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堅雍刀大會西樓秋 皇甫崇喜得故人意]冬月廿四日至冬月廿五日
作者:留安山人      更新:2021-08-10 20:31      字數:6080
  昨日回客棧,劉夕筠望見盧羽蹲於牆根下咬手,喚之。盧羽躍起:“你二位去哪應酬?讓我等了這多時。”他食指與中指夾著一請帖,甩與皇甫崇,道:“明日晚間,堅雍刀做東,請舊時熾火軍校同年,請你二位一定到。”皇甫崇接住帖,要留盧羽飲茶。盧羽微笑:“不必,某從昨日開始空腹至今,喝不得茶,隻望明朝好好宰堅雍刀一頓。”告辭而去。劉夕筠受其啟發,也不吃夜宵。次日劉夕筠與皇甫崇商議,向沈得發告假。皇甫崇堅持要午後立依約前往,於是討半日寬限。沈得發允之,曰:“汝二人放心前去,吾守店中,萬無一失。”

  ??“京中酒肆無數,隻西樓秋、空影閣二地最有盛名,所以,皇甫崇,堅雍刀他約在何處?”劉夕筠因請他與皇甫崇二人卻隻有一帖,大是不滿。

  ??“西樓秋。如何?”皇甫崇故意高聲念帖。

  ??“哼,堅雍刀得他父親堅毅恩蔭甚多,是應讓他破破費……”劉夕筠憤憤道。

  ??“是所謂之‘破財消災’者?”皇甫崇諷之。

  ??“不錯!堅雍刀是該好好反省……且慢,消災?你這廝是在罵我?不肖子孫①!”

  ??“吾兒莫惱。為父有朝一日若飛黃騰達,苟有富貴,必不相忘。”皇甫崇笑撫其頭,“……汝識京師路徑,西樓秋在何處,且帶為父去。”

  ??“且隨乃父來!”劉夕筠怒笑先走。

  ??皇甫崇假裝漏聽此句:“好兒子走慢點,乃父春秋已高,腿腳不便。”

  ??……“吾觀此處石獅雕像甚為眼熟。”皇甫崇與劉夕筠轉了多時未至,皇甫崇觀望四周,隱約覺得不妙。劉夕筠頭也不回:“村野鄉巴佬!京中豪室護門石獅何止萬千!”

  ??“劉兄……莫非你帶錯路了?你……也不識此徑?”

  ??“口胡!我這條京道走過千萬次,哪像你癡愚鄉野之人,一股村夫氣!”劉夕筠大步走開。

  ??“然而石獅下那個小乞丐吾也見過多次了……”皇甫崇無奈跟上。又走數時,劉夕筠雖雲“西樓秋時刻便到”,皇甫崇卻越走越氣悶,望前邊劉夕筠也汗濕新襟。

  ??“咦!這這這……”鬧市中一人穿過人群奔來,“這不是劉夕筠,劉兄嘛!”

  ??“淩致②,多年不見,別來無恙!”皇甫崇叫道。(此時劉夕筠斜瞟皇甫崇一眼,似在自誇帶路有功)

  ??“啊!是皇甫兄,皇甫崇!”淩致緊握皇甫崇雙手,“先前聽說你戰死南蠻,兄弟我還為你淚灑一場,後來聞你隻是不慎被擄,又死裏逃生,真乃洪福齊天!”淩致將皇甫崇上下打量:“還好,還好,隻是你何以憔悴至此!”

  ??皇甫崇笑執淩致之手:“饒君一哭,皇甫崇慚愧不盡!你也鬢出白發了——雖然隻星星點點……曩在軍校你晨睡旰醒,吾曾戲言汝必華發早生,真是不幸而言中!”

  ??淩致亦笑,對劉夕筠雲:“幸虧,幸虧,皇甫兄依然愛說笑話……欸,咱們都是來赴宴的吧?且先去西樓秋坐下慢聊,不能把堅雍刀晾在一邊……呃,吾繞了數遭,總是在此兜兜轉轉,幸遇你倆。西樓秋在何處啊?”

  ??……皇甫崇看劉夕筠,劉夕筠默然。淩致不知原委,但隨二人行走。又多時不至,三人遂沿途問訊,皇甫崇拉住淩致:“汝休去,待夕筠與我去來。”

  ??“為何?”劉夕筠與淩致不解而問。

  ??“因汝目生重瞳。”

  ??“那又與問路何幹?”

