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作者:吱吱      更新:2023-09-26 18:51      字數:67312
  第一百零一章

    難道是她聽錯了?!

    宋積雲心裏嘀咕著。

    她挑了個葫蘆瓶問他:“你覺得這個怎麽樣?”

    元允中點了點頭。

    他這麽的爽快,反而讓宋積雲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望著剩下來的葫蘆瓶,遲疑著要不要再選選。

    元允中已不耐煩地道:“就這個好了。隻是給洪家看看,又不是就用這個燒瓷。”

    看來是她想的太多了。

    宋積雲不好意思地笑,道:“那就這個好了。”

    元允中就指了其他的幾個葫蘆瓶:“再挑個最好的。”

    宋積雲真心覺得都畫得很好。

    元允中沉了臉,不高興地道:“你不會是在搪塞我吧?”

    宋積雲沒有辦法,隻好優中選優。

    倒是一直都不太耐煩的元允中像是突然收起了渾身的刺似的,不僅陪她挑葫蘆瓶,還點評道著“這個葉片無神”,“這茱萸的顏色有些寡淡”。

    宋積雲暗中詫異不已。

    端著茶進來的邵青見了,更是腳步一頓,半晌才走了過來,心裏尋思著:眼前的這一幕怎麽這麽眼熟呢?

    看見邵青的元允中卻吩咐他:“去喊個小廝進來給洪家送東西。”

    邵青應了一聲,恍然大悟。

    這不是他之前為了保護公子跟著去了洪家,在洪家看到的一幕嗎?

    隻不過當時和宋小姐說說笑笑的是洪熙,他們家公子站在窗邊,目光幽深冰冷,他趴在對麵的屋簷上,都能感覺到他們家公子散發的寒氣,涼颼颼的。

    “行!”他心不在焉地應著,卻被宋積雲叫住了。

    “畢竟洪家大少爺,”她對元允中道,“我看,還是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送過去吧!你覺得吳管家如何?”

    “他難道就能當家作主不成?”元允中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對邵青道,“叫個小廝進來就行了。”

    洪家做主的是洪熙的祖父。

    “好吧!”宋積雲訕訕然地笑了笑,等邵青叫的小廝進來,叮囑了他幾句,這才將裝著葫蘆瓶的錦盒遞給了小廝,起身告辭。

    這次元允中沒有留她。

    她回到自己的院落,鄭全已經回來了,正在廳堂裏等她。

    “沒聽說洪大公子是外室子。”他低聲道,“但他之前在鶴山書院讀書,今年六月份剛剛接手家中生意卻是真的。”

    不是洪家有意壓著洪熙的身世,就是消息還沒有傳出來。

    宋積雲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她還有更要緊的事做。

    “據說禦窯廠下個月二十八開標。”她也壓低了聲音對鄭全道,“而萬公公想借著這次燒出了甜白瓷的機會調回京城,少不了要上下打點。他不會放過這次開標的機會,我們若是像往年那樣送些古玩字畫,怕是欲壑難填。”

    鄭全愕然,卻沒有多問,道:“大小姐要我做什麽?”

    宋積雲拿了父親留下的印章,沉吟道:“你替我連夜去趟銀樓,讓他們盡快幫我準備二百根金條。”

    古玩字畫,哪有真金白銀來得讓人心動。

    鄭全應聲而去。

    宋積雲一個人在書房裏寫寫畫畫了良久,才去陪錢氏用了晚飯。

    *

    第二天一大早,郭子興就領著窯廠的幾位大掌櫃、大師傅過來了。

    宋積雲在她父親往常議事的廳堂見了他們。

    眾人分主次坐下,鄭嬤嬤帶著丫鬟上了茶點後,就關了廳堂的門。

    郭子興等人神色一緊。

    坐在中堂長案方桌前的宋積雲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這才說了禦窯廠開標的事。

    眾人皆驚,郭子興更是驚呼道:“怎麽可能?不是說還沒有定下來嗎?”

    他說著,把目光投向了畏手畏腳地坐在末座的汪大海,質問他道:“你不說萬公公跟你說,還沒有定下來嗎?你不會是讓萬公公不喜了吧?”

    汪大海之所以還能坐在這裏,就是因為他能陪萬公公吃喝玩樂。

    聞言他立馬驚恐地站了起來,再三向宋積雲保證:“我前兩天去禦窯廠的時候,萬公公還特意和我說了幾句話,問了問甜白瓷的事。若是萬公公厭惡我,大可換個人問話。”

    根本不需要裝模作樣。

    宋積雲皺了皺眉。

    “那你怎麽不知道什麽時候開標?”郭子興不悅地道,“還是你這幾天沒有頻頻地跑禦窯廠?”

    汪大海直喊“冤枉”,道:“禦窯廠也不是說開標就開標的。開標前,造辦處得把明年要燒的器物數量和圖樣送過來——造辦處根本就沒人來過梁縣!”

    他還向宋積雲賭咒發誓:“我讓我兩個兒子日夜守在碼頭上,要是我看走了眼,壞了東家的大事,讓我不得好死!”

    大家赧然,都朝宋積雲望去。

    宋積雲相信元允中不會信口開河。

    她相信汪大海不敢說謊。

    宋積雲道:“消息是誰告訴我的,就暫且不跟你們細說了。你們回去後,如從前一樣準備競標就是了。”

    說完,她還不忘叮囑他們:“這件事我也是剛剛知道,還望大家保密。”

    能提前知道消息,就能準備得更充分。

    雖說近十年來中標的都是宋家,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在座的都是經過事的人,不禁齊齊道著“大小姐放心”。

    宋積雲又問了問甜白瓷的火候。

    郭子興高興地道:“按照元公子之前說的,已經八、九不離十了。”

    宋積雲微愣。

    說起這件事,郭子興眉飛色舞:“元公子讓我們把火照塗上了各種釉料,根據這些釉料的變化和放的位置,就能判斷出窯裏的火候了,這比吐唾沫靠譜。”

    說著,他眼底閃過得意之色,道:“不過,元公子也說了,像我這樣有天賦的人畢竟是少數,多數人還是得用笨辦法。用元公子的方法,容易帶出徒弟來。”

    宋積雲愕然。

    她沒想到元允中曾經和郭子興討論過這些事。

    在她的印象裏,他是個很高傲的人。

    或者,她對他並不是那麽的了解?

    “那就好!”宋積雲笑著對郭子興道,“你多燒幾窯甜白瓷,免得萬公公要送禮的時候沒瓷器。”

    郭子興笑眯眯地應“好”,道:“能讓萬公公送禮的,非富即貴。甜白瓷雖好,畢竟是新瓷,若是能因此入了那些貴人的眼就好。”

    眾人熱烈地討論起競標、燒瓷的事來。

    鄭全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在宋積雲耳邊道:“洪大公子過來了!”

  第一百零二章

    蔭餘堂裏,元允中穿著身細布道袍,長身玉立地站在屋簷下。

    院子裏,幾個小廝正哼哧哼哧地打著拳。

    邵青站在他的身後稟道:“洪熙過來了!”

    元允中沒有說話,“哢嚓”一聲,把廊簷外斜伸進來的樹枝折斷了。

    *

    廳堂裏,望著三三兩兩說著話的大掌櫃和大師傅們,宋積雲頗為意外。

    按禮,洪熙來拜訪她,應該提前派人給她送帖子,約定好見麵的時間和地點。

    他這樣貿然而來,是件很失禮的事。

    她想了想,低聲問鄭全:“知道他是為什麽而來嗎?”

    鄭全亦低聲回她:“說是為了燒瓷的事。”

    那就更不應該了。

    他並沒有讓昨天送樣品的小廝帶話給她。

    她沉吟道:“你請他去花廳坐一會兒,我先把這邊的事忙完了再說。”

    鄭全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廳堂。

    宋積雲見眾人都說的差不多了,這才對眾人道:“若是大家沒有其他的事,我們就散了。大家就回去準備競標的事了。”

    大家停下議論,紛紛表示會好好準備競標的事,相互結伴著起身告辭。

    宋積雲送了他們出門,去了花廳。

    洪熙穿了件寶藍色竹節紋杭綢直裰,正由鄭全陪著,坐在花廳的太師椅上喝著茶。

    柔和的晨光照進來,映得他麵如冠玉。

    “洪大公子。”宋積雲含笑和他打著招呼。

    洪熙忙放下了手中的茶盅:“宋小姐!”

    他朝著宋積雲行了個揖禮,再抬頭,目光如星:“宋小姐,冒昧登門,打擾了。隻是事急從權,不得不為,還請宋小姐不要怪罪。”

    這樣的洪熙,比宋積雲印象中更英俊。

    “洪大公子客氣了!”她笑著和洪熙寒暄,兩人分主客坐下,丫鬟們上了茶點,洪熙說起了來意:“昨天晚上,有田莊的管事孝敬了我祖父幾斤上好的稠酒,家祖喝多了,今天早上才看到您送過去的葫蘆瓶。”

    他說著,打開了手邊的錦盒,笑道:“家祖特別喜歡宋小姐畫的這茱萸圖。讓我跟您說,就照著您畫的圖燒五十個福祿壽禧的葫蘆,再燒五十個供盤。”

    還拿了幾張銀票遞給她:“這是五百兩銀子的訂金。”

    宋積雲神色間卻有些微妙。

    元允中這烏鴉嘴,還真讓他說中了,洪家是洪熙的祖父當家。

    她在心裏腹誹,麵上卻不顯,也沒有接銀票,而是道:“隻是這交貨的日期……”

    洪熙笑道:“鶴山書院會來三位先生,十幾個學生。那福祿壽禧葫蘆緊著他們就行了。其他的人,我和祖父商量,可以事後補送。能燒幾個出來就送幾個。至於五十個供盤,則是準備收藏起來,以後家裏再有什麽事時用來送禮。”

    宋積雲這才讓鄭全收了銀票,吩咐他:“你等會拿去窯廠的賬房入賬。”

    鄭全當著洪熙的麵清點了一遍銀票,見票據相符,朝宋積雲點了點頭,這才“嗯”了一聲。

    洪熙就笑道:“我還給宋小姐帶了點東西。”

    宋積雲訝然。

    洪熙身後的管事就朝外揮了揮手,七、八個小廝捧著錦盒,魚貫地走了進來。

    “我知道宋小姐為了給我們家燒瓷花了大力氣。”洪熙歉意地道,“怎麽感謝都不足為道,還請宋小姐不要推辭,讓我有所表示,略減心中虧欠。”

    宋積雲沒想到洪熙會這麽做,她連連搖手,道:“洪大公子照顧我們家的生意,應該我們備份厚禮去拜訪您和宋老太爺才是,怎麽能讓您破費呢!”

    她想起元允中的話,還道:“我們家還帶著孝,也不好在外麵多走動,若是有失禮的地方,還請洪大公子海涵。”

    說完,示意鄭全將錦盒還給洪家。

    洪熙見了笑道:“也不全是給宋小姐,有些是給宋太太和宋家二小姐和三小姐的——我早就應該登門拜訪了,可一直沒有機會。”

    還一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道:“宋小姐不會是不想把我引薦給宋太太吧?”

    若是在元允中那番話之前,宋積雲說不定會猶豫半晌,可聽了元允中的話,她想也沒多想地就婉言拒絕了:“洪公子的心意我替家母心領了。隻是家父剛剛去了,家母倍受打擊,除了父親的後事,她老人家一律不理不睬的。隻好讓洪公子失望了!”

    洪熙難掩詫異,但他很快就收斂了情緒,笑道:“那就更應該把東西收下了,不然我隻有掩麵而歸了。”

    宋積雲要是再拒絕,就不近人情了。

    她無意得罪人,再三道謝,讓鄭全把東西收下了。

    誰知道洪熙又道:“我想請宋小姐去文思樓賞花喝茶!”

    文思樓是梁縣最大書局,老板姓文,是個秀才,大家都稱他文先生。

    他在書局後麵造了個小小的園林,隔成了一個個小小的雅間,做成了個茶館,很受讀書人和鄉紳的歡迎。

    宋積雲杏目圓瞪。

    自她成為宋積雲之後,她還是第一次受到這樣的邀請。

    古代不是非常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嗎?

    她不由打量著洪熙。

    洪熙不躲不閃,定定地望著她,漆黑的眸子如閃爍的星子,表露著不容錯識的認真和誠摯,好像這世上除了她的答案,就沒有了其他值得他注意的事了。

    這模樣,怎麽像是要對她表白似的!

    宋積雲心裏“咯噔”一聲,愣了愣。

    洪熙已道:“我聽說文思樓的文先生從杭州淘了株墨菊回來,很是稀罕,想過幾天辦個雅會。我想著宋家這段時間發生了這麽多的事,大家肯定都累壞了,就想請宋小姐和宋太太還有另兩位宋小姐去瞧瞧,散散心。”

    是她誤會了嗎?

    宋積雲有些拿不準,但她既然無意和洪家成為通家之好,自然要婉言拒絕:“多謝洪公子了!馬上就是家父七七的祭日了,您這批定製瓷也要盡快安排下去,隻怕要讓洪公子失望了。”

    “是我疏忽了。”洪熙連聲道歉,失望道,“我聽說到時候梁縣新上任的父母官也會去。這才想約了宋小姐一起去的。”

    宋積雲心底暗暗皺眉,卻不可否認,她被他的這番話打動了。

    梁縣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她還沒見過呢!

    她朝著洪熙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眸明亮璀璨,端起茶盅用茶蓋拂著浮葉道:“謝謝洪公子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和元公子一道去好了!”

  第一百零三章

    洪熙聞言,微微一愣,臉上明顯劃過失落的神色,隨即輕笑感慨道:“元公子真是好福氣!”

    宋積雲端著茶盅的手頓了頓。

    洪熙已笑道:“那我們宴會見吧!”

    宋積雲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門外突然傳來男子的聲音:“什麽宴?”

    兩人齊齊循聲望去。

    隻見元允中穿著件竹青色淨麵杭綢直裰,悠悠然地走了進來。

    他身材高挑挺拔,眉眼烏黑,肌膚勝雪,微微上挑的水杏眼清冷冷,矜貴端肅的神色卻如冰堆雪砌般,透著森森的寒意。

    洪熙和宋積雲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洪熙更是恭敬地朝他揖禮,道了聲“元公子”。

    元允中微微頷首。

    洪熙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怎麽會下意識地給元允中行禮?還表現得那麽恭敬?

    洪熙忙挺直了脊背,戴著戒指的手背在了身後,笑道:“是文思樓文老板舉辦的賞花宴。”

    他向元允中介紹著文思樓和文老板,還特意強調了梁縣新上任的父母官江淳也會去。

    元允中認真地聽著。

    宋積雲則接過小丫鬟手中的茶盤,親自給元允中上了杯茶。

    元允中向宋積雲道了謝,指了指洪熙身後的太師椅,道:“坐下來說話。”

    那居高臨下的語氣,讓洪熙深深地吸了口氣,背在身後的那隻手不禁用大拇指摩挲了幾下食指間的玉戒指,這才笑著拒絕道:“不了!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賞花宴那天我們再見。”

    最後一句話,他是對宋積雲說的。

    宋積雲無意和洪熙深交,自然是客氣地應“好”,笑盈盈地送了洪熙出門。

    洪熙發現元允中沒有跟過來,邁出花廳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元允中端坐在太師椅上,正低頭喝茶。

    秋日的早晨,陽光溫暖,他低垂著眼眸,側臉的輪廓線條分明,淩厲高冷。

    洪熙莫名心底生寒。

    他忙回過頭去,大步離開了宋家,直到洪家的大總管虛扶著他上了轎子,他才覺得心裏慢慢回暖,吩咐大總管:“你再去幫我查查那個元允中。”

    他總覺得元允中氣勢太盛。

    洪家大總管有些意外,但還是應諾,手撐著轎簾猶豫著低聲道:“您約了宋小姐去賞花宴,可文先生的請柬……”

    梁縣新來的這位父母官江淳,隻在當初交接官印的時候,梁縣縣衙的一些官吏見過。緊接著官城有三品大員巡撫江西,他和梁縣之前的父母官都連夜趕往南昌府,連接風洗塵宴都沒來得及舉辦。

    文思樓的這次賞花宴既是江大人第一次亮相梁縣,也是梁縣有頭有臉的學子、鄉紳第一次拜見他,文先生為了穩妥,並沒有大肆宴請,而是反複的斟酌,不僅把宴請的人數控製在了一定的範圍內,參加宴會的名單也是想了又想的。

    宋家,因為女人當家,並沒有在宴請的名單上。

    洪熙舒舒服服地靠在轎子的椅背上,慢慢地轉了轉指間的戒指,笑道:“有我在,你還怕宋小姐進不了門?”

    洪家因為鶴山書院的緣故,得到三張請柬。

    他祖父外出訪友未回,他弟弟在蘇州還沒有回來。

    洪家的大總管欲言又止。

    如果宋小姐在他們家公子之前到呢?或者是一時有事耽擱了不在呢?

    洪熙冷了臉,道:“回去吧!”

    洪大總管躬身,放下了轎簾。

    *

    宋積雲轉回花廳,元允中正在那堆禮盒間轉悠。

    見她打量,他抬頭看了看她,拿起了放在中堂下紅漆四方桌上的禮單,隨意地打開,念了起來:“曹氏青檀皮宣紙十刀;二馬堂紫毫湖筆兩盒;蘇州思序堂花青膏兩盒,赭石膏兩盒,朱砂兩盒;定慧寺合和香兩盒;金銀雕花三轉玲瓏球一對,象牙素紗團扇十二柄。”

    如果說之前是紙筆顏料,還和畫畫有關,後麵就全是些閨中玩意了。

    宋積雲聽了暗暗皺眉。

    元允中冷哼一聲,打開了其中一個錦盒。

    錦盒裏裝的是那對雕花三轉玲瓏球,一金一銀。

    曾經有做藝術品收藏的掮客送過宋積雲一個象牙的玲瓏球,金銀做的,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拿起來仔細地看了看。

    玲瓏球核桃大小,有二層。最外麵的一層雕著折枝牡丹花,第二層褸雕著萬字不斷頭的花紋,最裏麵是個小小的空心。

    雖然和她手裏的那個雕了九層,層層都是不同花卉的象牙玲瓏球不管是材料還是工藝上都不能比,但那個掮客曾經告訴她,她手裏那個象牙雕的玲瓏球是純欣賞的,若是要放香料,還是得鎏金或者是鎏銀的更好。

    不知道這兩個玲瓏球是金銀的還是鎏金銀的。

    她好奇地翻來覆去撥弄著。

    元允中嗤笑:“就這!”

    宋積雲僵住,道:“有什麽不對嗎?”

    元允中道:“這是賞玩還是能熏香?”

    宋積雲不明白。

    元允中不齒道:“賞玩硌手,熏香燙人。”

    仔細想想,還真是這麽回事!

    他隨手打開了旁邊的一個錦盒。

    是盒湖筆。

    平頭、圓頭、尖頭都有,是畫工筆畫專用的毛筆,青竹的筆杆還雕著祥雲青竹的圖樣

    宋積雲見獵心喜,拿起支尖頭紫毫筆仔細地看了看。

    元允中見了,也拿了支筆在手時掂量了掂量。

    “他這筆買來專門用來送禮的吧?”他淡淡地道,“筆杆上雕花,他也不怕用的人把手給硌著了!”

    宋積雲抬頭,看見他嫌棄地把筆丟回了錦盒裏。

    她隨口道:“可能是覺得筆杆上雕花好看吧!”

    當然,二馬堂的筆那也是赫赫有名的。

    “是嗎?”元允中麵無表情道,斜斜地靠在方桌前,定定地望著她,神色冷傲,身姿蕭蕭然如青竹倚玉石,散發著陣陣冷意。

    宋積雲能感覺到他的不快。

    她滿頭霧水。

    不過是盒筆,不至於這麽生氣吧?

    可元允中周身不斷往外冒的冷氣是騙不了人的。

    宋積雲無奈地在心底歎氣,息事寧人地道:“還好這筆沒有特殊的花紋,到時候用來送禮也好。”

    大家族之間人情往來,有時候送的東西都差不多,常會重新整理一番,再拿出來送禮。

    “哦!”元允中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身上的冷意卻能感覺到一點點地在消褪。

    宋積雲睜大了眼睛。

    所以,他剛才真的在生氣囉!

    她幹脆轉移話題,主動說起了文先生的賞花宴,還邀請他:“洪大公子相約,我說到時候會和你一起去。你有空嗎?”

  第一百零四章

    元允中下頜微揚,冷傲地道:“到時候再說吧!”

    他說著,拿了裝著玲瓏球的錦盒:“正好,我那裏缺個壓簾腳的。”

    遇到大風,門簾子容易被吹得亂飄,講究點的人家就會在簾角綴上有些重量的小物件,既能壓著簾角不被風吹起來,還能當裝飾。

    可金銀都比較軟,磕碰幾下就會變形不說,更何況它們還都是空心的。

    宋積雲不由道:“會不會太輕?”

    元允中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道:“你不會是舍不得吧?”

    宋積雲想到自己曾經許諾給他的十萬兩銀子……相對之金銀玲瓏球,小巫見大巫。

    她幹脆攤了攤手,道:“您覺得適合就行!”

    元允中斜睨了她一眼,轉身就往外走。

    宋積雲客氣地送他出了花廳,站在屋簷下,準備目送他離開。

    誰知道他也跟著停下了腳步,突兀地道:“那賞花宴什麽章程?”

    宋積雲心中一喜。

    他這是同意了?

    “我也是剛聽說。”她將從洪熙那裏知道的消息告訴了他,還道,“既不知道具體的時間,也沒有接到請柬。我正準備派人去打聽。”

    元允中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閑庭信步地走了。

    宋積雲看著秋日暖陽自花枝樹影間漏下,落在他一塵不染的肩上,抿著嘴笑了笑,站在屋簷下,目送他離開。過了一會才喊了鄭全,讓他去打聽賞花宴的事。

    鄭全很快就打聽到消息。

    “時間就定在明天。”他的臉色有些不太好,“說是隻請了二十幾個人。拿到請柬的才能赴宴,沒有請柬的,就算是登門也不會接待。”

    他最後還頓了頓,補充道:“宋家隻有九太爺接到了請柬。”

    宋積雲頓時心裏沉甸甸的。

    像這樣的宴請,通常都會提前好幾天下帖子,送帖子的人還會將當天的行程告知參加宴請的人,參加宴請的人也好提前準備衣飾、打賞錢物之類的。

    她這個時候還沒有拿到請柬,顯然這次的東道主沒有打算請她。

    關鍵是,她半點風吹草動都沒有聽到。

    宋積雲沉默良久,去請了鄭嬤嬤過來,把這件事告訴了她,並道:“你立刻備了厚禮,去王主簿家一趟,說我想去拜訪王主簿,看王太太怎麽說?”

    梁縣有“鐵打的主簿,流水的縣令”之說。

    這件事,恐怕還得求助於王主簿。

    鄭嬤嬤知道事關重大,迭聲應“是”,立馬坐著轎子去了王家,一個時辰之後才回來。

    “大小姐,”她興奮地道,“王太太說,王主簿用過晚飯之後有空見您。”

    宋積雲鬆了口氣,算著時間去了王主簿家。

    王主簿家就住在縣衙的後街,離文思樓不過一射的距離。

    宋積雲路過時,看見文思樓人聲鼎沸,七、八個小夥計正搭著梯子在掛大紅燈籠,還有幾個老嫗用水清洗門前的青磚,看樣子是在為明天的宴請做準備。

    她放下轎簾,安靜地進了王家。

    王太太是個年約四旬的婦人,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的,笑容親切。

    宋又良在世的時候,宋積雲陪著錢氏參加紅白喜事的時候,曾經和她見過好幾次。

    看見宋積雲,王太太沒等她行禮,就淚眼婆娑地拉了她的手:“好孩子,真是難為你了!”

    錢氏不擅長交際,王主簿雖然和宋又良關係不錯,可王太太和錢氏卻沒深交。

    她這麽說,不管是真心還是應酬,宋積雲都紅了眼睛,執意給王太太行了個福禮,道:“我有什麽為難的?我們家能有今天,全仗著您和王大人給我們作主。我和母親嘴裏沒說,可這心裏都明白著呢!這不,我遇到事就又覥著臉來找您了。”

    王太太暗訝,目光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眼帶悲哀,緊繃的下頜卻透著堅毅,如經霜曆雪依舊盛放的山茶花,妍麗逼人,卻也讓人覺得安心、穩當。

    這孩子,是個能成大事的人!

    她心裏立刻冒出這樣的念頭。

    再看宋積雲,她的態度下意識的就鄭重了幾分:“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們不幫你幫誰?”

