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昭瞢闇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5      字數:6062
  “真瘋了?!”欲雪的天氣,君長川站在初奕旁邊,看著對方無所謂的撥弄花草,他心頭氣不打一處來。

  ??他前幾日收到對方的來信,信上內容簡短明了——蘇靈郡瘋了,靈樞一事得暫且延後。於是他馬不停蹄地從苗疆趕來,甚至連轎子都沒坐,為的就是想跟初奕商量對策,誰知這人居然漠不關心的在這修剪花草。

  ??“嗯。”初奕淡淡的應了一聲,繼續修剪著院中的花草,聲音不緊不慢,“隻有他知道靈樞的下落,所以這事得暫且緩緩,等他日後恢複了再說。”

  ??“恢複?”君長川不耐煩的把他手中剪刀搶走,扔到了旁邊的仆人托盤中,嚇得仆人一抖,險些失手摔了。

  ??“那你之前怎麽不要?之前兩個月你都在幹嘛?為什麽偏偏是這種時候瘋了?你就沒想過他是真瘋還是假瘋?”

  ??“真瘋也好,假瘋也罷,我自有公論,他之前情緒不太穩定,問了也是白問,況且,你以為他會隨隨便便把這麽重要的東西交出來?”初奕翻了他一眼,揮手示意仆人退下,“不要在我這裏發脾氣,有性子就回你十陵教使去。”

  ??“嗬,別以為本座不知道你就是想護著蘇靈郡,”君長川冷眼看著他,忍不住譏諷道,“你護得了他一時,你護得了他一世?等你死後,本座看你拿什麽護著他,他跟白素清的這一戰勢在必行,量你也沒什麽辦法阻止。”

  ??蕭瑟的冷風吹起了初奕舒袍緩帶的衣衫,他終於抬起頭,目光聚在了君長川臉上:“我怎麽樣,還輪不到你來教,他是瘋是好,也輪不到你來管,隻要我在一天,他就會平安無事一天。”

  ??他言罷,揚袖向屋中走去,不等君長川開口便冷不丁的下了逐客令:“你讓薛景陽去洛陽的事,想必沈堯已經找過你了,你應當回去坐鎮十陵教,免得墨雲觀攻進你們,你這個做教主的還不知道。”

  ??“這件事本座自有分寸,現在誰不知道你六道盟與我十陵教是一夥的,他們查不清你六道盟,如何敢來我十陵教?”君長川皺了皺眉,忽然徑自轉身朝閣樓裏走去,“本座要去看看蘇靈郡,看他到底是裝瘋還是賣傻。”

  ??他的速度很快,轉瞬便消失在了院中。

  ??初奕回過頭時,天空已經有雪花緩緩落了下來,長安的嚴冬總是如此凜冽,仿佛冷到了骨子裏。

  ??不遠處,還能依稀能看得到城樓高高翹起的簷角,隱隱綽綽,快要被雪色覆蓋。

  ??長安城魚龍混雜,便是最好的隱蔽之處,六道盟自創立之日起,便以皇親國戚的身份一直埋伏長安,甚至連音瑤閣都無從察覺。

  ??也不知明年還有沒有幸再看一回長安的雪了。初奕站在廊下,歎息。

  ??其實在被魔君救回魔界的開始,他就知道,自己這顆棋子,終將會被遺棄,隻不過沒想到會這麽快,匆匆忙忙,眨眼便是八年。

  ??再過不久又將是一年新春,滿目的萬家燈火中,嬉鬧聲依舊,世事總是如此,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有喜有悲,如月有陰晴圓缺。

  ??哪有什麽十全十美之說,不過是人對美好事物的遐想罷了,生命代代不息,亦不過榮枯有時而已。

  ??初奕回過神,微微咳嗽了一聲,腦海裏又一遍閃過君長川方才說的話,頓時失了色。

  ??“君長川!”他惴惴不安的向蘇靈郡的房間走去,心裏隱約有了幾分猜測——這個人一定會用薛景陽的事去激他。

  ??果不其然,等他來到地方時,君長川已經遣散了侍女,有恃無恐的從懷裏拿出了一支簪子。

  ??“陰陽簪?”初奕驚了一瞬,“你如何——”

  ??“耀交給我的,陰陽簪識主,卻也得聽主人的命令。”君長川順手把簪子收進了袖中,忽然對著他露出了個詭異的笑容。

  ??初奕毛骨悚然的往後退了一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準你動他……你!”

  ??他的話音未落,君長川的手指已經點在了他的穴上,隨後又封住了他的啞穴。

  ??“別那麽多話,本座自有分寸。”

  ??初奕慍怒的看著他,身體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君長川隻身一人走進了屋子,隨後又轉身插上了門栓。

  ??屋子裏寂靜如死。

  ??簾影在微風裏搖晃,有人沉坐於榻上,長長的墨發散下,眉目溫和清雅,眸光空洞散淡。

  ??他懷裏緊緊抱著一副九針,怔怔的坐在那裏,像是失了魂一般,連有人走到了麵前都毫無反應。

  ??君長川站到了他麵前,語氣一如初見時的那般輕佻:“阿郡,你可還記得本座?”