  ??“昔八親王目亦有重瞳,兵敗奔逃,失路問於途,受人所騙,反向中宗之軍奔去,遂被殺,君等知之。因此淩致你去不得。”

  ??劉夕筠嗤之以鼻:“又來杜撰了。”淩致“嗬嗬”以應。

  ??連問數人,都聽得不清不楚(果然官話③還是要練好)。正無可奈何時,淩致遙指街心一人叫道:“好了,他必認得路!”快步奔去。

  ??“具羅生④!”劉夕筠與皇甫崇齊叫,“你這小子!”

  ??“具羅生,具兄!”淩致疾走,具羅生大張雙臂:“淩致老弟!還有皇甫老弟,劉老弟!”相擁而笑。(眾位同年間果然屬具羅生仗義第一,難怪他在眾人間情分最好!)

  ??具羅生笑說:“西樓秋諸處,都是我兒時去慣了的。堅雍刀恐京師路雜,諸兄不識,便教吾來接,真是好巧不巧!來來來,我引汝等上去!”此刻方走上正道。

  ??四人相談甚歡,正說著,忽見二樓高懸,一棧橫空,雄跨雙宇,廊腰回轉如帶。具羅生笑曰:“到了!劉老弟,有傳言說此樓為汝父[劉夕筠,父劉矜,時為工部右侍郎。]設計,當真如此嗎?”

  ??劉夕筠搖手:“休問我,家父向來慎言己事,具兄可自去問他。”具羅生也不再問,領一幹人到門首,道:“還有數位未至,我再去街心探探,你們先去安席。”唱個肥喏,小跑走開。

  ??玄關處,有位大漢筋肉畢顯,虯髯亂生,以肘扶桌,歪坐打盹。淩致端詳清楚,一把揪住叫道:“可不是良崖餘⑤,良大哥嘛!小弟淩致在此。”良崖餘開目視之,大笑:“淩致吾弟!”將其高舉,半晌卻才放下。良崖餘又見皇甫崇,劉夕筠二位,亦一一舉過,費了許多時候,良崖餘方道:“堅雍刀擔心酒樓人多,雜有不三不四之人,因教吾鎮樓,既來了,且隨我來。”

  ??至三樓樓梯,左右各有一個儒生打扮的人物來迎接,開口便是:“善!有朋自遠方來矣!”淩致又叫:“二官⑥!久違了,難得如此周到,預先在彼等候!”二官說:“堅雍刀等早在房內坐定,隻待你們來呢。良崖餘,請止步,你再去樓下接人。”良崖餘點一點頭:“行!”從酒店圍欄外躍下,輕輕著地,坐回原先打盹的那張暗紅木桌。劉夕筠嘖嘖稱讚:“良大哥武藝仍是舉世無雙!”

  ??與二官相見,少不了一番應酬。淩致忽然肚鳴,劉夕筠大笑:“休要再耽擱了,淩兄肚子等不急了!全虧堅雍刀安排齊全,否者,怕是我等全要餓死在街心矣!”皇甫崇因說起盧羽之言,眾人哄笑。二官躬身:“請!”

  ??繞過數間客房,西樓秋頂層金碧輝煌,酒萊紛香。回廊百轉,至一詩韻文居,號“秋月舫”。官鳴官嘯一左一右叩門,裏邊道:“請!”徐徐門開,正中大紅八仙桌圍坐了數人,都叫:“歡迎!怎生來遲了?”

  ??做東之人堅雍刀麵如冠白玉,啟唇送春風:“正論汝等呢,快快入座。”他明明是東道,卻謙讓了主位,坐於其左,下手空了三位,兩位離得較遠者一望即知是官鳴,官嘯的位子(位上有書)淩致大剌剌地移開一本書,放在下手座位上:“欸,我和二官坐,列位無異意吧?”