    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說著話,喝了兩盞茶,王主簿才回來。

    王太太將宋積雲引見給了王主簿,找了個借口退了下去。

    王主簿身材瘦小,穿著綠色繡鵪鶉補子的官服,眉間有深深的川字紋,留著山羊胡子,麵相頗為嚴肅。

    宋積雲行了禮,委婉地表明了來意。

    王主簿捏著山羊胡子,為難地道:“宋家也是梁縣有頭有臉的人家,可你畢竟是女流之輩,江大人又是第一次在梁縣露麵,我們都不知道他的秉性,恐有所閃失,文先生這才沒有請你的。”

    “這樣啊!”宋積雲失望地道著,並沒有過多的糾結,反而拿出了一個錦盒,道,“除了這件事,我還有件事請您給我拿個主意。”

    她說著,打開了錦盒。

    錦盒裏並排放著兩個一模一樣的白瓷細頸梅瓶,卻一個像象牙,質樸凝重;一個像玉石,晶瑩潤澤。

    王主簿心中一跳。

    宋家窯廠燒出了新瓷,因瑩澤如白糖而取名“甜白瓷”,他是聽說過的。

    他不禁上前幾步,拿了其中釉色瑩潤的細頸梅瓶,失聲道:“這,這難道就是那‘甜白瓷’?”

    “大人好眼力。”宋積雲笑著,“我特意帶了一個過來,請您幫著瞧瞧怎麽樣?”

    王主簿忍不住對著燈光觀賞。

    薄薄的胎體,能看到他指影。

    宋積雲在旁邊娓娓道:“既然有了新瓷,從前的舊瓷肯定就用不上了。我就尋思著,能不能跟萬公公商量商量,把從前的舊瓷用來燒民間祭祀用的瓷器。”

    王主簿拿著梅瓶的手頓了頓。

    宋積雲繼續道:“可您也知道,萬公公位高權重,也不是什麽人都能在他麵前說得上話的。”

    王主簿放下了手中的梅瓶。

    “放眼整個梁縣,也隻有您能當這個中間人了。我想勞煩您幫我們家在萬公公麵前說說話。”宋積雲語氣一頓,朝王主簿福了福,“可正如您剛才所說,我畢竟是女流之輩,管理窯廠我在行,可像文先生主辦的賞花會這樣的交際應酬,就隻能請您這樣的世伯幫著提攜、照應了。”

    王主簿背著手,看著她的視線漸漸銳利起來。

    宋積雲在他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笑著將另一個梅瓶拿出來,放在了甜白瓷梅瓶的旁邊。

    王主簿看著兩個梅瓶,沉默良久,喊了貼身的長隨,道:“給宋小姐拿一張文思樓的請柬。”

  第一百零五章

    宋積雲身姿筆直地邁出了王府的側門。

    屋簷下掛著的大紅燈籠照在青石台階上,泛著油潤的光團。

    一直等在門外的鄭全忙迎上前來,聲音有些緊繃地低聲道:“大小姐,王主簿怎麽說?”

    宋積雲眨著眼睛揮了揮手中大紅灑金的請柬,嘴角綻出個淺淺的笑:“成了!”

    鄭全長籲一口氣,眼底跟著流露出笑意來,撩了轎簾,服侍宋積雲上了轎子。

    王府的花廳裏,燈火通明,樹影隔著潔白高麗紙,婆娑起舞。

    王太太快步從雞翅木絹繡屏風後麵走了出來,眉宇間流露出幾分焦慮地道:“老爺,宋家大姑娘這是什麽意思?您怎麽就這樣輕易地給了她一張請柬?這要是讓文先生他們知道了,會不會覺得您偏袒宋家?於您的聲譽有礙?”

    王主簿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而是走到了茶幾旁,拿起宋積雲留下來的那個由玉泥燒製而成的梅瓶,對著落地燈仔細地打量起來。

    王太太的目光不禁也落在了那長頸梅瓶上。

    細膩的釉麵,優美的細細長頸,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沉靜雅致。

    她失聲道:“這,這不是宋家給禦窯廠燒的貢瓷嗎?”

    王主簿笑著抬頭,問她:“你覺得這梅瓶能賣多少錢?”

    禦窯廠的圖樣都是皇家禦用,其他人根本不能用。

    王太太剛要開口,卻發現這梅瓶的瓶身上素淨如紙,什麽花樣都沒有。

    常言說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梁縣的,靠著景德鎮,誰不做點瓷器買賣。

    她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道:“老爺的意思是?”

    王主簿笑道:“宋家燒出了新的祭白瓷,這舊的工藝,禦窯廠肯定不用了。這萬公公又上下打點著想回京城,江大人新來乍到,連梁縣長什麽樣都沒看清楚,宋家也沒個男嗣支應門庭的……”

    正好趁著大家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和宋家聯手,做這白瓷生意。

    王太太想想就心頭火熱,道:“既是幫了宋家,也是能給家裏的親戚朋友搭個線。”

    按律,這官宦人家是不能做生意的。

    王家的生意,都掛在親戚名下。

    王主簿讚賞地點了點頭,道:“這件事,還得有勞太太和宋家從中說項才是。”

    王太太滿臉笑容地應“是”,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這都下半年了,若是安排得當,正好可以趁著十月初一和春節出一批貨。我明天,不,明天宋家大姑娘要參加文思樓的賞花宴,我後天再去。”

    王主簿捋著胡子,笑道:“要稱宋家大小姐了。畢竟是宋家窯廠的當家人了,可不能再稱宋家大姑娘了。”

    王太太用帕子捂著嘴笑。

    *

    宋積雲坐在搖搖晃晃的轎子裏,也在想著這次王府之行。

    朝廷有人好辦事。她想在生意場站住腳,不僅要借助王主簿的力量,最好還是能借著王主簿和新來的父母官江大人也攀上交情才好。也免得像今天文思樓的賞花宴似的,被梁縣的那些鄉紳和景德鎮的窯廠排斥在外了。

    隻是這燒白瓷的事,還得和萬公公打個招呼才好。

    以萬公公的性子,肯定要分一杯羹的。

    若萬公公還繼續在景德鎮任督陶官還好,若是他這次順利升遷走了,她又拿什麽填那繼任督陶官的欲壑呢?

    還得想個辦法才行……

    宋積雲在心裏盤算著,轎子停下來,鄭全幫她撩了轎簾,喊了她幾聲,她才回過神來,彎腰出了轎子。

    隻是她一出轎子,就朝蔭餘堂的方向望去。

    隔著重重廊簷,依舊可見燈火熒煌。

    可見元允中還沒有歇息。

    她不由嘴角微翹,對鄭全道:“我等會把明天賞花會的章程謄寫一遍,你送去元公子那裏。”

    鄭全應諾。等她寫好了章程,立刻送去了蔭餘堂。

    元允中已換好了中衣,正要歇息,拿著鄭全送來的章程,他見了直蹙眉,問邵青:“這個時候才拿到賞花會的章程嗎?”

    邵青剛才已經向鄭全打聽過了,聞言道:“宋小姐剛從那個姓王的主薄那裏回來。”

    他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元允中。

    元允中臉色一沉,柔韌的宣紙被他捏出了深深的褶皺,道:“明天巳時出發。”

    章程上寫著明天的接風宴正午裏開始,但為了以示敬意,大家最好在辰末之前就到。”

    邵青笑嘻嘻地應了一聲,轉身就準備去準備衣飾,轉身卻聽見元允中道:“我看洪熙挺閑的,你拿了名帖去跟昌江碼頭的巡檢司說一聲,明天把洪家停在碼頭的船都得好好查查才行。”

    邵青愕然。

    元允中從不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的。

    元允中見他發愣,眼中烏雲翻滾。

    邵青忙低頭道:“是!”

    連查多久都沒敢問,連忙快步走了出去。

    *

    翌日是個大晴天。

    宋積雲睜開眼睛,就看見明晃晃的光照在碧綠的樹梢上。

    她昨天晚上忙著準備給新任縣太爺的賀禮,睡得有點晚。

    “什麽時辰了?”她立馬起了床,問服侍的香簪。

    “還不到辰初。”香簪跑去叫了丫鬟服侍她梳洗,又去叫了早膳。

    好在梁縣隻有那麽點大,坐著轎子去文思樓,不過兩刻鍾。

    宋積雲收拾停當,去給錢氏請了安,就去了轎廳。

    鄭全已安排好出行的諸事,在轎廳等候了。

    宋積雲道:“元公子呢?去請了嗎?”

    鄭全道:“吳管事已經過去請了。”

    宋積雲點頭,和鄭全說起了赴宴的事:“等會你去偏廳等,順便和陳老板的隨從打聽打聽,看陳記今天什麽時候出泥?我想多囤點高嶺土。”

    陳記是專賣高嶺土的。

    他們家上好的高嶺土會在每年的九、十月份擇日辦展會,價高者得。

    以後給禦窯廠燒的祭瓷會用甜白瓷,高嶺土的用量會比從前高,多囤點總歸不會錯。

    鄭全有些為難,漲紅著臉道:“我,我不會說話,要不,讓窯廠的師傅跑一趟。”

    宋積雲不以為意,道:“什麽事都是從不會到會的,多練幾次,就好了。我以後還多的是要你幫襯的時候。”

    鄭全不好意思地就應著好。

    宋積雲叮囑了他一番。

    鄭全連連點頭。

    兩人說了半天的話,也不見元允中的影子。

    宋積雲有些著急,喊了香簪:“你去看看,元公子那邊怎麽還沒有動靜。”

  第一百零六章

    香簪一溜煙地跑去了蔭餘堂,又一溜煙地跑了回來,氣喘籲籲地道:“大小姐,元公子,元公子他還在用早膳呢!”

    還帶話宋積雲:“元公子讓您過去喝杯茶!”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喝茶!

    宋積雲火急火燎地去了蔭餘堂。

    不過隔日沒來,蔭餘堂卻像變了個樣似的。

    清晨的陽光照在綠油油的花樹上,露珠在葉尖閃爍。

    畫綠抹藍的屋簷下,掛著一排烏金鳥籠。

    畫眉、鷯哥、黃鸝、鸚鵡……嘰嘰喳喳地在鳥籠裏叫個不停,這個蹦上,那個跳下,沒一個安生的。

    而元允中正拿著個小碗站在鳥籠前喂鳥。

    宋積雲深深地吸著氣。

    他什麽時候養了這麽多的鳥?

    宋積雲喊了聲“元公子”。

    元允中抬頭看了她一眼,把小碗交給了身邊服侍的小廝,接過小丫鬟的熱帕子,擦著手,道了聲“來了”。

    “是啊!”宋積雲應著,衝著他似笑非笑地翹了翹嘴角,道,“我這才幾天沒來,沒想到這都成了百鳥園了。”

    “還差點。”元允中一副沒聽懂她說什麽的模樣兒,把擦了手的帕子遞給了小丫鬟,煞有其事地回答道,“你想弄個百鳥園,還得再養幾隻仙鶴、孔雀才行。”

    宋積雲氣結,有意上下打量著他。

    他穿了件湖色的素麵杭綢直裰,淡淡的顏色,極佳的垂感,更顯得他身高腿長,寬肩細腿,如玉樹臨風般,帶著幾分灑脫,很是賞心悅目。

    她一時間忘了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多看了幾眼。

    元允中挑眉,睨視著她。

    宋積雲回過神來,心裏湧起幾分不自在,可她立刻把這幾分不自在壓在了心底,淡然地道:“我看你已經收拾好了,應該可以出門了吧?”

    “急什麽?”元允中說著,邵青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端著紅漆描金的茶盤,笑吟吟地對她道:“宋小姐,喝杯茶。”

    “不用了!”宋積雲客氣地笑著,轉過頭去再看元允中,眼神中已帶了幾分不悅,“我們還要趕著去文思樓。”

    元允中神色悠閑地撩著直裰坐在了旁邊的美人倚,伸手端了杯茶,道:“文思樓離這裏不過兩刻鍾,來得及。”

    也就是說,他昨天不僅仔細看了她譽寫的賞花宴章程,還打聽了一些賞花宴的事宜。

    那他又為何這麽說?

    宋積雲不解地望著她。

    元允中卻看也沒看她一眼,喝了口茶,繼續道:“我們又不是第一個拿到請柬的,去那麽早做什麽?”

    宋積雲眉眼微動。

    雖然不知道元允中為什麽這麽說,但她不得不承認,元允中的話讓她非常的心動。

    既然他們沒準備請她,她又何必遵守那些規則。

    至於送她請柬的王主簿,這種場合,肯定要去請江縣令,陪在江縣令身邊,還有那麽多人要應酬,她早去晚去又有什麽關係呢?

    這些念頭在她心裏一閃而過,耳邊已傳來元允中的聲音:“那個江縣令,你打聽過了嗎?”

    宋積雲忙收斂了心緒,道:“說是安徽翕縣人,天順元年進士,之前在定縣任縣令,其他的,就都不知道了。”

    她說完,眼眸明亮地望著元允中。

    和官衙的人打交道,有時候一件小小的事,就是突破口。

    如果能從元允中這裏得到一些消息,那就更好了。

    他就算不問她,她也準備找個機會問他的。

    元允中下頜緊繃,眉眼輪廓更顯利落、分明。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定縣縣令正七品,梁縣因要協理景德鎮禦窯廠事宜,是正五品,他從保定府調任梁縣,雖說離京城遠了,卻升了二級。”

    言下之意,也是有背景或者是走了關係的。

    宋積雲眼眸微轉,幹脆趁機和他說起這位江大人來:“我聽說王主簿在給他找女仆,卻沒聽說給他找宅子,他應該家境一般,帶了女眷上任。隻是不知道是帶了夫人過來還是帶了如夫人過來。”

    縣衙後麵有供縣令居住的宅子,是免費的。但有些縣令上任,會嫌棄它不夠寬敞或者是奢華,會自己買宅子或者是“借”住在本地鄉紳的別院裏。

    元允中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好像沒想到她會從王主簿那裏打聽到這些消息。

    宋積雲杏目帶笑,透著幾分狡黠地道:“王主簿有時候還是很好說話的。”

    元允中也笑了起來,眼底仿若泛著星光:“他有五十幾歲了。他這個年紀,又沒入過翰林,應該升不起來了。”

    他這是告訴她,江大人升職無望了,可能會在梁縣縣令的位置上幹到致仕嗎?

    那她得好好相處才行。

    既然元允中知道的這麽多,宋積雲當然得鼓勵著他繼續往下說:“那你知道天順元年的主考官是誰嗎?他們那一屆有些人的仕途比較順利當了大官的嗎?”

    她神情愉悅,臉頰微微帶紅,如那梅花映雪,格外美豔。

    元允中凝視她的眸光微深,片刻才幽幽地:“那年的主考官已經致仕了,那一屆仕途最順的那個在工部任侍郎。不過,他們那一屆還有一個在吏部任主薄的。雖然官不大,但有十幾年沒動了,算是個老油條了。”

    這樣的老油條,自然不會那麽清廉。

    宋積雲笑得更燦爛了,她又連著問了他幾句,要不是邵青過來說時候不早了,她恐怕都沒有意識到時候過得這麽快。

    不過,元允中知道得這麽多,她見了江大人,肯定會事半功倍。

    她高興地起身,和元允中坐轎去了文思樓。

    文思樓應該被清了道。

    平時還算熱鬧的街道正值中午卻隻有寥寥幾個人影,仔細一看,還都是一些仆人隨從。

    見了宋積雲的轎子,立刻有人攔上前來,低聲喝道:“今天縣尊大人駕臨,無關人等快些走開。”

    鄭全臉都變了。

    從前宋又良在世的時候,可沒人敢這樣和宋家的人說話。

    他上前就要理論。

    卻被宋積雲攔住,從轎簾裏伸出手,遞上請柬。

    大紅色的灑金紙,青色的簾子,雪白柔嫩的手如雪似霜,讓文思樓外的人眼睛都一直,在鄭全的冷笑聲中,這才低頭行禮。

    宋積雲和元允中並肩進了文思樓。

  第一百零七章

    文思樓是梁縣少有的二層建築,站在二樓推窗遠眺,可以看見大半個縣城。

    它一樓是書局,二樓是茶室,後麵還帶個大院子,仿著蘇杭園林建造,既有小橋流水的亭台樓閣,又有曲徑通幽的花樹竹林,景色十分優美。

    今天的賞花會就在後花園裏舉行。

    宋積雲和元允中走進去的時候,參加賞花會的人幾乎都到了,正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喝著茶,說著閑話。

    聽到動靜,大部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齊齊望了過來。

    宋積雲落落大方地微笑著點頭示好。

    眾人俱是一愣,隨後又三三兩兩地議論起來。

    “不是說今天要給縣太爺接風的嗎?怎麽突然冒出個女子來?”

    “好像是宋又良家的閨女!”

    “前些日子和她叔伯爭家產的那個?”

    “宴請的名冊上應該沒她的名字吧?”

    聲音都不大,卻也沒有避開宋積雲的意思,在場的人豎著耳朵都能聽得見。

    宋積雲置若罔聞。

    賞花宴沒有接到請柬,她就已經預料到會發生什麽事了。

    她笑盈盈地對元允中道:“要不要試試我們本地浮梁茶?攢局的文先生家可擁有我們這裏最好的茶園,他們家的茶葉也是最好的。”

    元允中原本沒有表情的麵孔聞言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烏亮的眸子定定地凝視了她半晌,仿佛她身上有什麽事困惑著他,他要看清楚似的。

    宋積雲滿頭霧水,生怕他這個時候又出什麽幺蛾子。

    元允中卻慢悠悠地應了聲“好”。

    宋積雲心頭一鬆,笑著吩咐身邊服侍的小廝給他們上浮梁茶,抬頭卻看見宋九太爺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臉色鐵青朝他們走了過來。

    “你們怎麽來了?”他人還沒到,壓低聲音的喝斥聲先到,“今天可是宴請的縣尊大人,你可別亂來!小心連累了宋氏族親,為縣尊大人所不喜!”

    甚至連累到他!

    他在心裏默默地加了一句。

    宋積雲眼底閃過一絲冰冷。

    今天肯定會有人跳出來,可她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的會是宋九太爺。

    家屋不和鄰居欺。他當著外人的麵這樣壓製她,就不怕別人笑話宋家?

    既然他不把自己當宋家的人,那也別怪她不給他麵子。

    宋積雲得意地笑了笑,揚了揚手中的請柬,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道:“我接到了請柬,自然要來湊個熱鬧了!”

    宋九太爺愕然。

    這次來參加賞花會的人都知道宋家的請柬是給他,而不是宋積雲。

    宋積雲不會為了參加這次賞花會誆了誰的請柬,或者是偽造了一張請柬吧?

    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在他心裏,宋積雲詭計多端,為了達到目的可是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的人。

    他伸手欲奪宋積雲手中的請柬,有人比他更快。

    “怎麽可能?”有人神色不虞地站了出來,道,“你說你接到了請柬,誰知道是真是假?給我們看看!”

    宋積雲循聲望過去。

    說話的人三十來歲,身材高碩,皮膚黝黑,馬臉鷹勾鼻,精明強悍寫在臉上。

    是李家窯廠的東家李子修。

    和宋家窯廠是死對頭。

    宋積雲笑著喊了對方一聲“李世叔”,將請柬遞了過去,然後看著神色各異的眾人朗聲道:“還有哪位叔伯想看我的請柬的,不如一並傳閱了吧!”

    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也有人湊到李子修身邊的。

    宋積雲把這些人的麵孔暗暗記在了心裏。

    李子修將那請柬正看反看,還對著陽光看了半天。

    發現不是假的,他不由神色一凝,在人群中尋找文先生。

    眾人紛紛讓路,高高瘦瘦的文先生從太湖石假山後麵走了出來。

    已是初秋,他卻依舊拿著把畫著山水畫的描金川扇。

    “怎麽了?”他皺著眉,慍聲道。

    立刻就有人上前在他耳邊一陣低語。

    他的視線這才落在了宋積雲和元允中的身上。

    他眼底閃過驚豔。

    但很快就被他壓了下去。

    他板了臉,不由分說地對宋積雲道:“我不管你是從哪裏拿到的請柬,你一個女孩家,這樣拋頭露麵,把你父親的清譽置於何地?我今天也不教訓你了,你趕緊回去,這件事我當沒發生。”

    這些日子梁縣被人談論最多的就是宋家的事了。

    不要說宋家的三姑六舅和姻親了,就是文家的家眷和仆婦,說起宋家的事,都能頭頭是道的講講宋又良的大女兒是如何和叔伯爭產,如何把宋家窯廠拿到手,又如何把曾家的聘禮丟出門的。

    他生平最討厭這種不安分守己,不溫良恭順的女子了。

    聽得他鬢角青筋直跳,大罵宋大良和宋三良不是個男人,更是嚴禁文家的人再談論此事。

    至於請柬,是她從別人手裏弄來的,還是王主簿給她的,他都無所謂。

    他胞兄是梁縣這幾十年裏唯一考出去的兩榜進士,又在翰林院裏任職,王主簿也好,曆任縣令也好,他不會輕易得罪他們,他們也不會輕易地得罪他。

    他輕敲著川扇,道:“聽說你們宋氏換了族長,我過幾天會和你九太爺一起去和你們族長好好說道說道的——哪有讓女人掌管窯廠的道理!”

    宋積雲眨了眨眼睛。

    文先生這種人她見得多了。

    可去和一個從小就接受古代士大夫主流教育的男子去講男女平等,等同於讓現代的女子去裹小腳一樣,既荒謬,又不合時宜,純屬浪費口舌,也沒有任何意義。

    但文先生要把她趕走,這就不行了。

    不過,她怎麽感覺身邊的氣氛有些陰沉沉的,像六月烏雲蓋頂要下雨的天氣。

    她此時也顧不上這些。

    “這不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神色漸肅地道,“我父親留了遺腹子,我這個做長姐的,總不能讓我們家斷了傳承吧!”

    文先生等人均麵露意外。

    宋積雲繼續道:“要怪隻怪我們家人丁單薄。我祖父時,就隻有我叔伯和我父親兄弟三人,隻有我父親繼承了家業。到了我這一輩,我不出這個頭怎麽辦?”

    這是在說宋大良和宋三良無能嗎?

    她把宋氏兄弟踢出了宋家,還要被她踩在腳下墊腳。

    宋大良和宋三良也太可憐了。

    眾人隻覺得心塞。

    文先生大怒:“巧舌如簧!搬弄是非!強詞奪理!你這是要犯‘口舌’之惡嗎?”

    七出三不去,其中就有“口舌”這一出。

    這是說她沒有“婦德”。

    這名聲要是傳了出去,錢氏和宋積雲姐妹都別想做人了!

  第一百零八章

    宋積雲可不背這個鍋!

    “文先生此言差矣!”她抿了抿嘴角道,“我們宋家在梁縣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了,若不是實在沒有人選,我們宋氏族人和我的叔伯怎麽會同意由我掌管窯廠?”

    說到這裏,她望向了宋九太爺:“九太爺也在場,你們如若不信,大可問他就是了。”

    宋九太爺感覺自己的額頭冒出細細的汗來。

    宋積雲這招禍水東引可真是厲害啊!

    當初他是被宋積雲捏住了把柄,這才退出族老位置的。

    他要是答得不如她意,以她的性格,肯定會翻臉不認人。

    可他要是口是心非地為她做證,他又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宋九太爺遲疑了一下。

    宋積雲卻目光銳利地望向了他:“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九太爺呢!”

    什麽意思?

    宋九太爺訝然。

    眾人則看著她都豎起了耳朵。

    隻見宋積雲長歎了口氣,感慨道:“我父親突然去世,有人見我們家孤兒寡母的,就動了歪心思。要不是九太爺當機立斷,處置了窯廠搗亂的宋家子弟宋立,殺雞儆猴,我哪裏鎮得住窯廠裏的那些大師傅、大掌櫃!”

    盡管心裏有所猜測,可親耳聽到她若有所指地威脅他時,宋九太爺還是氣得差點吐血。

    偏生宋積雲還不放過他,繼續道:“九太爺,您老人家可得為我說句公道話啊!”

    事情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能不答應嗎?

    宋九太爺隻得咬了咬牙,勉強點了點頭。

    心裏卻暗暗後悔。早知如此,就不應該來參加這個賞花會。

    以後有宋積雲的地方,他還是離得遠點的好。

    而在場的人無一不是人精,他的不情不願,大家都看在了眼裏。

    眾人不由在心裏感歎,想從前,宋九太爺在宋家那也是個強勢橫行之人,不曾想如今卻變成了這個樣子。也不知道他有什麽把柄落在了宋積雲的手裏?

    大家看宋積雲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樣了。

    有些人甚至心裏隱隱生出了幾分忌憚來。

    隻有文先生,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宋九太爺臉上。

    他特別給宋九太爺下了賞花宴的請柬卻掠過了宋積雲,就是想借這件事給宋積雲一個下馬威,讓她老實點做人,把窯廠的事交給宋家的男子打理,沒想到宋九太爺這麽沒用,居然被宋積雲擠兌得連一句話都不敢說,甚至還點頭答應給她做證人。

    窩囊廢!

