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過往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5      字數:6298
  難得有空,初奕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想去看看先生,自打把蘇靈郡救回來之後,他便再也沒有好好跟他說上一句話,近來盟裏事務太過繁多,他抽不出空,直到前兩天,他聽下屬說,如果再這樣下去,蘇先生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

  ??眼見他確實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初奕不得不硬擠出點空閑去看看這個先生。

  ??這些天,初奕也尋了許多大夫,開了諸多藥方,蘇靈郡卻怎麽都不肯喝,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跟自己慪氣,還是在跟別人慪氣,不肯吃飯,也不讓人管,每天隻能勉強靠著靈力來吊著一口氣。

  ??不管怎麽說,今日既然得了空看他,那魔君下達的任務,也不能再拖了。

  ??初奕快步到臥房時,蘇靈郡正坐在榻上,烏黑的青絲如瀑布般垂下,他別過臉,聲音裏有了難得的冷然:“我不喝,你拿下去。”

  ??侍女欠著身,捧著托盤,輕聲細語道:“少主交代過了,這藥對蘇郎君身體恢複有極大的益處,所以您一定要喝下。”

  ??“你不用在這站著了,我不會喝的。”蘇靈郡微微閉目,似乎是不願再聽侍女勸導。

  ??“先生何必在這欣欣做態呢?”門外有腳步聲漸近,隨後是房門被人推開的聲音,“你若是真的不願意喝,便直接砸了,也省得浪費口舌了。”

  ??蘇靈郡聞聲睜開眼,怔怔的看著撩袍進門的人,眼眸不自禁垂了下去。

  ??他忽然覺得,自己還沒有堅強到無堅不摧的地步。

  ??謊言,都是謊言……

  ??就好像他的世界,全是由謊言編織而成的,正如薛景陽所言,離開了神祭,沒有了白素清的庇護,他什麽也不是。

  ??這一瞬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看見了那個隻會躲藏在麵具後麵的自己,不問世事,言聽計從。

  ??時過境遷,當所有的東西都在付諸東流,卻唯獨這份懦弱無能,一直停留在了原地。

  ??他假裝平靜的揉搓著自己的手,眼睛裏有海潮一層層漫溢。

  ??“先生的模樣還是一如往日般令人憐愛,”初弈端過侍女手中的碗,輕輕放到了桌上,冷笑,“把藥喝了,不許浪費,你的生死,由我說的算。”

  ??蘇靈郡終於抬起頭看向他,眸中的哀色深不見底,他沒有說話,隻是這樣冷冷的望著他,忽然抬手,探出一根銀針,從指間刺向咽喉。

  ??然而他的手尚未碰到皮膚,便被人硬生生的拉住,停在了半空。

  ??“你想以死來一了百了?”初弈笑的肆無忌憚,“好啊,就這點事你都無法接受了嗎?原來你蘇靈郡的承受能力這麽差,看來關於白素清的真相,我還是沒必要說出來了。”

  ??“什麽真相?”蘇靈郡怔了怔。

  ??“在知道真相前,你應該選擇活下來。”初弈神色冷定的看著他,眉宇間淡漠靜穆。

  ??苦笑從蘇靈郡的嘴角溢出,他眼眶微紅,略帶自嘲的說道:“你的一切都是騙我的,我還能相信你什麽?”

  ??“難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何騙你?”似乎是知道自己說話有些太過刻薄,初弈微微歎息,將桌上的藥碗遞給他,語氣也不由軟了下去,“喝了罷,我在這方麵,還沒有騙你的閑情。”

  ??蘇靈郡沒有說話,他靜默了許久,過了半晌終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顫著手捧過了藥碗,將湯藥悉數喝下。