  ??蘇靈郡頹然的垂著頭,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神誌渙散恍惚。

  ??屋外的雪飄飄揚揚,比往年來的更要大些,屋內由於初奕一早的囑咐,已經換上了火盆添熱,就連他的榻邊,都被放上了幾個暖爐。

  ??看來初奕真的很在乎這個先生啊。君長川忍不住想要譏諷,但話到了嘴邊,反而覺得沒了意思,於是轉口道:“阿郡,你看看本座,你看看你認不認得本座?”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屋中顯得格外清晰,但對方卻是恍若未聞,一字不答。

  ??“啊?”在君長川徒然伸手捏住蘇靈郡下巴的那一刻,他終於驀地一震,喉中發出了一個短促的音節。

  ??“阿郡,你認得本座對嗎?”

  ??“咳咳咳……”不等下一句的開口,蘇靈郡忽然猛地咳嗽起來,他身體在不可抗拒的顫抖,仿佛被抽光了最後一口氣,他的臉色在迅速變白,但奇怪的是,他的下唇異常紅潤。

  ??君長川定睛一看,這才發現他的唇角有血在溢出。

  ??“怎麽成了病秧子?”他下意識的想要上去扶住對方的身體,卻不小心碰倒了榻邊的暖爐。

  ??暖爐倒在地上,發出了沉重的響聲。

  ??初奕還站在門口,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急切的想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但怎麽也衝不開君長川點的穴,不過片刻,他的額頭已有細密的汗珠滲出。

  ??屋內的咳嗽聲斷斷續續,蘇靈郡清俊的臉上逐漸浮現了一種無力的蒼白,他無神的看著君長川從袖口中掉出來的東西,目光徒然凝滯了一下。

  ??那是一支簪子。

  ??君長川似乎也是注意到了這點,他把陰陽簪從地上撿了起來,送到了蘇靈郡眼前:“你認得它對麽?墨雲觀的陰陽簪。”

  ??“墨雲觀……”蘇靈郡怔怔的看著那支簪子,輕聲重複了一遍,“墨雲觀的陰陽簪……”

  ??好熟悉……為什麽這麽熟悉,他神色渙散的坐在榻上,眼前逐漸被一片赤色覆蓋,滿目瘡痍,所有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轉著,他看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又像是墨色的山水,一滴滴浸染了他的天地。

  ??道長……是道長麽?

  ??他不知不覺地伸出了手,想要去擁抱那個隱在墨畫中的人影,然而他剛要觸碰到,那片墨色徒然消散,什麽也沒有。

  ??什麽都沒有了……

  ??怎麽會這樣呢?剛剛明明看見了啊,他離得是那樣的近,就好像他溫熱的呼吸還噴在耳畔,他的指尖還停留在自己臉上。

  ??“道長……”

  ??蘇靈郡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一步一步的想要再去觸碰到那片虛無的光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稍微不小心,那片光景就會消失。

  ??君長川站在旁邊,冷冷地看著眼前一切,忽地用靈力控製住氣流,在空中一畫。

  ??偌大的屋中,隻見暖爐裏升騰著白霧逐漸凝成了一個人形,清晰的顯現出了薛景陽的影子,似遠似近,飄忽不定,幾乎是情不自禁,蘇靈郡踉踉蹌蹌的挪步過去,伸出手想要觸碰。

  ??“啪嗒”,就在他碰到白霧的一瞬,懷裏的九針掉到了地上,再抬頭時,霧氣凝成的人影已經散去,讓他徒然又是一陣恍惚。

  ??蝕骨的疼痛將他瞬間籠罩,再也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四顧茫然間,他猝然摔倒在地上,抱著頭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叫喊:“不要!”

  ??“你看看這支陰陽簪,你想起他了對嗎?”君長川垂頭看著對方錯亂荒謬的反應,臉上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

  ??想不到昔日的神醫,白素清的衣缽弟子,如今也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若說是個廢人也不為過了。

  ??他有些得意的俯視著他,居高臨下的對癱坐地上的男子毫不掩飾的譏誚:“蘇靈郡,你看見了嗎?薛景陽的陰陽簪在本座手上,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他已經服從於我了。”

  ??然而蘇靈郡卻是充耳不聞的撿起了一旁的九針,把它緊緊地抱在懷裏,抱的那樣緊,那樣用力,生怕會弄丟它似的。

  ??“你在聽我說話嗎?”君長川皺了皺眉,對著神情呆滯的人繼續說道,“你的道長,你的薛景陽,現在是本座的人了,你聽見了嗎?”