    他不禁在心裏恨恨地罵了宋九太爺一句,然後陰沉著臉喝斥著宋積雲:“難道我還冤枉了你不成?女子貴在賢良嫻靜,謙卑恭順。長輩說話,你就應該聽著。你看你現在,長輩一句話沒說,你倒說了一大堆,哪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溫馴?”

    耍嘴皮子,誰不會!

    宋積雲在心裏冷笑,麵上卻不顯,反而還露出一副十分難過的樣子,道:“文先生,家父生前也曾給我們姐妹請過西席,讀過《孝經》,讀過《烈女傳》,我不過是想得到長輩的庇護,怎麽就不恭順了?”

    她說著,還拿出帕子來抹了抹並沒有淚的眼角:“我總不能被人誤會了,連句辯解的話都不能說,別人打了我的左臉,我還得把右臉伸出去給別人打吧?”

    隻是她的話音剛落,耳邊傳來如破氣般輕微的一聲“撲哧”聲。

    是誰在偷偷地笑她嗎?

    她不由飛快地睃了眼四周。

    旁人都很正常,隻有元允中,低著頭,拳抵在嘴邊,不知道是不是嗓子不舒服。

    隻是她此時正和文先生對峙,若是出聲詢問,不免會破壞氣氛……還是先別管他了,等會再說。

    宋積雲又拿著帕子抹了抹眼角。

    眾人見了,神色微妙。

    這位宋小姐也挺有意思,說出來的話聽著軟綿綿,實則能磕掉人的牙。

    這也是個不吃虧的主!

    文先生青筋直跳。

    還從來沒有哪個女子敢在他麵前這樣唇舌如槍劍的。

    宋又良的這個大閨女果然不簡單。

    從宋積雲出現到現在,他第一次正視她。

    一身素衣,眼角的紅色像落在宣紙上的桃花,姿態卻意外的雍容秀雅,從容自若。

    再漂亮、再厲害又能怎樣?

    做了女子,就得安安分分地守在內宅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文先生不屑地笑,厲聲道:“你再狡辯也沒用。說來說去,你不過是要想方設法留在這裏,想見縣尊大人一麵。隻要我在,就不允許有一個女人壞了規矩。”

    這種頑固不化的人,如河的兩岸,根本不可能在站在一起。

    既然如此,也就無所謂翻臉不翻臉了。

    宋積雲的姿態卻更低了。

    她耷拉著肩膀,情緒低落道:“這是給縣尊大人接風吧?可我怎麽看著像是給文先生接風似的。縣尊大人還不知道在哪裏,文先生卻劈頭蓋臉地一頓訓,想讓誰人參加接風宴就讓誰來參加……”

    文先生雖然有在朝為官的胞兄,但破門的縣尹,這話要是被傳了出去,就算新來的縣尊大人是個心胸開闊的人,文家被傳氣焰囂張,於家族聲譽也很有影響。

    大家一時間看文先生的眼神都變得非常微妙。

    他氣得血直往頭頂湧,腦子一熱,指著宋積雲就罵開了:“我看你才是包藏禍心吧!一個出了嫁就是別人家媳婦的大姑娘了,天天盯著娘家的那些祖產不放,你這是想霸占娘家產業啊……”

    宋積雲怎麽能讓他給她潑髒水?

    她嘴角微翕就要說話。

    “文先生!”一直站在她身邊沒有吭聲的元允中突然朗聲打斷了文先生的話,“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您若得了閑,真應該抽空隨著昌江河的船去外麵看看。”

    他上前幾步,步履灑脫地擋在了宋積雲前麵:“皖南素有女子執掌家業的傳統。蘇杭更是常見行商的女子。您總在梁縣這一畝三分地裏轉悠,看到的事物有限,也難怪您要看不慣宋小姐了!”

    他這是在諷刺他坐井觀天嗎?

    三次報考鶴山書院落榜,最後不得不借口要守祖業留在了梁縣,是文先生一輩子的痛。

    文先生一口濁氣堵在胸口,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宋積雲見狀,眼珠一轉,忙用帕子掩了麵,聲音哽咽道:“沒爹的孩子像根草。若是我父親還在,我又怎麽會拋頭露麵,還要被人指指點點?”

    眾人不免唏噓。

    “你們……”他伸出去的手亂顫,不知道是指元允中好還是指宋積雲好,隻覺得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

    “文先生!”眾人七手八腳,忙去扶他。

    門口卻傳來“縣尊大人到了”的通稟聲。

  第一百零九章

    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有人直跺腳,喃喃地道著:“這可如何是好?”

    有人衝扶著文先生的人直嚷嚷:“掐人中!掐人中!先把人弄醒了再說。”

    還有的在旁邊出主意:“要不還是去請個大夫吧?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就麻煩了!”

    花園裏亂成了一鍋粥。

    沒誰去關注宋積雲和元允中。

    兩人站在旁邊的太湖石假山旁,宋積雲伸長脖子望了望正被人掐人中的文先生,忍不住用手肘拐了拐元允中,悄聲道:“他不會真的出什麽事吧?”

    元允中雙手抱胸,靠在太湖石假山上,道:“我說錯了嗎?”

    “當然沒有!”宋積雲立刻道。

    “那不就得了!”元允中慵懶地道,“他聽不得諍言,與我們何幹?”

    是哦!與他們有什麽關係?

    宋積雲抿了嘴笑,眼睛亮晶晶的,洋溢著喜悅。

    “剛才的事,謝謝你了!”她笑盈盈地朝著元允中眨了眨眼睛。

    元允中平時看慣了她持重沉穩的樣子,這樣的宋積雲,讓他覺得格外的俏皮,還有點……可愛。

    他的嘴角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已飛揚地翹了起來。

    “不客氣!”他淡然地道,忍不住挑了挑眉。

    這樣言不由衷的元允中,落在宋積雲眼裏,格外的傲嬌,還挺……有趣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像兩個一起闖了禍的小夥伴,分享著隻屬於他們自己的秘密和快樂。

    “這樣下去不行!”有男子的聲音闖入他們耳朵,“不如先把文先生送去後花園的廂房歇息。縣尊大人若是問起,就說他突然身體不適。把眼前的賞花宴先應付過去了再說。”

    兩人循聲望去。

    說話的是李子修。

    眾人聞言議論紛紛。

    有人反對,有人讚同,但很快,讚同的就占據了一大部分人。

    大家或抬或抱,準備把文先生送去後花園的廂房。

    有小廝滿頭是汗跑了進來:“快,快,快,縣尊大人已經進來了!”

    卻沒有人到門口去接。

    眾人一愣。

    花園門口傳來了一陣“哈哈”的大笑聲。

    隻見一群人簇擁著個穿五品白嫻補子官服的年輕男子出現在了大家的視野中。

    梁縣縣令,正五品,穿白嫻補子官服。

    可他看上去不過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身材高挑,相貌俊雅,氣質溫潤,像個飽讀詩書的文人。

    作為一個正五品的官員,太年輕了,長得也太出眾了。

    說好新來的縣令有五十多歲的呢?

    宋積雲朝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眼睛瞪得大大的,素來平靜無波的麵孔像裂開了似的,滿是掩飾不住的震驚。

    可見他也沒有想到。

    宋積雲還從來沒有看見過元允中這樣失態過。

    她不禁在心裏幸災樂禍地輕“哼”了一聲,暗道著“你也有今天”,抿著嘴笑了起來,並沒有太在意元允中給她的錯誤信息。

    其他人則手足無措地望向了年輕男子身邊的王主簿。

    王主簿微微躬身,正一麵給他引路,一麵道著:“宋代北方動亂,很多工匠逃到了景德鎮定居,帶來了許多外麵的技藝,才漸漸有了今天的景德鎮。這樣有趣的故事還有很多。大人若是感興趣,改天我再給大人實地去看看。”

    眾人驚慌失措。

    文先生還沒來得及抬走呢!

    有人想掩護著把文先生抬走。

    可惜已經晚了。

    穿官服男子朝王主簿擺了擺手,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這是怎麽了?我是不是來晚了,錯過了什麽?”

    任何時候都不缺機靈人。

    “縣尊大人!”李子修第一個站了出來,給官服男子行禮。

    大家這時才回過神來,慌忙上前給縣尊請安。

    隻是苦了文先生。

    有幾個抬他手腳的人見此情景也跑去給縣尊請安去了,餘下的兩個人抬不動他,他被拖放在了旁邊的太師椅上。

    新到任的縣尊大人看著,神色微慍。

    王主簿忙喝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眾人期期艾艾。

    李子修卻目光沉沉地看了眼跟在眾人身後給縣尊行禮的宋積雲,一咬牙,高聲道:“啟稟縣尊大人,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他把文先生和宋積雲的唇槍舌戰說了一遍。

    縣尊大人聽了非常的驚訝,在他講述期間目光不時落在宋積雲的身上,還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時流露出驚豔之色。

    李子修暗暗皺眉,心生不妙。

    他隻想到了宋積雲桀驁不馴,卻忘記了她是個容顏十分出眾的女子。

    他越說越忐忑。

    宋積雲卻泰然不動地站在那裏任他打量,直到等李子修說完,她這才上前又給縣尊行了個福禮,尊了聲“大人”。

    並沒有為自己辯解。

    縣尊顯得有些意外,並沒有立刻問話,而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

    宋積雲不卑不亢,任他看。

    前世她也是個大美女,不知道被多少目光打量過,什麽樣的目光別有用心,什麽樣的目光隻是純粹的欣賞,她還是分得出來的。

    這位縣尊大人對她更多的是好奇。

    這就很奇怪了。

    她的行徑落在很多人眼裏,那都是離經叛道,不像文先生那樣深惡痛絕已經是好的了。這位縣尊大人要麽思想超前,要麽就是有所圖。

    她的心弦繃了起來,麵上依舊如常,直到縣尊問她“你有什麽話可說”時,她才溫聲道:“我雖然會燒瓷,可待人處事的經驗太少。想著文先生是家父的朋友,也算是我半個長輩,想到什麽就直言不諱的說了出來,卻沒能感同身受地站在文先生的立場上想一想。這對我也算是個教訓,告訴我不管什麽時候都要謹言慎行。”

    認錯態度無比誠懇。可仔細想想,卻是在指責文先生心胸狹窄,沒有氣量。

    偏偏宋積雲還道:“但不管怎樣,這件事都是我做得不好。我會給文先生請大夫,負擔文先生的診費,直到他身體完全無恙為止。”

    她頓了頓,又道:“如果文先生覺得我冒犯了他,要賠償,我也願意。”

    “嗯!”縣尊大人含笑頷首,顯然很滿意她這樣的態度,“那就這樣定下來了。宋小姐負責文先生的診治。至於賠償,以後再協商!”

    宋積雲連忙應“是”,吩咐小廝去請了文思樓的大掌櫃送文先生去醫館。

    還能這樣!

    眾人麵麵相覷。

    縣尊已開始問宋積雲話:“聽說你是梁縣唯一的女當家?”

    是誰在縣尊麵前介紹了她?

  第一百一十章

    “是!”宋積雲壓著心裏的詫異,謙遜地道,“不過是承蒙家中長輩族人抬愛,讓我暫時掌管父親留下來的產業而已。”

    “不錯,不錯!”縣尊大人擊掌讚道,“早就聽說你巾幗不讓須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宋積雲雖說心中早有了讓新來的縣尊大人對自己另眼相看的計劃,可計劃比不上變化,元允中提供的消息可能全不能用了,她也要隨機應變,可這位縣尊大人這樣誇大地表揚她,讓她一頭霧水。

    “大人謬讚了!”她麵色如常,恭謙低頭地曲膝行禮道謝。

    “宋姑娘請起!”這位縣尊大人對她出乎意料的親近,示意身邊的丫鬟扶她起來不說,還看了在場的眾人一眼,感慨地道:“諸位可能不知道,我出身皖南,自幼失怙,全靠家母支撐家業,一針一線將我養大,供我讀書,我才有今天的前程。沒想到我來梁縣的第一天,就遇到像宋姑娘這樣的女子,也算是奇遇了!”

    眾人聞言立刻七嘴八舌地附和:“縣尊大人說的是!”

    “老孺人大義!”

    “這也是縣尊大人和我們梁縣的緣分。”

    大家歡聲笑語,一派和諧。

    宋積雲暗中皺眉。

    非親非故,被抬得這樣高。

    這位縣尊大人到底要幹什麽?

    而且她有種感覺,縣尊大人雖然在不停地讚揚她,可並沒有把她放在心上。

    就像她從前去子公司視察,表揚某些高管一樣,不過是麵子情。

    “怎敢和孺人相提並論。”她謙遜地道,說出來的話卻斟酌又斟酌地道,“不過是慈母羸弱,妹妹年幼,不得已而為之。”

    “你也不必謙虛,”縣尊大人聽著擺了擺手,笑道,“你掌管家業後還能給禦窯廠燒出新瓷,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她剛剛接手窯廠,在她還沒有足夠強大的時候,還是低調些做人好。

    這位縣尊大人也不知道是在“捧”她,還是在“殺”她?

    “那是我運氣好。”宋積雲雙手合十,眼角閃著水光,道,“我也是從我父親留下來的筆記中找到的新配方。這大概也是父親不放心,在暗中保佑我們母女吧!”

    此時的人很信神鬼之說,此番話希望能嚇唬嚇唬那些對她們家心懷不軌的人。

    縣尊微微地笑,問起了她窯廠的事:“如今有幾個窯口?除了給禦窯廠燒瓷,還燒些什麽瓷器?都銷往哪裏?”

    “家父留下二十一個窯口,出新瓷後,又增開了兩個窯口。”宋積雲答著,感覺有目光從縣尊大人身邊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不動聲色,繼續說著,“其中八個窯口燒禦用瓷,五個窯口燒高定瓷,還有十個窯口燒的是日常瓷。”

    她眼角的餘光卻飛快地在縣尊大人身邊睃了一眼。

    可就這一眼,讓她不由得一愣,回稟聲都頓了頓:“高定瓷主要來自京城,日常瓷則主要銷往蘇杭兩地。”

    不知道什麽時候,洪公子站到了縣尊大人的身後,見她看過去,還指了指縣尊大人,朝她使了個眼神——“你盡管放心大膽地說話”。

    難道向縣尊大人推薦她的是洪公子?

    她剛才沒有看見他。

    能提前去迎接縣尊大人的,都是有點門路的。

    隻是不知道他走的是誰的路子?

    這些念頭在宋積雲心中一閃而過,她朝著洪公子悄然頷首,壓根沒有注意到元允中猛地冷了臉,危險的眯了眯眼睛,而是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縣尊大人身上。

    “不知宋家是否有這榮幸,請您去窯廠看看?”她趁機主動邀請縣尊大人:“隨便去家中族學坐坐,指點指點族學的學子?”

    縣令的一項職責,是教化治下庶民。

    宋氏新開的族學,可以是新上任縣令一項非常亮眼的政績。

    “哦!”縣尊眉眼微動,顯然非常的意外,道,“宋家還有族學?”

    宋積雲立刻道:“是家父去世後辦的。”並解釋,“族中長輩們對我們家照顧頗多,我們家也沒什麽可回報族中的,就想辦法辦了這族學,也算是報答族中一二了。”

    “不錯,不錯!”同樣的表揚再次從縣尊大人嘴裏說出來,卻像撕開了隔在他們之間的薄紗,多了幾分真誠。

    宋積雲心頭微鬆。

    這才是她原本計劃攻克新縣令的武器。

    雖說不是元允中說的那個縣令了,效果卻一樣好用。

    這就行了!

    縣尊大人回頭對王主簿道:“是得去看看!”

    “我一定作陪!”王主簿忙笑著應道,看宋積雲的神色很是寬慰,“宋氏的族學,我還沒有去過,正好借你的東風去看看。”

    他有心幫宋積雲一把,可那也得宋積雲會做人。

    縣尊大人微愣,道:“你沒去過嗎?”

    宋積雲忙道:“族學剛剛成立,還沒來得及舉行開學典禮。要不怎麽說那麽巧呢,我正想和王主簿商量一下開學典禮的事,您正巧從南昌回來了。我還想請您給我們族學提個字呢?”

    “好,好,好。”縣尊大人非常開心,“這事我肯定不能錯過。”

    王主簿高興得都想捏捏他的山羊胡子了。

    自有那機敏的人見此情景往上湊:“這麽好的事,我們肯定也要去湊個熱鬧。不知宋家族學收不收外姓的學生?”

    宋積雲一看,居然是李子修。

    這人臉皮可夠厚的,不怪她爹這麽多年也沒有把這個人按下去。

    她就朝縣尊大人望去,一副全憑你做主的樣子。

    縣尊大人更為滿意了,高興地笑了笑。

    眾人圍著縣尊大人紛紛請纓到時候要陪著一道過去。

    宋積雲可沒有忘記元允中,轉身就要去拉元允中,誰知道元允中遠遠地站在人群外麵,疏離地看著他們,一副袖手旁觀的樣子。

    她想到元允中至今讓她摸頭不知腦的來曆。

    正五品,大小應該也算是個官員了吧?

    她略一猶豫,還是把元允中引薦給了縣尊大人:“宋家族學能辦起來,多虧有我未婚夫婿。”

    元允中的神色更冷了,臉上像掛了層薄霜似的,頗有些漫不經心拱了拱手,尊了聲:“縣尊大人。”

    “未婚夫婿?”縣尊大人稍一怔,露出個頗為玩味的笑意,“元公子,幸會!幸會!”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過短短的兩句話,兩人之間卻彌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

    特別是元允中,冷漠中帶著幾分疏遠,一副不太想和縣尊大人多接觸的樣子。

    宋積雲的目光在兩人之間睃了個來回。

    難道他們從前認識?

    她聲音清脆婉轉如黃鸝般地輕笑了幾聲,道:“我雖有開辦族學的宏願,可書院設在哪裏?請幾位西席?是置辦學田還是族中資助?這些我都不懂,全憑元公子指點。若不是元公子,宋氏這族學也開不起來!”

    不管這話是真是假,大家都從這話裏聽出維護之意。

    也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氣氛。

    元允中的冷漠肉眼可見柔和下來。

    縣尊大人卻“哦”了一聲,看著元允中的眼中閃爍著戲謔:“真沒有想到,元公子還有這樣的才能!”

    元允中聞言嘴角微翹,露出個非常敷衍的笑。

    “不過是順勢而為,”他望著縣尊大人,若有所指地道,“你在這裏呆得時間長了,就會知道了。”

    對於一縣之尊的父母官,他的言行未免太傲慢了。

    宋積雲心生異樣。

    她再次想起樹林裏那些拿著弩弓的黑衣人。

    而在場的眾人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元允中外貌再出眾,也隻是個沒經曆過什麽事情的愣頭青,仗著自己讀過幾天書,是蘇州城裏人,居然敢對縣尊大人不敬。宋積雲再厲害有什麽用,巧婦伴拙夫,誰知道她的這位未婚夫婿會闖出什麽禍來,連累到宋家,拖累宋積雲。

    這其中王主簿最焦急。

    他剛剛和宋積雲達成了協議,這生意還沒有開始,怎麽也不能讓元允中給攪和了。

    “我梁縣的確是好山好水,”他笑嗬嗬地給元允中圓著場,“縣尊大人在我們這裏久了,肯定會喜歡上這裏的。”

    說完,他立刻轉移了話題,朝著縣尊大人做了個“請”的手勢,道:“我們大家為縣尊大人在二樓設了酒宴,你也正好嚐嚐我們這裏的特色菜肴。”

    縣尊大人沒有立刻回應王簿,反而是深深看了宋積雲一眼,這才笑著對王主簿道:“多謝諸位盛情款待,我就不客氣了。”

    “哪裏,哪裏!能招待縣尊大人,是我們的榮幸!”

    眾人客氣著,均爭相簇擁在縣尊大人身邊,彼此謙讓著往樓上去。

    縣尊大人走了兩步,然後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轉身對眾人道:“這裏隻有宋小姐一個女郎,我看我們還是照顧一些,讓她先行好了。”

    宋積雲愕然。

    眾人一愣,立刻紛紛道“應該!應該”,給她讓出一條道來。

    這樣,宋積雲就會和縣尊大人走在一起。

    她笑盈盈地道了謝,眼睛卻看著元允中,無聲地邀請他同行。

    元允中斜睨了縣尊一眼,步履輕快地走到了宋積雲身邊,還伸手指路,朝縣尊大人說了句“請”。

    縣尊大人笑了笑,一副不以為忤的樣子率先上了樓。

    宋積雲莫名鬆了口氣,和元允中並肩,跟在了縣尊大人身後。

    二樓的宴會自是舉梁縣之力。所有槅扇全都打開,席開十桌。淺褐色的楠木太師椅上鋪著猩猩紅的織錦坐墊,萬字不斷頭的落地罩旁掛著鸚歌綠的湖綢幔帳,藍綠色承塵用金絲線細細地描著卷草紋的花邊,白色羊皮製成的八角宮燈上銀紅色流蘇高高靜靜垂落,牆角擺放的蘭花讓宴會廳暗香浮動,擺放在桌上的青花瓷碗碟更是精美,在充沛的光線下熠熠生輝,代表著景德鎮瓷器的最高水平。

    縣尊拿起一把調羹。調羹在光線下如輕薄的玉,看得到一圈光暈。

    “不錯,不錯!”他感興趣地笑道,又拿起了一個味碟對了光。

    “這是我們李氏窯廠的瓷器。”李子修立刻上前道,“屬於薄胎工藝。用在酒具上最好。您看,這碟底還有我們李氏瓷器的落款。”

    其他人自然也不甘落後,紛紛上前介紹這些瓷器的工藝。

    宋積雲已經邀請到了縣尊大人去宋家族學做客,也就無意在此時和這些人一較高低。

    她悄悄地拉了拉元允中的衣袖,示意他們把位置讓給這些想找機會親近縣尊的人。

    元允中從善如流,少見的配合。

    隻是沒想到他們剛剛從圍著縣尊的人群中退出來,洪熙卻迎麵走了過來。

    “宋小姐!”他溫聲和他們打著招呼,“元公子!”

    宋積雲笑著點頭,尊了聲“洪公子”。

    元允中眼眸驟冷,既沒有點頭,也沒有吭聲,像是宋積雲的從屬,一切屬從宋積雲即可。

    洪熙看在眼裏,不以為意地對宋積雲笑了笑,略帶歉意地道:“原想早上約了宋小姐一起過來的,不曾想家裏的生意出了點意外,我隻好先趕了過去。”

    宋積雲不知道他的歉意從何而來,但他既然這樣說了,她不免要應酬他幾句:“家裏的生意出了意外,要不要緊?”

    “還好我和淮王世子爺是同窗,拿著他的名帖去拜訪巡檢司的時候遇到了江大人。”洪熙笑著解釋道,“江大人是我鶴山書院的學長。”

    宋積雲訝然,卻似笑非笑地先看了元允中一眼,這才道:“原來新來的縣尊大人也姓江啊!”

    而此江非彼江哦!

    元允中臉很臭。

    宋積雲忍著笑意,好不容易才笑出聲來。

    他們倆個一個盈盈含笑望著對方,一個昂著頭驕傲不語,卻莫名讓人想起吵了架,女孩子正在哄男孩子的小情侶。

    洪熙心裏“咯噔”一聲,挑刺般地道:“也?還有誰姓江嗎?”

    “沒有!”宋積雲和元允中的視線齊齊落在他的身上,又不約而同地道,“沒有誰姓江!”

    所以,這是宋積雲和元允中的秘密嗎?

    洪熙不動聲色地想著,卻看見宋積雲和元允中在話音落下後,麵露驚訝地彼此對視了一眼,又有些不自在地快速分開了。

    宋積雲甚至輕輕地咳了一聲,笑著對他道:“沒想到江大人也是鶴山書院的學生,恭喜你們,江大人這也算是他鄉遇故知了!”

    她沒有看到元允中沉沉地瞥了洪熙一眼。

  第一百一十二章

    洪熙對元允中不過是麵子情,就更不會注意他的情緒了。

    他笑盈盈地和宋積雲道:“也算是個意外之喜吧?我從蘇州回來,對梁縣不熟,有個學長在這裏為官,以後有什麽事也可以有個商量的人。”

    說到這裏,他還感慨道:“也不知道這次巡儉司的發什麽瘋,扣了我們家的貨,不然還遇不到江大人。”

    宋積雲和他寒暄了幾句,王主簿開始招呼大家入席。

    這次江縣令沒對宋積雲指名道姓,王主簿也怕她太出風頭,遭人忌恨,有意關照她,把她和元允中安排在了角落用餐。

    和宋積雲同桌的有幾個是宋家窯廠的原料供應商,原本準備等宋又良的七七過後找個機會去拜訪她的,此時遇到,眾人說起了彼此的生意,也算是彼此提前認識了。

    午宴過後,王主簿還安排江大人聽曲賞花,江縣令卻婉言拒絕了他們的安排,和參加賞花會的人聊了聊各自的情況,用過晚膳就散了。

    眾人紛紛邀請江縣令去家裏做客。

    江縣令欣然應允,讓大家和自己的師爺約時候,坐上轎子走了。

    眾人送走了江大人還意猶未盡,三三兩兩地在文思樓前議論著今天和江大人見麵的感覺。

    洪熙找到了在等轎子的宋積雲和元允中。

    “宋小姐!”他道,“我聽說明天會開窯,不知道我能不能去看看?”

