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作者:吱吱      更新:2023-09-26 18:52      字數:76840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宋大良的窯廠這邊,宋積雲隨著大流觀看了宋大良窯廠的揭牌儀式後,就有宋家的管事請了他們這些觀禮的去酒樓坐席,還道:“酒筵安排在了文思樓。大夥兒吃吃喝喝的,還可以說說體己話。我們家老爺也想趁著這個機會給大家道個謝,要不是各位老爺賞臉,這窯廠也開不起來。”

    眾人聽了,哄著議論起來:“沒想到宋大老爺和文先生的關係這麽好,居然請得動文先生把文思樓借給你們家老爺做開業的筵請。”

    宋大良很是得意,笑道:“這也是承蒙大家看得起!”

    “哪裏哪裏!”大家七嘴八舌地和他寒暄著。

    好的瓷器,除了手藝高超的師傅,還得有畫工了得的畫師。

    宋大良先是請來了韓先生,又和文先生有了交情,讓這些燒瓷的同行忌憚的同時,也讓他們羨慕,有人甚至抱著僥幸的心理,想通過宋大良和這兩位有所交集。

    很多人臉上的笑容越發的燦爛了。

    宋積雲看了一眼宋大良身邊那熱熱鬧鬧的場景,低聲吩咐鄭全:“走吧!”

    鄭全有些意外。

    他還以為宋積雲要滅滅宋大良的囂張氣焰。

    “來日方長!”宋積雲淡然地道,“以後有的是機會。”

    鄭全應諾,不動聲色地和宋積雲離開了良玉窯廠。

    窯廠外麵,一地紅紙屑,看熱鬧的人也已散去。

    一輛馬車靜悄悄地停在門外樹冠如傘的香樟樹下。

    宋積雲愕然。

    透過馬車的車窗,她看到端坐在車裏的元允中。

    他側影如剪,優雅俊美。

    宋積雲默默地欣賞了幾眼,這才走了過去,微笑著問他:“您怎麽來了?”

    元允中修眉微挑,斜睨著她道:“你見到邵青了?“

    宋積雲這才想起她匆匆出門,還沒來得及回應他萬公公之事。

    她忙笑道:“多謝元公子。萬公公那裏,我準備帶幾件家中珍藏的瓷器再去拜訪一番。”

    既然萬公公是因為瓷器被萬貴妃的侄兒瞧中,送他些瓷器去結交京中貴人,想來他應該會滿意。

    元允中聞言神色卻更冷峻了,道:“這就夠了嗎?”

    當然不夠。

    宋積雲在心裏想。

    可有些事情不是得麵對麵的“協商”一番才行嗎?

    至於幾件瓷器,也不過是塊讓萬公公高興的敲門磚而已。

    她望著元允中積雪般的麵容,想著那邵青來給她遞話,也是受了眼前人的指使,不由得心中一軟,含笑溫聲道:“我這不是還有您嗎?”

    元允中一愣,隨後喝斥道:“荒唐!有你這樣行事的嗎?”

    他扭頭就吩咐趕車的六子:“打道回府!”

    六子看了宋積雲一眼,手腳卻半點也沒有停頓,“呀呀”地應了一聲,跳上了車轅。

    宋積雲看著,在心裏“嘖嘖”稱奇。

    這才幾天,六子就變成了他的人!

    “等等!”她拉住了馬轡頭,調侃道,“我還沒有坐過馬車,元公子讓我搭個便車唄!”

    說起來,這馬車還是她娘給元允中買的呢!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元允中。

    元允中喉結動了動,瞥了她一眼,讓出半個座來。

    宋積雲笑盈盈的由鄭全扶著跳上了馬車。

    可以看得出來,錢氏給元允中買的馬車是花了心思的。

    車廂寬敞不說,內飾全都繪了精美的青綠色卷草花紋,還有個能折疊的小桌子,桌下的置物閣裏還擺放著鑲了磁鐵的茶壺、茶杯和圍棋等休閑用的器物。

    在瓷器裏鑲磁鐵,看似簡單實則需要非常複雜的工藝。

    兩世為人,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燒瓷工藝。

    宋積雲隨手拿了一個,反複地研究著。

    一旁的元允中卻突然道:“小器,不足為道!”

    小器?!

    宋積雲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元允中是說這樣的技藝是雕蟲小計。

    宋積雲笑道:“也不是隨便能燒製出來的。這對火候的要求太高了。估計是誰家的傳家手藝。”

    低頭繼續研究著手中茶杯。

    馬車靜悄悄的,隻聽得見車軸轉動的“軲轆”聲。

    宋積雲詫異地抬頭。

    元允中抿著嘴,斜眼看著她。

    宋積雲好笑,玩心大起,幹脆佯裝出一副茫然的樣子也望著他。

    元允中就瞪了她一眼。

    可他的耳朵好像更紅。

    他,這是害羞了嗎?

    宋積雲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睛,仔細地打量著元允中。

    元允中卻別過臉去,神色端肅地整了整衣襟,一副正襟危坐,沉凝如淵的模樣。

    隻是他的左臉也完全暴露在宋積雲的眼中。

    不知什麽時候,他向來潔白如玉的耳朵已變得彤紅彤紅的。

    特別是那顆如相思豆的紅痣,如針尖上冒出的血,鮮豔欲滴。

    宋積雲很是驚訝,忍不住在心裏直呼。

    怎麽有人能這麽有趣!

    在一副嚴肅的麵孔下藏著如此柔軟的小心思。

    她心像被貓在撓似的,情不自禁地道:“不過,它的銷量肯定很少,就算是傳家的手藝,應該也很小眾。”

    元允中的神色肉眼可見的有所鬆懈。

    宋積雲鬼使神差般地也跟著放鬆了情緒,靠坐椅背上。

    元允中的表情更溫和了,還道:“好好燒瓷,用處大著呢!”

    宋積雲難掩驚訝。

    他這是怕她去研究鑲了磁鐵的瓷器嗎?

    她不由道:“您放心,我現在當務之急是打理好宋家窯廠,就算新奇,也會等我把宋家窯廠的事理順了再說的。”

    到時候她可能會把自己前世聽說過的那些瓷器一一複燒,看看能不能複原號稱瓷器界最難得的“郎窯紅”。

    想到這些,問元允中:“您聽說過霽紅瓷嗎?”

    霽紅瓷是郎窯紅的前身。據她了解,這個時候已經有人燒出霽紅瓷。不過非常稀少。這也是她父親宋又良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元允中可能沒想到宋積雲會和他說這些,頗有些意外,沉吟道:“我見過。你想燒嗎?我幫你問問看誰手裏有。”

    宋積雲嗓子發癢。

    此時的霽紅瓷作為瑞祥之一,每燒出一隻都會被爭先恐後地獻給皇室。

    元允中能見過霽紅瓷,還敢說幫她去打聽……再加上梁縣前兩天鬧得沸沸揚揚的寧王走私案,他的身份隻怕比她之前以為的顯赫。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宋積雲輕輕地咳了好幾聲,嗓子才沒有那麽癢了。

    她言簡意賅地道:“那我先謝謝您了!”

    元允中感覺到她的疏離,微微蹙眉,正要說什麽,馬車停了下來。

    小六子跳下車轅,咧著嘴巴撩了開車簾。

    有小子一溜煙地跑了過來,人還沒有站穩就衝著馬車行禮,道著:“元公子,宋小姐,我是江縣令的貼身小廝江小四,奉我們縣令之命,前來拜會宋小姐。”

    宋積雲非常的驚訝,身邊的元允中已冷冷地道:“何事?”

    江小四有些不自在地上前給元允中行禮。

    宋積雲看著,忙下了馬車,笑著和江小四打著招呼:“辛苦你了。進去喝杯茶吧?”

    江小四搖頭,單獨給元允中行了個禮,這才笑道:“不敢當!宋小姐不必這麽客氣,我們家縣令說了,您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丈夫,讓我們遇到您了,都要客氣一點。”

    可這也太客氣了。

    宋積雲心裏打鼓。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她早已過了以為天下會掉餡餅的年紀。

    江縣令如此“抬舉”她,到底有什麽目的?

    “既是如此,那小四也別和我客氣。”宋積雲和江小四應酬道,“不管是什麽事,也不耽擱這一杯茶的工夫。天氣這麽熱,我們就在門廳歇個腳。”

    她看看天色,又問:“你用過午飯了沒有?我讓人準備幾塊點心給你墊墊肚子。”

    江小四連連擺手,道:“江大人那邊還有事等著我去辦了,我就不打擾您了。下次有機會,再向您討杯茶喝。”

    宋積雲不再勉強,道:“江縣令有什麽吩咐?”

    江小四如同這才想起自己的來意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赧然地道:“我們家縣令大人說,萬公公那裏的事,您不用擔心。他前幾日去見江西巡撫時遇到了萬公公,已經跟萬公公說好了,他回去就放了‘玉瓷’的契書,讓您派個人去禦窯廠取就行了。”

    宋積雲大驚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道:“你說什麽?江縣令幫我跟萬公公打了個招呼?”

    江小四抿著嘴笑了笑,使勁地點了點頭,道:“宋小姐還是快點派人去趟禦窯廠吧!我來的時候,我們家大人還吩咐我,讓我跟宋小姐說一聲,宮裏出來的多是當麵一套背麵一套的。這次他還是借了巡撫大人的光。夜長夢多,還是早點拿到契書為好。”

    宋積雲心中歡喜,連聲應諾,讓江小四代她向江縣令道謝:“謹遵縣令大人的吩咐,等我從禦窯廠拿回了契書就去拜訪江大人。”

    江小四笑嘻嘻地走了。

    並沒有拒絕她去拜訪。

    宋積雲心裏有千萬個念頭轉來轉去,她低聲對元允中道:“你說,江縣令不會是想讓我給他做什麽事吧?”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江縣令為何這樣幫她。

    身邊的人卻沒有人回應她。

    宋積不由朝元允中望去。

    隻見元允中眉眼銳利地站在馬車邊,眼底還殘留著沒有散盡的震驚。

    她心中一跳:“你,你沒事吧?”

    元允中冷笑,道:“我能有什麽事!”

    這也太言不由衷了。

    宋積雲想了想,道:“你是不是也覺得這事有些蹊蹺?”

    畢竟萬公公不願意放了玉瓷的契書還是他告訴她的。

    他應該知道些內幕消息才是。

    誰知元允中聽了臉色卻越發難看,他冷著臉說了句“你直管去拿契書”,轉身又上了馬車,道著“我還有事”,徑直駕車走了。

    宋積雲望著遠去的馬車,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她被氣笑了。

    元允中竟然就這樣丟下她跑了!

    她更沒有想到的是,元允中還會駕駛馬車,而且看那模樣,技術還挺好。

    要知道,現在駕駛馬車也是門技術活,並不是人人都會的。

    這次她可不忍了。

    她吩咐鄭全:“你派人去查查元公子去了什麽地方?”又道,“你和我去我爹的書房,禦窯廠的契書,隻怕得我自己走一趟才不失敬意。”

    鄭全應諾。

    兩人一起進了宋家的大門。

    宋積雲斟酌著再次吩咐鄭全:“你幫我查查,能吏一般需要什麽樣的政績?”

    她在想江縣令幫她的事。

    前世,她見過很多險惡。

    江縣令看她的目光太清正,她不相信他對她有什麽惡意。但江縣令對她與眾不同她也能明顯地感受到。她想來想去,覺得江縣令有可能是想讓她幫著刷政績。

    可惜她隻知道“教化民眾”是考慮官員的重要指標之一,還有什麽能幫得上江縣令的,她隻能求助於鄭全了。

    “還有族學那邊,你讓負責族學的宋家十七老爺幫著整理一份文書,若是江縣令問起來,我也好知道最近族學裏都發生了些什麽事情。”宋積雲回憶著從前,盡量準備了解宋家有什麽能為江縣令所用的,“窯廠那邊最近出了什麽新品?都銷往了哪裏?也給我整理一份。”

    她說完,想了想,又道:“家裏還有些什麽產業?各都生產些什麽?哪些能送人的?哪些是絕對不能動的?你也給我理一份清單。在我去拜訪江縣令之前,都要送到我手裏。”

    江縣令刷政績,不外是名聲和實績。名聲,宋家可以把開辦族學之事算在江縣令頭上,實績,就看江縣令需要些什麽了。

    宋積雲覺得自己能想到的都做了,和鄭全開了父親留下來的庫藏。

    她還是按原計劃找了幾件名貴的瓷器作為送給萬公公的禮物,由汪大海陪著,去了禦窯廠。

    禦窯廠還和從前一樣,林木深深,到處是各式各樣的作坊和窯口,鬆煙彌漫。

    難怪萬公公不願意住在這裏的。

    宋積雲按著規矩先去見了禦窯廠的主簿。

    他是萬公公的同鄉,從前在醬醋茶局當差,萬公公謀了督陶官的差事,他也跟著萬公公來了景德鎮。他三十來歲的樣子,身材瘦小,麵相看上去很老實。

    看見宋積雲過來,他忙從差房出來迎上前來,客氣地和她打招呼:“早就聽說小姐巾幗不讓須眉,見到本人還是第一次。”

    宋積雲也和他客氣:“是我的疏忽。早就應該來拜訪您了,可您也知道,家裏諸事不斷,我按下了葫蘆浮起了瓢,實在是顧不過來,還要請您多多諒解。”

    她送了這位主簿一套青花瓷的葵口酒杯。

    這位主簿沒有見外,收下了酒杯,轉身就拉開抽屜拿出蓋了鮮紅大印的契書,遞給了宋積雲:“萬大人一回來就讓我連夜把契書弄好,我看您第二天沒過來,還尋思著要不給您報個信。”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宋積雲接了契書,轉身遞給了汪大海,笑道:“勞您惦記著,以後還要請您多多關照。”

    然後她扭頭對汪大海:“你給大人買個小廝在身邊服侍,以後有什麽事,大人吩咐一聲就行了,也免得大人有什麽找不到人。”

    那主簿沒想到宋積雲這麽會做人,愣了愣,連忙擺手。

    兩人你來我往了一番,最終主簿大人還是勉強地答應下來。

    他對宋積雲的態度也熱情了很多,悄悄告訴她:“巡撫大人就在景德鎮,萬大人這幾天都在那邊服侍著。你要拜訪萬大人,過幾天再來也不遲。”

    還為了表示親近和她開玩笑道:“要說你們家能順利拿到契書,還托了寧王的福呢!”

    宋積雲非常的驚訝。

    那主簿悄聲告訴她:“若不是這些日子寧王的事鬧得太大,惹得江西官場上人人自危,我們家大人也不會這麽輕易就賣江大人一個麵子了。”

    宋積雲前世沒少和官場上的人打交道,這主簿分明是話裏話。

    她笑吟吟地也說了幾句玩笑話,就說時間不早了,想請他一起吃個晚飯。

    主簿拒絕了:“以後有的是機會!”

    宋積雲沒有勉強,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就起身告辭了。

    不過在禦窯廠的門口,他們遇到了從宋大良窯廠回來的韓先生。

    彼此打了個招呼,就各自散了。倒是汪大海出了禦窯廠,吞吞吐吐地道:“東家,您說,主簿這話是什麽意思呢?就算有江大人打招呼,可萬公公仗著宮裏的關係素來跋扈,內宮的二十四衙門和吏部又不是一個路子,不管江大人是什麽來曆,他未必會一直給江大人麵子。”

    宋積雲意外地看了汪大海一眼。

    難怪她爹讓汪大海管他們家和禦窯廠的單子,宋家窯廠的幾個大掌櫃和大師傅裏隻有他有這份機敏的勁兒。

    “你沒聽錯。”她淡淡地笑道,“那位主簿大人就是在提醒我們。”

    汪大海聽了有些著急,道:“那我們……是不是再來謝一次萬公公。”

    “那是自然。”宋積雲道,“不僅如此,你還得想辦法打聽一下萬公公最近都在做什麽,看能不能回報萬公公一二。過些日子我們還要競爭明年禦窯廠的訂單,在萬公公眼裏,就算是我們什麽都不說,他也會把我們當成江縣令的人。”

    汪大海見宋積雲沒有因為年紀輕輕就掌管家業而趾高氣揚,舒了口氣。

    兩個人商量著窯廠的事,上了騾車。

    *

    梁縣府衙後堂的書房裏,江縣令被元允中反剪著胳膊按在書案上。

    “哎喲喲!”江縣令假意地誇張地大聲,“你想幹什麽?你小心我告訴恩師,說你欺負我!”

    江小四從門外探出頭來,看著元允中如霜似雪的臉龐,畏手畏腳地不敢說話。

    而元允中則冷“哼”了一聲,一字一句地道:“是你跟萬曉泉說好了的!!嗯!!是你在江西巡撫那裏遇到了萬曉泉!!嗯!!”

    “雖說是你開的頭,可要不是我明示萬曉泉,他能明白嗎?”江縣令不服地道,“你別以為人人都像我似的,能聽得懂你‘未盡之言’的。”

    元允中嘴角緊抿,臉色更冷了,把他朝書案按了按。

    “哎喲哎喲!”江縣令一副被逼無奈,隻能改口的樣子高聲道,“是你,是你!都是你的功勞行了吧!”

    可就算是這樣,他還忍不住道:“我這不是怕你不知道怎麽跟宋小姐說,宋家的事沒有個著落,宋小姐著急嗎?”

    元允中氣極而笑,道:“那我還得感謝你囉?”

    “那倒也不必。”江縣令“哎喲喲”地喊著痛,道,“師弟,你我之間大可不必如此!你小時候溜出去玩的時候,我好歹給你打過掩護。你不願意做功課的時候,我也曾幫你捉筆。有什麽話我們不能好好說?非要弄得你死我活的。”

    元允中不為所動,冷笑道:“少廢話,你就說怎麽辦吧?”

    “解鈴還須係鈴人。”江縣令迭聲道,“我闖的禍,我來收拾。”

    元允中神色微霽,放開了江縣令。

    江縣令一躍而起,誇張地“哎喲”著,又是揉肩膀又是揉手腕的:“我的胳膊怎麽這麽痛,不會是傷了經脈吧?我明天還要陪按察使去昌江碼頭呢!據說寧王走私的貨都是從昌江運過去的。梁縣和景德鎮的巡檢司有可能都有問題。”

    元允中大馬金刀地坐在太師椅上,一言不發地看著江縣令裝模作樣。

    江縣令訕訕然,自己給自己找台階般的喝了口茶,坐到了元允中下首,擺出促膝談心的架勢,先是喊了聲“師弟”,然後感慨道:“別人說女大十八變,我看男大也十八變。你說你小時候,多可愛。每次你回家,家裏的師兄們都爭著搶著陪著你玩,你卻一副眼高於頂、目下無塵的樣子,誰都不理。當初我們師兄弟們還在私底下議論,擔心你以後長大了也這樣,會得罪人。”

    他說到這裏,突然壓低了嗓子,道:“你這麽幫著宋小姐,不會是看上了宋小姐吧?”

    元允中愕然,隨即臉一沉,喝斥道:“你胡說八道什麽?我不過是看不得那幫癟三欺負一個女孩子,才順手幫一幫她,怎麽就是看上了別人!”

    誰知道江縣令聞言雙眼驟然間明亮起來,看元允中的目光頓時像五聯宮燈似的:“既然不是,你著什麽急啊!”

    他湊到元允中的身邊“嘿嘿”地笑了兩聲,道:“我這不是好奇嗎?平時你若是被人誤解,最多也就是冷颼颼地瞥別人兩眼,這次卻解釋了這麽大一段話,太反常了!太反常了!”

    元允中額頭青筋直冒,看向江縣令的眼神像刀似的,冷嘲道:“難怪王夫人最喜歡你!”

    這是說他像婦人一樣長舌嗎?

    小師弟的毒舌他們都領教過。江縣令不以為意,還做出一副老懷甚慰的樣子,空捋了捋自己並沒有的胡子,道:“我就說嘛,恩師那麽多的弟子中,我既不是讀書最有天賦的,也不是學習最刻苦的,怎麽就獨我一個人能跟在恩師身邊讀書、伺侍,原來是師母的功勞啊!”

    對上這樣的江縣令,元允中也隻能道:“不是你臉皮最厚嗎?”

    “原來我還有這優點!”江縣令摸著臉。

    師兄弟鬥著嘴。

    江小四的小腦袋再次從門外探出來。

    “大人!公子!”他怯生生地道,“宋,宋小姐來了!她說來給大人道謝!”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元允中看江縣令的目光再次銳利起來。

    江縣令連忙擺手,掛起了免戰牌,吩咐江小四:“快請了宋小姐進來!”這才對元允中道:“你放心,我保證幫你正名。”

    元允中卻沒有見宋積雲的意思,他轉身往書房旁的起居室去:“不用了!她既是來找你的,我就不摻和了。”

    江縣令聽了眼睛珠子直轉,一麵假意去攔他,一麵道:“別介!你不會是真的怪我壞了你的好事吧?”

    元允中冷笑連連,道:“我看你是不想回京城了?”

    江縣令立馬認慫,敗下陣來,道:“我這不是怕宋小姐遇到什麽為難的事了嗎?按理說,她去見萬曉泉應該沒這麽快來我這裏才是。”

    元允中譏諷道:“狗嘴裏總算是吐出了象牙。”

    所以他沒有走是怕宋小姐遇到了困難?

    江縣令一愣,隨後追著元允中往起居室去的背影大叫,“你不會因為這樣才不見宋小姐吧?”

    元允中理都沒理他。

    江縣令饒有興趣地摸著下巴,喃喃地道:“都這樣了,還說什麽都沒有?”

    *

    宋積雲隨著江小四走進書房的時候,書房裏雖然隻有江縣令一個人,但她卻很敏銳地發現書房裏還有一個沒來得及收拾的茶盅。

    可見她來之前,江縣令正在待客。

    隻是不知道這客人是誰?走了沒有?江縣令是送走了客人才見的她,還是為了見她把客人送走了?

    如果是前者還好說,如果是後者,隻怕江縣令出手相助她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宋積雲裝著沒有看見,笑盈盈地和江縣令見了禮,分尊卑坐下。待江小四上了茶點,這才說明來意:“……一次是在文思樓,一次是萬公公麵前,兩次相助,都解了宋家燃眉之急,實在是太感謝了。”

    “舉手之勞而已!”江縣令正襟危坐,半點也沒有在元允中麵前的跳脫,“宋家是梁縣有名的鄉紳,我既來此做父母官,自然要照拂一、二。”

    宋積雲笑道:“大人菩薩心腸,於我們卻是春雨甘露。”

    她說著,讓鄭全送上禮單:“是家父早年收藏的一套文房四寶,雖不是什麽名貴之物,在市麵上卻也不多見,希望大人能用得上。”

    “宋小姐太客氣了!”江縣令沒有收禮單,而是道,“既然是令尊的收藏物,我怎能奪君子之好?不過是舉手之勞,怎當宋小姐如此盛情!”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套了良久,江縣令這才勉強收下了禮單,問宋積雲:“禦窯廠之行可還順利?”

    “順利!順利!”宋積雲忙道,“禦窯廠上下對我也頗為禮遇。”

    她還笑著奉承江縣令道:“原本我們家也是禦窯廠的常客了,不曾想禦窯廠的人見了我們還能比往日更熱情。”

    “如此就好!”江縣令笑著點頭,問起了宋氏窯廠的事,“如今窯廠能產日常瓷多少?大多銷往何處?哪種款式賣得最好?”

    這都是上級接見下屬常問的話題,宋積雲笑著一一作答,其中還插了些有趣的故事,聽得江縣令不時含笑頷首。

    宋積雲能感受得到江縣令對她的回答非常的滿意。

    她趁機邀請江縣令:“如今正是秋桂飄香吃螃蟹的季節,我們宋氏私塾的幾位先生準備帶著書院的學生興辦一場雅集,不知道大人有空沒有?想請您撥冗前往。”

    既可以用這種方法請江縣令吃飯喝酒,拉近關係,還可以試探江縣令是否需要宋氏私塾給他刷政績。

    江縣令欣然同意了。

    宋積雲表示一選好了日子就親自來請他。

    話說到這裏,江縣令就應該端茶送客了,誰知道江縣令不僅沒有送客的意思,還讓江小四給她上了盤點心,繼續道:“聽說元公子是蘇州人,你以後豈不得遠嫁?”

    宋積雲非常的意外,有些摸不準江縣令的意思。她想著雖說縣令一任三年,可大多數的縣令都會在轄地最少幹兩屆。若是她直接點頭應“是”,三年孝期滿了江縣令還沒有調走,那可就麻煩了。

    她笑道:“如今家父才剛剛入土為安,婚事還沒有和元公子坐下來好好商量。”

    江縣令聞言很是讚同的樣子,道:“宋小姐相貌、才學皆世間少有,是得好好考量一番才是。”

    宋積雲心裏發毛。

    江縣令這語氣,怎麽一副慫恿她另攀高枝的樣子!

    她忙道:“您太抬舉我了。若不是家中巨變,我也不會出麵管事了。說起來,像我這樣的女子多的是,不過是多在深閨,不與人知罷了。不敢當‘世間少有’。”

    她還有意轉移話題,說了一件江縣令應該感興趣的事:“若說‘世間少有’,我們這裏有尊供奉著窯神的風火仙廟不知您可聽說過?”

    然後不待江縣令開口,她又詳細地介紹起風火仙廟來:“供的是我們稱為窯神的童賓。每年的十月,我們都會在風火仙廟舉行祭窯。這天除了會做水陸道場,請人鬥戲之外,收了新徒弟的窯廠還會去裏村童街迎‘飛虎旗’。不要說景德鎮略有頭臉的人了,就是十裏八鄉的黎民百姓都會來參加,非常的熱鬧。

    “我聽我們商會的馬會長說,今年祭窯,想請您來給我們擔任正賓。”

    對於像江縣令這樣新到屬地任職的官員,是個結交、觀察本地勢力,親民立威的好機會。

    “風火仙廟的事,我來之前就有同僚和我說過,我到時候肯定會去參加的,至於做正賓,要看到時候我有沒有其他的事了。”江縣令對此像提不起興趣似的,他說著,把話題又重新拉了回去,“我覺得宋小姐不必妄自菲薄。我的那一句‘巾幗不讓須眉’並不是違心之語。我是覺得以宋小姐,以後肯定前程不可限量。不知道宋小姐可有意擴大窯廠?”

    宋積雲惴惴不安。

    如果說之前她隻是覺得江縣令有暗示她攀高枝之嫌,那此時就是把這句話點明了。

    她不由朝江縣令望去。

    他目光清正明亮,不見一絲汙濁。

    宋積雲鬆了口氣。

    不是與他自己有關就好!

    她裝聾作啞,笑道:“大人不會想給我介紹訂單吧?”

    江縣令愕然,隨後大了笑了起來。

    “未嚐不可!”他道,“正好按察使黃大人的夫人和公子也在景德鎮,我引薦你們認識。”

    她為什麽要認識黃夫人和黃公子?

    宋積雲心裏一突。

    聯想到他之前說的話,她不禁猜測:江縣令,不會是想給她做媒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這並不是宋積雲杞人憂天。

    她曾經就遇到過這種事。

    她裝沒聽懂,笑道:“莫非黃夫人認識做瓷器生意的商賈?

    江縣令不置可否,笑道:“你見了就知道了!”

    宋積雲雖然不願意惹事,但真的遇到事了也不會怕事。

    她很幹脆地道:“那就有勞江縣令引薦了。到時候我和元公子一起去拜見黃大人一家。”

    言下之意,她不會私底下和黃家的人接觸。

    江縣令點了點頭,眼底仿佛閃過一絲欣賞之意。

    宋積雲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隻是待她睜大了眼睛想看清楚時,江縣令已摸著下巴,躊躇著道:“和元公子一起啊!”

    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

    宋積雲心裏一緊。

    隔壁起居室非常突兀地響起了幾聲瓷器碰撞的聲音。

    有人!