  ??“無。”堅雍刀笑笑,衝對麵的孤平矣一揚下巴。孤平矣沮喪道:“知矣。淩致,你與二官真是臭味相投,害某輸了一場還席。”

  ??“什麽?”淩致執箸先揀了一顆炸蝦圓子吃,聽孤平矣說他,急囫圇吞下而問。(皇甫崇聽見堅雍刀低低吩咐:“二官,勞你倆再去要三盤炸蝦圓。”二官掩門退走。)

  ??“我就不該痰迷心竅,和堅雍刀打賭……他說你一定會移書,坐於二官之間……”

  ??……其餘人陸續就座。主位右手第一個是脖子上還纏裹紗布的霜風,往下是盧羽,招手請夕筠來坐,說:“剛剛某抵死為你留了一位,待會良崖餘灌人酒時,你坐在這替小弟擋開他啊。”

  ??皇甫崇於是欲往孤平矣之下坐,選定了門口一位。正要坐下,朱門複開,具羅生輕輕扶起皇甫崇:“嘿,皇甫老弟,堅雍刀老哥特為你空了一座大將之席,怎反要來僭某守門把關之要害?”

  ??堅雍刀微笑頷首:“今日大會本就是慶賀皇甫兄弟死裏逃生,皇甫兄弟不必論官職輩分,來坐即是。”

  ??具羅生報:“其餘人都在樓下了,隻敫覬老弟稱母親病臥無法前來,我先撤了他的椅子吧。”遂提己身旁一椅放在旁邊。

  ??皇甫崇尋思:難得堅雍刀好意,卻之不恭。繞過具羅生等人向內。而此時又有叩門之音,堅雍刀抬手叫請,二官帶來末兩人並良崖餘。一位是龍嘯紅⑦,另一位是軒辛⑧。龍嘯紅女中豪傑,大方地坐在良崖餘與具羅生之間,而軒辛見外側坐滿,便向內走。

  ??“軒辛!”皇甫崇與他闊別多年,不禁叫道,“怎麽這麽多年了,也不來一書?”

  ??“啊哈,皇甫崇哥哥!這不好好的嘛!神完氣足的。”軒辛挑眉,拍皇甫崇後心,“你在南蠻受苦了……”“行了,且慢敘友情吧二位?”堅雍刀含笑起身,“菜要到了,先請坐。軒辛,知道你和皇甫兄弟好,特給你留了個靠近他的位子……”

  ??軒辛掃視眾人,叫道:“堅雍刀你這老滑,做東之人坐主位,理故宜然,為何讓我坐?”皇甫崇暗想:他卻不知是我坐主位呢,果然還是那樣天真浪漫。

  ??堅雍刀賠笑:“豈敢豈敢,好,你坐我位置吧,主位給皇甫兄弟,做東的還是小人,如何?”軒辛點頭坐下:“照啊,這才公道。”拉皇甫崇坐了主位。

  ??皇甫崇推托不得,隻好訕笑:“深感列位厚愛,皇甫崇惶恐不安。但某囊中羞澀,丟不起人了。”

  ??具羅生揮箸應答:“欸,皇甫老弟,太客氣了。你放開肚皮吃,有具某人把門,堅雍刀老兄這東道是跑不了的,對吧!”堅雍刀點頭:“的的確確。”

  ??盧羽則問:“你現和夕筠同謀生計,仍是身無分文嗎?”伸手向懷中摸去。皇甫崇急止:“非也,不是告幫。三句戲語,聊作一笑!”

  ??堅雍刀一咳開口:“皇甫兄弟別生分了我等。盧兄弟,你要給他資助,不妨待席後我們同籌一注錢財。”

  ??官鳴補充:“吾等已捐了,具羅生先牽的頭,敫覬一份早準備在此,他(說此話時對著軒辛)也備下了。”

  ??“先吃吧!”堅雍刀揮指皇甫崇噤聲,“店家,可以上菜了!”

  ??龍肝鳳髓,金汁玉液。菜過五味,堅雍刀一咳開口:“向在軍校,幸為同年,故友情深。雖然今日敫覬不在甚是可惜,然亦可稱為盛會!(孤平矣飲了杯酒,少添春色,聞言叫道:“今日好痛快!”劉夕筠忙敬他一杯。)現各飲一盅,為皇甫兄弟賜福!”叫取大杯盞來,親在旁斟下各人之酒。

  ??皇甫崇拒之:“堅雍刀大哥,深感盛情,但你知我素來戒酒……”

  ??“哥你肄業後還守酒戒啊?”軒辛笑道,“別讓兄弟們笑話。”