    宋積雲安排窯廠明天開始燒製洪家的定製瓷。

    她聞言為難地道:“洪公子,不好意思。我明天要去見王主簿。要不改天?”

    各家窯廠有各家窯廠自己的燒瓷方式,一般人都不會提出去參觀。

    宋積雲不知道洪熙是不知道這個規矩,還是覺得他們家是在為他燒瓷,他看了也不要緊。

    洪熙難掩失望。

    宋積雲卻笑著轉移了話題:“沒想到江大人之前聽說過我,我看您剛才朝他使眼色,不會是您向江大人推薦的我吧?”

    洪熙不以為意地笑道:“我也沒說什麽。不過是和江大人閑聊的時候提了一句,沒想到他還記得。”

    “多謝洪公子關照。”宋積雲笑著向他道謝,“以後洪公子有什麽需要我搭把手的,我一定盡力而為。”

    洪熙謙虛地擺手。

    有小廝神色慌張地穿過人群找了過來,對洪熙道:“大公子,老太爺回來了。大管家讓你趕緊回去。”

    洪熙頗為意外,道:“二公子回來了嗎?”

    小廝搖頭,道:“二公子會陪著鶴山書院的夫子和同窗們一道過來,老太爺提前回來給二公子準備及冠禮。”

    洪熙歉意朝著宋積雲笑了笑,陪了個不是,匆忙和小廝走了。

    元允中佇立在原地,望著洪熙的背影半晌沒有說話,還是宋積雲喊他上轎,他才收回了視線。

    *

    第二天一早,鄭全代替宋積雲去了窯廠主持開窯,宋積雲則去了王主簿家——王主簿昨天那麽照顧她,她也要早點給王主簿一個交待,把兩家合作的事敲定下來才是。

    王主簿推了他的小舅子和宋家合作,由宋家出錢出力燒製,王家負責銷售,利潤七三開,宋家七,王家三。

    這是景德鎮這邊的慣例。

    宋積雲卻提出由宋家供貨,王家負責梁縣、鄱陽縣、萬年縣等周邊的銷售:“我不管您能賣出多少價錢來,我給您個批發價,並保證給您獨家供貨。”

    王主簿聽得十分心動,但他畢竟不是做生意的人,向來秉承著“天上不可能掉餡餅”的態度行事,想不明白的事就怕上當,因而有些猶豫。

    宋積雲一看就知道他的心結在哪裏,笑著和他說著自己的打算:“路途不同,瓷器的價格也大不相同,有些行商比我們這些窯廠賺得還多。而您有人脈,非一般的行商可比。照我覺得,您應該試試做做行商。如果您覺得太辛苦了,大不了我們再重新按慣便立契好了!”

    王主簿沉吟道:“我回去想想。”

    他小舅子卻是個做生意的料,覺得宋積雲的主意更好,蠢蠢欲動地慫恿著王主簿答應。

    這樣反複掂量,到了下午才把這件事敲定。

    而此時的元允中,卻站在梁縣縣衙後院的小花園裏,滿臉寒霜地抱肘望著江大人,嫌棄地道:“江勤呢?”

    江大人神色愜意地坐在香樟樹下的醉翁椅上,啃了幾口新上市的青棗,這才道:“找我什麽事?”

    元允中臉色很不好看。

    江大人調侃地眨了眨眼睛,道:“我就是江秦啊!”

    “你少給我來這一套。”元允中冷冷地道,“你是來梁縣做什麽?江勤哪裏去了?”

    “他去哪裏有什麽要緊的?”江大人搖了搖醉翁椅,道,“你昨天晚上讓人叮囑他的事,我可是一件沒落地幫你完成了。”

    元允中冷笑。

    江大人想到他們一起讀書時元允中目中無塵的模樣,想到元允中居然會為了一個女子特意來警告江勤,他除了想笑出聲來,還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戲謔元允中一回,他肯定會後悔的。

    “隻是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你居然突然成了別人家的未婚夫。”他佯裝驚訝地道,“不知道恩師他老人家知道了,會不會嚇得連夜趕過來。”

    “這與你何幹?”元允中說著,警告他道,“做好你份內的事,告狀精!”

    “小師弟,你這麽說,我太傷心了!”他捂著胸口,受傷地道,“想當年,你的《九章》還是我給你啟的蒙,你不能過河拆橋,官位比我高就不認我這個師兄啊!”

    元允中瞥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江大人愣住,隨後苦笑,忙站起身來,衝著他的背影就道:“小師弟,夏大人覺得江西的事情很複雜,江勤平庸無能,讓我來盯著點禦窯廠。”

    元允中腳步都沒有停頓一下,背影灑脫中帶著幾分冷酷,又帶著幾分一去不複返的絕決,眼看著就要離開小花園,

    江大人不知道想到什麽,倏然失笑,高聲衝著他的背影道:“小師弟,你安排了這麽多,我怎麽看那位宋小姐像什麽也不知道似的。”

    說著,他搖頭歎息道:“我看那位洪公子挺殷勤的,宋小姐不會誤會什麽吧?”

    元允中軒昂的身影微滯。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此時的宋積雲已經從王主簿家裏出來,和從窯廠回來的鄭全在宋又良的書房裏商量著和王家的合作。

    “這件事恐怕還得你幫忙盯著。”宋積雲坐在中堂長案下的太師椅上,喝了口新上市的岩茶,“雖說給禦窯廠燒了新瓷,但我們把之前作為貢品的白瓷拿回來對外銷售,還是得去禦窯廠那邊打聲招呼。你到時候帶著汪大海去拜訪萬公公,把相關的契書拿到手裏。”

    說到最後,她還叮囑:“不用吝嗇錢財。”

    鄭全恭敬地應“是”,說起他今年去窯廠聽到的一件事:“聽說大老爺的窯廠準備過兩天開業,還把好幾家小窯廠的大師傅給挖了過去。”

    宋積雲微愕,道:“他是怎麽做到的?”

    越是小窯廠,就越依賴把樁師傅或者吹釉師傅的手藝,有的時候,他們甚至隻是某一道工序技藝非常的高超才賴以在景德鎮這個競爭激烈的市場存活下去,他們的這些大師傅們和東家關係相比大的窯廠更親密,更難以挖人。

    鄭全也挺困惑的:“我還專門找去打聽了一番,大家都說不清楚。隻知道那幾個小窯廠的當家人都很生氣,可問到他們麵前,又一個個都三緘其口,很奇怪。”

    宋積雲也不可能天天盯宋大良,她吩咐鄭全:“派人盯著點,有什麽不妥當的,就趕緊來告訴我。”

    鄭全點頭。

    香簪跑了進來,道:“大小姐,十一太爺過來了,說是有要事商量,太太讓您趕緊過去。”

    明天是宋又良七七,宋積雲怕是有什麽突發事件,匆忙去了廳堂。

    廳堂裏,不僅錢氏和宋十一太爺在,宋家的幾位族老和長輩也在。

    他們正興奮地討論著縣尊大人要來宋家私學參觀的事,見了她還興奮地朝她招手:“聽說昨天縣尊大人稱讚你‘巾幗不讓須眉’了。好!為我們宋家爭光了!”

    居然是為了這件事。

    與宋又良的祭祀毫無關係。

    宋積雲把賞花宴上的事一一告訴了他們。

    就有族老擔心地道:“縣尊大人不會是說的客氣話吧?”

    有人聽了不以為然地道:“就算是客氣話,到時候想辦法把它變成現實不就成了!”

    還有人道:“這縣尊大人參觀私學,在我們梁縣還是第一遭,有沒有人知道怎麽接待?”

    大夥兒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得熱鬧。

    錢氏悄悄拉了宋積雲的手,眉眼間全是欣慰。

    有了縣尊大人背書,她女兒以後的路就能順當很多。

    她從心裏感激這位縣太爺,等送走了族中眾人,她問宋積雲:“我手裏還收藏了你父親早年無意間燒出來的一對霽紅瓷的鈴鐺杯,你看,要不要給縣尊大人送去?”

    “到時候再說吧!”宋積雲總覺得江大人和元允中的態度都有點奇怪,她打趣著岔開了話題,“沒想到您手裏還有這樣的好東西!”

    “何止!”心情大好的錢氏故意壓低了聲音笑道,“我手裏還有一對你父親親手燒製的青花竹林七賢的筆海,你出閣的時候,我給你做嫁妝。”

    “好啊!”宋積雲願意逗母親開心,笑盈盈地應下,“還有什麽好東西,也一並告訴我好了!”

    錢氏反而不說了,而是問起了元允中:“怎麽沒見他?”

    宋積雲撫額:“早上不是還來給您問過安嗎?這還沒到晚上呢。”

    真把他當兒子了!

    錢氏訕訕然,笑道:“我這不是見鄉下的田莊裏送了新麥過來,準備給你們做幾個吹餅吃吃嗎?”

    “他是蘇州人,您與其給他做吹餅,不如給他做梅幹菜燒餅。”

    母女倆說著話,晚上也沒見元允中過來給錢氏問安,錢氏擔心不已,派了人去問,說是和邵青出門了,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

    宋積雲心裏直犯嘀咕,讓人給六子帶話,若是元允中回來了,立刻來跟她稟告一聲。

    可直到天亮,元允中也沒有回來。

    難道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但再過一個時辰就是她父親七七的祭祀了,族中一些來幫忙的人已經到了,她和母親應酬著來賓,無心去尋元允中的行蹤。

    偏偏錢氏還挺惦記著他的,焦急地問宋積雲:“元公子怎麽還沒有到?”

    “我已經讓人去蔭餘堂了。”宋積雲隻好轉移母親的視線,指了宋十一太爺的母親,“老太太過來了!”

    錢氏連忙和她去打招呼,這才把元允中暫時拋在了腦後。

    家裏漸漸開始人聲鼎沸。

    比之前幾次祭拜來的人都多。

    甚至連江大人在王主簿的陪同下都來了。

    大家全都愣住了。

    宋積雲看見隨江大人一起過來的洪熙朝她笑著點頭。

    她心中微訝。

    洪熙和江大人的關係已經有這麽好了嗎?

    她攙扶著錢氏上前去給江大人行禮。

    “快快請起!”他笑容溫和,示意宋積雲扶起錢氏,道,“太太保重身體,不必多禮。”

    錢氏含淚起身。

    宋氏的族老們聞訊趕了過來,紛紛上前給江大人行禮,陪著他去給宋又良上了香。

    江大人左顧右盼,道:“怎麽不見元公子?”

    眾人再次愣住。

    是啊!一直都沒有看見元公子!

    有什麽事比接待縣尊大人更重要的?

    大家看宋積雲的目光都很疑惑。

    宋積雲暗暗皺眉,正想找個什麽理由搪塞過去,門外突然傳來元允中懶洋洋的聲音:“江大人找我有什麽事嗎?”

    眾人的視線都朝門外望去。

    隻見元允中穿了件白色細布淨麵直裰,纖塵不染,神色悠閑地站在門口。

    明亮的晨光落在他的肩頭,仿佛給他鍍了層光輝,清華而又高貴。

    讓很多人都覺得自慚形穢。

    屋裏屋外一陣靜默。

    江大人看著,“嗬嗬”地笑了兩聲,道:“元公子玉樹臨風,氣宇軒昂,沒想到初來梁縣就能遇到如此藏龍臥虎之輩,我對公子一見如故,想與公子結交一二而已。”

    眾人頓時發出羨慕的感歎,覺得元允中能得到縣尊大人的賞識,以後宋家何愁不家業得續。

    元允中輕笑一聲,緩緩走了進來。

    眾人立馬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元允中目不斜視,步履從容地走到了宋又良祭壇前,神色肅穆地上了三炷香,這才轉身,朝著江縣令拱了拱手,道:“多謝江大人抬愛!江大人‘書畫’雙絕,名滿江南,我也有所耳聞,如今能和江大人結交一二,深感榮幸。”

    說完,他還客氣地衝江縣令笑了笑,道:“江大人,請這邊奉茶!”

    他俊眉修目,那笑容又溫煦和暖如春風拂麵,仿佛徐徐地吹到人心底,讓在場的人看著都不由心生好感,有些人甚至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江縣令怔了一下,莫名感覺後背發涼。

    “我來,我來。”旁邊的宋十一太爺已三步並作兩步從一旁躥了過來,“不知道江大人和王大人過來,隻準備了尋常的碧螺春和西湖龍井。”

    他殷勤地引了江縣令和王主薄在旁邊抱廈的太師椅落座:“好在點心不錯,是品香齋的。”

    期間,他還朝著宋積雲使眼色,示意她督促小丫鬟們上茶點。

    宋積雲想了想,幹脆讓小丫鬟們去裝盤水果端進去。

    抱廈外看熱鬧的人已紛紛議論開來。

    “元公子怎麽知道江大人‘書畫’雙絕?瞧元公子那樣子,不會也是江南名士吧?”

    “應該是。我聽人說,很多名士都行什麽魏晉之風,特意穿粗布麻衣,吃五穀雜糧!”

    “我就說元公子不簡單,尋常人家哪能養得出這麽俊美的公子!”

    宋積雲聽著直搖頭。

    耳邊卻突然傳來洪熙的聲音:“宋小姐!”

    宋積雲抬頭,洪熙就站在離她不過兩、三步的距離,風吹過時,她能隱隱聞到他身上薰的殘荷香。

    他站得離她也太近了些。

    宋積雲不動聲色地退後兩步,和他拉開了一個距離,這才微笑道:“洪公子來了!家裏客人多,一時沒看見您,若有怠慢,還請多多包涵!”

    “哪裏!”洪熙笑著,轉了轉指間的漢白玉戒指,語帶戲謔地道,“不過,宋小姐真的很忙。我隨江大人一道過來的,宋小姐隻顧著去尋元公子了,沒看見我。”

    這話聽著怎麽那麽不合時宜呢?

    宋積雲暗暗挑了挑眉,笑道:“還是怠慢了洪公子。”

    然後也不管他是什麽意思了,帶著他去給宋又良上香。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當她走進去的時候,坐在抱廈的幾個人都沒有說話,視線均落在她和洪熙身上。

    元允中的目光更是如實質的碎冰向他們撲過來。

    宋積雲愕然。

    江縣令已“嗬嗬”笑著轉頭對和他並肩而坐的元允中道:“元公子可能還不知道吧?洪公子居然也曾經和我一樣在鶴山書院讀過書。”

    元允中下頜繃得緊緊的,點了點頭:“有所耳聞!”

    江縣令就對宋十一太爺笑道:“你剛才不是說還要請兩個給幼童開蒙的西席先生才好,這不,天從人願,又來了個鶴山書院的。你們也可以請洪先生幫著出麵請兩人嘛!”

    “啊?!”宋十一太爺仿若被眼前的變化驚呆了,頓了頓才道:“縣太爺您說的是。洪公子青年才俊,宋家私塾要辦得好,少不得要麻煩諸位。”

    說完,還團團地朝眾人揖了揖。

    洪熙謙遜了幾句,上前給江縣令行禮。

    江縣令卻擺了擺手,若似提醒又若不滿地道:“洪公子還是先去給宋老爺上炷香吧!”

    洪熙耳朵火辣辣的,躬身應是“是”,看了宋積雲一眼,連忙去給宋又良上香。

    江縣令就和宋積雲說起話來:“如今禦窯廠用了新瓷,從前的祭瓷按例是怎麽處置的呢?”

    宋積雲恭敬地道:“由禦窯廠上報造辦處,皇上同意用新瓷代替舊瓷之後,就可以交還宋家隨意處置了。”

    “那還得萬公公幫著說話吧?”

    “是!”宋積雲恭敬地道,“之前已經和萬大人說過了,萬大人已同意報造辦處,若是一切順利,這兩、三天禦窯廠那邊應該就有準信了。我們和禦窯廠寫了契書,就可以用原來的燒祭瓷的白瓷燒其他的器皿了。”

    江縣令沉吟道:“正好,我過幾天要去拜訪萬公公,宋小姐若是有空,可以和我一道過去。”

    宋積雲大喜。

    萬公公和江縣令雖然一個隸屬內廷二十衙門一個隸屬吏部。可禦窯廠設在梁縣,彼此之間唇齒相依,能合作誰也不願意對立。而宋家有江縣令庇護,萬公公就算不照顧,也不會太過為難。

    特別是禦窯廠那些辦事的官吏,不看僧麵看佛麵,宋家窯廠去辦事肯定會順利很多。

    她福了又福。

    江縣令笑著起身,虛托了她:“宋小姐不必如此多禮!宋家是本縣最大的窯廠,本縣的稅賦還指望你們呢!”

    “定不負大人所望。”宋積雲可從來沒想過減稅,不多繳就是好的了。

    豎著耳朵聽著抱廈動靜的眾人見兩人一個笑容溫和,言語親切,一個聲音清脆,神色愉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開始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起來。

    “沒想到江大人會這麽照顧宋家!”

    “你也不看看那回話的人是誰?”說話的人悄悄地指了指宋積雲,“放眼梁縣,還有比宋家大小姐還漂亮的姑娘嗎?”

    “也是!”有人壓低了嗓子附和,“隻是不知道江大人成親了沒有?就怕會吃虧!”

    “吃什麽虧啊?!”有人擠眉弄眼,“看人家縣太爺那模樣兒,換了我,我吃虧也吃得心甘情願!”

    抱廈外響起一陣低低的嬉笑聲。

    元允中臉都青。

    他自幼習武,眼明耳聰,抱廈外的人自以為聲音很小,他卻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眼一沉,重重地道:“時候不早了,要起啟程去墳上了吧?”

    按禮,來參加七七這天祭祀的在喪主家聚齊之後,眾人就會結伴去墳地給喪主放幾響炮竹,請和尚和道士念幾卷經,喪主家再招待來賓吃一頓,親戚朋友就可以散了。而族中管事的族老和喪主的兄弟、妻兒則需要留下來,待商量好了守孝的事宜,這逢七的祭祀也就結束了。

    至於那些和喪主家隻是點頭之交,出於禮節來給喪主敬炷香的,在喪主家啟程去墳地的時候就可以告辭了。

    特別是像江縣令和王主簿,身份地位比宋又良高很多的人,能來給宋又良敬香就已經是抬舉宋家了,一般給宋又良上炷香就走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元允中的話音未落,宋十一太爺已一個激靈站了起來。

    別人家想請江縣令和王主簿來坐坐都請不到,怎麽能把人往外趕呢?

    他眼珠子一轉,立刻道:“宋大良和宋三良還沒有來呢,我們等等好了!”

    眾人一愣,這才發現不僅宋大良和宋三良沒有來,兩家的妻兒也都沒來。

    抱廈外頓時炸了鍋。

    “宋大老爺也太不像話了,不管有什麽恩怨,二老爺七七,他怎麽也得露個麵吧?就算兄弟情義不在了,還有侄女們,他好歹還是個長輩!”

    有人道:“三老爺怎麽也沒有來?宋家二老爺在世的時候,他可沒少討了好去。如今沒了便宜,就不認侄女了,看樣子也是個白眼狼。”

    “好像宋家大房兩個出了閣的姑娘女婿也沒有來。”還有人嘀咕道,“這也太不像話了。想當初,她們出閣的時候,陪嫁可都是宋家二老爺準備的。”

    抱廈裏的江縣令突然站了起來。

    說話聲戛然而止。

    “既然時候不早了,那我們就不等了。”江縣令徐徐地道,“留個人在這裏等兩位宋老爺好了。免得耽誤吉時。畢竟死者為大!”

    他聲音不高,態度卻十分的堅決。

    眾人都呆住了。

    江縣令,這是要去墳上祭拜宋又良嗎?

    眾人悄悄地交換著眼神,還不時睃一眼宋積雲或者是江縣令。

    宋十一太爺聞言激動得手足無措,忙道:“縣尊大人說的是。宋大良和宋三良怕是有什麽事耽擱了,我留個人在這裏等他們好了。”

    又代表宋家感激他:“又良若是泉下有知,定會感激涕零的!”

    江縣令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看了看元允中,道:“我沒遇到也就罷了,既然遇到了,怎麽能不去給宋家二老爺上炷香呢?”

    “是,是,是!”宋十一太爺想不明白這其中有什麽關係,但不妨礙他附和江縣令說話,他在前麵領路,“您這邊走。”

    江縣令昂首背手,率先出了抱廈。

    一直望著江縣令和宋積雲的王主簿這才回過神來,捏著頜下的胡須在太師椅上坐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起身,在宋十一太爺的招呼下出了抱廈。

    門外人聲鼎沸,嘈雜喧囂。

    原本很多沒準備跟著去墳上的人臨時改變了主意,雇轎子的雇轎子,雇驢車的雇驢車,還有想拚車的,絡繹不絕,到處都是人。

    吳管事在門前跑來跑去,前頭錢氏的轎子已經沒了蹤影,宋家門口還有轎子或者是驢車等著在排隊。

    行人不免停下來看熱鬧:“怎麽這麽多人?”

    “宋家這一房不是隻有兄弟三個嗎?就算算上姻親也沒這麽多人吧?”

    自有那消息靈通的:“聽說縣尊大人也來祭拜宋家二老爺了。還跟著去了墳地。”

    “真的假的?宋又良何德何能,竟然讓一縣之尊親自去他墳上給他上香。”

    “宋家可發了。有縣尊大人庇護啊!”

    “人家原來就有錢。”

    “可再怎麽有錢,那也是辛苦錢,有了縣尊大人幫襯,肯定更有錢了。”

    “他們家怎麽就得了縣尊大人青睞的呢?”

    關於宋家的事,大家更津津樂道了。

    宋積雲這邊扶著母親去父親墳上燒了紙錢和一些幡亭紙紮。

    錢氏抱著宋氏姐妹少不得又要哭一場。

    宋積雲雖然傷心不已,但她還得主事,強忍著擦了眼淚,轉過身來就開始和鄭嬤嬤商量席宴的事:“江大人是貴客,不好安排在涼棚坐席。我已經叮囑過鄭全了,讓他把祭田那邊的廂房收拾出來,江大人和王主簿他們就安排在那邊……”

    她正說著,洪熙走了過來。

    “宋小姐,”他肅然地道,“今天來的人有點多,席麵估計不夠,得從酒樓或者是飯館叫席麵才行。桃花居是我們家的酒樓,做白事席麵勉強也算能拿得出手。你趕緊讓人看看缺幾桌,我叫他們送席麵過來。”

    宋積雲有些頭痛他的不請自來。

    “多謝洪公子。”可人家是好心,她還得耐著性子向他道謝,“這些事我已經安排好了。”

    還解釋道:“吳管事留在家裏,就是為了準備這些事。”

    洪熙神色一鬆,不好意思地笑道:“早就聽說你能幹,今天見識到了。還請宋小姐別責怪我的獨斷專行才好。”

    宋積雲和他客氣:“你也是好心!”

    “實際上我管家也沒多久。”洪熙笑道,“能想到的也隻有這件事了。”

    他還很誠懇地道:“不知道還有什麽事我能幫忙的?”

    “不用了。”宋積雲笑道,“我都安排好了。洪公子隻管安安心心地坐席好了。”

    “江大人他們我也安排在了廂房。”她引了他往廂房去,“天太熱了,還是去廂房那邊坐坐,免得被曬傷。”

    洪熙卻道:“宋小姐,對不起!”

    宋積雲不解。

    洪熙歉意地道:“我乍見江大人在場,太驚訝了,直覺就給江大人行了個禮,並不是對宋老爺無禮。”

    宋積雲一時沒明白,想了想才知道他是指剛才在祭壇發生的事。

    她父親和洪熙又沒有交際,他來上香也是麵子情,她有什麽好在意、計較的。

    “洪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她和他寒暄,“你能來我已經很感激了。”

    他們寒暄著,宋積雲把他送到了廂房旁。

    可她一抬頭,卻看見元允中背著一隻手站在涼棚旁的香樟樹下,目光沉沉地望著她。

    “怎麽了?”宋積雲忙道。

    他剛才在陪江縣令和王主簿他們。

    元允中一言不發,和她擦肩而去。

    宋積雲稀裏糊塗,立刻追了過去:“怎麽回事?”

    元允中眼角的餘光都沒能她一個。

    “你給我站住!”宋積雲火氣上來了,“你給我有事說事,不說我就當沒事了。”

    元允中停下了腳步,斜睨著她冷笑數聲。

    宋積雲頭都大了。

    可她沒準備慣他這毛病。

    “行,你不說,我就當不知道。”她道,“那我走了。”

    宋積雲和他擦肩而過。

    “怎麽回事?”元允中倏然低聲道。

    宋積雲眨了眨眼睛,轉身望著他:“什麽意思?”