    宋積雲微驚。想到之前進來時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茶盅,她如同沒有聽見般,麵不改色地和江縣令繼續笑道:“元公子是讀書人,黃大人也是讀書人,想必那黃公子的學問也不差。還是讓他們讀書人和讀書人說話,像我這樣隻認識幾個字的,在旁邊聽著就好。”

    “是嗎?”江縣令頗有些意味深長笑道,倒也沒有挑釁她的話,也沒再提及元允中。

    兩人笑著又應酬了幾句話,江縣令這才端茶送客。

    宋積雲忙起身告辭。

    隻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剛剛出了江縣令書房的院子,元允中就三步並作兩步出了起居室,滿臉冷峻地直奔江縣令。

    江縣令見狀立刻起身躲在太師椅後,道著:“元小四,你要是膽敢再對我動手動腳的,我,我就告訴鏡堂先生……”

    元允中聽著挑了挑眉,不為所動地伸手去抓他衣領。

    “你來真的!”江縣令嚷著,圍著一排太師椅躲著元允中,嘴裏還道,“你別仗著你年紀最小就亂來啊!我剛才是讓著你的!你要是再敢這樣,我就還手啦!”

    或許是這樣圍著太師椅追逐太傻了,元允中臉色有點青,他停下來道:“你提我做什麽?”

    江縣令跑兩步就開始喘起來,道:“你不是嫌棄老黃太勢利嗎?我是怕你見他會覺得不舒服!”

    他不提還好,他一提,元允中的臉色更難看了。

    江縣令見了直“嘖嘖”,道:“你還別說,宋小姐這人還真挺聰明的,一點就透。更難得的是雖然口齒伶俐,半點也不讓人,但說出來的話卻不讓人覺得討厭。實在是難得。我見過太多的美人沒辦法開口,一開口就露餡……”

    “廢話!”元允中不滿地打斷了他,“誰會幫扶不上牆的爛泥!”

    “是嗎?”江縣令拖長了聲音,斜睨著他,“原來宋小姐在你眼裏是這樣的啊!”

    元允中一言不發,轉身拔了牆上的佩劍,直指向江縣令。

    “別,別,別!”江縣令連連後退,道:“我等會要去相親,你可別壞了我的好事。”

    元允中打量著江縣令。

    江縣令趁機像泥鰍似的從元允中身邊溜開了。

    “最近老黃估計是聽誰說了什麽,非要給我做媒。”他一麵整著衣襟,一麵道,“說江西布政使的小女兒美若天仙,知書達理,又正好和我年齡相當,若是能結秦晉之好,也是一段佳話。”

    “那是你的事!”元允中冷酷地道。

    “怎麽能說是我的事呢?”江縣令叫囂,“家宅不寧,後患無窮。我這不是怕連累到恩師嗎?”

    “難道不是正中你下懷?”元允中冷嘲道,“你從小的宏願不就是要娶個高門貴女嗎?”

    “那我不是年幼無知嗎?”江縣令大聲喊冤,“我還以為公主都國色天香,貴女都沉魚落雁。誰知道還有公主貴女長得還不如村姑的啊……”

    *

    縣衙門口是不能停車的,來縣衙辦事的人的車或者是轎子都統一停在縣衙旁的一條巷子裏。巷子裏到處是蹲坐著等人的腳夫。

    宋家小廝見宋積雲和鄭全從衙門裏出來,忙去叫了自家的車夫。

    宋積雲則和鄭全站在巷子對麵的香樟樹下一麵等車,一麵說著之前她交待鄭全辦的事。

    鄭全突然愣了愣。

    宋積雲道:“怎麽了?”

    鄭全指了不遠處的茶樓,道:“我剛才看見了王主簿。他好像和昌江碼頭巡檢司的人進了茶樓的雅間。”

    大家同在梁縣為官,有所交集也是常事。不尋常的是鄭全說起這件事的語氣。

    鄭全壓低了嗓子:“據說這次寧王走私案昌江碼頭巡檢司涉入頗深,巡檢司的人可能會被一鍋端。”

    這個時候王主簿和巡檢司的人來往,不免會讓人浮想聯翩。

    但宋積雲也沒太驚訝,她盯著巷子口,不以為意地道:“王主簿在梁縣經營多年,素有‘急公好義’之名,總不好看見人家落難就立刻劃清界線。”

    “那倒也是。”鄭全說著,話題自然也就轉到了寧王走私案上,“說是王府的長史打著王爺旗號辦的事,大家都議論這長史給王爺背了鍋。可查案子查到景德鎮,怕是景德鎮要倒黴了。沒事都要被搜刮三層皮。”

    宋積雲莫名想到了躲在洪家山山坳裏的野窯,歎道:“你讓大家小心點!”

    若真的開始查窯廠,宋家窯廠估計也不能幸免。

    鄭全應諾,道:“但願江縣令能護著我們一點。”

    至於萬曉泉,他不趁機搜刮就是好的了。

    宋積雲心情有點沉重,兩人上了馬車。

    *

    元允中回來的有些晚。

    但他一回來就去了宋積雲的院子。

    宋積雲正坐在鏡台前卸妝,聞言頗有些詫異:“這麽晚了?”

    白天,鄭全派去跟他的人跟丟了,她也不知道他去做什麽了。

    香簪歡天喜地道:“元公子帶了街角唐記糖炒板栗過來。”

    立了秋,板栗也上市了。梁縣最好吃的就是他家街角的唐記糖炒板栗。

    宋積雲請了他進來。

    他進來卻板著個臉,道:“青花瓷薄胎的皮球花的茶具,你幫我尋一套。”

    這不是她下午送給江縣令的那一套嗎?

    宋積雲奇道:“你要做什麽?”

    “你別管。”他撩袍坐到了太師椅上,淡淡地道,“我有用!”

    宋積雲有片刻的遲疑。

    “怎麽?”元允中挑眉,“不行嗎?”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元允中的不滿幾乎化成了實質撲麵而來。

    宋積雲忙道:“那倒不是。隻是我今天剛剛送了一套給江縣令。你若是自用還好,若是送人,我怕重了樣,被人詬病。”

    元允中不以為然。

    宋積雲見了,隻好讓香簪去找鄭全,讓鄭全開了庫房,拿一套茶具過來。

    元允中有些意外,道:“你不是說這是令尊的珍藏,隻有這一套嗎?”

    他怎麽會相信這樣的場麵話?

    宋積雲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元允中冷眉冷眼地看著她。

    她忙收斂了笑意,解釋道:“的確隻有一套。但當年我父親為了給達官貴人送禮,專門燒了一窯青花薄胎茶具,雖說器形一模一樣,但繪製的圖案卻大不相同。因用的是前朝就已經快要絕跡了的蘇麻離青,燒出來的青花濃墨重彩,就當了珍藏送人,才有這麽一說而已。”

    “哦!”元允中輕描淡寫地道著,嘴角卻像抑製不住般地微微翹了翹。

    宋積雲感覺他好像挺高興的。

    她有點傻眼。

    這家夥是怎麽了?

    平時她好言好語地和他說話都會不知道哪裏戳中了他的痛處,他都會對她冷眼相對,今天她毫不掩飾地笑語了他一頓,他反而很高興的樣子?

    宋積雲弄不清楚,也就不去細想了——她就是細想,有時候也想不明白。

    但她還是笑著給他出主意:“雖然不是古董,但用料工藝都非常的講究,和前朝皇家禦用的瓷器非常的相似,等閑人絕對看不出是仿燒的。你要是喜歡,等會挑套隨眼緣的,自己用也挺好。”

    誰知道元允中瞥了她一眼,道:“不用了!”

    宋積雲不解,再次墜入了和元允中交往的迷霧中。

    那他為什麽氣勢洶洶地向她要茶具呢?

    難道是嫌棄那些茶具不是獨一無二的?

    宋積雲想了想,道:“要不,我專門給你燒一窯吧?自用也好,送人也好,都不算太寒酸。”

    “也行!”元允中沉吟道,下頜微揚,神色間有著說不出來的矜貴,好像她求著他要給他燒瓷,而他礙於情麵,不得不答應似的。

    怎麽有人這麽自大卻又自大得讓人不覺得討厭?

    宋積雲忍俊不禁。

    *

    等鄭全帶著幾個小廝滿頭大汗的抱著十幾套茶具過來時,元允中早不見了蹤影,燈火通明的書房裏隻餘宋積雲一人,她正伏首書案,不知道在看什麽。

    “元公子呢?”他一邊督促著小廝小心翼翼地把茶具放在桌子上,一麵問。

    宋積雲抬頭,神色有些恍惚地“哦”了一聲,好一會才像回過神來似的,道:“這麽晚了,難道我還留他宵夜不成。”

    鄭全望著高高堆起的茶具,有些無力地歎了口氣,道:“那這些茶具怎麽辦?”

    “放在這裏吧!”宋積雲的目光又回到書案上,“說不定明天我們的小公舉又改變了主意,又得來回折騰。等他看過了之後再說吧。”

    小公舉?

    是指元公子嗎?

    是他聽錯了吧?

    鄭全思忖著,沒有去糾正這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他上前幫宋積雲挑了挑燈芯,道:“時候也不早了,小姐您也早點歇了吧!洪家的瓷器吳總管親自送了過去,洪老爺和兩位洪公子看了都非常的高興,洪大公子還說明天要來拜訪您。”

    宋積雲抬頭。

    鄭全才這發現書案上擺著張畫。

    不過粗細不一的寥寥幾筆,卻生動地勾勒出一幅笑逐顏開的彌勒佛。

    他大吃一驚。

    他雖然不會畫畫,也沒讀過多少書,但在宋家耳濡目染,鑒賞水平卻不低。

    “這是誰畫的?”他忙道,“是小姐新收的畫作嗎?景德鎮什麽時候出了這麽厲害的畫師?能說動他做宋家窯廠的供奉嗎?”

    窯廠通常都難尋能自己作畫的畫師。

    宋積雲撇了撇嘴,道:“是元公子畫的。”

    “啊!”鄭全半天合不攏嘴,看了眼堆在一旁的茶具,突然覺得也沒那麽礙眼了。

    “是給他自己的茶具畫的。”宋積雲放下手中的畫,靠坐在太師椅上,幽幽地道,“說了不準給別人用,沒燒好的,全都砸了丟在河裏,不許留半點殘餘。比照皇家禦瓷。”

    鄭全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好一會兒才幹巴巴地道:“不過元公子還挺有本事的,就憑這一手,去禦窯廠當個畫師肯定很吃香。”

    元允中嗎?

    宋積雲腦海裏不由浮現出個麵無表情,拿著毛筆,穿著粗布圍裙的小人。

    她不禁大笑起來。

    香簪跑了進來,說邵青求見。

    宋積雲笑著去廳堂見了邵青。

    邵青一臉的無奈,道:“奉公子之命,讓我給他的畫蓋上印章。”

    宋積雲聽著,眨了眨眼睛,悄聲對他道:“那你能不能幫我蓋幾張空白的宣紙?”

    邵青“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學著她的樣子,也朝她眨了眨眼睛,悄聲道:“那你能不能幫我保守秘密?”

    一陣沉默之後,廳堂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

    宋積雲連夜臨摹了好幾幅元允中的畫,第二天一大早叫來了窯廠的畫師,商量著怎麽把元允中的畫搬到瓷器上去。

    洪公子來訪。

    除了表示對收到的瓷器很滿意之外,他還送來了洪家二公子洪照及冠禮的請帖:“到時候宋小姐務必光臨!”他還像是看出宋積雲的心思,強調道,“我們家沒有主持中饋的人,就沒有準備女眷的筵席。略添點茶水,就當是給我們家賀喜了。主要是我祖父想見見宋小姐。”

    宋積雲就更不會去。

    她應酬了洪熙幾句,就端茶送客了。

    陪在一旁的鄭全皺著眉頭小聲嘀咕道:“這洪公子也挺奇怪的。這是讓你去參加他們家的喜筵呢?還是讓你別去呢?”

    洪家對宋積雲來說就是個普通的鄰居,她無意深交,更不會去琢磨洪熙的用心了。

    她問起了宋大良的窯廠:“出窯了嗎?”

    “出了一爐窯!”鄭全不屑地道,“全是青花。兩千多個坯子放進去,隻燒成了七、八件。聽說急得嘴都起泡了。照這樣下去,不出半年,他的窯廠就又得倒閉。”

    宋積雲不置可否,隻是吩咐他:“繼續盯著,看看他們家都燒些什麽瓷器?”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下來的幾天,宋大良的窯廠又出了一爐窯。出的依舊是青花。比上一窯好一點,三千多個泥坯,燒成了二十幾件。

    鄭全得了消息,特意來告訴宋積雲,還道:“大夥兒都私底下議論。沒有壓箱底的活,誰敢開窯廠?可看宋大良這樣,別說是壓箱底的活了,隻怕是尋常的手藝都沒有。景德鎮那些地痞流氓更是覺得他做事心裏沒有成算,是頭肥羊,商量著怎麽設局騙他幾兩銀子花花呢!”

    宋積雲正坐在秋日的暖陽下,伏案給元允中的茶具畫青花了。

    她放下手中的畫筆,活動著頸脖,不以為意地道:“他要是靠譜,當年怎麽會把老太爺萬貫家財都敗光了?也就是老太太還相信他,覺得他落到如今地步是運氣不好,還想著讓他繼續我爹的產業。”

    鄭全不便評論宋家的事,他看了眼桌上灰撲撲、排列整齊的泥坯,道:“不是說燒套茶器嗎?怎麽還要燒蓋碗?”

    宋積雲重新坐下,道:“人家說了,泡茶的茶具除了壺,還有盞、蓋碗。更不要說茶盅還分鈴鐺杯、海棠杯、馬蹄杯子、雞缸杯了。”

    按他說的,林林總總,她得給他燒六、七十件才行。

    加上可能燒壞的損耗,怎麽也得百來件。

    她懷疑他不是為了燒茶具,而是為了為難她。

    鄭全道:“他都畫一個圖案嗎?”

    “對!”宋積雲有氣無力地道。

    要不怎麽會覺得無趣呢?

    同樣一個圖案重複三百多次,再好看的圖案也會變得麵目可憎!!

    不過,宋積雲也不是隻知道站在那裏被動挨打的。

    她準備偷懶。

    每天畫一個!

    他能等就等,他等不了,那就能燒幾個是幾個了!

    元允中還能把她吃了不成?

    宋積雲“哼”了兩聲,問旁邊服侍的小丫鬟:“知道元公子在幹什麽呢?”

    她從前不願意過問元允中的行蹤,免得知道的越多,越扯不清楚。可隨著兩人越來越熟悉,她偶爾也會問問元允中在家裏的去向。

    小丫鬟抿著嘴笑,道:“元公子和邵公子在湖邊釣魚。”

    敢情她在這裏辛辛苦苦,他在旁邊悠閑自在。

    宋積雲頓時不想畫了。

    鄭全見了,摸著腦袋想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話來:“還好元公子的畫隻寥寥幾筆。”

    宋積雲哭笑不得。

    有小廝跑進來稟道:“王主簿派了人過來,說是有要緊的事見您。”

    宋積雲更衣去了廳堂。

    來傳話的是王主簿身邊的一個隨從,梁縣沒有誰不認識的。

    按他的要求,兩人去了廳堂旁邊的暖閣說話。

    “宋小姐最近應該也聽說了鬧得沸沸揚揚的寧王走私案吧?”就算暖閣裏沒人,他也像怕被人聽到似的壓低了聲音道,“我們家大人得到了非常準確的消息,說寧王走私的那些瓷器已確定是由我們景德鎮流出去的。為了查清楚到底是從誰家流出去的,巡撫大人和按察使大人要搜查景德鎮所有的窯廠。”

    宋積雲皺了眉頭。

    “我們大人的意思,不管是誰家倒黴給寧王幹了這髒活,真要搜查起來,怕是大家都要跟著倒黴!”那隨從的聲音更小了,“我們家大人就想把幾位景德鎮上都說得上話的東家們請到一起,商量著拿個主意。”

    宋積雲覺得這樣不太靠譜。大廈將傾,沒有幾個能不顧自己的安危去救別人的。

    若是江西巡撫和江西按察使真要借此弄出點什麽事來,以王主簿的身份地位,根本是保不住任何一個人的。

    就算是江縣令,十之八、九也沒有這樣的力量。

    不過,大家能團結,畢竟是件好事。她理應參加。

    宋積雲沒有猶豫,道:“聽候王大人差遣。”

    那隨從聞言神色立刻鬆懈下來,笑道:“那小人就在西嶺別莊恭候宋小姐大駕了。”

    宋積雲有些意外。

    西嶺別莊也是梁縣一處很有名氣的地方。它建在湘湖旁,占地四十多畝。是官府的產業。專用來招待來往的官員。那裏不僅風景好,飯菜好,服侍的小廝也比別處都機敏。本地的富豪鄉紳為了顏麵都會想方設法在西嶺別莊宴請賓客,平日裏少不得找王主簿幫忙。

    可那裏唯有一樣不好。

    湘湖在梁縣東郊,離梁縣縣城有二十多裏地。

    她想到元允中的馬車,笑著應諾,送了那隨從出門。

    誰知轉回來卻看見元允中坐在她之前坐的太師椅上好奇地擺弄著桌上的畫筆和泥坯。

    見宋積雲進來,他抬頭道:“縣衙裏來人了?”

    陽光照在他寶藍菖蒲紋的織錦直裰上,映襯著他白皙的麵孔仿佛玉石般發著光。

    宋積雲愣了愣,不知道是因為他出色的容顏,還是因為他這麽快就得到了消息。

    “王主簿身邊的人。”他既然知道了,她也無意隱瞞,何況這種消息向來是欺上不騙下的,她就是有心隱瞞也隱瞞不了。但至於是為什麽而來,她肯定也不會隨便就說出去。

    元允中並沒有追問,而指了沾著灰色顏料的兩個甜白瓷小碟,道:“你不是說要試著畫兩個磯紅(礬紅)茶杯嗎?怎麽這些顏料看著都一樣?”

    “顏料在燒出來之前,本來就看著都是差不多的啊!”宋積雲坐在了他對麵的太師椅上。

    元允中仔細地看了看兩個顏料小碟,道:“那豈不是外行人根本區分不了他們之間的區別。”

    宋積雲笑眯眯地道:“不要說外行人了,就是尋常的學徒剛開始學藝的時候,也分辨不出來。”

    元允中聽著,反而來了興趣,他“哦”了一聲,道:“哪個碟子裏是青花?哪個是礬紅?”

    然後他斜睨了宋積雲一眼,道:“我有空就幫你畫幾個!”

    頗有些嫌棄的模樣。

    宋積雲見狀,彎了眼睛,道:“可是,在瓷器上畫圖案不是那麽簡單的。它畫在泥坯上全是灰色。可顏料燒出來卻需要有深有淺,才能燒出漂亮的圖案來。”

    元允中瞥了她一眼,低頭蘸了顏料,三兩下就勾勒出一副彌勒佛來。

    畫完,又瞥了一眼,仿佛在說:看看,有那麽難嗎?

    宋積雲暗暗挑眉:“你要不要在泥坯上留個款?這可是你自己畫的圖案呢!”

    元允中沒有吭聲,認真地畫著彌勒佛。

    小樹林般直直的睫毛垂下,像一簇簇樹針。

    絕美!就是太傲驕。

    宋積雲在心裏不無地遺憾道。

    卻聽見元允中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第一百三十八章

    那元允中在宋積雲那裏待到掌燈時分才走。

    一共給畫了九個茶盅。

    而且還默許宋積雲在他畫的茶盅底部留了個暗款。

    鄭全看了幾次想說話,卻被宋積雲一個眼神飄過去,最終還是嘴角翕翕,悶頭走了。

    過了兩天,王主簿派人送了請帖過來,在西嶺山莊的小雪廳設宴,景德鎮幾大窯廠的話事人都會過去,送請帖的人還特意對宋積雲道:“良玉窯廠剛剛成立,規模還太小,我們家大人的意思,這次集會就不請宋大老爺參加了。”

    宋積雲心生怪異。

    宋大良的窯廠不管從產值、銷量還是底蘊,都沒有資格參加,王主簿為什麽還讓人專程在她麵前說一聲。

    她笑道:“難不成王大人還廣發了英雄帖?”

    送信的人臉一紅,忙道:“是小的說錯了話。我們家大人隻請了像您、像李老爺這樣的窯廠主。”

    李老爺,應該說的是李氏窯廠的東家李子修。

    宋積雲點頭,沒有繼續為難送信的,讓人賞了錢,親自去了趟蔭餘堂,問元允中去不去——免得他像宋大良窯廠開業的那天那樣又追了過去。

    她雖然拿他當了擋箭牌,卻並不想這個人礙自己的事。

    元允中低著頭,在畫青花。

    這兩天他像著了迷似的,又斷斷續續的畫了五、六個茶盅。

    “不去!”他頭也沒抬,淡淡地道著,嫻熟地用筆,流暢地勾勒出飄逸線條。

    宋積雲自然不會勉強他。到了王主簿請客的日子,她穿了件素雅藕荷色褙子,戴著銀飾,素麵朝天的就去了西嶺山莊。

    或許是因為來此的人多是不願意暴露行蹤,正中午,她的騾車一路行來都沒有看見其他的人,領路的人幫他們把騾車停在了一處彩棚裏,自有山莊的管事招待隨她來的仆婦吃茶休息,鄭全則跟著她繼續往裏去。

    等穿過九曲回環的一段花牆,到了小雪廳時,又有管事的上前帶鄭全到廳外的抱廈喝茶吃飯,請了宋積雲往花廳裏去。

    鄭全猶豫了片刻。

    宋又良在世的時候就曾經反複地叮囑過他,隻要出門,他就得片刻不離地跟著宋積雲,不能讓宋積雲離開他的視線。

    宋積雲前世應酬的時候也曾經遇到過不少的齷齪事,卻不能因為會遇到齷齪事就不和人交際應酬。

    她低聲對鄭全道:“我會小心的,你也警惕些。”

    鄭全隻得點頭,看著宋積雲進了小雪廳,這才隨管事下去歇腳。

    或者是為了應景,小雪廳布置得像雪洞,植了幾株丈高的梅樹在室內,桌椅茶幾都布置在樹下,如同在梅下賞景般。而且還因不是花期,綁了絹花做梅花綴在樹幹上,栩栩如生的,乍眼一看,還以為秋天開出了冬梅,都會好奇的看一眼或者是問幾句。

    幾位窯廠主都到了,正圍著王主簿喝茶說話,宋積雲是最後一個到的。

    王主簿就笑著打趣她:“這也算是一花獨秀了吧?”

    在座的隻有宋積雲一個女子。

    幾位窯廠主都捧場地笑了起來。

    宋積雲就笑著告了聲罪。

    王主簿沒有客氣,直接招呼眾人入了座,小廝上了茶點後,就換了他的隨從,然後開門見山地道:“都是景德鎮的人,我平日裏也沒少得大夥兒的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們也別怪我多事,出頭做這個椽子。”

    眾人自然是紛紛說著:“哪裏!哪裏!我們也沒少得您的庇護。不然怎麽能提前知道巡撫和按察使要搜查窯廠的事呢?”

    “大家不怪我多管閑事就好。”王主簿很欣慰的樣子道,“眾人都是當家理事的人,家裏燒了多少瓷,銷給了誰,銷到了哪裏,多多少少心裏都應該有點數。事到如今,指責也好,埋怨也好,都不能解決問題。我的意思,大家先把成見都放一旁,同心協力,先把眼前的難關渡過了再說。”

    李子修搶在眾人麵前立刻道:“王大人見多識廣,我自然是以您馬首是瞻。”

    王主簿謙遜道:“我是外行,具體怎麽辦,還是要聽你們的。”

    餘下的幾位窯廠主撩著眼皮,飛快地彼此交換著眼神,唯獨沒有打量宋積雲的神色。

    宋積雲閑閑地坐在太師椅上,輕輕地摩挲手邊的茶盅。

    鍾氏窯廠的東家就嗬嗬地笑了兩聲,道:“我們這裏麵,也就子修兄讀過書,比我們都有成算。我看,我們還是先聽聽子修兄怎麽說吧!”

    眾人七嘴八舌地道著“就是”。

    李子修看了大家一眼,目光在掠過宋積雲的時候,短暫的停留了幾息的工夫又很快轉了過去,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我這幾天一直在琢磨著這件事,還真想和大家商量這件事怎麽辦才好。”

    大家都催著他快說。

    他這才道:“這亂拳打死老師傅。我尋思著,這巡撫大人也好,按察使大人也好,搜查窯廠不外是想把這案子快點結了好交差。我們不如湊點銀子,請王主簿親自跑一趟,看看兩位大人到底是個什麽章程,我們幹脆把兩位大人要的東西直接交了,免得打破了碗碟還砸了缸。到時候我們損失得更重,賠得更多。大夥兒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眾人好像都有心理準備似的,聽了這話並沒有誰流露出異樣的神色,反而一個個俱道:“子修說到我們心坎上去了,這件事我讚成這麽辦!”

    坐在宋積雲身邊的是嚴氏窯廠話事人,已是知天命的年紀了,和宋積雲的祖父交情不錯。

    他悄聲提醒宋積雲:“你年輕,經曆的事少,又是年紀最輕輩份最低的一個,跟著大夥兒走就是了。”

    宋積雲點了點頭,小聲向他道謝,尋思著王主簿這哪裏是要給大家解決難題,分明找借口斂財。說不定所謂的“搜查窯廠”都是他信口雌黃的。

    不過,嚴老爺子說的對,她沒有必要在這件事上出頭,別人出的起,她也出的起。但也得防著李子修做局,別人交一百兩銀子,把她當傻瓜,讓她交二百兩銀子。

    看李子修這樣給王主簿捧哏,應該和王主簿關係密切才是。

    宋積雲的一杯茶喝完,眾人也商量出一個數目出來:“……每家出三千兩銀子。”

  第一百三十九章

    這個數目有點巧妙。

    以在座諸位的身價,正好處於一個能隨手就拿出來不覺得難受的範圍內。以王主簿來說,集少積多,正好是個收益頗豐的巨款。

    宋積雲笑了笑,低聲吩咐小廝給她續杯茶。

    誰知道李子修卻目光炯炯地望了過去,不懷好意地笑道:“宋小姐進來就沒有吭聲,也不知道你有什麽想法?可別到時候說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欺負你!”

    宋積雲不以意地笑道:“我能有什麽想法?有諸位前輩在座,我難得能在大樹底下躲蔭,一時高興罷了!若是有什麽做的不對的地方,還請諸位前輩不要放在心上!”

    她想著,既然李子修給她搭了台,她不唱幾句豈不讓人以為她怕事?

    她索性站了起來,笑著雙手端起茶盅,朝在眾人抬了抬道:“清茶一杯,敬各位前輩,以後還請各位前輩多多關照!”

    她沒有自稱“晚輩”,而是把她擺在了和在座諸位一樣的身份地位上。

    做為一個小姑娘,有些托大,可做為一窯之廠的主事,這樣的態度卻正正好。

    嚴老爺聞言滿意捏著胡子微微點頭,笑道:“坐下吧!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你的確得給我們敬杯茶才是!”說完,他還和身邊的另一位窯廠主關老爺笑道,“到是個乖巧懂事的。看到她這樣,倒想讓起我想起我們當初做學徒的時候。”

    關老爺想了想,哈哈地笑著讚同道:“我們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還不如她呢!”

    眾人頓時你一句,我一句的,廂房的氣氛變得熱鬧起來。勉強算是把剛才的事揭了過去。

    李子修看著,臉微沉,抓著宋積雲不放,突兀地繼續道:“宋小姐還是第一次來西嶺山莊吧?托王主簿的福,我們行業有什麽事的時候,都能在這裏聚一聚。宋小姐要慢慢習慣才是。”

    做東的王主簿沒說話,年紀最大、獎勵最深的嚴老爺沒有開口,他倒蹦噠的歡快。

    宋積雲扭頭,笑盈盈地望著他,慢慢地道:“我的確是第一次來西嶺山莊。雖然管中窺豹,但山莊中的風景的確名不虛傳,小雪廳也布置的格外應景,隻是……”

    她頓了頓,看著眾人的目光都望了過來,她這才笑道:“這廳中的碟碗杯盞應該用白色才是,我有些好奇,就多看了幾眼。”

    眾人的目光隨即落在了茶具上。

    豆青釉青花瓷。

    瓷製細膩,色澤淡雅,一看就是大家手筆,完全可以代表景德鎮燒瓷技術。

    用在這裏很合適。

    可宋積雲能讓宋大良和宋三良铩羽而歸,肯定也絕非平庸之輩。

    有人支了耳朵聽,有人看著李子修。

    李子修不負眾望,譏笑道:“知道你們家能燒出雪白如霜的白瓷來,可那不是給禦窯廠燒的嗎?”

