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眼神帶著躲閃，低著頭無足無措地向蘇慕聖躬了躬身子，張了張嘴，想要問眼前的貴人叫住自己做什麽，卻有些囁喏地不敢開口，手中，隻是緊緊地握著那一把救命的小米。

  ??蘇慕聖見婦人略有些慌張驚懼的神色，知道自己怕是嚇著她了，當下又退回了一步。

  ??他剛才走近，看見婦人緊緊抱在懷中的嬰兒，孩子唇色發紫，與蘇慕聖以往見過的勳貴人家胖乎乎的嬰孩都不相同，這孩子瘦瘦黑黑很小的身子，毛發稀鬆發黃，孱弱地呼吸似乎都有些費勁，嘴巴抖動著一張一合地，眼睛緊緊閉著，看著情況很不好，似乎隨時都可能斷了這口氣。

  ??蘇慕聖沉默了一會，溫聲向婦人拱手道：“大嫂，您這孩子看起來有些不妥，我略懂些醫術，不知可否讓我給他瞧瞧？”

  ??婦人有些驚疑不定，緊緊地抱住懷中的嬰孩，警惕地看著蘇慕聖，在她的認知裏，村裏的草頭大夫都是些白胡子老頭，嘴上沒毛辦事不饒，這人看著這般年輕，怎麽敢自稱大夫？這一路行來，她男人餓死了，後麵打她們母女主意的人可不少，她跟著一夥流民一路上戰戰兢兢，連睡覺都不敢合眼，就因為有饑民餓得不行，說要……吃了她的孩子果腹……

  ??況且在她們村裏，最有見識的老人早就說過，城裏人各個一肚子壞水，尤其是有錢人、當官的，更加是信不得的，吃人不吐骨頭的！這人雖是長得好看，可是身後跟著的漢子一個個壯得很，瞪著眼睛凶神惡煞的，誰知道是不是惡人？

  ??從這婦人驚弓之鳥一般的反應中，蘇慕聖就能猜出她大概在想些什麽，這孤兒寡母的，隻怕是四處被人欺淩，才會麵對旁人的善意也如此杯弓蛇影。

  ??“大嫂，你別怕，若是你不信我，我派人去請大夫來可好？我看這孩子再不仔細瞧瞧，隻怕真要撐不住了……”

  ??婦人聽蘇慕聖這麽說，忍不住低頭又看了眼自己的孩子，娃兒奄奄一息的躺在她懷裏，除了嘴唇微微顫動，還能發出一絲呻吟，小小的身子一動不動，連蹬蹬腿伸伸手的小動作都沒有了，她知道眼前這年輕人沒有扯謊瞎說，眼淚又是忍不住地嘩啦啦落了下來。

  ??蘇慕聖見這婦人不言不語，隻是哭泣，也有些麻了爪子，這孩子情況不妙，放著不管他於心不安，若是強行從他母親懷裏把人搶過來查看，也大為不妥，有些無奈地皺了皺眉頭，對這不聲不響的婦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蘇慕聖在考慮要不要真的派人找個像“大夫”的大夫來時，一旁的老乞丐突然開了口：“大嫂子，把娃兒給這公子瞧瞧吧，我瞅他不是壞人。”

  ??蘇慕聖連忙點頭：“不錯，大嫂莫要擔心。”

  ??婦人聽老人這麽說，扭頭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蘇慕聖，再低頭看了眼懷中的娃兒，猶豫良久，終究是不忍心看著孩子真的在自己懷中斷了氣，顫悠悠地將孩子遞了過去。

  ??守在一旁的趙曆見狀，立馬上前要將那孩子接過來，婦人立時警惕將孩子往回縮了縮。

  ??“趙曆！”蘇慕聖立馬搶上幾步，也不嫌髒，從婦人懷中接過了孩子，抱在了懷中：“不妨事的，這麽小的孩子，不可能是刺客。”

  ??趙曆看了婦人一眼，點了點頭，持刀退後半步，立在蘇慕聖身旁。

  ??蘇慕聖低下頭，仔細地瞧了瞧孩子的臉色，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和脖子後的脈搏，然後伸出手，輕輕解開裹著孩子的破布，想查看一下孩子身上的情況。

  ??一般孩子剛出生時，經脈骨骼不像成人一般已經長成，而是又細又小，即使是經驗豐富的大夫，也難以從脈象中摸出嬰孩的病症，因此通常大夫隻能靠著觀察孩子的身體狀況，詢問孩子哪裏不舒服，來判斷孩子的疾病。而這個孩子太小太弱，顯然連話都不會說，根本不可能告訴別人自己哪裏不適，那就隻能靠著大夫自己仔細查看了。

  ??蘇慕聖解開繈褓，卻輕輕咳了一聲，匆匆檢查了幾處，便有些尷尬地攏住了孩子的身子，交還給一旁眼巴巴望著的婦人。

  ??“大嫂……這……您這閨女，是餓得時間長了，腸胃已然反芻，恐怕胃部已然破損，這時候你貿然給她喂食，反而才是真的害了她。”

  ??婦人一聽就慌了，她下意識就想要去抓蘇慕聖的袖子，卻又不敢，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爺，求你救救我的娃……求你……”

  ??蘇慕聖連忙一把將婦人拉了起來：“大嫂，你別急啊，我話還沒說完……”

