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與願違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5      字數:6369
  似乎是難以置信,蘇靈郡的臉色愈加蒼白,呈現出一種深深的病態。

  ??“先生死了?”他看著初奕,眼裏泛起了質疑的光色,“怎麽可能?這不可能,不可能……”

  ??“怎麽,看來你是不知道柳思卿已經死了啊。”初弈的麵上帶著冷淡的笑意,眉宇間盡是陰沉,“他早就死了,在八年前,就死在了白素清的手裏。”

  ??再度的沉默,讓屋中沉入了死寂。

  ??蘇靈郡愣住了,眼神徒然空洞茫然起來,腦海裏柳思卿的眼角眉梢仿若昨天剛剛觸及。

  ??“這怎麽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騙我,一定是!”他無措的看著初弈,腦子裏亂成了一團,所有關於真相的回憶在頃刻間湧來,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

  ??初奕還在說話,可他已經不想再繼續聽下去了,成堆的屍體仿佛就聚在眼前,渾濁的血液浸透了白衫,順著指尖滴落。

  ??一滴、兩滴……

  ??嗒……嗒……嗒……

  ??“蘇鶴,你不得好死!”惡毒埋怨的聲音忽遠忽近,好似在天邊,又好似在眼前。

  ??蘇靈郡聽不真切,因為耳邊全是寒風呼嘯的聲音,夾雜著歇斯底裏的哀嚎聲、喘息聲,以及血/肉撕扯的噗嗤聲,好像他就深陷其中。他費力的瞪大了眼睛,抓著頭發,死死盯住了初奕,想要消減這份難以名狀的痛苦。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終於,再也無法壓製住情緒,他失控的咆哮了起來,“你們都在騙我!你們全都在騙我!都是假的!你撒謊!”

  ??“騙你?那你告訴我,騙你能給我帶來什麽好處?”初奕嘴角不禁浮現出一抹譏諷弧度,“你要是願意相信白素清的話,我也沒辦法,隻是蘇先生應該好好去想想,你手上的那本靈樞,從何而來?你既知道它為清凝宮至寶,怎麽就不想想它為何會在白素清手中?”

  ??蘇靈郡頓時啞口無言,他捂住胸口,想要極力的穩住呼吸,但身形卻驀地跌在地上。

  ??“當時柳先生約了白素清在我教府中談話,不過是想見見你,但白素清居然過河拆橋,讓柳先生把兩本靈樞都給他,但被柳先生拒絕了,柳先生並不是不願意,隻是清凝宮的至寶,如果一次少了兩本,任誰都推脫不了這樣的責任吧?這勢必還會牽連到你。”初奕停頓了片刻,似是在調整情緒,“柳先生為人和善,恐怕死也沒有料到白素清會殺了他罷,你說呢?”

  ??心中徒然漫起難以遏製的恐懼和無力,蘇靈郡閉上了眼,頹然捂住耳朵。

  ??然而對方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說道:“蘇靈郡,你聰明,但也愚笨,你聰明就聰明在這件事過去了這麽久,居然沒有一個人查得出來,而你愚笨,就在於你竟然放走了仇家的兒子,隻是可笑啊,你總是喜歡這樣假意仁慈。”

  ??“我真是應該好好謝謝你,感謝你當年的不殺之恩,造就了如今的我!”他越說越激憤,最後一揮袖,將桌上放著的茶碗悉數掃落。

  ??瓷器摔碎在地上,發出了碎玉般的聲音。

  ??“蘇靈郡!憑什麽!憑什麽這些年你過得這麽好!而我要苟且偷生的活著!我恨你,所以我要讓你生不如死的活著,讓你知道失去至親之人是什麽感受!”他咬著牙,忽然再次拽住了蘇靈郡的兩隻手腕,把它們用力的從他的耳處拉開。