  ??極苦的湯藥灌過喉嚨,藥和眼淚一並嗆了出來,但他沒有停下,反而是舉高了碗底,將鹹澀的味道通通吞入腹中。

  ??隆冬多雪,屋外的雪還在無聲無息的下著,邈邈的寒氣透過窗縫進入了屋中,又被暖爐消的焙幹,下人們識趣的退下,屋中又陷入了一片靜寂。

  ??屋外的紅梅盛開,似乎是要給冷寂的冬天增添一分暖色,在這樣的安靜中,初奕終於緩緩開口:“八年前的那場滅門之災是我畢生難以忘卻的,就因為你們仙門之間的明爭暗鬥,讓我們全教上下千百餘人口慘遭滅門。

  ??“我無法忘記那晚,爹爹為了護我,抱著我一路狂奔了幾十裏路,直到他再也沒有力氣,隻能把我放在了雪地裏,用雪把我埋上,生怕被後麵追殺的人發現。

  ??“他告訴我——奕兒,永遠不要去恨,因為你不是他們的對手,隻要你能好好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他說到這,聲音裏有難以覺察的哽咽,停頓了半晌,也沒有再說話。

  ??“你是……”蘇靈郡頓了一下,像是徒然想起了什麽,他驚色道,“你難道是——”他沒有把話說完,隻是怔怔的看著初奕,像是無法再說下去,他的嗓音裏也有了些許的顫抖。

  ??“怕追殺的人發現我,我隻能躺在雪中,不敢出聲,也不敢亂動,我也知道從爹爹把我藏起來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孤兒了。

  ??“那年的雪,跟今年下的一樣大、一樣深,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可我不敢動彈一下,直到大雪徹底掩埋了我的口鼻,我的腿腳麻木到動彈不得,有人救了我,在此之前,我都沒敢發出一點聲音,因為……”

  ??初奕驀然看向他,冷聲:“我怕你發現我。”

  ??一語畢,蘇靈郡再也說不出話了,他的手指在控製不住的痙攣,全身忽地委頓了下去。

  ??八年前的回憶瞬間浮現在眼前,那些不斷想要忘記的畫麵宛若附骨之疽,每一幕,都完完整整的呈現了出來。

  ??那些血淋淋的屍體是他多年來從未停止過的夢魘,他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夢見那些化成骨架的骷髏,一遍又一遍的拽住他的腳腕,把他拖進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他記得全勝教的教主有個孩子,為了減輕罪惡感,他在了結教主之命後並未去趕盡殺絕,也因如此,他跟白素清的關係一度冷淡了下來。

  ??“你為什麽總是在至關重要的環節心慈手軟?!”耳邊依稀響起了白素清嚴厲苛刻的聲音,“你知不知道留下一個魔教餘孽會給日後帶來多大的危險?!”

  ??那時候的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懦弱,也不敢去反抗師尊,那種惘悵與無力,在每個寂寥的深夜,都死死的銘刻在他的心裏。

  ??現如今,一語成讖,白素清口中的“餘孽”,化身成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潛伏在自己身邊,等待著審判他的那一日來臨。

  ??“咳咳咳……”再也無法承受,蘇靈郡掩唇拚命的咳嗽,肩膀也因此顫抖的極為厲害,“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你想起來了?”少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臉上逐漸有陰戾覆蓋,“你想起來那些慘死於你手下的無辜人命了?想起來你銀針穿透他們咽喉的模樣,還是想起來你雙指插過他們心髒之後的血漬?”

  ??“你聽我,咳咳……”蘇靈郡的話尚未說完,他便又劇烈的咳嗽著,全身顫抖的厲害。

  ??“蘇靈郡,你比任何人都要肮髒,卻還裝作一副清高無塵的樣子,你真是惡心……太惡心了!”初奕說到最後,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

  ??蘇靈郡怔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隻能極力壓製著不斷的咳嗽聲,血潮從他蒼白的臉頰泛起。

  ??“你很怕血不是嗎?因為你永遠無法洗清他們留在你身上的血,你永遠也無法掩飾你心中的罪惡。”初弈狠厲的對著他的眼睛,冷笑。

  ??蘇靈郡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初奕的手在緩緩地扣緊,緊的快要勒斷他的手腕。

  ??初奕的眼中是難以掩飾的憤怒和仇恨,他死死的盯住了蘇靈郡,忽然用另一手捏住了他的下顎,迫使他抬起頭來看自己:“你說,你該不該死?”