    元允中的目光深邃而淩厲:“我不是讓你離洪熙遠點嗎?”

    宋積雲瞠目結舌:“你要弄清楚,來的都是客。而且還不是我找他說話,是他找我說話!”

    她揚長而去。

    還有一堆事等著她,她沒空安撫他的情緒。

    元允中站在那裏,身姿筆直,如原野上的一株樹。

    有白皙的手掌搭在他的肩膀上:“我發現,宋小姐不怎麽給麵子你啊!”

    江縣令幽幽地道。

    元允中一把拽下肩頭上的手。

    “滾!”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江縣令一人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吳管事做事非常的靠譜。

    等宋積雲他們放了炮竹,做了道場,訂的席麵也送到了。

    糖蓮子、素火腿、素溜魚片、素炒辣子肉丁、酥皮奶糕……四道涼菜、八道熱菜、兩道甜口,林林總總一大桌子,送過來的時候都熱氣騰騰的,那酥皮奶糕更是連酥皮都是酥酥脆脆的,不留心的人,根本不知道宋家還叫了席麵。

    招待江縣令的那一桌更是用心,是讓酒樓的師傅帶了食材在這邊現做的。

    其中一道素扣肉更是讓江縣令讚不絕口:“從前吃這道菜都一片香菇加一片炸豆腐,再墊些梅幹菜,這次卻把香菇換成了藕片,梅幹菜換成了酸菜,雖說都叫素扣肉,味道卻完全不同。”

    還特意問在一旁作陪的王主簿:“這道菜可是你們這裏的特色?”

    王主簿也是第一次吃到,他笑了笑,道:“怕是宋家的私房菜吧?我從前可沒有吃過。”

    江縣令點頭,又夾了一筷子。

    洪熙就笑道:“若說做素菜,我們這裏師從龍虎山的報恩寺也算一絕了,風和日麗的時候,常有外縣的人專程駕車過來。改天您得了閑,我陪您去報恩寺走一趟。”

    王主簿也道:“報恩寺的大師傅們看病問診也很有一套。”

    大家正說著話,有縣衙的衙役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縣太爺,王大人。”來者神色焦慮,抱拳就道,“按察使黃大人親至,典史大人請您和王大人趕緊回去。”

    在座的人都大吃一驚。

    王主簿更失聲道:“出了什麽事?”

    按察使正三品,衙門設在南昌府,這位黃大人自上任起還沒有來過梁縣。

    來人喘了口氣,道:“說是寧王府左長史涉嫌私販禦瓷,已被撫巡大人捉拿歸案。可夥同他一道作案的寧王府總管卻坐船逃跑了。黃大人懷疑他會從鄱陽湖或者是昌江南下,要我們協助按察司拿人。”

    眾人倒吸了口涼氣,齊齊望著江縣令。

    江縣令皺眉,顯得有些不太相信的樣子。

    來者忙道:“公文已先行一步到了衙門。”

    “看樣子是真的了!”江縣令說著,卻瞥了元允中一眼,可惜道,“我這才端碗呢!”

    還抱怨道:“這位大人也是,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也太能找事了些吧?”

    作為一縣之尊,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想著盡快回衙門,怎麽接待按察使大人嗎?怎麽還抱怨起黃大人打擾了吃飯呢?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副不知道說什麽好的樣子。

    元允中卻泰然自若地端起茶盅,用碗蓋拂著茶盅裏飄浮的茶葉。

    一直注意著元允中的洪熙若有所思。

    倒是王主簿,之前和江縣令也隻不過有幾麵之緣,對江縣令的稟性脾氣並不了解,見此情景隻好道:“無妨無妨。讓宋小姐再送一桌去衙門好了。公務再忙,也是要吃飯的。”

    江縣令聽了,居然認真地點了點頭,這才站起身來道:“隻能這樣了!”

    王主簿等人莫名就鬆了口氣,齊齊跟著起身,擁著他往外走。

    宋十一太爺忙招了主事的宋積雲過來,和元允中一起送客。

    兩人並肩站在涼棚旁,一個俊美矜貴,一個妍麗雍容,如對膏梁錦繡裏拔了頭籌的金童玉女,不僅養眼,還十分的般配。

    江縣令在涼棚旁佇足,笑吟吟地望著他們,突然讓隨行的師爺拿了張自己的名帖給了宋積雲,還叮囑她道:“遇到什麽為難的事,盡管來找我。”

    涼棚裏頓時炸了鍋,傳來一片豔羨聲。

    宋積雲也很高興。

    如今讀書人都講究同窗同科同鄉,有了江縣令的名帖,等同於江縣令親至,這能辦多少事啊!

    她謝了又謝,完全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元允中冷氣逼人。

    王主簿原來恨不得插翅飛回衙門,見狀捏了捏他的山羊胡子,也和藹可親地叮囑了宋積雲一聲:“沒事的時候帶著你母親到家裏來串門。”

    “一定,一定。”宋積雲連連應諾。

    兩人坐著轎子走了。

    涼棚裏的人小聲議論著。

    “縣尊大人的名帖耶!以後有什麽事,豈不是可以直接說是縣尊大人讓去的?”

    “能做縣尊,肯定是兩榜進士,說不定這名帖拿到蘇杭都管用!”

    “宋家這是走了什麽運?”

    有人悄悄地指了指元允中。

    說話的聲越發的小了。

    洪熙轉了轉指間的羊脂玉戒指,也向宋積雲告辭:“客走主人安!我就不打擾了。過幾天我訂製的那批瓷器燒好了,再來拜訪宋小姐。”

    宋積雲則微笑著拉了板著張臉的元允中送客。

    涼棚裏的人見了,也陸陸續續地起身告辭。

    而宋積雲等人回到家,已是下午未正時分。

    元允中回了蔭餘堂。

    宋積雲還不能休息。

    她們還要和宋十一太爺等人商量守孝的事。

    錢氏想請元允中也參加。

    宋積雲幫他婉拒了:“他也累了,讓他好好歇歇。父親的事,我們商量好了告訴他一聲就是了。我們畢竟還沒有成親,也不好什麽事都麻煩他。”

    兩人自從涼棚旁不歡而散,元允中不要說和她說話了,連個眼神都沒給過她。

    宋十一太爺已說起他們家的事來:“你們孤兒寡母的,既然是閉門謝客,大門和側門理應都封了,可如今宋家窯廠還得仰仗大小姐主事,側門就別封了,又良媳婦和兩個閨女移居到東跨院去好了。族學人來人往的,免得衝撞了你們。”

    西邊是從前宋三良宅子,如今的宋氏族學。

    錢氏覺得這樣安排很好。

    宋積雲卻道:“母親的月份越來越重了,我想請了穩婆和女醫在家裏住著。至於搬家,也不必急於一時。”

    錢氏如今住在中路的正屋,不管是西跨院還是東跨院,都吵不到她。

    主要按禮錢氏孀居,得搬出正房。

    宋十一太爺沒有堅持,道:“要不,讓你十一嬸過來給你們搭把手?”

    孀居之人是不能隨意去別人家串門。

    宋積雲覺得母親身邊偶爾有個年齡相當的人來陪著說說話也好。

    十一嫂是宋十一太爺的妻子。

    她向宋十一太爺道謝。

    宋大良突然來訪。

    “他來幹什麽?”眾人麵麵相覷。

    今天宋又良的七七祭祀,宋大良和宋三良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宋積雲想了想,還是讓小廝請了他進來。

    他穿了件紫紅色繡綠色祥雲團花直裰,紅光滿麵,喜氣洋洋的,進來就給眾人揖了揖,笑道:“我還怕你們散了——上次不是說要和我分宗嗎?一事不煩二主。既然老二的事已忙完了,趁著大夥兒都在,正好給我做個見證,把分宗的文書寫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眾人麵麵相覷。

    這可不像宋大良會做的事!

    分宗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以他的性格,不拖拉著不分就不錯了,怎麽可能這(麽)積極主動的提出來?

    宋積雲若有所思。

    宋十一太爺已大怒:“所以,今天你二弟七七,你是有意不來的?”

    七七的祭祀是比較重要的祭祀。

    按佛道的說法,人死後魂魄還會停留在人世,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才會徹底與人世間斷絕關係,轉世投胎,因而這一天,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要來與逝者道別。

    宋大良目光微閃,態度卻很強硬,道:“不是你說們的,我和老二分了家,就是兩家人了嗎?既然是兩家人,來與不來不是隨我高興嗎?我不想來怎麽了?”

    他這話冒犯了宋家的諸位族老。

    要知道,分宗可是他們決定的。

    他這樣說,豈不是指責他們做得不對?

    何況因為宋大良和宋三良沒參加宋又良七七的祭祀,他們宋家丟臉已經丟到縣太爺麵前去了。

    當場就有族老氣憤地道:“你這是要和又良家老死不相往來囉?”

    宋大良滿不在乎,翹著二郎腿道:“你們狗眼看人低,要巴結宋積雲那死丫頭,可也別指望我像你們一樣拿自己的臉麵給她抬轎子啊!”

    有人的確是像他說的那樣,是迫於無奈才站在宋積雲這邊的,對於宋積雲一個女人能和他們平起平坐,甚至是管束到他們的頭上,心底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甘和不滿的。

    聽到他的話,麵露羞赧。

    但更多的人是對他的不滿,道:“你記得你今天說的話。你們家有什麽事的時候,我們也可以不講規矩,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

    “呸!”宋大良很是憤怒,衝著那位族老就不客氣地道,“你別咒我!我們家能有什麽事?你以為我是宋又良那個短命鬼,有福氣都沒命享。”

    他的話激怒了錢氏,她氣呼呼地扶著腰就站了起來:“你可是孩子們的大伯父呢,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她身邊服侍的鄭嬤嬤忙扶了錢氏。

    錢氏已淚如雨下,拿出帕子抹著眼淚哽咽著道:“今天七七還沒有過完呢,你就不怕我們家又良晚上去找你算賬嗎?”

    宋大良畏懼地縮了縮肩膀,突然像想到了什麽似的,立刻梗了脖子,道:“你讓他來找我!我正好想問問他,怎麽我們兄弟好好的,他人一去,你們就不認我這個大伯了呢?我幫你們家發喪,還做錯了嗎?”

    “你還講不講道理!”錢氏氣得不得了,指著他半晌不知道說什麽好。

    宋積雲走了過去,輕輕地扶著母親背,給她順氣,安慰著她,還笑著喊了聲“大伯父”。

    宋大良抬頭望著她。

    她溫聲慢語地道:“大伯父的窯廠定了幾時開業?聽您這語氣,是沒準備我們去送恭賀了?”

    在場的眾人顯然都不知道這件事,頓時一片嘩然。

    宋大良一驚,沒想到宋積雲的消息這麽靈通,他才剛剛把開窯廠的人集齊,她就知道了。

    隻是不知道她還知道了些什麽?

    他心生防備,麵上也透露出些許來:“你想幹什麽?我們已經分家了,這窯廠與你們可是半點關係都沒有的!”

    在座的眾人還有誰不明白。

    按理,族裏有人有餘力雇人的時候,都會首選族裏的宗親們。

    既是在困難的時候互相幫襯一把,也因為外人犯了錯追責要打官司,宗親犯了錯自有族中老人幫著管教。

    他這是怕他的窯廠開起來了,宋家的人去打秋風,占便宜,因而急著要和宋家分宗呢!

    宋十一太爺麵如鍋底,吩咐小廝去拿了筆墨紙硯:“這就把分宗契書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以後他宋大良的事與我們宋家無關!”

    還告誡在座的諸位:“誰家的子弟要是敢踏入宋大良的窯廠一步,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宋大良對此嗤之以鼻,在宋十一太爺寫契書的時候端起茶盅喝了口茶,還挑釁般地道:“什麽玩意?潲水都比這好喝!”

    錢氏很生氣。

    宋積雲輕輕地拍了拍母親手,慢悠悠地道:“那您可以不喝!”

    宋大良伸手去拿果子的手一僵。

    雖說他不甘心,但他不得不承認,他在內心深處還是頗為忌憚宋積雲的。

    可他在這個時候不能輸了氣勢。

    “你以為我稀罕似的!”宋大良冷笑,拿起果盤裏的大紅李子啃了一口,嫌棄地丟在了果盤裏,道,“如果不是為了分宗,你以為我會登你們家的門?”

    “哦!”宋積雲聽著,挑了挑眉,道,“既然如此,也免得我們兩家相看兩生厭。”

    “十一太爺,”她扭頭道,“借著您的手,您再給我們出份契約吧!大伯父看我們家哪裏都不順眼,我們也不想舔著臉給打了左邊還把右邊送上去——您給我們寫份斷親的契書吧?以後我們和大伯父一家他走他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不要再來往了。”

    眾人愕然。

    也有族中有矛盾要分宗的,可越是分了宗,為了彼此的顏麵,大家反而走動得更勤。像這樣既分宗又斷親的,他們有生之年還沒有見過。

    可宋積雲真是膩味透了宋大良。

    她提醒宋家諸位族老:“也免得我們家有什麽事連累了大伯父。”

    眾人瞬間想到了宋大良闖禍的能力。

    他們也怕被連累啊!

    立刻有族老堅定地道:“也好!反正宋大老爺也沒準備和我們來往了。斷了親,更名正言順。”

    宋十一太爺也醒悟過來了,他斬釘截鐵地道:“行!我再寫份斷親契書,等會一塊兒拿到衙門裏去。”

    斷親雖招人垢病,但如今的縣太爺對宋家,對宋積雲頗為照顧,應該會支持這份斷親契書。

    眼前的一切都朝著宋大良所期盼的那樣發展,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莫名覺得有些不安。

    沒有宗族的人,就像脫離雁群的孤雁,可能一時沒有習慣吧?

    他自我安慰著,麵上卻不願意被人看出來,越發囂張地道:“你們別後悔就是!”

    “你別後悔才是!”眾人反駁著他,不一會兒就寫好了兩份契書。

    宋十一太爺和另兩位族老代表宋家和宋大良一起去衙門。

    宋積雲安排答謝族老的晚膳是吃不成了。

    她送宋十一太爺等人到門口。

    卻在宋大良上轎的時候叫住了他,並微笑著低聲道:“桃堂姐還好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很普通的一句問候,卻讓宋大良神色微變,瞪大著眼睛戒備地退後了兩步。

    宋積雲的笑容就更盛了。

    她朝著宋大良微微點頭,溫聲道:“宋老爺,慢走!不送了!”

    斷了親,他就不是她大伯父了,稱呼自然也要改過來。

    她拎著裙子,不緊不慢地走進了大門。

    直到繞過壁影,那仿若凝結在她身上的視線才消失不見。

    少了宋十一太爺等人,安排招待族老們的晚膳也沒那麽熱鬧了。

    錢氏低聲和宋積雲商量:“讓元公子來幫著待客吧?”

    宋積雲想到他冷著的臉,雖然撫額,還是讓香簪去了蔭餘堂。

    誰知道元允中卻不在。

    “說是回去換了件衣服就和邵公子出了門。”香簪稟道,“新收的小廝一個都沒帶。六子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宋積雲隻好親自作陪,讓鄭全幫著執壺。

    好在大家的心思都在去了衙門的宋十一太爺和宋大良身上,沒怎麽喝酒,草草地用過晚膳,就移去了廳堂旁的花廳,一麵喝著茶水說著今天發生的事,一麵等著宋十一太爺。

    天漸漸暗了下來,仆婦們拿著竹篙勾下屋簷下的大紅燈籠,開始上燈。

    宋十一太爺和兩位族老回來了。

    眾人一簇而上,七嘴八舌地問他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宋十一太爺目光複雜地看了宋積雲一眼,這才道:“縣太爺不在衙門,說是陪按察使黃大人去了昌江碼頭。但縣太爺留了個師爺在衙門裏幫著處理公務,聽說了我們的來意,二話沒說就在兩份契書上都蓋上了大印。”

    宋積雲心中微動。

    眾人則如釋重負。

    有人笑著道:“如此就好!”

    還有人回過頭來問宋積雲:“宋大良真的要開窯廠?”

    他是如何令宋家老祖宗留下來的窯廠敗落的,在座的人還都有印象。

    宋積雲笑道:“景德鎮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開窯廠,又有多少人倒閉,不多宋老爺一個,也不少他一個。”

    眾人紛紛笑著應“是”,陸陸續續地告辭。

    宋十一太爺留在了最後。

    宋積雲不動聲色跟了過去。

    宋十一太爺欲言又止,直到人上了轎子,這才撩了轎簾,若有所指地對宋積雲道:“聽那師爺的意思,完全是看在你的份上才這麽爽快把大印蓋了的。你斟酌著看要不要帶點東西親自去道個謝。”

    宋積雲笑著應了。

    宋十一太爺看她笑容瀲灩逼人,卻偏偏目如清泉般清澈無暇,也不知道她聽懂了沒有,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長歎了口氣,悶聲對轎夫說了聲“起轎”,放下了轎簾。

    宋積雲當然也覺察到了不對勁。

    但她此時更多的關注卻放在了元允中的身上。

    一夜未歸,按察使從南昌府過來,江縣令陪同按察使去了昌江碼頭……

    她悄聲和鄭全道:“能不能想辦法打聽到昌江碼頭發生了些什麽事?”

    “我盡力而為!”鄭全道,“隻是縣裏來了很多人,不僅有江西按察司的,還有附近幾個衛所的,怕不是那麽好打聽的。”

    宋積雲叮囑他:“你小心點!你的安全最重要。”

    鄭全頷首。

    宋積雲幾乎一夜沒睡。

    翌日清晨,卻迎來了王主簿的太太。

    她帶了補品來探望錢氏。

    宋積雲有些意外。

    沒想到王主簿的執行力這麽強,說讓王太太過來串門,王太太立刻就過來了。

    她去了她母親那裏。

    王太太正拉著錢氏的手,親親熱熱地坐在羅漢榻上說著話:“早就想來看看你了。可前些日子你忙裏忙外的,我怕我來了你還要招待我,幹脆等你這邊的事都忙完了才過來。”

    說話間,她看見宋積雲進來,忙熱情地和宋積雲打著招呼:“大小姐過來了!”

    然後衝著錢氏就是一頓猛誇:“要我說,整個梁縣就沒有誰家的姑娘比大小姐好看的。瞧瞧這眉眼,再瞧瞧這身段,就是放到蘇杭,那也數一數二的。”

    這話可說到錢氏的心裏去了。

    她言不由衷地謙虛地笑道:“哪有您說的這麽好,不過是平頭正臉的,沒長歪長斜罷了。”

    宋積雲不免有些奇怪。

    王太太從前待她可沒這麽熱情。

    難道是有事而來?

    她笑盈盈地上前給王太太行了禮,坐在了母親的下首,和王太太寒暄起來:“您是坐轎子還是坐騾車過來的?用了早膳沒有?家裏新近請了個蘇州的廚子,做的茶點還不錯,我已經吩咐廚房去做了,您等會可以和母親去花廳那邊喝茶。推開窗,正好可以看見母親院子裏的花圃。”

    “哎呀!”王太太眉眼彎彎地道,“大小姐可真是細心!還是養姑娘好!”

    錢氏矜持地笑,道:“可不是!要不是有姐妹幾個在我身邊陪著,我早就支撐不下去了,哪裏能有今天!”

    說到這裏,她不免又想起逝世的宋又良,神色間流露出些許的悲傷。

    王太太看著,忙笑著轉移了話題,道:“說起來,我今天也是趁機來見見大小姐。”

    宋積雲挑眉。

    王太太笑道:“前幾天我那個不成氣的弟弟不是想和你們家做瓷器生意嗎?我看按察使黃大人一來梁縣就查抄了很多的瓷器鋪子,可進九月又正是外地的商販來景德鎮收瓷器的日子,我尋思著,要不要這幾天就把鋪子支起來,還能趕上今年的春節的生意。”

    宋積雲捏著帕子手一緊,道:“黃大人一來就抄了很多的瓷器鋪子?”

    王太太歎氣,道:“誰說不是!說是寧王府的長史和管事借著寧王府的名義走私,瓷器都是從我們梁縣的景德鎮出去的,景德鎮上所有燒瓷人家都要徹查。”

    錢氏緊張的抓住了宋積雲的手,擔憂地道:“這可怎麽是好?”

    王太太立刻安慰錢氏:“宋家怕什麽?大小姐手裏有江大人的名帖,黃大人不看僧麵看佛麵,為難誰也不會為難宋家啊!”

    說到這裏,她掃了一眼屋裏服侍的丫鬟。

    錢氏從善如流,立刻打發了屋裏服侍的丫鬟。

    王太太這才壓低了聲音輕聲道:“我聽我們家老爺說了,那江大人和黃大人可是同門師兄弟,哪有同門師兄弟不互相照應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宋積雲沒有想到江縣令的背景這樣的深厚。

    她微微一愣,隨後琢磨起王太太的來意。

    朝廷是不允許官員做生意的,所以那些官員家的生意都是掛在其他人名下的。

    王主簿就把和宋家的瓷器生意掛在了小舅子身上。

    上次她去王府的時候已經和王主簿商量好了,等她這邊拿到禦窯廠的契書,燒出了玉瓷,王家看了貨,再和他們家簽約。

    可這次王太太來,卻有了不同的說法。

    王太太當然不可能擅自做主,這肯定是王主簿的意思。隻不過宋家的女眷要守孝,他也好,他的小舅子也好,不方便親自到宋家來,隻能讓王太太借口探望錢氏來傳個口訊。

    宋積雲沉吟道:“您的意思是,先把鋪子開起來?”

    “那是當然。”王太太忙笑道,“我那不成氣的兄弟已經啟程去了瀘州。你這邊的鋪子開起來了,他那邊應該也準備得差不多了,肯定能趕上今年春節的旺季。”

    宋積雲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道:“您是說,陳老爺準備在滬州銷玉瓷?”

    王太太聽了嗔道:“這不是之前已經說好了的嗎?把玉瓷的生意從你們家單獨分出來,我們家從你們家拿貨,賺多賺少憑自己的本事。”

    景德鎮瓷器的銷售模式如今有兩種。一種是各窯廠在梁縣的繁華地段設立商鋪,各地的商鋪來這裏進貨。還有一種是在各地設立分店,統一燒製,統一銷售。

    宋家的日常瓷采取的是第一種,高檔瓷采取的是第二種。

    宋積雲憑著後世的經驗,想漸漸地將宋家的瓷器變成分銷模式。

    就由宋家統一鋪貨,統一定價,銷售則交給加盟商,買得越多,加盟商不僅賺得越多,她還會按銷售額給予一定比例的獎勵,讓加盟商更積極地去銷貨。

    她準備用玉瓷來做試點。

    而王太太的意思,是讓她快點把宋家的鋪子開起來,而不是她之前誤會的,王家想和宋家一起開鋪子,賺那些來景德鎮的行商的錢。

    王主簿並沒有想改變他們之間的合作方式。

    難道王主簿特意讓王太太來一趟,就是為了告訴她以後宋家做生意可以借江縣令的東風?

    宋積雲笑道:“禦窯廠那邊還沒有用印,就怕萬公公知道了不高興。”

    他要是卡著不同意,他們也沒有辦法燒玉瓷。

    王太太聽著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低聲笑道:“那不還有江大人嗎?”

    宋積雲知道江大人昨天的話傳了出去。

    她雖然感覺這速度未免太快了,但也沒太放在心上,笑道:“名帖隻有一張,總不能事事都求江大人吧?好鋼還是要用在刀刃上。”

    王太太含笑不語,轉頭對錢氏道:“我們家老爺總覺得這是個好機會,這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畏手畏腳的,以後肯定會後悔的。”

    錢氏向來不懂這些,但她對於自己不懂的事,從來不發表意見,更不會插手。

    她隻好模棱兩可地笑道:“多謝王主簿,要不是王主簿,我們孤兒寡母的,還不知道被別人怎麽磋磨呢?王大人的恩情,我們家都記在心裏呢!”