  ??見婦人又開始有要哭哭啼啼的跡象，蘇慕聖登時頭大，顧不上跟婦人解釋，轉頭對趙曆道：“快派個人，去尋些羊乳，溫好了送過來，再去找個藥房抓這幾味藥，人參三錢、茯苓五錢、還有黃芪、甘草各兩錢，分五袋裝好……”

  ??幹淨利落地報出一串藥名，見趙曆立即安排人去辦了，蘇慕聖才轉頭安慰這婦人：“大嫂，我已經叫人給你女兒買藥去了，很快就回來，你放心，這孩子會沒事的。”

  ??婦人雖說沒見過什麽世麵，但是蘇慕聖一連串的舉動究竟是幫她是害她還是分得清楚，連忙又要跪下向蘇慕聖磕頭，被早就預料的蘇慕聖一把拉住。

  ??蘇慕聖溫聲道：“大嫂，你們看著不像京都人，為什麽會淪落至此？”

  ??那婦人聽不明白“淪落”是什麽意思，但是大概能從蘇慕聖的話中聽出來，對方在問她為什麽會來這裏，她想了想，結結巴巴地小聲道：“家裏……發了大水，待不住了……就……大家都來了……”

  ??蘇慕聖皺了皺眉：“大水？你是說水患？何處發了水患，朝廷為何沒有得到消息？”

  ??婦人顯然被蘇慕聖問住了，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又怕不回答會惹惱了眼前的貴人，有些焦急地道：“就是……田，地……家裏的屋子，都淹了，沒了……”

  ??一旁的老乞丐見她說不清楚，接著她的話便回道：“公子，咱們都是青州冠子縣七裏鎮的農戶，青州發了大水，家裏房子土地都淹了，鄉親們死的死，逃的逃，恐怕死了幾萬人了，咱們這群人，一路逃荒到尹都，想著在皇帝老爺腳下，能討口飯吃，求個活路。”

  ??老乞丐的話，卻讓蘇慕聖吃了一驚，他雖不在朝為官，但是對朝中的大小動靜都是留心著的，怎麽從未聽說過青州水患？若是已經死了這麽多人，這水患可著實不小，朝廷為何絲毫沒有得到消息？

  ??“你是說，青州發了大水，已經死了幾萬人？！”蘇慕聖一把拉住老乞丐的胳膊，目光灼灼，又問了一遍。

  ??老乞丐顯然沒有想到眼前的公子哥兒反應這麽大，但隻是木然地點了點頭：“一路上也死了不少人，附近的州縣說我們是流民，不肯讓我們進城，沒吃沒喝地，有些人餓死，有些人病死，我們剩下這些，勉強撐著才到這裏來了，後麵還有不少人哩，也不知道熬到尹都的，能有幾個，唉。”

  ??“流民！”蘇慕聖震驚地看著四周見到這邊的動靜，開始慢慢朝他們聚攏的乞丐們。

  ??不錯，衣衫襤褸，麵有菜色，一個個麵黃肌瘦，除了乞丐，就是流民！

  ??青州，真的出事了？

  ??他緩了緩神，見越來越多的乞丐開始向這邊靠攏，警惕之心驟起。

  ??雖說此時圍過來的人不多， 但是要是真被一群饑餓的流民纏上，恐怕鬧出事來——這群人裏，可不止有老弱婦孺，更多的是壯年漢子！

  ??方才自己身邊守著一群高頭大馬的侍衛，這一夥流民才不敢靠近乞討，若是自己不管不顧走了便罷了，可是自己對其中一人伸出了援手，自然會激起其他人求生的渴望，若是自己不能滿足他們……

  ??流離失所有饑餓難耐的人，最是難測，人餓起來，可是會吃人的！

  ??難怪剛才那個買饅頭的小販，說什麽也不敢救濟這群人！

  ??蘇慕聖深吸了口氣，心中已經有了計較。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交給趙曆，指了指四周的攤販：“你將這一路的攤子做的吃食都買下來，叫他們給這些人分了，記住，每人隻能分到吃飽的量，不可多拿，若是後麵還有人來，繼續分，直到所有吃食分完為止。”

  ??趙曆顯然也看出來情況有些不對，接過荷包點頭應了，立即又派出兩人，命人將四周的流民引開。他不敢讓太多人手離開蘇慕聖的身邊，生怕又生出什麽事情來，安排妥當後，連忙回到蘇慕聖身邊，低聲道：“公子爺，這裏事情都已處理完畢，我們還是先走吧？”

  ??蘇慕聖點了點頭，拱手向那婦人和老人作別：“老丈、大嫂，你們先去吃些東西，一會我的侍衛會將藥物和羊乳帶來，大嫂你記著，孩子現在千萬不能喂飯，每日隻能喝羊乳，我給你的藥，你先給孩子調理幾天，過幾日好些才能慢慢喂她些流食物，切記切記！後麵的事情你們不用太擔心，天子腳下……皇帝老爺不會看著人餓死的。”

  ??臨上馬車前，想了想，還是囑咐趙曆派人看顧一下這兩人，便在一眾流民複雜的目光匯聚下，驅車離去了。

  ??馬車駛離了這條越來越多流民問詢趕來的街道之後，趙曆剛鬆了口氣，就聽見車廂內傳來一聲悶響，隨後一個壓低了的憤怒的聲音傳出：“草菅人命！查！一定得查！”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