  ??“對……不錯,我是有罪,我是該死,”蘇靈郡終於穩住了咳嗽,掙脫了初奕一直扣著他的手,看著自己病態的膚色上,赫然出現了五個清晰的烙痕,“我不會給自己作任何的解釋,因為這件事,是我的錯,我願意承擔一切的罪責,但是我不希望你一直活在仇恨裏。”

  ??他的目光柔和而堅定,讓初奕不禁有一瞬的分神,但很快又恢複了冷然。

  ??“那你告訴我,如果是我親手殺了薛景陽,你會恨我嗎?”初奕鬆開了捏住他下顎的手,不等他回答,繼而轉身笑道,“那你又要我如何不去恨?如何放棄仇恨?”

  ??“我隻會殺該殺的人,不該殺的,哪怕是仙君的死令,我也不會動他們分毫。”蘇靈郡倔強的看著他,眼角微微濕潤,“如果你覺得我的死能讓你平息憤怒,那你殺了我又何妨?”

  ??“是麽?”初奕回首,眼中冷意如同鋒芒凝聚,“那你告訴我,為何白素清說我該死就是對的,我說白素清該死就是錯的?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名門正派作風?張口就來嗎?”

  ??他說的話咄咄逼人,蘇靈郡不知所雲的往後退了退,半晌才為自己解釋道:“全勝教,是仙君調查了三年,才將他們調查清楚的門派,他們打著名門正派的名號,在背地裏做一些與魔教狼狽為奸的事情,這樣的人,便是該殺的,但是仙君他沒有做過任何不好的事情,為何該殺?”

  ??“嗬,你是在說笑嗎,蘇靈郡。”初奕忽然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冷笑著湊近了他,麵色猙獰可怖,“你說我全勝教為魔教?!你是親眼看見了我們殺人放火,還是親耳聽說了我們作惡多端?又或者說,你完全不知道事實真相,全聽白素清信口開河?他空口無憑,你卻這麽執著的相信他?”

  ??室內再次陷入了一片安靜,靜的似乎能聽見落雪的聲音。

  ??眼前又一次浮現出了白素清的模樣和傲氣,蘇靈郡不由打了個冷顫,拚命搖頭否認:“不可能,不可能……仙君不可能拿這種事情騙我。”

  ??“你以為你了解白素清,其實那不過是你的自以為是罷了,”似乎是在努力平靜著什麽,初弈深吸了一口氣,隔了半晌才接著道,“你又知道什麽?你不知道我爹生前是全勝教的教主,也不知道他曾是柳思卿門下的弟子,你不知道白素清所說的魔教,得到了你先生最大的肯定。你,不過一直活在謊言中而已。”

  ??“這不可能,不可能……”蘇靈郡的目光徒然沉了下來,無法再說出其他的話。

  ??“自欺欺人。”初奕輕嗤了一聲,接著道,“柳先生惜才,當聽說我爹想自立門派扶貧濟弱,他給予了莫大的支持,也經常來全勝教幫我爹打理事物,可以說,全勝教是我爹在柳先生的幫助下才得以建立的。”

  ??“這也是為什麽一個新出江湖沒有多久的門派,可以這麽快就發展起來。”

  ??蘇靈郡的呼吸一窒,幾乎要坐不住身子,他伸出輕顫的指尖按在了太陽穴的位置,努力平複著腦子裏的昏沉感。

  ??“那時候的我不過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孩子,柳先生經常來的一個原因也是因為,他看見我就像看見了小時候的你,原本我還不懂,後來爹爹告訴我,我才知道,原來在很早之前,他把你送去了神祭,你們很難再見到了,他很想你,卻又不敢去神祭打擾你,所以他見我才會如此歡喜,自那以後,每當他給我吃糖的時候,我都在想,你一定是個很乖巧的孩子,所以柳先生才會這麽喜歡你。”