    他還沒有說完,他已臉色大變。

    他忘了宋家窯廠現在除了白瓷,還燒出了甜白瓷。按行業裏不成名的規矩,最好的瓷都是要給禦窯廠先用的,但被淘汰了的瓷器征得禦窯廠同意之後,就可以隨便燒了。

    宋積雲這麽說,分明是要開始大量的燒白色的日常瓷了。

    他能想到,其他的人自然也想到了。

    如今市麵上所謂的“白瓷”都不是真正的白色,或是泛著綠的豆綠色,或者是泛著藍的天青色,或者是泛著青的粉白色。

    立刻有人笑著對宋積雲道:“可惜你們家那天開窯的時候我不在場,不然也可以看看甜白瓷是什麽樣子了?不過,你們家的白瓷我倒是有幸見過,光潔無暇,白皙細膩,的確是難得的珍品。”

    有人立馬接著道:“不知道宋當家的以後有什麽打算?我們兩家有沒有可能合作一把。我們家最擅長的是燒礬紅瓷。雪白瓷器上一抹礬紅,肯定很驚豔。”

    馬上有人笑道:“拉倒吧!宋當家的就算是要合作,也是燒青花啊!青花顏料穩定,成品率高啊!燒礬紅,就怕像宋大良似的,燒一窯死一窯。”

    眾人哄堂大笑。

    那人還想說什麽,王主簿已重重咳嗽兩聲,笑道:“說正事,說正事。你們準備怎麽合作,你們自己找地方說去。別借著我的地方給自己謀私利。”

    眾人又是一陣笑。

    隻有李子修,眉頭鎖成了個“川”字。

    不過,此時已沒有誰會去注意他了。

    王主簿請大家移步,去了旁邊的廳堂:“隨菜便飯,填個肚子。”

    那這肚子還填的真不便宜。

    宋積雲在心裏想著,被嚴老爺提攜,坐在了他的身邊。

    有機靈的人則奉承著王主簿:“您這要是算填肚子,那我們平時可都在吃糠了。別的不說,”那人指了桌上一道菊花魚,“這魚是用桂魚的吧?”

    梁縣不產桂魚,本縣的桂魚都是從九江運過來的。而此時的交通極不便宜,菊花魚想做的好吃,得用活魚。這看似簡單的一道菜,背後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

    王主簿含笑捏了捏胡須,看似謙遜實則得意地道:“大家別客氣,嚐嚐味道怎麽樣!”

    然後他像想起什麽來,扭頭對身邊的隨從:“把前些日子別人送我的金華酒拿過來。”隨後對眾人道:“是難得的好酒。有人為了奉承巡撫大人和按察使大人特意從杭州弄過來的,我截了個小胡。”

    大夥兒都意領神會的笑了起來,紛紛表示這酒無論如何也得喝。

    等到隨從拿了酒過來,嚴老爺給宋積雲也篩了半杯,道:“你也嚐嚐,順便敬王主簿一口。但不可貪杯。”

    這輩子宋積雲常陪父親喝酒,還有點酒量,並不怵酒。感受到嚴老爺的善意,她乖巧地道謝,聽話的隻道了半杯。

    好在在座的諸位也沒有誰為難她。

    可能大家都感覺這頓飯比較“貴”,眾人不顧王主簿臉色難看,喝起酒來像如牛飲水,把金華酒喝完之後,又大著舌頭叫了很多的稠酒。

    宋積雲看著這不是一時半會會結束的,就找了個機會敬了王主簿一口酒。

    王主簿有些不滿,指著宋積雲酒盅裏淺淺的一層,道:“你也太不給麵子!必須喝完了。”

    別說,這酒味道還真挺好的。

    宋積雲把酒喝完了。

    王主簿不依,讓隨從拿了瓶稠酒過來,非要她連陪三杯才是。

    嚴老爺出來打圓場,從三杯減為了一杯。

    現在的生意場是酒桌文化,宋積雲掌管宋家窯廠,這樣的場麵就不可避免。

    她不能次次都依靠別人幫忙。

    但她也不可能就這樣輕易地喝了,否則別人還以為她是個能被勸酒的人,她不願意喝的時候就使勁地勸她。

    “這是我掌握宋家窯廠之後第一次和大家同席,承蒙諸位前輩抬愛,我就偷個懶了。”她說了幾句場麵話後,舉了杯,“我敬王大人!”

    她先幹了杯中的酒。

    眾人都拍手叫好。

    王主簿也很滿意的樣子。

    嚴老爺還是有點擔心,示意身邊的小廝給她端了茶冰糖銀耳羹。

    宋積雲喝了幾口銀耳羹,卻立刻感覺到了不對勁。

    她的頭很暈,眼前的景物都模模糊糊成了重影。

  第一百四十章

    不管是這輩子還是上輩子,宋積雲都醉過酒。

    可醉酒不是這樣的。

    也沒有這麽快就醉了。

    她知道自己中招了。

    但她不知道是酒出了問題還是那碗銀耳羹出了問題。

    甚至是有可能是她之前喝的茶出了問題。

    就更別說推斷誰是黑手了。

    她隻能不動聲色,麻痹對她下手的人,想辦法通知鄭全。

    宋積雲使勁睜大了眼睛。

    眼前慢慢清明起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盡量保持和往常一樣平穩的神色朝著身邊服侍的小廝打了個手勢,對聽候招喚的小廝低聲道:“麻煩你去跟我的隨從鄭全說一聲,讓他少喝點酒,等會記得打包一份紅豆包回去。”

    這是她來之前就和鄭全約定好了的,若是她這邊遇到危險,就讓人給他帶一句這樣的話。

    小廝恭敬地應聲而去。

    她身邊的嚴老爺聽了還關切地笑道:“你這是要帶回去給誰吃?西嶺別莊的點心雖說不錯,但也比不得杭州那邊來我們梁縣開的老字號溪記,他們家的綠豆糕和紅豆糕格外好吃,你若是得了閑,不妨讓人去買盒嚐嚐。”

    宋積雲心急如焚,麵上不敢流露半分,笑語殷殷地和嚴老爺寒暄著。

    可她等了大約一盅茶的工夫,鄭全還不見影子,而她越來越不舒服,眼前的景物又重新開始模糊起來不說,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湧去,臉火辣辣的,心裏像被潑了壺油般燒得慌。

    宋積雲心中一沉。

    她在這裏等候的時候越長,局麵對她就更不利。

    她顧不得和這些人虛與委蛇,幹脆低聲向嚴老爺求助般地道:“我,我要去趟官房,還請您幫我打個掩護。”

    嚴老爺雖然覺得她有些失禮,但想著她小小年紀,沒有長輩的庇護,又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宴請,有個閃失也是常情,遂承諾道:“你直管去,有我呢!”

    宋積雲忙起身就朝外走。

    身後傳來李子修的聲音:“宋東家這是要去做什麽呢?”

    嚴老爺攔道:“你個大老爺們,整天盯著個小姑娘家做什麽?來來來,我們喝一杯。我可記得,剛才敬酒的時候,你杯裏的酒可是灑了不少出來的……”

    宋積雲心中一鬆。

    出得廳堂,迎麵被正午的陽光一曬,眼前白花花的一片。

    她頭重腳輕,下意識的閉了閉眼。

    可就這一眨眼間,有人靠近她,使勁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笑道:“哎喲,這是宋東家吧?沒想到您隻有這一點酒量。還好別莊的廳堂都帶廂房,我扶您去廂房歇會。”

    宋積雲一聽就知道事情不妙,她一麵掙紮,一麵道:“不用了,我在這裏等我的隨從就行了。”

    可這一掙紮才發現,她像那煮熟了的麵條般,身上軟綿綿的使不上勁,聲音也不知道為什麽含糊不清的,不湊近了,估計都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

    而抓住她的是個婆子,離她這麽近,她竟然已經不太能看得清楚她的麵容,隻是隱約感覺到這個婦人身材健壯,孔武有力,半攙半抱的扶著她,半點也不吃力,腳步輕快地就帶著她上了旁邊抄手遊廊。

    她能感覺到她路過的門口有值守的小廝,可那些人對她們的出現視若無睹,不知道是得了吩咐還是她此時的樣子實屬平常。

    宋積雲的心不斷地往下沉。

    她開始做最壞的打算。

    這樣的算計她,不是為了財就是為了色。

    如果是為財好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給他們就給他們了,以後再找機會找回場子就是了。若是為了色……她心裏像被紮了一刀似的。

    雖是兩世為人,她卻因為種種緣故沒有談過戀愛。

    若是就這樣被人占了便宜去,她想想就如吞了個蒼蠅似的惡心。

    說一千道一萬,她現在最要緊的還是要保持清醒。就算是被人占便宜,也要盡量的知道那王八蛋的信息,等她脫了險,定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思忖間,她被那婆子帶到了一個僻靜處,有男子在那裏的廂房外等他們。

    見到他們,那個立刻迎上前來,低聲埋怨那婆子道:“你怎麽才來?路上可遇到什麽人?”

    那婆子忙道:“沒有,沒有。大家都以為宋小姐喝醉了。”

    那個上前仔細地打量著宋積雲。

    宋積雲放鬆了身體靠在那婆子身上。

    那人看了幾眼就轉身打開了廂房門,幫那婆子把她扶了進去,放在了床上,還叮囑那婆子:“你在這裏守著。照計劃行事。”

    那婆子唯唯諾諾。

    宋積雲暗暗喊著“糟糕”。

    她躺在床上,居然像躺在了雲端,全身都不自覺地放鬆了,睡意止不住一陣陣地湧上來。

    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昏睡!

    她咬了自己舌頭。

    疼痛讓她的腦子清醒了一點。

    然後她發現那婆子在脫她的衣服。

    看來她最擔心的事發生了。

    宋積雲心中凜然。

    這個時候掙紮隻會白白引起別人的戒心。

    她像已經昏迷了似的,任那婆子擺布。

    那婆子嘴裏喃喃念道:“宋小姐,你也別怪我心狠,我這也是沒有辦法,你要怪,就怪你長得太漂亮了……”

    宋積雲強忍著不適,支著耳朵聽著。

    可惜那婆子反反複複就是這幾句,沒透露更多的消息。

    不一會兒,外麵傳來腳步聲,有人壓著嗓子衝著屋裏道:“人來了!”

    那婆子聞言立刻丟下了宋積雲,忙不迭地出了門。

    宋積雲立刻睜開了眼睛。

    視線依舊有些模糊,就像高燒燒得太厲害了,人像被蒸幹了,非常的口渴。

    她翻身就下了床。

    古代的建築都有共同之處。這廂房是個一明一暗的套房,這做內室的暗間沒有後窗,但明間的廳堂一定有後門或者是後窗。而且做這種事,廳堂的門一定是掩著的。

    她跌跌撞撞地就衝到了廳堂。

    廳堂空無一人。

    她想也沒想,立馬奔向中堂。

    中堂沒門,是窗。

    她想也沒想,使出吃奶的力氣推開窗,翻了出去。

    窗外不知道種的是什麽花樹,枝椏打在她臉上,臉上刺刺的痛,卻讓她更清醒了幾分。

    她不敢去找鄭全。

    怕鄭全那邊也遭了人算計。

    她腦子飛快地轉著,決定想辦法先悄悄地離開西嶺別莊再說。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宋積雲打算得很好,可真的想要悄悄地離開西嶺別莊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首先她是第一次來西嶺別莊,對別莊的內在布置並不熟悉。其次她現在的狀態很不好,時而像被置身於火焰山,烤得視線都有些模糊;時而心底還不時的仿佛湧動陣陣的岩漿,從裏到處都透著灼熱,讓她忍不住扯著自己的衣領,想把衣服脫了,涼快些才好。

    她低低地咒罵了幾句。

    等她抓到了給她下藥的人,她得讓那人也嚐嚐這滋味才行。

    宋積雲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到底還是扒了扒衣領,這才沿著牆角躥到了隔壁的院子。

    隔壁空無一人。

    應該是來的人也要避嫌。

    倒是方便了她逃跑。

    她跑出來的廂房那邊傳來壓低著嗓子的喧鬧聲。

    應該是來人發現她不見了。

    宋積雲不敢有絲毫的大意,貓身跑出了隔壁的院子。

    抬頭卻發現不遠處的月亮門前有人值守。

    宋積雲想了想,折轉回去去了後院。

    阿彌陀佛,後院有個小小的黑漆門。

    門後是道夾巷。

    夾巷沒有人。

    她輕手輕腳地關了黑漆門,跑出了夾巷。

    外麵遍植湘妃竹,有道不知道通往何處的曲徑。

    宋積雲小心翼翼在竹林間穿梭,很快看到一座涼亭。

    碧瓦紅柱的涼亭擺放著石桌石凳,左邊是和她來時一樣的小徑,右邊是鋪著青石板的甬道。

    宋積雲被燒得眼前又開始出現重影。

    她扶著小徑邊的竹子站定,揉了揉眼睛,一麵聽著周邊的動靜,一麵思索著等會往哪裏走。

    前世,有很多的房地產經紀向她推銷過各式各樣的房子。

    其中有幾幢是占地幾十畝的仿江南古建築的別墅。

    設計師曾端著模具向她介紹過,說那些仿江南古建築的別墅為了造景,雖然會讓觀景的人不管從哪扇門或者是窗看上去是一幅風景,好像到處都是花草樹木,人走進去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可歸根到底,為了居住的舒適性,房子全都是坐北朝南的,隻要朝南走,肯定是大門,往北走,一定是後門。

    宋積雲辨認了一下方向,趔趔趄趄地選擇了走甬道。

    隻是那甬道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不說,她埋著頭一路小跑,因為路邊全是參天的古樹,“啪啪”的腳步聲顯得特別響亮。

    宋積雲很擔心有人聽到聲音會追過來。

    偏偏她像被丟在岸上的魚,不僅幹渴得厲害,而且還因為缺水頭昏眼花,她還得提心吊膽的不時會左顧右盼一番,或者是回頭看上一眼。

    宋積雲覺得自己生平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的難受。

    可也就在一個回頭的工夫,她突然間撞到了人。

    宋積雲頓時魂飛魄散。

    明明剛才都沒有人……

    她被撞得腦子嗡嗡直響,眼睛越發看不清楚了。

    “對不起!”她連聲道歉,喘著粗氣,拔腿就要跑。

    被她撞到的人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宋積雲嚇得頭皮發麻,死死地咬著嘴唇才沒有尖叫出聲。

    抓著他的人卻沉聲道:“出什麽事了?”

    居然是元允中!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念頭從她已經不太清明的腦子裏閃過,宋積雲來不及多想,她刹那間抓住了救命舢板似的,反手緊緊地抓住了眼前人的胳膊。

    “元允中!”她聽見自己惶恐地喊了句“我……”,然後眼前一黑,沒有了知覺。

    *

    等宋積雲再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透過蟲草紋的綃紗帳子,可以看見床頭立著盞垂著紅色流蘇的八角宮燈。

    她心中一緊。

    側頭卻看見元允中正趴在她的床頭。

    宮燈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的靜謐的臉上,烏黑的眉毛如羽翼般柔和。

    宋積雲不由動了動。

    元允中猛地抬起頭來,點漆般的眸子寒光四溢,嚇了宋積雲一跳。

    “你醒了!”他淡然地道,眸中寒氣瞬間散去,重新變得高冷。

    宋積雲定了定神才問:“這是哪裏?”

    帳角掛著海棠花式樣的香囊,鼻尖縈繞著淡淡的百合香,她身上更是幹幹淨淨,換了三梭布的細棉內衣,蓋著繡了折枝花的湖綢夾被。

    元允中不以為意,道:“這裏是客棧。你的樣子太嚇人了,我怕令堂多想,就把你安置在了這裏,讓人給令堂帶信,說窯廠有事,你這幾天會呆在窯廠。”

    他說著,朝外喊了聲“六子”。

    六子應了一聲,卻沒有進來,而是過了一會兒,香簪端了碗湯進來。

    “小姐!”她紅著眼睛道,“你終於醒了!快把這醒酒湯喝了!”

    她說著,還埋怨起燒瓷行會的人來:“您不管怎麽說也是個姑娘家,也不讓著點您。要不是元公子把您帶了回來,您還不知道會被他們灌成什麽樣子呢!”

    也就是說,元允中對香簪又是另一番說詞。

    宋積雲朝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抿唇不語。

    宋積雲不由莞爾,真誠地輕聲道:“謝謝您!”

    元允中揮了揮手,站了起來。

    香簪忙放了“醒酒湯”,上前去扶宋積雲。

    這些小事宋積雲習慣自己動手。

    她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手腳依舊癱軟,全身無力。

    她隻好由香簪扶她起身,靠在床頭,就著香簪的手,麵不改色地“咕嚕咕嚕”地把湯喝了。

    那苦澀的味道,顯然不是什麽醒酒湯。

    香簪解釋道:“說是酒喝過了,中了毒。請大夫開的,加了藥材的醒酒湯。”

    之後還喂了她一顆冰糖,飛快地睃了眼元允中一眼,小聲告訴她:“是元公子吩咐的。”

    宋積雲很意外。

    元允中居然這樣的細心?!

    香簪笑吟吟地端碗下去。

    宋積雲再次向元允中道謝,問起了事情的經過:“您怎麽把我帶出來的?”

    元允中冷笑,俊美臉龐在溫暖的燈光下卻如霜似雪。

    “是王主簿。”他道,“寧王走私的瓷器都來自景德鎮,昌江巡檢司的人爛到了根子裏,從上到下吃拿卡要。王主簿無意間發現了,不僅沒有上報,還和昌江巡檢司的人一道狼狽為奸。

    “這次被按察使的人查到了。他不知道在哪裏聽說江縣令是黃大人的師弟,見江縣令幾次誇獎你,以為江縣令看中了你的相貌,知道江縣令也在西嶺別莊宴客,就借口商量查抄窯廠的事,把你叫到西嶺別莊,想著法子給你下了藥,準備把你送給江縣令。”

  第一百四十二章

    欺人太甚!!!

    宋積雲氣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直到燈芯劈裏啪啦地炸出火花,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鄭全呢?你看到鄭全了嗎?他安全嗎?”

    至於她是怎麽被救到這裏來的,元允中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她都不想細問了,她隻想知道自己的人有沒有和她一樣受到傷害——她被人從小雪廳的門外攙走,以鄭全的機警,不應該沒有發現。

    元允中重新倚到了床頭,道:“他也被人暗算了。雖然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但已經晚了。”

    說起鄭全,他話氣很溫和,臉上的表情淡淡的,可不知道為什麽,宋積雲就是從中聽出了那麽一點點的嫌棄和不滿。

    宋積雲正想幫鄭全解釋幾句,有人叩門。

    元允中應了聲“進來”。

    門“吱呀”一聲,邵青推門而入。

    他身後,跟著個大夫打扮的老者和垂頭喪氣的鄭全。

    “鄭全!”宋積雲眼睛一亮。

    鄭全卻滿臉羞慚,一副無顏麵對江東父老的模樣,喊了聲“小姐”,喃喃地道:“我……太大意了……以為是王大人,不,王主簿請客,就沒在意……”

    他從小就答應宋大良守衛宋積雲。

    她能明白他的愧疚,忙安撫地打斷了他的話,道:“誰能想到的。好在是有句老話說的有道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對我們也是一次教訓吧!”

    說到這裏,她的目光不由轉向了元允中,再次誠摯地向他道謝:“多虧元公子,不然我們兩個可都得倒血黴了!”

    鄭全之前已經鄭重地向元允中道過謝了,但聽宋積雲這麽說,他還是朝元允中道謝:“以後有什麽事,您隻管吩咐。”

    元允中冷漠地點了點頭。

    鄭全看著,苦澀地笑了笑。

    如果不是他,大小姐也不會受這樣的磨難。

    也不怪元公子會對他不滿。

    他想說幾句,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而見此場景的邵青眼睛珠子一轉,忙笑著打岔道:“宋小姐說的對。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至。宋小姐逃過了這次劫難,以後肯定會逢吉化吉,玉宇成祥的。”

    這都是些什麽啊?

    這樣悲憤的情況之下,宋積雲都被他哄得笑了起來。

    邵青就忙將那大夫朝前推了推,道:“宋小姐,您體內的藥性尚沒有全去。這位王大夫乃是南昌名醫,我們家少爺連夜讓從南昌府請來的。您既然醒了,可見這位王大夫的確是名不虛傳。快讓他給您把把脈,看看要不要換個藥方。”

    連夜從南昌府請來的名醫?

    宋積雲不禁朝外望了望。

    邵青笑道:“您已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宋積雲愕然。

    那位王大夫已拿出絲帕搭在了她的腕上,開始診起脈來。

    她隻好把滿肚子的困惑壓了下去。

    半晌,王大夫鬆了口氣,笑道:“宋小姐底子好,身體已經無恙了。不過到底吃了虎狼之藥,手腳還有些癱軟,我再給開個方子,吃個兩、三天就能起身了。之後宋小姐無事的時候多在園子裏散散步,慢慢就能和從前一樣了。”

    宋積雲笑著向王大夫道謝。

    王大夫連聲道著“不敢”,跟著邵青出去開藥去了。

    宋積雲想著自己剛醒過來時,看到元允中守著自己的情景,她的心刹那間變得柔軟,聲音也多了些許的溫婉:“我已經沒什麽大礙了,你也去歇會吧!”

    有什麽事,他們明天再說。

    反正她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

    元允中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卻坐著沒動。

    宋積雲不解地望著元允中。

    難道他還有什麽話要交待她?

    宋積雲正在猜測時,就聽到他冷嘲一聲:“你不是挺有能耐的嗎?怎麽喝個酒都能弄成這樣?”

    她什麽好心情都沒了。

    可一想到元允中曾經救過她,那一點點不快也就很快銷聲匿跡。

    偏元允中還不消停,繼續道:“你是吃手藝飯的,又不是吃軟飯的,有必須和商會的那幫人攪和在一起嗎?你這不是丟了西瓜去撿芝麻嗎?”

    宋積雲也很鬱悶。

    誰知道王主簿會幹出這種事來?

    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這不是意外嗎?

    可看著元允中冷冰冰的臉,她能說什麽?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笑著保證道,“我下次會注意的!”

    “你還想有下次!”元允中定定地看著她,仿佛更生氣了,瞥了眼鄭全,居然拂袖而去。

    宋積雲忍不住撫額。

    鄭全低下頭,輕咳了一聲。

    宋積雲覺得一時解決不了的事那就暫時放一邊。

    時間有時候會在不經意間就給出答案。

    她冷笑一聲,對鄭全道:“你可還記得王主簿的小舅子?”

    上次她準備把家裏一部分“玉瓷”的銷售交給王主簿,王主簿就推了他的小舅子做代理人。

    鄭全當然記得,他眼裏閃過一道凶光,低聲道:“大小姐,他嶽家是靠他起的家,您若是隻對付他的小舅子,怕沒辦法讓他傷筋動骨。照我說,不如放出風去,請人卸他一條胳膊或者是一條腿,才是正事。”

    “犯不著!”宋積雲覺得做過的事終會留下痕跡,而犯法就是犯法,為了王主簿這種人犯法,不劃算,“以他的官職,俸祿估計還夠他買一個月的米。他名下的產業肯定都寄記在別人的名下。你去聯係他的小舅子,想辦法讓他小舅子把他名下的產業貪了。”

    算計了她還想全身而退,門都沒有!

    宋積雲板著臉,那表情,如雪似霜的。

    這表情,怎麽那麽像元公子。

    鄭全摸了摸腦袋。

    但想到了元公子,他很快就收斂心緒,猶豫道:“可他的嶽家全都依付他而生,他的小舅子怕是沒有膽量做這種事!”

    “那是因為利益還不夠大!”宋積雲不以為然,“百分之百的利益就能讓人鋌而走險。”

    鄭全洗耳恭聽。

    宋積雲低聲道:“誰願意永遠屈居人之下。我們幫他在杭州自立門戶,他不可能不動心。”

    條件是私吞了王主簿的產業當本錢。

    鄭全若有所思地點頭。

    門外有人影一閃而過。

    兩人一愣,飛快地交換了個眼神,鄭全更是如鷂子般翻身推門而出。

    外麵沒有傳來打鬥聲,卻傳來元允中略帶些許譏誚的聲音:“上次你還知道在地上撒幾根枯枝,這次要不是我無意躲閃,你連有人在門外也發現不了嗎?”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元允中竟然去而複返!

    宋積雲不禁伸長了脖子張望。

    很快,鄭全就神色窘然地陪著元允了中走了進來。

    宋積雲忙道:“可是有什麽事?”

    “沒事就不能來?”元允中冷著臉道,丟了件東西在她的手邊。

    宋積雲低頭,居然是把小巧玲瓏的匕首。

    鞘身黑漆漆的,不知是什麽材料製成,看上去很不起眼,像把略長的水果刀。

    她試著拿起來拔了拔,不知道是還沒有恢複力氣還是方法不對,試了幾次都沒有拔出來。

    元允中嗤笑一聲,坐在床邊,拿過匕首,展示給她看:“看這裏,摸上去有個小小的凸點,輕輕按下,匕首就會彈出來。”

    他的話音剛落,匕首就出了鞘。

    昏黃的燈光下,匕首寒光四溢,殺氣逼人。

    宋積雲忍不住打個寒顫。

    元允中卻道:“拿著防身。”

    這匕首一看就不是凡物,她怎麽能輕易接受他這麽貴重的東西。

    不過,元允中真的很細心。

    她隻顧著氣憤、報複,卻沒想到防範。

    元允中提醒了她,她以後在外麵行走,得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太名貴了。”宋積雲委婉地拒絕了,並道,“我以後會注意的。看能不能讓鏢局的幫著找個會拳腳功夫的侍女。”

    元允中上下打量著她:“鄭全的功夫不好嗎?”

    這是在嫌棄她還是被人算計了嗎?

    宋積雲氣餒,小聲地道:“這,這不是意外嗎?”

    他能不能別提了?

    “拿著!”元允中卻不容她置喙地,“我可不想到時候找不到人收那十萬兩銀子!”

    宋積雲臉上火辣辣的,忙道:“我這就讓鄭全給你把銀票送過去。”

    元允中沒有說話,直直地看著她,目光顯得有些幽靜。

    她立刻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元允中是差那十萬兩銀子的人嗎?

    她這麽說,分明是小瞧了他。

    宋積雲立馬道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就是不知道怎麽表達我的謝意好!”

    元允中的目光就落在了那匕首上。

    宋積雲立刻道:“我這就收起來。”

    元允中眼底閃過些許滿意之色。

    宋積雲在心裏歎氣。

    果然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債啊!

    而且欠債的人氣短……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會把這匕首放在枕下,”她向元允中保證,“有什麽事,也會吩咐鄭全或者是求助邵青的,你就放心好了!”

    元允中點了點頭,這次很爽快地走了。

    鄭全親自送他出了門。

    宋積雲握著匕首,心裏暖暖的。

    當初她把他給囚禁在了自己的碧櫥,但他在關鍵的時候還是站在她的這一邊,幫助她,照顧著她。

    雖然沒有一句貼己的話,但元允中每個表情每個動作,甚至罵她都在表達他的擔憂。

    這就是典型的傲驕吧?

    宋積雲想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

    第二天一大早,元允中就帶著那位王大夫來給她診脈。

    半開的窗欞外,晨光落在油綠的樹葉上,給這初秋的早上帶來一陣耀眼的光芒。

    元允中長身玉立,一襲寶藍色織金鳳尾團錦袍依在半開的窗邊,目光澄淨,神色疏淡,眉宇間竟然是一派少見的溫潤。

    宋積雲看得有些發呆。

    隔著層絲帕給她診脈的王大夫收了手,看著已經能手腳活動自如的宋積雲,欣慰地道:“宋小姐的身體很好。我之前還以為宋小姐怎麽也要三、四天才能恢複如常,現在看來,明天宋小姐就應該能恢複正常了。”

    宋積雲回過神來。

    她不知道她中的藥到底有多厲害,但王大夫能看好她,又是元允中請來的人,她怎麽也要說幾句客氣話:“那也是您的醫術高明,藥用得好。”

    王大夫謙虛道:“哪裏!哪裏!”但神色間卻難掩得意。

    元允中聽了,就看了王大夫一眼。

    王大夫頓時斂了笑意,肅然地對宋積雲道:“我再給你換個藥方。你再吃兩副就行了。”

    宋積雲笑著向王大夫道謝,看元允中一眼。

    她總覺得王大夫好像有點怕元允中似的。

    元允中見她望過來,道:“既然如此,那用了午飯我們就回去。”

    宋積雲覺得這樣的安排很好——就算窯廠有事,她也沒有連著幾天不回家的,萬一她娘起了疑心就麻煩了。

    香簪陪著王大夫去重新開了藥。

    宋積雲不免問元允中:“鄭全呢?”

