然他們窯廠的佛像訂單不會在黑市上也能賣出翻倍的價格了。”

    他還問宋桃:“我們要不要也請幾個模具師傅回來。就算不能燒大佛像,燒小佛像也行啊!這生意太紅火了。”

    宋桃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

    李家窯廠,李子修坐立不安地在賬房裏來來回回地走著。

    窯廠的大師傅、管事們都不敢吭聲。

    良久,李子修才停下腳步,瞪著滿是紅血絲的眼睛,狠狠地跺了跺腳,道:“大丈夫能伸能屈!李管事,你給我在桃花居訂一桌酒席,請了馬會長、嚴老爺他們,我給宋積雲擺酒認錯!”

    滿屋嘩然。

    李子修苦笑著癱坐在太師椅上,摸了把臉,幽幽地道:“我能怎麽辦?形勢比人強啊!她一爐龍窯燒出四千多件青花,我們景德鎮其他的窯廠、作坊一年加起來還燒不到這麽多件。不說別的,以後這青花,還不是她想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我們這個時候不低頭,遲遲早早還是得低頭。與其到時候難堪,不如幹脆點,趁早認輸。”

    “可也不用擺酒認錯吧?”李家的大管家還是有點不服氣。

    宋又良活著的時候,也不敢這麽對付他們東家。

    “此一時,彼一時啊!”李子修無奈地感慨道,“我一個大老爺們,還是她的長輩,你們以為我願意啊!可不這麽辦,你們給我出個主意,看我該怎麽辦?”

    眾人麵麵相覷,沒有誰想得出更好的辦法。

    “就這麽辦!”李子修疲憊地道,站了起來,“我把下了她的麵子親自彎腰給她撿起來,她再怎麽也不好意思為難我了吧?”

    眾人無語。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宋積雲接到李子修的請帖時還有點懵。

    她拿著請柬翻看。

    大紅灑金縷空雕花的封麵,淡綠色熏茉莉香的內箋,鬆煙墨顏體正楷,渾圓端莊。整個請柬華美而又不失清雅,像件藝術品。

    看得出來,是花了些心思的。

    “他請我幹嘛?”宋積雲道,“怎麽感覺有點像黃鼠狼給雞拜年啊!”

    周正忍俊不禁,道:“哪有這樣形容自己的?若說李老板有什麽心思,那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管他呢!”宋積雲把請柬丟到了一旁,道,“你代我去吧!我得研究研究礬紅。我看淮王府的意思,是想我們幫他燒一批礬紅瓷。”

    她想燒霽紅瓷。

    但具體怎麽燒,還是得私底下試驗一番。

    周正笑著應“是”。

    誰知道李家執意要請宋積雲,見實在請不動後,甚至不惜自暴其短,李家的大管家低聲道:“除了宋小姐,我們家老爺還請了馬會長、嚴老爺等人,給宋小姐賠罪。”

    周正大吃一驚,委婉地問了半天,才知道原委。

    他見到宋積雲的時候不由感慨:“難怪當年他能和老東家打幾十年擂台。就憑他這臉皮,景德鎮也沒誰了。該彎腰的時候就彎腰,該挺胸的時候就挺胸,半點不含糊。也是條漢子了。”

    宋積雲也很意外。

    但見見也無妨。

    聽聽他都會說些什麽。

    *

    李子修訂了桃花居最大的雅間“流水”招待宋積雲。

    宋積雲帶了周正。

    他們到的時候,李子修已在門口等候,看見宋積雲下了轎子,他立刻迎上前去,滿臉感慨朝著宋積雲拱手揖了揖,道:“宋老板,之前多有得罪。還好您大人有大量,沒和我這老頭子一般計較,願意來赴約,我先給您賠個不是了。”

    說完,又朝著她非常正式地拱手行了一個禮。

    鬧得周圍路過的不明所以,紛紛側目。

    當然,梁縣這小地方,不管是宋積雲還是李子修,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也有人認出來,在旁邊交頭接耳,停下來看熱鬧的。

    這件事怕是很快就會傳遍大街小巷。

    宋積雲心頭不快,笑道:“可不敢當李老板這樣的大禮。趕明個傳了出去,還說我囂張跋扈,仗勢欺人,那我可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李子修未必沒有點小心思。

    可他沒想到宋積雲底氣這麽足,一點麵子也不給他。

    可他又能怎麽辦?

    李氏窯廠主燒青花,如今宋積雲掌握著青花的價格,他就得低頭。

    除非他能燒出點其他的什麽和宋家窯廠一爭高低。

    李子修有苦水也隻能往肚子裏咽。

    他幹脆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大家進去說話,和宋積雲並肩進了桃花居。

    馬會長、嚴老爺等人都已經到了,還有一個讓宋積雲意想不到的客人——熊老爺。

    她一愣。

    熊老爺已爽快地大笑,對宋積雲道:“我是不請自來,還請宋老板不要見怪。”

    “哪裏,哪裏!”宋積雲客氣地與熊老板等人寒暄著坐下。

    李子修在旁邊問宋積雲喝什麽茶,吃什麽點心,菜品有沒有忌口,還說考慮到宋積雲還在孝期,叮囑廚房做了半桌子的素菜,等會他喝酒,她喝茶即可。

    態度非常的熱情。

    宋積雲不知道他打什麽主意,一改門口之時的咄咄逼人,表現得比他還要謙和,溫聲慢語地應酬著他。

    幾個老前輩看著直點頭,讚她“驕而不躁”,說“宋家後繼有人”。

    宋積雲當然是謙虛了又謙虛。

    等菜上十碗,酒過三巡,李子修就站了起來,鄭重地當著在座的眾人給宋積雲道了歉,說自己是“和王老爺是好友,沒事兩個人就喜歡喝點酒”,“不過是和王老爺嘀咕了幾句”,“誰知道王老爺會幹出這種事來”,“要怪就怪他平時和王老爺走得太近了”,“但不管如何,這件事都是他的錯”,“如今他不僅賠了宋家八萬兩銀子,還賠了王老爺一萬兩銀子”。

    說完,他還拿出一副李公麟的花鳥畫,說是給她的賠禮,要宋積雲無論如何都要收下,不然就是不原諒他。

    花鳥是瓷器常取的畫景之一,李公麟的畫又是出了名的精巧。

    不收白不收。

    宋積雲笑盈盈地道謝,收下了。

    李子修的笑容有瞬間的僵硬。

    雖然早就下決心挽回自己的聲譽,但當這幅畫真的從他手裏轉到了宋積雲手裏,宋積雲還半點不客套時,他還是有點肉疼的。

    宋積雲看了暗中直撇嘴。

    “我們景德鎮的瓷器向來隻愁燒不愁賣,就算是殘片也有人收集回去做成牆屏掛在家裏。”她笑著站了起來,以茶代酒敬了眾人一圈,“我們有這精神窩裏鬥,何不一起賺錢?”

    她還開玩笑:“是金子不晃眼睛,還是銀子不香?”

    眾人哄堂大笑。

    李子修調動起的情緒也消散得一幹二淨。

    宋積雲趁機又丟下一個誘餌:“大夥兒是否有意——我明年四月份,準備開一爐龍窯!今年太忙了。眼看著要過年了,禦窯廠馬上要競標了。隻能等明年開春了。”

    “太好了!”誰也沒空去理會李子修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問起宋積雲的打算來。

    “定了燒幾爐嗎?”

    “我看這次的龍窯有二十幾米,溫度很穩定,要是再加,會不會沒辦法很好的保暖?”

    “宋老板決定怎麽燒?是有空餘的地方就幫其他作坊窯廠燒幾件?還是準備大家一起燒?”

    都沒誰有空理睬李子修了!

    李子修怒火中燒。

    好你個宋積雲!

    半點麵子也不給!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家走著瞧!

    熊老爺坐在旁邊“撲哧”笑了一聲。

    還好雅間眾人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高,就是專心看宋積雲眼色的李子修也沒有發現。

    熊老爺慢慢地呷了半盅酒。

    等宴會出來,已是華燈初上。

    李子修送了宋積雲出門。

    有馬車骨碌碌從她前麵跑過。

    怎麽像是他們家的馬車?

    宋積雲伸長了脖子想看個清楚。

    李子修卻猶猶豫豫地開了口:“有件事,我也不知道當不當跟宋老板說?”

    這分明就是一定要說的意思!

    宋積雲的注意力立刻被李子修吸引,把從她麵前一馳而過的馬車丟到了腦後。

    她笑眯眯地望著李子修,道:“李老板要是覺得不方便,那還是別了!誰還沒有點秘密呢!”

    李子修噎住。

    宋積雲衝他笑了笑,轉身就要上轎。

    李子修忙道:“說實話,我之所以在王老爺麵前發牢騷,與宋老板的堂姐,良玉窯廠的宋三小姐很有些關係。”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宋桃嗎?!

    宋積雲有點意外,似乎也不那麽意外。

    她挑了挑眉。

    李子修笑了,道:“我之前也說過,我這個人沒什麽愛好,就是喜歡喝點小酒。前些日子,我和王老爺在風月無邊喝酒,不曾想你堂姐宋三小姐和她的窯廠的幾個大師傅就坐在我隔壁。聽宋三小姐那口氣,她覺得良玉窯廠的品種太單一了,想燒青花瓷。而燒青花瓷,最怕的就是驚釉。得找相熟的釉料鋪子供貨才行。

    “原本去顏記進釉料就行了。可她爹宋大良和宋家鬧翻了,又開了個窯廠,燒玉瓷,和宋家窯廠打擂台。她怕宋家的人做手腳,把平等青換成了石子青,她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我當時沒多想。和王老爺喝酒的時候就嘀咕了幾句。”

    他感慨道:“如今看來,我何嚐不是被她算計,上了她的當!”

