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下棋
作者:生如蟻美      更新:2021-08-19 12:37      字數:2281
  天氣異常寒冷,明晃晃的積雪照得天地猶如正午一般,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在空中凝成白霜,馬蹄踏在路上硬梆梆作響,日月城空蕩蕩,隻有屋簷紅紅的燈籠和地上紅炮仗碎屑顯示著居民仍在春節的餘慶中。

  在去王城的路上,果不其然遇上同入宮的臣民。

  在城門前,早已是一片黑壓壓的駿馬人群,守候城門大開。喜慶的日子,氣氛卻頗為凝重,人人臉上蒙著憂慮。

  察珠從馬車探出頭來向清歡招手,不遠處,呼延奉來抱肩在一旁望著。

  清歡和呼延旻對視一眼,進了察珠的馬車。

  肅穆的氣氛這才緩和下來,察珠的臉圓潤粉紅,氣色十分好,肚子也已顯懷,鼓囊囊地抱在手中。

  清歡仍是不太敢摸她的肚子,握著她的手道:“怎麽連你也來了?這麽冷的天,若是凍著孩子可怎麽好。”

  察珠挪挪身子讓侍女為清歡倒茶,“不礙事的,下人們都仔細伺候著,而且我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心裏有數。”

  清歡捧過茶杯,早上食欲不振,隻堪堪塞了兩塊花生酥入腹,現下一杯苦茶入喉,更覺喉嚨裏苦澀滯重。

  “他們這茶苦,公主喝得慣麽?”察珠遞過一盤糖點心,笑眯眯望著她,“新春裏的頭一旬先喝苦茶,再吃糖糕,先苦後甜,勿忘根本。”

  “有趣。”清歡撚過一塊糖糕送入嘴中,細細抿化。

  清歡和察珠在一塊相處的時候,絕口不提男人之間的政事,也甚少說道王宮的事情,此時在緊閉的宮門前,三言兩語心不在焉。

  臣民一一入幕覲見,再捧著賞賜麵無表情地出來,幾個王子一同喚入王帳,再出來時,臉上便有了不一樣的神色,女眷裏,唯有清歡被邀了進去,下了盤棋。

  對於北宛王的病,太醫說是心血耗盡,無藥可醫,如今靠著雪山的妄見花入藥維持生息,隻是這妄見花也不是起死回生的神藥,支撐不住氣血衰竭的崩塌。

  清歡棋藝拙劣,北宛王的棋也不曾比她好多少,落子的空檔,他叨叨絮絮地同清歡聊起了往事。

  他說他同清歡的父皇三十年前有過一麵之緣,當時兩國交戰,兩人俱在沙場守兵磨練,歇戰時兩人在一個邊民開的酒肆裏一起喝過酒。

  說清歡出生時,清歡父皇借此由頭明裏暗裏逼著北宛進貢送良駒,他卻給了千隻肥羊。

  說他年輕的時候,如何英武不凡,俘獲了草原上姑娘的芳心,這些年如何勵精圖治勤勉愛民,最後說到了呼延旻的阿史那。

  呼延旻的外祖是宋一個落魄秀才,靠教書寫字為生,卻不知何由惹了上怒,一家人齊被發落至北疆戍邊,北宛王有次征邊遇上呼延旻的阿史那,搶回了北宛。

  呼延旻的阿史那平日裏冷冰冰,但笑起來像春天裏溫和的風一樣,他哄了幾年才得了一個笑。

  蒼老的北宛王似乎瞬間恢複了年輕時候的模樣,眼睛泛起晶瑩的光彩。

  他不厭其煩叨叨絮絮向清歡講述那些塵封的故事,也許是沒有人想聽一個老人的過往,也許是他錯過了聽他故事的人,他以前不曾多言,隻在老了的時候,獨自放在心中咀嚼曾經的激蕩歲月。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長少年。

  一盤棋下完,已是正午過後,清歡從殿中出來,看見呼延旻木著臉站在寒風中等她。

  “我餓了。”清歡幽幽道:“陪著下了大半日的棋,父王都不留我用膳。”

  “回家去,讓廚子做。”呼延旻為她係上狐裘,牽她回家。

  他並未問起清歡有關北宛王的話語,清歡也不願再複述一個老人對青春歲月的回憶,如果他不願對他人講起,那就是屬於他們兩人的秘密。

  *

  呼延旻的女侍將他的一件褻衣捧到清歡麵前,隻道是王爺送來的。

  清歡點了點頭,讓女侍把衣裳放入床頭。

  這便是允諾了和呼延旻同床共枕,無論當初如何約定,清歡始終是他的妻,呼延旻是她的駙馬。

  “王爺的用具一起搬過來,你是王爺的侍女,以後就在這裏伺候。”

  呼延旻的女侍叫蘇吉,是跟隨他多年的北宛女子,當年從北宛一同去宋,又從宋再回日月城。

  清歡吩咐靛兒隨蘇吉收拾呼延旻的物品,靛兒卻站著不動,扭著手指支支吾吾地問:“公主……以後還要奴婢伺候麽?”

  清歡無奈道:“蘇吉比你年長,以後屋裏你多聽她的些,但你是我的人,隻怕還是隻能我管著你。”

  靛兒這才鬆了口氣,“是,多謝公主。”

  清歡不知呼延旻有多介意她非完璧之身,他不曾再提,可清歡知道,他那晚一夜未眠。

  如果這世上有什麽人是清歡不想讓之傷心失望的,其一是她的母妃弟弟,其二就是呼延旻。

  *

  年節之後,清歡收到母妃從汴梁寄來的屠蘇酒和梅花餅,還有上元節的一隻美人燈籠。

  日月城沒有汴梁燈火通明鼓樂喧天的上元節,但有篝火和炙羊肉、馬奶酒。

  李暮笛吹得好,如肅穆秋日飄拂的春柳,凜冽冬日綻放的芙蓉,隻是以一管劃痕累累的笛,在這奇異的和諧柔美中摻入一絲苦澀的破音,他卻不肯換一支笛。

  點了美人燈籠掛在樹梢上,清歡和呼延旻說到相國寺的燈海星河,那年他們在擁擠的浚儀橋上仰望樊樓的奇巧樓閣。

  “以後我再帶你回汴梁,過上元節。”呼延旻歎道:“我也無比懷念汴梁的千帳燈啊!”

  李暮抿一口屠蘇酒,慢騰騰道:“平康坊裏有條太平巷,巷內有一口荷塘,盛夏裏滿巷都是荷花的清甜氣……”

  “李暮,你是汴梁人?”

  “我乃錢塘人氏,隻在汴梁念過兩三年的太學。”

  清歡愈加好奇,一個能入太學的學子,為何要在北宛的沙漠獨自一人度過如此多年。

  李暮又默然不語,揖袖告退。

  清歡望著他飄然離去的背影,向呼延旻道:“他不是個壞人。”

  “我知道,一個握著那樣笛子的人,不可能是壞人。”呼延旻回道:“可大宋沒有這樣叫李暮的一個人,一個江南學子為何要來到北宛最艱苦的深腹之地采玉為生,一待便是許多年?”

  “或許因為他回不去,他的笛,吹的都是水潤潤江南之景。”清歡踮腳拿下美人燈,眉目如畫的美人栩栩如生,“不管他是誰,他說他是李暮,我就相信他。”

  李暮是誰,他在北宛做什麽,這些於清歡都無所謂,清歡隻相信他的笛,她知他們是同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