    元允中不以為意地道:“他說有事,出去了。”

    宋積雲昨天還叮囑過他去慫恿王主簿的小舅子,她沒有放在心上,用過早餐喝了藥,在藥物的作用下,很快沉沉睡著了。

    等她被香簪搖醒,用了午餐,就打道回府了。

    她這才發現,原來她住在城郊的一個叫“平安”的客棧裏。

    從前她去報恩寺,經常從這裏經過。

    隻是向來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此時卻三三兩兩地聚著幾個人,都在那裏竊竊私語。

    宋積雲皺眉,覺得這情景不尋常。

    她打發了香簪去打聽。

    香簪很快目瞪口呆地跑了回來。

    “大,大小姐,”她說話都有些不利落起來,“大家都在傳,說王主簿前天晚上在院子裏喝花酒,睡了人家姑娘還不給錢,被院子裏的媽媽和護院給綁了起來,吊在了城樓上,還在身上寫了大大的‘王八’兩個字!”

    此時人們把妓院都叫“院子”,把妓院裏的老鴇叫“媽媽”。

    “這不可能!”宋積雲想也沒想地道。

    王主簿是梁縣的地頭蛇,很多三教九流的行當都依附他經營,別說是狎妓不給錢了,就是倒找錢給他,那些妓院都會捧著銀子爭先恐後在他麵前排隊。怎麽可能把他綁起來,還吊在城樓上。

    何況那城樓也不是什麽人想吊上去就能吊上去的。

    香簪的臉紅彤彤的:“是真的!我連問了好幾個人,還有人親眼看見了。還說,王主簿在城樓上被吊了快兩個時辰才被人放下來。不僅進出城樓的人,縣裏很多人聞訊都偷偷跑去看了。

    “那些人還說,王主簿因為這件事氣得昏死了過去,到現在還沒有醒呢!”

    那就更不對勁了。

    宋積雲對香簪道:“趕緊讓人去找了鄭全回來。”

    她得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第一百四十四章

    香簪忙跑去傳話。

    和宋積雲同車的元允中卻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宋積雲心裏微動,試探地問他:“你可曾聽說了些什麽?”

    元允中神色淡漠:“不過是常在河邊走終究濕了鞋罷了。”

    也就是說,王主簿的事他是知道內幕的。

    宋積雲想從他那裏打聽點消息,他卻嘴抿得緊緊的,一句多的話都沒有。

    她氣得牙根癢癢的。

    這家夥,要麽不說話,要麽說出來的話能氣死人。

    好在是半路上她遇到了趕過來的鄭全。

    他的神色比香簪更詫異,騾車靠在路邊的樹下,隔著車簾就和宋積雲說起了他知道的事:“當時王家的人就發現,王家的那位王師爺求爺爺告奶奶的,把縣府衙門跑了個遍,卻沒有一個人敢搭手的。王家的人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王主簿在城樓上吊了兩個時辰,然後又被莫名其妙的放了下來,被丟給了王家的人,讓王家的人把他給抬了回去。

    “王主簿受此奇辱,據說氣得夠嗆,叫了家丁,直嚷著要把那院子給砸了。可誰知道人還沒有集齊,卻被縣丞大人給告了。”

    “啊!”宋積雲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骨。

    王主簿此人性格極其好強,又手段謀略都不缺,梁縣雖有個縣丞,且職位還在王主簿之上,可王主簿硬生生地把人家擠兌得像個影子,弄得梁縣的人隻知道有個王主簿,不知道還有個縣丞。

    鄭全怕宋積雲不相信似的,朝宋積雲苦笑著點了點頭,道:“就是縣丞。他把王主簿告到了布政司那裏,說王主簿不修己身,身為官員卻帶頭狎妓,不僅違反了律法,還帶壞了官場的風氣,要求將他削官為民。”

    這可真是……應了那句“咬人的狗不叫,叫喚的狗不咬人”,這位縣丞大人一直以來都對王主簿退避三舍,可一旦出手,那叫一個快狠準,生生打在了王主簿的七寸上。

    宋積雲不免有些感慨:“看來人人都是高手。這次王主簿不死也得脫層皮!”

    不過,這樣一來,對他們的計劃更有利了。

    宋積雲提醒鄭全:“王主簿家小舅子那裏,你趕緊抓把勁,趁著此時的風頭對王主簿不利,趕緊定下來。”

    鄭全一早就去見王主簿的小舅子,那小子看似大義凜然的,說起自家的姐夫,那是個百分感激,萬分尊重,但他作勢要走的時候,那小子卻委婉地向他提要求,說不管事情成不成,宋家都補償他五萬兩銀子壓驚。

    想到這裏,他不由道:“大小姐您是怕王主簿的事還要反複嗎?我看他那小舅子躍躍欲試,不管王主簿這次能不能邁過這個坎,他都準備隱姓埋名,帶著父母溜到杭州去重新開始了。”

    宋積雲笑道:“王主簿明顯是被人坑了,而且坑他的這個說不定還是他們官場上的人。我們和官場上的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應該也看出來了,但凡涉及到官場上的人和事,就什麽事都可能發生,不到蓋棺的那一天,誰也不敢斷言結果怎樣!”

    她的話音還沒有落,路上突然有人高聲喊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宋積雲等人不禁齊齊探出頭來,循聲望去。

    就見那喊話的人激動地道:“大夥兒快去縣府衙門看熱鬧去!王主簿被擼了官,說是要抄家滅族,三千裏流放呢!”

    宋積雲聽著心頭一熱,暗暗罵了句“活該”。

    真是惡有惡報!

    可這念頭一閃而過,她又立刻歎了口氣。

    鄭全幾個都詫異地望著她。

    她忙道:“哎呀,這一聽就是假的了!這王主簿昨天剛被人吊在城樓上,今天就被人免了官,就算是縣丞彈劾他,怕是那彈劾的文書都還沒有走到南昌府,怎麽可能這麽快就出了結果。再說了,既然抄家滅族,怎麽可能流放三千裏?流放三千裏,就不可能抄家滅族。”

    他犯的這事,最多也就丟了官,怎麽可能家族財產充公,把人流放了。

    滅族,那就更不可能。

    大家兒聽了都有些喪氣。

    鄭全卻不服這口氣,難得衝動地道:“大小姐,我去衙門門口看看去。”

    說完,也不待宋積雲說話,就飛快地和路邊跑過的人一道,往梁縣的縣衙跑去。

    宋積雲放下車簾,卻發現元允中目光深幽,定定地望著她。

    “怎麽了?”她不解地道,還有些不自在地整了整頭飾,“你怎麽這麽看著我?”

    元允中靠在了車壁上,懶懶地道:“我看你有些失望的樣子。”

    “什麽?”宋積雲沒聽明白,想了想,道,“你是覺得我看見王主簿沒有被抄家滅族挺失望的?”

    元允中沒說話,但看她的目光卻仿佛在說“難道不是”。

    宋積雲不忿地“嗯嗯”了兩聲,道:“我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可我也不至於連他家裏的人都詛咒。”

    元允中道:“你怎麽知道他家人就沒有作惡呢?”

    宋積雲一愣,道:“那也得有證據吧!”

    她前世受的教育還是占了主導。

    不曾想元允中目光微閃,道:“沒想到你還信法家?”

    諸子百家,法家主張法治。

    “這與信誰沒有關係吧?”宋積雲道,“生死是大事,應該慎重才是。”

    元允中冷“哼”了一聲,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看王主簿行事,就知道他家是什麽家風了。”

    無關生死,無關利益,何必非要和他爭個輸贏呢?

    何況元允中是她的救命恩人。

    宋積雲立刻附和道:“你說的有道理。”

    元允中卻一言不發地看著她,顯然覺得她口風變得太快,有敷衍搪塞他的嫌疑。

    宋積雲哭笑不得。

    還好鄭全及時出現。

    他氣喘籲籲地道:“大小姐!王主簿他真的被擼官了!”

    沒提抄家、流放的事,可見是謠傳了。

    但就這樣,也讓宋積雲驚得呆滯了幾息工夫。

    她不敢相信地道:“這麽快的嗎?”

    鄭全連連點頭,道:“公文已經貼在衙門的八字牆上了。我親眼看見了,還有布政司的大印。”

    宋積雲心情激蕩,就要跳下馬車:“走,我們去看看去!”

    卻被元允中輕咳一聲攔住了:“令堂還以為你在窯廠呢!”

    是哦!就算是要看王主簿的笑話,也不急於這一時。

    如今王主簿沒有了虎牙,僅僅是讓他丟點家財豈不是太可惜了?

    她要是不借著這個機會好好的給他個教訓,豈不辜負了這股東風?

    宋積雲又重新坐了回去,笑盈盈地對鄭全道:“王主簿的小舅子那裏,我們得從長計議才是。”

  第一百四十五章

    鄭全一愣。

    宋積雲已向他麵授機宜:“你去跟王主簿的小舅子說,也不麻煩他去找什麽買家了,王主簿在梁縣的產業,我吃點虧,幫他接盤了。今天晚上我就安排船,悄悄地送他一家去杭州。”

    鄭全聞言摸了摸頭。

    大小姐之前還說要送王主簿小舅子五萬兩銀子的安家費。

    如今王主簿剛被擼了官,大小姐的話鋒全變了。

    五萬兩銀子不提了,還要接手王主簿的產業。

    他遲疑道:“王主簿在梁縣經營多年,如今雖然倒了台,可這麽多年的地頭蛇也不是白幹的。他小舅子私底下悄悄地卷了他的錢財跑路是一回事,公然將王主簿寄在他名下的產業賣給您,隻怕他還沒有這膽量。”

    “那可由不得他!”宋積雲冷笑道,“你可別忘了,他悄悄變賣那些產業可是我們給他牽的線,搭的橋。”

    鄭全明白了,他道:“大小姐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宋積雲點頭,道:“這件事要快。王主簿倒了台,王家這塊肥肉還不知道多少人惦記著呢。若是慢了,隻怕未必有我們的份。”

    “我省得!”鄭全說著,摩拳擦掌地走了。

    宋積雲滿意地頜首。

    一回頭,卻看見元允中正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他這是什麽意思?

    宋積雲莫名覺得自己有些心虛。

    她輕咳兩聲,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你不也說他罪有應得嗎?我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元允中“哦”了一聲。

    尾音微拖,像是在嘲諷她言不由衷似的。

    但他沒有明說,她就當沒聽懂好了。

    宋積雲嘻嘻地笑了兩聲,粉飾太平地吩咐車夫:“我們快點回去,免得太太擔心!”

    那車夫立馬揚鞭。

    騾車骨碌骨碌地行駛在梁縣的大街上。

    元允中一聲不吭地端坐在車中,定定地看著她,雙眸如漆,烏黑亮澤,有種令人難以捉摸的深邃。

    宋積雲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幹脆撩了簾子朝外望。

    一路上都是議論王主簿的人,還有文士打扮的人在茶樓酒肆旁高談闊論:“早就應該罷官了。那年中秋節燈會踩死人,不就是他負責巡邏的嗎?如今也不算冤枉他!”

    還有的道:“這算什麽!那年大災,十戶九不收。王主簿一麵派了人下鄉去收稅,一麵放高利貸,第二年,不知道多少人家祖輩傳下來的田成了他們家的,你們難道忘了?”

    陳年舊事都被挖了出來。

    頗有些牆倒眾人推的味道!

    宋積雲聽得津津有味。

    車夫見了,慢慢趕著車走在大街上。

    半個時辰之後,騾車停在了宋家門前。

    宋積雲和元允中下了騾車,先去給錢氏問安。

    錢氏半點都沒有懷疑,還拉著她的手道:“窯廠再忙,身體最要緊。”

    宋積雲忙道:“這次是意外,以後我會注意的。不會再在窯廠過夜了。”

    錢氏心疼女兒,聞言立刻改了口,道:“要是太忙,你也別為了趕回來奔波忙碌,就歇在窯廠好了。有鄭全護著你……”

    她說著,想到了元允中,目光就笑盈盈地落在了元允中的身上,道:“還有元公子,有他幫你,我不擔心。你直管忙你的就是了。”

    宋積雲理解錢氏的擔憂,和錢氏說了半天的體己話,這才和元允中一道起身離開。

    隻是他們剛出錢氏的院子,迎麵碰到了從王主簿那裏回來的鄭全。

    “大小姐!”他給宋積雲行了個禮,和宋積雲站在錢氏院子門口就說起了見王主簿小舅子的事,“那小子就是個孬種!讓他卷了王主簿的錢他樂得合不攏嘴,讓他把王主簿寄在他名下的產業賣給您,他就不敢了。聽我提起他悄悄賣掉的那些產業,他還在那裏做他的春秋大夢,嘟囔著大不了那五萬兩銀子他不要了,他自己坐船去杭州。”

    宋積雲挑了挑眉。

    鄭全繼續道:“我就把他私賣的那些產業的契書拿了出來,他這才害怕起來,抱著我的大腿求情,說讓他把那些產業賣給您也可以,但得您親自和他去官府過契書。”

    還道:“我說什麽也沒用,他說不見您,他就不賣。”

    “那我就去見見他。”宋積雲不以為然。

    她既然敢打狼,就不怕被狼咬。

    宋積雲辭了元允中,回自己的院子裏去換了件衣服,準備去見王主簿的小舅子。

    沒想到的是,等她換了衣服回來,風向全變了。

    鄭全興奮地對她道:“大小姐,王主簿突然被抓起來下了大獄。說有人在縣衙大堂前鳴鼓,要告王主簿收受賄賂,幹預刑判。

    “衙門八字牆已經貼了告示,等會就要公開審理此案了。

    “他的小舅子估計是得了信,剛才悄悄來見我,說願意把王主簿寄在他名下的產業全都賣給我們,隻求我們今晚就送他離開梁縣。不僅如此,他還願意付我們五萬兩銀子的船資。”

    這麽巧!

    就像瞌睡了就有人遞枕頭似的。

    宋積雲望著鄭全高興的麵孔,心頭卻閃過一絲詫異。

    “你馬上去辦這件事。”她沉吟道,“不必等今天晚上,契書一過戶,你隨後就安排他離開梁縣,一刻也不要等。免得遲則生變。”

    鄭全應諾而去。

    宋積雲站在屋簷下,望著嘰嘰喳喳歡叫的黃鸝鳥,半晌都沒有說話。

    *

    縣衙大獄裏,陰森潮濕,異味熏人。

    昔日總是以主人姿態目下無塵巡視著這裏的王主簿,如今被剝了外衣,手帶鐐銬,隔著兒臂粗的欄杆低聲和蒼老憔悴的王太太說著話:“家裏的產業肯定是保不住了的。你跟小舅子說,讓他把我明麵上的產業都買了,能買多少就買多少。我和淮王還有些交情,淮王妃你見過不止一次兩次,拿了銀子,去見淮王妃,想辦法把我弄出來。

    “隻要我還能出去,就不怕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王太太眼睛又紅又腫,連連點頭,溫聲道:“老爺,您要保重身體!我和孩子們可都指望著您呢!”

    王主簿的眼睛有些濕潤,但他很快就變凶狠起來:“要是讓我知道是誰在搞我的鬼,看我不弄死他。”

    王太太看著,情不自禁地又小聲低涰起來。

    “快去!”王主簿看了,有些不耐煩地催促著王太太,“事不宜遲。你跟小舅子說一聲,這個時候不要心疼吝嗇小氣,更不要意氣用事,隻要能拿到現銀,那些產業賤賣了就賤賣了。”

    王太太連連點頭。

  第一百四十六章

    王太太一回到家裏,就吩咐身邊的丫鬟:“去請了舅老爺過來!”

    這份家業是保不住了,但她還有不少體己銀子給了自己的弟弟放高利貸,還私下買了些田產、鋪子。這榮華富貴是保不往了,可吃穿用度卻不會少。

    她關了正院的門,和心腹婆子開始收拾細軟,並把家中仆婦的賣身契都找了出來,讓管家去趟牙行:“眼下最要緊的是把老爺給救出來,家裏能變賣的就變賣了吧!”

    管事苦笑著應“是”,領了牙人過來。

    不一會兒,王府就雞飛狗跳的傳來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幫著王太太收拾細軟的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心生戚戚。

    去請舅老爺的小丫鬟卻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道:“太太,太太,不好了!舅老爺跑了!”

    “你說什麽?”王太太臉色頓時煞白。

    她這才意識到,自從王主簿出事之後,她的弟弟已經好幾天沒在王家露麵了。

    王太太的臉又白了幾分。

    她顫顫巍巍地對那小丫鬟道:“舅老爺那邊出了什麽事,你給我一五一十地說清楚了。”

    那小丫鬟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哭喪著臉道:“我奉您之命去了舅老爺那裏,誰知道舅老爺家裏院門四開,到處都丟的是衣服和家什,一堆人在那裏搶著。不要說舅老爺了,就是舅老爺平時養在屋簷下的八哥,抱在懷裏的貓都不見了。

    “隔壁的鄰居說,舅老爺剛剛帶著七、八個管事的,拉了十幾輛騾車,帶著老太爺和老安人離開了梁縣!”

    “不可能!”王太太兩腿一軟,就癱坐在了身後的太師椅上。

    她自幼和弟弟親厚,她娘家人離開梁縣,怎麽可能不知會她一聲?

    那丫鬟生怕王太太不相信,哭道:“太太,我沒有說謊。是舅老爺隔壁的鄰居看見的。還有人親眼看見舅老爺帶著一家人上了宋家運瓷的船。”

    “宋家?”王太太愕然,道,“是宋小姐當家的那個宋家嗎?”

    小丫鬟應“是”。

    王太太忙派了人去宋家問她弟弟的行蹤。

    有管事捧了賣人的銀子進來,道:“太太,您看看數目對不對。”

    王太太一下子跳了起來。

    她的銀子!

    要是她弟弟走了,那她的銀子呢?還有他們家寄在她弟弟名下的鋪子、田產呢?

    王太太這才真正的慌了起來,忙讓人去請王師爺。

    誰知道去的人過了半天也沒有來回話。

    王太太心慌得更厲害了,又派了人去找。

    就這樣,過了快半個時辰,去找的人才慌慌忙忙地來回話:“找遍了都沒有找到王師爺,問了王師爺身邊的小廝,也不知道王師爺去了哪裏。說是今兒一早起來就沒有看見王師爺了。”

    王太太“哎喲”一聲,捂著胸口就歪在了太師椅上。

    屋裏的眾人嚇壞了,捏人中的捏人中,端茶的端茶,拿人丹的拿人丹。

    王太太好不容易才坐了起來。

    她顫抖地道:“再,再派人去宋家問清楚?”

    管事連聲應諾,轉身就出了堂廳,可轉眼間,他又折了回來,還帶著回話的小廝,道:“太太,宋家說了,他們是拿到了大人的名帖,才安排舅老爺上排船的。他們家那艘船途中除了停鄱陽湖,還要停九江、安慶、池州、蕪湖……舅老爺隻說要搭船,沒說要去哪裏。”

    王太太嘴角翕翕,半天都沒有說出話來。

    管事的看著,額頭也沁出層汗來。

    他低聲道:“您看,要不要去問問老爺?”

    總比太太這樣一個婦道人家完全不知道怎麽辦好。

    王太太半晌才恢複了力氣,拿著銀子,由心腹的嬤嬤攙著,重重地打點了那些獄頭一番,去縣衙的大牢。

    王主簿正坐在牢房發了黴的稻草上想著什麽,見王太太這麽快就又來了,他眉頭緊鎖,強壓著心底的不耐煩道:“你怎麽又來了?你要抓緊時間趕去上饒才是!”

    淮王府在上饒州。

    王太太又目含淚撲了上去,隔著粗粗的木欄抓住了王主簿的手:“老爺,不好了!阿弟他,阿弟他坐宋家的船離開了梁縣。”

    “你說什麽?”王主簿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樣。

    隨後他麵露猙獰,遷怒般一把就抓住了王太太的手指頭,惡狠狠地道,“你那個蠢貨弟弟幹了什麽?他是不是卷著我的錢跑了?他就這麽看不起我?覺得我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嗎?”

    從前他披著身官服自然鎮住三教九流之人。沒想到他有朝一日虎落平陽,第一個在他背後捅他刀子的居然是依附他生活的小舅子。

    他怒氣攻心,眼前一陣陣發黑。

    “痛,痛,痛!”王太太被王主簿抓著手,不停地求饒。

    王主簿不僅沒有鬆手,反而目露凶光,狠狠地扇了王太太幾個耳光。

    王太太的臉立刻就如發麵的饅頭,腫了起來。

    他這才鬆手,使勁地推了王太太一把,道:“王師爺呢?讓他派人去把那個蠢貨追回來!”還罵道,“他以為他手裏有銀子就能在外麵立足了?殊不知越是大地方,閑幫地痞越有靠山,有手段,他因為懷璧之罪死在外麵也就死了,可別壞了我的正事。”

    王太太摔倒在地,手掌、手肘都火辣辣的痛卻不敢吭聲。

    這件事是她弟弟做的不地道。

    她現在想起來也對她弟弟滿是怨懟。

    “王師爺,王師爺也不見了!”她吞吞吐吐地道,“說是一早出去就沒有回來。我已經派人去找了。”

    王主簿這才露出驚駭之色:“王師爺也不見了?”

    那可是他族兄!

    他臉色鐵青。

    王太太流著眼淚:“老爺,這可怎麽辦?”

    如今隻能先把他弟弟追回來,不然他們沒辦法拿到銀子。

    王主簿咬牙切齒道:“去宋家,讓宋家想辦法把人給截回來。”

    王太太“哦”著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就要往外走,迎麵卻看見幾個獄婆打扮的人簇擁著個穿著黑色鬥篷的女子走了進來。

    牢房裏原本就很暗,來者又背著光,她就是睜大眼睛也沒能看清楚來者是誰。

    來者卻笑著和她打招呼:“王太太,好久不見!您這是來看王老爺的?”

    王太太聽著一愣,遲疑道:“你,你是宋小姐?”

  第一百四十七章

    來人掀開了鬥篷,露出妍麗的眉眼。

    不是宋積雲是誰?

    暗沉的牢房裏,她白皙的麵孔仿若美玉瑩瑩發光。

    王太太不由矢口道:“你怎麽來了?”

    宋積雲盈盈地笑,道:“我也是來探望王老爺。”

    王太太愕然。

    宋積雲已越過她朝王主簿走去。

    王太太忙追著折了回去,就看見王主簿正雙手緊抓著粗木站在欄杆前。

    “宋姑娘?!”他皺眉著,不明白宋積雲為什麽會來這裏。

    “王老爺!”宋積雲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溫聲道,“我聽下麵的管事說,王太太找您家的舅老爺找到我這裏來了,我這才知道,原來您家舅老爺離開梁縣,誰也沒有知會。

    “我心裏咯噔一聲,琢磨著不會你們家舅老爺離開梁縣的時候,把他名下的產業全都盤給了我,他不會也沒有告訴您一聲吧?”

    “你說什麽?!”王主簿頓時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失聲道,“我的小舅子把他名下的產業賣給了你?”

    他當然知道自己入獄後,肯定有人會打他財產的主意。

    可他萬萬沒想到得手的居然會是宋積雲。

    在他的心裏,宋積雲隻不過是個有點小手段的閨閣女子,她能守住宋又良留下來的家產,也不過是因為宋大良和宋三良都太蠢了。

    如今看來,他還是太小瞧她了。

    他目光陰沉地望著宋積雲。

    宋積雲卻笑吟吟從身後的鄭全手中接過了一個黑漆描金的匣子。

    “有前門大街的鋪子十二間,有後門大街的酒樓一間,茶葉鋪子一間,還有昌江碼頭的倉庫十六間,良港村的良田六百畝,陳灣的良田三百四十畝……”她打開匣子,清點著匣子裏的地契,“還有這朝天塢的五個山頭,全種的是鬆材,我們景德鎮的瓷行就沒有哪家不爭著買朝天塢出產的鬆材燒窯的。”

    這些全是王主簿寄在他小舅子名下的產業。

    幾乎是他全部的財產。

    他的血止不住地汩汩往頭上湧,抓著粗木欄杆的手也瑟瑟發抖。

    而旁邊的王太太已經尖叫一聲朝宋積雲撲了過去,嘴裏還嚷著:“不可能,不可能!阿弟他不可能這樣對我的!”

    旁邊的獄婆眼疾手快把她攔住。

    她卻身子一軟,兩眼發直地癱坐在了地上。

    王主簿看也沒看她一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宋積雲。

    “你想幹什麽?”他道,“你不會以為他把這些產業賣給你,就是你的了吧?朝天塢的鬆材沒有了我,未必能賣得出去。那可都是些雜鬆。”

    雜鬆出油不多,燒窯的時候火力就沒有出油的鬆木那麽強,那麽持久。

    當初窯廠爭著買朝天塢的鬆材完全是為了巴結奉承他。

    “原來你心裏都清楚啊!”宋積雲不以為然地道,把地契收了起來,將匣子遞給了鄭全,笑眯眯地道,“可架不住他們便宜啊!”

    她還高興地問王主簿:“你猜,這麽多產業,你們家小舅子賣給我多少錢?”

    王主簿目眥欲裂地瞪著她,兒臂粗的欄杆被他抓得吱吱作響。

    宋積雲紅唇輕吐,一字一句地道:“一萬兩。總共一萬兩。不過是我們家的窯廠燒兩窯高檔瓷的銀子。”

    王主簿知道會很低,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會低到這個份上。

    那可是他一輩子汲汲營營積攢下來的家當。

    他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似的透不過氣來。

    偏偏宋積雲還不放過他,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在那裏感慨道:“我也沒有想到,你們家小舅子會開這麽低的價。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別人家的鼓使勁的敲。反正又不是自己賺的,不心疼。”

    “閉嘴!”王主簿再也忍不住,惡狠狠地低聲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小心得意忘形,一腳踏了個空!”

    宋積雲微微地笑著,半點也不煩,道:“您與其擔心我會不會一腳踏空,還不如多想想您要怎麽脫身吧?我可聽說了,縣丞告主簿,您這官司驚動了整個江西官場,連三司的大人們都知道了,說要嚴查呢!”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合稱“三司”,通常隻有大案、要案才可能讓他們共同審理。

    王主簿呼吸一滯。

    宋積雲卻笑著在那裏搖頭,道:“可憐,樹倒猢猻散。您關在這裏,也沒個體己的給您傳話,您恐怕還不知道這件事吧?”

    王主簿喉頭泛腥。

    他相信宋積雲特意來大獄一趟,不可能僅僅就是為落井下石。

    隻要宋積雲在他身上還有所圖,他就能和宋積雲談條件,他就能為自己爭取更多的籌碼。

    “宋小姐特意來一趟大獄,不會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事吧?”他故作淡然地望著宋積雲。

    宋積雲聞言仿佛恍然大悟般,道:“您不說,我還真忘了我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王主簿鬆了口氣。

    隻要有需求就能談條件。

    他靜靜地看著宋積雲。

    宋積雲笑道:“我是來還禮的啊!”

    王主簿不解。

    “來而不往非禮也!”宋積雲上前兩步走到了囚住王主簿的欄杆前,壓著聲音低低地笑了數聲,“您在西嶺別莊送了一份那麽大的禮給我,我尋思著,我怎麽也得回份大禮給您才是。”

    她問王主簿:“你喜歡這份禮物嗎?”

    “你……”王主簿的臉瞬間變得蒼白如紙,嘴角翕翕地指著宋積雲,半晌沒有說話。

    宋積雲冷笑,轉身離開。

    她身後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撲通”聲。

    宋積雲回頭,看見直挺挺倒在牢房地上的王主簿。

    她撇了撇嘴。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

    牢房外,剛剛還飄著點小雨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

    天空中一碧如洗,顯得格外的明亮。

    宋積雲回到宋府,發現門外的牆腳下蹲了六、七個身強體壯的漢子,其中還有兩個相貌極其普通的姑娘家。

    她很是奇怪,剛問了迎她的吳總管一句“這是怎麽回事”,那幾個漢子一窩蜂的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叫著“鄭全”,那樣子,像和鄭全是失散了良久的親戚似的。

    鄭全也呆住了,道:“二師兄,十六師弟,你們怎麽來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被鄭全稱為“二師兄”的是那個麵目憨厚的男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你之前不是說宋家要請護院嗎?我在瀘州的鏢局倒了,就和十六弟帶著鏢局裏的人來碰碰運氣。”說完,他有些緊張地看了宋積雲一眼,低聲問鄭全:“你們這裏還招人吧?”