    宋積雲卻是一個字都不相信的。

    她反譏道:“這也得看人。你聽了,也就隻是聽了而已,可王老爺聽了,卻直接對我們宋家窯廠下了手。可見這種事不在說話的人,(而)在於聽話的人。”

    她還若有所指地反問:“李老板,您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

    李子修就捶胸頓足,道:“我這不是怕您像我似的上當受騙嗎?”

    “那我就多謝您了!”宋積雲敷衍地笑道,“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以後有機會,我再向您討教。”

    說完,也不待李子修說話,就上了轎子。

    李子修見她油鹽不進,朝著她遠去的轎影冷冷地笑了幾聲。

    到了宋家,周正不由對宋積雲道:“我尋思著,宋三小姐那邊,還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那又怎麽樣?”宋積雲不以為然地道,“那李子修分明是黃鶴樓上看翻船,我能讓他如願嗎?他想牽著我的鼻子轉,手段還拙劣了些。”

    說話間,她抬頭看見了停在轎廳的馬車。

    她招了當值的小廝道:“這馬車剛剛出去了?”

    小廝連連點頭,道:“元公子剛剛回來。”

    那剛才她看見的馬車就是元允中了。

    他為何沒和自己打招呼?

    是沒看見嗎?

    念頭閃過,宋積雲這才發現自己有好些日子沒看見元允中了。

    她問吳總管:“元公子這些日子都忙什麽呢?”

    吳總管一麵迎著她往賬房去,一麵道:“多半時候都在府裏看書寫字,偶爾和邵公子出去一趟,有時候帶著六子,有時候不帶。具體做了些什麽,得向六子打聽才知道。”

    言下之意,問她要不要打聽。

    宋積雲搖了搖頭,想著自己過些日子要在淮王府燒礬紅,她去了蔭餘堂。

    元允中果如吳總管所說,正伏案畫著花鳥。

    她將中午從李子修那裏得的那幅李公麟的花鳥圖送給了元允中,道:“在畫什麽?”

    元允中起身。

    宋積雲看見微黃的宣紙上畫了兩隻顧盼回首的藍鵲。藍鵲的翎毛的染色極其豔麗,像是用了孔雀石似的。

    元允中放下了筆,接過小廝遞過來的帕子擦著手,道:“宋小姐過來有什麽事?”

    語氣有些不自然。

    “我來問你有沒有想要的瓷器。”宋積雲把要給淮王開礬紅窯的事告訴了他。

    元允中回道:“沒有。”

    宋積雲笑道:“那我給你燒幾件六方盒吧!可以放顏料,也可以放印泥!”

    元允中深深看了宋積雲一眼,慢慢“哦”了一聲。

    宋積雲燦然一笑,元允中微愣,宋積雲又問起了馬車的事:“你剛才是不是經過了桃花居?你沒有看見我嗎?我就在桃花居門外!”

    “哦!”元允中慢慢地道,把帕子丟給了小廝,淡淡地道,“我沒有注意!”

    宋積雲笑道:“早知這樣,我就叫住你了,還能蹭你的馬車回來!”

    她笑吟吟地說著今天的鴻門宴:“說是道歉,結果話裏話外全都是別人的錯,他隻是被別人騙了……還指望著當什麽都沒有發生,以為我傻啊……”

    元允中靜靜地聽著,送茶點在門外候著的邵青聽見裏麵的動靜,不禁靠在門外的紅漆落地柱上小聲地嘀咕著:“也不知道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明明特意拐了個彎從桃花居門前走過,也不停下來和宋小姐打聲招呼,還說沒看見!

    “還說什麽要和宋小姐疏遠點!

    “疏沒疏遠我沒有看出來,可接起人家宋小姐的東西卻是半點也不手軟我倒看出來了!”

    ……

    *

    李子修給宋積雲擺酒賠罪的事傳遍景德鎮,傳到宋桃耳朵裏,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天了。

    她正陪著偶爾會來窯廠看看的洪老太爺在各作坊裏轉悠。

    洪老太爺對窯廠的產量非常的滿意,站在拉坯作坊門外的大樹下,笑著對洪家的大總管道:“這段時間宋三小姐辛苦了,我看我們也不必非要按著契書上說的,半年分一次紅。可以提前分紅。宋三小姐也能買點自己喜歡的胭脂水粉。”

    洪家的大總管笑著應“是”。

    宋桃卻欲言又止。

    洪老太爺笑道:“你比我們洪照還小兩歲,我把你當自己的孫女看待,你還有什麽話不好跟我說的?”

    “是我想岔了!”宋桃立刻認錯,沉吟道,“我是覺得分紅大可不必這麽急。我想學仿宋積雲,燒一爐龍窯。”

    她還解釋道:“我們窯廠的品種太單一了,要想在行業裏有一席之地,就得燒青花才行。”

    “你還會燒龍窯?”洪老太爺卻隻是聽到了燒龍窯。

    他很是震驚。

    但震驚過後,卻是掩也掩飾不住的驚喜:“真是沒有想到!”

    宋桃很謙遜,道:“我也隻是跟著我二叔父去窯廠的時候學了一點。主要還是要保溫。可我聽人說,我那個堂妹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要燒龍窯,怕是得重金請昌江幫的人來砌窯。”

    洪老太爺聽懂了。

    既然是別人都能解決的技術問題,而宋積雲解決了,幫著宋家窯廠砌窯的昌江幫肯定和宋積雲有什麽約定,不然宋積雲也不會告訴昌江幫的人怎麽砌新型的龍窯了。

    洪老太爺沉吟道:“洪家之前從來沒有做過瓷器生意,和昌江幫的人也沒什麽交情……”

    宋桃笑道:“您要是覺得可行,那這件事就交給我好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說來說去,就是得拿出一大筆錢來。

    有錢才能和昌江幫的人去談。

    沒錢,談都不用去談。

    好在是洪老太爺立刻就意識到了。

    他笑道:“我們洪家別的沒有,就是錢多。隻要你願意,這件事肯定得交給你啊!”

    宋桃就等著這句話。

    她笑盈盈地應下,和洪老太爺站在樹下就開始商量預算的事。

    洪老太爺聽了一耳朵,覺得還算合理,讓她擬張清單,直接找洪家大總管拿錢就行了。

    宋桃風風火火的就忙了起來。

    等到良玉窯廠砌了龍窯要開窯的消息傳出來,宋積雲這邊才知道。

    周正氣得臉都青了,道:“當初可是東家告訴他們怎麽砌窯的!他們也答應了,沒有宋家同意,他們不能給砌龍窯。如今他們敢違反協議,我要告得他們傾家蕩產!”

    宋積雲在家裏的小窯廠燒礬紅。

    燒了一百多件,稱得上品相完整的不到五十件,成品率還沒有五成。

    其他的不是顏色不好看,就是釉色不均勻。

    還得想辦法改進工藝才行。

    宋積雲一麵扒拉著燒壞了的礬紅的六邊盒,一麵道:“還是聽聽昌江幫的人怎麽說吧!他們領頭的老大應該會給我們一個交待。如果他們沒有個交待,我們再去告他們也不遲。”

    周正還是憤氣衝衝的。

    可他更多的是被宋積雲手裏的礬紅六邊盒吸引了。

    “這,這就是您給淮王府燒的瓷器?”他驚豔地道。

    宋積雲燒的是雪景。

    可這雪景與其他的雪景都不同。

    其他的雪景通常都是在一畫青花裏用礬紅點幾枝梅花,宋積雲燒的雪景圖,卻是隻用了白色和礬紅,大量的留白,用寫意手法,山嶺全是深深淺淺的白,其他地方原是深深淺淺的桔紅色,甚至是太陽也是白色,在飄渺的桔色雲彩間,如輪殘陽,又如初升的太陽。

    而那些白色,顯然是甜白瓷的工藝。

    細膩如雪,讓這幅雪景畫更加光彩奪目。

    周正挪不開眼睛:“這是取自哪位繪畫大師的畫?您怎麽會想到把它燒成這個樣子?用甜白瓷打底,不會出什麽事吧?”

    “這是我自己畫的。”宋積雲不以為然地道,“準備送給元公子。”

    又不是賣。

    禦窯廠能把她怎麽樣。

    宋積雲采用了後世油畫的技法。

    “釉料沒掌握好,有的地方太厚,有的地方又太薄。”她對此並不滿意,“還是想辦法多試幾次才行。”

    那幾件燒成了的,都是給淮王府的。

    豆青色的底色上是寒梅,非常傳統的技法。

    周正拿著殘片已是愛不釋手:“難怪有人會用一些殘片做牆屏。”

    他突然覺得這些殘片就這樣丟了太可惜了,不由道:“要不,我們把這些殘片拚成各式各樣的屏風,肯定有人願意出大價錢!”

    “太麻煩了!”宋積雲不以為然,對周正道,“你給我幾個上釉師傅吧?我感覺憑我自己,估計再燒個七、八窯都未必能成。”

    周正聞言倒吸了口涼氣,堅決不同意:“大小姐,人家掌握一門這樣的技藝就能傳家了,您不能仗著您有燒瓷的天賦,就這樣亂來。淮王府的訂單,您必須自己完成。特別是上釉的技巧。”

    他原來還準備找幾個心腹來給宋積雲幫忙的,現在改變了主意。

    但他太知道宋積雲的惰性了,他怕宋積雲煩起來任性的丟手不幹。

    “要是您實在覺得麻煩,我讓羅家其來給您把樁。”他用一種哄小孩子的語氣哄著宋積雲,“您想想,等您把這套盒子燒成了,得在景德鎮造成多大的轟動。到時候別說是昌江幫了,就是萬公公,也不敢輕易得罪您了!”

