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東京故事(3)
作者:王小決      更新:2020-03-22 19:26      字數:2178
  “我們玩什麽?”

  這是露華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不能跑太遠離開爸爸的視線,露華兩手空空,身邊隻有足球這個唯一的夥伴,於是我指著球問:“要踢球嗎?”

  小孩子都會以共同愛好來劃分敵我友,我也不例外。自從有了足球,我在旅途中也認識了一些記不清名字的小朋友,他們有的很靦腆,跑的很慢;有的很霸道,連招呼也不打就搶球,大部分人玩著玩著就開始手腳並用,不懂足球的基本規則,甚至不喜歡足球,撒氣似的亂踢。能不能一起踢球,是年幼的我判斷“朋友”的第一個標準。

  露華托著下巴想了想,說:“行啊。可是,我不會踢球。不過我看到了,你玩得很棒呢!可以教我嗎?”

  我得承認,那是第一次聽到別人稱讚我“很棒”,於是我答應了。再三強調不準用手碰球,就開始互相傳球,我記得,露華跑得很快,雖然起腳慢,定位卻很準確,每個傳球都是我挪一兩步就能接到的距離。沒過多久我們都開始打哈欠了,露華突然問我:“規則可以改改嗎?”

  我搖頭:“不可以用手。”

  “我不是要用手——我們把難度提高一點兒吧。”

  我還在想“難度”是什麽意思,就見露華在地上用石子圍了個圓圈,拍拍手,開始講她設計的“規則”。

  ·

  全世界都有這種說法:三歲看大。作為足球教練,露華心思縝密,經權達變,尤其擅長運用細微的變化逐漸擴大優勢,不動聲色地讓對方跟著她的節奏前進。在我能回憶起的、這些微不足道的童年小事中,已經體現得淋漓盡致。

  露華建議我們用足球“踢罐子”。基本流程與踢罐子一樣,隻是把罐子換成了足球,在開球和尋找的過程中,“鬼”必須用腳帶著球前進;被找到的人要在“鬼”把球帶回圓圈前阻止,方法同樣是用腳把球搶過去,再次踢飛。公平起見,整個過程中都不可以用手推搡對方,若是“鬼”成功帶球回到圓圈中,則交換身份。

  這可以說是我們最初的“足球比賽”。石子圓圈的範圍不斷擴大,我們你來我往玩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太陽落山。

  後來,在我的遊學過程中,也見到過類似的踢罐子遊戲,規則大體一致。當我心血來潮想要加入時,他們已經散場了,球的主人好心陪我再玩一局,正準備去喊個人來,我問他:“兩個人不可以踢罐子嗎?”

  他反問我:“兩個人怎麽踢?”

  我把露華的規則說了一遍,那男生聽完立刻搖頭:“你這是踢足球,不是踢罐子。等一下,小衝家很近,喊他來很快的!”

  兩個人是可以踢罐子的,而且對抗性很強呢。

  我站在原地,心裏有一點兒小惆悵。

  ·

  那天晚上,吉爾伯特夫人來接露華回家,露華遠遠地向她招著手,大聲喊著“媽媽”。

  黃昏的樹蔭花叢之中,吉爾伯特夫人披著一頭時髦的棕色卷發,她身材高挑、皮膚和露華一樣白皙,左眼角有顆淚痣。邊叫露華的名字,邊笑著走過來,看到爸爸和我,她微微揚眉,額上出現一道淺淺的抬頭紋,說出一句標準的日語:“初次見麵。”

  一陣香風鑽入鼻中,我和爸爸都看呆了,爸爸說他活了這麽大,從沒見過日語講得這麽好的外國人,而我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

  更重要的是,她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母親”。

  露華披著一身金輝,攀著吉爾伯特夫人的胳膊說長道短;吉爾伯特夫人遞給她一個水罐,一邊用手帕摩著露華的額頭、脖頸,母女兩人的眼睛都是淺淺的煙水晶色,在夕陽之下,構成了一幅令我畢生難忘的場景。

  去年,在紐約過聖誕節時,我第一次把這個記憶中的場景畫成油畫,認真地裝裱好,作為禮物送給了奧斯丁先生。後來露華說,奧斯丁先生將這幅畫與他的結婚照並排,掛在了他的私人書房裏。

  ·

  嚴格地說,露華家與我家之間還隔了十幾座房子,不算是“比鄰而居”,但因為在這個社區,年齡是個位數的小朋友隻有我們兩人,所以交往比其他鄰居要多一些。

  玩了一下午球之後,我們幾乎是立刻就熟識了。當晚相約回家時,得知露華家與我們租的房子如此之近,爸爸簡直像見到了救星,連忙問吉爾伯特夫人:“令愛在哪裏就讀?”

  這文縐縐的措辭把吉爾伯特夫人逗笑了,她表示,露華還不滿四周歲,在美國,在日本,都沒有上任何幼兒園。

  竟然真的有工作族不送孩子去幼兒園?爸爸說,聽到這些話,就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樣,他趕緊虛心請教。

  接下來的周末,吉爾伯特夫人斷斷續續地講了露華的教育安排:在美國,五周歲之上的孩童可以上免費的公立幼兒園,在那之前隻能去學費極高的daycare或preschool,以接受看護、教給孩子們怎樣與人接觸為主,並不提前開發智力。所以就算很忙,她和先生都認為,還是讓露華在熟悉的環境——比如自己的家庭,相對自由地成長比較好。

  露華的父親——奧斯丁先生在美聯社身居要職,長居紐約,遇到假期才會來到東京與妻女團聚;吉爾伯特夫人自己的工作要在全世界瘋跑——她自謙地這麽說,不經常待在東京。最後她選擇到哪兒演出,就把露華帶在身邊,當行程特別趕時,才讓奧斯丁先生接露華去紐約長島的家。

  結果就是,雖然房子在東京,人卻不怎麽住在這裏。露華經常旅行,小小年紀,已經可以自己熟練地換乘跨海航班,還能用九個不同國家的語言在機場對工作人員說:去這裏、吃過了、上廁所、謝謝。

  世界那麽大,行行出狀元。這扇新大門是露華給我開啟的。

  誰說帶著孩子環遊世界就不能塑造完整的人格?誰說非得坐在教室裏才能學到知識?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