  ??“他親口說他對本座至死不渝,本座真是好生歡喜,”他說著,慢慢俯下了身,貼近蘇靈郡的臉,逐字逐句的說道,“他忘了你,他再也不會記得你了。”

  ??“再、也、不、會。”

  ??蘇靈郡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忽然輕輕笑了起來,眼神溫和而恬淡:“你見過我的先生嗎?他住在一座雪山上,每逢春時,便喜歡喝用梨花釀的酒,他把我抱在懷裏,給我講故事聽,他總是對我特別好,特別好……”

  ??興許是出現了幻覺,他徒然出手抓住了君長川的一片衣角,眼神恍惚又溫柔:“你是我先生嗎?”

  ??“瘋子。”君長川一把甩開了抓住自己的那隻手,聲色俱冷,“你的先生早就死了,被你師尊親手害死的,而你,就是幫凶。”

  ??“不不不,先生沒有死,先生沒有死!”蘇靈郡的眼睛裏徒然泛起了一陣恐慌和迷亂,然後倉皇地朝角落裏爬了過去,“先生沒有死,先生怎麽會死呢?你撒謊,你撒謊!你是騙子!你是壞人!”

  ??“真是個瘋子。”君長川嗤笑著靠近了他。

  ??頭頂忽然傳來了一絲溫度,蘇靈郡抬頭,是君長川的手掌覆在了他的頭上。

  ??“先生……”他低低呢喃了一聲,安安靜靜的垂頭抱住了自己的膝蓋,蜷縮在角落裏,輕輕搖晃著自己的身體。

  ??陰陽簪從君長川的袖中悄然滑了出來,隻一瞬,蘇靈郡的發絲已然被劃斷了幾縷。

  ??有靈氣自簪子的四周散出,在君長川出手的那瞬間猛然偏移方向,才堪堪阻止了這致命的一擊。

  ??“這是……”君長川一震,眼底徒然湧動出一股冷意,“嗬,陰陽簪識主,你是它的主?怎麽可能,薛景陽明明把它給我了。”

  ??然而蘇靈郡依舊是一副毫無知覺的樣子,隻不過眼眶越來越紅,聽聲音似乎是在小聲抽泣。

  ??“君長川!”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初奕鐵青著臉,火氣壓抑不住地爆發了出來,“滾!”

  ??然後他蹲下身,寵溺的揉了揉蘇靈郡的頭,臉上透出了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溫柔:“沒事了沒事了,不怕,先生在。”

  ??“你是我先生嗎?”蘇靈郡仰起臉,眸中淚光閃閃。

  ??“是,我是你先生,乖孩子。”初奕替他擦掉溢出來的淚,聲音溫和。

  ??這還是君長川第一次看到初奕的這一麵,一字一句都輕聲細語,仿佛害怕驚嚇到蘇靈郡,他斂起了平日裏的暴躁戾氣,轉頭又對君長川言道:“趕緊滾,別讓我在這段時間裏再看見你。”

  ??隨後他伸出手,把地上那個蜷縮著的男子攬入了懷裏,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安撫道:“靈郡乖,不哭不哭,先生抱著你睡覺好不好?”

  ??蘇靈郡驚慌的拉住他的手,點點頭,喃喃地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的先生。

  ??已經瘋成了這樣麽?君長川隻覺得可笑,他把陰陽簪丟到了地上,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

  ??蘇靈郡見狀,小心翼翼地爬了過去,把簪子撿起來,左看右看,隨後把它跟懷裏的九針放到了一起,似乎很是喜歡。

  ??初奕冷冷地看了一眼,正巧撞上了蘇靈郡的眸子。

  ??後者乖巧地把簪子重新抽出來,遞到了初奕麵前:“先生,給。”

  ??“你喜歡就留著吧,”初奕把簪子按回去,然後握住了他的手,“他比我會保護你。”

  ??門外風雪依舊,極冷的寒風獵獵吹著,浩蕩萬裏,院中的梅花持雪而開。

  ??初奕抱著蘇靈郡坐回了榻上,他凝視了窗外許久,深垂的眼簾下思緒萬千。

  ??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懷中的人還沒有絲毫恢複的跡象,他從未對人如此過,把所有的耐心和包容都用在了一個人的身上,但同時他也深深的清楚——蘇靈郡不過是把他當做了自己的先生。

  ??如果有一天他清醒了呢?

  ??他還會這樣嗎?他還會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的躺在自己懷裏嗎?

  ??屋外風雪飄搖,掛在廊前的明燈已被人點燃,溫潤的火光籠罩住片片雪花,初奕回過神,把目光再次落向了懷裏的男子,他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像是意識到了有人在看自己,他徒然抬起眸,輕輕地笑了起來,眉目間皆是溫柔。

  ??“先生……”他柔柔地喚了初奕一聲。

  ??初奕強撐起一個笑容,也對他笑了笑,然後用袖子擦拭掉了他唇角的血絲:“乖,好好睡一覺,睡一覺起來就什麽都好了。”

  ??隨後他把蘇靈郡抱上了床,掖好了被子,又在旁邊鋪了個矮塌,躺了上去。

  ??我不會讓你想起來的。他用術法把爐中的火重新點燃,臉上再也無法遮住疲憊,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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