    紅色,自古都被喻為祥瑞。

    他們東家能燒出這種紅色來,以後但凡涉及到慶典,就少不了請他們東家燒東西。

    而皇家的慶典又格外的多。

    萬公公要是敢給他們窯廠臉色看,他們就能讓萬公公交不了差。

    周正想想都有些飄飄然。

    可宋積雲立刻打破了他的幻想:“我沒準備給別人燒,不過是送給元公子的小玩意。”

    她還告誡周正:“知道禦膳記的廚子為什麽從來不給皇帝吃時令的蔬菜嗎?那是因為萬一皇帝心血來潮,冬天要吃豆角,夏天要吃白菜,禦膳房的廚子得吊死。我可不想當那個禦膳房的廚子!”

    燒瓷的偶然性太高了。

    更何況是像宋積雲要燒的這種全靠顏色的深淺來勾勒圖案的。

    周正訕笑。

    宋積雲讓周正幫著她把沒燒成的瓷器碎片都砸成粉末:“太難看了!還是別留著讓人看笑話了!”

    周正隻好幫宋積雲幹活。

    有小廝跑進來說:“昌江幫的姚老大來了,說是來給您負荊請罪的。正跪在大門口等著您發落呢!”

    宋積雲不由看了周正一眼,笑道:“我就不見了,你去處理就行了。”

    她決定趁著自己正有興致的時候再燒一窯六邊盒,順帶著把淮王府剩的瓷器也燒了。

    反正燒一件也是燒,燒兩件也是燒,不如節省點銀子,能多燒幾件就燒幾件。

    周正聽到消息就對昌江幫一肚子氣了,此時聽說宋積雲讓他去處理,他哪裏還忍得住,匆匆和宋積雲交待了一句就出了宋家的小作坊。

    宋積雲知道她燒的瓷器不太可能一次性成功,她準備了很多景好的瓷坯。

    她繼續往瓷坯上吹釉。

    周正兩個時辰之後才折回來。

    他告訴宋積雲:“給良玉窯廠燒瓷的是另一幫昌江幫的人,和他們同一個祖師爺不同師傅。良玉窯廠許了重金,他們想辦法從給我們窯廠砌窯人口中知道了些關鍵的技術,這才出了這樣的事。他們已經跟行會的長老們說了,長老們要開祠堂。最多這幾天就會給我們一個交待了。讓我們寬限他們幾天。

    “再就是,他們說會給我們賠償——免費砌十年的窯。”

    獨門的技術能傳家,自然也就有更多的人打主意。

    宋積雲覺得這是不可能避免的。

    至於免費砌十年的窯,雖然能起到告誡那些對宋家窯廠圖謀不軌的人,可幫他們砌窯這些人卻會因此收入銳減,吃的喝的都沒有辦法保障,誰還會講什麽禮儀廉恥?到時候就更加難以管理了,更別說是保住技術不外流。

    “那倒不必。”宋積雲笑著搖了搖頭,道,“他們要是真的有心補償我們,那就好好的給我們砌窯,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價錢,我們窯廠永享優先權就行了!”

    周正覺得這樣的處置太輕了。

    宋積雲笑道:“放心,他們有行規,不需要我們操心。”

    不然昌江幫早散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事情果如宋積雲預料的那樣。

    昌江幫開祠堂,那些給宋桃窯廠砌龍窯的,有的三刀六洞被逐出了昌江幫,有的直接被打斷了手腳扔到了河裏。

    而且這次的事鬧得很大。

    昌江幫還借此清理了幫眾,很多人被趕出了幫會,重申了幫規,整個昌江幫風聲鶴唳,戰戰兢兢,各大窯廠都感覺到他們的緊張。

    昌江幫的老大還親自上門來給宋積雲請罪,不僅答應不管什麽時候都永遠優先給宋家窯廠砌窯,還派了兩個大師傅駐守宋家窯廠,以後專門給宋家窯廠攣窯。

    攣窯是術語。通常指砌和補。砌通常是指砌新窯,補則是燒完了窯,窯室通常都會受到一定的損傷,這個時候就需要技術高超的師傅對窯進行檢查,如果發現有裂痕或者是損壞處,就要進行修補,免得影響了下次燒窯。

    可新砌比修補要賺錢得多。

    而且新砌一個還是修補再用,都是由攣窯師傅決定的。

    他們通常都會看碟下菜。

    要是窯廠小,他們和東家關係好,他們會盡心盡力地幫著修補。若是大窯廠,不在乎這些錢,他們就會主張重新砌個新窯。

    有這兩位大師傅長駐窯廠,他們窯廠能省多少事啊!

    宋積雲自然是欣然接受,謝了又謝。

    還送了昌江幫老大一對剛剛燒貼出來的青花礬紅的喜上枝頭。

    紅紅的梅花上落隻綠色的鳥。

    是少有的三色釉。

    昌江幫老大高興得不得了,之後遇人就讚宋積雲有情有義,難怪縣令爺都說她“巾幗不讓須眉”。

    景德鎮的人再說起宋積雲,不會說她是“宋家窯廠的東家”,而是說“就是那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宋老板”。

    但這個消息傳到洪家,洪老太爺很是擔心,特別找了宋桃,道:“會不會影響以後窯廠的生產?”

    龍窯已經點火,開始燒了起來。

    宋桃含笑道:“這與我們有什麽關係?我們隻是重金求砌龍窯,誰知道他們會有背叛呢!我們又不知道他們與宋家有什麽約定?”

    她還告訴洪老太爺:“我已經知道砌龍窯的關鍵是什麽了?實在不行,我們請了外麵的人過來砌窯。還能保證這技術一直在我們手裏。”

    “好!好!好!”洪老太爺大喜,看宋桃的目光越發的滿意了。

    等到開龍窯那天,洪老太爺的臉一下子就垮了。

    成品率不到四成。

    這樣算下去,他們最多也不過賺了個辛苦錢。

    宋桃比洪老太爺還震驚。

    “怎麽會這樣?!”她不顧窯室還沒有散盡的餘溫,提著裙子就鑽進了扒開的窯口,四處張望起來。

    洪老太爺也沒辦法繼續矜持了,他在窯口探著頭:“怎麽樣?有發現嗎?”

    宋桃沉著臉走了出來,手裏提著兩個破損的匣缽:“您看!”

    洪老太爺並不懂瓷器。

    他左看右看,隻覺得這兩個匣缽一個比一個破,但除了破,他看不出它們有什麽區別。

    宋桃仔細地指了指裂開的口,道:“兩個匣缽不同。”

    燒瓷的時候,為了保護瓷坯和釉麵的不被破壞,會將瓷坯放在用白土燒成的陶瓷匣子裏,而放置瓷壞匣子的厚度和土質,都會影響裝在匣缽裏瓷坯的受熱程度,成品率。

    洪老太爺看不出來,不免有些心虛:“你是說……”

    宋桃說這話並不是為了為難洪老太爺,她立刻道:“窯室裏有兩種匣缽。一種是我們慣用的;一種水土比較不合適,低溫燒的時候看不出來,一旦遇到高溫,就會炸裂。”

    洪老太爺還是沒聽懂。

    但他能明白宋桃的意思。

    就是有人進了不合適的匣缽。

    “是不是因為這樣,”他陰沉地道,“所以龍窯的成品成數不高?”

    宋桃點頭,道:“瓷坯在窯室裏,燒著燒著,護著他們的匣缽都裂了,又怎麽可能燒成瓷器呢?”

    洪老太爺神色猙獰,仿佛能吃人。

    嚇得宋桃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一步。

    但等她再定睛望過去的時候,洪老太爺臉上隻剩憤怒。

    “查!”他目光陰森,“給我狠狠地查!我倒想看看,誰這麽大的膽子,敢搞我們洪家的鬼!”

    洪家大總管愕然,立馬低頭拱手,恭敬地應“是”。

    宋桃在旁邊輕歎,道:“太可惜了!也不知道以後還請不請得到砌龍窯的師傅了。”

    洪老太爺的臉色更難看了。

    他端坐在窯廠賬房的太師椅上,等候調查的結果。

    很快,匣缽的進貨來源就查清楚了。

    是洪家派到賬房的賬房先生進的貨。

    洪老太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位賬房先生更是高聲喊冤,抱著洪老太爺的大腿痛哭流涕,像死了親爹似的:“老太爺,我跟了您快二十年,我決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的!您要相信我啊!”

    洪老太爺聞言,有瞬間的動搖。

    宋桃看得分明,知道賬房先生恐怕比她以為的更深得洪老太爺的信任。

    她想了想,走到洪老太爺身邊,道:“老太爺,我有幾句話想單獨給您說,不知可以不可以?”

    洪老太爺不悅,沉聲道:“有什麽話不可以在這裏說?還要躲出去說悄悄話?”

    語氣不善。

    宋桃麵露躊躇之色。

    洪老太爺冷哼。

    宋桃還是猶豫再三,這才道:“我是相信賬房先生是無辜的。”

    眾人俱是一愣。

    宋桃沉吟道:“這實際上涉及到玉瓷的秘方!”

    洪老太爺愕然。

    其他人更是支起了耳朵。

    宋桃卻沒有隱瞞的意思,徐徐地繼續道:“你們可能不知道,玉瓷勉強算是低溫瓷,我們平時燒玉瓷的時候不顯,但燒高溫的青花瓷的時候就裂了——賬房先生可能也上當了。”

    屋裏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賬房先生最先反應過來。

    他痛哭流涕:“宋三小姐,你真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轉世,救了我一命,還了我的清白。我真沒有為幾個臭錢就出賣窯廠,出賣洪家啊!”

