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如意
作者:
生如蟻美 更新:2021-08-19 12:37 字數:2449
七八歲之前,如意還是崔望若,博陵崔家出了名最嬌縱霸道的小主子。
七八歲之後,他死過一回,成了深宮裏雜草一根的小黃門。
從病榻上爬起來的那刻,周圍的人都嘖嘖稱奇,他沒有名字,大家叫他——沒死透又活過來的那個小子。
他掃了兩三年的禦街,無論刮風下雨,隻要禦街上有落葉,就要被師傅驅趕著清理幹淨。
他夜裏洗衣燒水,端茶送湯,伺候師傅,每天裏幾乎沒有合眼的時候。
幽蘭時常看著他哭,他通常望天,心內默默地問,為何還要活著。
可他不敢死。崔家幾百條人命,最後換他活下來,用盡全力托付給趙家,隻求最後一點子息香火。
他的娘親說過,沒什麽仇深似海,隻要好好活著,就是成全。她也一定沒有想到,趙家最後,仍是把他賣了。
那天是個涼秋,他在禦街上掃著永遠也掃不完的落葉,侍衛抽著鞭子在身後驅趕,“聖人回宮,速速避讓。”
浩蕩的轎輦滾滾而過,他垂著頭,目無波瀾地盯著路麵,幾近麻木。
矮小的果下馬上載著貴妃和一個兩三歲的孩童,笑意盈盈與聖駕並驅。
他小時候,也有一匹這樣溫順的小馬。
許是天助,果下馬不知如何受了驚,衝出儀仗,嘶鳴著朝他奔來。
他衝出去,望著貴妃驚慌失措的臉,接住了摔下來的孩童。
是聖上的長女,清歡公主。
此時在他的臂膀中,小小一團,嘴裏含著糖,不解世事地抿嘴望著他笑。
貴妃鬆了一口氣,抱過公主登上轎輦而去。
隔幾日,他被選入貴妃宮裏,仍是灑掃的小內侍。
宮裏之前有個內侍叫如意,被杖責死了,貴妃得知他沒有名字,頗為稀罕地笑了一聲,“怎麽會沒有名字?既然如此,那就仍叫如意吧。”
公主長到五六歲,趴在廊上逗鳥,問著廊下的內侍:“如意,你願意來伺候我嗎?”
如意極厭惡孩子,小時候在家裏,長嫂養了個小侄兒日日啼哭甚是吵鬧,但大家都圍寵著小侄兒冷落了他,讓他心內甚是不忿。
隻是往事已如前世,不可再憶。
此刻如意隻微笑著點點頭,“能伺候公主是小人的福分。”
他隻覺得再沒有比這更討厭的孩子了,千人萬人之上的地位,重重人群的寵溺,養得嬌縱又任性,沒有一絲煩惱的快樂。
如意心裏盛不下這樣的笑和鬧,時時刻刻有想掐死她的衝動。
為何她可以如此快樂無憂,而他家十來位孩童,卻全都要死在刀劍下。
幽蘭偶然與他見上一麵,隻有在靜默的她麵前,如意才是放鬆的。
宮裏鮮少有其他孩童,公主在貴妃身邊,除去幾位年歲相仿的宮女,如意便成了她不多的玩伴之一。
崔望若已死,而如意活著。
如意那時十三四歲,開始長身體,受過刑的地方隱隱生疼起來,又癢又腫,似又長起來。
又是宮中大檢的一年,他是絕不能再受一刀的,那一刀,隔斷了他在崔家所有的美夢,生生將他拉下煉獄。
慶幸公主黏得緊,日日都要他近旁伺候,如意奉承著這小小人兒,陪她讀書寫字,玩耍嬉鬧。
公主愛鬧,偏偏也愛哭,身邊的嬤嬤漸漸教養她的禮儀舉止,甚是苛刻,她常偷偷趴在如意袖間哭,抹幹眼淚,又去聽嬤嬤的教誨。
她嘴甜,甚是討人歡心,常對旁人撒嬌,為自己偷得一些甜頭。偶爾有事央求如意,也會眼巴巴地拉著他的袖子,嬌聲喚如意,要作甚作甚。
如意不答應,她就會說:“如意,我喜歡你,如意最疼我了。”是個主仆不分的可笑孩子。
