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故事
作者:生如蟻美      更新:2021-08-19 12:37      字數:2289
  薛從雪從袖間一個錦袋裏掏出一支笛,遞於清歡麵前。

  那是一支經年累月被人握在手中的笛,已經褪去竹子的青,換上了枯澀的黃,粗糙的切斷麵也被撫摸的光滑無比,隻有歲月在笛身上留下的無數劃痕。

  “本宮不吹笛。”清歡撫摸著笛子,心裏泛起怪異的感覺。

  “那就賣與府裏吹笛的人。”

  “你為誰而來?”清歡問。

  “小人為故人故事而來。”

  薛從雪來找一個吹笛吹的很好的男人,而那人在府裏,這或許就是李暮的故事。

  清歡令人把李暮請來。

  薛從雪聽見腳步聲,眼裏一瞬迸出驚人的光彩,握住笛子的手在輕輕顫抖。

  隻隔丈許的相見顯得極為平靜,既不是兄弟的激動重逢,也不是知交的感慨萬千,沒有熱情寒暄,也沒有噓唏感歎。

  李暮眼神不知望著何處,臉上平靜得近乎麻木,薛從雪交握住手,靜靜注視著他。

  清歡和靛兒在一旁屏住呼吸,目不轉睛盯著兩人。

  李暮扭頭要走,薛從雪取出竹笛,在他身後輕聲道:“朝夕,你的笛子我找到。”

  “多謝,但不必了。”李暮淡然道:“我用慣了別的笛,閣下手中這支,還請扔了吧。”

  薛從雪眼裏浮現一抹黯然,“朝夕,我找你很多年……別逃了……好麽?”

  縱使清歡平日裏是嫻淑雅正的公主,此刻也差點兒忍不住想要問出一肚的疑惑。

  李暮拂衣而去,薛從雪大步追上他,一把扣住李暮的手,“朝夕,十年過去了,別折磨自己了,行麽?”

  清歡愕然。她本以為李暮念的故人是女子,卻未曾想到,竟是個男子。

  一室劍拔弩張的氣氛,清歡和靛兒悄悄退下,把單獨空間留給兩人。

  成婚後清歡難得有不端莊的舉止,此時和靛兒蹲在廊下,麵麵相覷,無語而望。

  靛兒捂住臉,在清歡身邊呐呐自語:“沒想到……我會被一個男人搶了男人。”

  “……”清歡拍著她的背安慰。

  屋裏半響無聲,而後傳來兩人低聲爭執,李暮憤怒奪門而出,見清歡在門外守著,匆匆作揖拂袖而去。

  他的眼裏分明是淚,唇色發紅有咬痕。

  薛從雪追出來,望著李暮匆匆背影,幾許失落和頹然。

  薛從雪講的故事很簡單,薛家是青州世代行商的富豪,因不曾在朝中有什麽基業,家裏千方百計把他送入了太學。

  李暮原名不叫李暮,他是錢塘府有名的才子朝夕,家中一貧如洗,州府大人愛才舉薦入太學後,和薛從雪做了同窗。

  本是不相幹的兩人,一個是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一個是謹小慎微的貧寒學子,在三六九等拉幫結派的太學,薛從雪卻動了別樣心思。

  他學術不精,平日裏隻知鬥雞走狗脂粉堆裏做圖畫,也虧得有張好麵皮和大把的銀子,才能在太學混日子。

  而朝夕才名在外,甚得先生喜歡,隻待科考之日,若是他能拉攏這未來登科的同窗,也不辜負家裏的一番盤算。

  看朝夕租在太平巷的屋子又小又破,薛從雪不免打起了送人宅院的主意,誰知朝夕不領情,他隻得屈尊紆貴天天跟在朝夕身邊打轉。

  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子弟,意氣相投,相熟後兩人經常同進同出,朝夕見女子異常羞澀,薛從雪也不敢帶他去煙花之地。

  租屋的屋主家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也愛文墨,跟朝夕相熟後也常在身邊學些筆墨,朝夕教的也甚是上心。

  屋主見朝夕和小女相處融洽,又覺朝夕為人端正自持,居然動了招婿的心思。

  薛從雪不樂意了,兩人因此生了齟齬生分一段時日,又被朝夕撞見進出妓館,對他越發冷淡起來。

  情之一事,不知由何而起,等到驚覺,才知情根深種,欲罷不能。

  本朝嚴禁男風,畸情頗遭世人唾棄,薛從雪紈絝子弟何曾管過這些,種種糾纏之後,也得了朝夕的心。

  後來被人知曉,直接稟告國子監的主使大人,將兩人投獄,剝了學名。

  薛家使了銀錢,最後判下朝夕引誘薛從雪誤入歧途,時值戰事,朝夕派去北疆戍邊三年,薛從雪安然留在汴梁。

  十年間,薛從雪一直都在找朝夕,朝夕深入北宛深腹,也是為了躲開薛從雪,直到被呼延旻捉來日月城。

  清歡和薛從雪坐在一起,聽完默然無語。

  “他怨我當年棄他背他,是我誘他在先,最後卻隻有他落得淒慘下場。”

  “若不是我,他會有個大好鵬程,出將入仕。”

  “若不是我,他會是朝夕啊。”

  有誰肯把自己最好的十年、自己的才華與抱負,拋之茫茫荒垠,匿於人煙之外,隻為逃避曾經的恥辱。

  朝夕的笛聲隔牆傳來,他的笛音隱藏著茫茫無邊的空寂,灑落一地的繁花,春水碧天的澄淨,仿佛隔著一段無言的留白洇染而來。

  薛從雪哽咽,癡癡望著手中的舊笛,緊緊地攥在胸口。

  朝夕在自己院子飲酒,是北宛的燒刀子,烈,澀,一入喉,燒得人仿佛都要隨之化去。

  清歡俯身給他斟酒,看著他仰頭一口飲盡,他平日沉默寡言,羞澀內斂,隻有在醉酒的時候,才露出些微鋒利的光芒。

  “還想回額勒蘇芒哈地麽?”

  他的眼睛燒得發紅,“回。”

  “你恨他麽?”

  “一開始恨。”

  “那現在呢?”

  “恨我自己。”

  清歡心頭哽咽,嚐過情之刮骨疼痛,最後剩下的,唯有恨自己。

  朝夕喃喃自語:“龍津橋往南,風光正好,縱馬狂歌多少樂事,可……隻堪夢短愁長,有生門,卻是死路。”

  他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卻隻在情之一事上錯得一塌糊塗。

  清歡不知男子之間的情愛是一種怎樣的回味,世人多半鄙夷竊語,儒師道友俱是怒斥,如果天地不容有悖人倫,可她為何會對朝夕有種深入肺腑的悲切。

  薛從雪的故事並非全部,朝夕投獄後承擔了一切汙名,仍是從容而就,隻是憂心家有老母,托友人照顧,囚途當日,他聽聞兩個消息,一是薛從雪成婚,二是薛家怒斥家中他的母親,母親病困交加與他陰陽兩隔。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薛從雪佇立在門口,他們在這十年裏有過數次相遇,有時隻是模糊的消息,有時擦肩錯過,有時遙遙相望,永遠都是死結,永遠都無解,永遠在折磨自己和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