    洪老太爺顯然沒準備原諒賬房先生,但也明顯的能感覺得到他鬆了口氣。

    他慈祥地拍了拍宋桃的肩膀,道:“好孩子,你是個明事理的人。”

    他同時也做了個決定:“他們都不懂燒瓷,到這裏來不僅沒能幫上你,反而拖了你的後腿。以後窯廠就交給你了。”

    他說完,目光威嚴而不失淩厲地掃了在座的眾人一眼:“以後你們不管做什麽事都先問過宋三小姐,得聽宋三小姐的吩咐,知道了嗎?”

    “知道了!”眾人齊齊躬身應諾。

    宋桃點點頭,避開眾人的目光淺淺地彎了彎嘴角。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宋桃終於坐在了賬房的太師椅上。

    她叫來了宋仁,笑眯眯地對他道:“我們再燒一爐龍窯。”

    宋仁訝然,道:“可我們哪來的砌窯師傅呢?”

    宋積雲笑道:“之前幫我們砌龍窯的人啊!”

    宋仁遲疑道:“您是說,那些被昌江幫趕出來的人?”

    宋積雲笑著點頭:“反正他們已無路可走,不如跟著我們。我們窯廠還可以多個攣窯師傅。”

    “可他們要不死了,要不斷手斷腳的,”宋仁不怎麽讚成,可宋桃是他的東家,有些話他不好說的太明白,“就算是把他們養在窯廠做了攣窯師傅,怕也是出不了什麽力。而且還容易被人詬病,有些得不償失。”

    宋桃有些不高興,但她身邊沒有比宋仁更有能力的人了。

    她盡力說服他:“如今洪家把窯廠交給了我,我若是不做出點功績來,以後的日子隻怕更難過。這樣的選擇也是不得已。”

    還道:“誰做生意不使點手段!就拿我二叔父來說,他早年剛做窯廠的時候,幾個大師傅也都是從其他窯廠挖過來的。”

    宋仁聽了心裏雖然覺得不對勁,可到底哪裏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隻能含含糊糊地承認了宋桃的說法,道:“三小姐您也別太擔心了。我如今和萬公公府上的管事、小廝都混熟了。大管家已經答應幫著安排您再見萬公公的事了,不過是這些日子萬公公忙著給宮裏送禮,一時沒空管別的事,這才耽誤了。”

    宋桃頗為好奇。

    宋仁壓低了聲音道:“說是寧王被皇帝喝斥了,還減了寧王府三分之一的旗尉,連帶著萬公公和在龍虎山替皇上修道的那位公公也一並被彈劾了,萬公公嚇得要死,拚了命的往宮裏送東西呢!”

    “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宋桃急道,“錦上添花怎麽比得上雪中送炭?你趕緊去賬房支一千兩,不,五千兩銀子送去萬府,就說這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

    說到這裏,她咬了咬牙,繼續道:“我這裏還有一套三色釉上彩的茶具,你也一並送了過去。”

    宋仁聞言遲疑道:“會不會太多了。我們賬上如今也隻有一萬兩銀子。還是這幾天祭白瓷的貨款。”

    那天洪老爺走的時候,宋桃隻留下了三千兩銀子做周轉,其他的都讓洪老爺帶走了。

    宋桃笑道:“我心裏有數。你隻管照我的吩咐把事情辦妥當了就行。”

    隻要能燒瓷,窯廠就是棵搖錢樹,至於能落下多少金元寶,全看她的心情了。

    她趁機對宋仁訴苦:“要不然我怎麽說得再燒一爐龍窯呢?”

    這次宋仁不再反對,疾步去了賬房。

    宋桃忙裏忙外,好不容易說服了那幾個被打斷了手腳,逐出幫的昌江人,從外地請了磚瓦師傅過來,簽了死契,開始砌龍窯。

    燒青花的釉料還是從顏記搶來的——顏記的王老爺以次充好,賣了假釉料給別人,吃了官司被關了起來。顏記為了賠別人損失,開始低價甩買釉料。

    王太太搬了個板凳,天天坐鋪子門口罵李子修。

    說王老爺是中了李子修的仙人跳。

    李子修不得好死!

    李子修也派了人出來辟謠。

    說這件事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王老爺買假釉料又不是第一次了,從前宋家窯廠驚釉,不就是從顏記買的釉料嗎?

    宋家窯廠知道後,也出麵辟謠了。

    說驚釉之前,顏記賣給他們的釉料都沒有問題,大家合作了幾十年,一直賓主盡歡。驚釉之後,他們改在邢家的釉料鋪子裏拿釉料,顏記的事,宋家窯廠不知道。

    而新崛起的釉料鋪子邢家,這次幹脆低價收了顏記大量的釉料。

    用他們的話說,他們是專營釉料的。別人看著全是灰撲撲分不出顏色的釉料,在他們眼裏卻一看就知道什麽是回青,什麽是石子青,這次釉料他們買回去之後仔細辨別一番,就可以拿出來賣了。還解了顏記的圍,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之。

    王家氣得吐血,卻不得不承認人家的確是救了他們家。

    宋桃沒去管這些紛爭,她對宋仁道:“宋積雲詭計多端,這些話你聽聽就行了,說不定全是她在後麵搗鬼也有可能。”

    宋仁對宋積雲的印象還挺好的。不說別的,她燒瓷的本事在景德鎮就是數一數二的。

    有技術的人總是更受人尊敬。

    宋桃這次開龍窯開得轟轟烈烈的,不僅請了馬會長、嚴老爺等人來觀禮,還請了江縣令。

    隻是江縣令沒來,派了個師爺過來。

    但這在景德鎮眾人眼裏,已經很有麵子了。

    窯燒得也好。

    五千多件青花,燒成了四千多件,算一算,和宋積雲燒出來的成品率差不多了。

    洪老太爺作為大東家笑得見齒不見眼,紅包都派發了不少。

    馬會長也感慨:“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看著宋家窯廠的宋老板和你們窯廠的宋家三小姐,我們都老了!”

    “雙宋並立,也是我們景德鎮的一段佳話!”有人奉承著洪老太爺。

    甚至有些從前對宋大良印象很不好的人都因為宋桃有所改變,說宋大良是“歹筍出好竹”。

    這句話不知怎麽地,傳到了宋大良的耳朵裏,宋大良還來窯廠鬧了一番,要宋桃給錢。

    宋桃委屈的哭了一場,據說是把身上所有的銀子都給了宋大良,宋大良好歹還有點臉,沒有繼續鬧下去,拿著錢就走人了。

    但也放出話來,要和宋桃斷絕父女關係。

    宋桃還哭著上門求了一回,宋大良連門都沒給她開。

    她那兄弟還罵她“吃裏扒外”,要不是她,良玉窯廠也不會賣給外人。

    外人“洪家”就出麵給宋桃說話了,宋桃怎麽孝順,怎麽勤奮,怎麽心地善良……總之,宋大良是個惡棍,把女兒當搖錢樹還不知足。

    若是他執意要和女兒斷絕關係,他們洪家支持宋桃。

    整個景德鎮都是宋桃的流言蜚語。

    當香簪把這件事當成笑語說給宋積雲聽的時候,宋積雲正在開第七窯的礬紅。

    “不過,大家都同情三小姐。”她蹦蹦跳跳地幫宋積雲打了清水洗手,“說有這樣的父親還不如沒有。還說讓三小姐快點嫁個人算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大老爺就沒道理找三小姐的麻煩了。”

    宋積雲聽著笑了笑,道:“誰知道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香簪歪著頭望著宋積雲,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說。

    可宋積雲的注意力已經全部放在新出窯的礬紅瓷上了。

    四十五件瓷坯,真正能讓她滿意的不過兩件。

    其他的要不是顏色不太均勻,要不是過度色差不夠明快。

    所以還是對礬紅的釉料掌握得不夠透徹。

    宋積雲對著挑出來的兩個六邊盒沉思著。

    香簪已經驚呼:“好漂亮啊!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靚麗的顏色。像夕陽下的雪景。”

    宋積雲充分利用了礬紅偏桔的特性,而不是把當它當成紅色來處理。

    可惜燒了七窯也一共隻窯出了十三隻酒盅大小的六邊盒。

    宋積雲有點想放棄了。

    鄭嬤嬤麵色有些凝重地走了進來。

    “大小姐!”她給宋積雲行禮,“三太太從鄉下來看老太太。說是鄉下的瓜果豐收了,特意送過來給老太太加個菜。”

    人家來孝敬父母,怎麽也不可能攔著!

    這不也是當初曾氏死活都要賴在他們家不走的緣由嗎?

    宋積雲笑道:“隨她去!隻要她別過來打擾我娘就行了。”

    鄭嬤嬤麵露躊躇。

    宋積雲心裏一跳,不由道:“我不會是烏鴉嘴,說中了吧?”

    鄭嬤嬤得覺得她說的好玩,“撲哧”一聲笑,道:“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又道,“雖然沒有說中,但也相差不遠。”

    “什麽意思?”宋積雲問,和鄭嬤嬤去了作坊的旁廂房坐下,示意香簪倒杯茶給鄭嬤嬤。

    鄭嬤嬤道:“老太太身邊的曾嬤嬤跟我說,三太太這次來,是聽說我們家的瓷器賣得格外的好,她想讓老太太出麵給三老爺求個人情,讓三老爺能買點瓷器去上饒開個鋪子。

    “我估摸著老太太過一會兒會過來找太太說話。”

    上饒是李氏的娘家。

    “不是估摸著,是肯定會。”宋積雲不以為然,道,“我又沒有不讓他做生意,他想從我們窯廠進瓷器去上饒賣,去窯廠進貨就行了。她來找我娘,十之八、九是想比別人拿貨更便宜罷了!”

    就是公事公辦的意思了!