  ??“我要你看著我聽我說完!”幾乎是怒吼,初奕粗暴的按住了他的頭,讓他的目光無法再從自己身上移開。

  ??蘇靈郡大腦一片混沌,臉色看起來極為憔悴,他翕動嘴唇,有些話呼之欲出,卻又被硬生生的壓了下去。

  ??“柳先生遭人毒手,連一聲都沒有吭,便死在了白素清手中,他那樣的人,一生清高,竟落得這麽個下場,不過是一本靈樞,竟讓他賠了命。”初弈的目光冷漠遊移在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憐憫,隻有不屑的冷笑,“我爹深知白素清的地位與神祭的位置,這樣事情說出去,天下又有誰會相信呢?更何況柳先生是死在我們府上的,我爹自然心知肚明,所以他把柳思卿埋葬了以後,打算將這件事不了了之,對外宣稱柳先生是年歲過高仙逝的。”

  ??“不要再說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說了……”終是承受不住,蘇靈郡紅著眼眶,小聲的哽咽了起來,“不要說了……”

  ??“不行,我一定要讓你聽完!”話雖如此,但初奕怒視著他的眼睛已經不自覺的有些許的柔軟,“那件事過去之後,我爹怎麽都想不到,白素清居然會在一年之後……”

  ??他說到這,終於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看著對方殷紅的眼眶,緩緩鬆開了手。

  ??這些年的仇恨,無時無刻不在磨滅著他,將他的心絞成粉末。

  ??從他們相遇到後來的一切,雖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騙局,但他卻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他曾不止一次半夜驚醒,那樣的血海屍山,深深的刻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也無法放棄,他回憶著在九針下逃亡的日子,憎恨如海潮般將他吞噬,他知道自己的目的,那五年來,是過得如此艱澀難熬,然而每當他看到蘇靈郡熟睡的側臉上,那種異樣的感覺便會慢慢撫平他激蕩難安的心。

  ??猶記得蘇靈郡帶著他走在朝雲勃發的晨光下,在沾滿露水的山穀裏采藥裝滿藥篋,他在蕩漾著月光的河岸邊,與他坐在晚風中唱誦歌謠,山林裏鬆濤如海,落花如霰,木屋中香爐青煙嫋嫋,皎皎如月。

  ??他不會忘記在救自己回來的前兩年,幾乎每日每夜都會被夢魘所纏,那時候的蘇靈郡半步不曾挪,總是把他抱在懷中,直至把他哄睡著才肯鬆手,他徹夜不眠的守在他身旁,言笑晏晏,溫和恬淡。

  ??流光浩蕩,或許確實能夠撫平一切,可那樣深的仇恨,讓他如何能夠放棄?

  ??最害怕的事情終究是發生了,他開始貪戀蘇靈郡帶給他的一切,他沉溺於他的溫雅,不可告人。他必須要終止這樣的悸動,是以,他暗中聯係了下屬,決定在那天假裝劫走自己,他要逃避,逃避他對他不該有的情愫。

  ??初弈背對著蘇靈郡緩緩睜開眼,他的眼睛裏看不出喜怒哀樂,他不敢再去看蘇靈郡痛苦的神色,他害怕自己會有那種異樣的情緒。

  ??事到如今,兩個人已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說再多又有什麽?初奕眼神渙散的望著屋外滿地的雪,倏然一縷寒風吹開了他寬大的外袍,他握住冰涼的手,神情恍惚。

  ??蘇靈郡的牙齒在止不住打顫,他怎麽也抑製不住發抖的身體,紅潤的眼眶裏,有晶瑩的水花在打轉。

  ??“知道白素清為什麽要把靈樞給你嗎?”初弈沒有看他,隻是微微側臉,聲音冷淡,“因為他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推脫給你,他早在六道盟剛成立沒有多久的時候就查到了我們。他一直在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找一個適當的時間,你怎麽不想想,他千辛萬苦得來的寶物,為何要交給你?