    鄭全非常的意外,道:“你在瀘州的鏢局倒了?怎麽倒的?之前我回山的時候見到四師伯,四師伯還說你鏢局的生意非常好,準備把幾個要出去曆練的師弟都打發到你那裏去跟著長長見識呢!”

    龍虎山的道士以醫藥見長,但到了鄭全師祖那一輩,有位長輩喜歡習武,特意去了武當山拜師,後來龍虎山又發生了一些事,天一教的張天師有意學習武當、青城,組建一支武道士,以護衛龍虎山的教眾。可龍虎山自鄭全的師祖之後,再也沒有出過一個有習武天賦的子弟,慢慢的,這些習武的道士不是下山轉行做了別的行當,就是去了武當或者是青城。

    二師兄何大誌在瀘州開了個鏢局,已經是他們這些師兄弟裏混得最好的了。

    “開鏢局也和做生意一樣,得找客人,拉貨源。”何大誌苦惱道,“還得交稅什麽的,我一根筋,做不好。”

    他身後一個身材修長,眉目清秀,看著像個文靜的讀書人的是他們的十六師兄戴四時。

    他聽到何大誌這麽說的時候,幾次麵露怨懟之色,卻最終還是忍了下去。

    宋積雲猜著隻怕這其中還有什麽內幕。但她和鄭全的這些師兄弟們都交淺言輕,不便發表意見,隻好熱情地吩咐鄭全:“師兄弟們難得見一麵,既然見了麵,肯定有很多話要說。你先領他們下去歇會。這兩天也別當差了,陪著他們四處走走看看。梁縣還是有些景致可看的。至於招護院的事,等你們安頓好了,我們再說。”

    最後一句話,她是對何大誌說的。

    何大誌紅著臉應諾,對宋積雲頗為恭敬。

    宋積雲一個人回了院落,更衣後,去了宋又良的書齋,拿了筆墨紙硯出來,細細琢磨著王主簿大舅子盤給她的那些產業。

    正如她在牢裏和王主簿說的朝天塢似的,有很多的產業是因為在王主簿手裏,生意才會格外的好,她無意丟了她擅長的燒瓷行業去經營其他的生意,她與其留下這些產業讓那些沒有計算到王主簿產業的人忌恨,不如把這生意盤出去。

    至於她對王主簿說這些產業隻花了一萬兩銀子,完全是氣他的話。

    她實際上付給了王主簿的小舅子三萬銀子。

    怎麽把這三萬兩銀子賺回來,還要能在她手裏過了一道後就賺點零花錢,還是得花點功夫的。

    她仔細地把王主簿的產業分著類,元允中來了。

    他看了眼她攤在書案上的冊子,沒有說話,宋積雲卻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來,他應該是知道這些冊子上的都是王主簿的家業。

    宋積雲沒有避忌他,任由那些冊子繼續攤在書案上,笑著請他在旁邊的太師椅坐下,親自沏了茶給他,道:“您可是有什麽事?”

    元允中問她:“王大夫怎麽說?”

    宋積雲訕訕然地笑。

    她隻顧著找王主簿的麻煩,忘記了王大夫還要來給她診脈。

    她忙道:“我這就讓人去請王大夫過來。”

    元允中看也沒看她一眼,老神在在地端起茶盅喝了幾口茶。

    一副他要在這裏等結果的模樣。

    宋積雲汗顏,吩付下去之後,頗有些心虛地和元允中沒話找話起來:“王主簿的產業就是個燙手的山芋。我決定把他們拆分了賣了。”

    她去拿了冊子給元允中看:“比如說朝天塢的這幾座山林,就可以賣嚴老爺。他們家的祖墳就挨著這片山林。當初他很想買下來的捐給族裏擴建祠堂的,卻被王主簿搶了先。他肯定願意出價。

    “但陳灣的三百四十畝良田就不太好辦了。恐怕得分成好幾份賣給陳灣的人——他們村子裏全姓陳,就算是有人想買這塊土也不敢賣啊!當初王主簿也是趁著災年,村裏的人吃不上飯,低價把地抵給了他。”

    她絮絮叨叨地,把自己的打算都告訴了元允中。

    她還以為元允中會不耐煩。

    沒想到元允中從頭到尾都沒有吭聲,把她的話全都聽進去了不說,最後還道了句“也行”。

    宋積雲很是詫異。

    小廝領著王大夫過來了。

    兩人的話被打斷,之後也再沒有機會續上,元允中和王大夫走後,她還挺遺憾的。

    不過,有了元允中這句話,她的思維更發散了。

    她決定準備一次螃蟹宴,把那些有可能對王主簿家產感興趣的人都請來,穩穩地賺它一筆。

    宋積雲擬著宴請的名單。

    吳總管滿頭大汗跑了進來,道:“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王主簿那邊出事了!”

    宋積雲聽著心一懸。

    剛剛她還去見過王主簿。

    王主簿不會被她給氣死了吧?

    吳總管卻道:“衙門那邊傳來消息,說王主簿因收受賄賂,草菅人命,被判流放西寧衛。”

    宋積雲鬆了口氣,隨後好奇地問吳總管:“西寧衛在哪裏?”

    吳總管苦笑道:“在甘肅。我聽說離我們這裏紮紮實實有三千裏!”

    他還感慨道:“我們這邊的犯人最遠的也就是流放嶺南,這流放西寧衛的,王主簿可是頭一份!”

    這個“頭一份”她喜歡。

    不過,王主簿這事越發讓人覺得蹊蹺了。

    告他的出乎人意料之外不說,還判得這麽快,判得這麽有理有據,顯然背後是有人在操縱這件事。

    不知道王主簿到底得罪了誰?

    宋積雲沒能多想,因為鄭全過來了。

    他告訴她:“我二師兄打了個調戲良家女的紈絝子弟,誰知道那紈絝子弟是萬貴妃的什麽族侄,我二師兄不僅吃了官司,鏢局也開不下去了,這才來投靠我的。”

    言下之意,是怕他師兄弟給她帶來麻煩。

    宋積雲笑道:“你能約束他們就留下來,你要是沒辦法約束他們,就好吃好喝地安置著,過幾天拿幾百兩銀子給他們做盤纏,好聲好氣地送了他們離開梁縣。”

  第一百四十九章

    鄭全卻有自己的盤算:“若是從前,我肯定不會多考慮。可如今你身邊正是缺人手的時候,何況他們還帶了兩個會點拳腳功夫的姑娘家,我想先把他們留下來看看。”

    既然他都這麽說了,宋積雲肯定不會反對。

    兩人商量著怎麽安置何大誌他們的事。

    何大誌和戴四時等人卻湊在何大誌的客房裏說話。

    戴四時不安道:“二師兄,要是那位公子讓我們對宋小姐不利,我們怎麽辦?五師兄可是宋小姐的乳兄,我們到時候豈不是害了五師兄。還怎麽快意江湖、行俠仗義?”

    有人道:“可那位公子把我們從那個衙內手裏救了出來,我們答應了他給宋小姐當護衛,若是就這麽走了,豈不也是說話不算數,背信棄義?”

    戴四時道:“那總比在宋小姐身邊當線人好吧?”

    那人不服氣地道:“人家又沒有讓我們把宋小姐的事都告訴他,怎麽能算是線人呢?”

    “天上掉陷餅的事,不管怎麽說也吃得不安心。”戴四時道,“總覺得像被人拿到了痛腳,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東窗事發似的。”

    初見時相貌憨厚的宋大誌此時卻目露精光,看上去十分精明能幹的樣子,道:“我們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再反悔已經晚了。如今隻有一條道往上去,把那位公子交付的事做好了。至於說那位公子會不會害宋小姐,等到那位公子起了這心思我們再跑也不遲。”

    眾人都覺得這主意好。

    何大誌就吩咐他們:“這件事大家以後都不要再提了,都給我爛到了肚子裏。”

    眾人點頭。

    戴四時則朝在院子裏洗衣服的兩個姑娘瞥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那兩個人怎麽辦?”

    這兩人是那位公子帶過來,和他們一道來的。

    他們私底下問過,說是一個叫香葉,一個叫香草,是雜耍班子裏頂碗的,因為班主得罪當地的鄉紳辦不下去了,賣身給那位公子的。

    戴四時試過兩人的身手,那叫一個利落,不可能是雜耍班子裏出來的。

    何大誌眼底閃過一絲陰狠,道:“聽話也罷了,不聽話,把人交給鄭全。”

    戴四時點頭,有宋家的小廝喊他們去吃飯,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招呼著眾人,呼啦啦地去了隔壁的飯廳。

    *

    宋積雲這邊則派了人去給馬慧等人送帖子,說秋高氣爽,要請大家吃螃蟹。

    梁縣巴掌大的地方,誰不知道宋積雲吞了王主簿的家業。

    文先生接到宋積雲的請帖時,正和梁縣的一眾鄉紳、文士商量著立冬後祭窯神的事。

    接到帖子,他憤憤地把請帖丟在了一旁,對通報的管家道:“我不去!”

    自從他在文思樓昏倒,他就很長時間沒出過門了。

    坐在他身旁的李子修朝著管家使了個眼色,然後淡定地拿起了請帖,道:“吃螃蟹是假,商量王主簿的那些產業怎麽辦才是真吧!”

    文家為了和王主簿打好關係,也租了王家的兩間鋪子。如今鋪子成了宋積雲的,宋積雲還指望著文家像從前那樣老老實實地交租不成?

    文先生冷笑道:“我們家又不是少了那兩間鋪子沒飯吃了。大不了我不租了。”

    前門大街的生意是好,可梁縣這個地方最好的生意還是瓷器,其他的生意再怎麽好,也比不過珠山瓷市的生意好。

    李子修沒有說話,開釉料鋪子的老板王顏卻勸道:“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過些日子祭窯神,總不能少了她家的窯廠。”

    文先生沉默了片刻。

    每年祭窯神的費用都是由幾家大窯廠平攤的。

    他可以不讓宋家參加祭窯神的活動,宋家就能不出錢。

    文先生能和宋積雲過不去,但他沒辦法和銀子過不去。

    李子修卻有意挑撥,笑道:“她可是縣太爺點了名的人,她敢不來?!”

    文先生覺得這話說得有道理,頭鐵道:“我吃不得螃蟹,吃了螃蟹腹瀉。大夥兒誰想去就去,我就不參加了。”

    王顏看了直搖頭。

    等過了幾天,宋積雲宴客,文先生還打擂台似的,請了李子修等人商量祭窯神的風神廟是不是要重新修繕的事。李子修看戲不怕台高,邀了幾個相好的去了文先生那裏。王顏則和嚴老爺找了個借口,去宋家。

    文先生不免心生不悅,正事沒說,先去了昌江邊的酒樓吃飯。

    隻是幾個人剛酒過三巡,還沒有來得及細數宋積雲的不是,文府的總管用衣袖擦著額頭的汗就喘著粗氣跑了上來。

    “老爺,老爺,”他顧不得還有李子修等人在場,急急地道,“宋小姐要把王主簿名下的鋪子低價賣給租賃的人!”

    在座的眾人不由都站了起來。

    因為王主簿的關係,他們或是租了王主簿的鋪子,或者是和王主簿有些生意往來。如今鋪子和生意雖然都不是王主簿的,可契書還沒有到期,該交租的還得交租,該做生意的還得做生意。

    宋積雲這樣處理王主簿的家產,與他們在座的都有關係。

    首先忍不住的是賣泥料的陳老板。

    王主簿有塊產高嶺土的山地,他肖想好久了。

    “怎麽一回事?”他沒等文先生說話,急急地道,“那些產業不都被宋家拿在了手裏嗎?”

    “是啊!”文家的總管繼續擦著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不講規矩行事的!說是他們家主做瓷器,其他的生意,既不擅長也不感興趣。與其留在他們家手裏荒廢了,還不如賣給有緣人。”

    他哭喪著臉:“如今嚴老爺和王老爺他們都派自家的管事們回去拿銀子了。聽說王老爺對我們家在前門大街的兩間鋪子很感興趣。再晚,怕是要被王老爺買了去了!”

    文先生的臉黑得像鍋底。

    他們家那兩間鋪子若是被王老爺買了去,大不了繼續租王老爺的鋪子。可這樣一來,別人還以為他們文家連兩間鋪子都買不起。

    但他之前已經把話說出口了,讓他立刻就改弦易轍,他還拉不下這個臉皮。

    他強做出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端了酒杯催促在座的人:“喝酒!喝酒!不過是幾間鋪子,她還能玩出個花來不成!”

    眾人神色各異,七嘴八舌地應“是”,等重新落座,卻一個個不是要去如廁就是有事忘記叮囑隨行的小廝了,不是你不在座位上就是他不在座位上,就算是舉個杯都湊不齊人。

    文先生心裏清楚,這是想辦法讓人去宋家商量買了王主簿產業的事去了。

    他悶頭喝了幾盅酒,看到連李子修都呆不下去了,裝著醉了要先告辭,他暗歎一聲,抹了把臉,把自家的總管也叫到了身邊:“去,想辦法把我們家那兩間鋪子買下來。”

    又怕宋積雲給他穿小鞋,叮囑道:“加價也想辦法拿下來!”

  第一百五十章

    宋家的賬房裏,宋積雲笑眯眯地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看著吳總管和賬房數著銀票:“四萬一千兩,四萬一千一百兩,四萬一千二百兩……”

    坐在宋積雲身邊的鄭全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道:“不是說能賣個三萬三、四千兩就不錯了嗎?怎麽賣了這麽多銀子?”

    不等宋積雲說話,吳總管已激動地道:“你也不看看是誰出的手!我們家大小姐,可真真是觀世音菩薩座下的童子,能點石成金。”

    宋積雲汗顏。

    觀世音菩薩座下童子和點石成金沒有任何關係啊!

    但架不住吳總管高興。

    他對鄭全感慨道:“可惜你是沒在場,沒看見那些人的嘴臉。別的不說,就說那李子修,從前遇到我們家老爺那也是斜著眼睛看人,沒一句好話的。可今天見到了我們大小姐,還不是低聲下氣地求我們家大小姐將後門大街的那幾間鋪子賣給他!

    “我們家大小姐可一點沒手軟,直接在原價上翻了一番。

    “他不服氣,還想質問大小姐為什麽賣給他這麽貴。我們家大小姐幹脆直接跟他說,憑我們兩家的交情,她根本不應該把鋪子賣給李家,可想著大家以後打交道的時間還長著,想和李家化幹戈為玉帛,才願意將那幾間鋪子賣給他的。

    “他從前給我們家添了那麽多的麻煩,怎麽也得表示表示吧!

    “大小姐還問李子修,願不願意從此以後兩家的恩怨一筆勾銷?

    “李子修那臉,通紅通紅的,可當著那麽多的人,他要是不答應,別人肯定認為他小肚雞腸,沒有胸襟,不是幹大事的人。

    “他答應的那叫一個委屈哦!”

    可能是想起了當時的場景,他忍不住暢快地笑了幾聲,又道:“還有那文先生,生怕別人知道他也要買鋪子,悄悄托了顏記的王老爺幫忙。

    “王老爺倒是個實誠人,怕和大小姐有了罅隙,把大小姐悄悄地拉到一旁,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說了。

    “我們家大小姐也是個妙人。讓王老爺去跟文先生說,他來晚了,鋪子嚴老爺買了去。讓他多出點銀子,想辦法從嚴老爺手裏買回去。文先生不知道是聽岔了還是怎麽著,居然一口氣多出了五百兩銀子。

    “王老爺要把多出來的銀子給大小姐,大小姐沒要。二一添作五,平分給了王老爺和嚴老爺。說是借了嚴老爺的名頭,不能讓嚴老爺吃虧;王老爺也辛苦了,不能白忙一場。結果呢,嚴老爺沒有推辭,痛快地把銀子收下,可朝天塢的那幾座山林,多給了大小姐一千兩。

    “王老爺則是怎麽也沒有收。

    “可不得賺這麽多銀子嗎?”

    他說完,見賬房的算盤也停了下來,遂問:“怎麽樣?一共是多少銀子?”

    賬房也很激動,臉色通紅地道:“一共是四萬九千六百五十兩。”

    也就是說,宋積雲轉手就賺了快兩萬兩銀子。

    鄭全聽得目瞪口呆。

    宋積雲對這個結果也很滿意。

    她笑道:“這次的生意能錦上添花,那也是因為有大家相助,我們家的日子芝麻開花節節高,他們不會輕易得罪我們而已。”

    “我們也是聽大小姐的吩咐行事。”吳總管佩服地道。

    如果說從前他還擔心宋積雲怕她撐不起家來,現在他恨不得宋積雲招個女婿在家裏,支應宋家的門庭。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抬舉了一通。

    宋積雲則是看氣氛這麽好,幹脆振臂一呼,道:“今天晚上我們吃大餐。請八仙庵的師傅來家裏做席麵。正好為何大誌他們接個風。”

    他們是梁縣各大道觀、禪院、庵堂的大香客,他們都很願意和宋家打交道,更不要說上門來給做素席麵了。

    吳總管滿臉笑容地應“是”,歡歡喜喜地下去準備去了。

    等元允中得了信,已經是傍晚了,丫鬟婆子們在水榭擺好席麵,隻等大家收拾好了坐席。

    元允中看著眼前的三等小丫鬟,道:“她倒大方!”

    邵青很想去水榭熱鬧熱鬧,不以為然地道:“有佳肴、有美酒,你還嫌棄什麽?”

    他還怕元允中不去,慫恿他:“今天可是宋小姐大喜的日子——尋常人家一輩子也不能賺兩萬兩銀子,她一轉手就賺進了這麽大筆錢,你還不讓人家慶祝慶祝啊!”

    元允中沒有說話,雖然沉著個臉,到底還是和邵青一道去了水榭。

    水榭裏歡聲笑語,見了元允中,眾人紛紛恭敬地行禮,宋積雲更是親自迎上前來和他打招呼。

    元允中這才臉色微霽,在主桌上坐下。

    “今天是家中聚會,沒那麽多講究,你也隨意。”宋積雲還親自給他斟了杯蜂蜜柚子茶遞到他手邊,道,“這是我自製的果茶,你嚐嚐喜不喜歡?”

    元允中神色更好了,他喝了口果茶,雖然不太喜歡,但還是微微點了點頭,還主動和宋積雲道:“伯母還沒有來嗎?”

    “讓人去催去了。”宋積雲笑著又將桌上的抹茶雞蛋糕挪到了他的手邊,笑道,“這果茶配這點心吃解膩。”

    元允中嚐了一塊。

    宋積玉帶著宋積雪過來了。

    宋積雪人還沒有站穩就哼哧哼哧地向宋積雲告狀:“娘要等一會再來,大伯母過來了,說有要緊的事和她商量。娘怕你們等得急,讓我和二姐先來。”

    宋積玉則紅著臉給元允中行了個禮。

    元允中倒挺大方,不僅受了宋積玉的禮,還給了宋積玉和宋積雪各幾個步步高升的金錁子做見麵禮。

    宋積雪卻天真稚氣地高聲道著:“謝謝姐夫!”

    宋積雲鬧了個大紅臉,忙去看元允中。

    元允中卻是一貫的清冷如月,朝著宋積雲頜首,半點異色都沒有。

    宋積雲頗有些不自在的輕咳了一聲,正欲說幾句把事情岔開,水榭旁的桂花樹下就傳來一陣哄堂大笑。

    邵青不知道什麽時候和何大誌等人湊到了一塊兒,兩人坐在桂花樹下的石桌上掰起了手腕子。

    有人站邵青,有人站何大誌,在那裏給他們喝彩加油。

    自宋大良去世後,家裏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熱鬧了。

    宋積雲不由莞爾,把剛才的那一點點不自在也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站在水榭的欄杆旁大聲地為他們助威:“我出十兩銀子的彩頭!”

    眾人聽了又是一陣高喝,氣氛瞬間更熱烈了。

    宋積雲大笑著給他們鼓掌。

    夕陽下,她的笑容比晚霞還要燦爛。

    元允中恍了恍神。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宋積雲對此一無所知。

    她還在那裏給邵青和何大誌加油,見邵青贏了,她慫恿著鄭全:“你要不要也試試?”

    競技體育,很容易讓人融入到一塊兒。

    鄭全早就躍躍欲試了,挽著袖子就坐到了邵青的對麵:“來,我們來比一比。”

    元允中雖然沒說,邵青卻知道元允中是被困在宋家的,而宋家會武藝的隻有鄭全一個人。他早就想試試鄭全的身手了。

    兩人你不讓我,我不讓你,使出吃奶的力氣,最後鄭全小勝。

    邵青不服氣,道:“再來!”

    兩人又對峙上了。

    宋積雲左十兩銀子,右十兩銀子,不一會兒就送出去七、八十兩。

    水榭旁的歡呼聲、擊掌聲一直沒有停下來。

    宋積雲有意湊著熱鬧,佯裝吝嗇地開始左顧右盼:“我娘怎麽還不來?應該要上菜了吧?”

    大家夥兒俱是大笑,高聲道:“大小姐可不能食言。今個兒不開席不算完。”

    宋積雲捂了胸口大聲對鄭全道:“你可得給我爭口氣。我這銀子能不能繼續呆在我荷包裏,全指望你了。”

    鄭全也難得跳脫,對邵青道:“我看我們不如聯手,大小姐的彩頭,我們一人一半。”

    邵青哈哈直笑,道:“我正有此意。隻是鄭全兄弟沒有開口,我不好做這個主。”

    眾人哄堂大笑。

    何大誌更是叫道:“大小姐,你上當了!”

    宋積雲不以為然,隨眾人一起大笑,想著半天沒有理會元允中,她還回頭和元允中閑聊道:“沒想到邵青的身手這麽好。”

    元允中用碗蓋拂了拂茶水上的浮葉,道:“他從小跟著青城山的道士學武。”

    “難怪他能吃辣。”宋積雲笑道。

    “他倒不是跟著他師傅學會吃辣的。”元允中靠在美人倚上,望著和鄭全等人熱鬧在一塊兒的邵青懶懶地道,“他家是我外祖父的家生子,我外祖父祖籍湖南,我外祖父家到如今還保留著吃辣的習慣。”

    宋積雲微愣。

    從前元允中對自己的來曆身份可是諱莫如深。

    沒想到他今天會主動向她提及自己的身世。

    她笑道:“那你怎麽一點辣也不能吃?”

    元允中理直氣壯地道:“我祖籍蘇州,自然不能吃辣。”

    此時的人,有的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自己家鄉的方圓十裏。他父母祖籍相隔如此之遠卻能結秦晉之好,按照如今的風俗,十之八、九都是官宦之家。

    宋積雲抿了嘴笑,道:“是你母親遷就你父親吧?”

    否則怎麽能生活在一起?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錢氏帶著鄭嬤嬤笑眯眯地過來了。

    眾人都向錢氏行禮。

    錢氏溫柔地和大夥兒打招呼,聽宋積雪說起掰手腕的事,她很感興趣地問是誰贏了。在得知鄭全、邵青和何大誌各有輸贏,不分伯仲的時候,她財大氣粗地笑道:“既然大小姐已經出了彩頭,那我就不照著葫蘆畫瓢了。我就賞你們一人一匹馬。”

    這麽大的手筆。

    大家都驚呆了,隨後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宋積雲懷疑錢氏上次給元允中買馬車的時候認識了賣馬的,被那賣馬的忽悠了。

    她低聲地問鄭嬤嬤。

    鄭嬤嬤無奈地點頭,證明了她的猜測。

    宋積雲倒沒覺得這有什麽。

    若是花錢能讓她母親心情好一點,那又有什麽關係。

    當然,錢氏還是最喜歡元允中。她告訴元允中,她給他看中一匹“烏雲踏雪”:“那馬全身烏黑,四個腳蹄子卻是雪白。那賣馬的人說了,這是百年一見的好馬,世上隻有不超過十匹。”

    元允中大概沒想到自己也有,笑著向錢氏道謝,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錢氏很高興。

    大夥兒比她更高興,等上了菜,紛紛以茶代酒向她敬酒。

    她則道:“隻要你們以後能好好地護著大小姐,賞賜有的是!”

    “多謝太太!”眾人歡呼,水榭裏一陣笑聲高過一陣。

    宋積雲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錢氏很大方,可那是對自己的三個女兒和宋又良而言,對外人卻沒有那麽的大方。

    她朝鄭嬤嬤望去。

    鄭嬤嬤幾不可察地朝她點了點頭。

    宋積雲就找了個機會和鄭嬤嬤在水榭的屋簷下說話。

    “是大太太。”鄭嬤嬤道,“她來給太太送請帖,說是宋老爺把宋桃許配給了曾公子。七天之後下聘,太太要守孝,就不請太太過去坐席觀禮了。說是等下了聘,讓宋桃來給太太磕個頭,就算是全了禮數。

    “太太見了,就想起了從前曾家落井下石的事,怕您再有個什麽萬一,盼著何大誌他們能盡心盡力的做事,這才決定大手筆賞賜他們的。”

    宋大良居然將宋桃許配給了曾文星?!

    宋積雲挑了挑眉,冷笑道:“既然知道太太要守孝,還來遞什麽帖子?我們兩家可不比從前,宋大老爺可是迫不及待地和我們家分宗。以後大太太要是再來,你記得提醒太太一聲。”

    鄭嬤嬤應“是”,撇著嘴不屑地道:“也就大太太把這門親事當個寶。我可聽說了,大老爺的窯廠始終都沒能燒出像樣的瓷器,大老爺堅持不下去了,不知用啥辦法說服了曾老爺,讓曾老爺出了五千兩銀子的聘禮,把宋桃娶回家去。”

    五千兩銀子的聘禮?!

    以曾家的身家,怕是能拿出來的銀子都拿出。

    宋積雲倒有點驚訝。

    曾文星顯然不是什麽良配。

    宋桃會嫁給曾文星嗎?

    宋積雲很想知道宋桃接下來會幹什麽。

    她吩咐鄭嬤嬤:“讓人繼續盯著宋桃。”

    鄭嬤嬤頷首。

    可直到曾家去下聘禮,宋桃那邊始終都沒有動靜。

    宋積雲覺得有點奇怪。

    錢氏卻搖頭:“宋桃這姑娘可惜了,有宋大良這樣一個爹。”

    宋積雲隻好安慰她:“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我們管好我們自己就是了!”

    隻是過了兩天,八仙庵的尼姑來給錢氏送素菜包子,拉著錢氏就道:“您聽說了嗎?宋大老爺家三小姐的婚事黃了!”

    錢氏嚇了一大跳,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你是聽誰說的?”

    梁縣誰不知道宋家那些醃臢事?

    八仙庵給宋家做席麵得了宋積雲一百兩銀子的香火錢,她們自然是站在宋家二房這邊。

    “梁縣都傳遍了。”那尼姑道,“說是曾家和宋家下定那天,曾公子偷了家裏給桃小姐下聘的五千兩銀子,和他養在外麵的一個妓子跑了。宋家不僅沒能和曾家舉辦插釵禮,兩家還因此打了一架!”

  第一百五十二章

    錢氏半信半疑,忙讓鄭嬤嬤去打聽。

    很快鄭嬤嬤就來稟她:“真如師太所言,曾少爺卷了曾家給桃小姐的五千兩銀子的聘禮,和個妓子跑了。宋家和曾家打了一架,親家變仇人。如今梁縣的大街小巷都傳遍了。人人都在議論這件事。”

    “怎麽會這樣?”錢氏很是著急,“宋桃以後可怎麽做人!”

    而被錢氏同情的宋桃此時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支著耳朵聽著宋大良辱罵王氏:“你個蠢貨,我讓你去找曾家的麻煩,你把我扯進去做什麽?現在好了,我被曾家打了,宋桃被退婚的消息也傳了出去,那五千兩銀子也飛了,你滿意了?你高興了?”