    鄭嬤嬤含笑不語。

    宋積雲和鄭嬤嬤說著家常,等了曾氏半天也不見她們過來。

    “難道我用老眼光看人,猜錯了?”宋積雲困惑道。

    差了人去一打聽,結果說是王氏也過來了。

    “這倒奇怪了,”宋積雲道,“今天怎麽這麽湊巧,人聚一塊了。”

    去打聽的人道:“大太太是哭著過來的。說是大老爺根本沒有逼著桃小姐拿銀子,可桃小姐卻讓人到處散播謠言,把大老爺都氣病了。想讓老太太拿點錢給大老爺看病。”

    “不至於吧?!”宋積雲失笑,“宋大良可是長子,又生了長孫,當年的祖產也是落在他手裏的,爛船也有三斤鐵,他就是想哭窮,想占老太太的便宜,也不至鬧得這樣難堪吧?”

    去打聽的人聽了就笑了起來,先是奉承宋積雲:“還是大小姐有眼光,老太太也是這麽說的。”

    然後道,“三太太因為這件事,和大太太吵了起來。說大太太人心不足蛇吞象,娘家的窮酸樣學了個十足十,有一厘銀子都要藏起來,自己男人都舍不得花。

    “大太太因為這個和三太太打起來了。

    “老太太身邊的人拉都拉不住。”

    “活該!”鄭嬤嬤忍不住“呸”了一聲,又有小廝跑了進來,道:“大小姐,大太太哭著往太太那裏去了。三太太也隨後追了過去。”

    宋積雲和鄭嬤嬤麵麵相覷,忙往錢氏那裏趕。

    可到底遲了一步。

    大太太已拉著錢氏的手在那裏哭訴,三太太在一旁叉著腰罵大太太顛倒是非。

    錢氏正被她們吵得腦袋疼。

    見到女兒,她像見到救星一樣,忙道:“雲朵來了!”然後對大太太和三太太道,“你們有什麽事,我們改天再說。”

    她不喊宋積雲還好,她這一喊,三太太還有些訕訕然,大太太直奔她而來。

    “積雲啊!你可得給你大伯母做主啊!”她神色憔悴,麵色臘黃,眼皮浮腫,“我們家老爺雖說脾氣不好,可也不是那不要臉麵的人,他去找你桃堂姐,那也好聲好氣地和她說話的,反而你桃堂姐,像被鬼上了身似的,你大伯父不過是提了句讓她有錢了照顧一下弟弟,怎麽到了她的話裏,就是你大伯父逼著她要錢呢?”

    宋積雲在心裏道:可不就是鬼上了身麽!

    大太太則帕子都哭濕了。

    “還說你大伯父逼著要和她斷絕關係!

    “你大伯父氣得都病得爬不起來了,她不回去看一眼。我這是作了什麽孽,生了個這樣的女兒!”

    她抱怨道:“之前也是她說要開窯廠,開了窯廠,也是她說你大伯父得罪了把樁師傅。後來窯廠開不下去了,又是她說服你大伯父把窯廠賣給了她。如今她生意做好了,拿點錢回來不是應該的嗎?”

    隻是沒等宋積雲說話,三太太已迫不及待地就要和大太太把事情掰扯清楚:“你說得輕巧,你們家虧了錢,與我們有什麽關係?憑什麽要我們給你們這填補虧空!”

    大太太又和三太太吵了起來:“我什麽時候要你幫我填補虧空了?老太太又不是隻有你這一個兒子!她老人這能補貼三叔,為什麽就不能補貼我們?”

    宋積雲退後一步,任由她們爭吵,悄悄地和錢氏耳語:“狗咬狗一嘴毛,我們別管!”

    錢氏嗔笑著捏了捏宋積雲的臉,道:“你以為娘還和從前一樣啊!她們休想從我這裏討半點好處。我的東西可都是留給你們姐妹的。”

    宋積雲嘻嘻地笑。

    就聽見聲嘶力竭的一聲大喝:“住嘴!”

    眾人循聲望去。

    隻見曾嬤嬤扶著曾氏走了過來。

    有些日子沒見曾氏了,曾氏明顯的老了很多,曾經犀利的眼眸也開始變得渾濁。

    曾嬤嬤更是看都不敢看宋積雲一眼。

    “吵吵鬧鬧的,成什麽體統!”曾氏喝斥著大太太和三太太,“都給我滾回去!”

    大太太不敢說話,鵪鶉似的縮著肩膀跟在曾氏身後,三太太則暗含得意地瞥了大太太一眼,殷勤地扶了曾氏。

    曾氏就意味深長地喊了聲錢氏“二兒媳”,瞥了眼宋積雲,道:“你是個有福氣的。可你也要可憐可憐你男人留下來的兩個兄弟啊!”

  第一百八十九章

    錢氏恨死曾氏了,從前那些招數對她可沒什麽作用了。

    她直視著曾氏,道:“我一個孀居的寡婦,帶著三個沒爹的孩子,都得虧族裏庇護,才能守住門戶。您老這是讓我別給二老爺守孝了,和分了宗的大伯兄,分了家的小叔子常來常往嗎?”

    曾氏沒想到向來軟弱的錢氏會這樣的頂撞她,頓時惱羞成怒,衝著錢氏就要發火。

    宋積雲看著,在旁邊輕輕地咳了一聲。

    曾氏的臉驟然通紅,卻半晌也沒有說話。

    宋積雲淡淡地道了句:“都散了吧!”

    這是赤、祼、祼的趕她們走啊!

    曾氏三個都愣住了。

    宋積雲朝鄭嬤嬤使了個眼神,和大太太打了個招呼,攬著錢氏的肩膀往廳堂去。

    鄭嬤嬤則帶著人把曾氏和三太太客氣卻很強硬地請出了二房的宅院。

    聽著身後高聲的叫罵聲,錢氏直搖頭,道:“還是扯破了臉!”

    宋積雲笑道:“娘,您不會以為我們還能和從前一樣吧?他們誰家有個紅白喜事的,請帖遞到我們家,去隨個禮,當是情分。可平日裏,還是各進各家的門,各吃各家的飯,彼此不要來往的好。”

    錢氏知道宋積雲說的是對的,但還是頗有感慨的。

    宋積雲就陪著她說了會話,安撫好她的情緒,這才重新回了小作坊,開始準備燒第八爐窯——給淮王府的礬紅早就燒好派人送去了上饒。答應給元允中燒的六角盒,燒出了十三個,怎麽也能湊個吉利數。

    可她手癢。

    給元允中燒六角盒的時候,燒了幾個三才杯。那一爐,給元允中燒的六角盒隻燒成了一個,她放進去的幾個三才杯卻個個品相完好。

    她幹脆又給自己燒了幾個玲瓏杯,準備配一套茶具。

    那一爐窯幾個玲瓏杯也一口氣燒成了。

    元允中的六角盒卻一個都沒成!!!

    宋積雲想想就在心裏歎氣。

    元允中簡直和她的礬紅犯衝。

    如今這套茶具還差個公道杯。

    她決定再開一窯。

    要是這次還燒不好,就算了。

    總幹一件事,也是挺無聊的。

    接下來的幾天宋積雲都沒有去窯廠,一心撲在她的小作坊裏。

    而窯爐滾滾的濃煙有時候會隨風飄散在蔭餘堂的院子裏,落下些許的煙塵。

    坐在院子裏喝茶的邵青看著飄浮在金色茶湯上的黑粒,不由歎氣:“這日子怎麽時候是個盡頭!聽說宋小姐都已經燒了七窯了,這一窯不會又失敗了吧?”

    說著,他還朝著西邊雙手合十,學著婦人的樣子拜了拜,念了聲“阿彌陀佛”,道:“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宋小姐早日心想事成!不然我們也得跟著遭殃。”

    隻要是坐在院子裏,就不免會被落上煙塵。

    邵青舍不得這杯上好的祁門紅茶,想了想,用竹簽小心翼翼地將那落在茶湯上的煙塵挑了出來。

    他這才發現,院子裏靜悄悄的,連個聲響都沒有,寂靜的有點讓人害怕。

    邵青不由抬頭朝坐在他對麵的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靠坐在太師椅上,冷冷地看著他。

    那目光,能把人凍死。

    這讓他不由想起元允中剛剛回元家的時候,江縣令不知死活地給自己的小廝取名叫“小四”,還整天“小四”地喊著,元允中當時就是這麽看著江縣令的。

    後來江縣令可是莫名其妙就被周圍的那群野貓追著撓了一個夏天!

    他打了個寒顫,忙道:“怎,怎麽了?”

    不會是嫌棄他連落了煙塵的茶都喝吧?

    他看了看手中的竹簽,解釋道:“這茶多好啊!一年才產四、五斤。要不是機緣巧合,我們都不知道有這麽好喝的祁紅呢!”

    元允中聽著,看他的目光卻越來越冷。

    所以他到底嫌棄什麽?

    邵青脖子一梗,不怕死地道:“我也沒說什麽啊!這麽好的茶,潑了多可惜,就是在京城,也未必能喝到這麽好喝的茶!”

    元允中額頭青筋直跳,道:“嫌棄院子裏有煙塵,那就回屋子裏去。”

    他什麽時候嫌棄院子裏有煙塵了?

    他隻是心疼茶。

    可他能說嗎?

    邵青識相地閉上了嘴。

    這段時間他覺得元允中怪怪的,好像心裏憋著團火似的,隨時都有可能要炸。

    他低頭喝茶吃點心。

    宋家的廚子真不錯,今天做的是桃心酥。

    起酥後低溫炸製,再高溫過油。

    麵皮一層一層的,像盛開的桃花。

    邵青吃得心滿意足。

    決定繼續教宋家的廚子做蘇式點心。

    誰知他都這樣了,元允中卻依舊不滿意,冷不丁地對他道:“去看看,宋小姐遇到什麽事了?”