十六歲那年,皇後看上了如意,問他願不願意去鳳儀宮聽差。
如意頷首,如果生已無望,他至少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公主牽著如意的袖子不肯讓他走,偷偷的在他耳邊道:“如意,你別走。”
如意隻是跪下來磕了一個頭。
公主那時候已經學會了人前端莊,坐在椅上扭頭不望他,肩頭一梗一梗埋在嬤嬤袖間。
如意突然心疼起來。
後來公主就再也不肯理他了,回回去宮裏給皇後請安,都皺著眉頭,要打發他下去。
在路上偶遇,如意行禮,她也是瞥他兩眼,拂袖而過。
後來,北宛國的質子來京,宅子尚未蓋好,跟大皇子一塊起居,時常和公主在後院玩。
秋千架上有歡聲笑語,她的尖叫聲隔著花架傳來:“阿旻,再高一些。”
如意能描繪她笑的模樣,眼兒彎彎,麵龐圓圓。
如意從湖裏把她撈上來的那次,她醒來一見是他,臉色難看起來,一把推開他撲在北宛國質子身上,捶打著道:“呼延旻,你壞死了。”
如意渾身濕漉漉的,聽見她對別人的撒嬌,茫然地望著她的輕嗔薄怒,身子如跌入冰窖。
別這樣對我,對我好一點,對我笑一笑,看我一眼,求你。
如意費了許多力氣,處處討公主歡心,終於換得她的一兩分相待。
但凡有個人肯花一兩分對清歡好,清歡都願意十分對他好的。
有時候在路上遇見,她也不說話,抿嘴望如意笑一眼,提裙而去。有時如意在人群裏伺候著,她就挨著他身邊,扯扯他的袖子路過。
如意夜裏第一次有了緋色的夢……
那年年節,雪夜。
公主在他臉上輕輕落下一個吻,如意像從煉獄爬上人間,不可置信的狂喜。
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這麽大膽,她眼波瀲灩,明明白白對他道:“如意,我喜歡你。”
如意極渴,而她,是一口甘甜的清泉。
離經叛道的公主撲入他的懷中,埋頭在他的胸口,像歸巢的鳥兒收起羽翼。
如意輕輕攏著她,生怕驚擾她從懷中跳開,一點點吻著她泛紅的耳。
愈來愈不夠了,讓他再多偷一點甘美,多一點美夢,多一點天賜。
等她長大了,厭惡他了,再送她上花轎,捧到別的男人手心裏,讓別人疼,別人寵。
現在,暫時,是他的,留在他身邊。
如意一邊驚懼,一邊慶幸公主的不諳世事和膽大妄為。
情到濃處,她的臉上是濃重羞意,身子微微發抖,呢喃著像幼鳥的啾鳴和貓兒的嗚咽。
如意的夢也愈演愈烈,到處是她的身影,或笑或啼,全都由他一手掌控。
他開始吃藥,各種的補。
如果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那該多好。
所求越來越多。
他要知曉她巨細靡遺的事情,身邊隻剩下他一人,沒有別的男人看得見碰得到。
再多留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越來越不受控製。
他想把她高高捧在天上,當神祗一般供奉,又想將她扯下來與自己跌入泥潭裏,一起嚐遍這世間所有苦難。
已是魔障。
她年歲已到,就要嫁了,如意卻再也放不下。
此生已無所戀,隻把她舍與他吧,做一場大夢可好。
如意無法放手,無法看見別的男人於她鴛鴦偕飛,終於與她,融為一體。
原諒他這卑鄙的哄騙,再不放手,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