  ??他說到這,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了一絲暖意:“也是聽說過那件事以後,我會時不時的吃醋,我想,他是不是把我當作了你,所以才對我這麽好的。”

  ??蘇靈郡辯解:“先生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定也是很喜歡你的。”

  ??初奕微微蹙眉,看著他,眼中不自覺有了波光。

  ??興許是有所觸動,他沉默了半晌沒有說話。

  ??蘇靈郡也垂下了眸,用長睫掩蓋了所有的情緒。

  ??“你奪走我全部的那年,我便如你現在看到的模樣,是十六歲,我為了報仇,也為了以最快的速度接近你,我修煉了五毒法,用術法把自己容貌和聲音永遠的停留在了少年時期,你以為我是被欺負受的傷,其實都是練毒時留下來的痕跡。”初奕邊說邊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那裏還有無法掩蓋的傷痕。

  ??“很遺憾,你沒有能夠發現這一點,我也很慶幸,你從未懷疑過我。”

  ??蘇靈郡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毫無反應的呆呆坐著,沒有隻言片語,隻是靜靜聽著初奕在訴說自己曾經的過往。

  ??“在我被滅門之前,我一直懈怠了術法,因為從小到大,我都活在爹娘的庇護下,也天真的以為,有爹娘在,我可以無憂無慮的長大,為何要再去修煉術法?但是我死也想不到,所有的美好,會在我十六歲那年終結。

  ??“如果不是你,我可以一輩子都那樣以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苟且偷生的活在憎恨中。”

  ??初奕言罷,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眼神黯然的看著屋外的景色,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所有的事情都全盤道出,他深知蘇靈郡的承受能力,是遠不及表現出來的那樣堅不可摧。

  ??這個看似不會折腰的男人也有軟肋,也會哭泣,他是鮮活的,他不是神,他或許會在經曆磨難之後心境依舊如初,淡雅溫和,但在那之前,他最大的軟肋,被人拿在了手中。

  ??初奕忽然間覺得心裏有點慌亂,他不敢保證蘇靈郡在知道那件事後會不會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

  ??可如果不說的話,魔君那關也躲不掉……

  ??魔君做事的手段一向狠絕淩厲,如此想來,初奕也隻能把這份猶豫不決咽回了肚子裏。

  ??“靈樞是什麽樣的東西,也不用我多說吧,天下沒有人不想得到它,這也包括白素清,”初弈閉眸,長長吐出一口氣,接著道,“你以為,白素清幾百年從未收過徒,就因為你資質過高,就收你做徒弟?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天下之大,資質過高的人多了去,你就沒有想過白素清為何偏偏要收你嗎?”

  ??“也是因為靈樞嗎?”蘇靈郡出神的看著自己的手,仿佛自己方才剛翻閱過這本玉簡。

  ??那卷玉簡已經在出鹿鳴穀的時候被自己親手毀掉了,卻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事,因它而起。

  ??“唉,怎麽會這樣……”他低聲喃喃,微弱的歎息聲在此刻顯得極為倉皇無助。

  ??“嗬,柳先生不惜用靈樞去換你做他的弟子,就為了讓你健健康康的長大,而你呢?你做了什麽?”初弈向前一步,冷笑著繼續逼道,“你做了白素清的幫凶,你幫他,害死了待你如親故的柳思卿。”

  ??他說的不徐不慢,而蘇靈郡的眼神卻忽然定住,張著嘴,凝噎了半晌,“你……剛剛說什麽?誰、誰死了?”

  ??※※※※※※※※※※※※※※※※※※※※

  ??最近太忙了,讓大家久等了,謝謝觀閱~

  ??ps:前方高能預警。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