    王太太訕訕然地笑了笑,兩人聊起了家常。

    直到宋積雲去安排午膳,王太太這才又揪起之前的話頭,道:“這做生意的,誰家不找個能庇護的人。像我娘家的生意,就得虧了我們家老爺關照。我是覺得,趁著江大人對你們家大姑娘印象好的時候,可以多走動走動。”

    錢氏不太明白怎麽個多走動法。

    王太太幹脆就把話挑明了,俯身和她耳語:“我可打聽清楚了,那江大人還沒有成親,這次來任上,也隻帶了兩個師爺,一個貼身的隨從,一個貼身的小廝和一個從小服侍他的婆子。”

    錢氏心怦怦亂跳。

    江大人她遠遠見過。

    不管是相貌、才學還是氣度,那都是她平生所見。

    若是他們家積雲能嫁給這樣一位夫婿,她做夢都能笑醒。

    但這念頭也不過是在她腦海裏一閃,她就猶如被潑了一盆冷水,清醒過來。

    江大人是讀書人家出身,就算是他們有意和江家結親,江家未必瞧得上他們家。就算是江大人鍾意宋積雲,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落得個做良妾的下場。

    她夫婿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姑娘,可不是為了精心養大了送給別人家糟蹋的。

    錢氏頓覺王太太這話說得有些不妥當。

    可王家幫他們家良多,她也不好指責王太太。

    “男女有別,”錢氏道,“還要有分寸的好。何況江大人身邊還沒有個如夫人,我們家積雲就更要避嫌了。”

    還故意歪曲王太太的意思,感激地拉了王太太的手道:“多謝您告訴。不然積雲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事,要是被別人誤會就不好了。”

    王太太見她雙目含淚,言語真誠,一時間竟然分辨不出她到底聽懂了沒有。

    “哪裏,哪裏!”她順坡而下,含糊地道,“我這不也是盼著你們家,你們家大姑娘好嗎?”

    錢氏生怕她再說出什麽荒唐的話來,忙拉了她去花圃裏看花:“積雲孝順,前幾天去文思樓賞花,也給我花大價錢買了兩盆建蘭回來。我不是很懂這些,你難得來一趟,去幫我掌掌眼唄!”

    兩人在花圃裏消磨了一會兒,用了午膳,錢氏和宋積雲一起送王太太回去。

    王太太到底不死心,拉了宋積雲道:“你是個有膽量的。這女兒家出嫁,就像是第二次投胎。這嫁得好了,下半輩子不僅自己享福,就是做父母兄妹的,兒子女兒的,也跟著被人高看一眼。這要是嫁得不好,不要說幫襯娘家了,就是自己,也跟著受苦。有些事,你得自己拿主意!”

    宋積雲怔住。

    王太太已道:“我們這小地方,江大人可是你能遇到的最優秀的男子了,你要知道把握機會!”

    宋積雲這才明白王太太今天真正的來意,再回想她之前說的那些話,可謂是句句都有深意!

    她表情頓時冷了下來。

    她和元允中的婚約人盡皆知,王太太這麽說,是何用心?

  第一百二十章

    王太太不過是想慫恿她利用美色去討好江縣令,王家好利用她合夥人的身份謀取更大的利益罷了。

    想到這裏,宋積雲的神色就更冷淡了。

    這樣的人,前世身邊多的是。

    端看她怎麽辨別和判斷了。

    她示意身邊的小丫鬟幫王太太去撩開了轎子的門簾,道:“您說的有道理。隻是齊大非偶,我們小戶人家,還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好。”

    王太太不以為意。

    姑娘家的,沒遇到過事,都從骨子裏透著傲氣。等真落到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境地,就自然知道怎麽選擇了。

    她笑眯眯的也不和宋積雲爭辯,坐著轎子走了。

    錢氏怕她年輕經不起誘惑走了彎路,回去的路上委婉地勸她,還道:“大不了將窯廠盤出去,足夠我們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了。”

    “您放心,我心裏有數。”宋積雲笑著勸慰了錢氏半天,這才打消她的擔憂。

    可沒想到她從錢氏屋裏出來,卻看見鄭嬤嬤神色凝重地在門外湖邊的垂柳下和個麵生的婆子說著話。

    鄭嬤嬤是內宅的管事,她母親又不管事,鄭嬤嬤每天不知道要處理多少家務事。

    宋積雲沒有放在心上,正要轉身離開,鄭嬤嬤卻突然抬起頭,看見了她。

    鄭嬤嬤神色一喜,打發了那婆子,急急忙忙就走了過來。

    “大小姐,出事了?”她神色有些凝重,壓低了聲音道,“大太太,把大老爺給打了!”

    宋積雲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宋大良喝醉了酒就喜歡打老婆踢姑娘,可大太太每次都是能躲則躲,實在躲不過去了,通常都是哭天搶地的鬧一通。別說打宋大良,連還手都沒還過。

    這也太讓人驚訝了。

    “這是千真萬確!”鄭嬤嬤卻道,“是我們安排在桃小姐身邊的人過來說的。”

    宋積雲忙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半夜的事。”鄭嬤嬤說起了事情的經過,“昨天大老爺不是和我們分了宗、斷了親嗎?大老爺很高興,從我們家出去之後,他不知道在哪裏喝得醉醺醺的,半夜三更才回去。

    “大太太就吩咐值夜的婆子去做醒酒湯。

    “大老爺不讓,還叫大太太去給他整幾個下酒菜,還要大太太把天寶少爺抱過去,他要和天寶少爺喝幾盅。

    “大太太就勸大老爺,說天寶少爺還小,等過兩天就能陪他喝酒。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讓天寶少爺來給他請安,好好陪陪他。

    “大老爺聽了卻猛然大怒,一把將大太太推倒在地,還把兩份契書拍在桌子上,指天畫地的說以後誰也別想再騎到他的頭上,他要讓從前那些曾經瞧不起他的好看,要讓您給他下跪,讓您求他給宋家窯廠一條活路。”

    宋積雲冷笑,聽鄭嬤嬤往下說。

    “值夜的婆子看著不對,忙去叫了桃小姐。

    “桃小姐一言不發,扶了大太太就要走。

    “誰知道卻激怒了大老爺,大老爺追著桃小姐就要打。

    “嘴裏還罵罵咧咧的,說什麽你別以為你給我出了幾個主意就能管到我頭上去,我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都要多,你就是再有能耐,我也是你老子。老子說話,你就得聽著!”

    宋積雲凝眉,打斷了鄭嬤嬤的話:“大老爺說,你別以為你給我出了幾個主意就能管到我頭上去?”

    “嗯!”鄭嬤嬤道,“我反複問過了,當時大老爺就是這麽說的。”

    “那桃小姐是怎麽回答的?”宋積雲問。

    鄭嬤嬤道:“桃小姐說,我不是要管您,我是怕隔牆有耳,別人聽了笑話我們家。您馬上可是要做大老板的人了!”

    宋積雲沒有吭聲。

    鄭嬤嬤繼續道:“大老爺聽了說,老子是這一家之主,誰敢把老子說過的話傳出去,老子就把她賣到勾欄院去。

    “還逼著桃小姐去把天寶少爺抱過來,說男人遲早要學會喝酒的。

    “桃小姐估計不願意,就找借口說這個時候天寶少爺已經睡下了……

    “結果話還沒有說完,大老爺朝著桃小姐就是一巴掌,把桃小姐半邊臉都給扇腫了。”

    宋積雲皺眉。

    她想起宋桃小時候。

    宋大良喝醉了就喜歡打老婆孩子,踢小廝丫鬟。

    宋桃的姐姐們不敢反抗,小小的宋桃卻會悄悄跑來找宋又良庇護。

    宋又良說了宋大良幾次,宋大良答應得好好的,就是不改,宋又良沒有辦法,有段時間就借口宋積雲學畫畫不認真,讓宋桃來陪陪宋積雲,留了宋桃在他們家小住。

    宋桃因此還真跟著宋又良學了快十年的工筆畫。

    直到她快及笄,宋大良覺得她有這功夫學工筆畫還不如學學怎麽繡花算賬,她這才沒有再跟著宋又良學畫,不怎麽來她家了。

    宋桃是個很機靈的人,怎麽會對宋大良這麽沒有防備之心?

    鄭嬤嬤還以為她是在心疼宋桃,不由歎了口氣,語帶安慰地對她道:“大太太這次卻沒有袖手旁觀,跳起來就和大老爺打了起來。不知道是大老爺喝多了,還是猝不及防,大老爺被大太太拿梅瓶在腦袋上碎了個大口子,血流滿麵,昏了過去。

    “今天早上還沒有清醒過來呢!”

    可從前宋大良把宋桃打得不能見人的時候也沒見大太太這麽維護啊!

    但宋積雲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活該”,還道:“你們以後別稱呼他為大老爺,稱他為宋老爺就行了,他和我們家斷了親。你跟家裏的仆婦也都說一聲,以後若是碰到別喊錯了。”

    “是!”鄭嬤嬤抿了嘴笑。

    宋積雲沉吟道:“除此之外,桃小姐那裏有沒有什麽異樣?”

    鄭嬤嬤道:“宋小姐倒是還和從前一樣,天天陪在大太太身邊,除了寫字就是畫畫,偶爾會去看看寶少爺,陪寶少爺玩一會兒。我們安插在她身邊的人就沒來報我們。

    那麽,有蹊蹺的那個人,到底是大伯母還是宋桃呢?

    宋積雲問鄭嬤嬤:“宋老爺昏迷不醒的事還有誰知道?”

    “應該大家都知道了。”鄭嬤嬤道,“昨天晚上大太太連請了三、四個大夫進府。但宋老爺怎麽被打傷的,大家應該都不知道。”

    不然大太太也好,宋桃也好,都別想做人了。

    宋積雲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走!我們去探望探望宋老爺!”

    鄭嬤嬤愕然。

    宋積雲笑道:“他不仁,我們可不能不義。出了這麽大的事,我不去看他,也得去安慰安慰我的大伯母和堂姐才是。”

    正好可以探探問題是出在誰身上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說做就做。

    免得送了拜帖再過去,反而打草驚蛇。

    宋積雲去跟錢氏說了一聲。

    錢氏感慨連連,把王太太送來的補品重新打了包,讓宋積雲拎了做禮品。

    宋積雲則回了自己的院子,換了件衣服,由鄭嬤嬤陪著去了轎廳。

    沒想到卻在轎廳看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

    他背著手,穿了件月白色織淺紫色祥雲團花織錦直裰,漠然地站在屋簷下。

    廳外陽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衣裾,織錦的銀絲線熠熠生輝,卻不及濃蔭下如玉般潔白無暇的容顏的一半。

    “元公子!”宋積雲不由腳步微頓,難掩驚訝的低呼。

    不是說徹夜未歸嗎?

    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元允中微微揚了揚下頜,分明的下頜線顯得格外的優美,矜持的神色間隱隱透露著些許的倨傲,俊美得驚心動魄。

    宋積雲在心裏讚了一句,笑著提著裙子,快步踏上了轎廳的台階。

    “你怎麽在這裏?”她奇怪地道。

    元允中淡淡地道,“我剛回來!”

    宋積雲眨了眨眼睛。

    元允中身邊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她也沒有發現陌生的轎子或者是騾馬車。

    不知道他是怎麽回來的?

    但她沒有多想。

    他既然能來去自由,豈容她置喙?!

    她笑著朝他身後張望,道:“怎麽沒見邵公子?”

    元允中的眉眼一點點的冷了下來,聲音也顯得有些生硬,道:“他還有事。”

    宋積雲很想問一句“有什麽事”,可一看他那表情,她還是把心裏的好奇給掐滅了,客氣地和他寒暄:“你們也別隻顧著忙自己的事。雖說已經立秋了,早晚涼爽,但這正午的太陽還挺厲害的。你們出門在外,還是要小心點別被曬著了。”

    元允中不置可否,但眼底回暖,情緒明顯地好了起來。

    不枉他堵了她一回。

    宋積雲見了,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她道:“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我正要出門。你有什麽事,吩咐吳管事好了。”

    元允中微滯。

    宋積雲已輕快地朝他擺手和他告辭:“我先走了!”

    她笑著領了鄭嬤嬤離開了轎廳。

    元允中背手而立,半晌沒動。

    有風吹過,一片半黃的葉子飄飄飄蕩蕩落在他腳邊光滑的青石地上。

    元允中垂眸,凝視著那片在風中打著轉的葉子,突然踢開旋轉的葉子,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轎廳。

    這些宋積雲都沒有注意到。

    她的心思全在大太太和宋桃身上了。

    她右手輕輕地叩著左手掌,尋思著若是問題出在大太太身上了她應該如何,若是出在了宋桃身上,她又應該如何。

    好在是宋大良離她家不遠,她很快在垂花門前落了轎。

    可能是沒想到宋積雲會來,來迎接她的是大太太身邊最體己的一位嬤嬤。

    她神情有些慌張,聲音幹澀地道:“沒想到大小姐過來了。您快請!我們大太太和三小姐都守在大老爺身邊,失禮之處,還請大小姐多多包涵。”

    “嬤嬤哪裏話!”宋積雲不以為然,由她陪著往正房去,關切地道,“宋老爺還沒有醒過來嗎?”

    那嬤嬤顯然得了囑咐,窘然地道:“還沒有。昨天大老爺喝得太多了,趔趄間頭撞在了柱子上。”

    宋積雲當不知道,和那嬤嬤去往正房的廳堂。

    麵容憔悴,眼睛浮腫的大太太撩簾從內室走了出來。

    “你是來看你大伯父的!”她有氣無力地說著,隻是看了眼身後,卻沒伸手撩簾,並沒有請她進去的意思,“他還昏迷著,幾個大夫都守在床邊。你不用太擔心。”

    宋積雲就歎著氣虛扶了大太太,一麵往廳堂的羅漢榻去,一麵溫聲道:“我是來看您的——宋老爺已經和我們家斷了親,我們家臉皮再厚,也不能把臉麵丟在地上給別人踩。宋老爺不記得我父親是怎麽待他的,我可還記得我們姐妹每次來您這裏,您都會拿幾塊桂花酥糖給我們吃。”

    大太太一愣,隨後眼眶濕潤:“好孩子,難得你有情義,還惦記著我。”

    宋積雲扶她在羅漢榻上坐下,道:“您也別太心焦,最最要緊的是要保重身體,不然把身體拖垮了,這家裏的事誰來主持。”

    她說完,吩咐屋裏服侍的去打了熱水進來,要服侍大太太淨臉:“您這樣子太疲勞了,用熱帕子敷敷臉,人也好受點。”

    還道:“母親知道後急得不得了,生怕您這邊沒人搭把手,可又礙著孀居在家,不好親自過來,就催了我過來。”

    說完,張目四顧:“怎麽沒見天寶和桃姐姐?”

    大太太目光微閃,道:“他們昨天守了你大伯父一夜,我讓他們去歇了。”

    宋積雲很是讚同,道:“宋老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不能把人都拖在這裏。”

    有大太太貼身的丫鬟服侍大太太敷麵,還端了燕窩來給大太太和宋積雲。

    宋積雲和大太太一起吃著燕窩,還給大太太出主意:“要不要請龍虎山的師傅來瞧瞧?我父親留了張龍虎山張天師的名帖。”

    “不用了!”大太太急急地道,聲音尖銳,在安靜的廳堂裏顯得格外的刺耳。

    猝不及防的,宋積雲像被嚇著了似的,麵露驚愕。

    大太太眼裏閃過懊惱,忙補救般地道:“張天師的名帖千金難求,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動為好。”

    宋積雲聞言,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青花瓷小碗,體貼地道:“那您什麽時候要了,就派人來拿。”

    大太太神色鬆懈,連聲道謝。

    宋積雲欲言又止,滿臉的為難。

    大太太沒能忍住,道:“怎麽了?”

    宋積雲斟酌道:“我有點擔心你們會被窯廠拖累。”

    大太太愕然,端著燕窩小碗的手一緊。

    “這窯廠燒不出瓷來固然損失慘重,可遲遲不開窯,也同樣損失慘重。”宋積雲認真地道,“不說別的,就說這把樁師傅,他的經驗都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燒出來的。遲遲不開窯,他對火候的把握就漸漸失了精準。”

    她舉了大太太能聽得懂的例子:“就像那些繡娘,手藝再精湛,長時間不拿針,不練上幾日,找找手感,難以恢複往日的水準。而繡娘繡壞了繡活,不過是損失了些綢布繡線,但燒瓷的大師傅做壞了活計,卻是一爐一爐的窯!”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太太聞言,神色慌亂,磕磕巴巴地道:“怎,怎麽還有這回事?”

    她的慌亂,根本藏不住。

    還和從前一樣,是個沒什麽城府的人。

    宋積雲暗挑了挑眉,語氣更誠懇了:“怎麽不會?您看那些小窯廠的學徒,為什麽沒有大窯廠學得快、學得好。您以為真的是那些學徒不聰明?那是因為小窯廠的學徒沒有大窯廠的學徒上手的機會多。就像那看病的郎中,那湯頭歌背得再好有什麽用,得實踐才行啊!”

    大太太頓時臉色泛白,坐立不安的。

    宋積雲又加了把柴,一副給她出主意的模樣道:“大伯母,您看,要不要我從窯廠裏調個管事過來幫您去窯廠那裏搭把手,也免得宋老爺昏迷的時候,那些剛剛招進窯廠大師傅們沒個管頭,偷懶耍滑……”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大太太已如驚弓之鳥般“騰”地站了起來,連聲道著:“不用了,不用了!不過是個還沒有正經開窯的小窯廠,哪裏就需要宋家窯廠的大師傅去打理,那豈不是用牛刀殺雞嗎?”

    “真的不需要?”宋積雲就望著她笑。

    大太太忐忑不安:“真,真的不需要!”

    宋積雲的厲害,她已經親眼見過了。

    而且當初宋大良想奪宋又良的家產,就是打著這個幌子,說什麽宋又良不在了,他這個做伯父的不能看著她們孤兒寡母沒有個主事的人,怎麽也要過去搭把手。

    腦海裏閃過這些,她臉上火辣辣。

    還真應了那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老話。

    不過短短的月餘,宋積雲已經和宋大良換了個個,輪到她坐在他們家的廳堂裏說著當初宋大良說過的話了。

    她勉強地笑道:“你大伯父沒什麽事,大夫也說了,他馬上就能醒過來了。”

    “那就好!”她笑道,笑容體貼又溫和,道,“我看您這精神頭也不怎麽好,趁著我在這裏,我幫您照看一會兒,您去床上躺會,就算是睡不著,閉著眼睛休息一會也是好的。等會宋老爺醒過來了,我也就該走了。”

    大太太心急如焚。

    宋積雲不會是打定了主意不看著宋大良醒過來就不走吧?

    可大夫已經按她們的要求給宋大良用過藥了,宋大良最近一段時間都會昏迷不醒!

    她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卻沒有任何的辦法,隻能不停地勸宋積雲:“不用,不用。不用你守在這裏,我也不累,照顧你大伯父原本就是我份內的事。”

    宋積雲卻像打定了主意要等宋大良似的,任她如何說也不提走的事。

    大太太越發覺得她這是要趁機奪取他們家的窯廠了。

    和宋積雲說話的時候,她幾次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內室望去。

    宋積雲看在眼裏,嘴角翹了翹,沉吟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

    大太太聽了,神色都輕快起來。

    她頗有些迫不及待地也跟著站了起來:“我送你。”

    “不敢當!”宋積雲和她客氣道,兩人並肩往外走著。

    可就當宋積雲走到了離內室槅扇還有四、五步距離時,她倏然停下腳步,道:“大伯母,我想了想,我既然來都來了,還是得去瞧宋老爺一眼。免得家中長輩們來探望過宋老爺後,說起宋老爺的病情,我沒辦法回應。”

    “什麽?!”大太太一下子懵了。

    宋積雲卻已朝內室走去。

    大太太冷汗淋漓,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宋積雲進去,宋桃還在內室。

    怎麽辦?

    她眼前一黑,卻也讓她靈機一動,幹脆身體一軟,朝地上倒去。

    “大太太!”廳堂裏亂成了一鍋粥。

    宋積雲心中一驚,回頭一看,大太太雙眼緊閉地癱軟在丫鬟婆子的懷裏。

    隻眼皮滾動。

    可見是裝的。

    暈得可真是時候!

    宋積雲垂了眼瞼,掩飾著眼底的嘲諷,看著丫鬟婆子們或去掐大太太的人中,或去捏虎口,或跑去請大夫。

    宋桃卻突然快步從屋外走了進來。

    “這是怎麽了?”她一愣,直奔大太太,抱著大太太,厲聲道,“大夫呢?!怎麽沒去請大夫?”

    立刻丫鬟應道:“已經去請了!”

    宋桃鬆了口氣,忙指使著丫鬟婆子把大太太送到東邊的廂房躺下。

    站在一旁的宋積雲卻道:“大伯母不知道是為何昏倒的,我看還是別輕舉妄動,請大夫看過了再說。為著宋老爺的事,家裏不是請了好幾個大夫在家嗎?也不耽擱這一會兒工夫。”

    “雲堂妹。”宋桃像才有空搭理她似的,不好意思地道,“家裏亂糟糟的,也不好留你。我讓人送你回去。”

    “不急!”宋積雲笑道,“你這裏亂糟糟的,你就別管我了。大伯母要緊。”

    兩人說著,有嬤嬤領了在隔壁茶房候著的大夫過來。

    宋積雲和宋桃給大夫讓路。

    大夫把了半天的脈,說大太太沒什麽事,隻是太疲憊了,好好的睡一覺,吃點補氣益精的藥就好了。開了一方益氣丸。

    宋桃道了謝,嬤嬤隨大夫去抓藥,宋桃指揮著家裏的丫鬟婆子把大太太抬去了東廂房。

    宋積雲坐在床前拉了大太太的手,和宋桃像親密無間的同胞姐妹般說著話:“宋老爺是什麽時候昏倒的?兩位堂姐和堂姐夫那邊送了信嗎?她們要是能回來換個手,你和大伯母也不用這麽勞累。昨天晚上還挺涼快的,我聽人說,喝酒的人受了涼,很容易邪風入體,引起人昏厥……”

    宋桃皺著眉,耐著性子回著她的話。

    好不容易等到藥煎好了,宋積雲見大太太還沒有醒,又道:“這藥得趁熱喝才行。”

    她還吩咐端茶進來的嬤嬤,“你去問問給大太太看病的大夫,大太太這樣,能不能施針?要是能施針,問他們有沒有會施針的?大太太早點醒過來,早點雖喝了藥,才能好得快啊!”

    她自作主張,如同她是這家的主人似的。

    宋桃臉色漸沉,目露慍色,抬眼卻瞧見大太太睜著半隻眼朝她使著眼色。

    她眼底情緒翻滾,嘴抿了抿嘴,好一會兒才笑著對宋積雲道:“沒事,家裏又不是沒有服侍的丫鬟婆子,又不是沒錢抓藥,涼了再煎就是。先讓我母親好好休息休息,為了照顧我父親,她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就沒有合眼。”

  第一百二十三章

    “要不,還是請龍虎山的張天師來看看吧?”宋積雲憂心地道,“張天師的醫術你是知道的,在我們江西,他老人家要是稱第二,就沒有人敢稱第一。”

    她舉例道:“當年淮王府的老太妃不就是和大伯母一樣嗎?好生生地和小輩們說著話,突然就昏倒了。瞧了很多大夫都沒瞧好,一直昏迷不醒。後來沒辦法了,請了張天師下山。張天師一針紮下去,人就清醒了。”

    宋桃苦笑:“你也知道人家是淮王府的老太妃啊?我們家怎麽能和淮王府的老太妃比呢?妹妹到底還是年紀太輕,不知道張天師的拜帖有多金貴。

    “那張天師可是給達官顯貴看病的,不要說江西了,就是放眼四海,張天師的醫術也是數一數二的。前任張天師,還曾進京給皇上看過病呢?”

    她還苦口婆心地勸宋積雲:“我知道你們家有張張天師的拜帖。可那是二叔父留給你們救命的帖子。我若是用了,那我成什麽了?”

    “既然是救命的帖子,當然得用在救命的時候。”宋積雲道,“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伯母就這樣躺著吧?”

    她還道:“何況張天師有濟達天下之意,要不然報恩寺的師傅們就不會每天都免費給我們施藥了。隻要用得其所,不管是張天師,還是先父,都會覺得值得的。”

    兩人說著話,大太太卻急得不行。

    宋積雲能一直坐在這裏,她卻不能一直躺在這裏啊!

    特別正房還有個得繼續喂藥的宋大良。

    她顧不得看女兒的想法,呻,吟一聲,睜開了眼睛。

    “大太太!”眾人都驚喜地圍了過來。

    大太太既然裝了就得裝到底。

    “我這是怎麽了?”她被丫鬟們扶起來靠坐在床頭的大迎枕上,虛弱地道,“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沒事了,沒事了!”宋積雲安慰著她,示意丫鬟把裝著湯藥的碗遞給她,一副要給大太太喂藥的樣子,“人醒了就好!”

    宋桃卻中途截了那碗藥,道:“我來喂母親喝藥。”

    宋積雲暗中挑了挑眉。

    她上敬父母,下護妹妹,可沒有給別人當孝子的意思。

    宋桃怕什麽?

    宋桃已一麵給大太太喂藥,一麵若有所指地對大太太道:“大夫說您隻是太疲憊了,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大太太一愣,隨後麵露恍然之色,忙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肯定聽大夫的,好好休息。”

    然後還生怕宋積雲不走似的,歉意地對宋積雲道:“我精神不濟,就不招待你了。讓你桃姐姐陪你喝茶吃點心。”

    宋積雲聞言,施施然起身,笑道:“那我就先走了。等過幾天得了閑,我再來看您。”

    宋桃母女神色大定。

    特別是大太太,忙喚了宋桃送宋積雲。

    宋積雲就問宋桃和大太太:“之前聽宋老爺說你們家的窯廠過兩日開張,這開張的日子還是定在兩日後嗎?”

