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1-09-08 01:05      字數:3369
  那日殿試回去之後, 次日就由考院加緊閱卷, 最後選出最優秀的幾份呈給陛下, 請他定奪名次。

  殿試要選出三甲進士, 一甲隻有三人, 便是百姓們津津樂道的狀元、榜眼、探花, 二甲看每年人數不定, 約有五十至百名,最後就都是三甲同進士了。

  五月初一那日榮錦棠也不過就是回去瞧瞧她好不好,用過晚膳就回了乾元宮, 連著兩天的燈火通明,終於在第三日排出了名次。

  最終的一甲與二甲前十名都是榮錦棠親自看過卷子才定,之後的名次就由八位閣老一同商定。

  恩科和正科無非是為了官場選拔人才, 最終的目的是治理四方百姓, 對進士的要求很高。

  首先就要長得好,若是身有殘疾或麵貌太過醜陋, 鄉試就過不了。

  再一個身體得硬朗, 這樣連番考下來鐵打的人都很難撐住。

  今年還算好些, 隻有一個重病來不了掛末名。前幾次都至少有小十人報缺, 不是會試太過耗損精神頭疼, 就是重病起不來,要不就是太高興摔傷了手腳, 理由林林總總,聽了就叫人忍俊不禁。

  這些都熬過去, 還得看殿試上合不合陛下眼緣, 字寫得好不好看,人邋不邋遢等等。

  科考這條路,能走下來的都不是凡人。

  而天才中的天才,這位連中兩元的少年榜首付恒書,殿試的卷子也依舊精彩。

  這就相當難得了。

  殿試不僅要看上述種種,最重要的要看心態穩不穩。大殿之下,禦座之前,閣老尚書們遙遙相望,在這樣情形下也能維持著往日文采,實在不簡單。

  榮錦棠看著呈上來的那一摞考卷,最上麵一份就是付恒書的。

  他的字一看就跟巧言師承一脈,因年紀的因由不如其他貢士豐挺有力,卻自有一份難得的從容寫意。

  就算是寫著板正的館閣體,也叫人看著舒服。

  榮錦棠拿起來仔細參詳。

  今歲的考題是他出的,大意問守舊與革新,不過這個題他寫得很深,不認真看大部分貢士可能會認為他在問治理百姓之道。

  考卷在呈給他禦覽前所有監考官都已經讀過,榮錦棠把上麵二十來份全部看完,才問:“諸位愛卿各抒己見,先把一甲三名選出。”

  考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先講話。

  如今這位陛下可比先帝嚴肅得多。

  別看他這樣長相這般年紀,那通身的威儀是騙不了人的。他很有些開國高祖皇帝那種說一不二的勁兒,心裏定下的事誰都改不了。

  見大臣們都不講話,榮錦棠也沒甚多餘的表情,他吃了一口茶,把茶杯“咚”的一聲放回到高幾上。

  楚延隻好出列,恭敬道:“回稟陛下,臣以為這位付小會元十分了得。”

  因為當年付巧言迫不得已賣掉家宅,所以她跟付恒書的籍貫都落在上窯鎮裏,後來她賣身入宮,籍貫也隨之帶進宮中。

  是以朝中幾乎無人知道付巧言和付恒書的關係。

  也都不知這位少年會元與宮中的宸嬪娘娘是親姐弟。

  楚延這一句,應當很是有幾分真心。

  這位付恒書小小年紀,如果欽點出一甲頭名,他也能落一個座師的頭銜,好生培養幾年說不得就是手下幹將。

  榮錦棠頭都沒抬,又去問新升為安和殿學士的沈家旁係沈維:“沈愛卿以為如何?”

  沈維少時就有小文曲星的名頭,當年也是靠自己能力考中榜眼,成為沈家為數不多的文臣。

  論學識是十分了得的,他一步出列,道:“臣以為付貢士年紀尚輕,這份考卷的答案還有許多需要斟酌之地,若是再等三載,便又是另一番樣子。”

  他侃侃而談,一點也沒有藏私:“然而即便這樣,在今年這些貢生裏,他的考卷也能列入前三。”

  榮錦棠頷首,道:“兩位愛卿言之有理。”

  之後的卷子朝臣們逐一點論,三鼎甲是朝臣一起選出,最終榮錦棠禦筆朱批,定下了他繼位以後第一年恩科的金榜。

  五月初三,突然天降小雨。

  有道是春雨貴如油,這個時節的雨水金貴,那淅瀝瀝的落雨裏滿滿都是百姓們祈求豐收的願景。

  考院外麵,三五成群的貢生們你擠我我擠你,一把傘三人撐,也沒人願意走。

  巳時剛至,考院的官吏們便陸續而出,把那黃燦燦的金榜張貼在布告欄前。

  一瞬間,人聲鼎沸。

  五月初五,連落兩日的小雨漸漸停了,還給上京一個暖風和煦的豔陽天。

  付巧言坐著步輦,從景玉宮出發一路往乾清宮偏殿行去,她今日難得梳妝打扮許久,就怕待會兒見了弟弟不美。

  步輦晃晃悠悠,付巧言的心也起起伏伏。

  六個寒暑一晃而過,光陰飛逝,四季更迭,留給這對姐弟的似乎隻有記憶裏故人的舊影。

  付巧言總是靠著同宮女們回憶往事來思念他,省得太久不見,她怕自己會憶不起他舊日容顏。

  從景玉宮去乾清宮並不算太遠,榮錦棠關心她身體,特地沒叫她去尚宮局那邊宮妃接見家人的懷恩殿見,而是在乾清宮選了一處偏殿,好叫步輦轉兩個圈就能到。

  一路上,付巧言都沒怎麽講話。

  今日晴畫晴書和沈安如都陪她出來,見她自顧緊張,沈安如就打趣道:“娘娘身量就很高,說不得小舅爺如今也長了個子。”