    邵青差點噎住。

    他忙咽下嘴裏的點心,道:“宋小姐能遇到什麽事?她都沒有出門。宋家窯廠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錢太太和兩位宋小姐整天念經拜佛的,吳總管都閑得沒事就去廚房裏端點心配著吃茶了。”

    元允中撫了撫額頭,沉聲質問他:“你不知道宋小姐都已經燒了八窯了嗎?”

    “知道啊!”邵青尚不以為然地道,“不然我們院子裏怎麽會整天飄煙塵呢?”

    話說到這裏,他突然頓悟,不由自主地高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了!你原來是在擔心宋小姐啊!”

    但元允中的臉色好像更難看了。

    邵青想,那肯定是因為他猜中了的緣故。

    他覺得元允中這是在杞人憂天,道:“宋小姐是什麽人?龍窯也能一次燒成!就算有什麽事,那也是窯上的事。我們又不懂這些,擔心也幫不上什麽忙啊!還不如幫宋小姐看著點家裏或者是窯廠,免得有人搗亂!”

    邵青覺得他這話說得十分在理,元允中卻像被他氣到了似的,非常不滿,朝著他冷笑:“你去不去?”

    “去!”邵青識時務為俊傑,立馬就站了起來,直奔宋積雲的小作坊,問宋積雲:“你有什麽我可以幫忙嗎?”

    宋積雲想著可能是自己這段時間一直在家裏燒瓷,讓邵青擔心她的狀況了,忙笑道:“沒事,沒事,我就是在試著燒新的礬紅瓷。”

    還請了他吃點心。

    邵青想著元允中這段時間那陰晴不定的脾氣,決定在宋積雲這裏多呆一會。

    還可以和宋小姐聊聊天。

    宋小姐說話還是很有趣的。

  第一百九十章

    邵青從宋積雲那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快要用晚膳的時候了。

    秋風呼啦啦地吹著。

    邵青裹了裹衣服,一路小跑著進了蔭餘堂。

    院子裏的花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嘩嘩直響。

    元允中居然身體如鬆般地站在屋簷下。

    像是在等他似的。

    邵青忙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甩到了一邊,道:“公子,您站在這裏做什麽?小廝呢?你還是趕緊進屋吧,我瞧著這天氣不對,明天說不定會降溫。”

    元允中“嗯”了一聲,沒有理會他,而是道:“宋小姐那邊怎麽樣了?”

    邵青不好意思說自己在那裏吃了好幾塊蝦酥餅,又喝了好幾盅碧螺春,哈哈地笑了幾聲,道:“宋小姐挺好的啊!她在燒什麽單色瓷,叫礬紅來著,燒出來是桔色的,特別特別的好看。宋小姐絞盡了腦汁,也一直都沒有燒出滿意的東西來。我瞧著宋小姐憂心忡忡的,又是翻書,又是燒灰,又是調釉水的,忙得眉毛上都沾著灰,就在那裏幫了會忙。”

    元允中皺眉:“燒灰?”

    “是啊!是啊!”邵青自幼跟著元允中,元允中有多聰明,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了。他生怕元允中不相信,連忙賣弄著剛剛從宋積雲那裏學到的東西,“就是釉灰,把石灰石煆燒後融水,就成了熟石灰,再把狼萁草燒成灰,加在一起,就成了釉灰。用來調釉料的。這次的瓷非常非常的難燒,宋小姐說交給誰她都不放心,從拉坯到調釉,再到燒製,全是宋小姐一個人,一手一腳燒出來的。”

    “是嗎?”元允中勾著嘴角望著他,分明不太相信他的話,“不是說淮王府定的瓷器都交了嗎?怎麽還要自己調釉自己燒?”

    邵青忙不迭地道:“淮王府的東西算什麽啊?宋小姐一爐窯就燒好了。之後的七窯都在燒那個什麽礬紅瓷。你不相信,可以去宋小姐作坊看看。不然宋小姐怎麽燒了八窯都沒有燒出來呢?”

    元允中沒問什麽,轉身回了書房。

    邵青鬆了口氣,轉身就跑了。

    他下午在宋小姐那裏吃了很多的點心,要是和元允中一起吃晚飯,肯定會露餡的。

    到了掌燈時分,下起了傾盆大雨。

    雨水嘩啦啦地衝洗著天地萬物,在地麵形成一道道的小水溝。

    守窯邊看著火候的宋積雲卻感覺到一陣陣涼爽。

    她去關了被她當作工作室的東廂房窗欞,然後去後院看了看堆放鬆柴的庫房。

    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她放在東廂房的置物架上已經燒好的六角盒好像被人動過了似的。

    她喊了在小作坊當值的學徒:“有誰來過嗎?”

    “沒有!”學徒是羅子興的關門弟子,不僅手藝好,而且老實忠厚,“我一直守在這裏,沒看見有人過來。”

    或者是她看錯了。

    宋積雲沒有在意。

    邵青卻發現元允中換下來的直裰下擺有點濕。

    他問元允中:“你出去了?這麽大的雨,你去了哪裏?”

    元允中正低頭係著中衣的衣帶,聞言他係帶子的手頓了頓,垂著眼瞼道:“這麽大的雨,我出去做什麽?”

    昏黃的燈光下,邵青並沒有注意到。

    他“哦”了一聲,拿著元允中換下的衣服出了內室。

    *

    元允中真的跟她的礬紅瓷犯衝!

    宋積雲望著桌上的兩個六角盒,長長地歎了口氣。

    放進去四十個六角盒瓷坯,燒成了兩個!!

    她放進去的二十個公道杯,卻燒成了八個!!

    更不要說燒的青花了。

    全都成了!

    要不要再燒一窯呢?

    宋積雲正猶豫著。

    周正帶了學徒來給他送鬆材。

    他一麵幫宋積雲把小作坊用來裝鬆材的庫房填滿了,一麵道:“您還要繼續燒礬紅嗎?”

    那語氣,像是出了什麽事似的。

    果然,他皺著眉告訴宋積雲:“良玉窯廠降價賣青花瓷,比我們家便宜三分之一。”

    也就說,打了個六、七折的樣子。

    力度非常的大。

    宋積雲聽了也不禁皺眉。

    景德鎮的瓷器是從不降價的。

    而殘次品比泥料還便宜。

    他們是靠手藝吃飯。

    降價隻會降低他們的價值。

    何況是景德鎮家家戶戶都燒,銷路最廣的青花。

    宋桃這一降價,所有燒青花的人家都會受影響。

    “這幾天我們窯廠的生意也開始受影響了。”周正擔心地道,“我讓人去良玉窯廠看了看,排起了長隊不說,還有很多人聞訊而去。有些小作坊門前幾乎都沒什麽人了。來我們家進貨的客商也都嚷著讓我們也跟著降降價。”

    言下之意,是問宋積雲他們要不要也跟著降價。

    反正他們燒的是龍窯,成品率又高,成本原本就比別人家便宜很多。

    良玉窯廠降得起,他們也降得起。

    誰知宋積雲聽了,想也沒想地道:“我們不降價!你去跟那些客商說,我們家拿出來賣的,都是無瑕的正品,不可能降價的。”

    “可是……”周正遲疑地道。

    誰家拿出來賣的瓷器又不是無瑕的正品呢?

    宋積雲道:“你不用擔心。新起的毛廁還香三天呢,何況是降價這種在景德鎮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你隻管等著就好,我們越堅持,那些客商就會越猶豫。有時候,賣東西賣的不是東西的本身,還有它的溢價。”

    周正聽不懂。

    宋積雲笑道:“你相信我,我們可以先等幾天再說。”

    最後還安慰他:“實在不行,我們就再燒一爐龍窯,不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

    周正聽著,眼睛都亮了。

    是啊!隻要他們東家願意出手,誰能比他們家的成本低!

    他高高興興地走了。

    宋積雲燒了第九爐窯。

    這次她放了六十個礬紅的六角盒!

    除此之外,還放了一百多個各種各樣的礬紅杯子。

    這樣她還能把幾個公道杯、三才杯利用起來,燒幾套茶具呢!

    不過,如果這次再燒不成六角盒,她就不燒了。

    而且她也沒有時間燒了。

    她得準備禦窯廠競標的事了。

    隻是她還沒來得及開窯,周正卻愁眉苦臉地找上門來:“這幾天良玉窯廠的生意如火如荼,我們窯廠的生意沒什麽起色,其他窯廠就更慘了,門可羅雀。

    “我們窯廠的幾個老客商也有點坐不住了,私底下紛紛來和我商量,不求和良玉窯廠一樣降個三分之一,但多多少少降點,也是個意思。

    “東家,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

    “您還是得想想辦法!”

  第一百九十一章

    隻宋積雲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有小廝跑了進來,道:“大小姐,周掌櫃,李家窯廠的李老爺來了,說有急事要見大小姐!”

    宋積雲和周正對視了一眼。

    李子修的窯廠以燒青花瓷見長,燒得最多的也是青花瓷。

    他這個時候來找宋積雲,多半都是為了宋桃降價的事。

    “您想見嗎?”周正問,“您要是不想見,我去打發了他!”

    宋積雲想了想,決定還是去見見他。

    兩人去了見客的廳堂。

    一進門,就看見李子修像困獸似的,正在廳堂裏團團打著轉。

    看見宋積雲和周正,他急急忙忙地就迎上前來:“宋老板,如今可以救景德鎮的,隻有您了!”

    他朝宋積雲行禮。

    不過有些日子沒見,李子修就像老了十歲似的,平時挺闊的衣衫皺巴巴的不說,不管什麽時候見到了他都梳理得齊整的須發也有些亂糟糟的,眼睛裏充滿了血絲,像幾天沒有睡似的。

    “李老爺言重了!”宋積雲請李子修在廳堂的太師椅上坐下,周正接過小丫鬟端上的茶點,親手給李子修斟了杯茶,站到了宋積雲的身後,宋積雲這才繼續道:“景德鎮藏龍臥虎,我不過是繼承家父衣缽的晚輩,何德何能,當得起您這樣的誇讚,你這樣說,真是折煞我了!”