    王氏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

    宋大良還不滿意,繼續在那裏罵道:“把偌大個家交給了你,你就這麽給我主持的中饋?別人家的閨女婚事出了波折,恨不得藏著掖著半點風聲都不露。隻有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怕別人不知道似的,又是哭又是喊的,看熱鬧的站了半條街還在那裏胡亂嚷嚷。

    “我看我之所以這麽多年都沒能發財,日子越過越不好,就是因為娶了你這個掃把精,把我的好財運都掃沒了。早知道這樣,當年我就應該娶了錢氏……”

    宋桃“唰”地一下放下了帷帳,把那些混帳話都隔絕在了屋外。

    守在她身邊的丁香白著臉喊了聲“小姐”,欲言又止。

    宋桃安慰她:“沒事!那些玉石盆景平時隻會放在庫房裏積灰,父親是不會發現我們賣了玉石盆景的。”

    就算她幫宋大良建成了窯廠,她還是如前世一樣,既不被宋大良看中,也不被宋大良信任。而且還因為這輩子宋大良有機會再次主持窯廠,他比前世更早入不敷出,她和曾文星的婚事也因此提前了兩年。

    可前世,她聽了王氏的話,覺得曾文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被長輩們寵壞了,結了婚,做了父親就會懂事,就會顧家,何況曾家願意出一千兩銀子的聘禮,而且聘禮還不用她帶回夫家,很是尊重她。她帶著憧憬高高興興地嫁給了曾文星。

    曾文星待她一直冷冷清清的。

    隻到她生下次子,她才知道曾文星在外麵有個“紅顏知己”。他不僅把這個“紅顏知己”養在外麵,而且還給這位紅顏知己譜曲、填詞,讓那位“紅顏知己”名聲遠播,甚至不滿意於呆在梁縣,拋妻棄子,一起去了杭州,再也沒有回來。

    她不僅成了梁縣的笑話,而且為了生活,還被迫求到了宋積雲那裏,被宋積雲打發去窯廠做了個女工。

    想到這裏,窯廠炙熱的爐火仿佛又在燙傷她的皮膚。

    宋桃打了個寒顫,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從前的事。

    她低聲問丁香:“我讓你打聽的事你可打聽清楚了?”

    丁香猶豫道:“打聽清楚了。就是幫忙打聽的人向我要了二兩銀子的賞錢。我怕節外生枝,就給了他。”

    宋桃點頭,道:“那兩盆玉石盆景賣了三千兩銀子,除了給了妓子的兩千兩銀子和讓人傳播退婚的消息花了五十兩銀子,剩下的夠我們花銷些日子的。這些小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

    這輩子,她成功了!

    她隻是略施小計,偷偷賣了宋大良視若珍寶玉石盆景,拿錢買通了那妓子,就那妓子就慫恿著曾文星和她跑了。

    宋桃深深地吸了口氣,低聲問丁香:“窯廠現在如何了?”

    丁香敬佩地望著宋桃,道:“如您所料。眾人都後悔來了我們家的窯廠,可自您上次露了一手之後,他們就信服了您,安安心心地待了下來,隻等您把家裏的事處理好了,就去窯廠帶著他們闖出條路來。”

    宋桃滿意地點頭。

    她知道以後的事,包括前世宋積雲都幹了些什麽事,她如同站在宋積雲的肩膀上往上走,她肯定比宋積雲做得更好。

    她小聲吩咐丁香:“你等會想辦法去趟窯廠,跟窯廠的昌師傅說一聲,我很快就會處理好家裏的事,窯廠也很快就能擺脫困境了。”

    丁香信服地連連點頭。

    昌師傅是小姐誠心誠意挖過來的把樁師傅,隻會聽小姐的,老爺根本指使不動,更不可能幫老爺燒瓷了。

    老爺就算是窯廠的東家,沒有了小姐,一樣守不住窯廠。

    宋桃接著沉吟道:“至於其他的事……你附耳過來,我悄悄地告訴你。”

    *

    而此的宋積雲,卻在文思樓參加由文先生主持的商會。

    洪熙也在場。

    宋積雲頗為意外,在洪熙的目光投過來的時候,她微微朝他頷首,坐在了嚴老爺身邊。

    雖說每年都舉辦祭窯神,可今年是江縣令來的第一年,他受托主持今年的祭窯神,因而舉辦的格外熱鬧、隆重。

    這也意味著需要不少銀子。

    他下了請帖給宋積雲。

    宋積雲覺得他就是為了讓她均攤祭窯神的費用。

    恰逢盛會,她肯定會參加。

    可宋家攤多少費用,怎麽攤,卻不能像往年那樣糊裏糊塗錢也出了,刻碑的時候名字卻被排在最後。

    之前大家議論這些事的時候,她一直沒有說話。

    等到開始涉及到各家具體出多少銀子的時候,她還不說話,文先生忍不住了,看著她深深地呼吸了好幾下這才道:“這些錢對宋東家不過是九牛一毛,宋東家對此沒異議吧?”

    “這些錢對宋家來說的確不算什麽?”宋積雲笑了笑,“不過,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既然文先生瞧得起,讓宋家多出點力,那到時候的功德碑怎麽刻?是按姓氏排名還是按出資金額?碑文又怎麽寫?是大家夥兒一起寫還是誰出的錢最多就單獨給誰家寫?”

    文先生聞言,就在心裏罵了一句。

    宋又良這姑娘和那母老虎也沒什麽區別了,你說什麽她都知道,而且她但凡不開口,開口就能把你給堵得死死的!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好不容易說定,宋家和李子修、嚴老爺等五家一起出資平攤這次祭窯神的費用,排名則按姓氏筆畫,宋家排在第一位,功德碑不僅要把宋家也排在第一,而且還得單為宋家刻一塊立在風神廟裏。

    宋積雲很滿意,文先生卻隻覺得心塞,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李子修見了,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幸災樂禍地問宋積雲:“宋小姐,你堂姐被夫家退了親,你可聽說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宋積雲聞言暗暗冷笑。

    這個李子修,好了傷疤就忘了疼。

    是不是要打在七寸上才知道怎麽說話。

    她眼皮子撩都沒撩李子修一眼,端起茶盅喝了口茶,這才笑道:“我堂姐?我們宋家沒有出閣的姑娘就屬我年紀最大了,我沒聽說誰被退了親啊!你說的堂姐,是我們宋家哪一房的哪一位叔伯家的姐姐?”

    說完,她就佯裝恍然大悟的樣子“啊”了一聲,道:“你說的不會是宋大良老爺家的宋三小姐吧?我們兩家分了宗啊,除了商場上的來往,平時已經不怎麽走動了。宋三小姐被退了親?你是從哪裏聽說的?我怎麽不知道?”

    然後她還問嚴老爺:“您老也聽說了?我這平時窯廠、碼頭兩邊忙,這婦人間嚼舌頭的話,還真沒什麽人跟我說。這也許是掌了家,大夥覺得跟我說這些不太好的緣故吧?”

    她就差沒有指著李子修的鼻子說他像婦人一樣喜歡說話、傳話,沒有什麽胸襟了。

    更是提醒大家,她們家和宋大良已經沒有關係了,別把她家的人和宋大良家的人扯到一塊兒去。

    李子修臉都黑了。

    而王老爺是知道宋積雲的厲害的,見此情況,他忙搶在嚴老爺開口說話之前笑道:“這些市井傳言一天一個樣,我們當笑話聽聽也就算了。既然祭窯神的事初步定下來了,文先生您看要不要去衙門走一趟,跟江縣令說說,看看江縣令有什麽意見,我們也好做些增減。”

    文先生也很忌憚宋積雲和李子修吵起來,立刻順著王老爺轉移了話題:“江縣令那裏我已派人去送了拜帖,隻等我們這邊商量好了,就去拜訪江縣令。”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把這件事給揭了過去。

    可宋積雲卻覺得這件事不對勁。

    這才幾天的功夫,就算曾文星鬧出了醜聞,就算曾家和宋家退了親,也不應該傳播得這麽快。

    好像一夜之間,大夥兒都聽說了似的。

    她從文思樓出來,直奔停在門口的騾車,卻被洪熙給叫住了:“宋小姐!”

    宋積雲轉身望著他。

    他卻半晌無語,突然失笑,道:“宋小姐,我原本是想告訴你曾公子在哪裏。如今看來,宋小姐顯然並不想知道曾公子的下落。是我僭越了。”

    他朝著宋積雲揖禮,道:“宋小姐,後會有期!”

    隨後他沒等宋積雲說話,轉身就上了自家的馬車,離開了文思樓。

    宋積雲歎氣。

    還好洪公子是個明白人,不然她還得向洪公子解釋一番她和宋桃的關係。

    她雖然不怕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可也不意味著她喜歡這種事。

    宋積雲也急著回去。

    她已經安排了人手盯著宋桃,為什麽宋桃和曾文星婚事告吹這麽重要的事,她卻沒能提前得到消息呢?

    她由香草扶著上了騾車,匆匆回了家。

    錢氏是知道宋積雲為什麽去文思樓的。

    知道女兒回來,她沒等宋積雲去給她問安,她由丫鬟婆子簇擁著先來了宋積雲這裏。

    “事情辦得怎麽樣了?”錢氏幫剛剛更衣的宋積雲整了整衣角,問她,“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宋積雲現在也養成了報喜不報憂的習慣。

    “都挺好的。”她把和文先生談好的條件告訴了錢氏。

    錢氏鬆了口氣,道著:“那就好,那就好。”

    宋積雲扶著母親在羅漢床上坐下,問起了宋桃的事:“您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嗎?之前什麽動靜都沒有聽到,怎麽一下子就傳開了?”

    “誰說不是!我也是才知道這件事。”錢氏也有很多話對女兒說,“宋大良這個人雖然不靠譜,但他是個要麵子的人,怎麽可能會允許這種風言風語傳出來?還有王氏,她治家是很嚴厲的,就算是消息走漏,也不應該這麽快才是。”

    最後還道:“我總覺得這件事不對勁!”

    宋積雲也有這種感覺。

    等錢氏走了,她叫了鄭嬤嬤問話:“我們用的人是能力不足,還是在此之前確實什麽消息也沒有聽到?”

    鄭嬤嬤也一直在想這件事。

    她道:“事情是一下子就傳開的。就像是春天裏的野菜,一夜的露水就全都冒了出來。等我們聽說,大家都知道了。”

    宋積雲若有所思。

    和她分開的洪熙則去了他們家在前門大街的幾家雜貨鋪子。

    王主簿被流放,宋積雲異軍突起接手了王主簿留下來的產業,卻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把個好好的梁縣攪和的市場動蕩——很多產業被她賣了人,有些人家願意遵守原來的契約,依法行事。更多的卻寧願拿錢賠償也要把鋪子或者是地收回來。

    很多鋪子關了門,掌櫃夥計被打發回去了。

    如今前門大街好幾家租戶被東家收回了鋪子,說是要自己做生意。

    洪家鋪子那些掌櫃看到他,像看到救命的稻草似的,道:“您可算是來了!我們這幾天的賬目怎麽盤也對不上,您趕緊幫我們看看。”

    洪熙目光微閃,順勢和掌櫃拐進了書房,到掌燈時分才揉著肩膀出了賬房。

    掌櫃要留了他用飯,他委婉拒絕,回了洪家。

    隻是在下騾車的時候,看到有挑著擔子賣桂花糕的經過他家門前,他略一恍神,就走出了一射之地。

    洪熙忙將賣桂花糕的喊住,站在他們家旁的巷口買桂花糕。

    巷子裏隱隱傳來男子惡狠狠的打罵聲:“你還敢跑!我讓你嫁人怎麽了?你都快二十歲了,誰家的大姑娘留到二十歲不嫁人的。”

    女子沒有吭聲。

    隨著一聲“我打死”的叫囂,有女子“劈裏啪啦”的奔跑聲漸行漸近。

    洪熙抬頭,就看見一個女子披頭散發,非常狼狽的一瘸一拐朝他跑了過來。

    “公子!救命!”那女子興許是看見他了,急急喊呼,清麗的眉眼滿是憤怒和悲痛。

    洪熙一愣。

    她身後的男子已追了過來。

    “小蹄子,我看你能跑到哪裏去?”男子三步並作兩步,一下子就抓住了女子的頭發。

    女子身體朝後仰,被男子抓住了胳膊,使勁地朝巷子裏拽去。

    雖然光線微弱,可架不住洪熙的眼神好。

    他認出追人的是宋大良。

    他皺了皺眉。

    懷疑被追的那個女子是正被眾人流言蜚語的宋桃。

    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清冷的月光下,女子清麗的麵孔,眼眸如水,泫然欲泣。

  第一百五十四章

    洪熙腦子“嗡”地一聲,很多淩亂的畫麵走馬觀花似的在他腦海裏閃現。

    他不由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才從那些畫麵中走出來。

    隻是等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宋桃已經朝他跑了過來:“公子,救命!”

    憤氣衝衝的宋大良看見了前麵的洪熙,不由停下了腳步,訕然地道:“原來是洪公子啊!”

    洪熙點了點頭,勸道:“姑娘家是嬌客,還是給她留點麵子。”

    打女人畢竟不是值光彩的事。

    宋大良支支吾吾,瞪了宋桃一眼就走了。

    宋桃感激地道:“多謝洪公子!”

    旁邊賣糕的笑嗬嗬地將裝著桂花糕的紙匣子遞給洪熙:“公子,桂花糕好了。”

    他“嗯”了一聲,淡漠地朝著宋桃頷首,接過了糕點回了洪府。

    晚上,洪熙和祖父洪老太爺、弟弟洪照一起用晚膳。

    因為做的是淮揚菜,廚房用了葫蘆八寶纏枝青花瓷餐具。洪老太爺看著,就說起了洪照的及冠禮:“他的那些師長們都誇禮品送得好。我尋思著你弟弟明年準備下場了,他師長那裏要常來常往才是。你得了空去趟宋家,讓宋家那位女東家再給我們家燒幾套文房四寶,等過年的時候,也好用來送年節禮。”

    洪熙端著碗的手微頓,隨後笑道:“隻怕宋小姐會不答應。上次我見她為我們家燒的葫蘆燒得好,就想讓她繼續幫著燒幾套好一點的茶具,我用來拜訪大客戶的時候用。宋小姐就說他們家的單子都排到明年五月份了,還得準備幫禦窯廠燒禦瓷,就算是把她劈兩半她也沒辦法,隻能等到明年五月過後再說。

    “她還跟我說,要是實在不急用,可這個時候下訂金。但他們隻能明年八、九月份交貨。”

    洪老太爺訝然,道:“宋家的生意這麽好嗎?”

    洪熙點頭,道:“不僅如此,剛剛到任的江縣令不知道為什麽也非常欣賞她,今天我去文思樓討論祭窯神的事,宋家這次刻碑就排在了第一。”

    洪老太爺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那就再找一家合適的。若是能夠長期定下來就更好了。我們家如果回了景德鎮,若是送禮不送些瓷器,總歸是不太好。”

    洪熙笑著應“是”,洪老太爺轉身和洪照說起話來:“我上次聽你們書院王先生說,教你的蘇先生準備辭館了,對你的舉業有沒有影響?要不要再請個先生在書院休沐的時候給你講講課?”

    “不用了!”洪照笑道,“蘇先生是去了嶽陽王家做西席。王先生說,若是我們過了明年的府試,就帶我們去嶽陽遊學,讓我們見見鼎鼎大名的王家是什麽樣子。”

    洪老太爺聞言頓時激動起來,道:“是出了三位閣老兩位帝師的嶽陽王家嗎?”

    “嗯!”洪照道,“王先生說,我們還可以去嶽麓書院看看。”

    “那你好好學,爭取明年一口氣過了府試。到時候祖父還另有獎勵給你!”

    祖孫倆親親熱熱地說著話,洪老太爺還不時給洪照夾兩筷子菜,用過晚飯,更是招了洪照去了他的書房,說是要看看洪照這段時間的字有沒有進步。

    洪熙坐在人去後有些冷清的餐廳,咽下了最後一口飯,回了自己住的西院。

    西院也靜悄悄的,隻有屋簷下的大紅燈籠隨風搖擺。

    洪熙幹脆去了在洪家後門的一家小酒館,在小酒館裏喝了盅酒,耳聞二更敲,他才帶著幾分醉意往家裏走。

    快到洪家後門的時候,他突然被一個溫軟的東西絆了一跤。

    他趔趄地站穩了,定睛一看,是個女子蜷縮在他們後門的台階上。

    女子喃喃地道了聲“我不是故意的”,抬起頭來。

    燈籠的餘光中,他再次看到那雙如水般的明眸。

    居然是宋桃!

    “洪公子!”她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低了頭,腳尖不安地在地上蹭了蹭,“你去找我堂妹做瓷器的時候,我們曾經擦肩而過。洪公子不記得了,我卻記得!”

    洪熙自認記性很好,可他怎麽想也想不起什麽時候見過宋桃了。

    每次宋積雲一出場就會眾人矚目,也許是因為他沒有注意到宋桃。

    他有些冷漠地點了點頭。

    宋桃頓時麵如飛霞,尷尬地低頭,小聲地道:“洪公子,您能不能幫幫我。我因為和曾家的婚事,被父親賣給了一個外地做瓷器生意的商人做續弦,我不願意離開景德鎮,就跑出了家門。

    “您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就一晚。

    “我明天一早起來就走!”

    洪熙有些猶豫,可宋桃求了又求,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同意了:“宋小姐,男女受授不親。宋小姐若是不嫌棄,就在我們家西跨院的客房歇一晚吧!有什麽事,我們明早再說?”

    宋桃連連道謝,跟著丫鬟走了。

    翌日天還沒有亮,她沒和洪熙告辭就悄悄地走了。

    洪熙也沒有放在心上。

    過了兩天,宋桃突然來拜訪洪熙。

    洪熙原本不想見,但來通稟的小廝道:“宋小姐說有要緊的事找您。”

    “是宋三小姐!”洪熙糾正著小廝的話,略一思忖,請了她進來。

    宋桃穿了件桃紅色織遍地金的褙子,杭白綢繡草綠色纏枝花的馬麵裙,烏黑的頭發貌似很隨意地挽了個墮馬髻,讓她的臉龐更顯幾分溫婉。

    她給洪熙帶來了幾套茶具:“上次在客房休憩的時候,聽貴府的小丫鬟說,洪老太爺想為令弟求幾套能送給書院師長的茶具,這是我自己燒的,不值什麽錢,好在圖案喜慶,勉強能拿得出手,還請洪公子不要嫌棄才是。”

    洪熙有些意外,道:“宋三小姐會燒瓷?”

    宋桃笑道:“當然。我小時候和我堂妹都一起在我二叔父處學燒瓷。隻是她繼承了家業,大家都知道。我……”

    她說到這裏,苦澀地笑了笑,聲音裏透著幾分失落地繼續道,“長大以後,要跟著母親學女紅,不怎麽往二叔父那裏去了。難怪洪少爺會好奇,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會燒瓷。”

    接著她打開了裝茶具的錦盒,露出釉麵瑩白,胎體輕薄,畫著步步高升圖案的茶具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洪熙不由從錦盒中拿出一個鈴鐺杯。

    細膩精致的畫筆,濃淡適宜的顏色,晶瑩剔透的杯壁,就算他這樣一個外行,也可以看得出這套茶具是少見的精品。

    他想了想,又打開了其他幾個錦盒。

    一個是佛家八寶,一個是雨打芭蕉,一個是蓮花魚藻卷草團紋,一個蝙蝠紋,個個都非凡物。特別是那套蝙蝠紋的茶具,竟然是礬紅燒成的。

    洪熙沉沉吟道:“三小姐拿來的這幾套茶具單拿出任何一套來都可成傳家之物,按理我不應該收。隻是我們正好急著要尋一批這樣的茶具,我就厚著臉皮收下了。”

    說完,他思忖了片刻,道:“我就以一套茶具二百兩銀子的價格向您收購,您看如何?”

    宋桃很是意外,連連擺手:“不可,不可!這是送公子的。公子若是給了我銀子,我成什麽了?”又道,“我知道公子胸懷寬廣,是不想占婦孺之人的便宜。可若是公子遇到了我這樣的事,會收銀子嗎?”

    洪熙沒想到宋桃這麽會說話。

    他想起宋積雲。

    尋思著他們宋家的女子難道都這麽會說話?

    就聽見那宋桃問:“公子那天要一批這樣的茶具做什麽?我家裏還有幾套。不知道夠不夠?若是公子不急,我也可以幫公子燒一窯。”

    說到這裏,她不好意思地道:“按理我應該送一窯給公子才是。可我惹怒了我父親,實在是……”

    她很羞愧的樣子。

    洪熙懶得和她客氣,聞言沉吟道:“如此便麻煩了宋三小姐。至於窯爐之類的,我來想辦法。到時候就請宋三小姐出手相助了。”

    宋桃迭聲應下,和洪熙說起茶具的款式和圖樣來。

    洪熙請了宋桃去書房,兩個花了一個下午把茶具定下來。

    宋桃神色輕快地和洪熙告辭,道:“若是您這邊定下來了,讓人去城外的高升客棧通知我一聲就行了。”

    洪熙訝然。

    宋桃苦笑著低聲解釋道:“我不敢回去。城外的高升客棧是縣丞大人開的,那些閑幫地痞不敢在那裏鬧事。我一個人,住在那裏安全一些。”

    洪熙思考了片刻,道:“要不宋小姐就暫時在我這裏住下來吧!”

    景德鎮這邊的規則,若是請了窯工來家裏燒瓷,不僅要給工錢,還包吃包住。

    宋桃這樣,也算是為他們家做工了。

    宋桃麵露喜色,連聲道謝,才隨著丫鬟去了之前住的客房。

    不一會兒,那丫鬟找到了洪府的大總管,道:“宋家三小姐隻有身上這一身衣服,您看?”

    若是嬌客,自然是要畢恭畢敬地服伺周到;若是座上賓,以洪家的財力,應該做幾身衣裳才是。

    大總管也有些拿不準,去問洪熙。

    洪熙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站在窗邊望著屋簷下一株比人還高的石榴樹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就按家裏請大師傅的標準,給宋三小姐準備些東西好了。”

    大總管望著還擺放在桌子上沒有收拾的茶具,不禁歎息:“這姑娘也可憐,以後可怎麽好?難道就這樣一直在外麵飄著?”

    洪熙的聲音同樣的低沉,道:“有了我給的一筆工錢,她總可支撐些日子。”

    至於以後怎麽樣,可憐的人那麽多,他和宋桃也不過是萍水相逢,他還能管她一輩子?

    大總管何嚐不知道。

    正是因為知道,看看漂亮有禮,溫婉和順的宋桃他才會格外的覺得可憐。

    洪熙則拿了宋桃送過來的幾套茶具去洪老太爺那裏:“您看這樣的茶具行嗎?”

    洪老太爺看了是一下子從醉翁椅裏站了起來,連聲問:“你這是從哪裏來的?宋家那邊沒有答應給我們家燒瓷卻將宋又良的收藏送給了你?這胎體,薄如蟬翼,青花又用得如此嫻熟有技巧,層次分明卻餘味綿綿,整個景德鎮除了禦窯廠,也就宋家有這樣的手藝了。”

    洪熙眼底閃過一絲異色,簡短地道:“是我無意間救下了一個姑娘,她送的謝禮。您不是正愁沒有好的瓷器打點阿照書院裏的先生們嗎?我就收下來了。”

    洪老太爺卻急急地道:“是誰家的姑娘?他們家的長輩呢?也同意她拿了這茶具來謝你?”

    洪熙卻半個字也沒有提宋桃,而是拿了那個礬紅蝙蝠紋茶具道:“的確少見。這樣品相的茶具市麵上應該還沒有吧?”

    洪老太爺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說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是宋大良他爹給禦窯廠燒出來的。比這個漂亮多了。這個和青花相比,也就是換了個顏色。宋大良他爹卻深深淺淺地燒出了幅雪景圖。”

    洪熙笑著陪洪老太爺說著話,漸漸打消了洪老太爺追查送他茶具女子的念頭。

    而宋桃自在洪家住下之後,也沒有什麽人來打擾她。等到洪熙借了家小窯廠給宋桃練手,宋桃一窯就燒出三百多件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茶具來。

    洪熙難掩驚詫,奇道:“宋三小姐有這樣的手藝,怎麽不好好和令尊說說話,幫著令尊把窯廠做起來?”

    宋桃憤然冷笑:“他若是願意聽我說,又怎麽會用我會燒瓷提高身價,讓曾家願意出五千兩聘禮?”

    各家有各家的不容易。

    洪熙沒再問。

    宋桃卻彎腰拿了個已經清理出來的畫著百子嬰戲圖的美人肩小茶壺道:“洪公子,您覺得這壺怎麽樣?不知道能不能入您的法眼?”

    器形非常的優美,壺上的小孩子各有各的模樣,湊近了,小孩子因喜悅飛揚的眉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非常的漂亮!”洪熙真心讚道。

    宋桃笑彎了眉眼,卻隨後麵露無奈之色,低聲道:“洪公子,我瞧我父親還挺尊重您的。您也看到了,我完全能憑著我的手藝養活自己。您能不能幫我在我父親麵前說說好話,讓他別隨隨便便就將我嫁了,我可以在家裏的窯廠幫忙。”

    說著,她抿了抿嘴,繼續道:“若是讓您覺得為難,您能不能把我推薦到其他窯廠做事?讓我也有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洪熙看著她,慢慢地露出笑來,道:“宋老爺那裏,我怕我交淺言深,未必能幫得上你的忙。可你若是願意去窯廠做事,你不如跟我去見一個人,他肯定會對你的手藝感興趣。”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宋桃跟在洪熙的身後,走在通往洪府後院的甬道上。

    一路上草木扶疏,綠樹蔭蔭,雖然已是秋天,卻半點不見葉樹凋零的影子。

    之後她在一座八角涼亭見到了正在垂釣的洪老太爺。

    “你就是那個燒了薄胎青花的宋家三小姐?”老太爺須眉皓然,慈愛地問。

    宋桃恭敬地行禮,溫順地應“是”。

    她知道,洪熙父母早亡,洪老太爺把洪熙養大,洪熙對洪老太爺非常的敬重,洪老太爺去世後,洪熙為他守孝了三年不說,每逢祭祀,必定會去老太爺墳前上香,被梁縣眾人所稱道。

    “不錯,不錯。”洪老太爺把魚竿交給一旁的大總管,指了身邊樹蔭下的竹椅道,“太陽大,小姑娘家的,別曬著了,坐下來說話。”

    宋桃就看了洪熙一眼。

    洪熙卻將竹椅端到了她的身邊。

    她隻是不知道怎麽對待洪老太爺的熱情……

    宋桃有些窘然坐了下來。

    洪老太爺就溫聲地問起她幾歲開始學燒瓷的,還道:“聽說那些茶具上的畫都是你自己畫的,點火把樁也都是你親自動的手。沒想到你一個女孩子,這麽能幹!”

    宋桃不好意思地道:“不敢當您誇獎。我這也是機緣巧合——當初和二叔父家的堂妹一起學燒瓷,二叔父怕我們女孩子不好意思,都是在他自己的工坊教我們的。堂妹嫌棄點火把樁的活太累了,不願意幹。我是做姐姐的,自然要多照顧她一些。”

    她感慨道:“沒想到有一天,我會靠這個給自己掙碗飯吃。”

    洪老太爺卻非常欣賞的樣子,笑道:“姑娘家在這個世上生存比小子艱難多了。你能有一技傍身,比什麽都強。”

    宋桃微訝。

    洪老太爺居然和她二叔父宋又良一樣,對女子格外的寬厚,包容。

    她讚同的笑著點頭,道:“所以我很感激我二叔父。”

    兩人說說笑笑的聊了會家常,洪熙就找了個機會說明了帶宋桃過來的來意:“我看宋三小姐燒瓷技藝高超,就這樣埋沒太可惜了。正巧您那天說,我們家雖說是在景德鎮,卻沒有一樁生意是與瓷器相關的,若是有緣收購一家窯廠就好了。”

    他說著,指了宋桃:“這不,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洪老太爺一愣,然後擊掌大笑,道:“善哉!這就是緣分啊!”

    他問宋桃:“我想開家窯廠,聘請宋三小姐做總管事,宋三小姐可願意?”

    “不,不,不!”宋桃驚愕地站了起來,惶恐地連連擺手,“我,我不過是想用手藝討口飯吃,怎敢當老太爺如此厚愛?”

    她感激地看了洪熙一眼,道:“洪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老太爺需要,我定盡心盡力幫洪家做事。總管事可不敢當。”

    隨後她苦笑著垂了眼瞼,低聲道:“何況我還有個……爹,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我出人頭地的。他怎麽對我,我都可以忍。可我就怕他跑到您家搗亂。那我可就萬死難辭其咎,跳到黃河都洗不淨我的愧疚了!”