  ??“你怎麽不去想想,既然是除掉魔門,為何隻派你一人,又為何告訴你這是絕密?”初弈的聲音越說越沉了下去,“因為,沒有人知道你是他白素清的弟子,這世上,真正知道你是他弟子的又有幾人?即便你日後出了事,他也可以推的一幹二淨。

  ??“你蘇靈郡,不過是他借刀殺人的刀。

  ??“僅此而已。”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蘇靈郡的哭聲從細微的嗚咽逐漸變大,心裏最後的防線轟然坍塌,他無法再多說任何一個字,隻是不斷拚命搖著頭,全身抖得如同一片風中落葉,淚水滴在了他胸前的衣襟,潤濕了一片,他在寂靜的屋中放聲大哭,仿佛要哭完多年來一直藏著的委屈。

  ??“如果真相都是自己想要的,那還會有誰想要去刻意隱瞞真相?”初弈看著他,聲音溫柔了些許,“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你不是故意的,世事皆如此,無法順從心意。”

  ??“讓開!”然而蘇靈郡像是沒聽見似的怒喊了一聲,他發了瘋似的推開了初弈,衝進了外麵的雪地,屋外的雪相比之前,已經小了很多,飄零的雪花落在他的發間,他赤著腳,忽然有了一種輕微的幻覺。

  ??他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昆侖山上,他看見了廊前盛著的白梅,銅鈴被風吹的叮鈴作響,高遠遼闊的天空下,有成群的飛鳥掠過。

  ??綠蟻新醅酒,暖爐裏的火溫柔的烘著他的小手,柳思卿就坐在旁邊,笑意吟吟的看著他,對他道:“我們家靈郡是先生上輩子求來的福分,是上天派下來的仙子。”

  ??天寒地凍,那些逝去的時光,再也無法回來。他赤腳踩在雪地裏,每一步,都如冰錘般刺骨。

  ??柳思卿的眉眼和對他全部的溫柔不斷在眼前交織浮現,日影飛去,惶恐與無助早已浸透了他的心底。

  ??先生……先生……

  ??他閉上眼,淚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小小的坑,時光靜默,寒風嗚咽。

  ??“先生,對不起,對不起……”他抱住頭嘶喊著,重重的跪了下去,絕望淹沒了他,他無法釋懷,終於徹底崩潰在漫天大雪中。

  ??為什麽會是這樣,為什麽?!這麽多年來,他已經無時無刻不在懺悔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可為什麽還會是這樣,他居然成了殺害柳思卿的幫凶,如此罪孽,他要如何饒恕自己?

  ??他罪不可恕。

  ??“先生,你帶靈郡走吧。”他哭喊著,泣淚如雨,“這世間的疾苦,我嚐夠了,也不想再嚐了……”

  ??“先生!先生!”他哭的痛徹心扉,淚水把他的長睫糊成了扇狀,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伸手去挖掘地上的凍土,像是不知疲倦一樣,堅硬如鐵的凍土滲入了他的指甲,從指縫裏流出來的血,滴在雪中,然後又斑駁的暈開,如同一朵盛開的梅花。

  ??他在雪花紛揚的天地間毫無掩飾的失聲哭泣。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意和絕望,如潮水般湮滅了他,一直清冷如玉的人,終於隕落塵世,嚐遍了人生百態,經曆了世事無常,他已經無法再愈合心底的那道傷口。

  ??他這一生所經曆的,所遭受的,都如鈍刀般,打磨著他一顆柔軟的心。先生死了,道長也死了,自此以後,這世間秋月,不會再有人問他疼不疼了,不會再有人願意傾盡溫柔的對他了,他隻能任由悲痛將他牢牢釘死。