    李子修可能是真急了,草草地和宋積雲寒暄幾句:“您也不用這麽說,要是您都當不起,這景德鎮就沒誰當得起了!”

    然後就開始罵宋桃:“個小丫頭片子年紀輕輕,心卻大得很。仗著自己燒出了龍窯,就要掀我們的家底。她就不怕遭報應!我就說,宋大良能養出什麽好東西!她和她爹一樣,都是個貪得無厭的東西,吃著碗裏,還看著鍋裏!”

    連帶著宋大良也被他拉出來罵了一遍。

    宋積雲不置可否,給他倒了杯茶。

    李子修灌了口茶,心裏的火氣仿佛也澆熄了似的,道:“你說她要幹啥?有錢不賺,是要逼著我們這些燒青花的都去喝西北風嗎?”

    周正聽著暗中不屑地撇了撇嘴。

    誰家去喝西北風也輪不到他們去喝西北風啊!

    宋積雲聽了也隻是笑了笑,道:“那倒不至於。他們家總不能一年四季都降價吧!應該是快過年了,良玉又是今年新開的窯廠,想早點打開局麵。”

    李子修聽著,剛剛下去的火氣好像又燒了起來,他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一邊在廳裏來來回回地走著,一麵怒氣衝衝地道:“我原也是這麽想的。還專程去找了她一趟。可您知道她怎麽說嗎?說什麽窯廠是洪家的,她也當不了家做不了主。讓我有事去找洪老太爺!”

    宋積雲也有點意外。

    在她的印象裏,宋桃並不是個很圓滑的人。

    可她最近做的這些事,因勢利導,禍水東引,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我看著她在那裏把我當白癡似的絮絮叨叨就煩。”李子修道,“她不是說她當不了家,做不了主嗎?我幹脆去找了洪老太爺。”

    估計結果也不怎麽好。

    宋積雲喝了口茶。

    “他倒好?推了個一幹二淨!”李子修叉著腰罵了一聲洪老太爺“黑烏佬”,道,“說什麽窯廠交給了宋桃管,自然宋桃說了算。還說什麽,做生意,各家有各家的做法。不能因為別人家比自家生意好,就不允許別人這麽做生意。那豈不是和強買強賣是一樣的!”

    他“呸”了一聲,重新坐回了太師椅。

    “宋老板,您可是我們景德鎮的這個!”他翹了翹大拇指,懇求宋積雲,“您可得救救我們景德鎮這些燒青花的人家啊!”

    他還拱火道:“那宋桃算個什麽東西?拾您的牙慧燒了個龍窯,就覺得自己是那梧桐樹上歇著的金鳳凰了。你要是不給她個教訓,她不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還以為這景德鎮上唯她獨尊了!”

    宋積雲瞥了他一眼。

    李子修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說話太誇張了,他悻悻然地笑了笑,重新端起茶盅大口地喝了一口,卻被嗆得連連咳起來。

    周正忙遞了塊帕子給李子修。

    李子修抓著帕子賣起慘來:“宋老板,您是不知道啊,我好歹有幾分家底,就算是今年生意不好,也挺得過去。可您出去看看,那些小作坊小鋪子,誰家不被他們良玉窯廠攪和得生不如死。我怕再這麽下去,會有人被逼得跳河!會鬧出人事來!”

    大家都是靠手藝吃飯,作坊開不下去了,大不了去給別人做工。

    雖說犯不著去跳河,可事情就怕萬一。

    但李子修這樣把她架在火爐上烤,宋積雲就有點不願意了。

    她端起茶盅,吹了吹浮在蓋碗上的茶葉,慢條斯理的喝了口茶,笑道:“你這麽說,我就是想接手也不敢接手——萬一真有人想不開跳了河,那豈不是我的過錯!”

    李子修頓時滿頭大汗,忙道:“看我,氣糊塗了,說話都不過腦子了。我這也是太擔心了,還請宋老板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和我一般見識。”

    形勢比人強,他不低頭又能怎麽辦?

    宋積雲到是客客氣氣地,道:“不過,你這話說的也有道理。隻是這恐怕也不是我們一家兩家的事,這件事我估摸著還得去找馬會長商量商量,看看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們怎麽說。”

    李子修顯然更想讓宋積雲出手。

    宋積雲則堅持請馬會長出麵。

    兩人正你一句我一句的,馬會長和嚴老板一起來拜訪宋積雲。

    他們也是為了宋桃窯廠降價而來。

    看見李子修在宋積雲這裏,兩人還頗為驚訝。待知道了李子修的來意,馬會長和嚴老爺都顯得很高興。

    幾個人分主客坐下,馬會長就直言不諱地說起了自己的想法:“如今景德鎮要說誰能鎮得住宋桃,也就是宋老板了。我的意思,降價是不能降的,不然以後有誰家想要打碼頭就降價,壞了規矩,以後大家豈不是想怎樣就怎樣,還要商會做什麽?”

    嚴老爺則在旁邊補充:“宋老板,李老爺,你們兩家的窯廠在景德鎮都是數一數二的,再加上嚴家的窯廠,產出的青花幾乎占了景德鎮的一半。隻要我們三家承諾絕不降價,再聯合其他的窯廠、作坊,眾人齊心協力,誰敢賣良玉窯廠原料,我們就都不在他們家進原料。”

    他生氣道:“我就不相信了,那些賣原料的商家會為了一個良玉窯廠把我們全都得罪了。而良玉窯廠沒了原料,降價的事也就不攻自破了!”

    聽兩人的語氣,是怕宋積雲不願意和他們一起聯合抵製良玉瓷廠。

    畢竟良玉窯廠能燒龍窯都是因為宋家窯廠,良玉窯廠降得起價,宋家窯廠就更降得起價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這個辦法有個大漏洞。

    隻要有一家窯廠或者是作坊違背,這個計劃就會潰不成軍。

    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

    宋積雲不太看好這個辦法。

    但她還是答應了。

    馬會長和嚴老爺都非常高興。

    宋家窯廠如今是景德鎮最大的窯廠,而不是之一了,它請的窯工最多,燒製的瓷器品類也是最多的,一家就能撐起一個邢家釉料鋪子,如果沒有了宋積雲的參與,他們的計劃就如鏡中花水中月,是不可能實行的。

    “那我們就這麽說定了。”馬會長道,“我準備召集同行,七日後在風神廟聚一聚,共同商討青花瓷降價的事。”

    宋積雲沒打算參加聚會。

    她指了指還在冒著煙的小作坊,道:“您看,我這還有一爐窯要燒,實在是走不開。我讓我們周掌櫃代替我出席行不行?”

    她也知道馬會長擔心什麽,保證道:“我也是景德鎮的一份子,行會的一份子,肯定是要和大家共同進退的。不管風神廟到時候做出了什麽樣的決定,我們宋家窯廠肯定都會遵行。你們就放心好了!”

    馬會長有些失望。

    能燒各種瓷器,且成品率遠高於常人的宋積雲,如今已是景德鎮的風雲人物。燒瓷的人提起宋積雲,就沒有不翹著大拇指稱讚的,聲望非常高。沒有了宋積雲的參加,這個聚會會失色很多。

    他還想爭取爭取,但見宋積雲態度堅定,他不好勉強,隻得失落地和宋積雲告辭。

    周正陪宋積雲送走馬會長等人後,猶豫地道:“東家,我們真的要和他們一起嗎?大家未必能齊心協力。”

    他也不太看好這個辦法。

    宋積雲笑道:“不管怎麽樣,既然他們願意試一試,我們也應該支持才是。”

    然後她問起幾個老客商的事來:“降價是不可能降價的,但我們可以在其他方麵補償。比如他們的訂單優選排序。”

    她沒有說明是什麽訂單,但周正已心領神會。

    如今他們窯廠最難排的是什麽訂單,當然是佛像啦!

    宋積雲還道:“你跟他們說,在商言商,隻有互贏,生意才能做的長久。如今他們覺得我們家的青花太貴,可以去良玉窯廠進貨,我們這邊決不會因此心有罅隙的。”

    周正在宋積雲手下辦了這麽長時間的差,隱隱有點摸得到她的脈了,他有些興奮地道:“東家是不是有什麽對策了?”

    “沒有!”宋積雲笑道,“我隻是不想抽行會的跳板而已。”

    周正看她笑得像五月的春光,明媚得沒有半點陰霾,半點也不相信。

    他也跟著笑了起來,道:“東家,我知道該怎麽辦了。”

    宋積雲忍不住打趣他:“你知道什麽了?”

    就不怕猜錯了嗎?

    周正難得狡黠地道:“我什麽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東家讓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

    他說完就朝著宋積雲揮了揮手,道:“東家,我回窯廠了。既然青花一時間賣不動了,我得和羅師傅他們好好商量商量,看看這些燒青花的師傅能不能先調到其他作坊去幫忙。”

    宋家窯廠大師傅和窯工的工錢算景德鎮最高的了,因而他們廠裏的大師傅和窯工也都是景德鎮手藝最好的。宋積雲掌管窯廠後,一改從前隻計件的行規,讓那些大師傅和窯工參與了分紅。青花的生意差了,這些人的收入也就跟著差了。可人一閑著,就容易出事。還是想辦法給他們找點事做的好。

    宋積雲沒有留他,她急著燒她的礬紅。

    隻是讓她有點奇怪的是,連著幾天,她都覺得她放在置物架上燒好的礬紅好像有人動過了似的,她甚至在礬紅上放了根頭發,頭發倒是還在原處,可那種怪異感卻始終揮之不去。

    也許是她被幾個六角盒弄得心煩意躁了。

    她在心裏歎息——六十個六角盒,燒成了五個,她放進去的杯子,成品率卻在八成左右。

    宋積雲已經沒眼看了。

    她一麵將燒出來的六角盒裝進錦盒裏,一麵自言自語道:“九是最高數了,我不可能再燒下去了,就這樣了!”