  ??“這桂花露以西樓秋的為上品,醇香不醉人,縱吃一口又何妨。”具羅生亦勸。

  ??良崖餘立起:“皇甫兄,大丈夫死尚不懼,何況酒乎!認我是兄弟不是?滿上!堅老哥,先拿我的來!”堅雍刀雙手捧杯以進,良崖餘獨手接時,不慎溢出,酒馨噴鼻。良崖餘叫:“可惜!”忙聞掌心。堅雍刀乘機為皇甫崇進杯,低低雲:“知汝守戒,特備此杯白水,汝可飲之。”皇甫崇喜而接。

  ??良崖餘弄幹酒跡,與皇甫崇碰杯而飲:“好,大丈夫該當如此!再來!”皇甫崇急捂杯:“良兄,且住……”良崖餘搖首打斷:“什麽且住,你當我是兄弟不是?”要越席搶杯,堅雍刀見皇甫崇大窘,急道:“夕筠,霜風,幫忙按住良大哥!”軒辛開言:“良哥,凡事講究先來後到,等吾和皇甫哥哥先飲過了不遲。”龍嘯紅也道:“良崖餘,你和老娘先飲幾杯來,看你喝得過我麽?”良崖餘怒:“來,來!”孤平矣等擁上,三十幾盅灌下,良崖餘昏昏沉沉,具羅生拍掌大笑:“良老弟醉了!來,西樓秋解酒藥最多,我帶你去嚐嚐。”狡黠眨眼背良崖餘下樓,皇甫崇與盧羽俱長歎一口氣,相視而笑。

  ??是日眾人歡會,直至翌日。席將散時,淩致偷拉官嘯:“幫忙問問,這油炸點心叫甚麽……”官嘯附耳告之,堅雍刀在側微笑。

  ??虧得故人之意,皇甫崇得了一筆天降財富,大喜。扶劉夕筠在樓下與堅雍刀等作別,天色微明。才走數步,劉夕筠嘔吐,說要去巷中換下長衫。皇甫崇於是在路旁等候,聽見轆轆之音,有車接近,抬頭,寶馬香車,從者如雲。主車中有人隔簾雲:“請皇甫哥哥上來。”皇甫崇大疑,又有人去攙來劉夕筠。皇甫崇登車坐於外側,如在夢間,須臾而至客棧。皇甫崇扶劉夕筠下車,再三感謝:“不知是哪位厚愛,皇甫崇定當報效。”

  ??車中人歎:“皇甫哥哥,你當真聽不出來?”

  ??“軒辛!”皇甫崇早疑心是他,又不敢問,“是你……”

  ??軒辛掀簾淡笑:“你過來,此事不可讓他人得知。”皇甫崇上前,侍衛交戟隔住,軒辛無奈揮手,戟又撒開,皇甫崇附耳聽之。

  ??“餘,軒辛,大元帥聖尹之孫也……”皇甫崇驚退下車:“……大元帥?大元帥!……⑨”

  ??“是矣。皇甫哥哥,莫罪餘音訊全無。身在朱門,身不由己。”軒辛抱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哥倆後會有期!”言罷,長車驅去。軒辛在車內揮手作別。

  ??後會有期……皇甫崇揮手苦笑,原來這麽多年,一直蒙在鼓裏的人是——我,皇甫崇。

  ??棧中,沈得發鼾聲如雷,振壁落灰。皇甫崇安頓劉夕筠睡下,點燭翻看軒辛留的一包珠寶,歎息良久。

  ??①不肖子孫:從後文易知,此為皇甫崇與劉夕筠戲語。

  ??②淩致:皇甫崇同年。[與二官⑥相善]

  ??③官話:天朝地廣,方言眾多,以京都鄉談為官話,勒令教習。

  ??④具羅生:皇甫崇同年,出身貴戶,生長於京。

  ??⑤良崖餘:皇甫崇同年,力大無窮。

  ??⑥二官:官鳴與官嘯兩兄弟,皇甫崇同年。

  ??⑦龍嘯紅:皇甫崇同年。[皇甫崇同年中唯一巾幗,即龍嘯紅]

  ??⑧軒辛:皇甫崇同年,眾人中最小者。[為大元帥聖尹之孫]

  ??⑨:原文如此。

  ??此皆天朝將來之人物也,所謂:

  ??誰雲沾衣欲濕杏花雨,寂寥世道人心冷;卻言金戈鐵馬魚龍舞,吹麵不寒楊柳風!

  ??馮唐少壯驅千乘,李廣緣至笑難封!

  ??天下英萃出我等,平明絕韋越五更!

  ??[山人近日試禦,晚譯古籍,望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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