    宋桃暗暗戒備,道:“怎麽了?”

    宋積雲笑道:“我來之前正準備去十一太爺那裏,準備商量你們家窯廠開張送恭賀的事。如若改期,你到時候記得給我送個信。”

    宋桃道:“不改期!”

    說完,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篤定,立刻道:“大夫說了,我爹今天晚上不醒,明天早也肯定會醒過來。這日子是請了高僧算出來的,我爹肯定不會改期的。”

    宋積雲笑著點頭,道:“那好!我去十一太爺的那裏的時候,跟他老人家說一聲。”

    “好!”宋桃送了宋積雲出門。

    轉過身來卻看見大太太正焦慮地在廂房裏走來走去。

    看見宋桃,她立刻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般朝她奔來,拉著她的手道:“怎麽辦?你爹不能這樣繼續躺下去了,他得醒過來,得把窯廠辦起來!”

    宋桃看她這樣子,眸中閃過些許的嫌棄,回頭卻溫聲對屋裏服侍的丫鬟婆子道:“你們都退下去吧!我和太太有話要說。”

    屋裏的丫鬟婆子們都感覺到了異樣。

    從前大太太有什麽要緊的事,隻會和出了閣的大小姐商量。

    可沒人表現出來,都悄聲退了下去。

    宋桃見屋裏沒人了,這才壓低了聲音喝斥著大太太:“你慌什麽慌?不是說了沉住氣嗎?她宋積雲又不是什麽三頭六臂,有什麽好怕的!”

    大太太完全控製不住自己。

    她惴惴地道:“不是!你剛才也聽到了!她就是來奪我們家窯廠的。”

    宋桃眸光幽沉,道:“你放心,不管她打什麽主意,我都不會讓她得逞的。你隻管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她的話顯然沒有能安慰到大太太。

    大太太團團轉道:“你爹一日不醒,窯廠就一日不能開工。我可是照你說的,把我的體己銀子都給了你爹,他這窯廠要是不成,天寶可怎麽辦?他還那麽小,還要讀書、娶妻,你爹把銀子都敗光了怎麽辦?”

    宋桃隻覺得胸口如壓著塊大石頭般堵得慌。

    為什麽宋積雲要做點事,她們家就能全出動的支持她!

    她閉了閉眼睛,沉聲道:“不會的!您相信我!我不會讓我們家窯廠倒下去的。”

    大太太提了裙子,自話自說地就要往宋大良住著的正屋去:“不行!不行!我不能讓宋積雲謀了我的家產,開張的時候還是得讓你爹主持。”

    並後悔道:“我就不應該聽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話,說什麽讓你拋頭露麵主持家裏的開張儀式。你畢竟是個姑娘家!等你爹醒過來了,肯定要打死我們的。”

    宋桃胸口的那塊大石再也壓不住她滿腔的煩躁。

    “娘!”她一把抓住了大太太的肩膀,“宋積雲都能成,我為什麽不能成?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嗎?就相信我一次!”

    大太太被鎮住。

    她被女兒如烏雲翻滾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半晌才磕磕巴巴地道:“可是,可是宋積雲他們家沒有兒子,我們家,我們家有天寶,有兒子啊!”

    宋桃抓住母親肩膀的手無力地慢慢滑落。

    神色也一點點的冷下來,染上了冰霜。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宋桃和大太太之間發生的事傳到宋積雲耳朵裏的時候,她剛剛從宋十一太爺家回來,正在紗櫥裏更衣。

    她端坐在鏡台前,從紅漆鈿螺的盒子裏挑出點香脂,一麵輕柔地往手上抹塗,一麵道:“後來呢?她們商量得怎麽樣了?”

    鄭嬤嬤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角,連“桃小姐”都不稱呼了,直接道:“宋桃說,正是為了天寶少爺,才不能讓宋老爺醒過來。不然她們被宋老爺打罵還是小,就怕到時候宋老爺遷怒到大太太的身上,開窯廠賺了錢,在外麵花天酒地,學宋老爺的那些狐朋狗友納小妾養外室,不敬重大太太。”

    宋積雲冷笑,低頭在妝奩裏挑選要戴的頭飾:“那大太太怎麽說?”

    “大太太不太相信。說宋老爺非常吝嗇,出去喝個花酒都恨不得蹭別人的,應該不會吧?”鄭嬤嬤道,“宋桃就說是因為宋老爺現在沒錢。還說什麽男人有錢就變壞,讓大太太別太相信宋老爺。還說,要是宋老爺把大太太放在眼裏,就不會當著他們和仆婦的麵都打大太太了。”

    宋積雲想著等會不用出門,隻用去陪錢氏用晚飯就行了,就挑了支紫藤絹花簪。

    “大太太就有些動搖。”鄭嬤嬤見了,忙幫她簪上,還轉身去拿了個靶鏡,“宋桃見了,就說她這麽做也是為了天寶少爺。要是宋老爺醒了,主持窯廠的事,以後他賺的錢想給誰就給誰?但她不一樣,她是姑娘家,總有一天要嫁人的。等她嫁人,天寶少爺也長大了,正好把窯廠的事交給天寶少爺打理,不比把窯廠讓宋老爺打理強上百倍?”

    “所以,大太太動心了。”宋積雲拿著靶鏡照著發間的絹花,覺得插著還挺好看的,滿意地笑了笑。

    “嗯!”鄭嬤嬤點頭,幫宋積雲收拾著鏡台前的首飾,“大太太說,等宋桃掌握了窯廠的事,再讓宋老爺醒過來也不遲。”

    隻怕宋桃不是這麽想的。

    宋積雲頜首。

    鄭嬤嬤遲疑了片刻,道:“不過,大太太也說了,怕您去了十一太爺那裏之後,大家都知道宋老爺昏迷不醒,跑去探望宋老爺,萬一露餡可就麻煩了。”

    “哦!”宋積雲感興趣地道,“那宋桃怎麽說?”

    “宋桃說,窯廠開張的事,還沒有給宋家的人發請柬。”鄭嬤嬤道,“與其讓宋家的跑來探望宋老爺,不如他們化被動為主動,趕在他們探望宋老爺之前派小廝給各家發請柬,收到請柬的人家肯定會問起宋老爺的病情,到時候就說宋老爺沒什麽事,開張大吉的時候見就行了。”

    “我倒小看了她。”宋積雲聞言站起身來,由鄭嬤嬤服侍著在臨窗的羅漢床坐下,喝了口茶,“等到開張的時候若是大家問起來,大可說宋老爺病情突然惡化了,又不能耽擱了吉時,沒有辦法,隻好由她代替父親主持開張儀式。”

    “正如您說的,”鄭嬤嬤說著,在宋積雲的示意下,坐在了宋積雲身邊的繡墩上,“宋桃給大太太出了這麽一個主意。但大太太還是很擔心,既怕有人還是會去探望宋老爺,又怕有人會在開張大吉上堅持要宋老爺主持。”

    宋積雲就給鄭嬤嬤斟了杯茶,讓她潤潤嗓子。

    鄭嬤嬤道了聲謝,繼續道:“宋桃就和大太太打賭。說要是事情都照她說的,大太太以後就要全心全意地站在她這邊,她說什麽就是什麽。若是事情有變,那以後她就聽大太太的,大太太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

    宋積雲輕笑,道:“照著大太太的性子,她應該答應了才是。”

    “大太太答應了。”鄭嬤嬤道,“大太太不僅答應了,還讓宋桃保證,等天寶少爺十六歲,就把窯廠交給天寶少爺打理,宋桃也答應了。”

    兩人低聲說著話,守在門外的香簪突然高聲道:“大小姐,宋大老爺那邊派小廝送了請柬過來,說是過兩天宋大老爺的窯廠開業,請大小姐過去觀禮。”

    宋積雲和鄭嬤嬤笑著交換了個眼神。

    而蔭餘堂內,躺在醉翁椅上看書的元允中看著六子的比劃,拿著書的手一頓,道:“你說,你們家大小姐回來了,正在更衣。”

    六子連連點頭,還笑著做了個“你可以去找大小姐了”的手勢。

    元允中輕哼了一聲,修長白皙的指尖又慢悠悠重新翻了一頁,道:“我知道了!”

    認真地看起書來。

    六子摸了摸腦袋。

    不是元公子讓他盯著大小姐什麽時候回來的嗎?怎麽大小姐回來了,元公子又像沒什麽事似的?

    他不明所以地退了下去。

    元允中不急不忙地又翻了七、八頁書,書房裏靜悄悄的,隻聽見花仆在院子裏修剪花木的聲音。

    他的手指停留在書頁間良久,待院子裏修剪花木的聲音也沒有了,這才輕輕地咳了一聲。

    有小廝跑了進來,低眉順眼地恭聲道:“公子,您有什麽吩咐?”

    元允中罕見地皺了皺眉,道:“六子呢?”

    小廝道:“他帶著邵公子去桃花閣買燈芯糕去了。”

    元允中半晌沒有說話,揮了揮手,讓他退了下去,起身去了內室,由貼身服侍他的一個小廝伺候著,挑了件寶藍色花鳥紋織錦直裰換上,出了門,沿著遊廊閑庭信步地往前院去。

    路過宋積雲院子的時候,他遇到了香簪。

    “元公子。”香簪忙上前給他行禮,手裏捧著一刀宣紙。

    他微微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了宣紙上。

    香簪忙道:“我們家大小姐下午沒什麽事,準備陪太太和二小姐、三小姐一起給老爺抄佛經,太太那裏隻有花箋,大小姐就吩咐我回來拿刀宣紙。”

    給過世的人抄佛經,紙也要講究素潔。

    “沒什麽事?!”元允中道,看著宣紙的目光顯得格外的幽深,像無星無月的深夜。

    香簪心中頓覺很是忐忑,忙喊了聲“元公子”。

    元允中微微點頭,步履閑適地從她身邊走過。

    香簪望著他軒昂的背影,不解地搖了搖頭,想著宋積雲她們還等著自己的宣紙,忙把這一切拋到了腦後,小跑著去了錢氏那裏。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元允中沿著遊廊走了一射之地,轉身回了蔭餘堂。

    跟在他身邊的小廝止不住的奇怪。

    元公子既不找大小姐,也不觀景,那出門幹什麽?

    他摸著頭,迎麵遇到了六子和邵公子。

    邵青舉了舉手裏的油紙包,道:“我聽說那點心叫燈芯糕,以為像燈影牛肉絲似的,細如燈草,誰知道和那周記的雲片糕一個味道。”

    他搖著頭,很是失望,一副上當了的樣子。

    元允中眼皮都沒有撩他一下,徑直進了屋,由小廝服侍著更衣。

    邵青倚在槅扇門邊,嘴裏叼著根燈芯糕,道:“你這又是去了哪裏?我一會兒沒見,你都換三件衣服了。”

    元允中沒理他,接過小廝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舒舒服服地重新在醉翁椅上躺下,拿起翻了一半的書。

    邵青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了解他的性格,不在意地坐在了旁邊太師椅上,吩咐六子:“把點心擺盤,給公子嚐嚐。好歹是我辛辛苦苦排隊買回來的,做個茶點也好。”

    元允中垂目翻著手中的書,道:“回你自己屋吃去,別把渣子掉我這裏了。”

    “哎呀!”邵青驚訝地跳了起來,“您可好多年沒這麽發脾氣了。”

    元允中抬頭,一言不發地望著他。

    他立刻低頭,擺手道:“我這就走,這就走。”

    拉著六子就出了書房。

    元允中靜靜地看著書,書頁卻久久沒翻動。

    貼身的小廝正尋思著要不要給他換杯茶,卻看見他突然把書頁一合,“啪”地一聲放在身邊的小圓幾上。

    小廝嚇了一大跳。

    耳邊傳來元允中的聲音:“邵青呢?”

    小廝半晌才回過神來,忙道:“我這就去請邵公子。”

    元允中沒有吭聲。

    小廝見了,快手快腳地去叫了邵青過來。

    元允中問邵青:“沒人問什麽嗎?”

    “問什麽?”邵青不解,隨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讚道,“您還別說,您隨便選的這落角處,上上下下都挺有眼色的,看見我們回來,人家就能裝著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不聞不問。就算是搭上話了,也全都不提,隻說些今天天氣怎麽樣?吃了飯沒有的?”

    元允中冷冷地望著他。

    邵青立馬閉了嘴,仔細地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道:“您想問什麽?”

    元允中鬢角青筋直冒,仿佛眼睛疼般地閉上了眼睛,對他道:“滾一邊去!”

    邵青莫名其妙地又退了下去,和守在外麵的六子打起了手勢:知道他發什麽瘋嗎?

    六子搖頭,也是一臉茫然。

    邵青蹲在那裏,想了好一會也沒有想明白,幹脆讓六子給他拿個馬紮,坐在馬紮上繼續等著。

    暖陽漸漸西下,廚房的人來問什麽時候用晚飯。

    邵青隔著垂下來的湘妃竹簾看了眼躺在醉翁椅上的人,慫恿著六子:“你去問?”

    六子連連擺手。

    邵青想了想,讓把飯擺在廳堂,然後躡手躡腳地進了書房,低聲道:“公子,用晚膳了!”

    元允中睜開了眼睛,目光冷冷清清。

    邵青幹笑了兩聲。

    元允中起身去了廳堂。

    坐桌邊看了看菜色,如想起什麽似的,漫不經心地道:“宋小姐在做什麽?”

    “哦!”邵青立刻道,“一直都在宋太太屋裏和兩位宋小姐抄佛經。”

    元允中點了點頭,開始喝湯。

    邵青說到這裏,想起剛得到的一個消息,道:“萬曉泉那裏,準備壓著宋小姐家的玉瓷放契書,您看?”

    元允中微微頷首,冷峻地道:“宋小姐知道嗎?”

    “宋小姐應該不知道吧?”邵青懷疑道,“我們也才得到消息,正準備差人去告訴她。”

    元允中淡淡地哦了一聲,邵青靜等了片刻,都沒有後語。

    公子不準備幫忙,這事於宋小姐來說可是件難事,於他們卻隻是隨口一句話。

    一直以來宋小姐都挺夠意思的,何不做個順手人情?

    邵青想著,話都到了嘴邊,可看著元允中冷冰冰的麵孔,又把話給咽了下去,在心裏琢磨著怎麽把這件事告訴宋積雲。

    宋積雲還不知道這件事。

    她陪著錢氏和兩個妹妹裁紙,磨墨,說著這些日子家裏發生的事,不去想宋大良家的變化,也不去想窯廠接下來麵臨的困難,難得心情寧靜練了半天的字,抄了七、八頁佛經,用了晚膳回去的時候還道:“就把筆墨都留在這裏,我有空就來抄幾頁,看看十月初一的時候能抄多少。”

    他們準備十月初一祭祀的時候供到廟裏去。

    錢氏含笑著幫她整了整衣襟,笑道:“也不用那麽急,心意到了就好。”

    宋積玉則笑著挽了宋積雪的胳膊道:“姐姐沒空,我們可以幫你抄。”

    姐妹們笑盈盈地在錢氏院子門口說了半天的話,這才道別。

    隻是她還沒踏進自己住的院落,香簪就告訴她:“鄭管事回來了,他說有要緊的事要回您,在外院的書房等著呢!”

    宋積雲轉身就去了外院的書房。

    鄭全神色凝重,道:“大小姐,宋老爺的窯廠挖腳挖到我們窯廠來了。”

    “說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宋積雲和他分主次坐下,小丫鬟上了茶點退了下去。

    鄭全沉聲道:“我一直在查那幾家作坊的大師傅到底是為什麽跳槽去了宋老爺窯廠的,剛剛有點眉目了,羅師傅來找我,說是這幾天有七、八個還沒有出師卻頗有靈氣的徒弟來辭工,有些還是簽了長約的,拉坯、吹釉、把樁的都有,他尋思著有些不對頭,可查也查過了,問也問過了,就是沒發現什麽。

    “他越發覺得不對頭。

    “就讓我想辦法查一查是什麽回事。

    “要是真沒什麽問題,我們宋家窯廠也不是那少了殺豬佬就得吃那帶皮肉的人家,他們要走就走,他拿了解契書來給您簽字畫押,該收多少違約金就收多少違約金,誰也不強留。”

    宋積雲靠坐在太師椅上,沉吟道:“你去查了,結果發現和宋大良的新窯廠有關?”

    “是!”鄭全道,“不僅如此,我還發現那幾家作坊的大師傅跳槽,都是有把柄被宋老爺捏住了,隻是還沒有查出來是什麽把柄。”

    說到這裏,他語氣微頓,道:“禦窯廠的韓先生,好像答應給宋老爺的窯廠畫圖樣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禦窯廠的韓先生是景德鎮數一數二的人像畫師,和宋又良的關係非常好。

    宋又良去世,宋家專程請了他給宋又良畫遺像。

    宋家的爭產案在梁縣幾乎盡人皆知,韓先生居然會幫宋大良的窯廠畫圖樣?

    宋積雲的臉色一沉,道:“能確定嗎?”

    “確定。”鄭全道,“我在打聽那些跳槽去了宋老爺家的大師傅們時查到的。韓先生早年間有位紅顏知己,給他生了個兒子。宋老爺幫他把兒子找回來了。韓先生為了報答宋大良,決定幫他的窯廠畫圖樣。”

    這麽私密的事,他是怎麽知道的?

    宋積雲挑眉,道:“這麽巧?”

    鄭全不解。

    宋積雲道:“你還記不記得我爹的葬禮,韓先生給送了我爹的畫影過來,宋大良接了我爹的畫影卻不願意支付酬金,韓先生氣得席都沒坐就走了。”

    鄭全印象裏有這件事。

    宋積雲道:“那你知不知道還有個後續?”

    鄭全回憶道:“我記得是桃小姐追了出去。”

    他說著,目光一寒,道:“您是說這件事是宋老爺設的局?”

    “未必!”宋積雲端起茶盅來喝了口茶,道,“我看,與其一個挨著一個的去查跳槽到他們家的大師傅,還不如盯緊了宋桃,好好的查查她。”

    之前她還是大意了。

    隻想若是宋桃有什麽地方不妥當,她得想辦法盡快地摸清楚她的意圖,別傷害麽自家人就好。

    如今看來,宋桃隻早早的就開始了布局。

    宋積雲頓時有些坐立難安。

    那宋桃知不知道她父親會暴病而亡呢?

    如果宋桃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父親去死……

    宋積雲“騰”地站了起來,有些急躁地在屋裏來回地走了兩圈,這才對鄭全道:“其他的事先放一放,給我去查清楚他們家的第一爐窯準備燒什麽?”

    新窯廠開張,為了彰顯其有開窯的實力,為求個平安順利吉祥,通常都會把自己最擅長燒的瓷器作為窯廠的第一爐窯。

    但宋桃若是真有問題,恐怕這第一爐窯也會使個障眼法。

    鄭全鄭重地點頭。

    宋積雲又提醒他:“查原材料。”

    什麽都可以做假,原材料的數量卻做不了假。

    “我知道了。”鄭全應著,猶豫道,“那窯廠那些辭工的?

    “跟羅師傅說,該怎樣就怎樣。”宋積雲毫不遲疑地道,“那些要提前走的,按行業的規矩,收十倍的違約金,走了的人宋家窯廠永不錄用,告知其他的窯廠。”

    除非有窯廠要和他們家撕破臉,否則這些人隻能在宋大良的窯廠做工。

    她就不信了,挖了這些人過去,宋大良的窯廠就能壓在她頭上讓她不能翻身。

    “是!”鄭全去忙去了,宋大良挖了宋家窯廠牆腳的事卻沸沸揚揚,不僅整個梁縣的人都知道了,就是錢氏也聽說了。

    她急忙向宋積雲求證。

    “是有這件事。”宋積雲無意把自己弄得像盾牌似的在家人麵前擋著,盾牌後麵的人還以為風和日麗什麽事都沒有。

    她也沒有瞞著宋積玉和宋積雪。

    宋積雪氣得小臉通紅,捏著拳頭對宋積雲道:“別讓我看見宋天寶,我看見一次,打他一次。”

    宋積雲哈哈大笑,道:“這與人家宋天寶有什麽關係?”

    宋積雪羞愧地道:“我隻打得贏宋天寶。”

    這下子不要說宋積雲了,就是錢氏和宋積雪也忍俊不禁。

    宋積雲就摸了宋積雪的腦袋,道:“是讓你們有個防備之心,以後離大房遠點,倒也不至於去打人家宋天寶。”

    宋積雪沒有吭聲。

    錢氏擔憂道:“要不他們家開業你就別去了,大家索性撕破了臉算了。”

    “去!”宋積雲不以為意地道,“怎麽不去?否則那些看我們家熱鬧的人還以為我怕他們家似的。”

    錢氏直歎氣。

    *

    宋大良窯廠開張那天,一大早卻下起了小雨。

    雨細如絲,唰唰地落在綠夾著黃葉的樹枝上,氣溫也跟著降了下來。

    錢氏由丫鬟、婆子簇擁著,抱了個妝奩去了宋積雲那裏。

    “咱們輸人也不能輸勢。”她打開妝奩,珠光寶氣映得滿室輝煌,“這些珍珠首飾都是你外祖父斷斷續續送給我的,都給你,你出門的時候戴。”

    守孝期間不能穿紅著綠,她特意帶了這些首飾過來給女兒撐場麵。

    宋積雲沒有拒絕母親的好意,輕輕地抱了抱錢氏。

    錢氏親自幫她梳妝,送她到了轎廳,見隨行的是從田莊挑選出來的新護衛,不由問:“鄭全呢?”

    宋積雲笑道:“我派他去辦事了。他等會和我在宋老爺的窯廠見。”

    錢氏這才放下心來,看著宋積雲的轎子慢悠悠地出了長街,這才折回去。

    *

    蔭餘堂裏,元允中正用早飯。

    他聽六子說宋積雲已經去了宋大良的窯廠,嘴角緊抿,把手中的調羹隨手就丟回了碗裏,神色冷硬地問邵青:“萬曉泉的事解決了?”

    邵青喝著瓦罐雞湯。

    湯有些燙,他用手扇了扇嘴,這才道:“應該沒有吧?萬曉泉那個人辦事,就喜歡繞來繞去的。他壓著不寫放契書,不過是想把宋家玉瓷的生意捏在自己手裏。宋家辦事的是個叫汪大海的人,他估計一時半會還沒有明白萬曉泉的意思,以為萬曉泉隻是想多撈幾個銀子。”

    元允中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沉聲道:“你沒有告訴宋小姐?”

    邵青一愣:“告訴了啊!”

    他還在屋裏斟酌半天才去見宋小姐,結果宋小姐沒說什麽,就急著出門了。

    宋元允望著他沒有說話。

    邵青心裏“咯噔”一下。

    公子一大早就起來了,不會是在等宋小姐吧?

    他感覺自己辦砸了事,忙轉移話題道:“萬曉泉回京的事黃了。”

    元允中瞥了他一眼。

    邵青忙道:“萬曉泉花了大價錢,搭上了萬貴妃那個在錦衣衛做千戶的侄兒萬慎的線,拿宋家的甜白瓷當敲門磚,認萬慎做幹爹。結果萬慎對宋小姐家的甜白瓷愛不釋手,要萬曉泉多燒點甜白瓷送去京裏,讓他繼續在禦窯廠當差。”

    邵青不無幸災樂禍:“萬曉泉弄巧成拙,回不去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元允中眉宇間流露出些許的不耐煩,道,“去準備轎子,我們也去宋大良的窯廠看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宋大良的窯廠在景德鎮珠山腳下,和宋積雲家的窯廠相隔得不遠,是收了別人一個舊作坊改建而成。

    宋積雲出了城門,停了雨。

    路邊的樹葉被雨水衝洗的幹幹淨淨的,倒是驛路被雨水浸濕,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車轍印跡。

    她在路邊等到了宋家眾人的轎子,一起去了宋大良的窯廠。

    招待來賓的地方是個三間的敞廳,已經到了不少人。

    李子修穿了件寶藍色五蝠團花的直裰,站在敞廳中央,正笑容滿麵地和禦窯廠的韓先生說著什麽,很打眼。

    看見宋積雲,眾人紛紛上前打招呼:“宋小姐!”

    宋積雲客氣地頷首。

    也有人低聲議論:“沒想到宋小姐真的過來了。不是說他們兩家斷了親嗎?”