    洪老太爺聽了直皺眉。

    洪熙就把自己再次遇見宋桃的事告訴了他。

    洪老太爺聞言大怒,道著“豈有此理”:“這世上還沒有天理了!”

    他說著,抖著手指著洪熙:“你這就去幫我把宋大良的窯廠收購了,把窯廠交給宋三小姐管。我看他還敢不敢耍無賴。”

    洪熙有些兒猶豫。

    宋桃則直接跳起來反對道:“他再怎麽不好,畢竟是我爹。我不能這樣待他老人家,太不孝順了。我,我也會被別人罵死的。”

    她的話像是給洪老太爺出了個難題似的,洪老太爺猶豫起來。

    “洪公子!”宋桃求救般望著洪熙。

    誰知道洪熙卻道:“祖父這個主意好!我們家既有了窯廠,宋三小姐也有了個落腳的地方。不過,宋三小姐的話也有道理,宋老爺總歸是宋三小姐父親,宋三小姐怎麽也不能忤逆宋老爺。您與其聘了宋三小姐做總管事,不如和宋三小姐合夥。這樣一來,您幫宋三小姐也有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洪老太爺連聲稱“好”,拍板道:“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洪熙,你等會去賬房拿銀子。一部分算是我們家入股的,一部分算是借給宋三小姐。賺的錢我們按出資比例分賬。借你的銀子呢……就三分利好了。”

    三分利,是錢莊能接受的最低利率了。

    宋桃喜出望外,給洪老太爺行禮:“多謝您老人家。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救命恩人!”

    洪老太爺笑著捋了捋胡子,高興地對洪熙道:“到底是小姑娘家,遇到個事就激動成這個樣子。”

    洪熙含笑不語,垂下了眼眸。

    不管是宋桃還是洪老太爺,都沒有發現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嘲諷。

    等宋桃從洪府出來,不僅帶著三萬兩銀子的銀票,還帶了洪家的大總管和兩個護院。

    用洪老太爺的話說:“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身邊有幾個孔武有力的男子,走到哪裏都有幾分底氣。”

    的確。

    她去買良玉窯廠,她爹不僅不會痛痛快快地答應,肯定還會仗著兩人的父女關係強奪撒潑。有了洪老爺借給她的人,她自有辦法讓她爹麻利地把窯廠交出來。

    宋桃忍不住回頭望了眼洪府的黑漆大門。

    當年,宋積雲是不是也遇到了和她同樣的事?

    她上了洪府的騾車,這才感覺到手心濕漉漉的,全是汗。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

    在車輪骨碌碌的聲音中,他們很快到了良玉窯廠。

    與開業前的井然有序相比,此時的良玉窯廠亂糟糟的就像個菜市場。而原本應該在各個作坊裏做工的窯工和大師傅們都手裏拿著各式各樣的工具,把窯廠的賬房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威脅著宋大良:“再不按著契書把工錢給我們,我們就去衙門裏告你。”

    “你再有錢又怎麽樣?如今衙門裏除了縣令,還有按察使大人呢!前些日子,王主簿不就被按察使大人給判了嗎?你別以為你能像從前那樣以權壓人!”

    “我們也不是想逼您,可家裏有孩子等著錢回去救命,我這也是沒辦法了。您就行行好吧!您家大業大的,就是拔根汗毛都比我們的腿粗,您就把我們的工錢給了吧!就算不全給,給一半也行啊!不,給三分之一也行啊!”

  第一百五十七章

    聽到動靜,圍在賬房周圍的人都望了過來。

    看見宋桃跳下了騾車,眾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是誰喊了聲“三小姐來了”,眾人呼啦啦把宋桃等人圍住了,有人嚷著:“三小姐,當初可是你叫我們來的,如今你爹連工錢都不給我們發,你說怎麽辦吧?”

    還有的道:“三小姐,你得給我們做主啊!”

    也有要跪下來給她磕頭:“三小姐,求求您,借點銀子給我。我以後肯定做牛做馬,報答你。”

    宋桃扶了這個又去拉那個:“別這樣說,快起來,快起來!”

    洪家的大總管和帶來的兩個護院很隱晦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在旁邊幫著宋桃說著話:“這次宋三小姐過來,就是幫你們忙的。你們快散開,給宋三小姐讓條路。不然她也沒辦法和宋老爺見麵、商量窯廠的事。”

    眾人聽了不太相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還是讓出了一條路。

    宋桃叩開了賬房的門。

    原本瑟瑟發抖地扒在窗欞後麵朝外張望的宋大良劈頭蓋臉朝著宋桃就是一耳光:“你個小蹄子,還有臉來窯廠!看看你做的好事!說什麽都是老實本份,勤勞肯幹的師傅,結果呢?居然敢圍著我要錢。看我不把他們一個個送到衙門裏去,算老子是個孬種!”

    宋桃機敏地躲了過去。

    宋大良追過來還要打,卻被洪家的護院一把抓住了胳膊。

    他一愣。洪家的護院已甩開了他的胳膊。

    他跌跌撞撞的差點摔倒。

    宋桃則冷冷地道:“爹,你還想不想要那五千兩銀子了?”

    宋大良驚疑地望了洪家身材魁梧的護院一眼,沒敢繼續追打宋桃:“你什麽意思?”

    她不是寧死也不願意嫁人嗎?

    宋桃看著宋大良這慫樣,暗暗撇了撇嘴,拿出一紙文書遞給了宋大良:“爹,您簽了這份契書,不僅可以還清楚外債,還可以落個一、兩千兩銀子存在銀樓裏吃利息。”

    還有這樣的好事?

    宋大良急忙接過文書。

    可當他目光落在那文書上不過片刻功夫,他就跳了起來,衝著宋桃罵道:“你個黑心爛肝的,不想著怎麽幫家裏渡過難關,居然還聯合外人打我窯廠的主意。我當初怎麽就沒把你給捏死在血盆子裏呢!”

    他說著,將文書丟在了宋桃的臉上,揚手上前又要去打她。

    這次宋桃沒有躲,而是冷冷地道:“爹,你明天不還銀樓的銀子,他們就要上我們家封門了吧!”

    宋大良高高揚起來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哪家開銀樓的不是腳踩黑白兩道。

    他敢欠銀樓的銀子,銀樓就敢剁他的胳膊、腿。

    宋桃將散落在地上的文書一張張地撿了起來:“爹,你又何必呢?窯廠賣給洪家,我當總管,在外人眼裏,窯廠還是我們家的。你以後要是缺個酒錢、缺個打牌的錢,我多多少少都能從窯廠裏給您勻點。你正好放下庶務,想去聽曲就去聽曲,想去小賭幾把就去小賭幾把,不比天天窯廠裏蹲著強?

    “何況您把把樁師傅得罪了,如今景德鎮的把樁師傅都不願意來我們窯廠做事。就算是您能把我賣五千兩銀子的彩禮,也一樣請不來把樁師傅給我們家開窯,也一樣燒不出好的瓷器來。這個窯廠您拿捏在手裏有什麽用呢?

    “我好不容易說動洪家願意買我們家的窯廠,都是為了您好!”

    宋大良一麵聽,一麵在心裏琢磨著。

    還別說,他越想越覺得宋桃說的有道理。

    可讓他就這樣把窯廠讓給宋桃,又實在是不甘心。

    他想了想,道:“你拿五千兩銀子我就把窯廠賣給你。至於窯廠的債務,與我無關。你以後每個月還得給我一百兩銀子當體己。”

    就算宋桃自認了解自己父親的德性,還是被他獅子大開口給驚呆了。

    她起身就往出走:“那您就好生生把窯廠留在手裏,自己慢慢想辦法吧!”

    宋大良一看就急了。

    他這些日子為了借錢跑遍了整個景德鎮,就算有人提出把窯廠賣給對方,最多的也不過出價一百兩銀子,是窯廠的地價。

    至於窯廠,他們景德鎮多的是專給砌窯的,有地就能砌一個,還可以賒賬,根本不值錢。

    但他是不會向宋桃低頭的。

    他覺得宋桃也不可能真的丟下窯廠不管——銀樓要是逼著他還銀子,宋桃作為他的女兒,不僅沒辦法逃脫,說不定還是最先遭殃,被賣的那個。

    誰知宋桃背脊挺得筆直,半點也沒有猶豫,徑直就出了賬房,還對等在外麵的窯廠眾人道:“不好意思,我爹他不同意,我這個做女兒的也沒辦法去逼他老人家改變主意。”

    那幫子窯工之前還顧忌宋大良躲在賬房,他們若是衝進賬房,把宋大良逼急了,就算同意舍了命也沒銀子還,眾人還是和他一拍兩散,什麽也得不到。

    如今卻不一樣,宋桃拿了銀子回來,隻要宋大良同意大家就有銀子拿了。

    也不知道誰喊了一句“宋老爺還我銀子”,大夥兒一窩蜂地衝進了賬房,劈裏啪啦地將賬房的桌椅板凳都衝得七零八散的,圍著宋大良就一拳打了下去:“還我們工錢!”

    宋大良嚇得兩腿顫顫,抱頭鼠躥:“我還錢,我還錢!”

    洪家的護院忙衝進去護住了宋大良,並勸道:“大夥兒冷靜點,你們把宋老爺打死了,不僅拿不到銀子還要償命,你們還想坐牢不成?”

    大家聽著都遲疑起來。

    洪家的護院護著宋大良逃出了賬房。

    宋桃站在賬房外的葡萄架下看著宋大良。

    “您想好了,我是在害您還是在幫您。”她淡然地道。

    賬房那幫人又團團將葡萄架圍住,紛紛叫囂著“還錢”。

    宋大良揉了揉剛才不知道被誰打了的肩膀,還想和宋桃談條件:“五千兩銀子,以後每個月孝敬我一百兩銀子。”

    宋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當著眾人的麵利落地應了聲“好”,道:“但窯廠的事,您不能再插手了。不然這窯廠還得虧。”

    宋大良不想答應,身邊虎視眈眈的眾人卻由不得他不答應:“若還是你管理窯廠,我們要辭工。”

    “好!”他隻好無奈地答應了。

    宋桃和他去賬房裏簽契書。

  第一百五十八章

    契書不過一張紙,七、八行字,可宋大良拿在手裏正麵看了反麵看,反麵看了正麵看,看得宋桃都懷疑他要改變主意了,他這才道:“我的那五千兩銀子和你每個月給我的孝敬也要寫清楚,立個契才行!”

    宋桃思考了片刻,還是答應了他。

    宋大良親自寫了契書,這才在三份契書上簽了名,按了紅彤彤的手印。

    宋桃接過來契書仔細地檢查一遍,見沒有錯誤,遂將其中窯廠買賣的契書交給了洪家的護院,道:“拿去給大總管到縣衙過戶。”

    洪家的護院應諾。

    宋大良卻攔住了護院:“慢著!我的那五千兩和孝敬銀子是不是也應該到衙門裏蓋個大印啊!”

    宋桃笑道:“爹,每個月一百兩銀子的孝敬,是你我之間的私事,怎麽好讓洪家的人幫著去辦?再說了,你有這份契書在手,怕什麽?不要說去衙門了,就是透點風出去,我若是敢不給,旁人的唾沫就能把我給淹死,我以後還要不要做人了?”

    “你知道就好!”宋大良得意洋洋地道,要跟那護院一起去過戶契書,“一手交錢,一手過戶。”

    宋桃哭笑不得,道:“爹,您好歹也是梁縣有頭有臉的人家,怎麽跟那蓬門小戶似的。洪家偌大一片家業在那裏放著,手指縫裏漏一點就夠我們吃好幾年了,他們家買了我們家的窯廠,還怕他們不給銀子?”

    宋大良沒有看見銀子不放心。

    宋桃搖頭,讓那護院喊了另一個護院進來。

    “爹!”她麵帶赧然地道,“人家也是打聽過咱們家的。洪老太爺出門的時候特意叮囑過,說要在衙門裏過了戶才給銀子。因而給您的那五千兩銀票在另一個護院的身上。那邊的事辦妥了,這邊就給銀子,我就接手窯廠。

    “眼看著就要到瓷器旺季,各地的行商都要來景德鎮進貨了。我們錯過了這個旺季,就隻能等明年了。洪家就算再有錢,也不願意白白錯失了生意的良機。

    “你也別怪洪家不相信我們。”

    宋大良沒錢的時候做過幾件無賴事,在景德鎮的信用不太好,這也是為什麽他燒了幾爐窯失敗之後就沒了銀子周轉——大家都不願意賒貨或者是賒賬給他,更不要說借銀子了。

    他咳了幾聲,沒再堅持。

    洪家其中一個護院跟著洪家的大總管去過戶,另一個護院則守在宋桃身邊。

    宋桃召了個小學徒進來,低聲叮囑了他幾句。

    宋大良不由看了她一眼,好奇地問:“你要做什麽?”

    一副害怕她把他推出去給那些窯工學徒泄憤的樣子。

    宋桃笑道:“我讓他去跟外麵的人說一聲,讓大家去賬房先生那裏把這些日子欠的工錢都核算一遍,免得他們都圍在這裏,沒事幹了隻知道說閑話,胡說八道。”

    “早該如此!”宋大良對她的決定很滿意,說起了窯廠的事,“你畢竟年輕不懂事,這些人能舍了從前的東家、師傅來我們家做事,就不是什麽信守承諾的好東西。你不用敬著他們……”

    宋桃含笑聽著。

    小學徒端了個火盆進來。

    宋大良不解道:“這天氣還用不上火盆吧?端個火盆進來做什麽?”

    宋桃笑而不語,等小學徒離開,她拿起那張每個月孝敬宋大良一百兩銀子的契書,慢條斯理地點上了火。

    “你要幹什麽?”宋大良大驚失色,撲上去就要奪回那張契書,卻被洪家的護院攔住了。

    “我要幹什麽?”宋桃挑著眉,火苗快速地席卷了紙箋。

    她輕描淡寫地道:“你以為我要幹什麽?我的一百兩銀子,是那麽好得的?”

    契書變成了一團灰熄,落在了紅彤彤的竹炭間。

    宋大良顧不得和她計較,去奪那張寫著五千兩銀子的契書。

    宋桃舉手。

    契書被她高高揚在空中。

    宋大良卻被洪家的護院死死地攔在幾步距離之外。

    他忙踮起了腳,使勁地夠那份契書:“那是我的,是我的。這銀子有沒有落在我的手裏,銀樓有底子,官府也是查得出來的。”

    契書的一角從他的指頭劃過,他更著急了:“你別以為你燒了契書就行了,你別忘了,你可是當眾許諾我每個月一百兩銀子的,你要是敢不給,你這窯廠就別想開了。”

    宋桃嗤笑,慢慢將那五千兩銀子的契書點了一個角。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似的那麽蠢。”她慢慢地看著火苗在紙箋漫延,吞噬掉一個個的字,“買賣窯廠的契書你到底有沒有仔細看清楚,那五千兩銀子,是用來買窯廠的不錯,卻沒有明確說明窯廠的舊債是新東家承擔。行業中約定俗成,不是誰欠的債由誰還嗎?”

    的確是有這樣的約定俗成。而且若是舊東家不承擔債務,則需要明確這一點。反而,舊東家承擔債務,是可以什麽都不寫的。

    宋大良頓時滿頭大汗。

    “你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他奮力跳起,不再是去搶契書,而是要去打宋桃,“你忤逆父母,不孝不順,我要讓別人都知道你是個什麽玩意!”

    宋桃把燒成了灰的契書丟在火盆裏,吩咐洪家的護院:“麻煩你把他丟出去。”

    洪家的護院一愣。

    宋桃笑道:“他不是要讓別人都知道我是個什麽玩意嗎?讓他去說去。我正好看看,別人到底會怎麽看我!”

    洪家的護院聞言還是猶豫片刻,這才把宋大良丟出門外。

    賬房外的葡萄架下,窯廠的人正排隊和賬房算著自己的工錢,聽到動靜,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望了過來。

    宋大良指著賬房跳著腳就罵:“你個無父無母的東西,我以為我不敢把你的那些醃臢事說出去……”

    隻是他剛罵了兩句,宋桃就滿臉歉意地從賬房走出來,對著排隊的眾人道:“不好意思,窯廠賣了五千兩銀子,得先把欠你們的工錢還有一些原料鋪子的貨款結清了,不能讓我爹全都拿走……”

    眾人沒等她說完,已經全都開始起哄:“誰要是敢把賣窯廠的銀子拿走,我就跟他拚命!”

    還有幾個沉不住氣的立刻跑了過來,架著宋大良就往賬房去:“宋老爺,您還是等洪家和三小姐接管了窯廠再走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宋大良罵罵咧咧的,也架不住人單力薄。

    偏生宋桃還在他身後繼續道:“爹,您放心,我既然許諾了每個月給您一百兩銀子的孝敬錢,那就肯定會給您的,隻是我這還沒有正式管理窯廠,洪家承諾給我的分紅我也沒有拿到,實在是有心無力,沒有銀子孝敬您。您寬限我幾天,我就是借,也把頭一個月的銀子借來給你。”

    賬房外的人群嗡嗡議論著:“宋家三小姐也是倒了血黴了,攤上這樣一個爹!”

    “雖說子女應該孝順父母,可哪有這樣逼兒女的。難怪他之前要欠我們工錢的,這就不是個什麽好人!”

    聲音或高或低地傳進賬房。

    宋大良知道自己上當了。

    他又急又氣,說不出話來。

    見洪家的那個護院去關門,上前就一個巴掌扇在了宋桃的臉上。

    宋桃臉上迅速紅腫了起來。

    她卻連頭都沒有偏,而是吃力地舉起手邊的太師椅就朝宋大良砸去。

    宋大良沒想到她會反擊,呆懵之餘被她砸了個正著,疼得彎下腰去倒在了地上。

    洪家的護院忙跑了過來,對宋桃道:“您沒事吧?”

    他們出門之前,洪老太爺不僅讓他們要聽宋桃的,還不能讓宋大良傷了宋桃一根汗毛。

    宋桃搖頭,有種大仇得報的痛快。

    她蹲在宋大良的身邊,笑盈盈地道:“爹,你以後最好離我遠遠的,別再惹我生氣。不然,我可不敢保證我會做出什麽事來!”

    “至於你打我的這一巴掌,”她眼底閃過寒光,“你很快就知道有什麽後果了!”

    宋大良不知道是怎麽走出窯廠的。

    他隻記得洪家大總管拿了契書回來交給了宋桃,還笑著道:“從今以後,這窯廠就是您的了。”

    還拿了五千兩銀票給宋桃:“這是之前我們說好的銀票,令尊這個樣子,我怕他還沒有走出窯廠就被人搶走了,還是交給您保險些。”

    宋桃這小賤人,又騙了他!

    那可是他的銀子!

    有五千兩啊!

    他朝宋桃撲了過去。

    卻被洪家的護院卸了力氣交給了宋桃。

    宋桃還假惺惺地攙著他出了賬房。

    那些窯工看到她臉上的巴掌印子,紛紛對他怒目以視,圍著宋桃一口一個“東家”,指責他:“打人不打臉,太過份了。”

    宋桃那小賤蹄子是怎麽說的?

    “也是因為我違背了他老人家的意願。”她一臉的黯然,“可我要是不想辦法把窯廠賣了,你們怎麽辦?”

    “三小姐真是菩薩心腸!”那些人含淚讚道。

    “呸!”宋大良喃喃地道,“什麽菩薩心腸,全是裝出來的!”

    他說著,腳踵一陣刺痛。

    宋大良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他常去的一家酒肆的門口。

    有人在酒肆門口大聲說笑:“你們聽說了沒有,宋大良的窯廠賣給了洪家,洪家請了他家三女兒做了管事的,洪家不僅給了五千兩銀子給宋大良,他女兒還承認每個月給他一百兩銀子的孝敬。還別說,這宋大良就有這狗屁運,年幼的時候靠父親,年長了靠弟弟,如今年紀大了,靠女兒。”

    “還有這種事!這還沒有老得動不了就靠女兒過日子了!這在我們梁縣,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吧?”

    也有那不服氣的:“呸!又不是沒兒子,靠女兒,有什麽好得意的!”

    但更多的人在感概:“宋家的女兒倒是個頂個的厲害。先有宋又良家的大女兒,又有宋大良家的三女兒,他們家好像特別有燒瓷的天賦似的。”

    宋大良愕然。

    這些消息怎麽傳得這麽快?

    和上次曾文星跟人跑了一樣,他和曾老爺還不知道,梁縣的大街小巷就傳遍了。

    “全是狗屁!”他怒火中燒,忍不住跳出來嚷嚷,“我什麽時候收了五千兩銀子?我什麽時候收了她宋桃的一百兩銀子……”

    眾人麵麵相覷。

    有常和他一起喝酒的老友跑過來拉他,道:“哎喲哎喲,我們不找你借銀子。你放心好了,五千兩銀子,我們一分錢也不花你的。你急什麽?”

    還有的道:“你這人也太小氣了。得了就得了,藏著掖著防著誰呢?我們和你一起喝酒也曾經請過你,你犯得著這麽快就和我們都劃清楚嗎?”

    “就是就是!”

    眾人推著他進了小酒館,根本不聽他辯解。而且他越辯解,那些人越起哄,最後不知怎麽說著說著,大夥兒就說到了打馬吊抹牌九,一幫人又要拉他去院子裏玩幾手,宋大良想脫身都不行。

    那人說了:“那年中秋節你在賭坊輸了錢不敢回去,是不是我幫你擔保讓賭坊放你回去的。你不能發了財就不認兄弟。”

    宋大良叫苦不迭,卻依舊被人夾裹著,不清不楚的去了青樓楚館。

    早上醒過來,他發現那些“朋友”都不見了,自己卻欠了青樓三百兩銀子。

    因為這件事,王氏和宋大良打了起來……

    宋桃得了信,冷笑連連,對派去跟著宋大良的人道:“你繼續跟著,有什麽事立刻來告訴我。”還表揚之前幫她在窯工麵前說好話的人,“做的好,以後你就負責窯廠的護衛。”她還問賬房的:“拖欠那些窯工的銀子都還完了嗎?”

    賬房是親眼看見宋桃怎麽把宋大良趕走的。他可不敢在宋桃麵前打馬虎眼,立馬道:“都核對清楚發了下去。還照著您的吩咐,每家每戶都提了兩盒點心。大家都說您高義,盼著您早日帶領大家燒出好瓷器來,一洗前辱。”

    宋桃笑著點頭,把宋大良拋到了腦後,召集了良玉窯廠的幾位大師傅,開始布置燒瓷的事。

    *

    宋積雲得知宋家的變故,頗為驚訝。

    洪家怎麽會幫宋桃出資拿下良玉窯廠?

    宋桃又有什麽值得洪家幫她出手?

    想到從前宋桃不時流露出來對她的敵意,宋積雲讓鄭全注意宋桃主持窯廠後的動向。

    她這段時間都在忙著“玉瓷”工坊的事。

    “把玉瓷的工坊和家裏的工坊分開。”她對郭子興等人道,“一來可以給一些學徒練練手,二來我們最終是要把甜白瓷拿回來的。”

    玉瓷的工坊,不過是賺點快錢。

    她知道瓷器的發展曆史,最終青花瓷會以甜白瓷為底色,在潤如玉器的甜白瓷上燒出青花來,現在帶著青色或偏黃的底色終會被淘汰。

  第一百六十章

    羅子興卻沒有宋積雲這樣的信心,他道:“甜白瓷這麽好,怕是禦窯廠不會放手。”

    “慢慢來,不著急。”宋積雲笑道,“先把玉瓷工坊辦起來再說。”

    眾人點頭,開始推薦各自心目中比較能擔事的徒弟和商議玉瓷坊開業的時間。

    羅子興的意思,等禦窯廠競標之後開業:“窯廠的師傅徒弟都是現成的,換了配方就能燒。到時候能集中精力燒一大批玉瓷。”

    周正等人卻覺得生意要搶占先機,宜早不宜遲:“眾人都知道禦窯廠會將玉瓷還給我們,我們應該趁著這個機會把玉瓷推銷出去才是。何況馬上就是瓷器銷售的旺季了,更應該早做打算才是。”

    “別的生意可行。”羅子興笑道,“若說這做瓷器,還是得看誰家的手藝好。放眼整個景德鎮,除了我們窯廠,還有誰家能做玉瓷?”

    周正聽了直皺眉,道:“但我們也不可因此而狂妄自大,不思進取啊!”

    羅子興聽著就有些不高興,項陽正想出言勸幾句,吳總管神色有些慌張地快步走了進來。

    “大小姐!”他恭敬地給宋積雲行了個禮,將手中的請帖給她,“是良玉窯廠,桃小姐那裏送過來的。說是良玉窯廠出了瓷,定於明天開訂貨會。請我們窯廠參加。”

    宋桃這麽快就燒出瓷器來了。

    羅子興顯然知道這其中的蹊蹺。

    他不屑地道:“宋大良知道什麽?他把把樁的師傅都得罪了,怎麽能燒得出好窯來?如今這窯廠落在了桃小姐手裏,有桃小姐從中周旋,自然大不相同了。”

    言下之意,是宋桃從中做了手腳。

    眾人紛紛道:“訂貨會我們去嗎?”

    “他們手腳挺快的,這才幾日,就能開訂貨會了。不會和宋大良一樣,好大喜功,事還沒做出來,先把牛吹出去。等到了開訂貨那天,隻有幾個瓶瓶罐罐在那裏吧?”

    一般的訂貨會,沒有個一、兩千件瓷器是不敢開的。

    宋積雲沒有理會他們,而是問鄭全:“知道他們窯廠都燒了些什麽瓷器嗎?”

    之前他們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還不知道。”鄭全羞愧地低下了頭,“我這就派人去仔細打聽打聽。”

    既然之前什麽也不知道,顯然防備森嚴,不管這防備是針對他們的,還針對景德鎮所有窯廠的,他們這個時候去打聽已經不合適了。

    她道:“也不急在這一時,明天去看看就是了。”

    鄭全應“是”。

    等到第二天,宋積雲不僅帶了鄭全過去,還帶了他們窯廠管理鋪子的大掌櫃周正過去。

    一踏進良玉窯廠訂貨會的敞廳,她的眉頭就跳了跳。

    良玉窯廠的訂貨會,居然和後世的拍賣會布置得非常像。

    一個個高高低低的正方形獨立展台錯落有至的立在三間的敞廳裏,祭祀用的瓶尊奩爐等單獨放在展台上,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可以全方位的觀看。

    唯獨差兩樣。

    一是展台頂端的燈光。

    二是罩著展品的玻璃罩。

    待走近了,她更是眉頭緊鎖,臉色難看。

    那些祭瓷都靜悄悄地立在紅彤彤樟絨布上,細膩的釉麵泛著象牙般的光澤。

    “怎麽會這樣?”周立一看按捺不住低聲驚呼,“這,這不是玉瓷嗎?難道是禦窯廠的泄露了配方?”

    隻是這話他剛說出口,就立刻自己否定了:“不可能!禦窯廠要是能窺得我們窯廠的玉瓷秘方,就不可能在老東家不願意捧萬曉泉臭腳的時候,捏著鼻子讓我們家幫他們燒祭瓷了。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現場客賓的目光也都齊刷刷地落在了宋積雲等人的身上。

    宋積雲已是麵沉如水。

    她也沒想到宋桃居然能燒出玉瓷。

    難怪洪家老太爺會和她合作。

    宋桃是從哪裏得到玉瓷配方的?

    這配方絕對不是她父親給宋桃的。

    因為玉瓷的配方是早年間她和父親閑聊的時候,她父親在得到了她的啟發後才創新來的玉瓷。

    而且他父親還曾經當著眾人的麵說過,這玉瓷若是能從禦窯廠收回來,他就把配方給她,她若是出嫁,可以帶回夫家。她父親還怕這件事觸犯了其他人的利益,曾經留書,蓋了官府的大印證明。

    重生了一回,除了玉瓷,宋桃還知道些什麽?

    她前世和自己是什麽關係?f

    宋積雲思忖間,宋桃穿著一身大紅色織菊花寶瓶通袖夾衫笑盈盈地走了過來。

    她客氣又不失熱情地對宋積雲道:“雲朵,怎麽樣?布置得還勉強能入你的眼吧?”