    周正卻來告訴她一個好消息:“那些老客商不僅沒走,我們家的青花瓷生意居然還漸漸的好了起來。”

    “咦?!”宋積雲也頗為驚訝。

    周正感慨道:“說起來,這件事還多虧了錢三。”

    那個買了他們家驚釉的。

    “說說看!”宋積雲錦盒也不裝了,和周正去了賬房。

    周正道:“我把您的話帶給了那幾家老客商,結果他們一聽說我們能優先給他們排訂單,立刻就不走了。這原本是預料好了的,也沒什麽好說的。

    “讓人沒想到的是,錢三又來我們家進貨。他聽我們的人說良玉窯廠的青花比我們家要便宜三分之二,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在我們家進貨。不免有同行好奇,問他為什麽放著便宜不占,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那錢三就說,他相信我們窯廠,相信東家您。

    “說我們窯廠正是最困難的時候,他相信隻要我們緩過這口氣,肯定會補償他的。”

    “現在竟然還有這樣的人!”宋積雲哭笑不得。

    “那也是因為東家您的信譽好!”周正逮著機會就拍宋積雲的馬屁,“那些客商聽了,就慢慢都開始在我們家進貨。隻不過,他們要求我們把他們進貨的時間寫清楚了。瞧那樣子,應該是把錢三的話聽進去了,想來我們家進其他瓷器的時候好和我們講優先訂單的事。”

    “也行!”宋積雲當然不能讓相信她,信任她的人失望,“你就幫他們好好記下。”

    “還真有補償的辦法啊!”周正聽了失聲道。

    “肯定是可以補償他們的。”宋積雲笑笑,賣關子似的不再提起這件事,而是問起他去山神廟的事怎麽樣了。

    “大家都同意了!”周正說起這件事還是有點激動的,他代表宋家窯廠,不僅坐了主位,還坐在了馬會長的下首,李子修的上首,是在場中地位僅次於馬會長的人,那種集眾人目光於一身的光環,實在是讓人陶醉。

    可激動過後,他也挺擔心的:“我瞧著有些小作坊東家雖然答應了,但答應得勉勉強強的,不知道這辦法最終行不行?”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各家的情況都不同。

    短時間還行,時間長了,肯定行不通。

    宋積雲也不是太看好,但她還是道:“且先看看。”

    也隻能如此了。

    周正有些無奈地長歎了口氣,正幫著宋積雲把錦盒搬到庫房裏去,之前借了地給他們砌龍窯的吳老爺來拜訪宋積雲。

    他一看見宋積雲就站了起來,恭敬地給她行禮,寒暄過後就說起了風神廟的事:“馬會長雖說讓我們緊咬著價格不降,逼著原料商不賣原料給良玉窯廠,可良玉窯廠一家獨大,賺到了錢,大不了就去杭州、蘇州進原料,哪能真正掐住他們的脖子。”

    還求宋積雲給他拿個主意:“這景德鎮上,我誰都不服,就服您。您說讓我把家裏的那些青花瓷囤著,我就囤著,您說讓我賣了,我就賣了。”

    可見大家對馬會長的決定還是非常懷疑的。

    宋積雲當然不能在這個時候抽馬會長的橋板。她委婉地拒絕了:“馬會長剛在風神廟和大家商量好了共進退,怎麽您轉身就改變了主意?我是覺得馬會長既然也是為了我們大夥兒好,我們怎麽也應該支持他試一試。”

    吳老爺忙道:“我肯定和您一樣支持馬會長,隻是覺得這大風大雨的,您這裏最穩妥。想著若是您這邊有了什麽決定,招呼我一聲,我肯定以宋老板馬首是瞻。”

    話說到這個份上,宋積雲再拒絕就是得罪人了。

    “一定,一定。”她笑眯眯地端茶送了客。

    吳老爺失望不失望宋積雲不知道,但他剛走,陳老爺又來了。

    宋積雲道:“之前我們想借他們家坡地,他提出讓他們家的把樁師傅跟羅師傅學手藝的那個陳老爺?”

    周正點頭,去迎了陳老爺進來。

    陳老爺和吳老爺一個意思,隻是走的時候悄悄和周正感慨:“要是你們東家是我們行會的會長就好了。我就信服你們東家。”

    周正聽了心花怒放。

    在他看來,宋積雲完全夠格。

    可他想到宋積雲常在他們耳邊告誡的什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悶聲發大財不香嗎”,什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在別人地盤上那麽囂張,不收拾你收拾誰”的話,他對陳老爺道:“您的好意我們東家心領了,隻是我們自家窯廠的事情都忙不完,實在無力再管其他的事。這人多口雜的,這種話您和我說說也就罷了,若是傳到其他別有用心的耳朵裏,別人還以為我們東家想當行會的會長,想和馬會長一爭高低呢!”

    陳老爺也未必沒有試探之心,聞言笑嗬嗬地也就把這件事揭了過去。

    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在大門口,他們又遇到幾個來拜訪宋積雲的同行老板,而且這幾個人還不是一起來的,是在宋家門口碰到了一起。

    周正請了幾位老板進門。

    陳老爺坐上轎子的時候還在想:這行會的會長隻怕遲遲早早會落到宋積雲的頭上!

    宋積雲則是忙到掌燈時分才好不容易把來訪的人都送走了。

    她叮囑周正和吳總管:“再有人來拜訪我,來家裏的人,就說我在窯廠,去窯廠的人,就說我在家裏。”

    周正和吳總管聽了直笑,異口同聲地道:“若是他們一群人在家裏堵你,一群人在窯廠堵你,你怎麽辦?”

    “那我就在碼頭!”宋積雲道。

    引得兩人又是一陣笑。

    宋積雲原本打算去蔭餘堂的也沒能去成。

    她幹脆更衣洗漱,早早地睡了。

    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連續不停地燒窯,就算她隻當是好玩,但心底還是盼著能有所突破,下意識的還有些緊繃,不燒窯了,不自覺地就放鬆下來,她這一覺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她這才去了蔭餘堂。

    元允中應該剛吃了午飯,正坐屋簷下曬著秋日的太陽,燉了秋梨川貝蜂蜜水喝。

    邵青見到她,還問她喝不喝:“正宗的萊陽梨,我特意找鄧晨要的。”

    “鄧晨?!”宋積雲望了望垂著眼簾喝著水的元允中。

    邵青飛快地睃了元允中一眼,忙道:“哦,就是新上任的巡檢司鄧大人。他不是在八仙庵的時候幫了我們不少忙嗎?我前幾天去謝了他一番。正好看到他那裏有幾筐萊陽梨,這個季節燉水喝最好,就要了幾個。”

    宋積雲笑笑沒追究,笑道:“好呀,我也跟著沾沾邵公子的福。”

    “不敢,不敢!”邵青說著,飛快地跑了。

    宋積雲把手中的錦盒遞給了元允中:“一共十二個,你將就著用吧!”

    元允中接錦盒的手一頓,抬瞼望著她,皺了皺眉:“十二個?”

    宋積雲給他燒的礬紅六角盒一個不過酒盅大小,精致玲瓏,用來裝胭脂也很好。

    她留下了幾個。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這礬紅用的是後世油畫的技巧,誰看了不驚豔。

    元允中卻隻是接過去看了一眼。

    她齜牙,道:“怎麽?不喜歡這畫案?要不,你畫個你喜歡的畫案,我再給你燒幾個?”

    之前一直燒不成,看著就覺得刺眼睛,隻是覺得漂亮,不像現在,陽光下,桔紅色的杯子仿佛秋日的暖陽,越看越覺得好看,越看越喜歡。

    元允中要是不喜歡,她正好拿回去收藏著慢慢用。

    誰知元允中一聽,“啪”地一下蓋住了錦盒,臉也崩得緊緊的,不知道是哪句話又戳著這位小公舉了,板著臉道:“不是燒了九窯嗎?”

    是嫌棄她成品率低嗎?

    宋積雲冷笑,道:“你不會以為燒瓷器就像種大白菜似的,隻要天氣可以,撒了種子澆了水,總能種出幾顆來。難怪二十四衙門的開口就是要燒龍缸。”

    她平時不會這樣,這次實在被給元允中燒的這幾個礬紅的六角盒把她給弄得心浮氣躁的。

    元允中聽了這話卻莫名其妙地神色漸霽,聲音也舒緩了不少地“哦”了一聲,道:“那些燒壞了怎麽辦?”

    “砸了!”宋積雲道。

    一般的瓷器會把殘次品降價處理,但高檔瓷,特別是這種小範圍隻準備私用的,用了自己款的瓷器,為了保證出品的全是精品,都會砸得粉碎,埋到地下或者是丟到河邊。

    她通常都會丟到河邊。

    元允中聞言明顯心情大好,居然衝著她笑了笑。

    宋積雲看著這樣的他,不知道為何猝然間興趣闌珊,懶得和他坐在屋簷下喝什麽秋梨水了。

    她想著自己手頭還有一堆事,深深地吸了口氣,幹脆利落地起身告辭:“幫我謝謝邵青,秋梨水我就不喝了,等忙過了這幾天再來拜會!”

    隻是當她跨出蔭餘堂的門檻時,她突然想起元允中那句“不是燒了九窯”的話來。

    她斷斷續續地燒了月餘的窯,濃煙滾滾,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除非盯著她的小作坊,否則就是羅師傅,也未必能知道她到底燒了幾爐窯。

    他怎麽那麽清楚地知道自己燒了九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