  ??蕭瑟的寒風吹著他薄弱的身子,卻遠不比心裏的那份寒意,他奮力的在雪中挖掘著,幻想著挖到了柳思卿的遺骸。

  ??但願靈魂可以乘著長風重返故居,因為在那片恍然如夢的雪山上,他還可以再喚他一次先生。

  ??日暮西沉,冰天動地的寒氣終於將他壓垮,他用手捂著嘴狠狠的咳嗽起來,暗紅色的血從他的指縫間淅淅瀝瀝的落下,他看著濺在雪地上的血,忽然又回憶起那張含恨而終的臉。

  ??厚實的雪在他劇烈顫動的肩上簌簌落下,他凝視著已經露出半個人形的坑時,眼神已是空洞無光——坑裏什麽都沒有。

  ??柳思卿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失了魂般的跌坐在地上,倚到了身後的那棵樹上。

  ??他蜷縮成一團,用後腦不斷撞擊著滿是裂痕的樹幹,試圖減輕這份痛苦和混亂,不多時,樹幹上多了一片血跡,殷紅的鮮血順著分裂的紋路緩緩流下,一直滑落到雪地。

  ??死寂過後,是歉疚與絕望,它們終於壓塌了最後的稻草。

  ??初弈從屋中走出時,蘇靈郡還在用後腦猛烈的撞著樹幹,他的淚幹涸在臉上,原本明亮清澈的眼睛此刻已黯然失色,粘稠的血液大片灑在雪上,殷紅可怖。

  ??他本想讓蘇靈郡自己安靜一會,卻沒想過對方此刻的表情如同墜入了無光的海底,深重而沉鬱。

  ??“蘇靈郡,你給我清醒點。”他大步走到了蘇靈郡麵前,急忙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

  ??然而蘇靈郡沒有任何的反應,他的鼻尖和兩頰凍的通紅,隻是蜷縮在那裏,不斷撞擊著粗壯的樹幹。

  ??“起來,快點。”初弈拉住他凍的紅腫的手,想要把他拽起來,他也沒有任何的反抗,隻是任由他拉扯自己。

  ??“蘇靈郡,起來,聽見了嗎?”他有些不耐煩的想要直接抱起他,但又怕對方反應過激,隻得冷聲命令。

  ??蘇靈郡沒有抬頭,也沒有看他,一雙空洞的眼睛靜靜盯著前方,什麽反應也無。

  ??“我知道柳思卿對你來說舉足輕重,但現在,你成這樣,怎麽給他報仇?”初弈微微歎了口氣,蹲下身,一隻手抵在了他的後腦上,感受著溫熱的鮮血,他又不由的心軟了起來,“先生,我們回去好不好?”

  ??蘇靈郡忽然怔了一下,終於抬頭,看向他。

  ??“我們現在共同的敵人都是白素清,你好好養傷,這件事等以後再說好嗎?”初弈看著他的臉,繼續柔聲安撫道。

  ??“白素清?”蘇靈郡目光呆滯了一下,忽然喃喃道,“白素清……白素清……白素清是誰……”

  ??“你不記得了?”初弈有一瞬的驚色。

  ??然而蘇靈郡沒有任何的反應,隻是反反複複的重複著他剛剛的話,“不記得了,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怎麽會這樣?該不會是……

  ??初奕不敢多想,隻是伸出手抱住他,炙熱的手掌覆在他的臉上,輕聲問道:“那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蘇靈郡被他抱在懷裏,沒有任何的反抗,眼睛裏空空蕩蕩,像是反問,他看著他,喃喃道:“你是……誰?”

  ??難道真的瘋了?初奕試探性的追問道:“那薛景陽呢?你還記得薛景陽嗎你一直叫他道長。”

  ??"薛景陽……"蘇靈郡低聲重複了一遍,“道長,道長………”

  ??“不要!”像是響起了什麽,他忽然間大叫了起來,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想要跑走,但體內的力氣早已殆盡,他剛邁開步伐,便又重重的摔倒在地,隻得抱著頭大喊道,急的連聲調都變了,“不要!不要!不許去!不要離開我,不要!”

  ??聽得他這樣的恐懼,初奕心尖一顫,迅疾上去扶住他的身子,把他摟進了懷裏:“好了好了,乖,我們不去,我們哪裏也不去,從此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我會一直陪著你,哪也不去。”

  ??在初奕的哄聲裏,蘇靈郡的臉色蒼白如死,臉頰和鼻尖卻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

  ??“不要怕,不要怕。”初奕輕輕拍打著他的背,如同安撫孩童那般溫柔。

  ??“嗚……”蘇靈郡被他緊緊摟在懷裏,失聲哭泣。

  ??既然無法接受,那就讓真相永遠從你心底抹去吧。初奕拂開了他麵上的一縷被淚水粘住的發絲,然後將他打橫抱起,送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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