    宋積雲看了眼全都暗暗注意著她們的賓客,道:“還行吧!畢竟東施效顰,也不能有更高的要求了!”

    “雲堂妹說話還是這麽犀利。”宋桃臉色微變,但很快又恢複了笑顏,“我知道你從小就比我鑒賞力強,你覺得不好看,直說就是,上一輩的事畢竟是上一輩的事,我一個做小輩的不好評價。我們下一輩就不能好好的相互守望,把家業支撐起來嗎?”

    宋積雲朝周圍掃了一眼。

    多半人都支著耳朵在聽。

    “好啊!”宋積雲聞言笑了起來,道,“那你先給我說說,我父親秘而不傳的玉瓷配方,怎麽就到了你手裏呢?”

    宋桃大概沒想到宋積雲的直球會打得這麽直,這麽猝不及防,她有些支吾地道:“我知道這是二叔父燒出來的,可二叔父對我父親和三叔父都不錯。隻是那時候隻有你們一家燒瓷,犯不著分出個你我來。如今二叔父走了,我們三家各過各的,我們也唯有念著二叔父的恩情討碗飯吃。

    “雲朵,你別生氣。

    “你一輩子在寶貴鄉,綢緞錦裏長大,不知道我們這些在外麵討生活的人日子有多艱難。二叔父都同意了,你就別計較了。”

    說得好像她這配方是宋又良給她的似的。

    宋積雲深深地吸了口氣。

    她父親已經去世了。

    這種事能說得清楚嗎?

    就算是能說清楚,秘方已經泄露,宋桃會還給她?會從此以後再也不燒玉瓷了嗎?

    宋積雲冷笑,道:“小偷永遠是偷!就算他知道這件事怎麽做,可他永遠也不明白為什麽會這麽做?為什麽要這麽做?但願你永遠有這樣的好運氣,能夠偷一次又一次。”

    她沒有理會敞廳內嗡嗡的議論聲,揚長而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宋積雲家賬房旁的敞廳裏,窯廠的大師傅、大掌櫃都略顯神色不安地端坐在太師椅上。

    羅子興看也沒看小丫鬟端上來的黃燦燦的新鮮川桔,手緊緊地攥著太師椅的扶手道:“不會真是老東家把玉瓷配方給宋桃的吧?想當年,老東家要教她燒瓷我也反對過。

    “手藝教給她沒什麽,她背後還有個大老爺呢!

    “如今好了,她拿著我們的配方和我們打擂台。

    “她難道不知道這是我們好不容易從禦窯廠拿回來的嗎?她這麽做,可太沒良心了!”

    “良心在有些人眼裏從來都不值錢!”坐在他身邊的項陽突然冷冷地道,打斷了羅子興的絮叨。

    周立是這裏麵最冷靜的一個,他悄聲對宋積雲道:“來者不善!她這是要踩在我們家的頭頂打名聲。我們不能任由她出了這風頭才行?”

    “可現在我們用什麽代替玉瓷呢?”汪大海憂心忡忡地道,“我可是親眼見識過——當年老東家的玉瓷一出,全景德鎮都傻了眼。這麽多年過去了,除了大小姐燒出來的甜白瓷,就沒有人能取而代之的。難道我們要把甜白瓷拿回來用嗎?那禦窯廠那邊怎麽辦?”

    敞廳一下子安靜下來。

    宋積雲抿著嘴,若有所思,一句話都沒有說。

    鄭全滿頭大汗地快步走了進來。

    “大小姐!”他接過周立遞來的茶盅,一口都沒有喝,道,“大家都以為桃小姐那邊的玉瓷配方是二老爺生前給她的。不過半天的工夫,僅祭瓷就訂了一萬多件,還有很多聞訊而來的正往良玉窯廠趕。照這樣下去,隻要他們家能燒出,就不愁銷。”

    這原本也在宋積雲預料之中。

    不然她也不會想辦法把玉瓷的銷售權拿回來了。

    她道:“我們的日常青花瓷受影響了嗎?”

    展廳裏,還有一部分玉瓷做的日常用品。

    鄭全道:“比往年這個時候的訂單少了快三分之一。”

    “新起的茅坑還香三天呢!”項陽毫不客氣地道,“出了新瓷,總會熱鬧幾天。祭祀用的瓷器必須用白色,誰家吃飯還端個白碗,也不怕祖宗從棺材裏跳出來。”

    並不太看好玉瓷日常瓷的銷售。

    宋積雲讚同項陽的看法,她叮囑周正:“就看接下來幾天我們窯廠的日常瓷會不會恢複如常了。”

    但她也不想就這樣被動地挨打,她和項陽、羅子興等人商量:“我想燒釉上彩。”

    所謂的釉上彩,就是在青花的基礎上點綴其他的顏色。現如今最常用的顏色是礬紅,燒出來是帶著桔色的紅。

    此時的瓷器銷售有兩大塊,一是節慶大家要宴客;二是成親要陪嫁。帶著紅色的瓷器肯定銷路好。

    羅子興擊掌稱好,但擔心技術:“誰都知道青花礬紅的釉上彩好,可成品率太低,價格又高,普通人家未必買得起。”

    “技術你們不用擔心,我來把控。”宋積雲淡淡地道,“買不起成套的,買一對圓盤或者是一對梅瓶回去做裝飾,普通人家還是負擔得起的。”

    汪大海因為之前的事格外的巴結宋積雲,聞言立刻奉承道:“還是大小姐厲害,這麽獨辟蹊徑的主意都能想得出來。我看,我們就應該聽大小姐的,冒險一點,開窯燒青花礬紅釉上彩。難道還賣不贏那白慘慘的祭瓷不成?”

    宋積雲看了他一眼。

    他立刻獻媚地笑了笑。

    宋積雲有點沒眼看。她越過汪大海問羅子興:“我們之前準備抽調到玉瓷坊的人,臨時改燒釉上彩能行嗎?”

    燒的瓷器各類不同,挑選的人也會有所不同。

    釉上彩需要燒二次,一次高溫燒青花,一次低溫燒礬紅。而且既然是要燒喜慶的顏色,那就得喜慶的圖案。祭白瓷不同,隻需要把型做出來就行了。

    羅子興一麵在心裏盤算著,一麵回答宋積雲:“可以從其他作坊裏抽人手,這個我來安排,保證沒問題。就是砌窯,燒兩次,一爐窯要燒兩次,需要砌兩窯,得和昌江幫的人說好了。”

    景德鎮這邊,有專門砌窯的,因都是昌江籍人,老鄉帶老鄉,族人帶族人入行,故窯廠統稱他們為“昌江幫”。

    “我們家是大窯廠,一年四季生意不斷。”宋積雲倒不擔心,笑道,“總有人願意先做我們家的生意。”

    眾人點頭。

    大家又討論了一些小細節,很快就散了。

    洪熙卻在這個時候來訪。

    宋積雲原本沒準備見他,可當她去給錢氏問安,交待了一番後,帶著鄭嬤嬤緊趕慢趕收拾好的衣服行李,出門準備和鄭全去了窯廠時,卻看見了等在門外的洪熙,和路過行人不時落在洪熙身上好奇的目光。

    她不想惹麻煩,請了洪熙在轎廳說話。

    洪熙見到她就深深地給她鞠了一躬,道:“我沒想到三小姐會給你下請帖……”

    不下請帖就能抹殺宋桃偷她們家配方的事嗎?

    宋積雲淡然地道:“在商言商。洪公子大可不必如此。以後打交道的日子還多著呢!”

    洪熙欲言又止,見鄭全虎視眈眈般地站在旁邊,一副“我們馬上就要出門,你不要在這裏耽擱我們的事”的模樣,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再次深深地朝宋積雲鞠了一躬,離開了宋家。

    宋積雲在窯廠呆了十天,連著燒了七窯,每一窯的成品率都在七到八成之間,燒出了大量的青花礬紅釉上彩的瓷器。

    原本還有些擔心的窯工和羅子興等人在她成功燒出第八窯的時候都忍不住歡呼起來。

    而原本比肩接踵、川流不息的良玉窯廠在過了最初的新奇、喧囂之後,終於歸於正常。

    祭白瓷依舊銷得很好,日常瓷卻開始急劇下降,有時候一天隻有一、兩單,不過三、四十個。

    等到宋家窯廠的青花礬紅的釉上彩瓷器一上市,立刻掀起了一陣新高。

    “柿柿如意、多子多福、步步高升……居然有這麽多的款式。”來景德鎮訂貨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供盤、供瓶、碗和碟還可以拆開賣。”

    不過兩天的工夫,宋家窯廠出的青花礬紅釉上彩的瓷器就銷售一空。還有很多老板拿著銀票要求付預定金,就怕宋家窯廠漲價。

    加上他們還有青花瓷,生意不僅恢複了從前的日進鬥金,甚至還比從前更好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羅子興等人自然是喜出望外,高興得合不攏嘴。

    就是窯廠裏的那些大師傅、學徒、窯工,也都在私底下紛紛議論:“大小姐也太厲害了!隻要是她燒的窯,成品都在七、八成左右,就算是老東家在世的時候,也沒這個本事!大小姐不會是窯神轉世吧?”

    “是不是窯神轉世不好說,但跟著大小姐幹活肯定不愁沒飯吃!”

    “別的窯廠一爐窯的成品在三、四成左右就已經能賺不少錢了,我們窯廠這些日子怕是賺瘋了吧!一爐窯能頂別人兩爐窯呢!你們看周掌櫃,臉上那笑就沒斷過。”

    眾人說起這件事就興奮不已,整個窯廠喜氣洋洋的,充滿了幹勁。

    此消彼長。

    良玉窯廠在經曆了最初的熱鬧之後,祭白瓷雖然依舊銷售的很好,可玉瓷做的日常瓷卻在宋家上了青花礬紅釉上彩之後訂單一落千丈,好的時候能有兩、三個訂單,不好的時候甚至都不能開張。

    宋桃輕輕地摩挲著手中的青花礬紅釉上彩八角玲瓏杯上桔紅色的杮子。

    前世,宋積雲推出青花礬紅釉上彩是在五年後,寧王三十壽誕。

    宋家窯廠出盡了風頭。

    難道這個時候宋積雲就已經掌握了青花礬紅釉上彩的技藝?

    宋桃眉頭微蹙。

    偏偏洪家派過來幫宋桃管理窯廠的管事卻眉飛色舞:“如今說起祭瓷,誰不提一聲‘良玉窯廠’!就連萬公公也被驚動了。前兩天還派了人來問老太爺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們家老太爺說了,春節是送節禮最頻繁的時節,讓我們把祭祀用的瓷器做個禮盒裝,十六件、二十六件、三十件……到九十九件,過幾天老太爺去蘇州給鶴山書院的先生們送禮的時候帶上一些,我們這邊再把消息一散,銷量肯定又會暴增。”

    像個小富即安,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

    宋桃麵帶冷意,心裏湧起一陣煩躁。

    洪家人的眼界不過如此,管得卻挺寬的。前些日子窯廠銷售好的時候,派了個管事到賬房“幫忙”。後來見發貨的人忙得腳不沾地,又派了幾個人到庫房“幫忙”。這兩天見窯廠的日用瓷銷得不好,就派了這個管事來“幫忙”。

    她感覺原本窯廠那些看見她就畢恭畢敬的大師傅和窯工對她都沒有從前那樣的尊重了。

    宋桃端起茶盅,慢慢地喝著茶。

    她和洪家的合作既不占資金的優勢,又不占人脈的優勢,隻有一技傍身。而這些大師傅們學了她的手藝,遲遲早早都會生出小心思來。長此以往,恐怕窯廠遲早會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日用瓷銷量你有沒有什麽好辦法?”她佯裝擔憂地開口,問洪家派來的管事,“我們還有不少日常瓷的庫存呢?”

    管事不以為然,笑道:“瓷器又不是吃食,今天賣不出去就隻能丟了,我們慢慢賣就是了。要緊的是祭瓷,誰家祭祀不得買幾個,隻要我們燒得出來,就能吃一輩子。”

    那是因為你們沒有見識過宋積雲的手段!

    她能讓你吃一輩子?

    宋桃在心裏冷笑,送走了洪家的管事,她在無人的賬房裏坐了良久。

    *

    宋桃不高興,宋積雲也不滿意。

    她雖然靠著青花礬紅釉上彩扳回了一局,可玉瓷的配方在宋桃手裏是真,宋桃靠著它賣祭瓷賺得盆滿缽滿是真。她就算是扳回了一局,也像是吞了半個蒼蠅似的惡心。

    宋積雲在窯廠的雅間看著這幾天的賬目。

    香簪在外麵探頭。

    宋積雲道:“幹什麽呢?鬼鬼祟祟的!有話就說。”

    香簪笑嘻嘻地跳了出來,倒豆子般劈裏啪啦地道:“元公子派了人來問您什麽時候回去?讓您回去之後去他那裏一趟——太太說馬上重陽節了,今年冬天來的晚,天氣好,邀了元公子一道去報恩寺登山,也好讓兩位小姐透透氣。”

    宋積雲哪有心情登山,她問香簪:“元公子答應了沒有?”

    香簪搖頭:“元公子還沒給太太回話,估摸是想等您回來了再做打算。”

    宋積雲冷哼。

    以元允中的脾氣,多半是不想去。

    可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這段時間她娘又是給他買馬,又是給他做皮裘,他就算是想不去也不願意直接拒絕她娘,十之八、九是指著她去做這惡人呢!

    正好她在這裏生氣也一時氣不出辦法來,幹脆回去陪家裏人過個重陽節好了。

    宋積雲打定主意,回了城裏的宋府。

    錢氏正在叮囑鄭嬤嬤:“去跟報恩寺的說一聲,我們就不爬山了。馬車直接從後山到淩霄閣,看看風景就回。再就是三位小姐那裏,讓裁縫來做些新衣裳,從前的衣裳顏色太亮,如今卻不合適。”

    話說到最後,聲音都低了下去。

    鄭嬤嬤眼睛微濕,抬眼卻看見了宋積雲。她忙道:“太太,大小姐回來了!”

    錢氏頓時一掃之前萎靡,立刻歡歡喜喜地站了起來,招呼宋積雲:“快,快坐下來說話。你這一去十來天的,我又擔心又怕吵著你了,連派個人去問一聲都不敢。”然後拉著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露出滿意的笑容來,“沒瘦!看來香簪把你照顧得不錯,打賞!”

    她吩咐鄭嬤嬤,又抱怨道:“你和你爹一樣,做起事來就什麽都不顧。家裏也不缺那點銀子,還是身體要緊。”

    宋積雲抱了抱錢氏,安慰了她一會兒。

    錢氏自然要留了她用晚膳。

    元允中那邊卻派了人過來,對錢氏道:“公子的意思,與其去報恩寺,不如去八仙庵。”

    宋積雲和錢氏一頭霧水。

    八仙庵之所以香火旺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它的地理位置。

    它離北城門隻有三裏地。

    城裏的婦人去上香,半日即可來回。

    唯一值得稱道的一片竹林,還是庵堂幾任住持花了幾十年時間陸陸續續種的。略有些家資的人家在後院也能種出這樣一片竹林來。

    因而去八仙庵求子、看病、吃素齋的人不少,看風景的人卻沒幾個。

    不像報恩寺,占了幾個山頭,巍峨雄偉,自然風光無數;也不像無名寺,建在崇山峻嶺間,奇石險峰,引人驚歎。

    錢氏猜測道:“元公子是覺得我們孤兒寡母的,去報恩寺不方便嗎?”

  第一百六十三章

    來報信的小廝撓了撓腦袋,答不出來。

    宋積雲倒是相信元允中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

    她陪著錢氏用了晚飯,去了元允中那裏。

    元允中居然不在。

    邵青有些尷尬地告訴她:“公子之前一直在等您的,聽說您先去了太太那裏,就出去了。”

    宋積雲笑著接過邵青倒的茶,坐在屋簷下的美人倚上,道:“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邵青道:“不清楚。”

    說完,他突然壓低了聲音,道:“那你們明天是去報恩寺還是去八仙庵?”

    “當然是去八仙庵。”宋積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元公子的消息……還是很靈通的!

    然後宋積雲就看見邵青仿若鬆了口氣般的暢笑起來,歡快地道:“宋小姐,我發現你們們廚子的手藝真不錯。我隻是告訴她我吃個什麽樣的烤鴿子,她就差不離地做了出來。可惜明天你們要去庵堂,不然可以嚐嚐。”

    宋積雲就好奇了,難道他這些日子都和他們家廚房那個胖胖的廚婆廝混在一起?

    “是什麽樣的烤鴿子?”她問。

    “是我在廣州那邊吃的,”邵青口水都要流出來的樣子道,“外麵刷一層蜜醬,皮甜甜脆脆的,肉卻是鹹香可口的。等你們從八仙庵回來,我讓廚子再做一回。”

    兩個人閑聊了幾句,宋積雲見等不到元允中,明天又要去八仙庵,她就先回去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腳剛走,後腳邵青就急匆匆地進了隔壁槅扇四敞的書房,抹著額頭的汗對元允中道:“公子,你過分了!咱們好歹住在人家宋家,你這一聲不吭就不願意見人。要是宋小姐走進來了怎麽辦?”

    元允中伏案低頭寫著什麽,聞言抬頭瞥了邵青一眼,悠然地道:“明天不是去八仙庵嗎?”

    邵青聽著,立刻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無奈地道:“我認輸!”

    元允中嘴角輕翹,揚起個淺淺的笑容。

    但邵青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什麽脾氣?人家宋小姐回來了,先去見自己的母親有什麽錯?還神神叨叨的不見人家宋小姐的麵!還好宋小姐脾氣好,二話沒說就決定去八仙庵,不然還不知道要作什麽妖呢?”

    元允中眼明耳聰,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他忙裝作沒看見,轉身出了書房:“我去收拾收拾,明天跟著一起去八仙庵。”

    *

    宋積雲連著忙了十幾天,難得回家,一躺到自己從小睡到大的床上就睡著了,第二天還是在香簪的推搡下醒來的:“大小姐,你再不起床,就要遲了!”

    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腦子糊糊的靠在床上坐了片刻才清醒過來。

    洗漱後吃飯更衣,去了錢氏那裏。

    宋積玉和宋積雪已經到了,正陪著錢氏說著話,看見大姐,宋積雪一臉興奮地跑了過來,抱著她的手臂直嚷嚷:“大姐,我們真的出去登高嗎?會不會耽擱你的事?我聽家裏的人說了,宋桃拿了我們家的配方和你打擂台,”她憤憤不平地道,“我以後長大了,幫你一起燒瓷。”

    宋積玉性格溫柔靦腆,雖然對能出去散心也很高興,但隻是眼睛亮晶晶,見到宋積雲也隻是不好意思地走了過來,聽見宋積雪這麽說的時候,阻止她道:“大姐已經那麽忙了,你別給她添亂。我們這些日子跟著王師傅在學畫畫。”

    最後一句,她是對宋積雲說的。

    宋積雲有些意外。

    她因為帶著前世的記憶重生,從小幹什麽事都拒不合作,在別人眼裏估計就是個“熊孩子”。

    她父親見她不願意跟著他學畫,有段時間請了這位姓王的師傅來教她。

    宋積玉和宋積雪比較“聽話”,是由她父親親自啟蒙和教授的。

    宋積雪見了就解釋道:“我和二姐說好,以後長大了都幫你。”

    錢氏也道:“你父親生前一直希望你們能有一技傍身,以後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能憑自己的本事吃一碗飯。”

    宋積雲攬了宋積玉的肩膀,笑著對錢氏和宋積雪道:“那我就等著你們學有所成那一天啦。我們一起把爹留下來的宋家窯廠發展壯大。”

    宋積雪捏捏她的小拳頭。

    大家都笑了起來。

    宋積雲鬆了口氣。

    大家都會從失去宋又良的悲傷中漸漸的走出來,這樣挺好。

    一家人說說笑笑中,元允中和邵青過來了。

    宋積雲感覺穿著一身白色細布道袍的元允中好像比自己印象中更英俊了一些似的。

    她笑盈盈地和元允中打招呼。

    宋積雪甚至和宋積玉說著悄悄話:“姐夫好漂亮!”

    隻是小孩子家沒有個輕重,大家都聽見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

    元允中卻神色不虞。

    宋積雲挑了挑眉,趁著大家上馬車的工夫對元允中道:“不過是小姑娘家不懂事的孩子話,你就不能大度點!”

    還警告他:“今天出去玩,大家都歡歡喜喜的,你別掃興!”

    元允中斜睨著她,沒有說話,可眉宇間到底收斂了很多。

    等他們到了八仙庵,八仙庵裏果然沒什麽人。

    八仙庵的住持看見他們自然是十分的熱情,不僅親自安排了齋宴,還親自陪錢氏參觀了寺廟。

    宋積雲跟在錢氏的身後,聽著竹林肅肅的風聲,聞著竹葉的清香,看著滿眼的翠綠,感覺自己從內到外都被洗滌了一遍似的輕快。

    因而當他們在庵堂用過齋飯之後,那位住持開始編著故事向錢氏要香油錢的時候,她聽之任之,並沒有阻止。

    倒是元允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瞪了她好幾眼。

    宋積雲納悶。

    以她的了解,元允中並不是喜歡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人。

    她湊了過去,輕聲問他:“怎麽了?”

    元允中那樣子,恨不得多跟她說一句話都嫌累。

    他指了指八仙庵的主殿。

    宋積雲沒明白。

    八仙庵因婦人來的多,供奉的是求子的觀世音菩薩,而不是像其他寺院那樣供奉的是釋迦牟尼。

    這與他要說的話有什麽關係?

    元允中嫌棄地瞥了她一眼,徑直往八仙庵的主殿去。

    宋積雲立馬跟了過去。

    觀世音菩薩寶相莊嚴,持淨瓶的手豐腴唯美。

    宋積雲左看右看,也不明白元允中要做什麽。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元允中實在沒眼看,道:“看那觀世音菩薩的臉。”

    有些地方的菩薩用石雕,有些地方的菩薩用木雕,還有用泥雕的。景德鎮因為盛產瓷器,不僅僅本地人人都有活幹,還養活了不少來這裏打工的外地人,香客出手格外大方,也願意捐香油錢。

    八仙庵的這尊觀世音菩薩像就是用石頭雕刻的,而且觀世音的臉還是用白色大理石雕的。

    它神色悲憫,嘴角含笑的俯視眾生,慈祥的麵孔在微微透光的大殿裏隱隱泛光,顯得格外的白皙。

    宋積雲抬頭望去,菩薩的臉仿佛被鍍了一層光,像上了釉一般。

    她不由心中一動。

    有個念頭閃過。

    “元允中!”她忍不住直呼身邊人的名字,“你是說,你是說讓我用玉瓷燒佛像?”

    元允中冷了大半天的臉終於露出些許霽色,冷冷地道了句“總算還沒有蠢到家”。

    宋積雲哈哈地笑,突然覺得元允中冷傲的樣子都有了幾分可愛。

    她顧不得元允中怎麽看她了,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給菩薩行了三個禮,嘴裏還念叨道:“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求您保佑我全家平安吉祥,保佑元公子心想事成,保佑我一切順利,到時我給您重鍍金身!”

    說完,她朝著元允中說了句“我去去就來”,丟下他就往外跑。

    “回來!”元允中一聲乍喝又把她給叫了回來。

    他指了指不遠處等著八仙庵的尼姑發“除寒帖”的僧人和香眾。

    一句話都沒有說。

    顯然又是要宋積雲猜。

    宋積雲眨了眨泛著星光的眼睛,笑盈盈地背著手道:“知道了,知道了,燒成了觀世音菩薩,先送八仙庵。”

    元允中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宋積雲反而不好意思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了,顯得她像把人用過就丟似的。

    她叫了鄭全過來,道:“你陪著元公子在八仙庵附近逛逛。我記得有家賣蘇式點心的,他們家的桂花糕很不錯的。”

    鄭全聞言不由摸了摸腦袋。

    元公子,太不好相處。

    他真不知道怎麽領著元公子到處逛逛。

    而宋積雲已經走了,他隻好硬著頭皮朝元允中做了個“請”的手勢。

    元允中看也沒看他一眼,麵無表情地道:“叫邵青過來,用不著你陪著。”

    雖然很失禮,但鄭全聽了還是如逢大赦,忙跑去叫邵青。

    宋積雲這邊則迫不及待地讓人去通知窯廠的眾人,明天一早在宋家賬房碰頭。而她一個人坐在庵堂的禪房裏,望著禪房裏供奉的一尊尺高的石雕觀世音菩薩,也慢慢冷靜下來。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比別人強,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大牛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誰都知道佛像是門大生意,像祭瓷似的,今年賣不掉可以明年賣,永遠不愁客戶,可為什麽景德鎮很少有人做佛像呢?

    應該還是技術問題。

    不太好燒。

    宋積雲伏案寫寫畫畫的,把自己可能遇到的問題都一一列舉出來,準備明天和羅子興等人商量。

    直到房間裏的光線漸漸暗下來,香簪進來喊她,她才發現到了回去的時候。

    隻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錢氏捐了一大筆香油錢給八仙庵不說,還從八仙庵買了大大小小很多的佛像。

    有點寄托是好事,可若是把生活的重心全放在寄托上就不妥了。

    她笑著指了那堆佛像,道:“娘,您這是要在家裏建座佛堂嗎?”

    “胡說!”錢氏看了正和知客說話的住持一眼,把宋積雲拉到旁邊,低聲道,“是元公子讓買的,還說,讓我把價錢記清楚了。”

    小機靈鬼宋積雪更是在旁邊小聲補充:“大姐,姐夫還讓我們去外麵問了那些佛像的價格!”

    他這是在幫她做市場調查嗎?

    宋積雲的目光不由朝冷臉站在馬車旁的元允中望去。

    他眉頭微蹙,正有些不耐煩地等著她們上馬車。

    宋積雪見了,抿著嘴笑,道:“姐夫還給我買了個糖人,是八仙過海的。”

    所有的糖人的圖樣裏,八仙過海是最大最貴的。

    “那挺好的!”宋積雲摸了摸宋積雪的腦袋,笑道,“你向元公子道過謝了沒有?”

    “道了謝!”宋積雪麵頰微紅,低聲道,“姐夫還誇我聰明——他問我什麽價格,我都記得。”

    她妹妹還有這樣的才能?

    宋積雲微愣。

    宋積雪沒注意到姐姐的神色,還在那裏興奮地繼續道:“姐夫說了,我們是大香客,寺廟賣給我們的佛像肯定比賣給其他人貴。我要去和寺廟裏的知客講價,姐夫不讓。說我們來八仙庵玩,八仙庵住持親自接待我們,別人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就是因為我們付出來的比其他人多。我們不差這點錢的時候,就不要和別人太計較……”

    元允中還和她說這些?!

    宋積雲非常的意外。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元允中的身上。

    *

    翌日,宋家窯廠的幾位大掌櫃、大師傅依約而來。

    聽說宋積雲要用玉瓷燒佛像,幾位大師傅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怎麽?有困難,卻不知道怎麽和我說?”宋積雲笑道,示意身邊的丫鬟給在座的眾人續茶。

    羅子興仗著自己是宋又良在時的老人,宋積雲平時頗為敬重他,第一個開口:“從前老東家在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可燒佛像和其他東西不一樣,得做模具。景德鎮能做模具的人不多,做得好的就更不多了。”

    他說到這時頓了頓,語帶猶豫繼續道:“這倒是其一。再就是玉瓷的泥料,一直以來都是老東家自己掌握的,若是我們大批量的做佛像,不知道泥料夠不夠?”

    既然宋桃用了,宋積雲也不準備藏著掖著了。

    她笑道:“玉瓷的泥料也沒什麽特別的。它是從福建德化弄過來的。若是我們要大量的燒製佛像,就想辦法大量地從德化進泥料好了。”

    眾人大驚。

    隻有把樁師傅羅子興若有所思。

    宋積雲含笑喝了口茶,這才道:“大家想辦法找模具師傅吧!若是不成,想辦法從德化挖人也成!”

    至於景德鎮其他的窯廠會不會從中嗅到商機,那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她原本就沒有準備一直做所謂的“玉瓷”。

    畢竟玉瓷是低溫燒製的瓷器,沒有景德鎮的高溫燒出來的瓷器顏色持久。

    這也是為什麽她父親在世的時候隻用玉瓷燒祭祀用瓷而不用它燒日常瓷的重要原因。

    宋家窯廠要想做得長久,最終還是要做高端市場,回到高溫燒製瓷器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