  她一把話題引開,付巧言就不再糾結那些小事,轉而道:“那倒是,家父家母都是高挑人,恒書矮不了的。”

  晴書就討巧道:“那奴婢們還得感謝娘娘,叫我們幾個有機會見見俊俏小郎君,多大的福氣呢。”

  “頑皮。”

  付恒書的殿試名次榮錦棠一直沒有親口對她講,叫她自己問弟弟去,省得她見天念叨。

  付巧言怎麽撒嬌都沒用,隻好攢著今日一起問。

  繞過嘉和門,出去就是乾清宮。

  步輦一路穩穩當當,把她送到名為靜心殿的偏殿前頭。

  晴畫上前扶了她下來,攙著她緩緩步入正門。

  裏麵已經擺好了茶果點心,也燃了靜心冥神的聽濤香,付巧言在主位上坐下,才發現寬敞靠山椅上已經擺好了軟墊。

  付恒書還沒來,付巧言這會兒也沒那麽緊張,就笑晴畫:“至於這麽仔細。”

  晴畫歎了口氣:“唉,娘娘不知,若是這裏布置不好,陛下定不讓您出宮的。”

  付巧言笑笑,臉蛋紅撲撲,顯得氣色極好。

  她真的運氣好,剛調理好身子就有了孕,除開第一個月反應大些,一過去那個勁就好了。

  現在的她能吃能睡,還有滿宮的宮人盯著她不叫她吃太多,生活瑣事各種細節都已打理好,根本沒什麽好操心的。

  宮事她也已經做了幾個月,早就做熟,一點也不算難。

  翻到五月,她也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如今再看她自然是麵色紅潤笑意盈盈,整個人都顯得活潑可親,一看就平日裏調養得極好。

  就連淑太貴妃也打趣她,問她:“是不是就要見著弟弟了?瞧你高興的。”

  付巧言也隻笑著頷首,既榮錦棠沒講,她就不會自己講。

  他那麽辛苦,日日都不得空閑,無論有什麽計劃和章程,付巧言都可以配合他。

  她正在這出神,邊上晴畫提醒她:“娘娘,小舅爺來了。”

  隻聽門外黃門唱報:“付恒書求見。”

  付巧言猛地坐直身體,叫晴畫給她把每一寸的衣服褶子都撫平,才衝她頷首。

  晴畫見她這樣,又好笑又心酸,她對家中了無牽掛,卻也能懂她這一刻的近鄉情怯。

  愛之深,盼之切。

  晴畫看了晴書和沈安如一眼,叫她們二人務必盯好娘娘的狀態,這才應門:“進吧。”

  厚重的雕花門扉“吱吖”一聲開了,絲絲縷縷的光影映射到屏風一角,隱約透出一個細瘦的身影。

  付巧言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攥成拳頭,這一刻她隻聽到自己聒噪的心跳聲。

  一個麵如冠玉的小少年從屏風後麵閃出,他眉目含笑,炯炯有神地往付巧言這裏看來。

  兩人對視的那一瞬間,仿佛歲月停留在了這一刻。

  付恒書快步上前,筆挺地站在了她的麵前,如鬆如竹,如墨如玉。

  他紅著眼睛,笑著叫她:“阿姐。”

  付巧言突然哭出聲來。

  那麽多年過去,再聽這一聲“阿姐”,依舊叫她感慨萬千。

  山水千重,星月遙遙,在剛進宮時無數個疲累的日夜裏,她就是靠著他的一聲呼喚支撐下來。

  那時候無論多艱難,無論多痛苦,她都從不後悔。

  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咬著牙流著血,也得走到最後。

  隻這個她夢裏期待能好好長成的少年,如今已經快跟她一樣個子了。

  再看他眉目清俊,麵紅齒白,好一個翩翩少年郎。

  “恒書,你已經長這麽大了。”付巧言流著淚道。

  隆慶四十一年那個病榻上瘦成一把骨架孩童,已經消失在記憶裏,剩下的隻有如今這個欣長玉立的少年。

  這是她曾經唯一僅剩的親人,也會是她未來最重要的弟弟。

  付恒書忍住沒有哭,但眼睛卻紅彤彤的。

  他緊緊盯著美麗芳華的長姐,若不是哭了,她今日氣色一定很好。

  付恒書細細打量她,生怕錯過一眼。她穿著一身富貴華麗的蘇繡襖裙,頭上發髻簡單,卻隻戴了一把福祿壽翡翠如雲簪,無論怎麽看,都是那麽的舒心如意。

  沈家叔伯沒有騙他,她真的過得很好。

  付恒書倏然笑了:“阿姐,你也比以前美麗許多。”

  “等明年弟弟束發,便能重新頂門立戶,給阿姐一個誰都無法小瞧的外家。”

  他站在那裏,擲地有聲。

  “好。”榮錦棠推門而入,尖銳的目光壓在他身上。

  “這才是我大越的男子漢。”他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