    “宋大良如今開窯廠,是同行。親戚可以不走,同行卻不能不理會。”

    “不過宋大良也夠無恥的了,挖侄女的牆腳,還好兩家斷了親,不然想起來就讓人惡心。”

    “那關係不好的同行多的事,我要是宋小姐,翻臉就翻臉,有什麽好來的。”

    眾人紛紛表示讚同,心裏隱隱覺得宋積雲還是年紀輕,經曆的少,有些軟弱。

    李子修更是得意洋洋地拽了韓先生過來和她打招呼,還看戲不怕台高的指了宋積雲對韓先生道:“又良家的大閨女,如今可是宋家窯廠的話事人了!你一天到晚的在禦窯廠畫畫,她當家之後,你們應該還沒有正式見過吧?”

    韓先生神色坦然,朝著宋積雲點了點頭,溫聲道:“你很能幹。若是又良還在,肯定會為你驕傲的。”

    宋積雲微笑地和他寒暄:“您過獎了。以後還請您多多關照。”

    宋家窯廠一日要做禦窯廠的生意,就一日得和禦窯廠的大師傅們打交道。

    至於韓先生給宋大良窯廠畫圖樣的事,韓先生是和她父親有交情,又不是和她有交情。

    韓先生卻眼底閃過一絲異色,仿佛她的平和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神色間流露出些許詫異,沉吟道:“我和你父親是莫逆之交,禦窯廠你遇到什麽事,隻管來找我。”

    也就是說,禦窯廠之外的事就不用來找他了。

    能得他這樣一個承諾,宋積雲頗為寬慰,和他說起了禦窯廠最近幾次送過來的訂單。

    有人湊了過來。

    宋積雲定睛一看,是景德鎮最大的釉料鋪子老板王顏。

    他哈哈笑道:“沒想到宋小姐也來了!”

    他話音剛落,宋積雲就發現很多人都傾耳在聽。

    她微微地笑,道:“都是同行,既然宋老爺給我下了帖子,哪有不來的道理。”

    “是啊,是啊!”王顏嗬嗬地附和了幾句,從衣袖裏拿出一份請柬,道,“我得了一斤蘇麻裏青花釉料,準備弄個競價,到時候宋小姐一定要來啊!”

    “這麽難得的釉料您那裏都有啊!”宋積雲笑著接了請柬,“到時候一定去。”

    兩人應酬幾句,又有賣泥坯的陳老板上前和她搭話。

    都是上次在文思樓時打過交道的。

    很快,就有一群人圍在了她的身邊,說說笑笑的。

    李子修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而韓先生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地走了。

    *

    敞廳旁邊耳房裏,宋桃再一次整了整自己衣飾。

    大紅色的遍地金錦衣,大紅色寶石鎏金首飾,讓她光彩奪目。

    她記得那年宋家窯廠慶祝燒出五彩瓷大宴賓客的時候,宋積雲就穿了套這樣的衣飾。

    她那個時候隻覺宋積雲沒有一點女子的含蘊和優雅,太過張揚高調,如今站在鏡子麵前,看著鏡中眼角眉梢都因為高興而顯得神采飛揚的麵孔,她突然理解宋積雲那躊躇滿誌的心情。

    這個窯廠以後就是她的了,她如同鳳凰涅槃,從此以後就能和前世的宋積雲一樣,賺大錢,掌握自己的命運,讓所有的人都對她惟命是從了。

    她扶了扶發間的金步搖,對扶著她的丁香道:“走吧!吉時快到了。”

    丁香滿臉興奮地扶著她,從休息的廂房走了出來。

    人群中,宋桃一眼就看見了宋積雲。

    她穿了件水藍色的杭綢褙子,烏黑的青絲間珍珠發簪,在敞廳明亮的光線間幽然生輝。

    宋桃抿了抿嘴角。

    宋積雲好像感應到了她的出現似的,不偏不移地轉過頭來。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撞到了一起。

    猝不及防,宋桃眼神無措。

    宋積雲則大方地朝她點了下頭。

    宋桃暗暗皺眉。

    不知道宋積雲是什麽意思。

    旁邊有司儀高聲道:“宋小姐到!”

    敞廳一靜,眾人都奇怪地望著宋積雲,待聽到動靜,又齊齊困惑地望向了宋桃。

    宋桃咬了咬唇,悲傷中帶著幾分忐忑地道:“多謝諸位來參加我們家窯廠的開張儀式。家父臨時身體不適,沒辦法出席,特意讓我代替他揭牌。”

    眾人這才明白,都七嘴八舌地問起宋大良的身體來。

    宋桃強笑道:“大夫說要靜養,可開張之事已算好了吉時吉日,家父放心不下他的一番心血,我們做子女的也隻能硬著頭皮聽命行事了。”

    很多人認為這樣子不妥,甚至道:“應該讓天寶來揭牌的。”

    宋桃眼瞼微垂,等再睜開時,已是眸光明亮,笑容溫煦,道:“天寶至孝,非要在父親身邊侍疾,兩位姐姐出閣,姐夫一時半會趕不過來,隻好讓我代勞。”

    說到這裏,她曲膝恭敬地給眾人行了個禮:“還請諸位長輩和世伯、世叔多多包涵。”

    眾人一時被這變故驚呆,半晌無語。

    就有人道:“已經有個宋小姐了,再多一個也沒關係。反正都是你們宋家的女子。”

    眾人聽了,不由看了看宋積雲,又看了看宋桃,都大笑了起來。

    宋桃忙接過丫鬟手中的茶壺,給幾位行業中的德高望重之人斟茶。

    景德鎮商會會長馬慧端起了茶盅,沉聲道:“今天這事雖然有些兒戲,但縣太爺也說了,巾幗不讓須眉,你又是奉父命行事,純孝性成,我就不追究了。”

    然後喝了口茶,代表他同意她代表宋大良揭牌了。

    這麽說來,宋桃還是沾了宋積雲的光。

    宋桃忙曲膝道謝。

    眾人見了七嘴八舌地打趣著宋積雲:“兩位宋小姐可有伴了。”

    宋積雲謙遜地抿了嘴笑。

    宋桃下頜微揚,斜睨了眼宋積雲。

    丁香忙朝旁邊的管事使了個眼神。

    管事拍了拍手,劈裏啪啦的炮竹聲中,獅子舞了起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熱鬧的喧囂聲把周圍的人都吸引了過來。

    宋桃熱情而又不失矜持地陪著馬慧等人前往那揭牌之處。

    圍過來的人見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指指點點,或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宋桃心頭直跳。

    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小心翼翼地抱著從宋積雲手裏借來的銀子,畏畏縮縮走出宋家大門,那些路人看她時的情景。

    雙手緊握,宋桃目光如炬。

    幸好,這輩子她掌握了主動權,改寫了自己的命運。

    鑼鼓聲驟然停了下來,披紅繡金的舞獅踩在繡墩上,紅綢繡球迎風展開,垂下幅“財源通四海,生意暢三春”的對聯。

    而周遭紛雜的說話聲也同時傳入了宋桃的耳中。

    “怎麽還有女人站在正中間,不會這窯廠的東家是個女的吧?”

    “你還敢瞧不起女東家?人家縣太爺可說了,巾幗不讓須眉。這窯廠是宋家長房開的,他們家二房的那個窯廠就是宋二爺家的女兒管事,有個女東家有什麽稀奇的?”

    “就是受了縣太爺表彰的那個?”

    “是的!”

    “那這也算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隻是不知道宋家窯廠的那位女東家來了沒?”

    “別擠!別擠!我正在找著!”

    宋桃臉上依舊掛著大方得體的微笑,但胸口卻像有塊大石壓著,宋積雲這個名字如同魔咒一般,怎麽都逃不過。

    可過了今天,她會讓這些人知道到底誰更厲害!

    她眼底閃過一絲冷意,誌得意滿上前一步,站在了眾人的前麵,朝著司禮點了點頭。

    司禮高聲唱喝:“吉時已到!”

    又是一陣劈裏啪啦的炮竹聲。

    宋桃微笑著拽住了牌匾旁垂落的紅綢,隔著人群望了一眼宋積雲。

    金色的晨光照在她身上,她目光含笑,神采飛揚。

    耳邊卻非常突兀地傳來一聲大喊:“宋大老爺來了!”

    宋桃滿眸驚愕,循聲扭頭。

    原本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都循聲望去,並喧囂著分開一條道來。

    宋天寶氣喘籲籲地扶著麵如素紙的宋大良出現在了道路的中間。

    宋桃腦袋嗡嗡直響!!

    怎麽回事,來之前她明明叮囑大夫給他喂了藥,怎麽會突然醒來了?

    她又慌又亂,但隻在瞬間她便又鎮定下來,佯露出副驚喜若狂的表情,提著裙子就朝宋大良奔了過去:“爹,太好了!您終於趕在吉時之前醒了。您要是再不醒過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您,您還好吧?大夫怎麽說?”

    宋大良不滿地哼了一聲,甩開了管事伸過來的手,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宋桃的身上。

    宋桃強作鎮定:“爹,我來扶您!”

    說著,她伸手就要替宋天寶去攙扶宋大良。

    宋天寶見狀不僅沒有讓開,反而更緊地挽了宋大良的胳膊,使勁地推了她一下:“你要幹嘛?我告訴你,爹昏迷不醒的時候,可是我在床前侍疾!”

    宋桃被推得一個趔趄。

    她驚愕地望著宋天寶。

    宋天寶怎麽能這麽待她?!

    前世,她可是自己隻能喝水都要想辦法給他買塊餅充饑的人!

    而他也從來沒有辜負自己這個做姐姐的。是那個在她走投無路之時,寧願被她那個悍婦弟媳追著打也執意把她和兩個孩子接回了娘家,給了他們片瓦遮身的人。

    在她心裏,他們相依為命、患難與共,是一對感情最好不過的姐弟。

    他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宋天寶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辯駁般地高聲道:“我又沒有冤枉你!你要是真孝順,爹躺在床上的時候你怎麽沒有伺候爹?再說了,家裏有我在,你憑什麽給我們家窯廠開業揭牌?難道你還想學雲堂姐掌管家業不成?”

    宋桃心裏涼颼颼,覺得自己多看他一眼都辣眼睛。

    她衝著宋大良就委屈地喊了聲“爹”,道:“我這不是怕您辛辛苦苦辦起來的窯廠因為沒能及時開業錯過了瓷器買賣的旺季嗎?現在您醒了,自然是由您來揭牌……”

    宋大良很是不耐煩,沒等她把話說完已朝著她擺了擺手,道:“你弟弟的話也有道理。你一個女孩子家家,難道還想學那宋積雲掌家不成?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你趕緊回家去。你娘還指望著你回去後把這幾天的藥費和藥鋪結算清楚呢!”

    宋桃心裏怦怦亂跳,一時間拿不準宋大良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宋大良的神情,試探道:“爹,您雖然醒過來了,可到底不明就理地昏迷了幾天,我看藥鋪那邊還是別急著結算了,讓他們過來給您請幾天平安脈再說的好!”

    “這不是你管的事!”宋大良毫不領情,隻催著她趕緊回去,還嫌棄地道,“你看你穿的都是些什麽?知道的是我們家開業,不知道還以為你出閣呢!”

    宋桃像被捅了一刀似的。

    從小到大,宋大良看她們姐妹三個就沒有順眼的時候,不是喝斥她們這個,就是訓責她們那個。

    宋桃咬了咬牙,正要說話,馬慧等人圍了過來。

    他們七嘴八舌地對宋大良道:“你怎麽樣了?不是說昏迷了嗎?怎麽就昏迷的?”

    還有人道:“我看您這臉色不太好。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用不著這麽逞強,有事交給兒子女兒做也是一樣的!我看你姑娘還不錯,是個能頂事的人!”

    宋桃不由緊張地支了耳朵。

    “不過是些台麵上的功夫。”她聽見宋大良不以為然地道,“她一個女人家家能幹什麽,要是沒有那些管事撐著,早就亂了套。”

    他一副不願意多說的樣子,朝著眾人團團揖禮,並和眾人寒暄道:“多謝諸位來觀禮,以後大家到我窯廠來買瓷器,一律八折。”

    還開玩笑地道:“別說,報恩寺還真有兩把刷子。他們給我選的這吉日還挺準的。這不,我趕在揭牌之前醒過來了。”

    眾人哄堂大笑,轉移了話題,有人甚至道:“你請的哪位師傅幫著算的日子,推薦給我,我有事也找他去算去!”

    還有人道:“福禍相依。你這及時好了,定還有福氣在後頭。今天趕緊把牌揭了,別耽擱了吉時。”

    眾人又是一陣笑。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宋桃聽著,胸口像破了個大洞似的,冷風吹得她全身涼颼颼,看著大夥簇擁著宋大良去揭牌,她半晌都沒有動彈。

    偏偏宋大良卻像想起什麽似的,突然回頭,伸長了脖子對宋桃高聲道:“趕緊回去!這不是你一個姑娘家應該呆的地方。”

    馬慧等人也跟著附和:“聽你爹的準沒錯!這裏有管事幫著搭把手,你不用擔心。隻管回去好生歇著就是了。”

    還有人道:“這裏全是男丁,就你一個姑娘家,你留在這裏到底有些不妥當。還是早點回去,你爹娘也安心!”

    宋桃牙都要咬碎。

    這裏全是男丁,就她一個姑娘家!!

    那宋積雲呢?

    她忍不住找尋宋積雲的身影。

    宋積雲正站在一輛馬車前,和她那個前世就形影不離的乳兄鄭全說著話。

    陽光落在宋積雲的珍珠發簪上,泛著瑩潤的光芒。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她的視線,宋積雲驟然抬頭。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個正著。

    宋桃嘴角緊抿。

    宋積雲挑了挑眉,眸中漸漸含笑,神采飛揚地由鄭全護著身姿筆直地朝馬慧等人走去。

    宋桃麵紅耳赤,胸中仿佛有團火在燒。

    她不由上前幾步,卻在窯廠門口被馬慧身邊的隨從攔住了。

    “宋小姐,”他們客氣卻十分堅持地道,“那裏都是老爺們聚首的地方,你一個姑娘家,還是避避嫌的好!”

    宋桃氣極,道:“宋積雲不也進去了?”

    馬慧隨從撇了撇嘴,道:“人家宋小姐是宋家窯廠的話事人,您能和她比嗎?”

    還不無輕怠地道:“雖說都姓宋,大夥兒也同樣尊稱您一句宋小姐,可此宋非彼宋。您不會以為您就真的和屋裏坐著的那位宋小姐一樣吧?”

    “你!”宋桃指著那隨從的手直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偏生那隨從是個牙尖嘴利的,還在那裏喋喋不休地道:“您也別怪我說話難聽。這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我要是您,早就回去了。這燒瓷是鬧著玩的嗎?景德鎮幾百年,也就出了宋大小姐一個人,普通人能比嗎?”

    宋桃又羞又惱,血直往頭上湧。

    馬慧那邊卻傳來一陣歡聲笑語,還有人高聲道:“宋老爺,您在牌匾旁站好了,放炮竹是來不及了,敲幾下響鑼應景,也算是紫氣東來,重新開始了。”

    宋大良不知道說了句什麽,眾人又是一通笑。

    幾聲鑼響,司禮喊著“吉時已到”。

    宋桃慌亂地踮腳眺望。

    隻見被眾人圍著的宋大良握著剛剛還垂落在她手邊的紅綢使勁地一拽。

    紅綢落了下來,露出寫著“良玉”的黑漆金箔的牌匾。

    “原來這窯廠叫‘良玉’啊!”

    看熱鬧的人議論著。

    炮竹聲再次大響。

    司儀的聲音蓋過了炮竹聲,喊著“開張大吉”。

    眾人一擁而上,搶著由管事派送的開業禮品。

    攢動的人群東倒西歪地把宋桃擠到了一旁,要不是丁香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她差點跌倒。

    “我們走!”宋桃吩咐丁香,冷笑著拂袖而去。

    回到家中,她還沒有來得及更衣,得了信的大太太趕了過來。

    “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嚇死我了!”她後怕地道著,揮手打發了給她敬茶的丫鬟,命自己的心腹嬤嬤守在門口,拉著宋桃就進了一旁的碧紗櫥,“你不是說你那藥絕對沒問題嗎?你爹怎麽就突然醒了?”

    宋桃心想:我怎麽知道?不是你守在家裏嗎?

    可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大太太不滿地道:“要不是你再三保證,我怎麽會同意你給你爹下蒙汗藥!你爹要不是急著趕去給窯廠開業揭牌,也不會隻是罵了我幾句就走了。我現在就怕他回過神來,知道是我搗的鬼,會秋後算賬收拾我們。”

    說到這裏,她驚恐地打了個寒顫,後悔道:“就連天寶,知道你去忙窯廠開業的事去了,他卻守在你爹床前侍疾,也說我偏心,和我有了罅隙!”

    最後還抱怨道:“你說你,沒有那金剛鑽,攬什麽瓷器活。現在我們可怎麽辦啊?!”

    宋桃聽了心裏拔涼拔涼的,但她想到這是一直對她疼愛有加的母親,還是忍著心中的不快溫聲道:“娘,我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嗎?我在外麵忙的時候,您要看好爹的嗎?我走的時候爹還好好的,怎麽我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趕去了窯廠?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您先別急,仔細跟我說說。”

    說著,她放下正要換上的衣衫,拉著大太太坐在了窗邊的美人榻上。

    大太太定了定神,說起了她走後發生的事:“……你走後,我就按著你交待的,一直在你爹床邊守著。是給你爹看病的那個唐大人進來跟我說,要是不繼續給你爹灌藥,過兩個時辰,你爹就又要醒了,讓我拿個主意,要不要繼續給你爹灌藥?

    “但他又說,要是繼續這樣給你爹灌藥,怕是要出事,他不想受牽連。等給你爹熬了這副藥,他就不給你爹看病了。讓我給他結了診金,他要走。”

    宋桃眉頭緊鎖。

    前世,這位唐大夫雖然醫術超群,但貪財好色,陷入一場深宅大院的陰私案子裏,被砍了頭,她這才知道有這麽一個人。今生,她特意找到他,許以重金美女,他果然為她所有。

    他怎麽會輕易說走?

    她仔細地聽著大太太說話。

    “我沒有辦法,隻好拿了銀子繼續賄賂唐大夫。”大太太滿臉愁苦,“誰知道唐大夫卻怎麽也不肯收。”

    “不肯收?!”宋桃愕然。

    大太太點頭,繼續道:“我們正推搡著,鄭全來了!”

    宋桃麵若寒霜,騰地站了起來。

    這件事果然與宋積雲有關!

    雖然她在宋大良出現的時候就有所猜測,但猜測被證實了,她還是沒能控製住自己的怒火,表情瞬間變得有些猙獰。

    大太太被嚇了一跳。

    “沒事!沒事!”宋桃忙穩了穩心緒,重新坐下來,安撫地拍了拍母親的手,溫聲道,“後來又發生了些什麽事?爹怎麽突然醒了?”

  第一百三十章

    大太太鬆了口氣,道:“他說是奉了宋積雲之命,去報恩寺給你爹求了味良方。我怕鄭全闖進來壞了我們的事,隻好去堂上見了他。”

    “誰知道鄭全還沒有走,幫你爹看診的唐大夫就扶著你爹走了進來。”

    她說到這裏,想起女兒臨走時反複叮囑她要看好宋大良的話,一時間臉上火辣辣的,頗有些分辯地道:“我想攔的,可沒攔住!”

    家裏這麽多人,居然攔不住個鄭全!

    宋桃能說什麽呢?

    她麵無表情地掃了母親一眼,強忍著不悅繼續安撫般地拍了拍母親的手。

    大太太感受到了女兒的不快,略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骨,這才繼續道:“鄭全立刻將窯廠開業的時候告訴了你爹。他還問你爹要不要把天寶也一道帶過去。還說,宋天寶不小了,也應該由父輩帶著去見見世麵了。”

    “所以,我爹聽了之後,就立刻帶了天寶,”宋桃沒等大太太說話,幽幽地接話道,“然後由鄭全護著去了窯廠?!”

    “嗯!”大太太莫名有些心虛地點了點頭。

    宋桃忍不住語帶譏刺,道:“那我爹是怎麽醒的?唐大夫又做了些什麽?您一概不知囉?”

    大太太看著,心頭頓時生起一陣無名怒火。

    自從那天去了報恩寺之後,她這個女兒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僅處處壓製著她,言辭間還常常不輕意露出幾分輕怠。可她就算是再無能,也是生了宋桃養大了宋桃的母親,宋桃憑什麽這麽對她?

    她頓時不滿地“哼”了一聲,高聲道:“你到底是個姑娘家,家裏的產業不管怎麽樣都是你弟弟的,你就是再折騰,這家業也不可能變成你的。你就聽我的,幫你爹好生生的打理好窯廠,窯廠賺了錢,你出嫁的時候不也有麵子,何必要和你爹對著來!”

    又來了!

    每次隻要涉及類似的話題,她娘總是這副口吻,這種的語氣,這樣的說詞。

    宋桃大喊了一聲:“娘!”

    想阻止她母親繼續說下去。

    但她的態度不僅沒能讓大太太停止,反而激怒了大太太,讓大太太更加想找回做母親的尊嚴。

    她臉一沉,道:“你也別怪娘的話不好聽。這世道就是如此。姑娘家再精明,再能幹,還不是得嫁人,還不是得服侍男人。

    “不說遠的,就說宋積雲。你二叔父活著的時候那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可你二叔父一去,她還不是得被人隨便擺布!”

    宋桃麵露嘲諷。

    她娘說的是她祖母和宋大良、宋三良吧?

    可他們得逞了嗎?

    若是前世,她恐怕還能聽得進去,已經經曆過一世的她,早已對母親的說法嗤之以鼻。

    大太太感覺到女兒的排斥,不由拔高了聲:“你別不相信!你且看著,她宋積雲現在蹦達得再歡,等真的嫁到了元家,元家的人要是還能忍著她這樣拋頭露麵,我把王字倒著寫!”

    “王”字到著寫也是個“王”。

    宋桃很想諷刺母親幾句,可她實在是沒有心情。

    宋積雲可比他們以為的厲害多了。

    前世,她一輩子都沒有嫁人。今生雖然冒出了個元允中,可以她對宋積雲的了解,這樁婚事肯定有蹊蹺的。可惜,她沒能找到證據。

    而鄭全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向來看宋積雲眼色行事。他既然跑到家裏來帶走宋大良,可見她家發生的事宋積雲都知道了。

    原本她還想著宋積雲在明,她在暗,趁著宋積雲還沒有發現她的異動,提前布局,搶幾次宋積雲的機緣,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不僅如此,兩人還對上了!

    以後,她該怎麽辦呢?

    宋桃突然覺得有點冷,雙肘抱胸,披了件衣裳。

    大太太全然不知女兒的心思,見女兒沉默下來,還以為女兒被自己說服了,她越發的肆無忌憚,像往常那樣挑剔、指責起宋桃來:“我看你呀,是越來越不安分了!你就聽娘一句,等會你爹回來了,你主動去認個錯,向你爹保證,以後你會盡心盡力幫他打點窯廠。以你爹的脾氣,他肯定不會再追究。

    “再就是天寶那裏,你以後還得靠娘家給你撐腰,真把天寶給得罪了,以後有你哭的時候!

    “還有那個唐大人,你到底許了他多少好處?我之前拿了五十兩銀子打點他,他那樣子,壓根就沒有看在眼裏。之前你爹開窯廠我讓你把你外祖母留給你的陪嫁拿出來,你說你還有大用場,慫恿著我把自己的陪嫁拿了出來,這會兒不會出什麽事吧?

    “我可把醜話說到前頭,那可是我的棺材本。要是你爹虧了,你可得補給我的!

    “也不知道你爹知不知道之前他昏迷是你買通大夫給他下的藥,他肯定是要把你往死裏打的。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別指望我能攔住你爹。”

    她越說越惱火,質問起宋積雲的事來:“你不是說不值一提嗎?鄭全怎麽這個時候跑到我們家,還不計前嫌地帶你爹和天寶去了窯廠?不是你在外麵惹了什麽事,把宋積雲引過來了吧?”

    宋桃望著母親一張一翕,仿佛永遠都不會合上的嘴唇,突然感到十分的疲憊。

    什麽都是別人的錯,什麽都是她的錯,她母親從來沒有犯過錯。

    就算是犯了錯,那也是因為她母親受了她的蠱惑,她母親是無辜的。

    前世,她怎麽沒有發現呢?

    是因為前世她隻能依附她生活,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還是因為今生她突然給家裏置辦了這份產業,利益麵前,大家都露出了真正的麵目呢?

    宋桃閉了閉眼睛。

    宋積雲是怎樣說服唐大夫,宋大良是怎麽醒過來的,她知道又能怎樣呢?該發生的事都已經發生了。

    她望著喋喋不休的母親,想到宋天寶的那一推。

    她現在要做的,應該是想辦法怎麽從這個泥沼一樣的家裏爬出來。

    否則總有一天,她會被這些人拖累著沉到泥底。

    就像前世一樣……

    念頭閃過,宋桃打了個寒顫。

    她的目光慢慢冰冷。

    不過,她母親有一點說的對,那位唐大夫,是得想個辦法處置了才是。

    她思緒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